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青岩书院16真相1
昨夜变了天,今晨又冷了不少,好在无风,裹得厚实些,也不算太难捱。
文史院水塘早几日结了冰,水边零零星星留着几根干枯的芦草,只剩金色的细杆,歪曲杂乱,风过弯折,左右摇摆。阳光洒照在乳白色的冰面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晃得飞鸟都不敢停留。
今日恰逢学院休沐,文史院内少学子走动,空空荡荡,惟有塘边水榭内,“假穆元”死的地方,热热闹闹站着十几个人。
水榭外,大理寺的官员将水榭层层围住,防止无关人员闯入。水榭内,设有几个座位,陆回和陆亦宁坐在正中间,两旁另坐着板着脸的文史院掌院裴文宇,和不知为何会被请到这里的鲁班院司掌院。谢汐楼站于众人面前,一侧站着扣着肩膀耷拉着眼皮的蔡胜奇,另一侧跪着薛瑾瑜的两个跟班。
一片沉寂中,谢汐楼的视线扫过水榭内众人,笑意盈盈,瞎话张口就来:“学生乃卜算院学子孟溪,平日里喜好推理悬案。前几日,学生阴差阳错查到了些关于前些日子书院里发生的命案的线索,所以今日冒昧将诸位掌院,以及大理寺的大人们请到这里,听听学生对此案的分析。若是学生分析得对,还望琰王殿下能考虑下,让学生进大理寺讨份营生。”
陆回抬了抬下巴,眼神锐利,不辨喜怒:“说来听听。”
在座各个都是人精,谁能看不出这些话是真是假?便陆回应了,众人也只能陪着装傻。
谢汐楼酝酿片刻,将前几日发生的凶案抽丝剥茧,娓娓道来。
“学生从第一案开始讲起。六日前的清晨,曾有人在此处水榭发现一具冻死的尸体,乃文史院今年秋刚入学的学子,穆元。死者被发现时,端坐于桌案前,手握毛笔,桌上是誊抄了无数遍的策论。”谢汐楼将早就准备好的纸张分发给众人,“这便是那日在穆元身前的桌案上发现的纸张。经查证,这篇空洞无物、被誊抄百遍的策论,出自文史院学子薛瑾瑜。
“死者周身无外伤,仵作查验后,确认系活活冻死于雪中。那夜大雪,那么冷的天,死者为何要在这里誊抄策论呢?穿着单衣,未生火盆,四周风雪无门板遮挡……他是傻了还是疯了?要这般折磨自己?”
谢汐楼的脑海中闪过“假穆元”死时眼睫上洁白剔透的霜雪,冻成猪肝色的手指,情绪无法平静,她深呼吸稍作缓和后,继续道:“经学生多处走访确认,死者冻死于水榭中,始作俑者便是薛瑾瑜及他的两位同伙,童浩之,王易。穆元自入学以来,长期遭受几人欺凌。死前那夜更是被三人威胁,在这四处漏风的水榭中,誊抄薛瑾瑜这张被夫子夸赞过的策论百遍。若违背薛瑾瑜的意思,则会遭受更可怕的凌辱。死者别无他法,只能顺从,而薛瑾瑜三人则在水榭角落,围着火盆饮酒赏雪,笑不远处那个可怜的人。
“风雪越来越大,薛瑾瑜受不住寒冷,先行离开,留下童浩之和王易在现场监督。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童浩之和王易准备离开时,才发现穆元早就没了气息。他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漫天飞雪中,至死不曾低头求饶。”谢汐楼望着裴文宇,神色莫名,“裴掌院,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这不是穆元第一次被薛瑾瑜欺辱,他也不是第一个被欺辱的人。裴掌院,文史院所有学子都知道的事,甚至夫子们也知道但默认装看不见的事,您知道吗?”
谢汐楼的声音很轻,却似有千斤重,像锤子般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文宇垂眸看着手中的纸张,不知不觉攥成一个团,胸口起伏剧烈,显然被气得不轻。他狠狠瞪着跪在地上的童浩之和王易,见二人垂着头瑟瑟发抖,没有任何反驳申辩的意思,便知道谢汐楼所说不假。
裴文宇站起身,冲着众人微微鞠躬:“此事老夫虽不知晓,但确是老夫这个掌院的失职。老夫回去后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以彻底杜绝这种不良风气!”
掌院管理着整座学院,平日里事务繁琐。学生之间若有些摩擦,皆由直学协调处理,并不会特别报到掌院这里。裴文宇说他事先不知晓,倒是极有可能的。
谢汐楼细细观察他的神情,确实不像撒谎的样子。她想起穆元舍友尹林所认为的,文史院众夫子皆会维护薛瑾瑜,心中更是悲凉。她叹了口气将此事暂且放下,继续说案件。
“案发时恰逢大雪,水榭四周空无所依,风雪卷入水榭中,在地上积了一层,到众人赶到时,每个人都留下了脚印。只是除了这些脚印,还有一串无主的脚印,估摸着来自最先发现尸体的人。尸体面前的桌子上的纸张上,字迹被雪水染湿,奇怪的是,每张纸的最右侧,都有被涂抹的痕迹。在众人到达现场时,这些被涂抹的痕迹墨痕未干,显然是刚涂抹不久。除此之外,桌案上还少了一份策论,便是用以誊抄的母本,薛瑾瑜的原稿。”
一旁的陆亦宁越听越迷糊:“你刚刚不是说,这个人是被欺凌以至冻死在雪中的吗?那原稿定是被薛瑾瑜等人带走了,怕被发现真相而受责罚。至于那些涂抹,若是誊抄策论,最右侧当有薛瑾瑜的名字,兴许是那几个人半夜想起此事,起个大早,返回现场将痕迹抹去。”
谢汐楼点头:“最初我也曾这般想过,但后来又想着,为何不直接将所有的纸张收走?那日天寒,墨水结冰,要在风雪中用体温融化墨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如直接带走更为方便。除非,那日他没有机会在众人赶到前离开现场,没办法将那么多的纸妥善藏起。
“按照我的推测,那天清晨应该是这样的。有一人先到现场,发现尸体,留下脚印,并将现场薛瑾瑜的原稿取走后离开。紧接着,文史院众人因他的呼喊声陆续赶到,最先到的那人发现了桌案上的字,来不及收整,只能匆匆将誊抄纸张上薛瑾瑜的名字划掉。之后,其余人赶到。”谢汐楼的目光看向裴文宇,“裴掌院,那日你也在现场,你可还记得现场的情形,第一个到达的是谁?”
裴文宇目光晦暗,默不作声。
他自然记得。
那日他收到消息,带着几人匆匆赶到现场。到达时,学子将水榭层层包围,水榭中只站着一人,便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师进。师进将学子们拦在水榭外,不许他们进入,他还以为是在保护现场,却没想到是为了别的原因。
谢汐楼瞧着他的表情,知晓他心中已有答案,便不再多说,转而道:“谁涂抹的,为何涂抹的,其实与穆元之死并无关系,牵扯到的是文史院内的丑闻,比如有人因欺凌者薛瑾瑜的身份,而主动为他遮掩。”她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裴文宇脸色乌黑,愤怒的神色几乎盖不住,又接着道,“至于那个第一个发现现场,将薛瑾瑜手书的人,其实与穆元之死也无关系,但却牵扯到了第二起命案,薛瑾瑜之死。
“穆元死后,学院将此事呈报给大理寺,大理寺派人来查,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当然,后来还是被大人们发现了些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个人。黄大人,是否能将你查到的事告诉大家?”
黄石站在角落,闻言上前一步,抱拳道:“是。我和大理寺众弟兄在山中寻找多日,问过许多学子和先生,一直没能找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直到那日寻到文史院的洒扫仆役,他说那日清晨天蒙蒙亮时,他恰好在水塘附近扫雪,听到尖叫声后,慌忙向水榭的方向跑,正碰到一人从小路离开,瞧模样像是一个叫蔡胜奇的学子。”
众人一脸茫然,不知谁是蔡胜奇,只有鲁班院的司掌院目露震惊之色。谢汐楼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的人道:“蔡兄,那日你可曾去过水榭?”
众人这才知晓角落的人便是蔡胜奇,目光汇集在他的身上。
蔡胜奇低着头,神色淡然,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陆亦宁眉头紧皱:“文史院学子众多,一个洒扫仆役如何能记得每一个学子的名字?”
听到公主的质疑,黄石不慌不忙解释:“其余人大抵是记不得的,但蔡胜奇是个例外。自去年薛瑾瑜进入文史院后,曾多次带人将蔡胜奇堵在水榭中誊抄东西,有时一抄便是一夜。文史院洒扫仆役清晨时会清扫水榭周围,有时能碰到还没离开的蔡胜奇,久而久之,便认识记住了。洒扫仆役最初并未将此事说出,全因蔡胜奇几个月前从文史院转走,去了鲁班院。那日天色暗沉,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未曾与他人提起。”
司掌院听到这里,挥动着手中的纸张,怒斥道:“就算是我鲁班院学子发现尸体,将这劳什子策论拿走,又如何?他又没杀人,为何要将他带到这水榭中来?是欺我鲁班院无人吗?”他温柔看着蔡胜奇,安抚道,“好孩子,不要怕。鲁班院不像文史院,全是些惺惺作态捧高踩低的小人。你既进了我鲁班院,鲁班院众人皆是你的后盾,都会维护你的,断不会再让你被他人欺辱!”
面对司掌院的指责,谢汐楼并不惧怕,依旧平和道:“蔡兄所作所为却与穆元案无甚瓜葛,却与第二起案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请诸位移步,随我上藏书阁,我会在那里,将薛瑾瑜案的始末说与诸位听。”
第102章 青岩书院17真相2
大理寺官员一早将藏书楼围起,不许任何人入内,就连藏书楼洒扫的王叔都被驱离出院子,去其他地方歇息。
藏书楼内空空荡荡,落针可闻。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陈旧的木楼中落下点点光斑,在这一刻似可触碰。谢汐楼捧着夜明珠走在最前方,引着一行人沿木质楼梯一路上行,直到顶层。
步思文早就带着两个收起的风鸢,在窗边候着,瞧见谢汐楼,咧着嘴正准备打招呼,一转头瞥见跟在她身后似笑非笑的陆回,还有两院掌院,瞬间将露出的大白牙收起,乖顺立在一旁,不敢多说话。
顶层未放置书架,采光比楼下好不少,谢汐楼将夜明珠搁到一旁,推开西侧的窗户。
今日天气晴朗,无风无雪,站在此处视野分外辽阔,可见远处千岩万壑,近处亭台楼阁。
窗外便是文史院,一草一木,一人一屋清晰可见;稍远些的房屋是武院的学堂,演武场上似有人在比试拳脚;更远处是山中树林,树叶早就落光,灰扑扑一片,正是发现薛瑾瑜尸体的地方。
谢汐楼指着最远处的树林:“发现穆元尸体的当晚,有巡查的大理寺官员发现空中有怪鸟掠过,伴着尖锐鸣叫,落于那片树林中。那夜风雪极大,大理寺的大人们冒雪前行,在树林中发现了薛瑾瑜的尸体,和一堆摔烂了的竹板油布。经过仵作查验,死者薛瑾瑜系从高空坠落而亡,而那些散落的竹板碎片经过鲁班院学子步思文的拼凑,复原成为一个像是风鸢的物件。”
谢汐楼示意众人退后,让出窗前的一小片空地。步思文带着收好的、如合拢的伞状的复制风鸢走到窗边,探出身子在窗外将其打开,后将靠在一边细竹竿打横装好固定。
巨大的风鸢如天篷笼罩在窗户上面,遮住太阳,让屋内瞬间暗沉几分。
步思文一手托举着风鸢,另一只手在风鸢下方坠着的机巧上拨弄几下,机巧瞬间拼接成窄而平坦的面,可供一人平躺。最后,他将机巧尾部的一个小零件拧了拧,让小零件牢牢卡在下方窗框上。
做完这一切,他松开双手,大风鸢牢牢固定在窗外,纹丝不动,瞧着看不清虚实,竟像是个有顶的台子,能承担不小的重量。
自始至终,未有他人援手,步思文仅凭一人之力,用半盏茶的功夫,将一切安置妥当。
谢汐楼望向窗外,继续道:“那夜无月,加之风雪苍茫,巡查的人未能看清晰,以为是只巨鸟,其实是这大风鸢,而那尖锐鸟鸣声,是绑在这风鸢上的薛瑾瑜所发出的。风鸢自东向西飞,坠落在西侧林中,却不知是从何处而来。也是巧了,第二日我到这藏书楼顶层闲逛,意外发现这窗户四周有划痕擦痕。痕迹清晰,有深有浅,都是不久前留下的,所以便推测,这里或许是薛瑾瑜死亡的起点。”
她的话音落下,陆亦宁凑近打量窗框,果然瞧见了上面有划痕,正巧是刚刚步思文操作安装时,风鸢所蹭过的地方。
藏书楼内无人说话,安静听着这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窗外有鸟经过,稳稳落在风鸢上,叽叽喳喳鸣叫,将睡梦中的众人惊醒。
陆亦宁看着窗外的鸟,提出不解之处:“这风鸢瞧着虽大,但风鸢面很薄,框架也细,如何能载着一个人飞那般远?另外,薛瑾瑜可是自愿乘着风鸢飞走的?还是被他人胁迫?若是胁迫,凶手如何能控制着他,让他自愿躺上这板子,随风鸢飞行?”
