第111章 凤凰涅槃4案卷
自沈惊鸿幼时回到华京后,一直同祖父呆在一起。沈国公虽严厉,却待她极好,心疼她自幼与父母分离,将她捧在掌心视若明珠,时常引得沈照影嫉妒。
她出事后,她的祖父该比薛尚书更焦急吧?
陆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汐楼心凉了半截,心口像被针扎了似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想起在益州时陆回提到过的,案发现场发现五女两男七具尸体时,沈国公坚持死者均是她院中的人,可她的院中惯是没有小厮的,祖父如何会记错呢?
陆回不忍瞧她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转了个话题,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你同陛下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陛下的伤心瞧着并不假……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一个丈夫,不想知道妻子死亡的真相。”
陆回问得含糊,谢汐楼却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我与陆既安并不是外界所传的那种关系……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全是无稽之谈。我虽在宫中呆了几年,但入宫的时候,陆既安早已搬离凤仪宫。宫中规矩多,我算是臣女,如何能与皇子整日厮混在一起?只偶尔在陆既安去凤仪宫请安时碰到,这才渐渐熟悉。陆既安比我年长几岁,估摸着将我看成和亦宁一般的妹妹,整日里摆兄长的架子。我幼时不太喜欢同他待在一处,听到他来了,便躲得远远的,十岁以后方才好些。”
陆回奇道:“陛下自小便以性子温和闻名,怎么在你这儿像是另外一个人?”
“说不好,或许是孩子的目光更纯真,看不懂面具却能看见真心。”谢汐楼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后来先帝赐婚,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也没什么太大变化。他自幼时便作为储君培养,早就接受太子妃是谁、皇后是谁,是他做不了主的事。我与他相同,自入宫后便明白我连命都不是我自己的,更遑论亲事?”
陆回摸摸她的头,手掌温柔有力,字里行间全是怜惜:“沈家大娘子,华京贵女典范,不该是这样子的。”
谢汐楼垂眸,苦笑道:“说得轻巧,再尊贵能越得过皇家?阖家生死全在你们一念之间。”她摇了摇头,不愿再想这些往事,“不说这些没用的了,还是看看案卷吧。”
谢汐楼坐到桌旁,静下心来,取出第一份案卷。
第一份案卷是死于火中的七具尸体的尸格,五具女尸陈尸在不同房间的床塌上,没有挣扎的痕迹。尸体已成焦炭,无法查验出更多的信息。两具男尸陈尸在正屋,烧焦后只能看出致命刀伤,一具胸口有个大窟窿,一具脖子几乎被砍断,仅剩皮肉相连。
谢汐楼看着那刀痕,右高左低,横穿整个脖颈,只觉得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尸格中夹着一张纸,字迹苍劲,是陆回的笔迹,草草书写对案发情况的推测。
根据他的推测,凶案现场存在未知的第三人。案发时胸口被捅的那人与脖子被割断的那人起了争执,打斗间,脖子被割断的那人立于上风,将匕首插入对手的胸口,一击毙命。而后,脖子被割断的那人正准备离开,转身便瞧见了第三个人,第三人趁其不备或是以绝对的武力压制砍了一刀,将其杀害后,将两具尸体留在案发现场,潇洒离开。
她指着案卷上的字,问陆回:“两个男尸陈列在正房中,正房中没有女尸……沈惊鸿去了哪里?没人对此处提出质疑吗?”
陆回倒了杯茶,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品,闻言瞥了一眼,答道:“有啊。”
“那为何不继续查?”
陆回似笑非笑看着她:“自然是我按下了。你看到的案卷,虽收录在大理寺中,却是绝密,见过全部者仅我一人。当时救你出来时太过匆忙,我的人来不及换一具女尸进去充数,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将这信息隐去,不然你没死的事,瞒不过那许多紧盯着不放的人。”他看到谢汐楼将验尸格目放下,拿起另外两张画像,随口解释道,“这是两名男尸的画像。结案后,我差人寻了个可摸骨画像的画师,凭借两具男尸的头颅,绘出了这两幅画像。后来又根据救你出府的人的调整,约莫能有八九分相像。”
谢汐楼愣住:“既然不能往下查,为何要画这幅画像?岂不是多此一举?”
“是多此一举还是未雨绸缪,有时只在一瞬间。”陆回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这俩张画像同月琴的画像一同发往各地,只是这两个人已死去多年,未必能找到线索,只能试试看。”
谢汐楼盯着这两张画像。
画像上的两人一人三角眼,眼尾下垂;一人丹凤眼,眼尾上扬。两者相貌差别极大,不易弄混。
她仔细回忆那日的情景,最终举起一张纸道:“那人割伤我喉咙时,我借着月光和剑光,看到了他面巾外的眼睛,是双三角眼,应当是这个人。”
“这是被刺透胸膛的人。看来我当年的推测大抵没错,这人杀了你后,又被他人所杀,一环套一环,最终却谁都没能逃出去。只是不知道这俩人是个什么关系,是不同的两拨人,还是一拨人起了争执。”
“也不知道这第三个人是谁。”谢汐楼将画像放下,接着他的话道,“还有那大火,会不会是第三个人放的?”
陆回伸手在盒子中拨了几下,翻出一张纸递给谢汐楼:“这是对案发现场的勘探。那场大火烧得蹊跷,火势被扑灭时,在现场发现了助燃的稻草和火油。”
谢汐楼愕然:“那夜睡前,我因吃多了糯米圆子,还在院中走了许久,没发现这些啊!”
陆回听到糯米圆子,追问道:“那夜只有你吃了那糯米圆子吗?”
“我最喜欢这道点心,月琴特意为了我,在二叔南下赴任时,随他一道去南边随名厨学习,后来我回到沈府后,她时不时便会做给我吃。那日她做了许多,我便让她分给院中人吃,每个人都分了一碗……”话音落下,谢汐楼迟疑看向陆回,“你怀疑这碗糯米圆子有问题?”
陆回并不隐瞒:“大理寺的人在龚玉的房中发现了半碗糯米圆子,其中有蒙汗药。事后问过龚玉,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说突然就出现在他房中的桌子上,他只当是厨房例行送来的点心,没多想。”
谢汐楼点头:“龚玉虽是太监,但因我的院子中全是侍女,入夜后并不许他到内院走动。应当是尚宫惦记着他,直接送到他房中,恰好他不在,便不知这碗糯米圆子的来龙去脉。”
“其他的糯米圆子或在火中烧成灰,或被有心人处理干净,倒是因龚玉住在外院,留下了蛛丝马迹。”
谢汐楼咬着嘴唇,想问问这糯米圆子是不是月琴下的,话到嘴边有觉得没什么可问的。
她能将其联系到一处去,陆回自然也能;如今没有证据,她不能确认是月琴做的,陆回自然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想,沉默着拿起最后一份案卷。
这份案卷是沈国公府夜间巡视护卫的口供,谢汐楼一目十行,快速扫完,只觉得被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自她醒来后,一直想不通一件事,就是那刺客为何能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畅通无阻地进入她的寝室。
沈国公府除了她二叔全是武将,以治军之法治家,家中护卫更是皆会武,入夜后巡查不断,便是长居府内,熟悉府内情况者如沈照影,也断无可能横穿沈府不被人发现,更何况一个外来的刺客?
如今才知道,巡夜护卫竟早被人遣离。
案发后,大理寺审问过所有当夜当值的护卫,发现案发当日傍晚时分,各个巡夜小队路线均被护卫长临时变更,导致当夜的沈府出现了一个巡视死角,足足有一个时辰,没有任何人经过。巧的是,这个死角正是沈惊鸿所居住的闻鹤轩。
案发后次日,守卫长吊死在自己的屋中,直到大理寺的人上门,才被发现。
案卷上的这条线索到这里便停了笔,没有更多的记录。谢汐楼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犹自不敢置信:“怎么就查到这里?这人是怎么死的,背后指使的人又是谁——”
谢汐楼习惯性地想问他为何不继续查,旋即发觉这问题她刚刚问过。陆回看着她意味深长:“如何查?每个人都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连我都是。若刨根问底,一查到底,反而不易遮掩。不如早早停手,以意外结案,所有人都可安心。”
谢汐楼知道陆回说得对,是她钻牛角尖了,只能苦笑道:“两个刺客,一场大火,下了药的糯米圆子,被调开的护卫……我都不知道我这么招人恨,竟有这么多人排着队想要杀我。”
做沈惊鸿的那十八年,她一板一眼做着沈府大娘子,连出格的事都没做过几件,更遑论害人的事……到底为何会引得这么多人来杀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心中难过,不知该如何说。这情绪如春日的杨柳絮,吹开片刻后又黏上来,无法摆脱,却又没什么影响,只是看着碍眼。
陆回知她心中烦闷,克制着想要拥她入怀安慰的心,柔声劝慰,将真相分说与她听:“在沈惊鸿的位置,死亡并不是单纯做对做错错所能决定的。你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我想走出宫城走出华京,远离权利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可只因为我是琰王,是先帝的同胞弟弟,便不能这么做。有时我还挺羡慕你的,我们的出身是天然的桎梏,但你却有那个机缘摆脱这个桎梏,逃脱这个牢笼……雪奴,我有些后悔了,我不该逼你同我成婚的,你该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我不该再将你拉进这个漩涡。”
谢汐楼侧头看向陆回,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陆回唇角笑容轻浅,微微垂着眼睫,眸中是少有的脆弱,令人不自觉心生怜惜。
刚刚的烦闷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责任感。谢汐楼站起身撑着桌子,前倾着身体越过二人之间的方桌,用力亲了下他的唇角,眼中全是俏生生的笑意:“现在后悔可晚了,你已经是我的人啦,我可要对你负责。”
有风自夏日吹拂而来,裹挟着春日的生机,瞬间融化了被寒冰覆盖的万物,一瞬间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陆回握住她的小臂,一拉一带,拽着她绕过那阻碍栽入他的怀中。他环住她的纤腰,轻咬着她的嘴唇,温香软玉在怀,有呢喃声逸出:“那你可要好好负责。”
第112章 凤凰涅槃5思政殿
年前几日,皇帝封笔,宫内宫外迎接新岁,一片喜气洋洋。这日陆回和谢汐楼进了宫,同回宫过年节的陆亦宁一起来到蓬莱殿,陪太皇太后说话。
许是年节将近,儿孙环绕,太皇太后心情极好,连带着看谢汐楼也和颜悦色不少,她让一旁的侍女取了两个沉香木盒子,分别装着着一对镯子,其中一对金镯子镶嵌着各色宝石,熠熠生辉,价值连城;另一对玉镯子触手温润,颜色清透,只一眼便知是极好的料子。
太皇太后让谢汐楼和陆亦宁二人选,陆亦宁瞧着面前的两个盒子,推让道:“我是小辈,该皇婶先选。更何况皇婶背井离乡,只为陪着小皇叔过年,如何也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
侍女们闻言,捧着盒子挪到谢汐楼面前,谢汐楼看着面前两对镯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指向了镶嵌宝石的金镯子,笑道:“这镯子瞧着喜庆,正合适妾。那玉镯子水润透光,更衬公主殿下国色无双。”
玉镯
子好玉难寻,有价无市,瞧着名贵,实则遇到个要紧事卖都不好卖,更适合不缺钱的陆亦宁;而这金镯子,等到走投无路山穷水尽时,将宝石撬下,把镯子融成金块,又能助她东山再起,度过难关,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陆亦宁拿起另一对镯子,当即套在手腕上:“还是皇婶懂我,我正觉得这玉镯子好看呢。”
太皇太后指着陆亦宁笑:“你这小猢狲呦。”
陆回坐在谢汐楼身旁,取出那盒子里的手镯,套在谢汐楼的腕上。
她的肌肤苍白如雪,瞧着与这金灿灿的镯子反差极大。好看是好看,却未免有些喧宾夺主,落在陆回眼中不如那玉镯子清雅,相得益彰。
他握着她微凉的手,柔声道:“赶明儿寻块好料子,给你打副玉镯子。”
陆亦宁就坐在一旁,听到这话动作一顿,极为嫌弃:“这可是你夫人先选的,说得好像是我先挑,剩下的才留给她似的。”
陆回没搭理她,反让陆亦宁更生气,二人你来我往斗了几句嘴,逗得太皇太后开怀大笑。
一时间,蓬莱殿笑闹声不断,正是个阖家欢乐的景儿,竟有几分像寻常人家。
笑闹间,门口宫人来报,说是陛下听说琰王带谢姑娘进宫,想要见见皇叔和谢姑娘。太皇太后听到通传,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定定看着那御前太监从远到近,匍匐在地面请安。
太皇太后没说话,揉了揉额头,一边的尚宫见状忙道:“太皇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今日原想着琰王殿下和王妃殿下在,陪着太皇太后用个午膳,兴许能多用些——”
尚宫话音快要落下时,太皇太后慢悠悠开口打断:“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尚宫跪倒在地上,垂头敛目:“请太皇太后息怒。”
谢汐楼心中一惊,看到陆亦宁和陆回老神在在,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方才安下了心。
那跪伏着的御前太监哪里看不明白?太皇太后和身边尚宫你一言我一语的戏就是演给他看的。他正要开口讨饶,便听到太皇太后道:“罢了,你们二人且随他去吧。今日午膳哀家让膳房备了谢姑娘的家乡菜,你们早去早回。”
御前太监苦笑应下,到底不敢多说什么。
拜别太皇太后,陆回骑马、谢汐楼乘车舆随御前太监向思政殿去。
思政殿是皇帝处理公务、私下召见大臣的地方,位于上朝的太安宫和后宫之间的位置。宫殿前方是个空旷的广场,后方是层层叠叠的宫殿,思政殿如一个分割线般,将皇帝的公事和家事分割开来。谢汐楼和陆回绕到思政殿前下马,一抬眼便看到了刚从殿内走出的周相周鸿之和吏部尚书陈崇。俩人站在思政殿门口的台阶下,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推搡间引得周围的宫人围上前劝架,半晌才将二人分开。
两人的衣衫在推搡时拉扯凌乱,分开后怒视对方,对骂几句后隔开几步的距离,分别向宫门的方向走,没走几步迎面撞上笑意盈盈的陆回和谢汐楼。
二人似没想到能碰到陆回,手忙脚乱整理衣冠,而后与陆回见礼,陆回受了他们的礼,慢悠悠道:“年节将近,二位却还为公事奔波进宫,实在让本王自惭形秽。周大人家中一切安好?可要去益州祭拜令郎?陈大人家中一切可好?令郎去了也有些时日了,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方能早生贵子啊!”
