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凤凰涅槃14走马灯
谢汐楼循声望去,看到来人有些吃惊,竟是沈城霁。
故地遇故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沈将军,好巧。”
沈城霁手指轻搭在唇边,示意她噤声,谢汐楼向四周望去,果然瞧见一旁百姓在听到“将军”二字后,好奇打探的目光。
沈城霁指指一旁人少处,谢汐楼微微点头,正要随他往一旁走,蓦然想起什么,回身望去,目光穿过熙攘人群百盏花灯,正巧与陆回对上。
陆回站在原地,手中握着刚买到的糖葫芦,冲她含笑点头,谢汐楼放下心来,转身随沈城霁离开。
谢汐楼跟着沈城霁走到十几步开外的地方,避让开围着欣赏走马灯的人群,寻了个安静的角落站定。
四周无人遮挡,风将杂乱的气息吹拂走,只留下了一缕淡淡的酒气。谢汐楼看着沈城霁:“你喝酒了?”
“嗯,陪着祖父喝了几杯。”沈城霁指着那个走马灯,突然道,“认出那盏灯了吗?”
谢汐楼心突地一跳,险些以为沈城霁认出了她的身份,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应对时,便听到他接着往下说:“去年上元节后,陛下寻了工匠为这八面镶金琉璃罩走马灯绘了新的灯罩,每一面都是一个小故事,合起来便是家妹的一生。”
家妹的一生?!这走马灯话绘的是她的故事?!
谢汐楼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身边的沈城霁已经开始如数家珍般为她讲解每一幅彩绘,像是与好友分享他记忆中最为珍视的宝藏。
从沈惊鸿一岁在北境蹒跚学步,到回华京沈府爬树……直到最后一幅彩绘时,沈城霁停住了声音。
走马灯还在旋转,中心处的火光经琉璃罩子折射,射向四面八方,虚无缥缈,变幻莫测,如梦似幻。
见沈城霁久久未开口,谢汐楼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光影掠过沈城霁的脸,融化了他眉宇棱角里的凌厉,添了几分温柔惆怅,他望着远处的走马灯,叹了口气:“这幅图,我却是不知了。如今想来,我对妹妹雪奴亏欠良多,几乎错过了她的大半生。我自诩好兄长,妹妹去世三年,对她的记忆已然模糊,到如今还能记得的,也只剩几个零散的瞬间了。”
曾经以为会铭记一生的人,终究是没敌过时间,轮廓和色彩在记忆中逐渐泛黄褪色,再没有重新鲜艳的一日。
谢汐楼目光重新转向走马灯,半晌轻声道:“这最后一幅图,是在宫中,时间是明德皇后离开皇宫去青岩书院前。那日她与温平公主在后宫中嬉闹,明德皇后闯入思政殿的院子,却没想到思政殿里有人,似是先帝和——”
谢汐楼顿住,表情逐渐疑惑僵硬。
她看着灯罩上画的几个人,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盯着反复确认。
与先帝在思政殿中说话的人怎么会是陆既安呢?那日先帝与一个人在思政殿中说话不假,她闯入不该去的地方也不假,但从远处走来,助她脱离困境的那人才是陆既安,她断无可能记错啊!
沈城霁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住,试探着往下说:“先帝和当今陛下在思政殿里说话,被明德皇后撞见?”
谢汐楼回过神来,迟疑着点头:“对,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说来也奇怪,那时明德皇后月末十二三岁,为何这幅图会排在这个位置。”
沈城霁不以为意:“或许是工匠绘制时出了差错吧。看来雪奴确实很信任你,连这种事都会告诉你。”
谢汐楼干笑缓解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汐楼帮他解了困惑,礼尚往来,沈城霁再次劝道:“我说,你真的要嫁给陆回?他实在非良配,你可考虑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怎么又绕到这件事上了?谢汐楼失笑:“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只有我自己知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的。”她转身向陆回的方向望去,“放心,他若待我不好,我定会转身离开,不会流连分毫。”
“与那地方沾上关系,可不是你想甩开便能甩开的。”沈城霁循着谢汐楼目光的方向,看着陆回,唇角有嘲意,“那地方就是个金碧辉煌的大牢,用权力做诱饵,困住一个又一个人。你当他不想出去?他没有一刻不想出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去?怕是只有死亡可以摆脱这一切了吧。”
沈城霁说得直白又难听,谢汐楼只能低声反驳:“总会找到办法的。”
她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凉还要轻,夹在鼎沸人声中,几不可闻,不知是想说服沈城霁,还是说服自己。
本就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不过是念在沈惊鸿的面子上多说几句,此刻见她坚持,沈城霁也不多说,转了话题:“吃奴可还好?”
提起吃奴,谢汐楼不自觉扬起笑容,双眸中全是温柔:“可好了,胖了不少,成了王府里的霸王。这些日子看上了膳房捉老鼠的狸花猫,整日里追着人家到处跑。”
沈城霁也笑起来:“真是个小没出息的,哪有半分国公府猫的气势?”
二人又聊了几句,沈城霁被陆回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准备告辞:“按理说,你算雪奴的好友,你和陆回的婚仪我该去讨一杯喜酒喝才是,但最近祖父身体越发不好,夜里总是惊醒,每顿饭也用不了多少,那日我未必能到。今日既然遇到,便提前祝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谢汐楼赶忙问:“可请过御医?”
沈城霁点头:“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来过,年前也延请了杨院使过府,都说是思虑过甚,油尽灯枯,若好好将养,还能过个一年半载。”
谢汐楼呆住:“怎么会这样?我上次去时,还没有这般严重……”
“自雪奴走后,祖父心中似乎藏着什么事,这事他不说,我也不能问。或许每个人到这个年纪,都会如此吧。”沈城霁不愿多说此事,指着陆回的方向,“那人等你很久了,快过去吧。祖父时常念叨着吃奴,改日可带着吃奴来沈国公府。”
说完,他拍了拍谢汐楼的肩膀,转身离开。谢汐楼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遁入人群,还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和兄长相见不该高兴才是,怎的又哭丧着脸?”
谢汐楼回过神来,陆回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边,她将刚刚的事说与陆回听,末了眼神中有掩饰不了的哀伤:“我幼时在沈国公府中时,是祖父亲自教养我的。我的功夫是他亲自带着我练的,我的字画是他亲自请的名儒教导。我与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阿爹和阿娘可久多了……如今他久病缠身,性命垂危,我却不能光明正大陪在他的身边……是我不孝……”
陆回沉默,不知该如何安慰,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只能不痛不痒地道:“沈国公可比你想的要坚强得多,他若能放下心结,定会痊愈的。”
“是啊,若是能知道这心结是什么就好了。”
谢汐楼长长叹息,一转眼,终于瞧见了那串被举了很久的糖葫芦,视线往下挪,举着糖葫芦的手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已然发红,谢汐楼心疼不已,赶忙接过糖葫芦:“你傻呀,问店家要张纸包着就是了,何必一直举着呢?”
陆回毫不在意被冻红的手,笑得温柔:“若用纸包着,定不如现在这般好看。”
谢汐楼扑哧一声笑出声,只觉得这人往日不是挺聪明伶利的,今日怎这般傻得可爱。她正准备咬下第一个糖葫芦,顿了下动作,将糖葫芦举到陆回嘴边:“奖励你吃第一个。”
陆回摇摇头,将糖葫芦推回到谢汐楼的唇边:“我不喜欢这甜腻的玩意儿,你先吃。”
谢汐楼不勉强,刚将第一颗糖葫芦咬下,眼前突然暗了下来,陆回弯腰靠近,挡住她眼前所有花灯的光,让她的眼眸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他凑近她的唇,张口衔住她口中的那颗糖葫芦,咬下半颗,动作果断却温柔,带着几分莫名的缠绵。
嘴唇触碰间,山楂的酸和冰糖的甜逐渐蔓延扩散,嘴唇的软和冰糖的硬交融如一体,带来新的战栗。谢汐楼仰着头,双眸亮如银河碎星,脸颊绯红如七月的石榴花。
她囫囵着将剩下半颗糖球吞下,小声道:“还有这许多,你何必抢这一颗?”
陆回理直气壮:“我不喜甜腻。”
“那你还吃。”
“这颗刚刚好。”陆回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对我来说,这颗甜得刚刚好。”
……
灯会后,陆回重新忙碌起来。二人婚期逼近,谢汐楼也很忙,谢家人从梧州赶到华京,她既要安顿谢家人,又要同宫中人一起准备婚仪相关的流程。
二人各忙各的,接连几日只有晚上能见面,聊的也多是公事,越发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二月初一,不宜外出,陆回因着公务不得不去到临近城镇,忙完后已是傍晚,赶回华京城已是来不及,干脆去了镇中唯一一家客栈,准备凑合一夜。
一行五人,要了并排着的五间房,陆回入住中间一间,其余人分别住在两侧。
几人入住后便睡下,未留人职守,到子时,屋顶瓦片被踩的哗啦哗啦响,有一蒙面人趁着夜色翻入客栈,直入中间那间屋子,落地轻巧,几乎未发出声响。
床上被褥隆起,像是有人睡得深沉,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靠近。蒙面人未多想,抽出刀便向被子上砍去,直到发觉刀下软绵,没有任何阻力,这才惊觉上了当。
须臾片刻,两人从梁上翻下,房门被推开,门外人带着烛台走入,瞬间照亮黑漆漆的屋子。蒙面人顿感不妙,挥刀欲自戕,被靠得最近的堂木一击劈在麻穴上。蒙面人半边身子瞬间酸麻,刀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在夜里格外悠长。
堂木欺身而上,正要拉下蒙面人的面巾,卸下他的下巴,却还是晚了一步。蒙面人咬碎后槽牙中藏着的毒丸,瞬后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陆回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底没有什么波澜,声音中似有倦意:“扔出去吧。”
“是。”
两人抬着尸体从房中离开,堂木凑上前轻声道:“自从知晓您在查青岩书院替学案后,周鸿之小动作不断,如今是越发大胆了。”
陆回轻笑:“赵氏如今在我手中,此为铁证一环。他既已知晓,要不杀了赵氏,要不杀了我。他和周天曜的命都捏在我手中,若不大胆些,难道束手就擒?”
“这倒也是。”
陆回按了按太阳穴:“今日之事莫要告诉王妃。”
堂木一愣,旋即点头:“是。”
第122章 凤凰涅槃15大婚
二月初七,宜嫁娶,是司天监为琰王大婚选定的吉日。
一大早,谢汐楼便被宫中的尚宫们从床上挖起来,在被折腾中神志逐渐清醒。
昨日下午她被梧州谢家长辈拉着念叨了半日,她打断几次都没能打断成功,心中念着埋在树底下的那个“谢汐楼”,强忍着没与他们起争执,认认真真最后一次扮演谢家的孝女,以至于晚上入眠时,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脑海中一会儿是谢家人,一会儿是宫中的尚宫,念叨来念叨去讲的都是些她不喜欢听的东西,堪比噩梦。
此时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除了疲惫没有多余的心绪,只觉得皇家婚仪流程太过繁琐,不像是夫妻二人的喜事,倒像是向天下人彰显皇家尊贵的仪式。
若有可能,她更愿意与陆回两人,到山野间溪水旁,以天为证以地为媒,在花草树木清风溪流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梳妆完成后,谢父带着谢汐楼祭拜宗庙先祖,到黄昏时分,宅子门前热闹起来,是陆回来接亲了。谢汐楼在侍女尚宫的搀扶下,举着扇子缓缓走出屋子,将脸颊遮住,在陆回念第三首却扇诗后,方将扇子放下。
她终于瞧见了她要嫁之人。
对面的人着衮冕之服,轩然霞举,龙章凤姿,若不是眉宇间的笑意无法掩藏,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气质,真如清冷谪仙一般。
谢汐楼望着她,心中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清晨时的平静淡然荡然无存,喜悦之情将她完全围住,眼中心里只剩陆回,再无其他。
她竟然要嫁给心悦之人了。
这一次,再没有权利的制衡,没有阴谋诡计,所求所愿,所期所望,只有他们二人的长厢厮守。
谢汐楼脸颊上的霞色如初升旭日,双眸中尽是羞涩之意,心思全飞到陆回身上,飘飘欲仙,在尚宫们的搀扶引领下完成繁琐礼仪,与陆回一同离开谢宅。
谢宅门前聚集了不少人,陆回翻身上马在前,谢汐楼登厌翟车在后,不少百姓在道路两旁看热闹,惧于陆回的名声不敢靠近,琰王府数十个仆役跟在队伍一旁,笑着向围观群众分发喜饼,引得大家一路跟随,欢呼祝福声不断,格外真切。
按照古礼,亲王成亲,该去宫中奉礼于长辈,但太皇太后不喜繁琐礼仪,加之疼爱幼子,只让琰王夫妇次日入宫奉礼便可。
仪仗队伍自谢宅出发,越走跟随的人越多,到王府门口时竟已瞧不见队伍末尾,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嫁妆和欢呼的百姓。
陆回翻身下马,冲着谢汐楼伸出手。谢汐楼没有片刻犹豫,自然而然搭上,在他的搀扶下下车。
二人背脊挺直,姿态步伐如出一辙,在众人的注视下,步入王府。
天色已暗沉,屋檐下一排排的红灯笼喜气洋洋,正堂里的蜡烛将屋子点缀的亮如白昼。
堂中宾客不多,谢汐楼瞧着有些吃惊,心道陆回这混得够差的,朝中官员竟连他的婚宴都不肯赏脸。陆回猜到她在想什么,捏了捏她的手掌,带着几分惩戒的意思:“知你不喜那场面,今日只邀了几个好友。”
红妆十里,全城百姓追随祝福,是亲王的婚仪;府中宾客皆是亲朋好友,方是他们二人的婚仪。
谢汐楼眨眨眼睛,在众目睽睽下,向他悄悄传递心中的喜悦。
堂中已布好桌案,谢汐楼和陆回跪坐两侧,吃下取自同一牲畜的肉,完成同牢礼。之后,二人各取一半匏瓜,饮下其中酒水,将空了的匏瓜合在一起,递给一旁的尚宫。尚宫用红色丝线将两个匏瓜牢牢系在一起,以示夫妇一体,永不分离,合卺礼成。最后,陆回直起身子,越过面前桌案摘下谢汐楼发髻上的许婚之缨,再取她发髻中一缕头发剪下。谢汐楼同样剪下陆回的一缕发,尚宫将二人剪下的发绾成合髻,用许婚之缨系好,收入锦囊内,结发礼成。
做完一切,谢汐楼悄悄松了口气,抬起眼睛,正好瞧见同样松气的陆回,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琰王殿下也有怕的时候。”
“嗯。”陆回没有否认,“怕做错了神明怪罪,让我们不能相伴到老。”
谢汐楼莞尔:“那咱们定能相伴终生啦!”
一旁的老尚宫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自小看着陆回长大,此刻听着二人孩子气的话,笑着笑着,眼眶竟有了湿意。
这孩子终于找到伴儿了,未来夫妻二人定会和和美美、顺遂如意,不再孤独。
礼已成,侍女们扶着谢汐楼起身,与陆回一同拜客后,先行一步回到寝室。
寝室中一眼望去尽是红色,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被褥,燃烧的红烛,墙上贴着的红字……角角落落都是喜气。
床榻上洒满寓意多子多福的干果,谢汐楼这一日被宫中尚宫看管着,只抿了几口水,此刻饿得狠了,摸起床上的枣子花生捏在手中很是眼馋,又怕吃了寓意不好,只能默默吞着口水。
房门被推开,有侍女端着一碗汤面到房中,瞧见坐在床边的谢汐楼,笑道:“殿下快来吃吧,这是王爷特意让厨房备着的。他那边的宴会还要些时候,怕您饿着。”
谢汐楼眼睛一亮,坐到桌边便开始吃,碗中只有小半碗面,她几口吃完后,意犹未尽,眼巴巴瞧着一旁侍候的侍女:“能再来一碗吗?”
侍女们相视一笑,劝道:“殿下且忍忍,吃得太饱,一会儿恐困倦。”
侍女们说得含蓄,谢汐楼却马上明白了她们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装作平静地将手中金箸放下,仿佛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似的。
侍女们将桌上吃食撤走后,服侍谢汐楼拆发沐浴,等到将一切收拾妥当,陆回仍未回来。
寝室窗子未合严实,漏了一条小缝,远处宴会的笑闹声透过这缝隙传入屋中,莫名让人心安。许是昨夜没睡好,此刻困意涌上,谢汐楼靠在窗边软榻上,伴着这声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到再睁眼时,陆回已坐在桌边,正在喝茶,谢汐楼揉了揉眼睛,几分嗔怪:“何时回来的?为何不叫醒我?”