谢汐楼微微一笑:“殿下莫急,待在下为殿下一一解惑。发现穆元尸体的当天的日落时,曾有人瞧见薛瑾瑜随着一人离开文史院,那人穿着青岩书院学子的衣裳,但隔着一段距离,没能看清楚脸。之后,薛瑾瑜便再没出现,直到在树林中发现他的尸体。”她看了一眼蔡胜奇,轻声道,“根据我的推测,那人事先来到藏书楼将早就准备好的风鸢拼好,并在前端放置诱饵,而后将其架在窗外固定好。那日风雪大,天色暗沉,风鸢虽放在窗外,但与藏书楼颜色相近,从外看不易察觉。
“那人布置好一切后,去到附近的文史院找到薛瑾瑜,说了什么,逼着薛瑾瑜随他一道上了藏书楼顶楼。到了藏书楼顶楼后,又引导着薛瑾瑜瞧见了风鸢上的诱饵。薛瑾瑜瞧见诱饵后慌张忙乱,没注意到窗外的这块板子并不似想象中牢靠,只想尽快将那诱饵取下。他想不到的是,当他爬上这板子的那一刻,便被机关牢牢锁住,再也没有逃出
生天的机会。”
谢汐楼微微侧头,瞥了眼一旁的步思文,步思文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墙角放着一个与人同高同重的沙包,步思文走到一旁托起沙包的上半部分,吭哧吭哧向窗边拖。一旁的纸镇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抱起,轻轻松松走到窗边,问谢汐楼:“要怎么做?”
谢汐楼走上前,在纸镇的帮助下,将长长的沙包竖起,模仿那日站在窗边的薛瑾瑜。
“那日,薛瑾瑜被引到这里,瞧见了窗外风鸢上粘着的物件。他迫切地想将其取下,便爬到了这瞧着牢靠的木板上。”
陆亦宁迟疑着打断:“就算窗外夜色再苍茫,风雪再大,薛瑾瑜会不知道这里是七层的塔楼吗?他难道想不到这里很危险,那木板又这般窄,一不小心便会摔下去吗?”
谢汐楼正准备同纸镇一起,将这沙包搬到机关上,听到陆亦宁的话动作停顿住,再开口时声音中满是无奈:“殿下,你会将猫狗的挑衅当回事吗?”
陆亦宁怔住。
“凶手对薛瑾瑜来说,从来不是威胁。换句话说,薛瑾瑜从没将对方真正视为与其同等的‘人’。薛瑾瑜看到窗外的木板和粘在最前方的诱饵,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挑衅,并不认为凶手有胆子、有能力伤害他。若他不爬上去,反倒给了对方一个取笑他胆怯的机会,同时那诱饵也会彻底失去控制,落入他人手中,将他与那日早晨刚发生的命案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情况下,薛瑾瑜如何能不乖乖上钩?”
“与刚发生的命案联系在一起?”裴文宇重复着这句话,“你指的该不会是——”
谢汐楼点头:“对,就是那张被蔡胜奇从案发现场带走的,写着薛瑾瑜策论的纸张。”
步思文将案发现场的破旧风鸢取出,摊放在地上,谢汐楼将沙包交给纸镇,走到一旁蹲下,指着风鸢顶端的,尚能看清隐约字迹的糯米胶粘痕道:“我的推测并非全无依据,你们瞧,这里尚能看到模糊的字迹,正是刚刚给你们瞧的那篇被誊抄的策论的一部分,只是字迹全然不同,这是薛瑾瑜的字迹,诸位若不信,可去寻薛瑾瑜的笔墨对比,便可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见众人再无疑问,谢汐楼再次走回窗边,扬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手中的沙包上:“诸位请看好,这机关甚是巧妙,在人爬上去的一刻,会将其牢牢束缚住。紧接着,人的重量会将固定在窗框上的机关压垮,失去固定的风鸢御风而行,直至坠落。”
说完,她与纸镇默契松手。
一切果然如谢汐楼所预料,与人同重的沙包被送上木板的瞬间,机关启动,四周绳索牢牢捆绑住,再不能动弹。扣在下方窗框的机关因承受不住沙包的重量而崩裂,碎片落了一地。风鸢失去束缚,带着沙包脱离藏书楼向前滑行,斜着滑落,坠落在三里外文史院与武院之间,最人来人往的地方。
裴文宇指着那坠落的风鸢,疑惑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老夫记得,那尸体是在武院西侧的树林被发现,可这风鸢坠落的位置,分明距离那树林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这是为何?”
谢汐楼的视线扫过众人。
陆回老神在在,似在局外欣赏一场大戏;陆亦宁和裴文宇表情相差无几,均是面有疑惑之色;蔡胜奇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有鲁班院司掌院,面色凝重,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汐楼看着司掌院,笑道:“司掌院,你可知是为什么?”
司掌院视线转向一旁没有拼装完成的风鸢,没有回答。
谢汐楼并非真的要等他解答,顿了片刻,缓缓道:“不知诸位可放过风鸢?在有风时,带着风鸢逆风而跑,风鸢乘风而上,直上九霄;若无风,风鸢则飞不高,飞不远。这载着人的大风鸢也是如此。那夜风大,自西向东刮,大风鸢从藏书楼出发,借着这风直飞到西侧树林才散架。今日无风,同样的风鸢,在相同的地方出发,却只能飞到文史院和武院之间。”
裴文宇思索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凶手算到那夜大风,有意让薛瑾瑜死在西侧树林中?”
“恰恰相反,凶手未能算到那夜大风,以至于薛瑾瑜没能死在他提前算好的地方。”谢汐楼走到那夜的风鸢残骸旁,捡起打横的竹竿,将接口处糯米胶的痕迹指给众人看,“那日拼凑这风鸢时,我们曾怀疑这里有个如其他接口一样的零件,被遗留在雪中未能找到带回,但发现糯米胶后,我想到另一种可能。凶手用不牢靠的糯米胶替代坚固的榫卯零件,就是为了确保风鸢飞不了太远便会散架,能精准坠落在凶手心中所希望的地方。”
第103章 青岩书院18真相(未完待续)
陆亦宁走上前,接过两截细竹竿,将它们合在一起又分开,研究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这处用糯米胶粘连,就是为了让它能在半空中碎裂?可万一提前碎了呢,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谢汐楼点头:“你说得对,所以凶手事先一定做过大量的试验,确认一切能按照他的预料发生。”她顿了顿,看向蔡胜奇,幽幽叹了口气,“刚刚说的是作案的手法,现在来说说凶手的作案动机。薛瑾瑜此人,学识普通,毛病却多,在书院中常行欺凌之事,只不过碍于他皇亲国戚的身份,被欺负的学子只能默默承受,不敢反抗。前几日死的穆元如此,现场的蔡胜奇,蔡兄,亦是如此。”
几句话惊起千层浪,司掌院满目震惊,目光转向角落的蔡胜奇,眼神中有如长辈般的关心和心痛:“胜奇,你也被薛家那小王八羔子欺负过?”
裴文宇皱紧眉头,想要斥责几句,终是什么都没说。
谢汐楼瞧着蔡胜奇,见他垂着眼睛,笑容苦涩:“司掌院,裴掌院,文史院中所有出身贫寒的学子,都被薛瑾瑜欺负过,我自然也不例外。他看不起我们……或许不止他,或许整个文史院的人,从同窗到夫子博士,都看不起我们,只因为我们出身普通,没有与他们相似的家世。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该有与他们同窗的机会……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荒谬!”裴文宇脸色涨红,语气哀切悲痛,“青岩书院自古以来都是选有才识、有志气的学子入院读书,何时因家境而对学子区别对待?!你为何不告知于我,为何不告知其他的夫子?我们都能帮你的啊!”
蔡胜奇猛然抬头,字字泣血:“我如何告知!?薛瑾瑜是太后的侄子,陛下的表弟,在书院中,众位夫子博士都对他极为亲近。谁会帮我们,我们又能相信谁?!我们只能熬着,而最可悲的是,即使熬着,也看不到出路!熬不过的如我,只能选择转院或者离开青岩书院!薛瑾瑜的文章不是最好的,却次次都能拿到最高的评价。所有的文史院学子都知晓,薛瑾瑜就算目不识丁,只要有薛家在,也能拿到岁试前几,之后顺利由书院举荐入朝为官。待他入朝掌握权力,加上家族庇护,我们又要怎么办?我们难道要一辈子活在他的欺辱下吗?”他看着须发尽白的裴文宇,声音平静,双眸无波,说出口的似诅咒又似誓言,“他必须死。”
“他不死,不以告慰穆元在天之灵;他不死,文史院风气永不可肃;他不死,我和所有被他欺凌过的人,在未来的每一个深夜,都会想起在文史院所受的屈辱,夜不能寐,至死不休!薛瑾瑜必须死!”