“……”
谢汐楼努力控制着表情,不让嘴角因陆回的话而抽搐。
周鸿之长子坠马而亡,次子死在益州,如今年近古稀,膝下再无半子;陈崇与夫人成亲多年,只育有一子一女,小儿子几个月前死在丢婴案中,是夫妻二人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偏陆回专挑着二人的痛处踩。
一时间,周围宫人全都低下头,很不能埋进土里不被人发现。周鸿之和陈崇的表情很是难看,想要发火却又不敢,五官在寒风中逐渐扭曲。
谢汐楼瞧着二人的模样,想起几个月前在大理寺看到的情景,忍不住打探道:“陈大人和周大人可是好友?”
周鸿之一愣,皱眉道:“老夫怎会与他是好友?!”他扫过陆回和谢汐楼牵着的手,平和了语气,“琰王妃殿下,您刚来华京不久,不知晓这人的为人,此人根本不配做一朝尚书!他——”
谢汐楼微微摇头,打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妾来华京有几个月啦,八月份婴儿走失案时,妾已到华京,曾在大理寺中见过二位大人。只是那时妾躲在角落,二位大人并未瞧见。妾还记得,那时陈大人的爱子刚刚离世,正悲痛时,周大人匆匆赶到,也是面有哀色。当时妾就想,周大人您与陈大人的关系,似乎并不像外界传的那般水火不容,不然何至于跑一趟大理司,只为安慰痛失爱子的陈尚书呢?”
陆回揽住谢汐楼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事似的,惊奇道:“卿卿可是看错了?陈大人和周大人的关系一向不睦,陈大人的爱子惨死,周大人该拍手叫好才是,怎么会面有哀色呢?”
陆回望着周鸿之,似在等他一个解释。周鸿之顿了一瞬,再开口时已面色如常,甚至有淡淡的笑意:“朝野内外都极关注丢婴案,那日老夫去大理寺只因听说案件告破,急于知晓案件情况。只要是大琼的孩子,无论是谁家的,只要无辜丧命,老夫身为陛下的臣子都会感到惋惜……难道殿下不是吗?”
周鸿之将了陆回一军,却没等到想象中陆回吃瘪的样子。只见那人勾起唇角,眉眼中全是邪气:“仇人就是仇人,分什么大琼他帮?若是本王,只会踩在仇人的伤口上,用力碾压,这样才爽快,不是吗?”他双眸一挑,望着一旁的陈崇,全无歉意,“本王随便举个例子,陈大人莫要怪罪。话说回来,陈大人可听说了最近青岩书院的案子?”
陈崇微微低头:“此案传遍整个华京,下官自然听说了。”
“听说了就好。此案还牵扯到其他的案件……”陆回摸了摸下巴,似乎在回忆什么,“本王记得陈大人也曾是青岩书院学子,曾连夺三年岁考甲等,毕业后由青岩书院举荐直接入朝为官,可对?”
陈崇垂着头:“殿下记得对。”
陆回挑了挑眉,表情玩味,却不再多说此事,只道:“陛下召见,本王和卿卿急着去见,二位大人慢走不送。”
话音落下,陆回揽着谢汐楼越过俯身行礼的二人,向不远处的思政殿走去。走出几步后,谢汐楼回身望去,正对上陈崇闪着怨恨的眼。
陈崇对上她的目光后一惊,立刻转头看向周鸿之,周鸿之微微蹙眉,甩袖离开。陈崇紧随其后,落后几步,二人一前一后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谢汐楼回身,轻声道:“陈崇是什么背景?”
“市井出身,没有背景。陈崇被青岩书院举荐入朝为官后没多久,家乡遭瘟疫,父母亲族死绝。入朝后兢兢业业,很得陛下赏识,引为心腹。最近几年,在陛下的有意栽培下,陈崇带着几个同样出身的臣子,成为可与周鸿之为首的世家旧臣对抗的力量。”
“用来平衡朝堂势力的宠臣。”谢汐楼给了总结,“所以他和周鸿之的敌对关系,是陛下有意促成?”
陆回轻笑:“都是人精,陛下一个眼神,就懂了意思,哪需要促成?”
谢汐楼再回头,两人的身影已彻底不见,她眯着眼睛喃喃道:“总觉得这俩人认识,且熟悉……对了,你刚刚有意提及青岩书院,你是怀疑陈崇和青岩书院有关?”
“嗯。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陈崇就算不是背后之人,也定然有所牵连。”
说话间,二人已到思政殿门前。
门前白玉阶梯有直上青云之势,殿顶五色琉璃瓦在阳光下光芒刺眼,檐下廊柱盘着金龙,地面铺陈着金砖,一砖一瓦俱是皇家尊贵。
门外候着的宫人瞧见陆回,忙进内通传,谢汐楼看着这熟悉的宫殿,心中思绪万千。
她在宫中呆的那几年,并不常在后宫走动,常去的地方除了皇后的凤仪宫,后宫的花园,皇子公主们学习的崇文馆,就只剩这思政殿。
那时的思政殿,并非处理政务召见朝臣的机要场所,而是先帝教导太子的地方,陆亦宁来找陆既安时,常拉着她一起来,一来二去的,她对这个院子逐渐熟悉起来。
有一年秋天,她与陆亦宁玩闹时,还来过思政殿,那时殿中有人,像是先帝和另外一个人,在推让什么东西。偷听本就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还是偷听皇帝的墙角。正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时,被路过的陆既安瞧见解救,拉着她离开了思政殿。
那
时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
谢汐楼正想将这事说给陆回听,去通传的宫人已迈着碎步走回二人面前,躬身道:“请琰王殿下,谢姑娘随奴入内觐见。”
第113章 凤凰涅槃6腊梅
谢汐楼和陆回随着宫人入内,绕过屏风,一眼便将整个思政殿收入眼底。
思政殿的布置已与谢汐楼记忆中的很是不同。殿内空荡荡的,原本环绕四周的百宝阁均已消失不见,只在墙角留了几个镂空的架子,用来堆放文书奏章;原本两张并排而放的宽大桌案如今只留了其中一张,放在殿堂的正中央,一旁放着几把椅子。
四周悬挂的布幔均被撤走,未再悬挂其他的东西,角落的香炉倒是保留了下来,却像是许久未用过。
陆既安正在临字,瞧见来人,止了二人拜见的礼,唇角有温和笑意:“本该是朕这个做小辈的去见小皇叔,奈何手头有政务,一时走不开,只能劳烦小皇叔跑这一趟。”
“陛下日理万机,若想见臣直接召见便是,哪里敢劳烦陛下亲自跑一趟?”陆回一言一行皆是完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两人间氛围极好,称得上“侄友叔恭”,寒暄几句后,陆既安方才将视线挪到陆回身后的谢汐楼,像是刚瞧见她似的,笑道:“这位就是梧州谢氏的姑娘?瞧着羸弱了些。”
自进殿后,谢汐楼一直紧随陆回,始终垂着头不曾抬起,此时听到这话,也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些:“民女谢氏,见过陛下。”
陆既安微微挑眉:“终究出身差了些,为人处事不如一国公主大气,掌王府中馈略为勉强,恐难以服众。”
谢汐楼心中觉得陆既安这话说得忒难听,陆回不太好接,于是故作惶恐,微微抬头,一双杏眼水润朦胧,眉目间全是真诚:“民女怎可与温平公主相比?公主雍容华贵,是大琼女儿家的典范,而民女出身商贾,自知身份低微,能得琰王殿下垂怜,已用尽了毕生的运气。”她微微侧头,看向身旁陆回,满心满眼全都是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日后民女定体贴殿下,打理好王府内务,成为殿下的内助之贤,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民女。”
陆回握住谢汐楼颤抖的手,垂眸望着她,演技同她比不相上下:“卿卿……”
“殿下……”
眼看着二人越靠越近,渐渐失了体统,陆既安蹙了下眉,笑着打断:“皇叔和谢姑娘的情深,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朕原以为,皇叔早已及冠却后院空虚,是因为心有所属,没想到是没遇到喜欢的美人。早知皇叔喜欢谢姑娘这种柔弱美人,朕定寻遍大琼为皇叔寻到喜欢的,也好让皇祖母安心。”
话音落下,不等对面人反应,陆既安瞥了眼一旁侍候的宫人,那宫人忙垂头道:“陛下,沈妃娘娘到了多时,说是花园的腊梅开得正好,想邀陛下同去赏花。”
陆既安轻拍额头,像是刚想起这回事似的:“瞧朕,与皇叔说话忘了时辰。”他望向谢汐楼这张楚楚可怜的脸,笑道,“朕与皇叔还有公事要商谈,谢二娘可否替朕陪沈妃赏花?”
谢汐楼哪有拒绝的资格?只能顺从道:“能陪沈妃娘娘,是民女的荣幸。”
宫人引着谢汐楼从后殿的小门离开,谢汐楼垂着头跟着,脑海中却还在想刚刚的事。
自回到华京,决定为自己报仇时,她便知道终有一日,她会与这些故人一一重逢。她想过若有朝一日她敲响登闻鼓,以谢汐楼的身份为沈惊鸿伸冤,或许会有与陆既安相见的机会,却没想到这机会来得比她预想得早这许多。
今日的陆既安与过去相比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曾经她不喜欢同陆既安呆在一处,只是因为这人少年老成,心思深沉,如今却只剩下恐惧和谨慎。
或许是对权利的恐惧,又或是对牢笼的恐惧。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权意味着什么,皇宫意味着什么。
宫人带着谢汐楼到思政殿后方的小院子中时,沈照影已不知等了多久,披着翠色的外袍,捧着镂空银丝编成的手炉,正站在院子中呆呆望着远方。她听见声响转过身来,神色恹恹:“谢姑娘?”
谢汐楼同陆回尚未成婚,只是良民身份,见到沈照影应行跪拜礼,她上前两步正要跪下,沈照影挥挥手:“蓬莱殿前你我曾见过,也算相识,今日就莫要行这些虚礼了。”她看了一眼已合拢的思政殿门,转头向院门的方向走,“走吧,陪本宫四处走走。”
宫人听到这话,赶忙提醒:“娘娘,您不是说,花园的梅花开了,想要去赏花吗?”