“想着一会儿会劳累,便让你多休息会儿。”陆回一副为她着想的体贴模样。
……这人是如何将这种话说得这般到道貌岸然的?谢汐楼心中羞涩,面上却不显,强撑着摆出一副浪荡公子的样子,扬起下巴挑衅:“别是你先体力不支。”
陆回眉毛轻挑,目光灼灼,似有火焰燃起,他唇角勾起,意味不明:“过来。”
谢汐楼吞了下口水:“做什么?”
“体力不支,走不动了,劳烦娘子过来搀扶一下。”
谢汐楼哪里信这种鬼话?但还是如着了魔般走过去,却没想到还没走到桌边,便被陆回长臂一伸,拽入怀中。
谢汐楼没站稳,惊呼出声,跌在他的腿上,手掌撑着他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裳,他的肌肤炙热,胸膛坚硬,心跳如鼓鸣,一下一下,打在她的掌心。她瞧着他,眼含春意,眼尾绯意如三月桃花,惹人心痒:“殿下可有心疾,为何跳得这般快?”
陆回挑起她鬓边随发,轻嗅后,替她掖到耳后,顺手捏了捏她如珍珠似的耳垂。
手指的触碰带来新的战栗,谢汐楼感觉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全身血液如川流般奔涌,身体逐渐滚烫起来。她用胳膊勾住陆回的脖颈,丝帛衣袖滑落,露出如羊脂白玉般的纤细胳膊。
陆回扶着怀中人的腰,吻上她的唇,轻咬着她的嘴唇舌尖,像是在发泄什么,却让怀中人酥麻了半边身子。
再分开时,谢汐楼双眸迷离,蒙着一层水光,哪里还能瞧见半分刚刚的挑衅?
但谢汐楼是谁?她岂会轻易认输?饶是她此时浑身软绵,自觉失了颜面,张嘴便咬上陆回凸起的喉结。陆回闷哼一声,忍无可忍,托住谢汐楼的腿弯就往床塌上带。
拨开床榻上的花生莲子,陆回将谢汐楼温柔放在床褥之上。谢汐楼不愿离开他的怀抱,哪怕是片刻,双手松开他的脖颈,环过他的身子,搭在他的背上胡乱摸索,忽而摸到突起的脊骨,像是找到了支点,一节一节缓慢抚过。
如凌迟一般,让陆回瞬间红了双眸,再无法控制。
床幔不知被谁勾下,遮住旖旎春光,红烛还在燃烧,到天亮方熄。
次日清晨,谢汐楼突然感觉不能喘息,睁开眼睛看,却见是陆回正捏着她的鼻子。
见她清醒,他松开手,温柔道:“可还难受?今日要进宫,须得早走。我已让侍女将马车内铺好被褥软枕,路上你还可以眯一会儿。”
谢汐楼眨眨眼睛,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昨晚的一切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她遮住脸,藏住羞赧:“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起来。”
陆回瞧着她红透的耳垂,轻笑出声,声音中全是宠溺:“好,我出去等你。”
谢汐楼胡乱点头,直到关门声响起,才慢吞吞爬起床,撑着如被重物碾压过、酸痛不已的身子,在侍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一步一步挪到外间,勉强用了半碗博托。
陆回早在院中等她,与她一同上马车,在朝阳中向皇宫驶去。
到蓬莱阁时,太皇太后已然起身,屋中坐满宫中太妃,却唯独没瞧见太后。太皇太后如寻常百姓家的婆母一般,受了新妇的礼喝了新妇敬的茶,瞧见陆回脸上藏不住的温柔笑意,知晓儿子心中的欢喜,不痛不痒说了几句,便让新妇起身,给了赏赐。
太皇太后都没什么多余的话,宫中的人精们哪儿敢越过她去?辈分大的受了礼赏了东西,辈分小的直接将东西给出去,免得落人口舌。
等到众人寒暄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后开口逐客:“太后这几日病得重了些,但到底是你皇嫂,礼不可废,你带着王妃去她的宫中探望一下吧。”
第123章 凤凰涅槃16邪祟入体
与蓬莱殿的热闹不同,兴庆宫内极为安静,瞧不见几个人。院内空空荡荡,偶有宫人侍女路过,也是垂着脑袋行色匆匆,见到陆回和谢汐楼行礼时压低声音动作小心,像是怕惊扰什么。
谢汐楼被这古怪氛围感染,动作不自觉放轻,到正殿门口时,正巧碰到薛太后身边的朱尚宫从殿内出来。
朱尚宫瞧见二人,知晓他们是为何而来,面露犹豫之色:“请二位殿下赎罪,臣知二位殿下为何而来,但太后这几日睡不安稳,此刻好不容易入眠……”
谢汐楼掩住嘴唇,露出吃惊的模样:“太后这是怎么了?可有叫过御医?”
朱尚宫微微点头:“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御医说是风寒入体,歇息些时日变好了。”
风寒入体会噩梦不断惊醒后大喊大叫?怕不是邪祟入体吧?谢汐楼换了个担忧的表情:“今日是大婚后臣妾第一次进宫谢恩奉礼,若不能见太后一面,恐被指责礼数不周,这可如何是好……”
“这……”
这确是件要紧事,薛太后若不露面受新妇奉礼恐惹出闲言碎语。朱尚宫无奈,正准备进去为二人通传,薛太后已然被门口的说话声惊醒,声音尖锐沙哑,如一柄生了锈的匕首:“是谁在说话!是谁!”
眼见薛太后醒了,朱尚宫顾不得其他,赶忙转身进入殿内,片刻后将殿门敞开,躬身道:“二位殿下请随臣来。”
殿内门窗合得严实,光线昏暗,味道浑浊而刺鼻,有汤药的味道,有安神香的味道,还有什么东西燃烧过后的味道。
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谢汐楼的嗅觉,她屏住呼吸缓了几瞬,方才习惯。
二人随朱尚宫走入宫殿最里侧,方瞧见薛太后所睡的床塌。床幔已被挂起,薛太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子,靠在软枕上,脸色蜡黄两颊凹陷,双眸浑浊眼下青黑愈加明显,瞧着颇为吓人。
谢汐楼看着眼前这个与记忆中全然不像的人,一时竟不敢相认。
薛太后年轻时也曾靠美貌宠冠后宫,年纪渐长,红颜老去,却仍是风韵犹存。谢汐楼住在宫中的那些年,很是喜欢薛太后,一来她是阿娘的闺中好友,对谢汐楼颇为照拂宠爱,二来谁会不喜欢好看的人呢?
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薛太后望见来人,挤出一个单薄笑容:“小六来了,琰王妃也来了。昨日是你们的大喜日子,哀家本该去观礼,但近日染了风寒,实在无法起身。”
侍女搬了椅子到床边几臂的位置,陆回和谢汐楼坐下后,为二人上茶。陆回接过茶盏才开口,唇角微微勾起:“昨日婚仪未按照礼部的章程来,只请了几个好友观礼。”
薛太后似没想到他会这般说,愣在原处。
谢汐楼微微侧头,瞪了陆回一眼,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嫂能记得,妾身已是感激涕零。我们夫妇二人不喜喧闹,只觉得婚仪一事,从简便好,这才只请了几个好友。”
薛太后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只是怕委屈了你。”
薛太后看了一眼一旁侍女,侍女忙去取了个玉匣子来,等她站定,朱尚宫将匣子盖挪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饶是屋内光线昏暗,谢汐楼的眼睛也被闪了一下。她看着那水头极好、雕刻精美的玉匣子,再看玉匣子中金光闪闪的送子观音像,不知该说什么。
薛太后笑着解释:“别的贺礼已着人送去王府,只是这尊送子观音像是哀家特意让人做的,必要亲手交给你们。听亦宁说,琰王妃喜欢金胜玉,这算是哀家这个做皇嫂的一点心意,祝你们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谢汐楼收下送子观音像后爱不释手,真心夸赞了几句后,方才让身后宫人收下。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急转直下,变得有几分诡异。
谢汐楼看看薛太后,又看看陆回,只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她此刻占着谢汐楼的身份,与薛太后不熟,没什么可聊的也就罢了,但陆回与先帝关系亲近,因年纪差得多,陆回幼时颇受当时还是太子妃的薛氏
照顾,二人之间该是很熟稔才对,为何到了这般生疏的地步?
陆回垂眸执茶盖拨弄盏中漂浮的茶叶,没有说话的意思,薛太后欲言又止,半晌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小六,皇嫂有一事一直想问你。”
陆回抬眼看向薛太后,将茶盏搁到一旁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淡淡道:“皇嫂请讲。”
“你们都下去吧。”薛太后挥挥手,周遭几个侍女宫人迅速离开殿中,将门合上。等到她们都离开后,薛太后坐直几分,向陆回的方向倾着身子,声音沙哑而急切:“惊鸿那孩子可是真的死了?”
谢汐楼呆住。
陆回眼神一闪,笑道:“皇嫂为何会有此问?”
太后干笑着,靠回床榻的软枕上,用手摸了摸干枯的鬓角,遮掩着尴尬:“这几日,总是梦到惊鸿,梦到那孩子在哭,求哀家救她……”
陆回看了一眼谢汐楼,而后开口问道:“梦到明德皇后?梦中的她是什么样子的?”
薛太后看着墙角的香炉,视线有些恍惚,喃喃道:“十二三岁的模样,像是还没离开宫中去青岩书院的年纪……不对,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似乎被火烧过……头发也烧断了……她一直在哭,问哀家为什么不救她……”
“她为何会这般问?”陆回顿了顿,柔和了声音,“难道皇嫂知道那场火是谁放的?”
“那场火……”薛太后疯狂摇头,双眼中全是惊恐,“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薛太后突然开始尖叫,门外的朱尚宫顾不得旁的,闯入屋中,取了一旁的药丸,喂着薛太后吃下,待她情绪气息稍微缓和后,扶着她躺下。做完这一切,朱尚宫转向陆回和谢汐楼的方向,躬着身子,面露难色:“二位殿下也瞧见了,太后确实病得严重,需要静养,可否请二位殿下移步偏殿?”
陆回点头,扶着谢汐楼起身,也不为难:“既然皇嫂身子不舒服,本王也不多叨扰了,改日再来探望。”
“等等。”谢汐楼拉住陆回的胳膊,并出声打断他离开的步伐。她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轻声道,“听闻明德皇后是您入宫前的闺中好友之子,曾在宫中住了六年,同温平公主一起在您的膝下长大,你视她如亲子……她死后,你可曾难过?”
薛太后怔怔看着她,眼泪不知不觉盈满眼眶:“后……后悔?哀家为何要后悔!哀家没做错!”
眼看着床上的人又要尖叫崩溃,尚宫再次弯下腰,提高声音:“还请二位殿下移步!”
谢汐楼定定看了她一眼,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从兴庆宫中出来时,天空阴沉下来,谢汐楼站在宫门处,仰头看着天上层云密布,变幻莫测,轻声道:“又要下雪了。”
宫门口早有步辇等候,陆回问谢汐楼:“身子可好?可想走走?”
谢汐楼点点头,陆回牵起她的手,慢慢向前走,身后侍女宫人抬着步辇落后十几步,慢慢跟着,没有任何声响,像是不存在一般。
二人走了一会儿,谢汐楼思绪逐渐明朗,想得通的想不通的终于勉强串联在一起,而后轻声问身边的人:“你说,她和那件事会不会有关?”
陆回回答得颇为含糊:“说不好。”
“这是何意?”
“大火之后,薛太后的兄长,就是薛瑾瑜的父亲曾向本王打探过案子的情况,话里话外很是好奇沈国公府的情况。明德皇后的案子事关重大,详情岂是他能知晓的?我推辞了几次,他却转而问了个颇为奇怪的问题。”陆回顿了顿,意味深长,“他问,现场发现的尸体数量是否和明德皇后院中人的人数对得上。”
谢汐楼拧眉:“所以他知道火场中可能有对不上的尸体。”
“或许吧。那场大火后,关于明德皇后院中究竟有多少人,有几个侍女几个小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沈国公坚称人数是对的,沈府的下人讳莫如深,唯一活下来的龚玉被大火吓得不清,倒是说过全是侍女没有小厮,但每次说的数量都不同,无法做为证言。”
谢汐楼眉头紧锁:“刚刚听薛太后的话,我还以为她或许与那场大火有关,但听你说薛尚书的事,倒又觉得或许其中有一个杀手是他们的手笔……”她头痛不已,只能叹气,“但无论是谁,我都想不通为何要杀我……难道为了皇后的位子?薛家虽有适龄的姑娘,但太后姓薛,大琼从未有过接连两个皇后出自相同姓氏的情况……就算杀了我,也轮不到他们薛家啊……”
“他们或许与此事有关,但不可能是背后主使。暗杀皇后并非小事,何况还是沈家的大娘子。明德皇后的背后是陛下,是沈国公府,是沈家一门三将,是大琼最精锐的惊蛰军,薛家如何敢?”
若薛家不敢,那还有谁敢呢……
谢汐楼没说话,思绪如暴风雨前的海面,波涛汹涌,而她乘着一叶小舟,起起伏伏,不知何时会被卷进水中,尸骨无存。
她抬头望向前方。
宫中的路看不到尽头,两边皆是高耸的宫墙,将视线锁在方寸间,只剩红墙金瓦,枯树白云。
陆回和谢汐楼沿着路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思政殿院外,谢汐楼瞧着远处的宫殿停住脚步,想起了灯会那日瞧见的走马灯。
陆回随她动作而停,问道:“怎么了?”
谢汐楼将灯会上那走马灯灯罩上的最后一幅画描述给陆回听,末了轻声道:“这怎么可能呢?偷听先帝说话,我这辈子也就只做了那一次,吓都快吓死了,怎么可能记错呢?殿中人怎么可能是陆既安呢?分明是他从院外走来,瞧见我后,拉着我离开思政殿的啊!陆既安为何会将殿中那与先帝说话的人,换成他自己……我实在想不通。”
听了她的话,陆回的表情变得愈发古怪:“你可曾听到过那日殿中人在说什么?”
谢汐楼看到他的表情,哪里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震惊道:“那日该不会是你吧?”她咬着嘴唇仔细思索,“其实我也没听到太多,只听到什么‘你比他适合’,‘你可愿意’……后来陆既安来了,他约摸着也听到了几句,之后便拉着我走了……”
陆回道:“那日我听到门外有人窸窸窣窣发出响声,曾想出声询问,却又觉得此处是思政殿,该不会有哪个人这么胆大,敢听我和先帝的壁角,只当是职守的宫人不小心弄出的响声,倒是没想到是你。”
“我也没想到那日听的是你的壁角。”谢汐楼抬眸望着他,“所以那日你们在聊什么?”
陆回的思绪回到那个春日。
思政殿还是原来的样子,殿中堆满书籍,屋顶悬挂着不少黄色的布幔,角落的香炉有香烟散出,清新提神,两张桌案放在宫殿的最中央。
那日皇兄突然召他入宫,早早屏退思政殿内所有的宫人,他到时,殿内很安静,落针可闻,让他不自觉放慢脚步、放轻动作。
殿中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面前的桌案上是中书舍人拟好的传位诏书,名字的位置空出来未有填写,皇兄指着那空出的地方问他:“这里写你的名字可好?”
大琼皇位传于皇子者多,却也有传于兄弟的,可陆回从不觉得这事与他有关。
侄子陆既安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自会说话起便作为未来的君主培养,是朝野内外寄予厚望的人。陆既安不负所望,自小就极为出色,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民间,都有谦和温润的美名,不少人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代明君,带领大琼走向更繁盛的地方。
有这样一个太子在,陆回从未想过他要坐上那个位子,更何况那从来都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听到皇兄的话,陆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摇头回绝:“太子出类拔萃,堪当大任。”
皇兄笑着看他:“孤倒觉得,你比他适合。孤只问你,你可愿意?”
陆回依旧摇头:“皇兄一直都知道,臣弟不喜欢这看不到外面的宫墙。若有机会,臣弟倒想去山野间做个教书先生,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皇兄没为难陆回,见他不愿,便将传位诏书收起:“你既不愿,孤也不勉强。只是孤有一事需要托付你来做,只要你能完成,孤便允你离开华京,去做你想做的事。”
皇兄的要求定然不易完成,但那年的陆回还是充满希望:“皇兄请讲。”
“此事有关青岩书院,并非易事,你且听好……”
回忆逐渐散开,面前不再是皇兄,而是眼巴巴望着他的写戏楼,陆回拉过她的手,将那年的事简略写在她的掌心,谢汐楼很是震惊,缓和了片刻,才拣着最不重要的事点评:“先帝竟然这般早便将青岩书院的案子交给了你,那年你还未及冠吧?”