蔡胜奇的目光缥缈虚无,似乎扫过所有人,又似乎谁都没看。
沉寂如藤蔓蔓延至藏书楼的每个角落,将所有人的心绪牢牢包裹,不见天日,不得喘息。
这安静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陆回轻蔑笑道:“文史院……呵。”
这声轻笑将众人从情绪漩涡中拉出,裴文宇羞愧地吹头顿足,恼怒自责,恨不能以死谢罪。谢汐楼一怔,望向陆回,正对上他隐含担忧的双眸。
她眨眨眼睛,告诉他无事,而后抿了抿唇,下定决心,将遮掩在真相上的布彻底扯下。
“那日夜里,我去了蔡兄住的斋舍,与斋舍中人聊了几句,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之后,我将一切拼凑成完整的一个故事,我且说,你且听,若有不对的地方,还望蔡兄指正。
“蔡兄入文史院一年,受薛瑾瑜欺压一年,终是无法承受,转院到了鲁班院。入了鲁班院后,你依旧无法对往事释怀,决定开始复仇。你想杀了薛瑾瑜,却不想与他同归于尽,需要想办法在动手时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据,于
是你做了一个会动的皮影。你的祖辈靠皮影戏为生,你自然也掌握了这门手艺。你不知从哪里寻了些羊皮了,做成了与你的身形一模一样的皮影,又利用鲁班院的机关之术,让皮影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
“为了让这个计划更完美,你提前一个月便开始准备。你知同斋舍舍友每夜都在房间中点灯苦读,并时不时到院中散心歇息,你便做出一副与他一般的刻苦模样,每夜在房间中,借助烛光,做出与皮影一般的动作,让那个室友瞧见、记住,并习以为常。这些留在房中做戏的时间,你也没浪费,不仅设计出了完美的杀人风鸢,并且复制了许多个。
“之后的许多天,你让皮影替代你在屋中‘苦读’,你择趁着入夜后藏书楼无人看守,摸黑上楼,放飞风鸢,测试风鸢飞行距离,再根据它们落地处进行调整,完美调整制作出送薛瑾瑜入地狱的那只风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差一个将薛瑾瑜吸引到藏书楼顶层的诱饵。那日清晨,你恰巧路过文史院,瞧见了穆元的尸体。只一眼,你便知晓他遭受了什么,更猜到是何人致他冻死于风雪中。你将桌上薛瑾瑜策论原稿偷走,黏在了那杀人风鸢上。至此,诱饵布好,只等鱼儿咬钩。
“穆元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傍晚,你先将住处的皮影布置好并启动机关,之后来到藏书楼,在王叔离开后爬到顶层,将杀人风鸢固定好。做完一切,你冒着风雪来到文史院,趁着薛瑾瑜落单,威胁要将他与穆元之死的关系告诉整个书院的人,并告诉他你手中有证据。薛瑾瑜果然上钩,随你来到藏书楼,之后也如你的预料,他在夜色中登上死亡风鸢,走向了他的结局。”
谢汐楼尚未说完,被蔡胜奇打断。
他的面容平和,认了命似的,纠正了谢汐楼话语中的错处:“那些羊皮是我从膳房讨来的,因破损脏污,山中仆役不稀罕,倒让我捡了便宜。那日你来到我的房间,我便猜到,或许一切都瞒不住了。你说得大抵都对,剩下的便让我来讲吧。
“我为了杀薛瑾瑜,确实做了许多测试,按照原本的计划,我要在陛下到达山中时,用他当年欺辱我之时所留有的证据做诱饵,让他死在众人面前,让这些欺凌再无法被遮掩!我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他的行径,知道薛家教出来的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但意外来得太突然,让我不得不更改计划。
“那日我在藏书楼上,隔着风雪,瞧见文史院的水榭中有灯火。薛瑾瑜的百般花样我都受过,自然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我若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定会去阻止……天亮后,我离开藏书楼回斋舍,阴差阳错去了水榭,瞧见了水榭里的穆元……的尸体。
“那时天已逐渐亮堂,我怕被人发现,没敢多逗留,只将薛瑾瑜的那章策论带走。我原本便犹豫准备的诱饵不足以让薛瑾瑜上钩,如今有这张策论,定是无虞。我曾犹豫过要不要仍旧等陛下到书院后再动手,又担心大理寺的人查到真凶,将薛瑾瑜先一步拘押。朝堂上官官相护,若薛瑾瑜被带走,定能留得一条命。他凭什么活着?我定要让他死!
“那日风大,我知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希望让薛瑾瑜惨死在青岩书院人最多的地方,让所有的学子夫子都能瞧见他的下场!但确实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或许这就是天意,风鸢带着他到了西侧的树林,竟给这个畜生留了最后的体面。
“我曾想着等天亮后,去树林寻他的尸体,将风鸢残骸收走,却没想到大理寺的大人们竟一直在巡视,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也幸好如此,大理寺将一半巡查的人带去树林搜寻,我才能趁着无人,顺利返回斋舍,不被人发现。”
蔡胜奇长舒一口气,仿佛卸去了心头的重担,眉宇舒展了不少:“我所做的便是如此了。蜉蝣不足以撼树,我知我斗不过权势滔天的薛家,但我已无憾,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吧。”
话音落下,藏书楼内再无人开口。
窗边的风鸢已经坠毁,光线重新钻入暗沉的木楼中,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窗外的风仿佛看得见摸得着,如一缕一缕杂乱的线,牵着众人的五官神志,身不由己。
谢汐楼挪到窗边靠着,借着光观察每一个人。
就像是一场大戏,人人都是戏台上的角色,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思量。
陆回站在台中央,众人为他马首是瞻,他却像是个局外人,眸色深沉,不辨喜怒;陆亦宁比多年前成熟稳重得多,虽有不解处,却维持着一副端庄模样;司掌院望着陆回,欲言又止,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裴掌院脸色暗沉,懊恼之意清晰可见。
半晌,司掌院率先打破这略带煎熬的气氛。
他冲着陆回抱拳作揖,面上祈求之色明显:“殿下,老夫知殿下掌大理寺以来,法纪严明,为受害人伸张正义,从未放过犯罪之人,但这次不同,胜奇年岁尚小,在青岩书院中做错了事,实乃书院的责任、我们这些做夫子的责任。更何况,他之所以这样做,实是无奈,是逼不得已……归根究底仍旧是文史院的失责,才导致欺凌现象频发,逼得他走投无路。”他顿了顿,弯下腰,将头埋入尘埃,“还求殿下网开一面,放这孩子一马,再给这孩子一个机会!”
第104章 青岩书院19同游山林
司掌院弯着腰,表情真挚,从发丝到衣角,全是祈求之意,丝毫不见掌院的高高在上。
今日第一次,蔡胜奇平静的面具碎裂,露出震惊之色。
他望着司掌院,怔怔道:“掌院……”
司掌院没看他,依旧垂着头,再次重复:“殿下,您今日也瞧见了,这孩子于天工一道实属有天分的,若留在鲁班院继续学习,假以时日,定可为大琼设计出利民利国的工具武器,造福百姓。若为了一个小人丢了性命,实在是大琼之失,望殿下手下留情,绕这孩子一回,老朽定对他严加约束,不让他再做错事!”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让众人为之动容。唯有一旁的裴掌院,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驳斥道:“再怎么说他也是凶手,薛瑾瑜也是被他设计丢了性命,若不以律法严惩,如何服众?青岩书院如何做天下书院的表率?!”
司掌院微微侧头,瞧着他冷哼:“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老眼昏花,不辨是非,文史院如何会死两个学子,出这么大的疏漏?天下书院表率……呵,本该潜心钻研学问的地方,学子们拉帮结派,欺凌频发。这样的地方也配为天下书院的表率?!”他顿了顿,又看向陆回,哀求道,“殿下,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薛瑾瑜死都死了,何必在意他是怎么死的?便说他是想学鸟飞了,从鲁班院偷了还未研制好的风鸢,想自己试试,又有谁能辨识真假?”
想学鸟飞……谢汐楼挑了挑眉,认真打量司掌院。
四座学院,文史院和武院名声最盛,卜算院名声最邪,只有鲁班院,默默无闻,偏安一隅,从掌院到夫子,从夫子到学子,人人都闷着头钻研木头铁块,鲜少关注外院的事,外院的学子也对他们知之甚少。
今儿她算见识到了。
是非对错暂且不论,视学生如亲子,这才有几分天下书院之首的模样。
眼看着两位掌院就要吵起来,陆回揉了揉额角,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二位先生可是给本王留了个大难题啊。”
陆回的话音落下,司掌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希望:“殿下的意思是——”
陆回摆摆手,姿态松散:“今日本也不是大理寺堂审,不过是卜算院的学子将他对此案见解说给诸位听,诸位全当听个故事,是对是错,还需要慢慢查证。”他
眯起眼睛,似乎在盘算时间,“案子证据的核验复杂繁琐,要赶在陛下进山前确认清楚……如今瞧着时间紧得很,倒是不好再耽搁。本王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诸位请便。”
纸镇将地上的风鸢收起,放入一旁的木盒中,抱着率先离开藏书楼。堂木带着两个大理寺的官员,压着蔡胜奇紧随其后。司掌院要拦,被堂木笑着打断:“掌院,此人由大理寺看守,至少能保他在堂审前性命无忧。”
司掌院愣了下,终是收回了阻拦的手。
陆回缓步到楼梯前停住脚步,微微抬起下颌,视线扫过楼梯对面的众人,落在谢汐楼身上停顿一瞬,而后慢悠悠下楼。陆亦宁见他走了,也不多呆,带着禁军的人紧随其后。
木质楼梯历经岁月,接连不绝的脚步声伴着晃动的吱呀声,渐渐远去。直到这声音彻底消散,谢汐楼都还沉浸在陆回的眼神中,没能回过神来。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眼,她却觉得有万般情谊,似无言的情话,让她心跳莫名加速。
她真是着魔了。
众人离开后,藏书楼上只余两位掌院、谢汐楼和呆愣愣步思文。掌院间气氛怪异,似有话要说,谢汐楼当机立断,拽着步思文的袖子,与掌院们告辞,离开藏书楼。
步思文的思绪还沉浸在“他的舍友真的是凶手”这件事中,心情低落,到楼底时与谢汐楼抱拳告别,之后沉默离开。
谢汐楼站在藏书楼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陆回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谢汐楼喃喃道:“心有不忍,心存愧疚。”她抿了下嘴唇,抬眼看向身边人,“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要放过蔡胜奇?”
陆回曲起手指,轻敲她光洁的额头:“我执掌大理寺,怎可带头徇私枉法?”
“那你是何意?”谢汐楼抚着额头,嘟嘟囔囔。
陆回轻笑:“按照大琼律法,杀人者偿命,却并非没有例外。先帝时期曾有一杀人案,为人子者杀了当众欺辱他母亲的人。案发后,无数人冒着挨板子的风险到衙门为其求情,只求饶凶手一命。州府未从民声,判了斩刑,报到刑部复核时被驳回。之后刑部上报天听,先帝听了案情,为之动容,改判为流放。当时这人的母亲病入膏肓,先帝特准凶手为其母送终后,再去岭南受刑。”
谢汐楼恍然大悟:“你是想效仿这个案子?”
“说不上效仿,我有我的私心,司掌院也有他想要保住的人,算是合作罢了。”陆回理直气壮。
“你怎能确定司掌院能联想到这个案子,而不是想方设法毁了能证明蔡胜奇是凶手的证据?”
“你以为掌院是个谁都能坐的位置?”
“……”
面前是被阳光笼罩的庭院,身后是昏暗中裹着丝丝阴森的藏书楼,谢汐楼和陆回并肩而立,像是站在光与影的分割处。风将他们的衣摆吹拂凌乱,忽明忽暗,亲密纠缠,紧紧相依。
木楼梯再次有声响传来,是两个掌院从顶层下楼,谢汐楼扯扯陆回的衣袖:“你一会儿有公务吗?”
桌案上的文书已堆了厚厚一沓,陆回依旧温柔摇头:“没有。你想做什么?”
四下无人,谢汐楼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热,像个火炉似的,手指纤长,碰触到的瞬间反客为主,将她的手紧紧包裹。
谢汐楼眉眼弯弯,比冬日暖阳更能驱寒:“我们去山上走走吧。”
陆回颔首:“走吧。”
青岩书院坐拥着一整座山头,阳面建书院,阴面则维持着山林的原貌,只在山脚处辟了块地种菜,补给书院膳堂。
春夏时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积雪因日晒不足尚未融化,与地面落叶交叠在一起,踩上去软绵绵的。
谢汐楼牵着陆回的手,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转身看去。
雪地空旷洁白,他们二人的脚印清晰可见,相伴相依,分外旖旎。谢汐楼心中甜蜜,视线继续向远处延伸,便瞧见了远远跟着的纸镇和大理寺侍卫。
……还不如不回头。
陆回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微微侧头:“怎么了?”
谢汐楼转过头不去看身后那些碍眼的人:“没什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穆元”和薛瑾瑜的案件已了结,就算证据尚有不足,需要补全,以大理寺的效率,也耽搁不了太久。陆回这次能顺利进山,全因这两桩案子,如今已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
陆回不愿骗她:“是。最晚后日,我便会启程回华京,这里会留堂木和一队人补全线索,并看管犯人。你与我一道回去吧?”
谢汐楼多想答应啊,却还是咬着牙摇头:“我入青岩书院,是为了查替人读书的案子。如今案子八字没一撇,所得到的线索上不足够拼凑起案件的框架,此时离开,岂非前功尽弃?”
见她说得认真,陆回忍不住打趣:“若案子一日不破,你便一日不回京?那大婚之日,可要我独自拜堂?”