沈照影一愣,旋即唇角勾起:“是本宫说错了,是要去赏花。谢姑娘,咱们走吧。”
思政殿位于宫城东侧,距离御花园有不远的距离。谢汐楼本以为会乘车舆,却见沈照影没有这个意思,像是要走去御花园。
好在杨院使给谢汐楼开的药效果不错,如今可在日光下行走的时间越发长了,不然又要带上帷帽,惹人闲话。
一路上,沈照影问题不断,多是打探她和陆回之间的事。此事说来也巧,前几日陆回来找过她,与她一起将相识后的一切回忆一遍,将需要更改调整的地方调整好,把口供对齐。那时她不知陆回为何要这样做,如今方才想明白,陆回定是早就收到消息,知道今日入宫有此一劫,早做准备。
谢汐楼落后沈照影半步,悄悄从侧面打量沈照影,恍然发觉,短短三年时间,她也变了不少。
曾经娇纵蛮横,不识人间疾苦,只知道和堂姐争风吃醋的沈家二娘,如今也嫁了人,有了愁绪,眉眼如蒙了一层灰色的纱,再也回不到少女时。
少时的沈照影总是吵吵嚷嚷说要进宫,嫉妒能在宫中行走的沈惊鸿,如今她如愿钻进了这偌大的皇宫,心中愿望可算实现?可感到满足?
从思政殿到御花园,会经过薛太后所住的兴庆宫。二人刚走到兴庆宫不远处,一声尖叫刺破云霄。谢汐楼被惊得脚步顿在原地,倒是沈照影和附近的宫人像是早就习惯了是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宫墙高耸,看不见院内情形,谢汐楼快走两步,追上沈照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遭了贼?”
这话逗得沈照影扑哧一笑,微微侧头,压低声音:“是薛太后。薛太后最近似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梦魇得厉害,经常嚷嚷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什么‘不要过来’,‘和我没关系’之类的。白日倒还好,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大吼大叫,吵得半宫都不得安生,那才瘆人。”话音落下,她想是突然发觉说多了,不忘嘱咐道,“本宫就是随便说说,莫要同他人讲。”
谢汐楼含糊着点头,接着问道:“会不会是染了什么病?”
“薛太后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每日都要寻御医来请脉,可如今也好几个月了,依旧没什么起色。依本宫看,不如去道观里请个道士驱邪祟,或是去太川寺找和尚念经镇魂,方才是正道。”
许是薛太后的事拉近了谢汐楼和沈照影的距离,到御花园时,二人
的关系已然亲近自然不少。沈照影的脸上有了笑意,谢汐楼被惊吓的心情也逐渐平静。
御花园的腊梅开了不少,金灿灿的花朵挂在枝头,小巧玲珑,香气袭人,风急时可绵延数百丈。二人站在腊梅树旁,赏花闲聊,让谢汐楼觉得有些好笑。
她和沈照影做姐妹时整日掐得不可开交,恨不能日日去演武场打上一架,如今成了陌生人,反倒能平和聊天,如朋友一般……人有时可真是古怪得莫名其妙。
沈照影自然不知谢汐楼在想什么,她按照陆既安的嘱咐,一板一眼将陆回和谢汐楼的事问完后,想起了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伸手按了按鬓角碎发,装作随意地问道:“听说,你和沈惊鸿是朋友?”
“是,妾与明德皇后曾是好友。”
“明德皇后”四个字像是一个开关,让沈照影眼里的暖意淡了几分,嗤笑道:“明德皇后……生前没享受过做皇后的荣光,死后背个虚名有什么用?沈惊鸿那人,一辈子畏手畏脚,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和我斗嘴、争抢祖父疼爱上了,结果到最后落了个被人抹脖子的下场,也不知道她后不后悔。”
沈照影的话如重锤一般击打在谢汐楼的脑袋上,让她眼前冒着金星,耳边尽是嗡鸣。她的心凉了半截,攥紧拳头,垂着眼遮掩住神色:“沈妃娘娘怎知明德皇后是被人抹脖子而死的?妾记得,大理寺对外宣称明德皇后死于火灾。”
沈照影一愣,这才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什么。她微微拧眉,懊恼中混杂着几分不耐烦,扬起声音:“随便猜的,你管这么多作甚?有问题去问陆回,他知道的可比我多多了。”
谢汐楼的心像是灌了水似的,沉重得难以呼吸,一时间没再说话。沈照影也没了聊下去的心情,再次带上了那副娇滴滴的宠妃面具,伸出手指指面前的腊梅树:“那朵花不错。”
身边侍女忙不迭将那朵花连同着一小段树枝剪下,递给沈照影。
沈照影没接,掩着鼻子道:“香死了,拿远些。如今花也赏完了,本宫也乏了,要回宫歇息了。谢姑娘可自行在这御花园中走走逛逛,或是随宫人回思政殿附近,等琰王殿下也可。”话说到一半,她似彻底失了耐心,恹恹道,“做什么都随你,记得替本宫向琰王殿下带声好。”
第114章 凤凰涅槃7赠玉之人
沈照影和侍女们离开后,御花园中只留下了谢汐楼和两个宫人。
谢汐楼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眼前只剩层层叠叠的腊梅,再瞧不见人影时,依旧没动作,心中杂乱如麻。
平心而论,她与沈照影关系确实算不得好,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有些情谊在。更何况二人自小同受祖父教导,本性都不坏,沈照影虽刁蛮,却还算个良善之人,怎么可能会生出杀害同族姐妹的歹毒心肠?
她如何都无法接受,杀害她的刺客和沈照影有关。
一旁的宫人不知她在想什么,犹豫着开口:“谢姑娘,可是也要摘花枝?”
谢汐楼方才回神,微微点头,接过宫人递来的剪子,随意剪下三枝挂满腊梅的枝桠,捧在怀中:“走吧,回思政殿。”
……
进宫时天还未大亮,离开时却已近黄昏。
马车自蓬莱殿驶出,向宫门的方向平稳行进,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响声清脆,风中似残留阵阵腊梅清香。
马车中,谢汐楼与陆回并肩而坐。谢汐楼的表情凝重,盯着前方悬挂的夜明珠,久久没有动作。
在御花园折的三枝腊梅中的两枝赠给了太皇太后和沈亦宁,最后一枝被谢汐楼抱在怀中,随马车行进颠簸坠落几朵在她的裙摆上,香气愈加浓烈,弥漫整个车厢。
陆回挑了一朵完整的,别在她的鬓角,笑道:“想什么呢,这般愁眉苦脸?”
刚刚在太皇太后处尚能勉强平静纷乱思绪,与众人玩笑几句,如今上了马车逐渐远离皇宫,谢汐楼再无法克制,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沈照影说的那几句话,纠结于她和她的死是否有关。
她掀起厚重的窗帘,眼见着已然出了宫,才放下心,小声将刚刚的一切说与陆回听,末了问了一句:“当年事发后,你可查过沈照影?”
陆回正将腊梅一朵一朵往她的发髻里插,闻言动作一顿,给了一个颇为肯定的答复:“与她无关。”
谢汐楼皱眉,格开他的手,有些不悦:“殿下这是何意?”
陆回瞧着她薄怒的模样,玩心顿起:“我的意思是,沈妃与你的死无关,我信她。”
陆回表情认真,唇角笑容不散,谢汐楼转头看着他,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在冤枉她?”谢汐楼怒从中来,冷了脸色,挪了挪屁股,尽可能拉开与陆回之间的距离,“我瞧着殿下信沈妃胜过我,真真让人心寒。”
这幅气鼓鼓的模样,与她平日里全然不同,瞧着可爱极了,让陆回邪念丛生。他有心多逗她几句,却又不忍让她气得太久伤身体,干脆将她拉入怀中,闷声轻笑:“卿卿这是醋了?”
谢汐楼挣扎着想要反抗,发间腊梅落了一地,反被他拥得更紧,抚摸着她的后背肩头,安抚她的情绪。
陆回思索片刻,在诺言和夫人之间毫不犹豫倒戈向后者:“她自然不是杀你的凶手。你曾问过我,是谁告诉我的消息,托我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我本答应过沈妃将此事忘记,不再对他人提起,如今还是破了这诺言。”
谢汐楼呆住,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是她找到我,让我去救你的。”陆回亲了亲她的额头,将那许多年前的往事说给她听,“你出事那日的傍晚,沈妃乔装打扮在我府前徘徊,被值守的人瞧见,报给了堂木。堂木自然认识沈家二娘,便带着她去找了我,告诉我今夜会有人去刺杀你,求我救你。”
“无凭无据,你如何会相信?”谢汐楼拧眉。
“我确实不相信。沈国公府守卫森严,家中护卫皆身手不弱,若你真的有难,沈妃为何会舍近求远,来找我求救?我问她原由,她却怎么都不肯说。”
谢汐楼越听越奇怪:“那你为何还是去了?”
“因为这是桩稳赚不赔的生意。若能救下你,你是未来的皇后,必然会感激我;若救不下你,让我派出的人撤回便是,不会留下一丁点痕迹,让其他人知晓我的人去过。”陆回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沈妃提了一个要求,说若是无法救出你,请我将你的尸体带出。我问她为何,她不肯说,只告诉我若真的抢出的是尸体,再告诉我原因。她知我与她、与你、与沈家没有交情,便许了我一诺。她的诺并不值钱,但或许是命中注定,那日我恰巧无聊,想要找个乐子,于是真的派了两个人去了沈府,将你带了出来。”
谢汐楼安静听着,只觉得世间事真实奇妙。她听得入迷,追着问:“后来呢?”
“她一直在王府等,很是焦急,直等到你的尸体被带回,瞧见你身上的玉佩,才松了口气。后来她便将关于这玉佩的事告知于我,托我将你安顿,说过些时日,你便能复活。”陆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说也奇怪,我竟然信了。可将你安置在王府中太过危险,我便将你送去了太川寺,交给了虚无。再后来的事,你便都知晓了。你的死或许与沈家有关,致使沈妃不得不向我求援,但我觉得,此事约莫同她没什么关系,不然也不会绕这么大个圈子救你。”
谢汐楼挑眉,纠正道:“我虽不知道沈照影为何去找你而不去找祖父,但我的死定和祖父无关。沈照影自小便奇奇怪怪的,她做事只随心,从不想太多。”说完这话,她想起了一事,追问道,“那她可知晓,我就是沈惊鸿?”
陆回微微摇头:“自我将你送去太川寺,她再未问过我关于你的消息。后来她遵从你二叔的意思入了宫,我们曾在一宫宴上相遇,我告知她你已经康复,离开太川寺云游四海,她也并没多说什么,似乎对后来的事没什么兴趣。”
谢汐楼将随身携带的玉佩从荷包中取出,玉佩周身通红如玛瑙,只中心部分残余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乳白色。她望着手中的玉佩,幽幽道:“没想到这玉佩是她送的……沈照影这人也是别扭,赠我玉佩,却什么都没说。万一我瞧着这玉佩长得难看,没有带在身上,她又该如何?岂不白费了一番心思?”
“她应当也是偶然间得了这玉佩,听说了这传说,不知真假才没告知你,怕空欢喜。更
何况,世间事多少都掺着运气。你将这玉佩带在身上是运气,我那日闲来无事去凑热闹,也是运气,倒也不必想太多。“陆回拿起她手中的玉佩,仔细瞧了几眼,才放回她的手心,“听杨院使说,等这玉佩通体血红便会碎掉,你就能成为正常人了,如今瞧着也用不了太久了。”
“希望如此吧。”谢汐楼将玉佩重新塞回荷包,喃喃道,“这么珍贵的东西,沈照影说送便送了,你说,她会不会早就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将这东西给我?”
谢汐楼嘴里念念叨叨全是沈照影,让陆回心中生出几分不畅快。
沈照影的想法有什么可揣测的?还不如猜猜他在想什么。
陆回将散落到裙摆上的腊梅一一拾起,继续往她的发髻上贴,怀中人却像是没察觉似的,转了话题,却依旧是些不相关的事。
“对了,今日沈照影果然问了许多你我之间的事。陆既安可问了你相同的问题?”