陆回点头:“是,两年后我及冠,借着替皇兄
授经筵的机会,入青岩书院暗中探查大半年,却依旧没能找到头绪。如今算来,这案子我陆陆续续查了八年,终于快到水落石出的那一日了。”
谢汐楼唏嘘不已:“你完成了对先帝的诺言,先帝却没机会瞧见了。先帝允你之事,如今的陛下怕是不会准许。”
陆回轻笑,眉眼舒展:“无妨,若真的想做,总能想到办法。”他转向谢汐楼,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未来我不做王爷了,你也做不了王妃了,可好?”
“那自然好!”谢汐楼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在江湖闯荡,随遇而安,四处走四处瞧。若不是为了你,若不是为了我的仇,我才不想回到这牢笼中呢。”
“若离开华京,你最想去哪?”
谢汐楼眯起眼睛,似能瞧见如水墨画般的江河湖海,崇山峻岭。她想起那个阿爹阿娘时常提起的地方,眉眼间似有无限向往:“北境,我想去北境。祖父说我是在北境出生的,出生后不久敌国来犯,阿爹无暇顾及阿娘和年幼的我,才让阿娘带着我先撤回了华京。阿兄说,北境寒冷,多山多雪,天气好的时候,朝阳的光打在雪山顶上,金灿灿的,像是座金山一般。前些年我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总是避开北边,如今有杨院使的药,加之那玉佩也快碎了,我不再惧怕严寒,终于可以去看那金山了。”
日照雪山,生辉金阙,陆回摸摸她的头,笑得温柔:“好,若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那积玉堆金。”
第124章 凤凰涅槃17两名杀手
以往严肃阴沉的王府因陆回的婚事焕然一新,门口悬挂的红色灯笼让整座府邸有了几分亲和模样。
许是昨日喜饼美味,往日百姓若需从王府门前通过,恨不能绕一个大圈,生怕靠得近了惹琰王不快,今日王府门前竟出现了路过的行人,不再门可罗雀。
谢汐楼和陆回从宫中回来,下车后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百姓们看到二人,还是有些慌张,却已不似往日般畏惧,谢汐楼冲他们微笑,轻声打趣陆回:“‘阎王’的名号要不保喽。”
“不见得是好事。”陆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进去吧。”
二人刚进门,便瞧见一个大理寺官员匆匆向外走,瞧见陆回后很是高兴:“殿下回来了!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殿下一定想知道!”这人兴致冲冲说完,才瞧见陆回身边的谢汐楼,笑着打招呼,“谢姑娘!啊不对,该是‘拜见王妃殿下’!”
来人正是齐正,谢汐楼曾在偷婴案时见过。
谢汐楼笑着摆摆手:“我不讲究这些虚礼,还是说正事吧。”
三人到前院正堂落座,齐正忙不迭将传回的最新消息告知二人:“从南边回来的兄弟来报,殿下您上次发往各地的两张男人画像,都有了消息。其中一个三角眼名唤罗牙,曾因杀人案被抓入狱,却在入狱后不久便越狱逃走,之后便不知所踪。另一张画像上的人叫马四儿,是个道上的杀手,三年前不知所踪,不过我们找到了他的妹妹马舞儿,也是个杀手,已经在大理寺牢中关着了,殿下随时可以见。”
谢汐楼疑惑:“罗牙若因杀人被抓,入的该是死牢,死牢的看守一向严苛,他是如何逃出来的?”
“在下也觉得奇怪,他被关押的地方是在益州,那里的死牢位于地下,除非有人将他放出来,否则基本不可能越狱,也不知罗牙是怎么逃出来的。若有机会见到,我一定要问问他,好好学习一番。”
罗牙是在益州入狱的?谢汐楼和陆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益州刺史姜曲。
益州是姜曲的地盘,姜曲和周鸿之又是姻亲关系,罗牙的越狱是否会和姜曲、周鸿之有关?
齐正不知二人在想什么,继续往下说:“确认罗牙的身份后,在下去查了一下罗牙的过往,这人自小学武,功夫极好,但脾气却差,时常与人发生争执,将人往死里打。后来年纪渐长,找不到活儿干,铤而走险做起杀人生意,江湖上有几桩灭门案,一直找不到凶手,曾经就有人怀疑与罗牙有关。他这次在益州被抓,还是因为益州一个叫郑治的官员,为了一桩案子追着罗牙跑了好几个地方,最终将其逮捕归案。”
谢汐楼继续问齐正:“罗牙是何时被抓,又是何时越狱?”
“这事在下记得极为清楚。罗牙是先帝去世前被抓的,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罗牙犯的是十恶不赦,只能在大牢中等着问斩,却没想到新帝登基后一个多月,他在牢中消失了。最开始益州的官员们还以为是狱卒们弄错了,将不该放出的罗牙放出去了,但查来查去查到最后,竟是他自己越狱逃跑的。”
谢汐楼垂眸思索。
益州城死牢无法越狱,罗牙却是在其中不见的,若是益州刺史姜曲将其放出,倒是能说得通。
姜曲将其从牢中放出后,罗牙便启程赶往华京,到了华京后不久,就去了沈国公府,顺利无阻进入闻鹤轩将她杀害。她与罗牙、姜曲素不相识,就算是沈家与他们也没什么仇怨,没必要千里迢迢赶去华京只为了杀她。
若罗牙的背后人是姜曲,那么姜曲的背后定然还有一人。
只能是周鸿之了。
可是周鸿之为何要杀她呢?
疑惑之处还有很多,却也不急着在此刻全部理清。谢汐楼望向陆回:“先去大理寺牢见见马舞儿?”
……
大理寺地牢建在地下,是整个大理寺守卫最为严苛的地方。一行人通过层层关卡,方才走入通往地牢的阶梯。
与想象中的不同,大理寺牢内极为干净整齐,瞧不见半点血腥。带路的齐正像是会读心术似的,主动为谢汐楼介绍:“大理寺地牢分三层,地下一层关押普通犯人,第二层才是用刑的地方。通常情况下,犯人下到第二层就不会有再上来的机会,所以地下二层以上是瞧不见血腥的。”
下行楼梯陡峭,陆回紧紧抓住谢汐楼的手,拐弯时小心护住她的头顶,防着她磕碰到脑袋。谢汐楼心口处如浸了蜜糖,挽紧陆回的手臂,随口问前方的齐正:“那第三层是做什么的?”
“第三层是天牢,关押的都是重刑犯,许多年前有个王爷造反,最后便是被关在了那里。”
齐正引着二人走入一层深处,到角落的一间牢房停下,指着里面正在睡觉的女子说:“这便是马舞儿。”
马舞儿三十多岁的模样,仰面躺在稻草垫子上,青色衣裙上沾染了不少黑色的污渍,发簪不知何时取下放在一旁,头发杂乱披散着,与稻草混在一起。她听到来人的声音也只是耳朵动了动,没有什么反应,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谢汐楼指着门上的锁:“劳烦打开吧。”
齐正看了一眼陆回,见他没阻止的意思后,顺着谢汐楼的意思将铜锁取下。谢汐楼走进牢房,陆回紧随其后,堂木和纸镇守在门口,让包括齐正在内的所有人退至百丈外。
稻草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翻身坐起,面无表情地看着进入她牢房的两个人,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问道:“你们将我千里
迢迢抓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堂木也不和她废话,将刚查到的马氏兄妹所犯罪行一一列举,马舞儿越听表情反而越轻松,等到堂木念完,长长舒了一口气:“你们既然全知道了,为何不早说?我也就不用焦虑这么多日了,生怕万一多交代了,绝了自己的生路。”她伸了个懒腰,“我早就想到这日了,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些确实都是我和我哥做的,要杀要剐随你们。”
谢汐楼找了个干净角落,席地而坐,与马舞儿一般将腿盘起,平视着她:“你兄长呢?”
“死了。”
“怎么死的?”
马舞儿毕竟在江湖上跑了多年,此时已然发觉事情不对,眼神中有警觉浮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总归他已经死了,你们要抓人也只能抓我了,总不至于将他的尸体挖出来吧?”
谢汐楼笑起来:“你还知道他尸体埋在何处?”
马舞儿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干脆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弯弯绕绕的。”
见她如此直爽,谢汐楼也不和她绕弯子:“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告诉你你兄长是怎么死的,葬在了哪里。”
马舞儿愣了一瞬,旋即狐疑地盯着谢汐楼:“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骗我的?”
谢汐楼道:“三年前,你和你兄长接了一单生意,刺杀沈家大娘子,明德皇后,你哥哥出发行动后,便再没回来,之后杳无音讯,我说得可对?”
马舞儿靠到后方的墙壁上,挑眉道:“对了一半。”
谢汐楼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对了哪半?”
马舞儿笑起来:“你总要告诉我,我将这些事告诉你之后,我能拿到什么好处,我才能开口吧?我哥确实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几十年,到头来我连他是不是死了,死在哪都不知道,怕是去了阴曹地府都没脸见他。我一个将死之人,所求不多,你若真的能告诉我他的下落,你想知道的我便都告诉你。”
陆回看了一眼堂木,堂木将怀中画像取出递了过去。陆回将画像展开,问马舞儿:“这个可是你那兄长马四儿?”
画像上正是闻鹤轩中胸口被捅了个大窟窿的丹凤眼杀手。
马舞儿坐直了身体,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嬉笑表情,眼中有藏不住的激动和欣喜:“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陆回将画像收起,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他的胸口被人刺了对穿,而后在火场中被烧成焦炭,尸体随其他人一起埋在了大理寺处理无人认领尸体的乱葬岗。”
“沈大娘子将他刺死的?!”话说完,马舞儿摇了摇头,将刚刚的话否定了,“不对,我哥功夫不差,沈大娘子我见过,断无可能将他刺死……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回含笑看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马舞儿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认输似的开口:“那年我们确实接了一单生意,联络人要我们到华京杀了沈家的大娘子,我们千里迢迢赶到华京后,才知晓那沈大娘子是谁,我滴乖乖,是未来的皇后,还是沈国公的孙女,沈将军的女儿!我们实在不愿意接这样危险的生意,于是找到联络人,准备将定金退回,但联络人说雇主想要见我们。
“我们这行最讲诚信,毕竟是我们毁约在先,若能当面解释也好,却没想到见面后,那人给我们开了更高的价格。我哥没抵挡住诱惑,还是将这单生意接了下来。这之后,我们便开始研究如何潜入沈国公府,却发现沈国公府和个铁桶似的,根本没有让我们下手的机会!我们只能在附近赁了个房子守着,等一个机会。
“那晚我们刚商量完下手的计划,便听到有人在屋顶上跳跃,去的方向正是沈国公府的方向,我哥那日穿得衣服颜色深,不易被发现,赶忙跟上,我则先去换掉身上的浅色衣裙,穿上夜行衣后才跟上。
“说来也奇怪,那夜的沈府格外安静,都没瞧见几个夜间巡视的人,我赶到沈府外围时,我哥和那个人已不见了踪影。我不知沈家大娘子的闺房在哪里,只能小心翼翼四处找寻,找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吧,还没找到地方,先看到湖边院落燃起了大火。我本想凑近去看看,但附近救火的人实在太多了,只能先折返回落脚地。我本想等哥哥回来后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再没等到他回来的一天。”
那是对马舞儿来说是极为难忘的一夜,那一夜的情形她在脑海中描摹过千百遍,却没有说与别人听的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官府的人。
谢汐楼听得认真,将马舞儿的话与她的猜测进行比照,发现她说的没错,她真的只对了一半。
他们兄妹二人确实为杀沈大娘子而来,但是那夜马四儿闯入国公府,却是一个意外。
他们本没打算在那日行动。
除此外,还有一个疑点,是她和陆回从不知晓的。
谢汐楼看着马舞儿,再次确认:“你刚刚说,你兄长跟随那黑衣人进入国公府后,你换了衣服才追上,之后在国公府内晃荡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大火燃起?”
马舞儿不知这事有何奇怪的,点点头:“是的。刚开始那火并不大,等到我跑到附近时,那火突然烧得大极了,根本无法靠近。”
谢汐楼沉默下来。
她和陆回曾对案发当日的情形进行推测,都认为共有三波杀手,前两名杀手前后脚赶到,一人杀了另一人后,又被最后一个赶到之人杀害。最后赶到的人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即刻将院子点燃制造混乱销毁证据。今日马舞儿的口供将他们曾经的推测推翻了一小半,也解释了为何月琴离开时未发现火油等助燃物,大理寺的人却在案发现场发现了这类东西。
所以那个第三个闯入闻鹤轩的人,在杀害了活着的杀手后,本有充足时间逃离,他却选择留在现场,布置火油等助燃物,将整座院落付之一炬后方才离开。
他究竟是谁?又为何要烧了整座院子?
第125章 凤凰涅槃18挑拨离间
这边谢汐楼还在思索为何第三个杀手要放火烧了院子,那边陆回俯视着坐在地上的马舞儿,继续追问她刚刚说的话。
“你见过买沈大娘子命的人?”
马舞儿苦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按理说,干我们这行的,雇主是谁,该是烂在肚子里的事,但我如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身在牢中再无重见天日之时,说不说的倒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她仰起头,直直盯着陆回,“你们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陆回不置可否,唇角的笑容颇为古怪:“哦?说来听听。”
马舞儿坐直身体:“为我哥报仇!只要你答应替我哥报仇,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陆回面色如常,答应得极为爽快:“好。”
马舞儿见他答应了,松了口气,不再纠结,将多年前的事告知于他。
“我和我哥虽常年一同接活儿,一同下手,但每次与雇主见面时,我们都只一人现身,另一人藏于暗处,避免被埋伏。那日黄昏,中间人带着我哥去了城郊的一片空地,空地附近无可藏匿的地方,我只能等在百丈外的树林中。我刚藏好,便有人骑马经过,将马拴在树林中,而后步行去我哥那边。天色昏暗,树丛中隐秘,那人看不到我在做什么,我则实在好奇想杀未来皇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便凑近那匹马,绕着看了许久,终于在马鞍角落瞧见了一个家徽,中间似乎是个‘薛’字。
“那时天色很暗,我怕我瞧错了,一不做二不休,在马的四只蹄子上擦了追踪用的药粉,然后趁着那人回来前,缩回了我藏身的角落。那日晚上回到住处后,我曾问过我哥那人的身份,我哥却说他也不知道,还劝我只要对方出手大方,给的钱够多,我们何必在意那么多?我知道
我哥说得对,但还是不死心,于是在第二天天还未大亮时,寻着那药粉,摸到了薛府的后门。”
陆回看着她:“哪个薛府?”
马舞儿翻了个白眼:“我虽没在华京城呆过几日,但华京城中能有几个薛府?自然是靖康坊的薛府,当朝太后的母家。”说到这里,马舞儿好奇打探道,“我瞧你们也是贵人模样,对高门大户之事应当知道的比我多吧?我听说这沈大娘子曾在宫中住过很多年,和太后如亲母子一般,你说她怎么就能狠得下心来要杀沈大娘子呢?你们这些贵人,是不是都没有心啊?”
这话听着真诚,却是诛心。面对外人的指责,谢汐楼想要为薛太后辩解,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可能不是太后的意思。”
马舞儿摆摆手,丝毫不在意谢汐楼的解释:“我一个粗人,哪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我哥断不会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去杀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如果他敢这么干,我定然会和他翻脸。”
谢汐楼轻轻咬着下嘴唇,不再说活。
她哪能不知道马舞儿说得对?不过是心中尚存一丝丝幻想,不愿意相信罢了。
陆回瞧见她隐约的丧气模样,摩挲着手指,看向对面的马舞儿,将她兄长是如何死的告知于对面的人:“你的兄长跟随那人闯进明德皇后的闺房,瞧见他杀害明德皇后,被杀人灭口。”
马舞儿忙问:“那人是谁?可是他跑出来后放的火?”
“那人被第三个人杀害,最终同你哥哥一般,在大火中变成焦炭。”
马舞儿愣住:“他死了?”旋即大怒,“你骗我!”
陆回冷笑:“我答应帮你报仇,又没说那人现在还活着。说来也是你兄长命不好,那夜若是你们早些歇息,不去管这闲事,明德皇后会被他人杀死,你们不费吹飞之力便能赚得银钱,却偏偏因好奇心搭上自己的性命。”
“你这个骗子!”