谢汐楼脸颊微红:“说案子呢,怎么又扯到那里去了。”
安排她来青岩书院是陆回的手笔,当日虽有不舍和犹豫,但还是这么做了,如今倒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陆回叹了口气,没再阻止,只提醒道:“那桩案子非一日之功,案件的主要线索也定不在这山中。我需要你帮忙寻找的,是原本那些学生的下落。只要找到他们的去向,便可坐实学子被替换一事,也能清算过去数十年间,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为官者。”
谢汐楼听着颇感奇怪:“我以为你会好奇背后之人是谁……还是说,你早就猜到是谁?”
“朝中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左不过那几个人。知道始作俑者易,有足够的证据和谋算将其彻底扳倒,是另一回事。”陆回用拇指摩挲着掌中的手,对这柔腻触感甚是上瘾,“这事我已查了许久,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谢汐楼抿了下嘴唇:“我知你不喜朝中的这些事……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要执掌大理寺?你若离开华京,远离权力,应当会更快活吧?”
陆回的动作顿住,转头去看远处群山,山间白云随风而动,没有回答。
谢汐楼抿了抿唇,继续道:“陆回,当日我同你要明德皇后之案的案卷时,你曾要我想清楚后果,知晓会承担面对什么。但今日我想告诉你的是,很多事没必要想得这般清楚。世间事唯二字,从心,你尽管从心而为,我永远同你站在一处,不管会面对什么。”她露出一个笑容,“只要我们一起度过去,以后定皆是坦途。”
树枝上停歇着群鸟,二人经过时群鸟齐飞,一时间扑腾声响成一片,扰乱陆回的心绪。他停住脚步,侧头向身后瞥了一眼,远远跟着的那群人立刻转身挪开目光。
目之所及,遍地白雪延伸至苍穹。一片苍茫中,陆回微微弯腰,抬起谢汐楼的下巴,径直吮吸她柔软的唇,半晌抵住她的额头,微微喘息,喉头逸出无奈笑意:“雪奴啊,我的雪奴。”
第105章 青岩书院20山间炼狱
青岩山天气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不过须臾片刻,风起云涌,乌云密布,竟又飘起了雪,夹杂着婴儿拳头大小的冰雹子。
谢汐楼和陆回在山林中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只有空落落的树枝,一时竟寻不到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
雹子噼里啪啦落地,砸到谢汐楼脑袋上,声音清脆,瞬间红了一片。正头晕目眩之际,陆回托住她的腰,趁着冰雹子尚不密集,带着她向前飞速掠去。
近百步外,枯树枝虚掩着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幸好此刻天寒,洞口附近空旷无杂草,才能被陆回一眼发现。
二人钻入山洞中躲避,陆回的手指抚过她的额角:“疼吗?”
被砸了一下能有多疼?谢汐楼扁扁嘴:“疼。”
陆回收回手:“待回去后,请书院的大夫为你瞧瞧。”
谢汐楼哑然,正要说些什么,纸镇带着大理寺的人也躲进了山洞。
山洞狭长,谢汐楼和陆回向深处走了几步,让出洞口的位置,让众人都能入内躲避。
洞中昏暗,只有洞口处有稀薄天光。纸镇掏出火折子吹燃,火光瞬间盈满整个山洞,谢汐楼这才发现,她和陆回所站的位置,还未过山洞的一半长度。
视线向更深处延伸,俱是嶙峋山石,火折子的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藏着洞窟的尽头。
谢汐楼接过纸镇手中的火折子,向不见尽头的黑暗走去,纸镇正要抱怨,便瞧见自家主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挠了挠头,小跑两步越过谢汐楼,抢在最前方开路。
几人没走太久,便到了山洞尽头。谢汐楼转了一圈,没瞧见什么特别的,正准备转身离开,不经意低头间,瞧见了轻轻摆动的衣摆。
若无风,衣摆为何会动?这洞窟深处定有其他通道。
还未等她说什么,纸镇已然行动,借着火光在山壁上四处摸索,细细查看,终于在角落处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
洞口半人高,弯腰可走入,两步到尽头,左侧又有新的洞。
谢汐楼将火折子递给纸镇,不抢最前方的位置,只安静跟在他的身后,想要看这通道能通向哪里。陆回依旧跟着谢汐楼,时不时伸出手掌垫在她的发顶,防止她撞到头顶尖锐的山石。
一行人弯腰走了三五步,狭窄通道逐渐变开朗,可直立行走;复行数十步,拐了不知几个弯,有腥臭气自前方扑面而来。
这味道纸镇熟悉,陆回熟悉,谢汐楼也熟悉,身后跟着的几个大理寺的人也熟悉。
是腐尸的味道。
火折子的光亮不再被狭窄通道所限制,扩散向更远更高的地方。纸镇跳出通道,刚迈出半步,突然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向身后众人,险些与谢汐楼撞个满怀。
幸好谢汐楼身后的陆回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护住,方才避免二人撞到一起。
纸镇来不及注意这些细节,脸色凝重:“殿下,您和谢姑娘身份尊贵,山洞污秽不堪,不如退回前面的山洞中等待。”
寒冬腊月,这腥臭气却铺天盖地,无法被遮掩,就算纸镇不曾明说,谢汐楼也隐约猜到洞内情况的可怖。她并不多说,灵活绕过纸镇的身子,顺便夺过他手中的火折子,第一个走进山洞。
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抬眼的一瞬间还是被吓了一跳。
山洞中的情形,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案发现场都要震撼。无数具尸体散落在在山洞中,有的已成白骨,有的骨头上尚附着有皮肉,有的刚死没多久,因天寒地冻,兼之无野兽经过啃食,尚能看出人形。
谢汐楼站在尸骨堆前,嘴唇发白,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人间炼狱。
陆回抽走她手中的火折子,越过她到尸骨堆前蹲下。纸镇递去帕子,陆回垫在手中翻看尸身和覆盖在尸身上的衣裳。
谢汐楼晃了晃脑袋,拍了拍两颊,强迫清醒,而后走到陆回身旁,随他一道查看现场。
白骨上盖着的衣服历经岁月,脆弱不堪,轻轻翻动几下,便化为碎布,随尘土落了满地。衣服里藏的物件失去支撑,坠落声清脆,都是些随身携带的小玩意,有成色普通的玉坠子,有铜板,还有些小木偶小零件。
谢汐楼用树枝拨弄着,突然瞧见了个熟悉的物件。她将树枝丢到一旁,用手捡起,用衣摆擦去表面脏污。
这物件周身满是铜绿色,几乎无法辨别原本的模样,一侧似齿状,因铜锈粘连在一起,像是把铜梳。谢汐楼心中一动,捡了块石头,将梳子上的铜锈磨去一些,终于勉强露出梳子原本的模样。
她的手指抚过边角上凹凸刻字,又送到火折子旁,借着火光瞧了半晌,终于确认是个“芹”字。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谢汐楼叹了口气:“李全找到了。”
离开益州时,叶芹儿将一把刻着“全”字的铜梳交予陆回,说是她与夫君李全一人一把,李全随身携带的那把梳子上刻得正是叶芹儿的名字,单字“芹”。
那时她以为李全是个负心汉,攀上高门便踹了糟糠妻,本不愿意答应这请求,但被陆回接下。后来在梧州,见到了“李全”,心中隐约意识到事情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同。
她猜到真正的李全或许已不在人世,却没想到是以这么一个方式确认。
陆回自然记得那把铜梳,如今瞧见另一半,心中亦是唏嘘。他站起身,吩咐后面跟着的人:“将此处严加看守,将仵作请来,查验清楚这些人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话音落下,他似想起什么,嘱咐道,“来得时候小心些,别露了踪迹。另派人在山中大面积搜寻,就说本王今日在山中闲逛,丢了要紧的物件。”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要效仿姜太公钓鱼?”
陆回颔首:“若能钓到,也算意外之喜。”他转头看向李全的尸体,“待案件了结,将这尸体和两把梳子,一起送回益州,让他们夫妻二人团聚。”
“夫妻二人阴阳两隔,如何能算团聚……”谢汐楼幽幽叹气,不太赞同他的安排,“其实不告诉她真相,让她一直心存念想,也好。”
“告诉她结果,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若让她一直如行尸走肉般苦等,与直接杀了她又有什么分别?”陆回瞥她一眼,“有些事,总要面对。”
谢汐楼不再多说。
她将手中的铜梳交到一旁的大理寺官员的手中,带着心头不散的阴云,挪到山洞的另一个角落,去“面对”那几具死了没多久的尸体。
尸体肿胀腐烂,周身布满绿斑,身下留有尸水,伴着刺鼻恶臭,闻之令人作呕。谢汐楼胃中翻腾,强忍着靠近。
她的视线在几具尸体上一扫而过,终于将一滩又一滩的血肉分割清楚,是三具并排而放、堆积在一起的尸体,至少死了两三个月,因山洞干燥阴寒,才维持了今日这般模样。
谢汐楼站在尸体前,眯着眼睛瞧,神色阴沉。
“孟溪和穆元,都在其中。”陆回走到她身旁,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谢汐楼叹气,按压住心中的哀意,指着中间的那具:“这该是穆元。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我见过,正是在白鹿寺初见时所穿。那日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
她与穆元算不得多熟络,如今也只记得他为了弟弟,甘愿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替弟弟赴死赎罪的事。那日她强行替他脱罪,为他保住性命,如今却还是亲眼见证他的死亡,目送他的离去。
陆回淡淡道:“上个月那和尚已被斩首,如今二人地下若能相见,终于可以兄弟相认,也算是个好事。”
“……”
山洞内再无可施展拳脚的地方,陆回和谢汐楼离开山洞,重新回到山林中。走出洞口时,风止雹子停,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给的指引,只为让他们发现这山中被掩藏多年的冤屈。
谢汐楼快行几步,远离那山洞后深深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方才将鼻腔中的恶臭散去,心中的沉闷哀
伤也渐渐被山间清风吹散。
她回忆着刚刚见到的场景,僵掉的思绪重新转动,忍不住分析道:“刚刚那三具尸体,估摸着都是今年八九月份死的。除了孟溪和穆元,还有一具不辨身份。这意味着,今年新入山的学子,或是转院的学子中,至少还有一个是假货。”
陆回点头:“能被换身份的,全部都出身贫寒,家中无背景,易被灭门而无人伸冤。符合这种条件的学子并不多,这人并不难寻,寻到后便算是此事的实证。”
谢汐楼幽幽叹气:“穆元恰好是符合他们要求的人选,父母早亡,在多地游学,无亲无友。若不是碰到今年书院开山门时间拉长,兴许他不会为此送命……”谢汐楼突然想到什么,心中一跳,忙不迭道,“你可有安排人去益州,将叶芹儿保护起来?她算是条漏网之鱼,若被发现,也逃不过一个被杀的下场。”
“离开益州时,我已做了安排,不用担心。”
谢汐楼舒了口气:“那就好。”她转了转眼睛,似乎察觉到陆回心情不错,好奇道,“就算寻到了新的证据,堂堂大理寺卿,经手命案无数,怎至于这般愉悦?”
陆回唇角勾起,眉眼舒展,眼神是难得的柔和:“查了多年的案子有了突破,掩盖真相的幕布终于掀除了冰山一角。无辜枉死者终被发现,沉冤终要等到昭雪一日,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更何况,寻到了这些学子的去向,你也无需继续留在这深山中,可随我一道返京,我如何能不高兴呢?”