“嗯。”
“太皇太后赐婚懿旨以下,他来打探这些做什么?难道他如今控制欲已经这么强了,不允许此事跳脱出他的控制?还是说他怀疑你有二心,所以才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
树枝上的腊梅快要被陆回摘光,陆回回答得愈加敷衍:“约莫是吧。”
“可是——”
谢汐楼还要继续说,陆回却彻底没了耐心,俯身以唇堵住她的口,轻柔吸吮,半晌松开后,捏了捏怀中人绯红的鼻尖:“何必为这些事费心神?”
马车的窗子未关紧,晃动间彻底敞开。风卷起帘子,有夕阳余晖闯入车中,温暖柔和。陆回坐在这光中,眉眼柔和如春水,引得谢汐楼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她窝在他的怀中,藏住脸上的羞赧,学着吃奴的样子,蹭蹭他的颈窝,正舒服地想要叹息,却蓦然发觉身下人肌肉紧绷用力,呼吸粗重几分。
谢汐楼顿时僵住,感觉箍住她肩膀的手用力不少,竟生出几分痒麻痛意。
她虽未经人事,到底不是纯情少女,女扮男装走南闯北这许多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陆回为何是这反应,她心知肚明,一瞬间脸颊飞上红霞,如煮熟的虾子。
她不敢再动作,只安静与陆回依偎在一起,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西楼心思又活泛起来,用手点点他的胸口,戏谑道:“琰王殿下,宝刀未老,血气方刚啊。”
陆回哪里是吃素的?松开环抱她的手,转去扣住她的下巴,用力啃咬她的嘴唇,像是在疏散胸口火气,莽莽撞撞不得章法,谢汐楼被亲得七晕八素,几乎不能呼吸,等到陆回再松开她时,只能伏在他的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陆回,你属狗的呀!”
陆回拍拍她的发顶,温柔威胁:“谢汐楼,离大婚没几日了,莫要这么猴急,再忍忍。”
谢汐楼:?
她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又担心陆回真的色欲熏心,扑上来将她就地正法,干脆站起身想要挪远些。谁料她刚起身,便被陆回拽入怀中,慌乱间搂住他的脖颈,方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她简直要被气笑,用力戳他的胸膛:“琰王殿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陆回理直气壮:“做君子有什么意思?做疯子才最畅快。”
谢汐楼捏了捏他的耳垂,正要说话,马车渐停。驾车的是纸镇,隔着门板道:“殿下,到了。”
陆回托着她的腰与她一同站起:“走吧,去看看迟到的生辰贺礼。”
第115章 凤凰涅槃8密道
上车时还满满当当的腊梅花枝,下车时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杆。谢汐楼将树枝塞到陆回手中,假惺惺嘱咐道:“今日摘的梅花,也赠予殿下一支。殿下回去好好收起,兴许明日还能再开新的花。”
始作俑者看着这光秃堪比笔杆的树枝,一本正经道:“夫人说得对,堂木,你拿着这树枝好好养护,若明日开不出花,惟你是问。”
堂木:……
谢汐楼扑哧一声笑出声,神情终于放松些。
马车停在一户宅子的门口,谢汐楼环顾四周,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这是哪?”
陆回不说话,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大门的方向走。
宅子大门敞开着,外院有仆役在打扫,见到来人跪下行礼。陆回带着谢汐楼,穿过垂花门,一路深入,到第三进院子方才停下。
天色已大暗,只余黑夜前的最后一点光亮,谢汐楼借着这光亮,瞧见宅子后方的一个熟悉的塔楼顶,迟疑道:“那边是王府?”
陆回颔首:“你虽住在王府,但若从王府出嫁,恐惹人非议。我将此宅子买下,到时候你便从这里走,迎亲的队伍绕坊一周,你那边跨过王府大门,这边最后一抬嫁妆正好出门,距离刚刚好。”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谢汐楼有些不好意思,“我随意惯了,不在意这些,更不在意被人指指点点。”
“但我在意。”陆回摸摸她的脸颊,“我好不容易成亲,可不能让人说闲话。”
“谁敢说你的闲话呀,也不怕被抓到大理寺。”
谢汐楼面上这般说,心中却是甜蜜,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
陆回跟在她身后,笑道:“王府永远是你的家,但我曾听人说过,一个人若能有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地方,心中方能真正的踏实。这便当作我赠你的生辰贺礼,以后,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皆随你的心意,人来人去也遵循你的意思。”
谢汐楼眨眨眼:“也包括你吗?”
“自然。”陆回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谢汐楼望着他,心口酥酥麻麻,鼻头酸涩,眼眶逐渐温热。
她从未想过,她会有这么一天。
幼时她曾以为沈国公府是她的家,但没住几年就住进皇宫寄人篱下,最后还死在了她的“家”中;重活一遭后她以为她的家在路上,她在哪哪就是家,却没想到遇到陆回,竟然有了固定的住所,不再风餐露宿,不再一片迷茫。
她以为那就是圆满,如今竟能更加圆满。
谢汐楼微微侧身,想要借着夜色遮掩眼中泪意,却忘记了陆回是做什么的。他向来见微知著,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如何能忽略心上人的异样?
陆回上前一步,将她裹进披风里:“给你准备生辰礼物,是想哄你高兴,可不是为了惹你哭的。”
谢汐楼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嘴硬道:“没哭,我走南闯北这许多年,才不会哭呢。”
陆回喉头有闷笑声逸出,字字句句全是宠溺:“好,我们雪奴才不会哭。”
风止在墙外,树枝不再晃动,万物皆静谧,只有心跳声震耳欲聋。弯月爬上屋顶,照亮小院,周围人早不知躲去了哪里,只余二人在月光下相拥。
又过了片刻,陆回轻拍怀中人的背,轻声道:“还有一物要带你去看。”
他拉着谢汐楼向东边走了几步,到正屋侧面墙砖处,弯腰按了按墙角的石头。片刻后,机关声响起,一道暗门出现在面前,暗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像是条通往地下的路。
堂木纸镇不知何时出现,递给陆回一个油灯,陆回捧着灯走入暗门,一路下行,拐了两个弯又经过两道暗门,面前出现了一条可供两人并排通过的暗道。
暗道中没有照明,陆回手中的油灯只能照到面前几丈距离,再远的地方一片混沌,不知通向什么地方。陆回带着谢汐楼前行,走了十几步时出现一个分叉路口,可继续往前走或者右拐去向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陆回就在这个岔口停下脚步,指着面前的黑暗道:“这个方向通往王府花园的假山。”他侧了侧身子,指向右侧的黑暗,“往这个方向走,约莫走大半个时辰,可直接到达华京城外西侧的树林中,而绕过城门处的查验。”
谢汐楼愣住:“你当年坚持要在西边建王府,不与
高门世族混在一起,该不会就是为了这条地道吧?”
“有这方面的原因。华京风云变幻只在一瞬间,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这宅子离西侧城墙近,离大理寺也不远,位置极好,更关键的是,此处远离权利中心,四周全是烟火气,总感觉更自在几分。”
话音落下,陆回带着谢汐楼拐进右侧通道,入内走了几步后,他压低油灯,照亮墙上一朵莲花浮雕。
莲花浮雕栩栩如生,凑近细看像是块活石头。谢汐楼正要伸手去按,被陆回眼疾手快抓住。
谢汐楼眨眨眼睛:“按不得?”
陆回笑道:“能按得,只不过只能按一次。”他将谢汐楼的手抓在手中,不再放开,解释道,“此处是机关,连按两下,刚刚经过的路口处会有巨石落下,将三条通道彻底堵死分离,变成三条死路。这是用在逃生时断后用的。”
逃生的路?
谢汐楼垂下眼睛,看着二人交握的手,感觉像是握着块炭火,要将她从内至外彻底燃烧成灰烬:“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先逃走,将这密道堵死,让你无法逃生吗?”
“若我活着,定不会留你一人,会护着你一同离开;若我死在你前面,这便是我能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
谢汐楼慌忙去捂陆回的嘴,只觉得这人怎么整日里就说些不吉利的话:“呸呸呸,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油灯的烛心爆了下,烛光亮了一瞬,惊醒人间鬼神,复又逐渐昏沉。
在这昏暗中,谢汐楼的双眸亮晶晶的,比油灯炸开的火花亮,比日月星辰亮。她抬眸望向面前的人,目光中全是认真:“陆回,你听好了,我出身将门,虽算不上虎女,可也绝不是贪生怕死,遇到危险会躲在别人身后讨生机的人。咱们两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陆回并未当真,捉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像是逗小孩似的逗她:“丈夫理应保护自己的妻子。再说,时间事瞬息万变,哪有那许多事事如意?若你我只能活一个,该要怎么办?”
谢汐楼轻笑,似乎有几分不屑:“我从不信天命,只信事在人为。红尘无路我劈,黄泉无路我闯。陆回,我告诉你,咱们定会白头偕老的,一定会的。”
昏暗的密道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汐楼的话音在密道中反复回荡,如神谕般让人不得不相信。
陆回怔住。
周遭全是黑暗,只有油灯的光。面前的小姑娘瘦弱单薄,面上尚有病容,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无限长,模糊在那明与暗的尽头。
她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了无边的黑暗和孤寂……而他亦是如此。
她从来不是需要他保护的人。
她是他的千军万马……他亦是如此。
陆回笑起来:“好,我们一起白头偕老。”
……
除夕前两日,王府众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喜气洋洋。陆回赶在年节前,再次将杨院使请到府上,为谢汐楼诊脉。
他最近恰巧无事,便坐在一旁,紧紧盯着杨院使的一举一动,时不时问几句和病情相关的事。
杨院使不愧是在宫里呆了几十年却还能保住脑袋的御医,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诊脉时可完全忽视一旁的目光,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面前病人身上,近乎旁若无人。
半晌,他抬起手,一旁的药童颤颤巍巍将垫着的帕子取走,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陆回责骂。
杨院使走到一旁,取笔将药方写下,而后道:“这副药吃完后,谢姑娘便可停药。”
谢汐楼一愣:“我痊愈了?”
杨院使摇头:“并非痊愈,而是老夫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听殿下说,你们已找到碎玉之法,这才是助谢姑娘彻底痊愈的正道。老夫的药终究只能缓解病痛,治标不治本。”
谢汐楼点点头,心中早有预料,倒也不算太失望。
杨院使又嘱咐了几句,起身告辞。陆回和谢汐楼恰好要去其他的地方,便一同离开房间向外走。到院门处时,杨院使突然停住脚步,对一边跟着的小药童道:“刚刚走得匆忙,为师似乎将金针落在房间中了,你随谢姑娘同去,替为师找找。”
谢汐楼玲珑心肝,立刻意识到他这是要将药童和她支走,笑道:“金针对郎中来说可是顶顶重要的,小药童,咱们一起去。”
小药童懵懵懂懂,背着药箱随谢汐楼向屋子的方向去。
眼见着二人都走远,院中再无他人,杨院使冲着陆回鞠了一躬:“臣有一事想求殿下帮忙。”
陆回看着眼前弯着腰的人,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不答应也不拒绝:“说来听听。”
“臣自几岁入宫做药童,至今也有五十多年。这些年臣尽心尽职,得太皇太后和殿下信任,却也如履薄冰,终日战战兢兢。如今臣已年迈,想要求殿下一个恩典,允老臣告老还乡。”
陆回定定看着他低垂的头颅:“此事你该求陛下。”
“臣在太医院的同僚,告老还乡者不少,但殿下可知,他们大多死在返乡的途中,就算侥幸回到故乡,也无人能再历一个完整的春秋冬夏。他们都是最好的大夫,离开皇宫时尚精神矍铄,为何只一年便病入膏肓?”杨院使苦笑,将身子再压低了几分,“殿下,我们知道的太多了,而让秘密不泄漏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这个人永远开不了口……求殿下帮忙!”