马舞儿伸手向前,试图抓住陆回的衣角,却忘记腿上带着脚镣,被牵制着扑倒在地上,她仰起头怒视面前站着的人,目光初时愤怒,而后转向迷茫,最后默默爬起身,嘟囔道:“不对啊,他死了就行,我管他是什么时候死的,被谁杀死的。”
谢汐楼眨眨眼睛,看着面前这一幕,觉得这也是个妙人,叹道:“你若不是做错了事,我定会与你做朋友。”
马舞儿不以为然:“和你做朋友有什么好的?我和我哥也算凭自己本事吃饭,没偷没抢,有这个下场也算在我们的预料中,没什么可可惜的。”她挥挥手,“你们想知道的我已经全说了,我想知道的你们也告诉我了,你们快走吧,别耽搁我睡觉。”
谢汐楼坐得有些久,双腿发麻,冲着陆回伸出手,陆回握住她的手掌,微微使力,将她从地上拉起。
站起身后,她拍打着衣摆上沾着的稻草,对马舞儿认真道:“你兄长的尸骸早已入土,如今也分辨不出哪具是他的,但你伏法后,我会将你的尸体扔到那片乱葬岗,让你们兄妹二人离得近些,好在地下团聚。”
马舞儿笑起来,笑容中全是坦然和真诚:“那就多谢啦!”-
从地牢离开,重新站在大理寺的青石板上时,已是太阳西沉。谢汐楼眯着眼睛看天边丹霞似锦,云卷云舒,半晌长长舒了一口浊气,努力说服自己不再纠结于薛太后的事。
她有预感,这只是个开端,这案子继续往后查,只会越发让她心烦。
总要慢慢接受的。
马车已经停在大理寺门口,谢汐楼沉默着上了马车,倦意袭来困乏不已,陆回扶着她躺到他的腿上,将一旁的披风扯来严严实实盖住她,为她整理着鬓边的碎发:“你且睡一会儿,到府中我喊你。”
谢汐楼抓住他的手,十指交握,手中是他的温度,鼻端是他的气息,心中紧绷的弦逐渐松散,慢慢合上眼睛,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来时身下是松软的被褥,身上盖着的是红色的锦被,房间里燃着喜庆的灯烛,那人倚着窗边软榻看书,烛光将他的眉眼柔和了几分,显得格外的……诱人。
已是仲春,天气逐渐和暖,但夜间尚有凉意。屋内燃着炭火,暖和得像是仲夏,陆回早换上了舒适的衣袍,衣领垮着,露出小半块如玉般精致的胸膛,瞧着手感很好。
谢汐楼挪开视线,坐起身,陆回余光瞧见她的动作后将书搁在一旁,走到床边坐下:“可睡醒了?”
“嗯。”谢汐楼耸了耸鼻子,目光向周围瞟,“好香,可是有什么好吃的?”
陆回捏捏她的鼻子:“不知你何时醒,便让膳房备了暖锅。”
谢汐楼赶忙起身,趿拉着鞋子到暖锅旁坐下,瞧着一桌子珍馐,心情极好。侍女们将食材往锅内下,不多时便有浓郁香气溢出。谢汐楼和陆回并肩而坐,吃得尽兴,白日间的郁气随美食一般入了肚子,彻底消散。
有侍女端了一壶酒到桌旁,陆回为谢汐楼斟满一杯,道:“去年春日,我离开华京前亲自酿的桃花酒,尝尝。”
谢汐楼将信将疑抿了一口,双眸亮起来:“却是好酒!倒是没想到你还会酿酒。”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去年的这时候咱俩还没遇到呢,没想到一年之后竟然成了夫妻,世间事真是奇妙。”
“是啊,若早知白鹿寺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会是我的夫人,当时便不会放她离开,也不至于耽搁了一年,才娶回家。”
陆回眼中全是温柔笑意,看得谢汐楼心痒难耐,目光自他的眼眸一路向下,划过他挺直的鼻子,扬起的唇角,最终停在他的衣领上,向下延伸……
谢汐楼挪开目光,努力按压心头涌起的邪念,想起石佛窟之事,僵硬地转了话题:“我记得当日鸢尾是跟随什么人去的东吉寺,那人可和周鸿之有关?”
陆回挥了挥手,屋中侍女陆续离开,屋门也被紧紧合上。谢汐楼愣愣看着这一切,正想问这事是不是牵扯到什么机密,便听到陆回开口回答:“算是有些关系。鸢尾身份特殊,我能让她做的事情有限,跟踪周鸿之的党羽算是一件,没想到还真的被她跟出些东西。”
“看来她不是周鸿之一党的人。”
陆回轻笑:“自然不是,他还没那么大的能耐。”他似不想在此事上多说,将她的酒杯倒满,看她饮下后再倒满,“还记得关在后院的赵氏?前些日子已让人绘了她女儿云娘年轻时的画像,送往各地,至今未有消息传来。”
谢汐楼脸颊发红:“这不奇怪,周鸿之定将她好好藏起来,不会轻易让人找到。你不是一直派人盯着周鸿之吗?既是他的外室,总不至于从未去过吧?”
“这才是最奇怪的事。他常去的地方我都派人查过,未找到丝毫与云娘,或是外室相关的线索。云娘像是凭空消失了,又或者,她真的早就消失了。”
谢汐楼倒吸一口冷气:“他若杀了云娘,如何确保他和陈崇父子之间不生出嫌隙?依我看,云娘应当还活着。“她拧眉思索了片刻,突然道,“不如你去找个帮手吧?帮你找云娘的下落。”
陆回抬眸:“找何人?”
“找他夫人,惠昭县主。”谢汐楼眼神发亮,有种做坏事的兴奋劲儿,“你想啊,除了他爹他娘,还有谁会比他夫人更了解他?你若是给惠昭县主递个消息,告诉他周鸿之找了个外室,还生了个儿子,以惠昭县主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我若是惠昭县主,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云娘挖出来!”
陆回突然道:“夫人放心,我定不会养外室的。”
“啊?”谢汐楼的思绪还沉浸在撺掇惠昭县主捉奸的妙计上不可自拔,闻言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笑骂,“说正事呢,这般不正经。”
陆回为她整理着背后披散着的头发,意味深长:“怎么不正经了?”
谢汐楼咕嘟一声吞咽了口唾沫,酒意上头,胆子大了不少,起身扑到陆回怀中,如小兽一般啃咬着他的嘴唇,呢喃道,“就是这般不正经。”
陆回瞧着桌上的空酒壶,心中盘算着改日再多酿几瓶,动作却丝毫不停,将怀中人拦腰抱起,向床榻走去。
屋外似起了风,树枝随风摆动,发出沙沙响声。门窗隔绝掉春夜的寒凉,锁住一室春意,正是浓情蜜意好时光。
……
二月末,华京城中又生出一场大闹剧。
这场闹剧的主角是周鸿之和他的夫人惠昭县主。
坊间有传闻,某一日,惠昭县主收到一封密信,信上说她的夫君自多年前便养了个外室,还生了个孩子,而那外室此刻就在她的府中。惠昭县主最初只觉得这是有人挑拨离间,她的夫君一向乖顺,如何会养外室?可这颗怀疑的种子终归落在了她的心头,慢慢生根发芽,不过片刻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为何她的夫君会拒绝她从旁支过继个孩子,为何她的夫君时常外出应酬……过往的所有说不通在此刻找到了答案,不管是对的错的,惠昭县主觉得一切的原由都是“周鸿之养了个外室”。
她决心找到这个外室和这个贱种,通通撕成碎片。
密信上说那外室养在府中,惠昭县主便从府中先开始查,凡可疑者皆用刑,不出半日府中仆役伤了大半,不少都下不了床。审到府中李姨娘时,惠昭县主还没开口,李姨娘便瘫软了身子,将一切全盘托出。
几年前,周相安排了一个叫云娘的婢女到她的房中,并告诉她只要将云娘照顾好了,未来便给她一大笔钱放她出府。李姨娘想到这些年她在府中过得艰难,夫君不喜,她还生不了孩子,早就没了盼头,倒不如出府躲个清净,便答应了周相的要求。之后,每次周相每次去她的房中找她,实则也都是去的云娘那里。
惠昭县主一直以为她对周府的掌控是绝对严密的,不会有任何事脱离她的控制,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现这么大一个纰漏,当即大怒,将云娘抓住便要打死,恰在此时,陆回匆匆赶到,说此人与一命案有关,要将她带走。
惠昭县主虽是陆回的表姐,与这个表弟却是不熟,更何况她和周鸿之成婚多年,在心底早将自己放在了陆回的对立面上,她不欲让陆回掺合她的事,正准备回绝,便听陆回说:“表姐只要将此人交与本王,本王定将那私生子的下落查清,告知表姐。”
只一句话,便让惠昭县主改了心意。
等到周鸿之收到消息匆匆赶回府中时,一切早就尘埃落定,哪里还有云娘的影子?
第126章 凤凰涅槃19替学案堂审上
三月初,春暖花开,陛下移驾青岩书院,开授经筵。经筵日讲持续三日,除青岩学子外,朝中大臣皆需到场。
第三日下午,陆回和谢汐楼带着大理寺的人以及换学案相关人员赶到书院,时隔三个月,再次住进了那熟悉的院子。
傍晚时分,陆回为了明日堂审的事去寻陆既安,谢汐楼用了些吃食,先回床休息,却怎么都睡不着。
山中多风,林间树枝高低变幻,晃动间响声嘈杂,惹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似有杂乱声音响起,旋即门被推开,谢汐楼猛然睁开眼,掀开床幔:“回来了?”
陆回除外裳的动作顿住:“怎么还没睡?”
谢汐楼懒洋洋的趴在床上,深情疲惫:“你不回来心中总是不踏实,睡不安稳。”
陆回换好衣裳,向床榻走去,谢汐楼向里侧让了让,为他腾出位置,等他躺下后,窝进他的怀中,呼吸着他的味道,喃喃道:“还是不踏实。”
陆回抚过她如缎的长发,亲吻了下她的额头:“睡吧,明日晚上我们便能回去了。”
窗外的杂声似乎小了几分,谢汐楼在他的抚摸下逐渐入眠,混沌中光怪陆离,她站在悬崖边上,各式各样的怪物将她围剿。她向四周看,却怎么都找不到陆回,正要与那群怪物决一死战之际,被陆回摇醒。
“可是做噩梦了?”陆回看着她,面露担忧,“你今日别去了,留在房中休息。”
谢汐楼扶着有些疼痛的脑袋起身,轻轻摇头:“还是去吧。我扮成大理寺的人站在角落,如果撑不住的话,自会寻机会离开。”
见她坚持,陆回不再多劝,用过朝食后,陆回换上官袍,谢汐楼换上大理寺的衣裳,跟在他身后,向文史院的方向去。
为了今日的堂审,文史院将最大的一间学堂腾出,并将四周的门窗敞开,让周围的人也可听到、看到屋内的情形。
青岩书院三位掌院连同着朝中大臣们在今日齐聚文史院,听陛下堂审去岁书院中发生的两桩命案。学子们今日无课,若想去旁听者也可自行前往。
谢汐楼和陆回到达文史院时已是人山人海,众学子对这桩发生在青岩书院的案件极为关注,对能亲眼见到陛下审案子更是好奇,将学堂围了个水泄不通。若不是禁军在,将学堂严密包围,怕是要挤进学堂内凑热闹。
堂中各院掌院及官员均已到齐,周鸿之表情阴恻恻的,陈崇则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不知在想什么。陆回的视线划过他们二人,走到正中间右下手座位落座,谢汐楼则随大理寺的人站在外侧。这之后没多久,陆既安姗姗来迟,身后跟着陆亦宁,二人落座后,堂审开始。
大理寺官员黄石立于堂前,将青岩书院两名学子之死的案子讲给众人听,期间与案件相关的人依次被带到现场问话,而被指认为杀人凶手的鲁班院学子蔡胜奇亦对一切供认不讳。
满堂哗然,学堂外吵闹议论声渐起,学堂内吵得比外面还要大声。
薛尚书站起身,冲着陆既安的方向哭诉道:“陛下,我儿瑾瑜性本良善,定是受奸人挑拨,才作出这等错事。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杀害那个学子啊!分明是他自己逞强冻死的,和我儿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就算他有责任,他也为此付出了生命,而此竖子设计机关杀害我儿,凭什么还活着?该为我儿偿命才是!”
薛尚书指着跪在地上的蔡胜奇,眼神中的愤怒扭曲彻底将那丁点悲痛掩盖,恨不能扑上去将地上的人撕碎。
鲁班院司掌院起身后先冲着陆既安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方才开口道:“你放屁!青岩书院自古便是向学的地方,偏被你儿污染至此!要读书先做人,你到底懂不懂?你儿在书院中仗势欺人,恃强凌弱,残害无数同窗,非万死不足平民愤!再说,你儿若不欺辱人,我鲁班院学子犯得着脏了自己的手吗?!你说死在水榭的学子是自己冻死的,我还觉得你儿是自己摔死的呢!我院学子选了个吉日放飞新做的风鸢,偏你儿心比天高,自己爬上去想去摘月亮,这怪的了谁?要怪就怪你们薛家养了个傻子!”
薛尚书气得胡子颤抖,指着司掌院道:“你!你身为一院掌院,说话怎这般粗俗!”
“总比你儿不会做人要好!更何况蔡胜奇于天工一道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定能为大琼制作出最精妙的武器,而你儿能做什么?除了自命不凡欺辱同窗,怕是只会回家哭鼻子吧!”
学堂内吵得不可开交,谢汐楼在外面看得叹为观止。
司掌院一辈子都与不会说话的机巧零件为伍,为大琼的军队发明军械,为大琼的百姓设计农具,他不善与人交际,懒得说朝堂中那些场面话,却无人敢说什么。毕竟他曾与先帝对吵,就连先帝都让他三分,只能背地里摔了一套茶具,而不能当面发怒。
敢和先帝对吵的人,又如何会惧怕薛尚书?
薛尚书面红耳赤,张嘴欲骂,可之乎者也如何
能敌得过祖宗八代?二人吵着吵着,从薛瑾瑜的品行吵到薛瑾瑜是否是正常通过入院考试进入书院。
眼见二人越吵越歪,堂下黄石无法制止二人的争吵,急得跺脚;堂上陆既安垂眸看着面前的案卷,表情冷峻不辨喜怒,没有开口阻止的意思;陆回坐在一旁双手交叠,手指无规律敲打,不知在想什么。
陆既安看完案卷,抬头望向陆回,与他对视一眼后,将手中一份案卷扔到堂中央,道:“案卷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案卷摔地上,摊开于世人面前,薛尚书和司掌院瞧着那案卷哑了声音,默默坐回原处,陆回不慌不忙站起身,冲陛下欠了欠身子:“陛下说的可是第一名死者身份存疑之事?”
“正是。”
陆回弯腰将地上的案卷拾起:“此事要从去年的四月份开始说。去年四月,臣因一桩案子去了趟灵州,在那里结识了几个学子,其中一名便是叫‘穆元’。那个穆元曾告诉臣,他要来华京参加青岩书院的入学考试,是以青岩书院案发后,臣赶到书院见到尸体,得知死者叫穆元时,还以为是文史院的人弄错了死者的身份,毕竟那具叫‘穆元’的尸体,与臣记忆中的穆元分明是两个人。”
陆既安好奇:“皇叔可怀疑过是二人重名?”
陆回欠身道:“陛下圣明。臣确实曾怀疑过是否是重名,是以遣人找出入学时死者所填写的信息,发现此‘穆元’与臣在灵州时遇到的‘穆元’,同是青州人,且同样父母早亡,家境贫困。这之后,臣派人跑了趟青州,查找了户籍,确认青州只有一个父母双亡的穆元,这意味着,死在青岩书院的这个人,就是臣在灵州遇到的那人。”陆回顿了顿,视线划过堂内所有人,意味深长,“也意味着,这两个‘穆元’中有一个是假的,借用了‘真穆元’的身份。可谁是真的呢?
陆既安道:“两个‘穆元’一人已死,一人不见踪影,却是难判断。”
“是,臣派人去搜了青岩书院中‘穆元’的房间,发觉此穆元吃穿用度虽大都是书院中统一供给的物件,可里衣却是极为昂贵的材质,非‘穆元’能用得起的。除此外,臣还在他的枕下,发现了一个平安符。”
陆回话音落下,纸镇将平安符呈到陆既安面前,陆既安只瞥了一眼,并未拿起:“这平安符能看出什么?”
“这平安符瞧着已跟随死者多年,很有可能是孩提时,长辈去附近的寺庙中求得的。每个寺庙的平安符制式都有所不同,通过这平安符,或可寻到死者的家乡,虽是大海捞针,却是唯一的线索。不过幸运的是,这枚平安符被带回大理寺后,有一个来自通州的大理寺杂役认出了这枚平安符,与他随身佩戴的那枚如出一辙。
“据他所说,出生于通州的孩子,一岁时会被带去附近的一座寺庙,只要求得一寺庙的平安符,便可保那孩子无病无灾。当地人很信这个,还说这平安符要随身佩戴,不然不灵。得知这一消息后,臣立刻派人带着死者的画像去了通州,将画像贴在告示牌上多日,有一路过的百姓提供了信息,说画上之人像是城中茶商杜家的小儿子,那孩子自小有神童美名,却在去岁的夏日,生了急病过世。
“臣的那下属立刻去了杜家,杜家自上至下一口咬定家中小郎君已去世半年,可当臣那下属说出在青岩书院中发现了一具尸体,长得同杜家小郎君一模一样时,杜家主母亲和太夫人当即晕了过去。之后,府衙协助大理寺对杜家人进行审问,杜家人招供,说出买卖青岩书院入院腰牌一事。”
陆回话音落下,满堂哗然,众人都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只几名掌院早就知道消息,面露惭愧之色,垂着头不说话,更不敢抬头看陆既安的目光。
陆既安早就知晓此事,此刻却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哦?朕记得青岩书院入院考试极为严苛,学子们通过后即刻入院,不得有片刻耽搁。这腰牌如何能买卖?”