第106章 青岩书院21守株待兔
陆回说得没错,她来青岩书院便是为了寻找学子被替换的真相,找到消失学子的下落。如今人已找到,再无更多她可以做的事,确实可以与陆回同回华京。
明明一个多时辰前还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如今却替换成柳暗花明的欣喜,世间事还真是奇妙得紧。
谢汐楼拍了下脑袋,突然想起被她遗忘很久的平安符:“那日我去穆元的房间,找到了个平安符。靠着这平安符的制式,兴许能找到‘假穆元’的家乡,确认他的身份。待我回去便将那平安符给你,希望能有些用。”
“一定有用。”
刚刚在山洞中光线昏暗,陆回瞧不清楚,如今站在山林中,方才看清谢汐楼被雹子砸过的额角泛着青黄色。陆回再次牵起她冰凉的手:“走吧,先回去上药再说。”
……
这日之后没多久,青岩书院又变了模样。
原本山中只有学子和夫子长住,前些日子出了命案,琰王殿下带着大理寺的人驻扎进山。又过了些日子,公主殿下又带着禁军入山,准备替天子经筵日讲。结果这才没过几日,学生们惊觉,书院中又多了不少人,似乎是琰王府的人。
学生们四处打听,方从卜算院的小神棍们处得知,今日进山的这群人,是来替琰王殿下找东西的。
琰王殿下前几日在山中游玩,不慎将一个玉扳指落在山林中,听说这玉扳指是未来的王妃娘娘送给琰王殿下的定情信物,琰王殿下很是珍视,丢在山林中后,大发雷霆,立刻召集琰王府府卫入山,搜山寻找。
这事听起来很离谱,但苦主是琰王殿下,又似乎很合情合理。
他本就常做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癫事,带人搜青岩书院于他而言算不得出格,奇就奇在,一向对朝中势力入山同仇敌忾的四位掌院,这次却哑了嗓子,不是闭关便是生病,无一人对此事给出合理解释。
一时间,青岩书院中各种声音层出不穷,愈传愈邪乎,如书院中死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太后的侄子,陛下很是不满,要将青岩书院收为皇家私塾;又如朝中有声音请求收回青岩书院的特殊待遇,要求所有学子如常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掌院们如今的避之不见并非逃避,而是在抗议。
众说纷纭,讫无定论,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是真的。
谢汐楼听着这些说法,只觉得分外逗趣。
前几日在林中找到尸体后,陆回又从华京调了些人,热热闹闹地搜山,力保书院中每一个活物,甚至是树洞里正在冬眠的松鼠,都能知道此事。
搜山前,陆回派了堂木去与几位掌院通过气,掌院们知晓此事利害,就算心有不满,也未曾反对。
陆回还要在山中呆几日,谢汐楼便陪着他,每日去文史院盯梢,想看那人何时会按耐不住,寻找机会去山洞中毁尸灭迹。
谢汐楼盯了两日,终于在一个傍晚,众人向膳堂奔走之时,等到那个逆人群而上的身影。
那人装作要回住处,自文史院一路上行,到半路拐了个弯,直奔东边的藏书楼而去。他边走边向四周探看,异常谨慎,生怕有人发现。谢汐楼远远跟着,配合如鬼魅般的轻功,勉强藏住踪迹。
那人走进藏书楼附近的院落,钻入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片刻后推出一个板车,飞快步入山林中。
板车轧雪而行,留下车轮印。那人走走停停,一路捡拾不少大石块,搬到板车上。偶尔遇到“找玉佩”的琰王府侍卫,询问他在做什么,他只说要捡些石头回去做盆景。
巡视的人早被授意,并不追问,离开时特意避开他要去的地方,向另一个方向走,避免引起他的警觉。
谢汐楼继续尾随,瞧着他一路走一路捡,板车越来越重,推起来愈加费力,走得越发的慢。到山洞口时,车轮陷入雪与泥的陷阱,推了半天都没没能推动分毫。
眼见他忙活半晌未能脱困,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做之际,谢汐楼笑嘻嘻凑上去:“师先生,我来帮你啊!”
师进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歪,摔落泥中,衣裳瞬间污秽不堪。他的脸上满是慌张,结结巴巴道:“你怎么在这?”
谢汐楼耸耸肩,一脸无辜相:“我说我是路过的,你信吗?”
“你到底是谁!?”
谢汐楼弯下腰,撑着膝盖,凑到离他一臂的距离,冲着他笑。她的脸苍白无血色,双目直愣愣盯着他,微微启唇露出牙齿,笑得分外阴森:“我是孟溪啊,溪水的溪,师先生不记得了吗?”
师进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去,瞧着比谢汐楼还要羸弱:“你怎么可能是孟溪!他早就死了!”
谢汐楼指指山洞的方向:“师先生,那山洞好冷啊……我好怕啊,你来陪我可好?”
“啊!!”
尖叫声刺破云霄,谢汐楼皱着眉头捂住耳朵退后几步,只感觉那声音直入脑仁,嗡嗡乱响,头痛得紧。
山洞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片刻后纸镇从内里探出头,看到是谢汐楼,咬牙切齿:“这戏该是我演才对,你怎么抢去了?”
谢汐楼揉着耳朵:“这怪你啊,为什么不多看着点外面?他车子陷在泥潭中,半天都拔不出来。我若不现身帮他,顺便抓个现行,他直接跑了怎么办?”
纸镇嘟嘟囔囔:“我正准备出来,就被你截胡了。”他挥挥手,“还愣着做什么,把他绑起来啊!”
大理寺众人将师进从泥潭中拎起,用麻绳捆住他的手腕,动作颇为粗暴。师进魂魄似被抽走,在他们手中如同一个泥人儿,没有任何反抗,任凭他们摆弄。
他像是被定住,对发生的一切犹自不敢置信,渐渐的,思绪转动四肢缓和,开始发抖,沙哑道:“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纸镇刚被谢汐楼抢了乐子,正心情不好,闻言冷嗤道:“你会不知我们为何在这里?我们一大群人,等你好几天了,生怕你不来。”
寒风凌厉,师进额头却布满汗珠,顺着额角向下流。他哆哆嗦嗦道:“我就是来捡石头,路过此地,你们抓我做什么!”这话仿佛让他瞬间清醒,想出新的理由,梗着脖子扬声道,“我就是捡石头捡累了,来这山洞中歇息的,你们抓我做什么!”
纸镇乐了:“你当我们在这儿守株待兔?你的住处周围早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你按耐不住出洞。”
板车上的石头散落一地,谢汐楼捡起一块比她脑袋还要大的石块,掂了一下便放在地上,意味深长:“捡这么大这么丑的石头做盆景,师先生的品味果然了得。”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多想些借口,到大理寺的牢中慢慢讲。听说大理寺大狱有上百种搓磨人的法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多想些故事,到时候念给自己听,日子能好过些。”
师进瘫软了身子,像是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似的,被大理寺的人架着离开。
纸镇正准备离开,看到谢汐楼站在原地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顿住脚步:“谢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谢汐楼抠了抠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又不是三岁小童,何需人送?”
“山中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危险,你若出了什么事,殿下定会要我的命。”
“四处都是守卫,就算我打不过,难道他们是摆设?”谢汐楼摆摆手,“你去忙你的吧,我还有些事要做。”
纸镇见她坚持,不再多说,转身随队伍一起离开。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谢汐楼沿着另一条路,向山顶爬去。
青岩书院四座学院,卜算院建在最高处,临近山顶的位置。越过卜算院,再爬一刻钟,便能站上山巅处的观星台。
此时天还未黑,天上无星,观星台亦无人,谢汐楼沿着观星台继续向北侧悬崖走,绕过一个比人高的日晷,走进一座无门的小院子。
小院子四周围着篱笆,院中有一四角木亭,亭顶有薄薄落雪,与黄色瓦片相得益彰。亭中摆着茶案,上有茶具。茶案旁立着个风炉,炉上有茶釜,在寒风中冒着腾腾热气。
玄参坐在茶案旁,银色头发被木制发簪松散束起,姿态闲适。他瞧见谢汐楼,笑起来:“早起鸟儿叫了三声,我便知今日有贵客到。你来得巧,这水正三沸,可分茶汤。”
谢汐楼走到另一侧坐下,瞧见茶案上早就准备好的两只茶盏,打趣道:“不是我来得巧,是你算得好。”
玄参含笑不语,用瓢分茶汤。琥珀色的茶汤坠入碗中,茶香四溢,谢汐楼抿了一口,叹道:“许久不曾尝过这味道了。”
“这顾渚紫笋如今已不是贡茶,百姓亦可尝。”
谢汐楼怔住:“不是贡茶了?”
“陛下说,好茶当与万民共享,若束之高阁,仅皇家可用,着实可惜。是以去年年初,便取缔了贡茶一说。”
谢汐楼嘴角抽搐:“他惯不喜茶,倒是想了个好由头。不过此事于茶农有利,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茶盏中茶汤渐凉,玄参端起来一口气喝了,叹道:“先苦后甘,有人喜,有人厌。本是个人喜好,如今倒成了彰显身份的风雅事。”他将空茶盏掷到一旁的雪中,嘀嘀咕咕,“要我品,还不如那山巅雪水来得畅快。”
谢汐楼抿了抿唇:“畅快自在人心。”
玄参奇道:“你既知畅快自在人心,还来寻我做甚?明德皇后浴火而亡,你涅槃重生,何必要执着于往事?如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新帝有治国之才,天下等这盛世已久,你便在这盛世下,将往事放下,自在逍遥,不好吗?”
第107章 青岩书院(完)华京见
谢汐楼挑眉,只觉得玄参这话听着甚是熟悉,与陆回劝她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玄参直白地劝她放弃前尘往事,陆回字里行间都劝她三思而后行。
她盯着对面的玄参,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所以你们都知道那事的主谋是谁。”
她的语气说不上温和,玄参却也不生气,笑容不减:“玄门之人,知道也不能说,说了也不能说尽。今日你寻我若是为了此事,那便请回吧。”
谢汐楼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天色又暗沉几分,风炉中的火光四散迸出,在亭中人身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玄参的笑容在这火光下忽明忽暗,染上几分高深莫测。
又或许,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
谢汐楼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茶盏,不再看他:“说‘放下’容易,不过上齿和下唇碰一下,但真的能放下吗?今时今日我可以轻易说出‘放下’,可一年后呢,十年后呢?若十年后,我日日活在悔恨中,怨恨今日说‘放下’的自己,我是否还能有将一切重新捡起的勇气?我是否还有为自己报仇的机会?”
玄参幽幽叹息。
谢汐楼抿了抿唇,将一切甩到脑后,扬起一个明媚笑容:“不过,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是想问你,我是否有善终。”
这下玄参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何意?”
谢汐楼挠挠头:“我若无善终,那便早做准备,不连累他人;若有善终,便好好谋划,给自己留点挥霍的金银财帛。”
“……你其实想问的是,是否会连累陆回吧?”
“是。他活得也难,没必要为我搭上性命。”
玄参望着面前的少女,脑海中闪过陆回的脸。
前两日陆回也曾来寻过他,问过类似的问题。那是二人认识这么多年来,陆回第一次请他占卜,问未来。
偏巧那日他闲来无事,还真为两人算了一卦。
这俩孩子生来尊贵,瞧着像是蜜罐里泡着的甜杏子,咬开一看,竟是上了黄釉的山楂和苦瓜,一个苦一个酸。
玄门之人不可透露天机,那日他没同陆回透露分毫,但今夜还是心软了,不忍看到对面那孩子澄澈的眼,闪过失望的神色。
他指着小院不远处无边的黑:“那处是悬崖,瞧着是死路一条,但若有光亮,便能看到地上有一条藤蔓,可通往山下的一个台子。我时常在那里闭关,风景很是不错。你若有空闲,天明时来寻我,我带你下去看看。”
谢汐楼似懂非懂,却心知这已是玄参能说的全部。她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学生谢掌院指点,待到春暖花开时,定再来讨一杯茶。”
……
大理寺将师进抓住后,秘密带回华京。文史院学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师先生突然消失不见,他的所有课由裴掌院代授。
自裴掌院被逼着“病好”,出关授课后,每日都阴沉着脸,文史院众人纵心有千万个疑问,却无人敢开口问。一时间,师进去了哪里,竟成了文史院私下里公开讨论的秘密。
师进失踪后没两日,琰王殿下珍贵的定情信物扳指便找到了,琰王府的人陆续撤出书院。又过了几日,有消息说两名文史院学子的案子已经查清,杀死第一个人的是第二名死者薛瑾瑜,而杀死薛瑾瑜的是一个鲁班院的学子,曾被薛瑾瑜欺辱多年。
薛瑾瑜的恶行众人皆知,一时间书院中议论声纷纷,无法按压。甚至有鲁班院学子制作大小风鸢,将薛瑾瑜的罪行书于风鸢两翼,在藏书楼顶端放飞,飞向书院各个角落。
讨论声愈演愈烈,渐渐有了失控的势头。
又是几日后,裴掌院在授课时,大理寺的官员闯入课堂,在众目睽睽下带走一名学子。
那人是今岁刚进入学院的学子,出身贫困,也曾受薛瑾瑜的欺辱。
大理寺的人走到他的面前,还未说什么,那人便湿了裤子,在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中,被押解着离开课堂。
裴掌院端坐前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没看到屋中发生的一切。
这之后,大理寺的官员陆续撤出青岩书院,只留了一小队人在鲁班院中,看守那个极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的人。
山中变故频发,饶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这风雨欲来之势。往日热闹活力的书院,如今气氛大改,沉闷压抑,学子们不敢高声语,唯恐这灾祸蔓延到自身。
书院里再无谢汐楼和陆回需要留下的理由,二人准备启程返回华京。临行之前,谢汐楼来到陆亦宁的住处寻她。
陆亦宁知晓二人今日离开,正准备出门相送,瞧见谢汐楼来,笑道:“你我倒是心有灵犀。我正准备去寻你,你便来了。”她引着她到屋内坐下,为她倒了杯茶,“皇婶今日走,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这称呼让谢汐楼愣了一秒,生出几分羞涩之意,慌忙摆手:“可别打趣我了。今日来寻你,是为了一件正事。”
陆亦宁瞧着她的动作神情,恍惚一瞬,只觉得和记忆中那人怎能这般相似。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重新展出笑意:“可是和青岩书院的事相关?”