第116章 凤凰涅槃9守岁
除夕这日,谢汐楼起得分外早,和鸢尾还有几个下人一起,笑闹着将新画的桃符挂在小院门口,桃符上是神荼、郁垒二神,保佑众人新岁平安。之后,谢汐楼又跑去厨房瞧今日的吃食,趁膳房婶娘不备,偷偷拿几块与鸢尾分食。
吃奴跟着谢汐楼在王府中四处跑,不时撞到几个两脚兽,惹得惊呼声一片,好不热闹。
今日宫中设宴,陆回需入宫赴宴。因尚未完婚,谢汐楼不与他同去。午后不久,谢汐楼站在王府门口,为陆回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襟,目送他上了马车,向皇宫的方向去。等到马车的影子彻底瞧不见时,方才转身回府。
暮色四合时,谢汐楼带着鸢尾在屋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将琰王府照得灯火通明。纸镇被陆回留在府中照看,原本很是不悦,但眼瞧着府中越来越热闹,不自觉融入,甚至发觉此处比宫中的晚宴还要有意思。
守岁宴布在正厅,在谢汐楼的命令下,院中众人无论尊卑,皆入座吃席,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纸镇取了椒柏酒,回厅堂时只剩最后一个空着的位子。他将酒分给大家后,欢天喜地落座,与身边众人说着笑着,闹成一片。
几杯酒下肚,谢汐楼脸颊微红,举起酒杯大笑道:“这是我与大家同过的第一个新年,愿大家,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辞旧迎新,恭贺新禧。众人举杯同庆,如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笑声祝福声直上九霄。
府中早备了烟花,在院子中燃放,谢汐楼抢着点燃引线,笑着跑开,看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灿若白昼,驱散邪祟,点亮新年。
喧嚣烟火中,各色彩光映在众人笑颜上,比华京城中最贵的胭脂还要好看。
陆回进院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面。
原来世间万物不过是那人的点缀。
原来仅仅一个笑容也可以让漫天烟花失了颜色。
鸢尾是第一个看到陆回的,笑容瞬间僵住,慌忙见礼,身边众仆役看到鸢尾的动作,跟着慌慌张张下跪。谢汐楼在烟火中转身,瞧见陆回后满心满眼尽是惊喜:“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陆回免了众人的礼,走到谢汐楼身旁,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只感觉不算温热,却也不似以前那般像死人的冰冷,方放下心。
“宫宴无趣,母后离开后,我说要回府陪夫人,跟着离开了。”
谢汐楼笑起来:“你惯会将事情推到我身上。”
陆回挑眉,纠正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陆回站在此处,下人们畏手畏脚,连放烟花都小心翼翼的,不像在庆贺新岁,倒像是在受刑。谢汐楼知晓就算命令他们放自在些,但陆回的威严难以撼动,多年的习惯也会让他们无法从命,干脆拉着陆回出了院子,向别处去。
欢笑声渐行渐小,到后花园时已听不见,只有空中烟花炸裂的声音,如珠玉崩裂。
院子里百花凋零,是繁华热闹下唯一的萧瑟。谢汐楼拉着陆回到廊下秋千旁,她坐在秋千上,他站在秋千后推她,一下一下,推着她越荡越高。
谢汐楼微醺着,笑得开怀,在最高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天上的烟花和星辰。
陆回怕她着
凉,陪她玩了一会儿,便不再发力。秋千渐停,秋千上的人也重回人间。
谢汐楼抓着秋千绳,靠在上面,笑道:“上一年的除夕,我在闽州游荡。那个时候刚买了一颗好参,身上剩下的银钱不多,住不起客栈,只能去城郊寻了个破庙,将就着住。那天晚上,酒肆饭庄都关着门,我只能就着凉水啃饼,当时就想,明年除夕一定要留些钱,至少能好好吃顿饭。”
陆回摸摸她的发顶,似是安抚:“那如今你的愿望可实现了。”
“说来也奇怪,或许那破庙的佛祖寂寞,很久没人在除夕陪他说话,我拉着他说了大半宿,之后没几天,城中富商死了小妾,我帮他找到了凶手,他赠给我一大笔钱,让我瞬间宽裕起来。”谢汐楼看着陆回笑,“也是那笔钱,让我发觉有钱的日子这般美妙,开始认认真真赚赏金,不再偷懒,这才会在四月份去到白鹿寺,不然我们可遇不见。”
陆回若有所思:“你可还记得那富商的名字?赶明让人去谢谢他。”
谢汐楼扑哧一声笑起来:“早记不得啦。”
“那真是有些可惜。”
烟花还在放,烟花声庆贺声欢笑声混杂在一起,穿透高耸的院墙,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却传不到沈国公府中。
自沈惊鸿过世,沈将军沈伯疆和夫人回京奔丧,想要带沈惊鸿的尸骨回北境未果后,二人便再未回华京。今日年节,府中竟只有沈国公、沈惊鸿的二叔沈仲广和沈城霁三人。
三人自宫中出来,还未过府门便大吵一架,沈城霁纵马离开,沈国公和沈仲广到门前下马,跨过府门后又吵了一架。
自沈仲广入朝为官后,他和父亲沈国公之间的争执便越发得多。沈仲广像是整个沈府的异类,和父亲兄弟格格不入。沈惊鸿死后,沈仲广与父兄间曾发生激烈争执,以至于沈国公尚在人世,却分了家。这之后,每年只有年节这几日,沈仲广会回国公府居住,偏就这几日,府中也不得安稳。
沈仲广与父亲吵完架,怒气冲冲回到院中,却发现院中空荡荡的。沈仲广气极了:“月娘呢?”
一旁的侍女颤颤巍巍道:“月娘子说想四处走走,不让奴婢们跟着。”
沈仲广一挥袖子,正要发作,便瞧见有人走入院中,身姿窈窕面上覆着面纱,露出的美目红肿得厉害,正是他的妾室月娘。
“你去哪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还敢在这府中乱晃?!”
沈仲广怒气冲冲,还要再骂,月娘挥挥手,院中仆役得了赦令,忙不迭向院外走。
待院中人退了个干净,月娘摘下面纱,扶着沈仲广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柔声解释:“夫君放心,妾这一路没遇到其他人,况且就算遇到,又有什么关系?这府中侍从早就换了大半,又有谁还认得妾呢?”她顿了顿,柔声将刚刚的去向解释给沈仲广听,“前几日妾总是睡得不踏实,料想是那人的魂魄在作祟,于是便屏退旁人,悄悄去闻鹤轩中烧了些纸钱……希望她能早些将前尘往事忘却,走过那奈何桥,投胎转世,莫要再纠缠着我们。”
闻鹤轩……
这三个字让沈仲广的怨气瞬间全消,他咽了下口水,眼中有闪烁的惧意:“要不是父亲还在世,我真想离这个地方远远的。不瞒你说,每年这个时候,我睡得也不踏实……总觉得那人会在我入梦时钱来索命……可杀她的人真的不是我啊,冤有头债有主,她该去找那些人才是……”
月娘从背后环住沈仲广,柔声道:“夫君莫怕,月娘永远陪在夫君身边。”
……
新年伊始,华京城中发生了几件可供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事。
第一件和吏部尚书陈崇相关。
初六那日中午,陈崇和朝中几个官员在西市满月楼小聚,宴散时一众人在满月楼门口告别,突然有一老妇扑上前抓住陈崇的胳膊,像是要认亲,口中喊的却是“天曜”而非陈崇的名字。
陈崇直说她认错了人,老妇却坚持自己没认错,说她是他的外祖母,在他年幼时还抱过他,后来又问他的母亲如何,说她失去女儿音讯很多年,心中很是想念。
西市人多眼杂,多是些看热闹的百姓,眼见人群越围越多,陈崇一改往日的谦和,斥责了那老妇,匆匆离开。
老妇见他拒不相认,一屁股坐到地上便开始哭,向围观百姓哭诉,说她的闺女嫁入大户人家后便与家中少了联络,前几年随那家人搬离故乡,彻底没了音讯。她本都当那女儿死了,却没想到随儿子搬来华京没几日,便瞧见了和女儿如出一辙的外孙。
她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亲人?
正哭天抢地之际,有一少年笑盈盈出现,告诉她他是京兆尹的官员,说可以帮她找到她的外孙和女儿。老妇止了哭声,面露狐疑。那少年从怀中取出一个令牌,交到这老妇手中。
那令牌金光闪闪,瞧着很是不凡,老妇不识字,却因这令牌相信了面前少年的话,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随他离开。
围着的人群随二人的离开逐渐散去,等到京兆府的人收到报案,匆匆赶到时,哪里还有那老妇的影子?
第二件事和宫中一个姓杨的御医相关。
初六这日,这位深受宫中贵人信赖的御医暴毙家中,据他的儿子说,他的父亲自几日前便头痛的厉害,到初六这日清晨久久未起,仆役进屋查看时,才发现这御医早就没了气息。
尸体停灵家中,太皇太后特遣人来拜祭。
杨家人想起杨御医生前常念叨的落叶归根的愿望,打算扶灵回乡,正月十三举家搬离华京。
正月十五这日,京中贵人多到郊外寺中敬香,陆回也带着谢汐楼去了太川寺。
小沙弥瞧见谢汐楼,很是高兴,但又碍于一边的陆回,只能悄悄对着她挤眉弄眼。陆回瞧着有趣,正好有事在身,便让小沙弥带着谢汐楼去歇息,而他则去了一间禅室。
禅室内早有一人在等候,听到声响看清来人,小跑几步跪倒在陆回面前。
“臣谢殿下大恩!”
这人正是前几日“死”去的杨院使。
陆回越过他,到一旁的蒲团上坐下,另取茶盏倒了一杯清茶。
“谢就免了,东西呢?”
第117章 凤凰涅槃10月琴
百川寺香客众多,大多集中在前几进院落。小沙弥引着谢汐楼避开人群,向后院安静处走去,不多时竟到了僧寮。
小沙弥神神秘秘的,说是有个人她一定想见。谢汐楼被他逗得生出几分兴趣,一路上都在追问那人到底是谁。
僧寮院落里有一小僧,执半人高的扫帚清扫门前尘土,听到声响转身,露出一个腼腆笑容:“谢施主,咱们又见面了。”
面前的小和尚瘦瘦小小,只一张脸圆润饱满,谢汐楼认了片刻才惊道:“风纪?!”
东吉寺一别,已有近一年未见,往日胖嘟嘟、稚童模样的小和尚,如今抽条出了几分少年的样子。
风纪笑眯眯点头:“正是小僧。”
“你什么时候来的太川寺?”
带路来的小沙弥抢着回答:“前些日子,师兄下山去化缘,瞧见了个瘦骨嶙峋的小和尚,只
剩半块饼子,却还要与乞丐分食,觉得很有趣,便带回了山上。后来虚无师叔祖瞧见他问了几句,发现竟是谢姑娘的旧友,还感叹了几句缘分。”
谢汐楼奇道:“既然要来华京,当时为何不同兄长——不同沈将军一起离开?”
风纪笑着摇头:“那日施主离开后,东吉寺被查封,小僧被送去了白鹿寺。”
“可是白鹿寺的僧人们为难于你?”
“不,白鹿寺的师兄们待小僧很好。小僧呆了几个月,总觉得在那里寻不到小僧心中的佛。住持知小僧困惑,与小僧聊了一夜,小僧豁然开朗,于是便离开了玉山,离开了灵州,决定去其他地方寻佛。那之后,小僧一路北上,靠化缘到了华京,后被带入了太川寺,如今算是暂住在太川寺。”
谢汐楼失笑,只觉得这小和尚有慧根却又执拗,说不准真能走出独属于他自己的佛路。
谢汐楼与两个小和尚聊了一会儿,陆回还未寻来,她想起许久没来寺中敬香,一个人溜溜达达向大殿走去。
今日大殿人满为患,香客俱是京中名门,谁也不肯给谁让位子,各家婢女丫鬟时有碰撞,虽是顾念着佛祖在上有所收敛,仍旧小争执不断,气氛浮躁。谢汐楼本也不是什么信佛的人,只是念着太川寺于她有恩,才想着敬支香,捐些香火钱,如今倒是觉得有这个心就行,实在不愿与殿中“所谓名门”混在一起。
她带上帷帽,站在角落阴凉处,正靠着墙昏昏欲睡时,瞧见陆回和堂木的身影,等到二人走近,她懒洋洋地问:“可见到那人了?”
陆回虽未曾与她说过今日来见谁,但也不奇怪她有所察觉,闻言颔首:“是。不仅见到了那人,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想见。”
今日怎么每个人都说要带她去见想见的人?
谢汐楼勉强提起几分兴趣:“我想见的人?财神爷?”
“……你的婢女,月琴。”
谢汐楼瞬间站直身体:“她在哪?”