陆回道:“回禀陛下,今岁因西南水患,青岩书院将入学考试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月,导致有学子持令牌入院后,被有心人夺走令牌,再将令牌送出书院,送入买家手中,之后再通过书院中人的帮助,顺利顶替他人的名额,进入书院就读。”
“你的意思是,这死的学子是个特例?百年书院只出了一个顶替他人入学的人,便被薛家郎君盯上,逼死在了水榭中?”
陆既安说出这句话后,薛尚书本欲反驳,却在看到一旁周相阴沉的脸色后,闭上了嘴。
“顶替入学之事自然不止一例,而是几十例。”
陆回看了一眼一旁的堂木,堂木立刻将另外几本案卷送到陛下手中,陆既安接过案卷,一目十行快速流浪,之后将最上面一本摔到堂中,怒斥:“这就是大琼第一书院!在华京,在朕眼皮子底下,竟能出此纰漏!”
“请陛下息怒!”
天子一怒,跪了满地。学堂外的学子们第一次见此情形,慌慌张张稀稀疏疏跟着跪下,满场除了守卫的人,只有陆回站着没动。
陆既安看了一眼陆回,道:“你将此案说与他们听!”
“是。书院中死了两个学子后,臣带着大理寺的人曾来到书院查案,阴差阳错在后山处发现了一个山洞,在其中发现了几十具尸骸。经仵作查验,最早的一具死在几十年前,而最新的三具尚未完全腐烂,推算时间正是青岩书院入学考试前后。
“臣仔细看过三具尸体,虽尸体腐烂,但其中有一具尸体的衣着很是熟悉,正是在灵州时,穆元所穿过的衣裳。也就是说,臣见过的那个穆元在考入书院后便被人杀害,夺走腰牌弃尸,之后腰牌被送往通州杜家,杜家小郎君拿着令牌来到书院,偷天换日成为新的穆元。”
陆回的话如惊雷乍响,将众人劈得无法思考,只能匍伏在地上,生怕神仙打架牵连到自身。陆既安的目光在跪着的众人的头顶上划过,淡淡道:“都起来吧,等此案了结,朕再一一与你们算账。”
堂中众人一一起身,堂外学子也糊里糊涂跟着起来,不敢有半分怨言。
陆既安继续问道:“按照你的说法,有三具未腐烂的尸体,其中一具是穆元,另外两具可查明身份?”
陆回点头:“回陛下,此事说来也巧,臣陪王妃回梧州探亲时,意外得了另一块腰牌,与案件相关人员尚来不及到书院中入学,就意外身亡,这腰牌便一直在臣手中。这腰牌上刻着的名字叫孟溪,正是另一具尸体的身份。这两个死者的身世极为相似,都是家境贫困,没什么亲族,自小认真读书,靠自己的能力考入文史院之人。臣按照这个细节,查看去岁新入学院的所有学子名单,发现了第三个与他们情况极为相似的学生,臣将这人从书院带走后审问确认,这个学子也是花重金从他人处购得这枚入学腰牌,冒名顶替后进入文史院。”
陆既安听完陆回的解释,眼中寒光闪现,眉间紧绷:“朕有些不明白,为何要费这般大的力气,让这几个人顶替身份进入书院?”
陆回垂下眼睛,毕恭毕敬:“陛下可还记得,如今朝中官员都是如何选拔的?”
“自然记得,每年由科举考试选出十之七八,另外二到三成则为青岩书院推举。据朕所知,青岩书院推举的学子,需连续三年岁考位列前茅,方可拿到这资格。青岩书院中人才济济,这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回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堂外的学子:“大琼每年科举约有两千多名学子参加,最终能入朝者不过七八十人,而文史院每年招收学子不足百人,却有十到二十人可直接入朝,且不少人入朝后直接领五品官。此外,未能由青岩书院举荐的学子,后续亦可继续参加科举,由此,这入朝
的机会便大了许多。”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一定还奇怪,这些买书院令牌的人为何不亲自来考试?百年前大琼曾有规矩,商贾人家轻贱,不可入朝为官,青岩书院一直以来都遵循这条规矩,族中三代内有从商者不可入院学习。是以,商贾人家的孩子即使有通天才能,亦没有进入青岩书院的机会,若还想入院学习,便只能买入院令牌。这些令牌卖得极贵,可商人最是不缺钱,无论开多少价,都是供不应求。若这些孩子顶替他人的身份顺利入朝,虽不能名正言顺光宗耀祖,却还是可在细小处给家中博得便利;若他们不能入朝,返回家中后自可再想法子认祖归宗。”
话音落下,学堂内外再次安静下来,甚至可听到远处山间的鸟鸣。半晌,堂下有一大臣出言,语气疑惑:“殿下,老臣还有一事不明,青岩书院有两个学院的学子可入朝,一是文史院,一是武院,为何殿下只提文史院,而忽略了武院?”
陆回挑了挑眉:“这有何想不通的?武院凭得都是真功夫,即使买了令牌入了武院,很快便能露馅,哪有文史院那般容易遮掩?依本王看,这书院许多规矩是该变一变了,不然堂堂大琼第一书院,要被蛀虫啃成空壳子了。”
陆既安敲打着椅子扶手,压制心中的怒火,继续道:“你既说山洞中发现了许多经年的白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朕记得,青岩书院只有今年延长了入学的时间,往年并未有过先例。那往年又是如何买卖书院令牌的?”
陆回道:“青岩书院虽只今年延长入学时间,但却有另一个偷天换日的契机,便是转院。学子通过鲁班院或是武院考试进入书院,之后若想要转院,可再通过转院考试,在九月份随新学子一起进入文史院学习。这些人中若有符合条件者,如家中贫苦,亲族不多,或可被有心人视为目标,先发给他们转院令牌,等到他们离开旧学院后,寻机将他们杀害,再将令牌送出书院,随新主人一起进入山中。各个学院的学子之间互不相识,进入新学院时即使替换了个人也无法被察觉,这就是往年替学的法子。”
一个大臣皱眉发问:“这么多的学子,就没有一人察觉出问题?就这般任人杀害而不设防?”
“若你是他们,历尽千辛万苦进入文史院,会对一个文史院的师长起戒心吗?”
那人听到这个回答,闭上嘴不说话,又有另一大臣疑惑道:“那为何要选家境贫寒,亲族不多的学子?这有何说法?”
陆回挑眉,讽刺意明显:“因为穷人家的孩子好拿捏,申冤声传不出州县便会被掐灭,甚至可能死得无声无息。不然你觉得是为何?”
“殿下怎说得如此难听!”
“实话总是难听的。与其说这话难听,不如想如何让这话不难听。”陆回冷笑,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本王刚刚讲的只是这案子的前半部分,也是最不值一提的部分,接下来要讲的更为荒谬,你们且听好了。”
第127章 凤凰涅槃20替学案堂审下
学堂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那人身上,谢汐楼也一样。
她藏在人群里,看着陆回抽丝剥茧,将青岩书院藏了几十年的阴暗掀开,又爽快又欣慰。
他终于完成了先帝的嘱托,卸下了心头的负担,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
陆回自然不知谢汐楼心中所想,他望着堂上的陆既安,继续道:“发现替学之事后,臣突然想到,若洞中发现的几十具白骨皆是被顶替身份的学子,那顶替他们之人是否已经有入朝为官的了?若他们为官,是否意味着他们都有把柄握在幕后之人手中,幕后之人可借此来胁迫他们做任何事呢?”他顿了顿,微微摇头,叹道,“或许是臣想多了,这只是个敛财的法子,可臣既然有了疑惑,不能不查。于是,大理寺将几十具骸骨秘密运回华京后,臣调取近二十年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的名单,将高门贵胄的人去除后,所剩名单如下。”
陆回从袖袋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陆既安:“臣派人查过,名单上的人近八成为文史院的人,这八成中有五成是由其他院转去文史院的。为了确认他们的身份以及臣的推测,臣派人去了他们的故乡,耗时月余,确认这些人在入朝后不久,亲族皆死于意外,有的家中突起大火将全家烧死,有的好巧不巧一场瘟疫灭了满门……真是好狠的手段啊。”
陆既安展开文书,视线滑过上面的名字,唇角紧紧抿着,半晌冷笑道:“好啊,真是大琼的好臣子,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无辜学子不说,还要灭人满门,真是好得很。”
随着文书的展开,堂中几人垂下头,肩膀克制不住地抖动,明明天气不算炎热,额头上却有汗水滑落,是否与此案有关昭然若揭。学堂外人头耸动,不少人察觉到堂中所说之事事关重大,已不是他们能听的,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角落里开,一时间人群稀疏了不少。
陆既安将文书合上,道:“除了这些,皇叔可还有其他的证据?”
“回陛下,有。名单中有一人名叫‘李全’,益州人氏,现任梧州主簿。”
“哦?朕记得皇叔去岁去过益州,可是有什么发现?”
“正是。在益州时,臣见到了一位姓叶的姑娘,她曾是一名乐妓,后被一个叫李全的人赎身。二人结为夫妻,但未在官府处更新户籍,以至于除了亲朋好友,无人知晓此事。十多年前,李全进入青岩书院读书,之后音讯全无。有人曾到华京打探,说是李全娶了朝中大臣的女儿,再也不会回益州了,叶芹儿却不相信,还在渡口日日苦等。这之后不久,李全父母家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叶芹儿因种种缘由未与他们住在一起,逃过一劫。
“臣离开益州时,叶芹儿曾找到臣的王妃,将她与了李全的定情信物交给王妃,托她打探李全的下落。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不相信李全会变心。之后,臣同王妃去梧州时特意与梧州‘李全’见了一面,发觉他对益州并不熟悉,更不知道益州还有一个结发妻子在等他。
“臣本以为,这‘真李全’怕是找不到了,直到发现青岩书院后山的尸骨后,在其中一副白骨的身上,发现了那定情信物的另一半。”
堂木再次将托盘呈于陆既安面前,托盘上摆着两枚铜梳,一枚保存完好,上面刻着“全”字,一枚被铜锈侵蚀,勉强看出一个“芹”字。
陆既安身边的宫人将那梳子拿起,呈到他的面前,待他仔细看过后方才放回原处。
陆既安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李全’已不是真正的‘李全’,而那个早就成婚的真‘李全’,已经死在了青岩书院的后山中?”
陆回冲着陆既安欠身:“正是。臣怀疑,后山无名尸骸中不少皆为名单上官员的真身,但苦于时间紧迫,尚无法一一对应。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并允许大理寺入府翻查,三个月内,臣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陆既安盯着他看,并未直接答应,似乎在思索什么。他的手指在合上的文书上敲打,半晌后,字字清晰:“除了李全,可还有其他证据?”
陆回抬起头,与陆既安短暂目光交汇,而后站直身体,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有,吏部侍郎陈崇,亦可证明臣所说句句属实。”
众人望向陈崇,迫得他站起身,冲着陆既安的方向躬身:“回禀陛下,臣不知琰王殿下说的是何意。”
陆回望着他,笑道:“无妨,你马上就知道了。”他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大理寺官员道,“将那人带上来。”
趁着带人的功夫,陆回将陈崇的过往摊开于众人面前:“陈大人出身市井,家境贫寒,进入青岩书院后认真刻苦,十年前,
受文史院推举入朝为官。三年前陛下登基,陈大人得了陛下赏识,擢升为吏部尚书,成为大琼最年轻的尚书,可谓前途无量。可就是这样一位被无数寒门引为榜样的大人,实际出身高门,靠强权抢了他人的人生,夺走他人的性命……呵,真是可笑啊。”
朝中寒门出身官员和高门出身官员向来对立,陈崇在陆既安有意无意的培养下,渐渐成为寒门的领头人,是可与周相抗衡的势力,如今却被陆回指出,陈崇其实也出身高门,简直匪夷所思,一时间无人可接受。
陈崇垂着头站在堂前,轻声道:“殿下这话说得好似天方夜谭……在下若出身高门,自可参加书院的入学考试,如何需要靠买他人的令牌进入书院?这岂不矛盾?”
陈崇的话音刚落下,学堂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转头看向学堂外,恰好与被大理寺带来的赵氏的目光对上。
他说不清这一刻心中是何感受,似有仓皇,有怨恨,有坦然……还有莫名的快感。
他挪开目光,不再看赵氏,赵氏却眼中发光,扑到陈崇身边:“天曜,你可还认得外祖母?你小时候,每年都要同你娘来探望我呀!你可是嫌弃我丢了你的人,才不认我?”赵氏双眸中有泪水浮现,一副为亲人担忧的模样,“外祖母答应你,这次回去后,再不来打扰你了,只是你能否告诉我,你母亲,云娘,可还好吗?我已有二十年未见过她了,只想知道她是否还好,只想再见她一面……”
赵氏的声音传遍堂内堂外,像是一场精彩的闹剧,让众人忍不住屏住呼吸,认真观看。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陈崇突然笑出声,笑声中似有嘲意:“告诉你?然后让你去问她要钱,补贴给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吗?!”
赵氏目光中似有不敢置信:“你怎能这般说……他是你舅舅啊……”
“他也配?!”陈崇大笑出声,定定看着她,目光中全是狠戾,“你只知今日指认我,可寻到我娘,可要到钱,却不知你指认我后,会被我牵连,你,还有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活不成了。”
赵氏愣住,脸上全是茫然,似乎不明白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陆回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看戏,等到时候差不多了,转向陆既安,将看戏的表情收起几分:“前几日华京城中有一出好戏,不知陛下可曾有所听闻?”
陆既安极为配合:“可是周相府中之事?”他望向左边位子上的周鸿之,叹了口气,“朕这个表姑母自小被娇惯坏了,着实有些任性。周相作为一家之主,在自己府中宠幸一个婢女,这有何大惊小怪,竟被闹得满城皆知,也是荒谬。”
陆既安虽这般说,周鸿之却不敢接这话,只能阴沉着脸色,站起身含糊着推辞,末了看向陆回,目光中竟隐隐有哀求之意。
俩人有意无意斗了这么多年,早是不死不休的地步,此刻投降举白旗,为时已晚。陆回唇角扬起,似有讽意:“陛下怕是听漏了,周大人宠的可不是他府上的婢女,而是他养的‘外室’。”
陆回的话颇为矛盾,场上许多人似是不明白。周鸿之面如土色,强撑着站得笔直。陈崇似乎在笑,表情坦坦荡荡,仿佛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陆回继续往下说:“此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三十年前,周大人还是个小官吏,曾前往岭南道治理水患,当地官员为了讨好从华京来的周大人,从民间寻了个貌美女子名唤云娘,送到了周大人身边,周大人顺势收下。原是露水情缘,周大人却动了几分真情。后来,周大人返回华京,若将云娘带回府中,恐被夫人惠昭县主为难,便将其安置在华京外。云娘在次年为周大人生下了一个小郎君,如今也是周大人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儿子。”
陆既安叹道:“去岁周相的次子意外亡故,朕还曾担心花甲之年爱子夭亡,周相受不了打击,却没想到周相竟还有一子!那孩子如今在何处?”
“周大人同云娘的孩子,名唤周天曜,在顶替他人进入青岩书院后,改名为陈崇,正是如今的吏部尚书,陈大人。”陆回无视周围人震惊的眼神,笑着看陈崇,“陈大人刚刚问本王,若出身高门,为何还需要买别人的书院令牌,这便是原因啊!因为你是周大人外室所生,就算为你延请再好的先生,也敌不过周府郎君们的西席。偏你并非天资卓越之人,无法通过青岩书院的入学考试,周大人拳拳爱子之心,只能为你另做打算,为你寻到这书院令牌。只要你能进入书院,其余的一切在周大人眼中,便如吃饭喝水般简单。他只要稍做打点,便能让你在每年岁考中取得不错的成绩,顺利得到书院举荐,入朝为官。
“当然,最初周大人只是想给你谋个好前程,并未料到他的两个儿子相继离世,你竟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他更没想到,你会得陛下青睐,一举成为陛下身边最信赖的朝臣,一时间竟无法让你认祖归宗。”陆回眸光瞟向一旁的周鸿之,笑道,“周大人,本王说得可对?”