谢汐楼没注意到她的走神,微微点头,直入主题:“你也知晓书院中发生的两桩案子,皆由高门子弟
欺凌出身市井的学子而起。你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陆亦宁没料到她是为此事而来,思索片刻道:“那日之后,我确实想过,是否该同四位掌院商议,若之后再有欺凌发生,直接将欺凌者驱逐出书院,不得再入山门。”
谢汐楼摇头:“我认为此事当从源头制止。你可想过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出身高门的学子与出身市井的学子,所见所闻,所吃所用都不同,易分别抱团。如薛瑾瑜这般,自小被家中长辈捧着哄着,管束教养差些,便会觉得其他人都不如自己,只配如仆役般跪伏在他面前,听他差遣。这种念头非一日形成,亦非一日能纠正,如何能从源头制止?”
谢汐楼依旧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来几日,应当也发现了,如今的文史院,几乎全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这群孩子自启蒙起,便有名师授课,确实更易考入书院。可他们进入书院,真的是为了精进课业吗?就算青岩书院的夫子博士都是当世大儒,可家族为他们延请的先生也很厉害,何须来这清贫山中受苦?”
陆亦宁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了那几个每年由书院举荐入朝为官的名额而来?”说完她似有疑虑,不怎么赞同,“这本就是同一件事。青岩书院岁试全凭真才实学,若高门学子比平民出身的学子成绩更高,拿到那几个名额也是应当的。”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谢汐楼意有所指,“如今你也瞧见了,薛瑾瑜只因薛家的背景,便能轻易获取夫子们的青睐,在岁试中取得不俗的成绩。若以后都效此法,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就变了。高门学子联合起来,欺凌寒门学子,将他们逼得无法专心学问,便再不能与他们竞争。自此,书院每年送入朝中的几人,便被世家子弟垄断。就算有的人没能通过这个入朝做官,也赚了个人情,日后少不得能得些利益。我认为,这才是欺凌真正的源头。”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陆亦宁,神色中全是认真:“这事本与我无关,但我与这书院有些缘分,实在不想看到它变成这般模样。所以恳请公主殿下,设法推进取消‘由青岩书院举荐可直接入朝为官’的规定,让天下学子,无论世家还是平民,都只能通过科举入仕。世间事多有不公,但若能在此事上多几分公平,可暖天下学子的心。”
陆亦宁定定看着她,神情颇为严肃:“你可曾想过,若这路子真的堵上,青岩书院便再不是天下书院之首了。”
“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是为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士,提供一个可以潜心研究学问的地方,并不是为了争这第一。如今,也不过是让书院回归它该有的模样。”谢汐楼知陆亦宁心中的犹豫,又道,“当时太祖皇帝给了青岩书院特权,遭到朝臣们的反对,用了些时日才将此事促成,今日取消也非一日两日能成。我知殿下想通过代陛下经筵日讲,来让更多人正视女子做学问的事,需要借这‘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号,但殿下,两件事本是同源,可同进退。”
“这是何意?”
“男人瞧不起女人,高门瞧不起平民。”
陆亦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旋即笑容散去,只余悠长叹息:“这条路可真是不好走,也看不到尽头呐。”
“但坚持走,总能走到尽头,不是吗?”
阳光越过层层阴云,天空逐渐晴朗起来。院中的石桌上落了两只歇息的雀儿,蹦来蹦去甚是可爱。谢汐楼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着,转头向门外望去,心头阴郁散去几分,不自觉笑了起来。
陆亦宁看着她转头掩唇轻笑的动作,再次生出几分恍惚之意。她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道:“你与我认识的一人很像。”
谢汐楼转眸,笑容温和:“可是容貌像?”
“不,不是容貌。”陆亦宁在心中回忆那人的长相,唇角笑容清浅而苦涩,“或许是动作神情吧,也可能是说话的方式。自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不自觉将你与那人联系在一起。她也曾似你这般,耐心引导我,与我讲道理,只不过她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不似你这般直爽。”
谢汐楼垂下眼睫,轻笑:“你说的是明德皇后吧?”
“你怎么知道?可是陆回同你说的?难道他也觉得你像?”
谢汐楼摇头:“没,只是听说温平公主和明德皇后是至交好友,所以有此猜测罢了。”她停顿了下,试探道,“听陆回说,你对明德皇后的死,一直心有疑虑?”
陆亦宁看着门外的院子,深思飘远:“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沈家大郎,都认为大理寺对明德皇后的案子处理得过于草率。我们总觉得,惊鸿在沈国公府被活活烧死,尸骨无存,太过蹊跷。但若说怀疑此事的原因或是证据,倒也没有——话说回来,我们要是有这证据,早去陛下那讨说法了,哪里还会似今日这般,被逼着接受大理寺的结论。”
门外太阳高悬,已近正午,纸镇奉了陆回之命,来陆亦宁这儿催谢汐楼回去。陆亦宁瞧见院中出现的人,冷笑道:“陆回是怕本宫把她吃了还是怎么着?不过聊两句的功夫,便派你来催。”话虽是这样说,陆亦宁到底站起了身,对谢汐楼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不能赶在天黑前进城。待你和陆回成婚后,咱们便是一家人,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聊,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故友相见却不能相认,所聊不过几句便要分别,百般思绪在这一瞬间涌上谢汐楼的心头。对少女时期的怀念和对挚友不自觉的亲近终究抵不过对那漫天大火的怀疑,思量后宣之于口的也只有一句:“好好保重,华京见。”
陆亦宁不知她心中所想,露出一个比日光还夺目的笑:“好,咱们华京见。”
第108章 凤凰涅槃1沈国公府
入了腊月后,华京的天气愈发寒凉。
因着年关将近,城中比寻常时更要热闹。店铺每日早早卸下门板迎客来,摊贩们沿街售卖吆喝,百姓们到集市上置办年货,大街小巷全是喜气。
茶楼酒肆人满为患,所聊之事除了即将到来的新年,就是这半个月发生的大事。
半个多月前,薛尚书之子薛瑾瑜惨死在青岩书院,消息传入华京,薛尚书称病不上朝,薛太后随即病倒。琰王殿下带着大理寺的人亲赴青岩书院,彻查此案,却牵扯出薛瑾瑜长期欺凌同窗,致使市井出身的学子,在雪中活活被冻死。
一时间,朝内朝外议论纷纷,薛家喊冤声不停,民间争议声渐起。
平头百姓最能体谅共情平头百姓,他们知晓普通人想要考入青岩书院,要付出多少努力,吃多少苦,更知道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死在书院中,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是多么大的伤痛,用天塌了来形容都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竟然是被一个纨绔子弟欺凌致死。
高门大户和平民之间本就有天然的敌视关系,此事一出,民间不满声渐起,讨伐薛家声大,要求彻查薛瑾瑜案的声音小。
薛家不管这些,继续上奏为薛瑾瑜喊冤,并斥责大理寺早就查明真相,却将凶手留在书院中,不肯正法。陆回哪会受他威胁?只说缺少目击证人,虽有怀疑,却无法证实。若薛家能找到目击证人,明日他便亲自送那疑犯上刑场。
薛家有苦难言,青岩书院鲁班院掌院连夜进京,在陛下面前哭诉那学子多么有才华,若为薛瑾瑜赔上性命,是大琼之失。陛下头痛不已,只能下令让大理寺继续查,待明年开春,他亲自审理。
至此,此案暂且告一段落,陆回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时。
谢汐楼同陆回回到华京后,虽同住一宅子,却没见几面。陆回忙,谢汐楼也忙。陆回忙着大理寺的公务,谢汐楼忙着喝药治病,顺便研究花钱的法子。
前些日子,陆回送来了一小箱金
子,约莫有百两,谢汐楼琢磨许久,不知该怎么处置。
如今她吃穿用度全靠王府,名贵药材出自皇宫,并无花钱的地方,于是便想着,若能将这些钱悄悄送出华京,另置办一份田产,也算为她和陆回多留一条后路。
她是个没身份的倒霉鬼,朝不保夕,陆回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若有一天,这华京容不下他们二人,总要有些无人查得到的钱财傍身,方能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这一日天晴,陆回罕见地没出门,一大早便来到谢汐楼的院子,为她挑选了件鹅黄色的斗篷,带着她出门。
出门时马车停在门口,车内软枕软垫已备好,桌几上留着一碟果脯,配着一壶清茶,尚还冒着热气。
陆回神秘兮兮不肯说去哪里,谢汐楼便也不多问。
马车异常平稳,走街过巷,城中的喜气喧哗传入马车内,感染车中人。谢汐楼忍不住掀起厚重的窗帘,看到窗外愈发熟悉的景象,怔怔道:“这是去沈家的路?”