陆回牵着她的手,笑道:“不急,既然寻到了她的踪迹,便不会让她逃走。我们先去敬支香。”
谢汐楼最初以为陆回说的“不让她逃走”的方式是派着暗卫跟着她,直到离开太川寺上了马车,看到马车上捆得如蚕蛹,眼睛嘴巴都被死死蒙住的那人,才明白是这种方式。
月琴早被劈晕,扔到马车角落,谢汐楼盯着她,直到马车驶了一半路程都没回过神来。
虽然早已知晓月琴很可能尚在人世一事,但当这个人真实出现在面前时,谢汐楼依旧感到震撼,心情很是复杂。
月琴何时做了二叔的妾室?可是受人威胁?她可甘愿?这些年她去了哪里?那糯米圆子里的迷药可是她下的?
她想问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想问她害她的理由,却又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陆回见她面容逐渐平和,知晓她已彻底接受现实,方才开口道:“前几日,盯着沈府的人来报,说沈家二爷带了一个叫月娘的妾室回府过年节。那妾室围着面纱,不以真面目示人,有一日风大,将那面纱吹起一角,恰巧被盯梢的人瞧见,说是与大理寺送往各地的婢女画像很是相像。
“毕竟是你的母家,若无十足把握,我不愿带人强闯沈府拿人,一直在找寻悄悄将其掳走确认身份的机会,但这个月娘很是小心,竟一直不出府,缩在沈仲广的院中,除了除夕那日去过闻鹤轩外,连后花园都不曾去过,实在是寻不到机会。”
谢汐楼拧眉:“月琴与我一般,并不信佛……她今日来太川寺,是你安排的?”
“算是吧。我猜想,她若是月琴,定与你的死有关,便赌了一回。我派人在沈府中散播谣言,说若在上元节这日来太川寺进香,可心想事成。若有亲人离世,在这日诵往生经,可助亡魂忘记前尘往事,投胎转世。”陆回看着角落的“蚕蛹”,眉眼舒展,有笑意浮现,“我果然赌对了,这人果然来了。”
他赌对了,就意味着月琴心中有惧,谢汐楼一时不知该伤心还是该高兴:“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派人盯着沈府,甚至还能安插人到府内,行散播谣言之事。”
陆回面露无辜:“我不是盯着沈府,而是盯着你二叔,沈仲广。沈国公当年坚持要分家,不仅仅是因为二人政见不合,而是沈仲广与周鸿之关系密切。沈国公不喜沈仲广结党营私,更不喜欢他与周鸿之混在一起,是以才坚持分家,想要保沈家平安。你也知晓,我一直在查周鸿之,所有与他相关的人我都派人时时刻刻盯着,这次能找到月琴,只能算是意外之喜。”
谢汐楼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祖父往日的所作所为,幽幽道:“祖父将沈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疼爱我父亲,疼爱二叔,疼爱我们兄弟几人,却哪个都越不过沈家门楣。周鸿之曾为太子少傅,祖父私下里说他是陆既安养得最熟的狗,但畜生终究是畜生,没有利用价值时便会被杀掉,他觉得周家早晚要亡。若沈仲广与周鸿之的结交影响到沈府的存亡、地位,祖父尚在人世却坚持分家,倒也说得通了。”
陆回轻笑:“祖父果然看得透彻。”
“……谁是你祖父了,别乱攀关系。”谢汐楼做了个鬼脸,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若一直盯着沈仲广,可派人查过月娘的底细?没有丝毫怀疑?”
陆回瞥她一眼,本不想说,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还是顺了她的意:“你死后两个月,沈仲广被调到江南道赴任,那时他的身边已然跟着这名叫月娘的妾室。月娘的身份一直颇为神秘,像是突然出现在沈仲广的身边,之后便陪着沈仲广在外赴任。前年春,沈照影嫁入皇宫为妃前,沈仲广曾回过华京一趟,那时月娘并未跟随回华京,而是在附近的几个城镇中四处散心,益州就在沈仲广任职地的附近,这与龚玉所说恰好对得上。”
山路不平,马车一个趔趄,角落“蚕蛹”滚了半步,谢汐楼正要去扶,手伸到一半却又收回,低声道:“你准备怎么处理她?”
“与那人关在一处。等明后日腾出空来,再一一审问。”
陆回说的“那人”正是前几日在西市与陈崇认亲的老妇。
那日,在附近盯梢的大理寺官员冒充京兆尹府,将那老妇带到了一处小院子严加看管。最初几日,老妇发现被骗后,整日哭骂,陆回的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并不多说什么,如今几日过去,那老妇似是习惯了这种被看管的日子,情绪逐渐平静,差不多是时候可以问话了。
谢汐楼垂眼看着脚边的蚕蛹,半晌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不是她啊。”
……
上元节次日,京中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沈家二郎沈仲广的小妾不见了。
据传,沈仲广的妾室月娘在上元节当天去太川寺敬香,天不亮时与婢女车夫一同出发,暮色时分却只有车夫和婢女归来,而月娘不知去向。
那婢女归来后不住哭泣,说月娘敬完香后,与一僧人聊了几句,之后去后院禅室中听经,不让她一同去。她在附近等了一个时辰,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跑到后院去,哪里还能看到二人的踪迹?
她也去找了寺中僧人,僧人们听了她的描述,却是没有这样一个人……月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婢女不敢回府,在庙里转了许久,直到车夫迟迟等不到人,入寺找到她后,二人一商议,觉得这事瞒不住,于是赶忙往沈府赶,在天还未黑透之时回到沈府。
听了来龙去脉后,沈仲广大怒,次日天刚亮,便带着二人去京兆府报官。京兆尹百里木亲自接待,将事情经过问清后,寻了京兆府中最好的画师,欲根据几人描述,绘出月娘的画像,便于找人。
百里木本以为这事很容易,却没想到成了最大的难题——沈仲广怎么都不肯给月娘画像。他坚持称,只要找到个带着面纱的妇人,那人定是他的月娘。
整个华京城,不知道多
少小娘子喜带面纱出门,难道人人都是你的妾室?百里木心中如此想,却没有多说,只能假笑着应下,敷衍地派人搜寻月娘的下落。
毕竟是个妾室,百里木不敢惊动太多人,只在大街小巷、川中山太川寺打转,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沈仲广报案当日,陆回已下令将关押在小院中的二人带到琰王府中。
琰王府可不是京兆府能闯入找人的地方。
自此,华京城中的所有喧嚣动荡,都与她们二人无关,若无陆回首肯,月琴再无重见天日的一日。
第118章 凤凰涅槃11赵氏
琰王府后院大大小小院落几十间,大部分都空着,许久没人居住。月琴和那认亲老妇被关押在两个不同的院落,一个在东侧,一个在西侧,混在仆役们的住处中,藏木于林,难被察觉。
陆回和谢汐楼先去了关押认亲老妇的屋子。
屋内燃着无烟炭火,暖烘烘的,桌上布着四五盘精致点心,均有被动过的痕迹。认亲老妇坐在床榻之上,见到来人匆忙站起身,神态拘谨,手足无措。
这老妇人称自己姓赵,被关押在府外小院时尚还敢大声嚷嚷几句,到了王府后,彻底哑了嗓子。
任她再没见识,也瞧出这个地方不一般,面前的人应是比刺史还要大的官,她的生或死或许只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在陆回和谢汐楼到来前,侍女已带她梳洗过,赵氏如今穿着上好的锦缎衣裳,银白头发被绾起,插着金丝发簪,虽脸颊上的沟壑无法被磨平,到底瞧着比前几日精神、年轻不少。
谢汐楼柔和了音色,拉着赵氏坐到一边的暖炕上,笑道:“赵夫人,我听说陈崇是您的外孙?”
赵氏一脸茫然:“陈崇?老身并不认识叫陈崇的人啊。”
谢汐楼一顿,眼神中有探究:“可那日在西市,众人都瞧见你拉着陈崇大人,说他是您的外孙。”
赵氏恍然大悟:“我那日拉着的就是我的外孙啊!可他并不叫陈崇,叫周天曜。”提起外孙,赵氏神色哀伤,“说来,我也有快二十年没见过外孙和闺女了,没想到外孙还活着,也不知我那可怜的闺女是否还在……”
谢汐楼打断她的哭诉:“可是令爱远嫁,致你们母女二人分隔两地,多年无法相见?”
赵氏摇摇头:“老身本是阳县人,育有一儿一女,我闺女名唤云娘,生得貌美,若还在人世,也四十又五了。三十年前,家中贫寒,阳县县令做媒,让她嫁给了一个大官做妾,之后那大官去了其他地方,云娘随他一道离开阳县。云娘嫁人后没几年,便生下了天曜,这之后每年都会带着天曜回阳县探亲。天曜十三岁那年,说是要来华京求学,云娘与他同去,这之后便再没了音讯。老身还以为他们早不在人世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天曜……也不知云娘还在不在,过得好不好……”
思及往事,赵氏泪眼汪汪,谢汐楼递了帕子给她,转眼看向一旁的陆回,却见他端坐桌旁,用堂木新布的茶具品茶,自在悠闲,与周遭格格不入,像是完全不在意谢汐楼和赵氏说的内容。
……这到底是谁的案子?
谢汐楼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去搭理他,见赵氏情绪逐渐缓和,继续问道:“你可曾见过令爱所嫁之人?”
“未曾。云娘是去做妾,是用小轿子从侧门抬入府中的,对方是偶然经过阳县的大官,若那人不主动要求见我们,我们哪敢主动上门求见?云娘去做妾后,阳县的县令曾给了我们家一大笔钱,就靠着那些钱,家中日子好过了不少,云娘的弟弟才有机会读书。”
“阳县县令?你可还记得叫什么名字?”谢汐楼追问。
“这……”赵氏眉头紧皱,怎么都说不出那个在嘴边的名字。
陆回的目光扫过赵氏,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冷同,十多年前因病过世。”他轻笑一声,后半句话意味深长,“三十年前,那人只是个六品官,曾因岭南道水患,到阳县附近治理水患,时间约莫对得上……倒真是巧。”
谢汐楼眸光凝注,无数条丝线在脑中交织,距离织成绸缎似乎只差最后一步了。
赵氏听得晕晕乎乎,不知道陆回在说什么,却知道冷同的名字:“对对,就是冷县令。”
谢汐楼心思一动,忙道:“你可还记得,冷县令去世和云娘天曜来华京求学,这两件事谁先谁后?”
十多年前的事了,哪里记得那么清楚?赵氏听到这话,拧眉仔细回忆,半晌才迟疑道:“应当是云娘和天曜来华京读书在前!我记得冷县令过世时,我还同我家老头子说,这冷县令也算是我们家的贵人,却如此薄命,若云娘和天曜还在,该来拜祭一下才是。”
谢汐楼挑眉,笑意中全是试探和算计:“若陈崇是你口中的天曜,改日你可带他回阳县,给冷同上三炷香。”
只是不知道冷同受不受得起。
那边陆回像是终于喝完了茶,慢悠悠道:“你与天曜已有十多年未见过了吧?你怎能确定那日西市所见之人,就是天曜?会不会是你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这话说得忒难听,像是有意激怒赵氏,而赵氏不负所望,没有半分犹豫便上了他的当。
“你这人说话怎这般难听?”赵氏皱皱巴巴的五官挤在一起,生气道,“你虽是大官,也不能这么侮辱老身!天曜那孩子自小奇怪,听云娘说,不像爹也不像娘,却像云娘的弟弟,天曜的舅舅。那日我在西市见到的人,和我儿一模一样,我如何能认错?”
“哦?”陆回语音轻佻,带着几分嘲意,“世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不少,兴许你就是认错了呢?”
赵氏眉头紧皱,突然眼睛一亮,道:“天曜右肩上有块红色的胎记,像盛开的芍药。他小时候,邻里街坊都说他是花仙转世。你们可以去扒了那人的衣服瞧瞧,看看他的肩膀上有没有我说的胎记!”