满堂寂静,周鸿之闭上眼,不再挣扎:“云娘呢?她可还好?”
陆回没料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问云娘,半晌才回答:“好得很,过不了多久,你们便能在大牢中相遇了。”
周鸿之点点头,冲着陆既安的方向跪下,匍伏在地面,声音中有哀求之意:“陛下,一切都是臣的意思,云娘她孤苦无依,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求陛下念在臣这么多年为国事尽心尽力的份上,放云娘一马,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回连陆既安都惊讶了。
他曾预想过今日可能会出现的无数种情形,如周鸿之拒不认罪,如他将一切都推到陈崇的身上,亦或者他最后的慈父之心爆发,拼尽全力为陈崇博得一线生机……却怎么都没想到,他会为一个女子求饶。
他看着周鸿之,突然想到年少时,周鸿之领父皇的命,来东宫做他的老师,认认真真教授他治国之策时的样子。
周鸿之本该是他最得力的帮手,却被权利和金钱蒙住了双眼。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向青岩书院,试图控制那些被他抓住把柄的人。
是他太贪心,并非他不容他。
陆既安又将目光转向陈崇。
青岩书院的问题持续多年,父皇在位时已然有所察觉,将此案交由皇叔负责。他继位后,皇叔曾将此案详细说与他听,并将刚刚那张名单交给他看。最初,他从中选定陈崇,培养其成为与周鸿之等老臣抗衡的寒门力量时,并不知他与周鸿之之间的关系……如今倒是省了他不少事。
陆既安正欲开口,一旁一直未出声的陆亦宁突然道:“皇叔,侄女有一事不明,按照你刚刚说的,只要陈——,不,只要周天曜能进入书院,周大人可将后续的一切安排妥当。这如何可能呢?青岩书院最是公平公正的呀!”
陆亦宁双眸闪烁,将众人的视线从周家家私上重新拉回到青岩书院的案子上。
陆回并未回答,而是垂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周鸿之:“周大人,你可否为温平公主解惑?”
周鸿之仍旧匍伏在地上,闻言双手撑着地面,缓慢起身,不过须臾间精神气全无,竟有了老态:“殿下既然抓到师进,在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文史院中却有我的人,他们替我做事,我将卖令牌所得的三成分给他们。不过是个交易,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举座哗然。
一向立于朝堂之外的青岩书院竟然早被朝中力量渗入,被周鸿之安插了他的人?
堂外学子窃窃私语,声音愈发鼎沸。陆亦宁唯恐有人没听清,重复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你早在青岩书院中安差了你的人?”
“是。”
陆亦宁得了她想听到的,转身看向陆既安:“陛下,苍穹下万物都在不停变化,人和事也应当有相应的改变,来适应这变化。百年前商人低贱,不能入朝为官,可大琼的昌盛从来都离不开商贾人家,是以高祖皇帝更改律例,允许商人入朝为官,甚至为商业的发展特设了官职。可如今,又是许多年过去,青岩书院却一直沿用旧制,早该有所改变了。”
她直视着陆既安,目光灼灼,似宝石闪烁:“陛下,除此外还有一事,如今青岩书院已被朝中势力渗透,特别是文史院,岁考已沦为权贵手中的玩物,推举谁入朝也全看权贵们的喜好。臣妹认为,既然青岩书院自诩大琼第一书院,既然这里的先生、学子都是最好的,为何不直接取消书院推举,让这里的学子直接参与科举,与万千学子公平较量,来证明他们的优秀不止是因为特权。”
陆亦宁的话音落下,堂外如一万只野鸭飞过,彻底吵翻了天。
若说前面的一切都似在看与自身
无关的热闹,温平公主刚刚的话则是切切实实关乎文史院和武院每一个学子的未来。
陆既安扫过场外的学子,最后落在陆亦宁身上,有恼怒也有无奈。
终究还稚嫩了些。
陆既安挥挥手:“此事容后再议。”他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周鸿之和一旁面色平静的陈崇,怒斥道,“将这二人暂且关入大牢,容后发落。”
禁军将二人带离学堂,临离开时周鸿之看向陆回,目光阴狠,唇角有古怪笑意。陆回不避不让,直到他渐渐远去,才移开目光。
一旁的陆既安面露疲色,率先站起身:“今日便到这里,先散了吧。”
听到此话,薛尚书面露焦急之色。
今日堂审本是为了薛瑾瑜的案子,薛尚书本以为能等到那凶手秋后问斩的判决,以慰他儿在天之灵,却没料到这堂审半路转了弯,再未提他儿半句。眼看着陆既安就要离开,他再顾不得旁的,颤颤巍巍起身,喊道:“陛下!那杀害我儿的凶手,尚还未判啊!”
陆既安脚步顿住,这才发觉只顾着和陆回演这一出戏,倒是忘了这个最初的由头。他揉了揉额角,看向一旁眼巴巴的司掌院,道:“你刚刚说,那学子很有天赋?”
司掌院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恨不能念万字长赋夸赞蔡胜奇的才智:“是,他是我们鲁班院最有天赋的学子!”
陆既安点点头,随意道:“念他本性不坏,情有可原,便让他一辈子呆在这山中,终生不得迈出山门一步,好好为大琼研制最新的武器吧。”
司掌院面露喜色:“谢陛下恩典!”
“陛下!”
薛尚书还要再说,被陆既安打断,神情颇为不耐:“你还要如何?你是觉得你儿的性命,比大琼的未来要重要,还是觉得你儿毫无错处?”他捏了捏鼻梁,想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薛尚书教子无方,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三日。这案子今日了结,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
堂审结束后,陆既安有事寻陆回,陆回望了一眼随大理寺其他人一同离开的纤细身影,安下心来随陆既安离开。等到叔侄二人聊完,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模样,陆回忧心谢汐楼,匆忙赶回斋舍院落,却见院落空空荡荡,没有谢汐楼的身影。
陆回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正要离开院子,余光瞧见院中石桌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下压着一张字条。他上前将字条抽出,纸上有几个大字“王妃在东峰,若想她活命,速至”。
一旁的堂木瞧见这几个字,立刻道:“属下这就派人去寻王妃。”
“等等。”陆回心中一片慌乱,将纸攥成一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王妃是同大理寺一起离开学堂的,将大理寺的人找来,另派人在山中搜寻,快去。”
大理寺的人很快被找来,众人却都不知道谢汐楼去了哪里。另一边,在山中寻找谢汐楼下落的人也不算顺利,书院极大而时间紧迫,一时间只能确定谢汐楼已不在斋舍。
陆回得知消息后,没有片刻停留,转身欲向山下走,纸镇急忙拦到他的前方,劝道:“殿下,王妃轻功极好,我和堂木都有所不及,定不会遇到危险。依我看,这就是个圈套,殿下万万不能去,避免着了贼人的道!”
陆回的脑海中浮现周鸿之那诡异的表情,心中焦急,唇边有苦涩笑意:“我如何不知这是个圈套?可是纸镇,我赌不起。”
第128章 凤凰涅槃21大结局上
堂审结束后,谢汐楼跟随身边大理寺的人离开,走到半路时趁人不注意,溜回到住处换上合适的衣裳,这才自在几分。等她整理好衣服发髻,走出房间时,一眼瞧见站在院门口犹犹豫豫的步思文。
谢汐楼瞧见故友很是高兴,招呼道:“步兄!你怎么来了?”
步思文挠了挠头:“我是来祝你同琰王殿下百年好合,顺便辞行的。”
谢汐楼面露惊讶之色,正要拉着步思文到院中详聊,突然想起上一次他们二人夜半对酌,陆回吃醋的模样,脚步顿住,指着院外山顶:“咱们边走边说。”
书院中的人多汇聚在文史院,二人一路走到山顶观星台,都没瞧见半个人影。一路上步思文絮絮叨叨,将这几日鲁班院中发生的事说给谢汐楼听。
“前几日司掌院突然将鲁班院的学子全部聚集起来,让我们每个人思考未来想做什么,是不是真的下决心终生与不会说话的零件为伴。”步思文走到观星台旁的阶梯上坐下,嘀嘀咕咕道,“你也知道我,我自小喜欢摆弄机巧,但是不是要一辈子干这一行,我也说不好。家中长辈想让我从文,可我不喜欢从文。在灵州益州,我觉得探案有意思,便跟着你跑了几日,可渐渐也没了兴趣。你说我是不是个没有定性的人,是不是很糟糕?”
谢汐楼不知要如何劝解安慰他。
人的想法随年岁增长、随去过越来越多的地方、随见过越来越多的人而不断改变,想要的越来越多,却也越发迷茫。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这个答案只能他自己去寻找。
步思文见她不说话,垂着头继续道:“司掌院还说,用不了多久,书院内转院之事会有所变化,以后怕是不能随意转学院了。所以,他允许鲁班院十五岁以上的学子暂时离开山中,在外历练一年后再做决断,若确定想继续走这条路再回鲁班院,若不想,也可及时离开。我仔细思考了几日,决定明日下山,去外面闯荡一番。”
天空层云滚滚,遮掩住日光,山中一切如蒙了一层灰黑色的纱,瞧不真切。谢汐楼怔怔望着,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一生很长,莫要心急,多走走多看看,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
步思文听到这话松了口气,突然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定会支持我!”他站起身走到悬崖边,高声呼喊几声后又蹦回原处,兴高采烈道,“那谢姑娘,咱们有缘再见啦!”
“等等。”谢汐楼心中突然想到一事,眼睛亮了起来。她将项间荷包取下,将内里的银票取出一半,数了数递给步思文。
步思文呆呆接过:“我有钱的,不需要给我盘缠。”
谢汐楼翻了个白眼:“不是给你的,是想托你帮我做件事。最近也不知怎的,心中总是不安稳。我担心京中有事要发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我如今不能轻易出京,这事只能劳烦你了。”
步思文将银票收好,拍拍胸口:“这简单,你要我做什么事?”
……
谢汐楼和步思文离开观星台后分道扬镳,谢汐楼溜溜达达往斋舍走,刚走到卜算院便瞧见满院的大理寺护卫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什么。那些护卫看到她后,表情极为激动,四处嚷嚷着:“找到了找到了,找到王妃了!”
谢汐楼一脸茫然,停在原地,不敢动弹,黄石匆匆赶到,急急忙忙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谢汐楼,谢汐楼听后焦急不已,满腔怒火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怒斥道:“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
黄石也是叹气:“堂木和纸镇都拦不住,我们如何能拦住?”
谢汐楼没时间和他们多说,嘱咐黄石召集所有人,尽快带他们去东峰,而她随便寻了匹马,点了几个人,即刻出发,向东峰赶去。
东峰位于青岩山附近,山不高,三面环水,极为陡峭,山路蜿蜒盘山而上,一面是山石,一面是悬崖,悬崖下是汹涌河流,人不能至。
谢汐楼带着人骑马上山,行到半山腰处,山路越发狭窄,只能减速慢行。谢汐楼干脆弃马,足尖在山石上轻点,向山顶攀爬。
天空有雷声阵阵,霎那间狂风大作,山石上的歪脖子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竟像是要折断坠落似的。
谢汐楼眯着眼睛抵挡劲风,速度丝毫不减,攀到临近山顶时,又刀剑打斗声传来,沿着那方向走十几步拐过一个弯,便瞧见远处狭长山道上,陆回带着堂木和纸镇还有几个穿着大理寺官服的人,与十几个蒙面贼人斗成一团。
谢汐楼的手掌早被山石磨出一条一条的血痕,却像是没察觉似的,拔出从山中护卫身上抢来的刀,几个跳跃间便向缠斗的人群冲去。
还差百丈。还差五十丈。还差二十丈。
眼看就要到了,眼看就要冲到陆回身旁了——
贼人将剑刺入陆回胸膛,拔出后喷射出一片血雾,堂木和纸镇被贼人困住,无法靠近支援,山间有无力的悲喊反复回荡。
谢汐楼的耳边响起尖锐嗡鸣,眼前逐渐模糊,她似乎在尖叫在呐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看着他仰面向山崖坠去,看着他的目光转向她,唇角是染着血迹的笑容,一如往常般温柔。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什么——
“你不该来的。”
她为何不该来呢?她只恨她来得太晚。她为何不与步思文留在院子中说话,就算被陆回撞见,吃醋生气又能怎么样呢?她可以解释啊,陆回什么时候都会相信她的啊……
她挥刀砍向贼人,一招一式都使出全部的力气,逼得贼人一时竟无法靠近。堂木和纸镇等人有了喘息的机会,随谢汐楼而来的援军陆续赶到,顷刻间便将局面彻底控制住。贼人们见逃无可逃,有人咬破齿间毒囊,有人纵身跃下悬崖,有人尚来不及动作,便被谢汐楼的刀划破喉咙,隔着喷涌的血珠,能看到执刀那人通红的眼。
那人的血落了谢汐楼一头一脸,她像是无所察觉一般,只知道挥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纸镇冒死抓住她的手臂,用了十成的力气,勉强止住她的动作,哀求道:“殿下,冷静一下,要留活口。”
谢汐楼神志回拢三分,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最后一个活口,握住刀柄的手彻底卸力,刀剑落地,锵锵作响。
她看着那人,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冲开满面的血污,喃喃道:“有什么用呢?就算审出幕后真凶,又有什么用呢?他能再回来吗?”
她用手掌狠狠摸了下脸颊,掌心的血混杂着敌人的血,合着她的眼泪晕染了满脸,瞧着颇为恐怖。她走到山崖边,踩在凸起的石头上探头向下望。
山崖下是层层叠叠的树林,似有奔腾流水溅溅鸣响。
若是跳下去的话,该是落到水里了吧?那剑瞧着是穿透了他的心脏,可万一偏了分毫呢?会不会是天色昏暗,她瞧错了?陆回这般算无遗策之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一定没死,一定是她想错了。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胳膊突然被人扯住,似是那人怕她一时想不开,追随陆回跳下山崖。
谢汐楼回过头,目光顺着那手一路向上,落在鸢尾干净而担忧的脸上,轻笑起来:“你还来做什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还不滚回你主子那里复命?”
鸢尾松开握住她的手,认真解释:“这些人和我们没有关系。”
谢汐楼笑起来,伴着满脸血污,笑容阴凉如厉鬼:“可你也没救他啊?你躲在阴暗处如蛇鼠一般,眼睁睁看着他死,默默等着他的结局……呵,那人惯是虚假,装出一副宽宏贤明的模样,却掩盖不了他的心是整个华京城中最肮脏龌龊的地方。”
谢汐楼说出的每个字都裹着满腔恨意,鸢尾想要阻止她继续往下说,谢汐楼却已经转过身去,继续看山涧雾气蒸腾,那是陆回坠落的地方。
鸢尾最后看她一眼,又见往日友人无不对她露出鄙夷的神色,咬紧牙关转身离开。
她还有任务在身,她要去山谷中确认陆回是否真的死了,方能回宫禀告。
她想,这大概是她和谢汐楼最后一次见面了,东吉寺救命之恩,也不知今生是否还能报。
风越来越大了,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须臾后雨水如幕,山崖下的水流声音越发的响。谢汐楼抱膝坐在山崖边怔怔看着远方,视线无定处,脑海中一片空茫。
明明早晨还一起用过朝食,还一起笑着出门,为何几个时辰过后会变成这般,这天地间就只剩她一人呢?
若是早知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牵手,她一定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会容许二人之间有片刻分离……若是这般,也不会有此刻这些事了吧?他也不会死了吧?
或许自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她就该在那火中消散……或许这一切真的都是她的错。
雨水倾盆,将她的头发她的衣裳打湿,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色黑了又亮,雨水停了又下,直到有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
“殿下,回去吧。”
是纸镇的声音。
“找到了吗?”她平静地问。
“雨水太大,水流湍急,目前正向下游搜寻。”
谢汐楼点头,抓住他搀扶的手,借力起身站得笔直,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水雾缭绕的山谷,而后轻声道:“回去吧。”
……
琰王死在东峰的消息传回华京后,朝野震惊,太皇太后悲痛欲绝,三日下不得床,陛下下令彻查此案,并召集人手沿悬崖下的河流一路找寻陆回的尸体,可惜一直未有发现。
不仅没发现他,那跳下去的刺客也只寻到了两个,皆是摔死在河边礁石上。其余人连衣角都没瞧见,大概是随着河流而下,被流水冲去了不知何方。
朝内朝外议论纷纷,可这些都传不到谢汐楼的耳中。自那日回府之后,谢汐楼多日未跨出院门一步,偶尔倒也走出房间,坐在门外檐廊下发呆,看云卷云舒,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中派了不少人来王府帮着处理后事,谢汐楼拒不露面,一切交由宫人们操持。
仿佛王府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又仿佛人间的一切都同她无关。
直到陆回死去的第七日,纸镇递来消息,说小院中有人找。
谢汐楼愣了一瞬,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舒展了下僵硬的四肢,拍拍消瘦的脸颊:“从密道过去吧。”
陆回死后,堂木便不知去了哪里,纸镇说他因自责寻了个地方反省,谢汐楼也不多问。她总觉得,堂木若一直不回来,那人似乎就没死,他们只是因公外出,不久就能回来似的。
纸镇随她走过长长的密道,到了那间陆回送给她的院子中。
院子里一切如常,大婚时的红色的灯笼和窗上的喜字还未撤下,可不远处的王府却已挂上白幡。谢汐楼心中难受,对一旁的纸镇说道:“让人都撤了吧。”
“是。”
院中仆役早被支到一旁,谢汐楼走到正堂时,只瞧见一带着帷帽的纤瘦背影,正站在墙边看墙上的字画。那人听到声音,将帷帽摘下,回身瞧着谢汐楼:“琰王确实宠爱你,竟将这幅画赠予你,挂在此处。”
谢汐楼看着面前的人,略显吃惊:“沈妃?”