陆回见她猜到,也不隐瞒:“前些日子寻到把好弓,想着找机会送到国公府中。恰好今日有空闲,猜你定然也想回去看看,便带着你来了。”
怕是为了能带她回来,而特意寻了把好弓吧?谢汐楼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心情却复杂得很。她想回来,想念这里的一切,却又怕回来,怕面对过去的一切,和未知的一切。
陆回知她心中所想,将她的手牢牢握住,温声安抚:“莫怕,我在。”
沈国公府同陆回的宅子隔得并不远,马车慢悠悠地晃,三刻方停。马车停稳后,堂木拉开车门,陆回率先下车,转身伸出手。谢汐楼钻出车门,瞧见他高举的手愣了一瞬,按耐住蹦下车的冲动,回忆着做贵女时的端庄优雅,搭着陆回的手,踩着下马凳缓步而下。
待她站稳后,陆回将手中的手炉塞到她手中,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雪奴,咱们回家了。”
雪奴,回家了。
几个字,让谢汐楼眼眶起了潮气,她仰头看着沈国公府的大门,只觉得恍若隔世。
此刻大门紧闭,朱漆大门气势恢弘,门板镶嵌的金钉锐气逼人,檐角吻兽带着几分肃杀之气。木制抱框上挂着沈国公府的牌匾,是高祖皇帝的御笔。
一切熟悉而陌生。
“我从没站在这个角度看这个大门。小时候,阿爹阿娘阿兄驻守边关,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每次他们回来前,府中比过年还要热闹。那时府中只有我和照影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每日就在这大门后的小院子玩,玩一会儿,去大门口站一会儿,看看远方有没有人来,再玩一会儿,再看看。”谢汐楼声音哽咽,眉眼间却有温和笑意,似穿越漫长岁月,望向当年小小的姑娘,“当时总觉着这大门太大了,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怪不得他们不愿意回家。今日一瞧,也不过如此。”
陆回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水光:“我还以为你和沈妃的关系并不好。”
“沈照影是我二叔的女儿,我们俩性格不同,互相看不惯对方,自然关系一般。但那时候,同辈的孩子里,我阿兄在边关,二叔膝下尚只有沈照影一个孩子,就算关系不好,也只能勉勉强强玩在一处。后来我被送进宫中做公主伴读,她还气了许久,觉得祖父偏爱我,只让我进宫,却不让她进宫。”谢汐楼叹了口气,“她当这是什么好差事?什么公主伴读,不过是为入宫为质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若沈侍郎也从武,兴许你们姐妹二人会一起入宫。”
谢汐楼点头:“沈家算是将门,从祖父到我阿兄,全是武将,只出了我二叔这么一个奇人,自小爱文不爱武,性格也是八面玲珑,擅结交,和沈家其他人完全不同。他考入青岩书院时,也是去的文史院,之后便入朝做了文官。为此,我祖父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陆回替她掩好斗篷的帽子,遮住呼啸的寒风,牵住她的手:“走吧。”
自沈惊鸿在火中殒命后,沈国公府闭门谢客,大门久未敞开。今日门被叩响,开门的仆役见到陆回后面露惊诧,躬着身子迎一行人入内后,跑着去向主人通报。
谢汐楼站在熟悉的院落,目光扫过一转一瓦,一门一窗,心绪久久无法平静。陆回并不多说,只站在她身边,加倍用力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一直都在他身边。
仆役离开不过片刻,有脚步传来,谢汐楼正惊异于沈府仆役的腿上功夫又精进不少,转身便瞧见了沈城霁。
大半年前沈城霁回京述职的途中,收到陆回的消息,改道灵州东吉寺,救了众人。那日一别,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谢汐楼看着往日最疼爱她的兄长,很想与他多说几句,却只能站在陆回身侧,装作毫不在意与他见礼。
沈城霁瞧见陆回就烦,看到他上门更烦,眉头皱得如古稀老翁:“你来做什么?沈府不欢迎你!”
陆回不恼,看着这未来的大舅哥,心情玄妙而愉悦:“前些日子得了把好弓,思及沈国公最爱弓箭,是以亲自登门送弓。”
沈城霁的目光越过陆回,果然瞧见他身后的人捧着一个巨大的木匣子。他上前两步:“行了,弓给我,你们回去吧。”
陆回伸手挡住他的去路:“若你拿走这弓,抢了我的功劳怎么办?”
沈城霁不敢置信听到了什么:“陆回,你当我是三岁小童?稀罕你这功劳?”
陆回笑笑不说话,脸上分明写了俩字,“确实”。
沈城霁怒火中烧:“陆回,我人就站这儿,我真就不信你今日敢闯我沈府!”
气氛剑拔弩张。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谢汐楼忙不迭开口:“今日殿下其实是陪妾来的!”
沈城霁愣住,这才认真打量起站在陆回身边的人,后知后觉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灵州东吉寺,承沈公子大恩,一直未来得及登门致谢,今日倒是有这个机会。”
谢汐楼正要屈身行礼,被沈城霁眼疾手快托起。
刚刚还恨不能与陆回打一架的年轻男人此刻收敛起脾气,一脸正气:“保护百姓,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无需致谢。更何况,你与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年纪,看到你便想起她……当年没能救下她,一直是我最大的遗憾,将你、你们救下,多少弥补了些。”他看看谢汐楼,又瞧瞧一旁的陆回,狐疑道,“你怎么与他一道来了?”
陆回神色自若:“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未来的琰王妃。”
琰王的婚事传遍整个大琼,沈城霁自然听过,闻言也没多想,只觉得陆回这厮周身环绕着喜气和傲气。
新郎官有喜气是合理的,但傲气从何而来?娶妻有何可骄傲的?
不过陆回一向疯疯癫癫神神叨叨,有些不合常理的情绪也是正常的。沈城霁懒得理他,转头看向谢汐楼:“你说他是陪你来的,你为何要来沈府?”
谢汐楼抿着唇,眉眼间流出几分哀伤:“妾与明德皇后是多年好友,一直想寻机会来府上拜访。”
沈城霁最烦外人与明德皇后攀扯关系,闻此言,刚刚生出的那丁点好感烟消云散,冷下了脸:“家妹久居华京,何时能与你结识?”
谢汐楼望着他,轻
声道:“明德皇后一岁时从北境回到华京沈府,七岁入宫做公主伴读,十三岁离开皇宫入青岩书院,十六岁被先帝定为太子妃。她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笼子里,妾与她确实无相识的机会。可那之后,她离开书院,同温平公主一起游历大琼,直至先帝宾天才返回华京,正是这段时间,妾有幸与她成为朋友。”
第109章 凤凰涅槃2火灾现场
沈城霁看着谢汐楼,听着她如数家珍般将沈惊鸿的生平说出,芥蒂消散不少,但仍旧心存怀疑。他瞥了一眼陆回,冷笑道:“这些不难打听,你身边的这人就知晓。”
谢汐楼咬了下唇,思索片刻又道:“明德皇后喜食北境乳酪块,每次你同沈将军夫妇返京,都会带上许多。有一次她贪食,一次用了一大块,当晚便呕吐不止。因此事,沈国公责罚了她的婢女月琴柳琴,那之后,她每次只被允许用拇指大小一点儿。你们回京是深秋,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乳酪块长毛发臭,都还未吃完。”
往事历历在目,动人心弦,沈城霁望着墙边的那棵树有些出神,像是瞧见了那个喜欢藏在树冠中,等着他来找的小姑娘。
“那是她入宫前最后一个冬天的事。那年之后,她入宫伴读,不能轻易出宫,偶尔回家一趟,也是匆匆离开,我们带回来的乳酪再无人尝,每年都搁到坏掉。有时我在想,若早知道她要走那条路,那年冬日便多吃些又如何?沈家又不是请不起名医。往后那许多年被高墙囚禁的日子,也不知她是否还惦念着那乳酪块。”
“惦念着的。”谢汐楼垂下头,手在长袖下攥成拳头,指甲狠狠嵌进肉中,伴着尖锐的痛,勉强遏制眼中泪意,“明德皇后曾同我讲过,宫中有御厨擅作北境美食,虽味道略有不同,但多少能解几分对家人的思念。”
“那就好……”沈城霁喃喃道,回过神来,恍然惊觉眼角竟有了湿意,他叹口气,再看那与陆回并肩而站的人,正色道,“你既与家妹交好,我便提醒你一句,陆回这人不可托付,趁着还没大婚,快些逃吧。若需要帮忙,可来寻我,看在家妹的面子上,我定送你出城,逃离这人的魔爪。”
陆回拧眉,只觉得这人真真有病,乱造口业,坏人姻缘。他正要驳斥几句,刚刚那报信的仆役匆匆跑回前院,躬身行礼:“殿下恕罪,国公爷近日染了风寒,还未起身。国公爷说了,左右这沈府内也没有殿下没去过的地方,请殿下自便,等他起身服药后,再来向殿下请罪。”
这事正如陆回之意,倒是身边谢汐楼面含忧色:“严重吗?可请了御医?”
那仆役垂头,一板一眼:“回姑娘,无大碍。这两年每到天寒时,国公爷总要生场风寒,待天气回暖后,自然就好了。”
顾念着此刻的身份,谢汐楼不便多问,她瞥了一眼一旁沈城霁的表情,见他神色中并无忧色,想必不严重,心下安定不少。
听到仆役的话,沈城霁沉默片刻,道:“我带你们去前厅歇息吧。”
“可能带妾去看看明德皇后曾经住的地方?”
沈城霁一愣:“大火后,那地方并未修缮,如今仍旧是一片废墟,没什么可看的。”
谢汐楼浅笑:“妾只是想去故友曾住过的地方瞧瞧罢了。”
听她如此说,沈城霁不再阻拦,转身带路:“走吧。”
一行人跟在沈城霁身后,向后院走去。
谢汐楼边走边看,忐忑又激动,她小心翼翼踏过她曾走过无数遍的路,在心中默默预测着沈城霁下一步要走哪,是穿过那池上的回廊,还是绕过练功场;是要从月洞门走,还是从垂花门过。
明德皇后的旧居名曰闻鹤轩,建在后院水塘旁,四周无别的院落遮挡,视野广阔,是整个沈府景色最好的院落。当年她入宫后,听闻沈照影哭着闹着要搬到这里来,但被沈国公拒绝了。
沈国公说,这里永远是她的家,总不能让她回家没地方住。
那时的她很感动,总觉得很快就能回家,没想到春去秋来,秋去春来,再回去已是十年后。更唏嘘的是,回去后没住多久,一场大火,险些让她和这院子共赴黄泉。
如今的闻鹤轩只剩一片废墟,半面院落化为焦炭,剩下半面虽勉强保留。大火后的灰尘未打理,四处都是黑色烟尘,瞧着脏兮兮的。
园中的花草早在火中化为灰烬,时间走了三年,它们也重新酝酿出了生机,冲破层层桎梏,在废墟上开出新的花。
沈城霁将几人带到这院中后便有事离开。堂木和纸镇对此处很是熟悉,随众人在院门外等候。谢汐楼走在前方,穿越废墟,立在房屋残骸前,沉默无言。
陆回站到她身旁,指着前方道:“我的人赶到时,大火已燃起,冲进屋内,就见你躺在床榻上,喉咙被割开,血染湿了被褥。”他将手指向东侧挪了半分,“你的身边还躺着两个男人,全都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其中一个被利刃刺穿胸膛,另一个的脖颈处被割开,杀他的人下手时用了十足的力气,脖子几乎被完全切断。当时时间紧迫,无法细细查看,只来得及将你带出火场。”
谢汐楼回忆那日的情况,疑惑道:“那日我只瞧见了一个人,被抹了脖子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会有两个刺客,还都死了……你的人进屋的时候,瞧见我那两个侍女了吗?月琴和柳琴?”
陆回摇头:“屋内只有你们三人。火势极大,来不及去其他屋子查看。”
谢汐楼想起在益州时,龚玉提到过的事,迟疑道:“也就是说,龚玉见到的,极有可能真的是月琴。你提过,现场发现了七具尸体,五女两男。我的院中本有五个侍女,加上宫中派来的尚宫和龚玉,该是七女一男。我的‘尸体’被你们带出火场,两个刺客的尸体留在了现场,龚玉尚在人世,该是六女两男八具尸体。若其中一人逃出生天,人数便能对上。”
“前些日子大理寺要搜查几个要犯,你的两个侍女的画像夹在其中,发向各地,若有消息,我们很快能得知。”陆回道。
谢汐楼摇头:“一个人遁入人群,和一根针落入海中,有什么区别?我想不通,她既然能逃走,为何不叫醒其他人一起逃走……”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渐渐消失不见,似乎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
陆回转头看着她,淡淡道:“你明明猜到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她若真是侥幸逃得一命,来不及叫醒他人,为何事后不报官,为何再未出现过?况且,你遇险时定然呼救过,她们就住在你寝室的耳房中,怎会会毫无察觉?”他顿了顿,直截了当撕碎她的幻想,“因为她背叛了你。”
背叛……
谢汐楼轻轻闭上双眼,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陆回说得对。
十几年主仆情深,真心相待,到头来竟还是背叛……
谢汐楼心情烦闷,不愿再看这满目疮痍,转身向外走。
“喵呜~”
有猫儿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愈发响亮。一只肥肥胖胖、皮毛锃亮的金丝虎踩着废墟穿越杂草丛,雄赳赳气昂昂,冲着谢汐楼和陆回叫个不停,似在驱逐这两个闯入她领地的人。
谢汐楼瞧见这只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吃奴!”