陆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多说,倒是谢汐楼又同赵氏聊了几句,承诺她会安排人来根据她的描述,为她女儿云娘画像,无论生死,尽力为她寻到云娘的下落。
相比陆回,赵氏显然更信任依赖谢汐楼,眼见她要走,犹豫着开口:“贵人,你们何时放我离开?难道天曜不想认我,所以寻你们将我关起来?”她顿了顿,哀求道,“你们同天曜说,我定不会去打扰他的生活,我只想知道,他和云娘过得好不好,这就足够了……”
谢汐楼看了眼陆回,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氏瞧见她的目光,知她不能决断,忙又补了一句:“况且,我离家已有多日,我儿见我久未归家,该是担心的。要不你们先放我回去,让我同我儿交代几句,再回来寻你们可好?”
赵氏的想法属实有些天真烂漫,谢汐楼正要解释回绝,便听到陆回轻笑出声:“你放心,你的住处我已派人去过,只是我的人到的时候,看了一场好戏,你儿甘铁柱正与人打架,家中一片狼藉。”
赵氏看着陆回的眼睛,不自觉开始发抖,所剩无几的牙齿上下碰撞发出声响:“我儿年幼无知,可是伤了大人你的手下?老身替我那无知小儿向大人赔罪,求大人开恩!”
赵氏站起身来便要往地上跪,被谢汐楼眼疾手快拉住。
“赵夫人,你误会了。甘铁柱并未伤人,是其他人意欲将甘铁柱绑走,幸好我们的人及时赶到,将令郎救了下来。现在令郎已被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放心。”
赵氏面露疑惑,眼角泪水沿着皱纹滑下:“为何要绑铁柱?我和铁柱初入华京没多久,做些小本营生,从没得罪过任何人啊!”话音落下,她似明白了什么,“只有那日西市,我惹恼了天曜。瞧他那日的装扮,现在定也是个大官,他定是不想与我相认,嫌我丢了他的脸……可是你们不才是天曜找来的人吗?那那些想要绑走我儿的人,又
是谁?”
陆回嗤笑:“我们是陈崇……天曜的人?”他看着那老妪茫然无措的眼神,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意,“你在此处呆着,你和你儿尚能保住一条命。若是从这里出去,不出半日,你们二人便可在黄泉相会。本王向来不喜为难他人,要如何选择,你自己来定。”
说完,他转身离开,谢汐楼瞧着呆若木鸡的赵氏,终是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离开赵氏的院落后,二人并肩而行,闲庭漫步,穿过一片只剩花枝、没有半片叶子的小院子,向关押月琴的院落走去。
谢汐楼思及刚刚的事,埋怨道:“明明是你的案子,结果都是我在问。”
“赵氏没犯错,且后续还有能用得到她的地方,不能用刑讯那一套。你瞧着和善,赵氏更容易对你说实话,自然你来问比较好。更何况——”陆回理直气壮,眼中有细碎笑意,“夫人能干,为夫理应让贤。”
婚期逐渐逼近,陆回越发的不正经。谢汐楼被他逗笑,亲亲热热挽住他的胳膊,刚刚的埋怨烟消云散:“那是自然,我多厉害呀!”
陆回瞧着她的笑颜,心软成一团棉花,恨不能将他的所有捧到她的面前,博她欢颜。
今日阴天,花园中略有些阴寒,又走了几步,陆回摸了摸谢汐楼的手背,感觉不算太凉,放下心来,随口道:“你怎么看?”
谢汐楼知道他指的是案件,轻轻咬了下嘴唇,认真分析道:“陈崇完成青岩书院学业后,直接入朝为官,这之后不久家乡父母死绝,这符合青岩书院替学案的作案方式,也就意味着,现在的陈崇很可能不是真正的陈崇。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按照刚刚赵氏所说,若云娘所嫁之人是你我所想那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青岩书院的准入令牌,对于那人来说应该并不难,何必要让他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名字一辈子……”
陆回轻笑:“我还没说是谁,你倒是猜到了。”
谢汐楼很是不屑:“周天曜,周文耀,任谁都能猜到这俩人的关系吧?更何况你刚刚提到了岭南道水患。水患发生时我虽尚未出世,但祖父常常念叨此事,说先帝信赖周鸿之是因为成功治理水患,但事发时,朝中已有章程,换言之,谁去治理都能得了这功劳,只不过周家有威望,周鸿之的妻子背后有势力,这肥差才能落到他的头上。”谢汐楼似有不解处,眉头蹙起,“周天曜应当就是周鸿之的孩子。只是我想不明白,周鸿之家中并非只有夫人一人,也有几个妾室,既如此,再收一个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如今周鸿之两个儿子都已死,周天曜是他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儿子,为何还不想个法子让他认祖归宗?”
陆回微微侧头,看着身边的人:“你可知周鸿之的夫人是谁?”
第119章 凤凰涅槃12县主
周相的夫人是谁?谢汐楼眯着眼睛,努力在脑海中翻找有关于周鸿之和夫人的信息。
说起来,高祖皇帝时期,封了十二位国公,其中五位世袭罔替,沈家便是其中之一。周鸿之的曾祖父也曾是国公,是另外七位之一,到周父这一辈,爵位削减至县公,到周鸿之这一代,继承爵位则为县侯。
大琼的爵位空有名号无实权,若不领其他官职,只凭一个“县候”的爵位,糊弄糊弄小户人家平民百姓尚可,在勋贵圈子中却颇为不起眼,宴会中抬不起头,只能坐到角落无光的位置。
周鸿之的父亲周郡公,一辈子碌碌无为,领了个芝麻大小的虚职混沌度日,儿子们瞧着也如他一般烂泥扶不上墙。眼看着周氏一门日渐式微,周郡公临终前灵光一闪,用尽这辈子所有的聪明才智,为孙子周鸿之娶了个背景浑厚的好夫人,陛下的姑祖母、陆回的嫡亲姑母襄灵大长公主的女儿,惠昭县主。
惠昭县主十七岁时嫁入周家,专心为周鸿之打理后宅,陆续生下两子,长子英年早逝,次子周文耀去年亦追随他兄长而去。
周文耀死后,惠昭县主悲伤了月余,前些日子决定在旁枝中挑个孩子过继,周鸿之对此事似有微词,却也不正面拒绝怕伤了夫人的心,只在同僚间小聚说提过几句,说儿孙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隐晦表明他的想法。
谢汐楼自然听过这事,她原以为周鸿之在子嗣上颇为豁达,如今才明白,原来是早有个藏起来的私生子,怎么都不算绝后。
谢汐楼瞅瞅陆回,不太明白惠昭县主和此事有什么关系,慢吞吞道:“惠昭县主,素有贤名,这谁不知道?”
“我那表姐,年轻时仗着父母宠爱,在京中以刁蛮跋扈闻名,以至于及笄后亲事艰难,这才能被周家娶到。长公主和驸马无子,惠昭县主和周鸿之成亲后,将周鸿之视为亲子,扶持他上位,岭南道水患这差事能落到周鸿之头上,背后就有长公主的手笔。或许是为了周鸿之不受言官弹劾,惠昭县主婚后有所收敛,到如今几十年过去,竟被她博了个贤名。”陆回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在嘲笑,“可是一个人的脾性哪有这般容易改变?惠昭县主婚后为周鸿之连纳几房小妾,瞧着‘贤惠’,实则都是她从公主府带来的婢女,父母亲族捏在她的手上,不易脱出她的控制。周鸿之需要长公主的扶持,只能忍下一切。”
谢汐楼眼睛一转,似乎想到什么,贼兮兮地问:“我一直想问啊,周鸿之是不是那方面不太行啊?你也说了,他夫人给他纳了好几房小妾,就算不喜欢也总要意思意思吧?这意思来意思去,就俩儿子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庶女,这怎么看怎么是周鸿之有问题啊!况且,周文耀出生后,这么多年周府都没再添丁,隔壁那御史大夫年过古稀,年前府中还有添璋之喜,我打听了下,说是他的第十八个儿子,我寻思着他这是要凑个十八子菩提串啊!你说会不会周鸿之早就不能人道了?”
谢汐楼越说越兴奋,逐渐眉飞色舞起来。陆回瞧着她机灵似小鼠的模样,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好奇的事未免有些太多了。周鸿之是否不能人道我不知,但墙再高,也无法遮掩住所有墙内的龌龊。周文耀出生前后的那些年,周鸿之的妾室们不少都有过身孕。当时周鸿之春风得意,并未刻意瞒着。可惜后来大部分没能生下来,生下来的也未满月便夭折,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周府的二娘。”
高门大户龌龊多,主母搓磨妾室屡见不鲜,但未出世的孩子又没做错什么,直接要了这许多胎儿的性命,太过阴损,少有人会行事如此狠绝。
谢汐楼心有不忍,只感叹道:“这惠昭县主,手段也太狠了些……周鸿之完全不反抗的吗?”
“他敢么?那时他不过而立,羽翼未丰,尚离不开长公主的托举,不敢将云娘带回府中,倒是阴差阳错保下了周天曜的性命。如今虽是有了话语权,世事却有了变化,让周天曜认祖归宗的代价太大,不如留在朝中对他更有利。”
谢汐楼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让周天曜认祖归宗,需要让陈崇的身份彻底消失,而认祖归宗的周天曜,因无法解释与陈崇一模一样的脸,只能藏着掖着,不能再入朝帮助周鸿之。反之,若继续用陈崇的身份,陈崇是陛下的宠臣,更是有意扶植与周鸿之一众老臣对抗的人,只要他在朝中一日,周鸿之便少了一个劲敌,而多了一个隐藏的帮手。
可这事还能瞒多久呢?青岩书院替学案即将被彻底掀开,陈崇的身份再保不了多久,到一切水落石出那一日,陆既安发觉他一直信赖的人竟是他想要防备、制衡之人的亲子,会如何呢?
陆回知晓她在想什么,并不多说,只淡淡道:“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可以站在权力的中心屹立不倒,无论是谁。你怎就知晓那蝉不是黄雀放的诱饵?”
谢汐楼愕然:“你的意思是——”
陆回打断她,指着前方不远
处的院子,笑道:“这就到了,你可想好要如何做了吗?”
面前的事显然更令谢汐楼忧虑,她挠了挠脑袋,将刚才所聊的种种暂且抛开:“走一步看一步吧。”
关押月琴的院落比关押赵氏的院落要严密不少,院门口瞧不出什么,推开院门的一瞬间却能瞧见院中站着的四个护卫们,力保无人能闯入院子将人劫走。
护卫们见到陆回,纷纷行礼,陆回摆摆手,到屋门口时回身望,谢汐楼磨磨叽叽,走一步退半步,才走到院子中央。
陆回瞧着有些心疼。
不过还是个小姑娘,为何要逼着她面对这些?他叹了口气:“你在院中等吧,我一个人进去,用不了很久。”
谢汐楼顿住脚步,跺了几下脚,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总要面对的,逃避有什么用?”她提起裙摆小跑几步,到陆回身侧时,率先推开了门,“走吧。”
与赵氏的房间相比,月琴的屋子简陋了不少。屋中虽有炭火,桌上却没有吃食,只搁着一壶凉茶。月琴坐桌边椅子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衣服面略有些褶皱,衣襟却是半分不乱,发髻像是刚整理过,没有一根碎发。
她瞧见来人很是震惊,反应过来后起身跪下行礼,强掩着声音中的颤抖:“不知殿下寻妾来所为何事?”
谢汐楼站在门边的阴影中,定定盯着眼前的人,没有动作。
与几年前相比,月琴成熟了不少,往日喜欢和柳琴吵架的小姑娘,如今褪去了青涩,有了妇人的模样。
看来沈仲广将她照顾得很好……她与沈仲广在一起,可比跟着她时快活?
快活到不惜将她害死,换取给沈仲广作妾的机会。
陆回则绕过跪在地上的月琴,到前方的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袖衣摆,漫不经心道:“你会不知本王寻你何事?本王寻了你三年,倒是没想到你会躲在沈老二的房中,做了他的妾室。”
月琴垂下头,很不能将头藏入地里:“殿下说笑了,奴婢名唤月娘,与殿下从未见过。”
陆回冷笑一声,不欲与她多纠缠:“本王既将你从太川寺掳走,必是盯你多时。三年前,明德皇后薨逝不满百日,你突然出现在沈仲广身边,随他南下赴任。在京城时,你从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到了江南道后逐渐松懈,想必是觉得那里无人认得你,却没料到会在益州遇到故人,太监龚玉。龚玉认出了你,你仓皇离开。年前沈仲广调任回华京,你随他一道返回,住进了沈国公府,曾在除夕夜悄悄去闻鹤院祭拜。你若不是月琴,何必在除夕夜祭拜一个不相干的人?”他轻笑,似在嘲讽,“除夕夜偷偷祭拜前主人,你说,会是因为什么呢?”