“我在宫中等了你多日,原以为你至少会去太皇太后宫中看看她老人家,却没想到你直接缩在王府中,竟
是连门都不出。我没别的办法,只能冒险出宫来找你,但王府人多嘈杂,我担心被他人发现,便来到此处,料想这里的仆役定能将你寻来。“沈照影露出一个笑容,“我想得果然没错。”
谢汐楼心情复杂,有疑惑也有戒备,小心翼翼道:“不知娘娘寻妾何事?”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别来这一套了。”沈照影微微抬起下巴,眉眼间有几分傲意,“多年前,琰王曾帮过我一个忙,我许诺帮他办一件事,如今他人没了,我这欠着的承诺却还没兑现。我人好,不愿意白白受他恩惠,想来想去,也只能将这一诺转赠给你。你若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尽可告知我,若能帮,我必帮。”
多年前许给陆回的一诺……怕不就是因为救她那件事吧。
谢汐楼望着她,眼眶有些发热,突然便不想再瞒眼前这人:“有句话欠了你多年,如今还是决定说给你听,谢谢。”
沈照影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突生臆症。
年少时的场景浮现在谢汐楼的脑海中,沈国公府后花园的秋千,前院的大树,佛堂佛龛前的贡品……沈惊鸿和沈照影相伴着长大,互相看不惯却又日日陪伴,不知不觉间便走过了少年时光。
都怪那时太过年幼,误将争吵和眼泪当作避之不及的倒霉事,到如今惊觉,那才是最诚挚而温暖的回忆,却再没有回到过去的机会。
谢汐楼抿着嘴唇扬起一个笑容,笑着笑着却有泪水落下:“莞尔,谢谢你。”
莞尔是沈照影的小字,只家中人知晓,自她入宫后已多年未有人提及,今日却被面前人喊出。她盯着谢汐楼看,从震惊到不敢置信:“沈惊鸿?!”
或许是心中已有了决断,谢汐楼再不愿克制,冲上去抱住沈照影:“陆回同我说了,那玉佩是你给我的,也是你托他去火中将我救出的……谢谢你。”
沈照影被她拥着,眼眶中也有水光浮现,喃喃道:“你都走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呢?就这么舍不得这荣华富贵吗?”
谢汐楼拍着她的背,动作中全是安抚之意:“荣华富贵于我只是累赘。我最讨厌的就是这里,可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有我需要做完的事,我必须回来。”
沈照影会错了意,将她推开,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怒道:“放不下的人?你可知你放不下的人,每个都想要你的命!你若还念着我的救命之恩,现在就走,我助你离开华京,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沈照影说得情真意切,谢汐楼却只能冲着她笑,笑容中全是苦涩:“我走不了了。莞尔,你知道我的,我从小就是这个倔性子臭脾气,吃不得一点亏。我死在这里,我的夫君死在这里,我若走了,别说这辈子了,怕是下辈子都安生不了。我知道这公道我可能讨不回来,但有的事,虽千万人吾往矣。”
沈照影想起小时候,她偷吃了沈惊鸿一个果子,沈惊鸿气得三日没理她,直到她还给她一个,二人才重归于好。
“确实是个倔脾气。”沈照影唇角有笑意,半晌叹息道,“沈惊鸿,我自小就羡慕你,羡慕你有大将军阿爹,有疼爱你的阿娘和哥哥,虽然你自小不在他们身边,但沈国公府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你。七岁那年,你入宫伴读,我也是羡慕的不得了,恼恨祖父偏心,责怪阿爹没本事……后来我才知道,这所有的好都是明码标价的,都是需要加倍奉还的。”她的眼中有无奈也有愧疚,“后来我入了宫,才知道你告诉我‘皇宫是个牢笼,没什么好的’并不是炫耀,但已经晚了……或者说,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和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汐楼看着她笑:“我们本来就没区别啊。”
年少时的稚嫩的不满和芥蒂在这刻终于散尽,余下的全是姐妹间的温馨。屋角的线香快要燃尽,是谢汐楼喜欢的味道,却也暗示着所剩时间不多。
谢汐楼将激动的心绪平息,看着面前之人,面露迟疑之色。沈照影瞧着她这般模样,哪里猜不到她在犹豫何事?她微微摇头:“别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可以救你,却也要保护那些人。我劝也劝了,该说的也说完了,你若还执意去做,我不阻拦,却也不能帮你。”
谢汐楼叹了口气:“我懂了。”
沈照影看着屋角的香,轻声道:“我该走了。”她走上前,再次拥住谢汐楼,“姐姐,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这拥抱一触即离,沈照影正要将帷帽带好,离开这里,却被谢汐楼拉住手臂:“我还真有一事,需要你来帮忙。”
第129章 凤凰涅槃22大结局中
陆回离开第十二日,风和日丽,天气晴朗。
紧闭了多日的琰王府大门突然敞开,谢汐楼着素服自内而出,怀中抱着一只金丝虎狸猫,身姿清瘦单薄面容平静,不见丝毫悲色。
琰王府门前早有马车在等候,谢汐楼登车后,纸镇为其驾车,到沈国公府正门前方停。
昨日遣人递过拜帖,虽在丧期不该上门,但谢汐楼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必须要在今日见祖父一面,若错过怕是再没机会了。
开门的人得了叮嘱,看到是谢汐楼后忙不迭将其迎入门。沈城霁早在前厅等候,见到谢汐楼后轻声道:“那日去王府吊唁,未能看到你……节哀。”
沈城霁说得真心实意,但谢汐楼此刻并不想多聊这件事。她将怀中睡得正香的吃奴塞到沈城霁怀中,沈城霁被动接过,面现惊愕:“祖父不是将吃奴叫给你了吗?这是做什么?”
“这几日王府内忙乱,我腾不出空来照看她,暂且将它送回国公府照顾几日。”
吃奴被惊醒,似乎察觉到什么,琥珀色的眼睛望着谢汐楼,一刻也不肯挪开,口中喵喵哀鸣,毛茸茸的小爪子拼命向谢汐楼的方向抓。
谢汐楼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安抚:“你乖乖在这里住段时日,等我忙完了再来接你。”
吃奴喵呜一声,挣脱出沈城霁的怀抱,翻身跃到地上向沈府深处跑,像是生气了似的,不愿再搭理谢汐楼。
谢汐楼瞧着她小小的背影,心如同被攥成一团,难过不能自已,只能逃避似的挪开目光,看向沈城霁,叹道:“还请沈将军带路。”
昨日递的拜帖写得清楚,谢汐楼今日来沈府是为了见沈国公,沈城霁虽心中好奇,到底没多问,引着谢汐楼向沈国公在的地方去。
二人绕过垂花门,到沈国公的院落中时,远远便瞧见沈国公的背影。
他似乎刚起不久,正在佛堂中礼佛。佛堂的门敞着,一眼便可瞧见前方的佛龛。
佛龛中玉佛神态慈祥,看众生如一。佛像前佛香袅袅,朝阳在这薄薄烟雾中似有了实体,沈国公站在其中,虔诚默念经文,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佛意。
谢汐楼的脚步停在佛堂门口,视线越过前方的沈国公,和那佛像对视,半晌轻笑出声,声音中有淡淡的嘲意:“沈家满门从戎,杀气重,血腥气也重,是以,沈家自祖上便无人信佛,唯恐身上的血腥气惹怒佛祖,反倒坏了事。这佛堂中佛像摆了多年,一直是个摆设,就连佛前的供果也是挑吃剩下的……怕是连这佛像也没想到,还辈子还能等到个虔诚拜佛的人吧。”
沈城霁听到这话皱起眉头,只觉得谢汐楼今日怎么这般无礼。沈国公闻言动作顿住,转过身来,看向说话之人。
谢汐楼逆光而站,朝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正正好盖住沈国公半个身子。她看着面前养育、陪伴她长大的人,心早就碎成千万片,此刻只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沈国公看着她,视线似有恍惚:“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谢汐楼笑得敷衍讽刺。
沈城霁再无法容忍,开口怒斥:“殿下,我沈家念着你与家妹的关系,对你客气忍让,还请您自重。”
“城霁,你下去。”沈国公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声音中有细微的颤抖。
谢汐楼勾起一侧唇角,邪气四溢:“不,哥哥留下。”
“哥哥”二字一出,沈城霁呆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封锁的记忆重新被翻出,疑惑而震惊地望着谢汐楼:“你叫我什么?”
谢汐楼没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沈国公脸上。她不敢有丝毫分神,生怕一不小心失去所有对峙的勇气。
沈国公胸口起伏,须发微微颤动:“可是雪奴魂魄归来?”
“你怎知我不是雪奴呢?”谢汐楼跨过门槛向前半步,眼眶微微泛红,“你怎么就这么确定,雪奴死了呢?你是不是见过雪奴的尸体?”
沈国公退后半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饶是沈城霁再迟钝,此刻也意识到事情的古怪。他的视线在谢汐楼和沈国公的脸上反复横跳,犹豫片刻后站到谢汐楼面前,挡住她向沈国公逼近的脚步。
“殿下,止步吧。”
谢汐楼停住脚步不再向前,双眼却还在盯着沈国公,说出口的话字字句句全是哀意:“我一直不愿意相信沈惊鸿的死会与你有关,致使所有的证据都摆在眼前,却仍旧像是缺少某一环,无法串联。陆回死后,我翻看他的遗物,发现了一份被藏起来的卷宗。卷宗上说,沈惊鸿死后没几日,沈国公府有三个杂役因误食毒蕈而亡。陆回找人挖开过这三人的坟墓,发现他们均是被利刃抹了脖子而亡。那痕迹右高左低,出手果断,横穿整个脖颈,深可见骨,是沈国公您平日战场杀敌的惯用招式。另外,这三句尸体的手上、衣袖处有沾染火油的痕迹,衣角上也有未清理掉的稻草。”谢汐楼轻笑,不知是在嘲笑谁,“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陆回将这案卷藏起来,怕是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交给我……可惜他至死也没等到这个机会。”
曾经以为来日方长,他还有漫长岁月可以陪着她一起找这个答案,却终究敌不过天意。
谢汐楼的话彻底击垮了沈国公,让他在一瞬间佝偻起身子,一遍又一遍重复,不知在说服谁:“都是为了沈家……都是为了沈家啊!”
谢汐楼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答案,如今真的听到了,心中倒反而轻松不少。
她转身看向门外。
院中的花草树木抽出新芽,枝头挂着如碎星般的花苞,有几朵耐不住寂寞先一步绽放,小小的甚是可爱。有风经过,树叶随风舒展,有雀儿成双成对飞过,叽叽喳喳,落在树枝上,依偎着歇息。
如此鲜活的世界,容不下陆回,也容不下她。
谢汐楼扬起唇角,仰头看着天中耀眼的太阳,只觉得这光怎么都驱不散心中的寒凉。
“你后悔过吗?”她问。
沈国公心中苦涩,正要回答,再抬起头时,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谢汐楼头也不回地向外走,步履甚快。沈城霁追在后面,到门口时方追上。
他喊住大门处的那个身影:“你到底是谁?”
谢汐楼没回头,脚步只为他停留了一瞬,而后继续前行,未留下只言片语。
……
陆回死后第十五日,风和日丽,天气晴朗。
似乎自那日那场倾盆大雨之后,每天都是好天气。
朝阳自东方升起,驱散黎明黑暗时,琰王府的大门再次打开,走出的还是谢汐楼。
她穿着大婚时的正红嫁衣,周身金丝祥纹贵气逼人,头顶凤冠在阳光下闪着刺目金光,发髻上坠着的珍珠随步伐晃动碰撞。她妆容精致,额间花钿如鲜血般殷红,莫名透出几分诡异。
如今琰王府门楣上的白幡尚未撤去,白色灯笼入夜后还是整夜不熄,路过百姓瞧着谢汐楼今日的盛装打扮,只觉得这琰王妃怕是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
百姓目光灼灼,谢汐楼恍若未觉,纸镇早将马牵出,正站在府门口等她,瞧见谢汐楼后忍不住道:“殿下,我随你同去吧。”
谢汐楼将怀中的匣子塞入马侧肚袋,突然问道:“府中人可遣散完了?”
纸镇点头:“按照您的意思,已全部离开,剩下的人皆是琰王府豢养的死士,约莫三十人,誓死追随殿下。”
谢汐楼点头,翻身上马,垂眸道:“今日之行凶险万千,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脱身。若能脱身,你去不去都无妨;若无法脱身,你跟着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你便留在这府中吧,总要留人守着的。”
纸镇见她坚持,无奈抱拳:“属下定守好王府,候殿下平安归来。”
谢汐楼不再多说,策马向皇宫的方向奔驰,嫁衣如火,与朝阳争辉。
此刻正是上朝的时候,太极殿前人来人往,谢汐楼在皇宫前下马,将木匣子捧在怀中,在官员们的注视下,昂首挺胸穿过阙门,向前方那登闻鼓的方向去,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她为自己选的结局。
像是一朵绽放的彼岸花,绽放在空旷的广场上,让人无法忽视。
太极殿前的登闻鼓已许久未有人靠近过,早沦为装饰一般的存在。谢汐楼一步一步走到那鼓旁,将木匣子放在地上,捡起一旁的鼓槌,在众人的注视下,敲响这面沉寂已久的大鼓。
鼓声浑厚,一层一层向外扩散,传遍华京城的每个角落,响彻云霄。
谢汐楼喊声尖锐,夹在鼓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琰王遗孀谢氏,为亡夫琰王陆回、为故友明德皇后沈惊鸿伸冤!”
“琰王陆回,遭贼人陷害,横死山间!”
“明德皇后沈惊鸿,遭贼人陷害,横死火中!”
“求陛下为他们主持公道!让亡魂安息!”
喊声字字真切,传入每一个路过之人的耳中,惊得众人几乎以为听错了。
琰王之案也就罢了,明德皇后的案子结案多年,为何今日又被翻出?
鼓声不歇,伸冤喊声不停,众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谢汐楼毫不在意,眼中只有这面比她还要高的鼓。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的户口已被震麻,嗓子开始嘶哑,陆既安身边的大太监终于走到她身边,躬着身子,态度恭敬:“琰王妃殿下,陛下有请。”
谢汐楼的手悬在半空中,顿了一瞬,将最后一槌落下,待最后一击鼓声消散,方才松开手,任两只鼓槌落在青石板上,滚落到一旁。
她俯身抱起那木匣子,而后含笑道:“劳烦内官带路。”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寒气森然,文武百官肃立堂中,未有言语。陆既安坐在最前方金銮宝座上,双眸沉沉,紧紧盯着从远及近、缓步上前的谢汐楼。他的手掌搭在一旁的扶手上,手指狠狠掐着上面的浮雕,面上却是沉着平静,不泄露丝毫情绪。
谢汐楼垂着眼睛,自文官武官中穿过,到大殿正中央时干脆利落跪下,将木匣子举过头顶。
“琰王遗孀谢氏,为亡夫琰王陆回、为故友明德皇后沈惊鸿伸冤!”