金丝虎的眼中闪过狐疑,试探着靠近。谢汐楼蹲下身子,向前伸出手,耐心等金丝虎确认味道。金丝虎一步一步走得谨慎,到伸出的手前停住脚步,只伸长脖子去嗅。
陆回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分外有趣。
他从没想过能在一只狸猫的脸上看到震惊的神色。
只见金丝虎从最初的谨慎,逐渐到震惊,到不可思议,随后尾巴高高竖起,走到谢汐楼身边蹭个不停,边蹭边叫,叫声已不是刚刚的怒吼,更像是撒娇。
“她倒是喜欢你。”
院门处传来苍老的声音,谢汐
楼呆在原地,不能动作。陆回温柔拍拍她的发顶,弯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
起身时谢汐楼已神色如常,笑着看向沈国公:“以前常听明德皇后提起沈国公,今日总算见到了。妾谢汐楼,见过沈国公。”
沈国公年过花甲,南征北战戎马半生,身形威武壮硕,可落在谢汐楼眼中,却觉得短短三年的时间,他苍老了不少,挺直的背脊有了弧度,须发业已雪白,再寻不到黑色。
“既是雪奴的朋友,便随意些,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沈国公看着正在拼命蹭谢汐楼,毫无沈国公府名猫矜持的吃奴,眼中满是慈祥笑意,“你便是琰王妃吧?雪奴走后,吃奴便不许人靠近。整日里只呆在这个院子里,鲜少外出。每日下人们只能将吃食和水放到院门口的树下,等她吃完喝完,再换新的。倒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想必是极喜欢你的。”
大火那夜,吃奴在院中睡,没有来她的屋子,倒是侥幸逃得一命。谢汐楼垂下眼睫,眼中全是温柔笑意:“她如今长得这般圆润,国公定是用了不少心思。”
“毕竟是雪奴留下来的,这怕是她在这世间,最放心不下的了。”沈国公瞧着面前一人一猫,突然道,“你们有缘分,不如将吃奴带回王府吧。”
谢汐楼惊讶道:“这如何使得?听闻沈国公甚爱此猫——”
沈国公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不爱猫,我只是怀念我的小雪奴。如今雪奴已走了三年,有些事也该放下了。今日或许是上天给的暗示,吃奴喜欢你,你将她带走,好好照顾她,可好?”
怎么能不好?这简直是谢汐楼想都不敢想的事。她连连点头,俯身将吃奴抱在怀中:“沈国公放心,妾定好好照顾吃奴。”
吃奴缩在谢汐楼怀中,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双眼,竟是安心睡去。
沈国公的眼中闪过一丝解脱,而后笑着看向陆回:“听闻你寻了一把好弓要送给老夫,那弓何在?”
第110章 凤凰涅槃3生辰
从沈国公府回琰王府的马车上,谢汐楼抱着吃奴,一刻也不肯放下,她用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猫儿光滑的皮毛,猫儿在她怀中舒服地蹭了蹭,留下了几根橘黄色的毛。
陆回看得有些眼红,竟隐隐起了几分艳羡。
他收回视线,捏了捏鼻梁,掩饰眼中情绪。
车厢不大,谢汐楼立刻注意到他的动作,担忧问道:“可是身体不适?”
陆回没控制住,冷哼一声:“还以为你眼里只有那只猫。”
谢汐楼哑然:“你同吃奴计较什么?”
吃奴眯着眼睛看陆回,而后“喵呜”一声,伸了个懒腰,翻出肚皮,让谢汐楼抚摸它肚皮上最柔软的毛。
陆回瞧着吃奴挑衅的模样,不知怎的联想到刚刚的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这小畜生倒是比沈城霁聪慧,一下子便认出了曾经的主人。不似沈城霁,亲妹妹在面前而不识。”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谢汐楼眯起眼睛打量陆回:“总觉得你在骂我阿兄。对了,阿兄为何会在此处?”
“说来话长。沈城霁回华京述职后,被陛下寻了个由头留在城中,无法再回西南。”
谢汐楼了然:“明德皇后死了,换了个沈城霁。下一步可是要尚公主?”
“陛下还真有这个意思。尚公主后,便不能领实职,可将他名正言顺留在华京,但年龄合适的公主只有亦宁,偏亦宁不愿意,为此同太后闹了好几次,此事只能暂且搁浅。”陆回想起了什么,笑起来,“你倒是对‘明德皇后’这个称呼,接受得很快。”
谢汐楼跟着笑:“第一次听‘明德皇后’这个称呼时,确实觉得怪怪的。我明明还活着,却被追封谥号。如今倒是觉得挺好的,明德皇后是沈惊鸿的终点,而如今的谢汐楼,注定再无法做回沈惊鸿了。”
她唇角笑意轻浅,澄澈的双眸中布满了碎琉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让陆回看得心疼。他伸长胳膊,戳戳吃奴的肚子,吃奴委委屈屈喵呜直叫,翻身亲亲热热蹭身下人告状,惹得谢汐楼嗔怪着瞪了陆回一眼。
眼见着心上人的笑容逐渐真切,眉眼温柔如冬雪初融,陆回心下安定,方才觉得这猫儿也不是毫无用处。
“会好的。”他轻声说。
……
沈国公府一行后没几日,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一大早,她尚在睡梦中,被院中噼里啪啦的响声吵醒,开门后惊讶发现院中样貌大改,原本的石桌石凳全部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不大的天棚,四周围着轻纱,随风鼓动。
天棚旁边搁着高低错落几十盆花草,在寒冬腊月灿烂盛放。谢汐楼对这能在冬日里开的花很是有兴趣,趿拉着鞋子,裹着披风,晃荡到跟前才发现全部是假的,都是通草花和绢花,只因制作精良而栩栩如生。
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院中忙碌的人在开门声响起的一刻全部消失,谢汐楼愣是一个人没瞧见。正疑惑着,院门外有人走近,穿着绯色长衫,簪白玉发冠,玉树临风,喜气洋洋,竟是陆回。
他拎着一个食盒,笑容温和:“瞧我来得正是时候。”
谢汐楼扫视他全身,有些奇怪:“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你穿得这般花枝招展。”
陆回没搭理她,掀开薄纱走入天棚中。谢汐楼跟着他钻进去。
天棚内四角放了四个火盆,将四周烘烤得温暖如春。陆回将食盒搁到桌上,掀开盖子,香气四蔓。他将其中的吃食取出,谢汐楼方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一碗卧着蛋的面条,蛋旁有肉有菜,色泽鲜亮,汤汁醇厚,香气浓郁,只一眼便唇齿生津。
谢汐楼还未用朝食,正饿得很,瞧见面条不自觉吞咽口水:“这是什么?”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特意让厨房提前准备的。”陆回将面碗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快尝尝。”
“生辰?今日是腊月二十三?过得这般快吗?”
自重活一次后,谢汐楼从没过过生辰,第一年忙于生计,活下去都困难,如何有闲情逸致过生辰?第二年倒是有些闲钱了,可一个人吃长寿面,庆贺生辰,总觉得有些可怜,索性作罢。
如今是第三年了,她早就忘了这回事。
她感叹几句时间飞逝,低头瞧着桌上那碗面,忍不住狐疑道:“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本来是想亲自给你做,但一则我亲自做,易引起他人怀疑,将你和明德皇后联系在一起,二则做面的步骤实在复杂,等我做好,怕是要到天黑才能吃上了。”
听到不是陆回做的,谢汐楼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坐下开吃,含糊不清道:“要是你做的,我还真不敢吃。你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王爷,哪里能会做面?”
她说得都对,但陆回还是不服气:“说得好像你这种世家贵女,就会做面似的。”
“我会呀。”谢汐楼将嘴里的面条咽下,慢悠悠道,“两年前吧,我帮一户人家抓到偷鸡贼。那人家也穷,没钱谢我,要将家里仅剩的麦粉分我,这我哪能要啊,我就说,想吃面了,不如做一碗面给我,便当是酬金。恰好那户人家的老夫人年轻时候随父亲摆过面摊,便亲自下厨。趁着她做的时候,我跟着学了几手。”
“我还当你只接赏金高的活儿呢。”
“百姓大多生活清贫,在你们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于他们而言却是顶顶重要的事。就说丢的这只鸡,这户人家还靠着这鸡下的蛋补贴家用,丢了或许要饿肚子。我也不是主动凑上去行侠仗义,只是碰到了,在能力之内,顺手帮了,全当积德。”
谢汐楼吃得飞快,只觉得这面不愧是出自出王府,实在是美味。她吃完抹抹嘴,突然愣道:“等等,所以这是长寿面?”
陆回瞧着她温柔笑:“生辰本该吃长寿面,寓意福寿绵长。”
这寓意和她真是不搭,她如今连活人都不算,何来福寿绵长?谢汐楼心头有微微苦涩,面上却只是笑叹:“好多年没吃过长寿面了,今日一下子将过去几年的都补上了。”她摊开双手晃了晃,“既是为我庆贺生辰,那礼物呢?”
陆回见她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都没剩下,心情极好。他站起身,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随我来。”
谢汐楼跟在他身后,走了没两步,瞧见附近的花,随口问道:“你在这里放一堆花是做什么的?一大早吵吵嚷嚷,让人都睡不好觉。”
陆回脚步一顿,再开口时竟有一丝丝委屈:“明德皇后喜欢寒潭踏青,我猜想定是因为那时漫山遍野花团锦簇,瞧着甚美。现在天凉,一时半会儿寻不到那许多花,只能用假的替代。”
谢汐楼恍然大悟:“所以是在仿照寒潭踏青,野于饮食?”
陆回声音闷闷的:“嗯。”
这都哪儿跟哪儿!谢汐楼只觉得面前这人怎这般可爱,往日都没发现。她笑着解释:“我喜欢寒潭踏青,不过是因为那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出宫去玩的机会,并不是喜欢赏花。不过——”她快走两步,与陆回并肩而行,紧紧挽住他的手,“如今我既不喜欢赏花,也不喜欢出去玩,就喜欢与你呆在一处,更喜欢往后的每个生辰,你都能在我身边。”
霎那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心头的沉闷瞬间消散,陆回加倍用力回握住她的手,眸色是少有的认真:“好,往后的岁岁年年,定如今朝。”
陆回带着她去了书房。
琰王府的书房存放着重要公文和案卷,是整个王府看管最为严密的地方,若无允许,平日里连飞虫都无法靠近。谢汐楼只来过一次,还是上次婴儿丢失案时。
推门而入,陆回到百宝阁上取了一个样式普通的木盒子,递给谢汐楼:“你的生辰贺礼。”
盒子不大,沉甸甸的,谢汐楼捧在手中,已然猜到了盒子中是何物。她掂了掂盒子,挑眉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吧?”
陆回颔首:“自益州回来后不久,恰逢大理寺休整堆放案卷的地方,便寻了个机会,让堂木将案卷换了出来。”
谢汐楼将盒子放到一旁的桌上,紧紧盯着,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她的耳边响起尖锐嗡鸣声,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过往的一切,最终停在那夜的刀光剑影上。
寂静的院落、窗外的月光、近在咫尺的剑鸣、咽喉的剧痛、满目的鲜血。
书房角的合香清新提神,迫着她的思绪从沉沦中挣脱,还未来得及动作,便瞧见陆回的手越过她触碰到盒盖子,像是要将盖子掀开的模样。
谢汐楼按住他的手。
“我自己来。”她轻声道。
她将盒盖移开,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懈下来,方才发觉,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
盒中摆着封存已久的明德皇后案案卷,纸张已有些泛黄,陈旧气扑面而来。谢汐楼小心翼翼将其取出,亲手掀开那块可遮天蔽日的幕布。
陆回的目光一直锁在谢汐楼的身上,见她神色无异,缓缓开口道:“这是当年所有的案卷,大理寺搜集到的关于此案的所有信息都在此处。许多疑点并未向深处查,不仅因为我知晓你或许没死,还因为当时陛下的态度。”
谢汐楼猛然抬头:“什么态度?”
陆回似笑非笑:“他似乎不想让大理寺继续查下去,而我恰巧也有这个意思,便顺水推舟。”
谢汐楼想到薛瑾瑜死后,薛太后和薛尚书那哭天抢地,闹得朝内朝外人尽皆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那我祖父呢,他没有坚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