黑色金砖上有隐约倒影,月琴趴伏在地上,看着金砖上抖动如筛的自己,浑身血液像是被冻住,无法呼吸不能思考。
陆回垂眼看着跪伏在地上的人,表情冷了几分,声音也像是穿过寒冬的风:“因为你亲手害死了从小一同长大的明德皇后,你夜不能寐,你日日提心吊胆,总觉得明德皇后魂魄并未离开,就环绕在你身边,等着将你挫骨扬灰!”
这话怎这般熟悉?!月琴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双眸中惊意惧意怒意交杂在一起,一瞬间将尊卑忘却:“你偷听我和大师的话!不,不对,那大师就是你的人!”
陆回并不否认:“倒也没那般蠢笨。”
“那在上元节当日诵往生经,可助亡魂转世投胎,也是你让人散布的谣言?”月琴盯着面前的人,瞧见他唇角的笑意,哭笑着自嘲,“我竟然真的信了……你好歹毒的计谋!”
“再歹毒能歹毒得过你吗?!”谢汐楼从阴影处走出,到月琴面前站定,神色悲伤,“明德皇后待你不好吗?你竟很下心来将她害死,让她葬身火海!”
月琴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面前人相貌陌生,明明从未见过,却有熟悉感铺天盖地冲向她,将她淹没。
她吞咽了下口水,却还是压不住声音中因恐惧而生的颤抖:“你是谁?”
谢汐楼的眼中却如深渊似的看不到底,藏着随时可将人吞噬的惊涛骇浪。她望着眼前相伴长大的侍女,突然觉得一切似乎没有那般难面对,她也不似想象中痛心。
“我是明德皇后沈惊鸿的故友。明德皇后托梦于我,说她死得冤枉,希望让我帮她报仇。”谢汐楼蹲下身子,挑起月琴的下巴,轻声道,“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月琴逃不开她的桎梏,只能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流泪哭喊:“小姐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是冤枉的!”
第120章 凤凰涅槃13人间炼狱
三年前的漫天大火是月琴的噩梦,午夜梦回时,她从火光惊醒,时常恍惚于身处何地。
或许她从未真正从那场大火中逃离。
月琴瘫软在地上,像是认命般垂下头,手掌撑在地上,地砖的凉意透过她的掌心侵蚀她的意志,让她无法再抵抗。
“我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就算心中有怨,如何会害她性命?我只是给院中人下了迷药,想要趁大家都睡着了,制造些混乱,趁机离开院子,离开沈府……苍天可鉴,我绝没有半分想要害死小姐的心……”
眼泪砸落在地上,晕染成一个又一个小黑点,谢汐楼看着那些眼泪,惊讶发现心中竟未起丝毫波澜。她站起身,退后一步,淡淡道:“哦?说说看,你都做了什么。”
陆回坐在她的身后,瞧不见她的表情,却觉得这语气这姿态莫名有些熟悉……像他一样。
想到此处,他的唇角隐约有笑意浮现,旋即想起这是在何处,无奈于这片刻的失神。
谢汐楼自然不知道身后那人在想什么,只盯着面前的人,等着她开口,将那日发生的事完整说出。
月琴的思绪再次回到那晚。
“那夜,我做了小姐爱吃的糯米圆子,做得有些多,小姐让我分给院中众人。我在其中下了一丁点迷药,真的只有一丁点儿,我只想要院中人尽快入眠。那夜本该是柳琴守在小姐屋中,但与我同屋的人眠浅,我怕这迷药对她没有用处,便与柳琴换了换,我去了小姐的外间侍候。等到众人都睡着后,我便悄悄离开了院子……他与我说,只要我将那迷药下了,让众人熟睡,就什么都不需要管了,他会制造些混乱,作出我被歹人掳走的假象,而后就可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沈府,不用再陪着小姐入宫了……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般……沈府夜间守卫严苛,我怕被人发现,离开闻鹤轩后,去了院子附近的假山中藏身,只等天亮后有人来接应……后来我听到附近有些隐约吵嚷声,猜是他找的闹事的人,便没有动作,只将自己藏好……等到声音越来越大,有烟尘飘过来时,我才发觉出异样……我从假山中出来,看到那大火冲天,通红通红的,根本无法靠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月琴趴在地上,掩面而泣,不多时便积出一小片水洼。谢汐楼依旧如松柏般静静站立,背影有说不出的孤寂。
谢汐楼的目光挪向前方门外的院子,视线仿佛有了生命似的,穿出小院穿出王府,穿过三年的时间,回到那夜的闻鹤轩,瞧见那直冲云霄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
火中似乎有人在哭喊,在挣扎,却拼了命也无法找到丁点生存的希望。
如人间炼狱一般。
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必死的局啊。
谢汐楼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将那火中的哭喊推到脑后:“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好友们,在火海中求生无门,活活被烧死,而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故人尸骨未寒,你却能随沈仲广离开华京,安心过你的日子……月琴,你心中可曾
有一丝丝悔意?”
月琴泣不成声,抽噎道:“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就算再恨小姐,就算被猪油蒙了心,也不会做这么残忍的事……我真的只是想离开王府啊……”
谢汐楼垂眸看着她:“你为何想离开?明德皇后待你不好吗?”
“如何算好?我自七岁时,便同柳琴一起被安排到小姐身边侍候。我们一同在沈国公府长大,四年时间朝夕相伴。后来小姐入宫,去书院,我们便在那沈府等候,好不容易等到小姐回府,小姐却又随公主殿下外出游历。我原想着,宫中不能带婢女,青岩书院不能带婢女,但出去游历总能带了吧?小姐却只带了柳琴一人,将我一个人留在沈府……原来我从一开始,便是会被抛下的那个……”
往日种种如晾凉了的汤药,苦涩难入口不说,其中真心和情意皆被践踏。谢汐楼强忍着如刀割的心口,盯着月琴,轻声道:“你可知当年她为何只带柳琴不带你?因为那一趟行程轻车简行,公主都只带了一个侍女,你家小姐如何能越过公主去?院中的贴身侍女只有你和柳琴,你自小吃不得苦,不肯学武,遇到危险无人护你岂不白白送命?柳琴却勤勤恳恳习武,耳目灵光,遇到危险能应对,这才是她选择柳琴而放弃你的理由。”
月琴怔怔看着她,泪水停在眼眶,似是忘记了要淌下。
往事已成定局,有的事多思无益。谢汐楼不再去纠结月琴当时在想什么,为何要那样做,只平静地问:“你说的那个,让你给明德皇后下迷药的‘他’是谁?”
月琴喃喃道:“二爷……沈仲广。”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谢汐楼并不震惊,只讥讽道:“明德皇后从未同我提起过,你与她二叔关系竟这般要好,好到为了他一句话,赴汤蹈火,只换了一个做妾的机会。”
月琴脸上浮现羞愧之色:“我……爱慕他。小姐去青岩书院那些年,我想着小姐喜爱南方的吃食,恰好二爷有公务在身,需要南下,我便曾随他一道去了,想要去那里拜师学艺。学最正宗的手艺。后来,慢慢地……慢慢地我就不想和二爷分开了。小姐从青岩书院出来前,我先行返回华京回了沈府……那半年是我这一生中最最难熬的半年,小姐与柳琴不在,二爷也不在……好在二爷很快调任回华京,我们才又能呆在一处。”
谢汐楼迟疑:“你们那时可已有了夫妻之实?”
月琴轻轻点头:“是。二爷许诺我,定会将我从小姐那边讨要过来,迎娶我过门……可小姐惯不喜二爷作派,更不可能答应让我去给他做妾……我们一时半会也没有很好的法子……后来,太子成了皇帝,小姐也从未过门的太子妃成了未过门的皇后。眼看着婚仪将近,我若随着小姐入宫,此生怕再无法和二爷厮守,于是,二爷便有了那个计划……”
谢汐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二叔沈仲广不止脾性与沈家人不像,就连家务事上也不似沈家人。沈国公一生只娶一妻,妻子死后再未续弦,至今孑然一身;她的父亲沈伯疆,也只娶了她阿娘一人,府中无妾室。反观沈仲广,妻妾成群,喜去花街柳巷,她确实不会将贴身侍女嫁给这样一个人做妾。
谢汐楼叹了口气:“你除了给全院人下药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事?”
月琴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二爷只让我想法子下药,其他的事都由他来做,连下药的日子都是他告知我的。”
“那大火可是沈仲广的手笔?”
月琴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我也曾问过二爷这个问题,可二爷否认了这一点。我不愿惹他不悦,便也没再多问……”她抿了抿嘴唇,犹豫着再次开口,“那火约摸着与二爷并无关系,前几日夜里,我曾听到二郎在睡梦中大喊,‘别放火,院中还有人’,而后满头大汗挣扎着醒来。我猜他梦中的情形,应该正是闻鹤轩起火的那日吧。”
谢汐楼正思考着月琴说的话,分辨着她话中的真假虚实,又听到她的声音响起,似充满困惑:“明德皇后的案子不是早已了结了吗?为何还要翻开来查。”
谢汐楼沉默片刻,才回答道:“这案子在你心中了结了吗?”
月琴咬紧下嘴唇,没有开口。
谢汐楼笑起来:“真巧,我同你一般。”
……
从月琴的住处离开时,谢汐楼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和释然。
释然于月琴不是真的想要杀害她,难过于月琴竟为了去给一个男人当妾而背叛了曾经的她。
今日天气阴沉,天黑得格外的快,从月琴处出走出时尚还有微弱天光,到前院时已然需要提上灯笼。
陆回看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正想着如何让她高兴些,一转眼便瞧见堂木提着的灯笼,生出一计:“上元节灯会还未结束,我也有多年未凑过这个热闹了,夫人可能赏脸陪我同游?”
灯会有什么好玩的?谢汐楼心情烦闷,只想回被窝里缩着,刚要拒绝,一抬眸瞧见陆回含笑的眼。
他哪里是自己想逛灯会,而是瞧见她心情不好,想陪她散散心。
谢汐楼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挤出一个笑容:“那等我回去换身衣服。”
她今日穿得随意,全是最舒服的衣裳,看着却旧旧的,不怎么起眼。
陆回闻言摇头:“你我二人悄悄去,只为赏花灯,何必穿得那般招摇?便如寻常百姓一般,才有趣儿。”
身边侍女递来一件海棠红的披风,陆回接到手中后为她披上后,系紧绳带后牵着她的手便往外走:“听纸镇说,东市酒楼出了新菜,正好去尝尝,若是不好吃,回头定要找他讨个说法才是。”
谢汐楼低头瞧着这极为扎眼的披风,无奈又好笑,心情倒似随这海棠红一起飞上枝头,轻快不少。
上元节灯会连开三日,入了夜,华京城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各式花灯挂满街市,天空中孔明灯接连不断腾空而起,食物的香气和美酒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绵延数里。东西市中人山人海,年轻的郎君娘子姿态亲密,挽手而行,谢汐楼和陆回与他们走在一处,完美融入,除了相貌气度出挑了些,倒没有太多的不同。
眼前尽是繁华热闹,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在这样的氛围中,谢汐楼将那些烦心事彻底忘却,笑容逐渐灿烂真诚起来。
她确实许多年没逛过这般热闹的灯会了,上一次竟要追溯到幼童时期,祖父带着她和阿兄逛灯会。脑海中的记忆早就模糊,留下的只有拥挤的人群和朱雀街上那盏巨大的走马灯。
在东市吃饱喝足,乘马车到朱雀街门口时,谢汐楼突然嘴馋角落的糖葫芦,陆回不让堂木插手,一定要亲自去帮她买,谢汐楼喜滋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口处似被汤婆子暖着,说不出的妥帖舒适。
她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一眼便瞧见一旁华丽精美、与人同高的走马灯。
走马灯被架在高台上,随风转动,每一面都绘制着精美的图案,连起来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令人目不暇接。
谢汐楼仰着头看,面前画面与记忆逐渐重叠,只觉得这灯好似小了
不少,并不像幼年时的那盏那么巨大。
花灯犹在,她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正欲离开,耳畔有故人的声音传来:“好巧,谢姑娘也来看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