大殿内无人说话,只有谢汐楼的声音反复回荡,余音袅袅,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
陆既安淡淡开口:“哦?皇叔死于山贼埋伏,是个意外,朕那元后死于火中,依旧是意外。何冤之有?”他视线从谢汐楼的脸上划到那木匣子中,问道,”
匣子里装的可是你的证据?呈上来。”
谢汐楼将匣子扣到地上,用手按住,阻住了内官想要将匣子拿走的动作,像是怕对方毁灭证据似的:“陛下,证据繁琐,还需由臣妇亲自为陛下讲解。”
陆既安盯着她,半晌轻笑,有隐隐轻视之意泄出:“好,那你便说说吧。”
谢汐楼垂眼,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那臣妇便从亡夫陆回之死说起。那日堂审结束后,臣妇与友人在山顶处说话,有贼人以臣妇被绑架为理由,要挟亡夫至山崖,偏巧那时亡夫寻不到臣妇,这才着了道。臣妇得知消息后,立刻带人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之后,在场贼人尽数被屠,只留了一个活口。为防他人灭口,这人被悄悄带回大理寺,一番审问后,说出他是罪臣周鸿之派出的死士。”
谢汐楼将面前的木匣子打开,取出一份证词交给一旁的内官:“此乃大理寺审问那活口所得笔录,请陛下查阅。”
内官将笔录转呈给陆既安,他接过后匆匆扫过,心中竟有些高兴。
周鸿之被抓入狱后,惠昭县主和襄灵大长公主动用所有关系试图为周鸿之脱罪,却偏偏陆回这时死了,以致于案件虽证据确凿,可满朝官员竟无一人敢将此案接下,站在大树还未彻底倾倒的周鸿之和大长公主的对立面。
若谢汐楼所说属实,陆回之死也与周鸿之有关……这倒真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陆既安将笔录放到一旁,继续道:“好,此案朕会着三司会审,定会还皇叔一个公道。”
谢汐楼松了口气。
既然陆既安认可了陆回案子,那另一桩明德皇后的案件,便如何都不能以“胡言乱语”随意遮掩了。
她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上,额头抵住金砖,任凉意渗入她的头颅,让她的思绪慢慢冷却。她清晰而快速地道:“明德皇后一案涉及皇家阴私,臣妇请陛下令众臣退至殿外,仅留与案件相关的沈侍郎沈仲广、薛尚书在殿内,以护皇家尊严。另召罪臣周鸿之,沈国公沈振,太后薛氏入殿。”
寂静笼罩大殿,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谢汐楼从没想过这一刻她会这般平静。
这些人名在她的心中滚过千万遍,也曾心痛,也曾悲愤,但待到如今快要走到尽头,真正将其宣之于口时,似乎仅余解脱。
陆既安脸上的那丁点笑意彻底散去,冷冷道:“谢氏,明德皇后一案早就盖棺定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汐楼不起身,并不畏惧陆既安的怒火:“陛下既信了臣妇关于亡夫陆回案的推断,为何不再听听臣妇对明德皇后一案的推断呢?”
“若说错了又待如何?”
“臣妇请陛下赐臣妇一杯鸩酒,无论臣妇所说是对是错,待臣妇说完,自会将毒酒饮下!”
这是用死将陆既安架到高台上了。
满室哗然,朝臣们窃窃私语,不知是在赞扬她的勇气,还是再讽刺她不知天高地厚。
但这些都与谢汐楼无关。
她安静的跪伏在地上,等着陆既安的表态,亦或是他的出招。
半晌,陆既安轻笑,笑声中似藏着剧毒:“皇嫂既然说得这般笃定,朕倒是也想听听,你查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着台下众臣,“就按琰王妃说的做。”他侧头看着一旁的宫人,“去准备一杯毒酒,皇叔泉下寂寞,皇嫂既与皇叔伉俪情深,一会儿便随他去吧。”
谢汐楼伏身不起:“臣妇谢陛下恩典。”
朝臣们陆续退至殿外,殿下一时只剩下跪着的谢汐楼,和站着的沈仲广、薛尚书。
那二人一前一后站着,姿态僵硬,后背上浸出密密麻麻的汗水,几乎湿透官袍。谢汐楼跪在一旁,唇边有笑意,心中无半分不安。陆既安坐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人,手指不住摩挲着扶手上的浮雕,心中烦躁,却只能压制。
四个人各怀鬼胎。
不知过了多久,谢汐楼提到的那些人终于陆陆续续赶到。
沈国公虽有国公爵位,但自明德皇后故去后便告病在家,一病便是这么多年,因不领实职无人催促。如今再踏入这太极殿内,颇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周鸿之被押在大理寺大牢中,被带到殿中时手上脚上全是镣铐,身上也有被鞭打的痕迹,与十几日前风光无两的丞相判若两人。
薛太后是最后被扶着走入殿内的。
许是这几日太医院开的安神汤药起了作用,今日的薛太后瞧着比前些日子精神不少,但仍是虚弱。陆既安为展示他的孝心,即使是在太极殿内,仍旧为薛太后设了一座,让一旁的尚宫扶着她坐下。
众人到齐,陆既安身边的内官端着一杯酒,放到谢汐楼面前的地面上。
酒杯中的酒无色无味,确实入喉即亡的鸩酒,谢汐楼垂眸看着这杯酒,知晓众人已到齐。她抬起头望向陆既安,笑着道:“既然诸位都到了,那臣妇便从沈国公府大火前的那夜说起吧。
“大火前那夜,明德皇后的贴身侍女月琴做了桂花糯米小圆子,做得多了,分给了院中众人。众人食用后,当夜睡得极为沉稳,以致于院中闯入贼人,明德皇后寝室中有剧烈打斗声都没听到,更是丧失了逃命的机会。天亮后大火方熄,大理寺的人清点现场发现了六具女尸和两具男尸,以及一个受重伤但活下来的宫中内官。”
谢汐楼微微侧身看向一旁的沈国公:“明德皇后的院中惯没有侍卫小厮,伺候的人皆为婢女,现场如何会出现男人的尸体?沈国公却坚持说院中下人与死者对得上,这是为何呢?”
沈国公垂着头,紧抿着嘴唇,半晌开口,声音中有浓浓的倦意:“或许是老夫记错了吧。”
谢汐楼早有预料他会这般说,但真的听到时,心口依然还是痛。痛过后又仿佛空了一块,什么都不剩了。她挪开视线,轻笑:“这么重要的事都能记错,臣妇不禁怀疑,沈国公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明德皇后?”她收敛心神,继续往下说,“除了这多出的两具男性尸体,那火海中还少了一具女性尸体,却一时不能确认少的是谁的。
“火海中尸体虽已烧成焦炭,仵作还是有所发现。除了陈尸在明德皇后寝室中的三具尸体,其余人皆为活活烧死。寝室中的三具尸体,一女两男,女尸喉咙被割断,是最先死的那个,推测为明德皇后。两具男尸其中一具胸口被人刺穿,推测是第二个死的,另一具男尸脖颈同样被隔断,右高左低,自上而下贯穿,深可见骨,推测为最后一个死的。这三句尸体均为死后被烧成炭块,倒是少了不少痛苦。”
为了隐去她还活着的事,谢汐楼事先已将所有证据调整修改,让众人的思绪聚集在明德皇后为何被杀,而不是明德皇后是否还活着,也避免了后续不必要的麻烦。
谢汐楼继续道:“除了尸体,大理寺还在现场发现了几处疑点,其一,起火的院落中发现火油和助燃的稻草的痕迹,其二,在幸存的那名内官的房间中,发现了半碗下了迷药的糯米圆子。”谢汐楼眉梢眼角全是讽刺,她仰起头,直直盯着上方高台上的陆既安,质疑和挑衅之意明显,“陛下,这么多的疑点,大理寺却坚持用意外草草结案,您说这是为何呢?”
陆既安微微前倾身子,盯着跪在殿中的那女子,从眼神到动作全是威压:“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朕的授意?”
刹那间,殿中宫人跪了一片,谢汐楼依旧跪得笔直,丝毫不让,唇边笑意愈发灿烂,竟有几分疯癫之势:“陛下,臣妇还未说完。待臣妇将一切说完,殿中诸位自有决断……也或许他们早就有决断,被蒙在鼓中的是殿外的那些人……真想让他们也听听啊,我倒是好奇,这么多人陛下杀不杀得尽。”
“放肆!”
陆既安重重拍了下扶手,谢汐楼恍若未闻,继续往下说:“明德皇后案的疑点太多,便由我一一为诸位大人解惑。其一,明德皇后寝室突然出现的两名男尸究竟是谁呢?虽说沈国公坚持那两具男尸是明德皇后院中人,但大理寺卿陆回还是请人根据两具男尸残存的颅骨,复原出了他们原本的相貌。两幅画像被送往各地寻人,就在前不久终于有了关于这二人身份的消息。被切断脖子的人唤罗牙,曾因杀人案在益州被捕入狱,在陛下登基一个多月后,自死牢中越狱逃跑,之后便死在了沈国公府的大火中。
“罗牙和明德皇后、和沈国公府的众人都不相识,好不容易越狱,第一件事便是去千里之外的华京杀害明德皇后,岂不奇怪?而后我便想,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呢?能指使他,并且将他从死牢中放出的人并不多,益州刺史姜曲算一个。若这背后之人是姜刺史,以自由与罗牙交换,换明德皇后一命,倒是说得通。可若是这般,又有一个新的疑问,姜刺史与明德皇后也不认识,又为何要杀她呢?”谢汐楼顿了顿,目光转向
周鸿之,“我去岁曾去过益州,知晓益州刺史姜曲与周大人您乃是姻亲关系,便猜想此事或与周大人有关。周大人,您说呢?”
周鸿之艰难转过身子望向谢汐楼,动作带动着手腕脚踝上的铁链子响成一片。他双目浑浊,空洞洞的,说出口的话平静如此事与他无关:“你可有证据?就算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却也不能什么脏水都往我这儿泼。明德皇后不过是个小娘子,与老夫无冤无仇,老夫为何要废这么大的力气将她害死?”
谢汐楼耸耸肩,满脸的理直气壮:“没有证据,全是我的猜测。不过若想证实倒也简单,那姜刺史并非什么硬骨头,将他带到大理寺中,由大理寺的官吏审问,不出一日定能将一切吐露干净。只是陛下,我已经没有时间等这个招认了,若周大人坚持不肯承认此事,还望陛下下旨,召姜刺史入京。”她顿了顿,又道,“至于周大人杀害明德皇后的理由,莫急,马上就说到了。
“死在寝室中的两个男人,一名是罗牙,另一名是个叫马四儿的杀手。这个马四儿还有个妹妹叫马舞儿,兄妹俩人通常一起行动。我们废了一些功夫,方才将马舞儿找到。据马舞儿所说,有人找到他们兄妹二人,买明德皇后的命,见雇主的那日,是马四儿去的,她则趁着对方不备,跟随其回了住处,确认了雇主的身份。”谢汐楼望向颤抖不已的薛尚书,又看看在前方勉强端坐着的、面如土色的薛太后,“二位可知晓那雇主是谁?”
薛太后板着一张脸:“哀家不知你在说什么。”
谢汐楼并不多绕圈子:“薛太后不知无妨,薛尚书知晓变好。根据马舞儿所说,她在那雇主的马鞍上发现了薛家的家徽,又跟随他回到了薛府。所以,雇佣马四儿兄妹杀害明德皇后的人,是薛氏一族之人。”
“那马舞儿如今人在何处?”陆既安问道。
谢汐楼顿了一下,方才回答:“在狱中服毒自尽。”
此事颇为蹊跷,可当时陆回同她说时,并没多提,也许真的只是个因看守不严而导致的意外吧。
谢汐楼见众人无更多的问题,继续往下说:“根据马舞儿所说,沈府起火那日,他们并非要去杀人,只是因为注意到有人在夜色中向沈府中去,他们才跟上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马舞儿说,那夜的沈府与往常不同,往日根本无法靠近的府邸,那日却像是个空城似的。马四儿先一步追上,马舞儿落后片刻,进入沈府后已经没了马四儿的影踪。一柱香后,有大火直冲云霄,她赶到时已经无法靠近。这日之后,马四儿再没归来,马舞儿苦等不到,不敢声张,只能先离开华京,连佣金都没敢讨要。薛家等不到来讨钱的马氏兄妹,怕是以为二人葬身火海,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吧?”
殿内无人说话,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颇为精彩,谢汐楼一一扫过,心中疲惫,强撑着继续往下说:“马四儿是第二个死的,根据大理寺卿陆回对案发现场的推测,罗牙闯入明德皇后的寝室后,一刀将其杀死,而后马四儿赶到,撞破此事。罗牙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趁马四儿没反应过来,一刀刺入他的胸口。杀完两人后,罗牙正准备离开,又撞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军人出身,出手便是战场上杀人的狠招式,只一招便要了罗牙的命。之后,那人将火油和稻草布置好,一把火将整座院落付之一炬后,不慌不忙离开……我说的对吗,沈国公?”
谢汐楼在此刻点出沈国公的名字,意思极为明确。她的话音落下,周鸿之垂头,没什么反应;沈仲广缩在沈国公的身后,面上的惊讶一闪而过;薛太后和薛尚书吃惊地望着沈国公,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听到了什么。
只有陆既安,依旧狠狠盯着谢汐楼,不知在想什么。
地上的金砖反射着四周的景象,谢汐楼看着金砖上的倒影,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这一路风尘仆仆披巾斩棘,到这一刻,终于快要解脱了。
她盯着金砖上的自己缓缓开口:“案发后,大理寺曾询问过沈国公府夜间巡视的护卫,据他们所说,当夜各巡查小队的路线均被护卫长临时变更,导致沈府那夜的护卫不再似以往一般严密如铁桶。而这其中最蹊跷的便是,明德皇后所居住的院子附近,有足足一个小时,未有任何守卫经过,仿佛是为什么人腾开地方,供他们畅通无阻地进入。
“案发次日,安排一切的护卫长悬梁自尽,这处疑点也不了了之。除此外,案发后不久,沈国公府还发生了一件蹊跷事,有几名仆役误食毒蕈而亡。大理寺卿陆回寻人将这几人的尸体找出,发现三人死因同那罗牙一般,皆为喉咙被人割断而亡,手法亦相同。除了死因存疑,在这几人身上也寻到了火油和稻草的痕迹,推测为当夜在院中布置易燃物,而后参与纵火的人。沈国公,既然这些人皆是沈国公府众人,你说那背后之人又是谁呢?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操纵沈国公府的夜间巡查路线,又有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将火油和稻草布置好呢?”
答案呼之欲出,到此时,谢汐楼却突然开不了口。
那是她的祖父啊,那是她最信任的家人啊……却偏偏是他们,一个一个凑在一起,亲手将她送入了那场大火。
谢汐楼闭了闭眼,咬着牙将最后一个疑点说与众人听:“最后一个疑点,便是为何那日明德皇后房中闯入贼人,且发生了打斗,却无人发觉。案发时,有一个宫中的内官因住在外院,远离起火的地方,侥幸逃得一命。也恰恰因外院未收到波及,大理寺的人才能在那房间中发现半碗当晚剩下的糯米小圆子,并在其中发现迷药。根据那内官所说,这糯米小圆子是明德皇后的贴身宫女月琴所做,全程未经手他人。
“说来也巧,前不久新年,沈家二郎带着一妾室回到华京,暂住在沈国公府中。那妾室名唤月娘,进进出出皆以面纱蒙面,只一日有所疏忽,被人瞧见了那张脸,竟与明德皇后身边婢女月琴几乎一模一样。上元节那日,月娘去太川寺敬香,亡夫寻到机会将其掳走,关在琰王府。月琴将一切都招认了。”谢汐楼看向沈仲广,“沈大人,您猜,月琴为何要给明德皇后下迷药呢?”
沈仲广支支吾吾:“我怎会知晓……”
谢汐楼笑起来:“你怎会不知呢?明明是你说服月琴,让她给自小一同长大的明德皇后下药的啊!月琴爱慕你多年,担心随明德皇后进宫后,再无法与你相守,一直想寻个机会离开明德皇后身边,于是你便哄骗她在那夜给院中人下迷药,骗她说之后会找人作出一副她被掳走的样子,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之后便可长厢厮守。我说的对吗?”
沈仲广面色惊慌,看向不远处的沈国公,却见他根本没有为他说话的意思,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周鸿之,瞥见他身上的铁镣,一颗心彻底沉了下来。
是了,大家都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了,谁又会救他呢?
谢汐楼将案发的详细经过说完后,将匣子高举过头顶,道:“匣子中是案发后
现场的情况记录,仵作尸检记录,两具男尸复原画像,沈国公府护卫口供,马舞儿口供,以及明德皇后贴身侍女月琴口供。所有文书皆可证实我的推测,还请陛下查验。”
宫人将证据接过,递到陆既安面前时他却并不接。他看着那敞开的匣子,淡淡道:“你说了这么多,却没说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为何要费劲心机谋划,只为杀死明德皇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扶手,掩饰着心中的焦躁,“明德皇后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皇后,沈国公沈将军亦从不与人交恶,薛家和周家为何要杀明德皇后呢?还有沈国公,明德皇后可是他看着长大的、最为疼爱的沈家大娘子,他怎么会杀死她呢?”
谢汐楼抿着嘴唇,笑容轻浅,如池塘中的涟漪,稍纵即逝。她仰头望着陆既安,轻声道:“陛下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原因呢?这太极殿内,不,在这华京城中,怕是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原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