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少年志4险境
听到郭氏沙哑的声音,谢汐楼转身瞧她。
明明才三十多岁,青丝中却已然花白,眼角皱纹明显,瞳仁污浊,像是四五十岁的人。
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能记得她的汐儿。
谢汐楼看着她,想到了她的阿娘,如今在边境保家卫国的沈夫人。
她死时,阿娘可心痛?可也一夜白头?可如郭氏一般?如今她也死了两年,阿娘可还记得她?可如她一般思念?
有些事不能细想,一想便是寸寸断肠的绝望。
有风经过,院中树叶又被吹落不少,谢汐楼瞧着那随风飘舞,把握不住去向的落叶,轻轻叹了口气。
“郭姨娘,我借着二娘的身份,要嫁给当今陛下的小皇叔,琰王殿下,做王妃了。过几日,谢夫人会来庄子里向你赔罪,将你接入主宅居住,往后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你会安安稳稳度过往后余生。”她看着院中的槐树,突然生出一丝迟疑,“不过,二娘恐怕无法和你同去。我想她不会怪你的,她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好。”
“汐儿……我的汐儿……”
郭氏不断念叨着谢二娘的乳名,像是呼唤远方的魂灵。谢汐楼听得胸口发酸,又陪她聊了一会,匆匆离开了她的院子。
回去的路上,正巧碰到几个仆役搬着两筐瓜果,向厨房的方向走。
秋季多瓜果,刚采摘时最是新鲜可口。谢西楼招呼几人停下,挑了两个最漂亮的梨子,她和陆回一人一个。
她捧着两颗梨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儿回到院子时,发现离开时关得严实的院门处出现条半人宽的缝隙,似有人来过。
难道是陆回回来了?
谢汐楼高高兴兴跨过院门,瞬间笑容消散眼神警惕,屏住呼吸耳朵竖起,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进入戒备的状态。
这院子有古怪。
她站在原地,环视四周。
东侧厢房是她住的房间,此刻门敞着条缝隙。她很确定出门时,房门被紧紧合上。虽未落锁,也不致于被风吹开。
她小心翼翼靠近,一脚踹开房门后飞速后退,防备房中有人伏击,然后便看到了她未曾设想过的画面。
王友才倒在血泊中,身体正冲着房门。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双目赤红,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看到谢汐楼后,嘴唇抖动,似乎有话要说。
谢汐楼赶忙上前。
匕首似乎截断了他的气管,谢汐楼跪在他身边,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试图听清他究竟想说什么。
“情……人……应……排……康……高……”
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眼看他进气多出气少,口中的血液逐渐减少,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大血泡,谢汐楼越发焦急:“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啊!”
王友才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白眼,而后努力抬起手,半途落下,恰恰好好落在她的膝头,就像指着她一般。
王友才彻底没了生气。
谢汐楼还未来得及伤心绝望,身后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靠近,她转过身向外看,却见是谢三郎和谢四娘带着一群人闯进了她的院子。
谢四娘见到眼前的场景,吓得尖叫起来,谢三郎似乎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个画面,愣了片刻后,兴奋大喊:“谢二娘杀人了,杀人偿命,快将她给我绑起来!”
谢汐楼简直被气笑,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说人话。
谢三郎一声令下,身后众人将房门层层围住,却无人敢冲进房间。
谢汐楼站起身,扬起下巴:“你哪只眼看到我杀人了?”
谢三郎面含得意:“地上这人临死前指着你,可不就是指认你是凶手吗?铁证如山,你还狡辩!”
谢三郎身边的打手心存疑虑,劝诫谢三郎道:“三郎,这可是琰王妃,我们若伤了她,惹恼王爷,要如何是好?”
谢三郎冷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娘,谁知道是人是鬼?小爷我见过二娘,并不是这般模样,她定是个冒牌货!你们莫要害怕,给我将她绑起来!趁着琰王殿下不在,咱们将这冒牌货除了,等到殿下回来,我将一切细细与他说明,他定不会怪罪于我!”三郎看了眼身边面色发白的小妹,眼神中闪着光,“再说,死了一个贱人养的怕什么?谢家难道还没有未出阁的姑娘?我四妹不比这小蹄子好看,定更得王爷喜欢!”
谢汐楼几乎要怀疑,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草包了。
虽说梧州偏远封闭,观念陈腐,但若她没记错,谢夫人出身华京王氏,虽算不得大户人家,也算殷实。她嫁到谢家实乃下嫁,希望借由谢家,助王家的生意度过难关。
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儿子?
谢三郎在家中一向说一不二,时常抓个错处借口搓磨人。打手们见他这般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一拥而上,将谢汐楼层层围住。
谢汐楼看着周围的人,心渐渐沉下去。
自重生后,她的功夫再不如从前,好在轻功了得,打不过便跑,一直也没受什么委屈。
偏偏此刻被困在房间中,偏偏这房间里密密麻麻挤着七八个人,她不知该如何跑出去。
谢汐楼只犹豫了一瞬,一招声东击西,趁着一人不备,跃上那人肩头,便向外冲,门口的谢三郎似乎摸清了他的意图,将木门合上,绝了她的生路。
谢汐楼从来没像现在这般绝望,只要让她逃出这间屋子,她定能找到生路,偏偏她逃不出去,偏偏她打不过。
谢汐楼要紧牙关,绝不放弃,与几个打手过了几招,瞬间发觉这些人多少有些功夫,她以一敌八硬打就是找死。她借着对这间屋子的绝对熟悉,发疯似的丢掷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不少都是谢家人新添置的,什么百年前的砚台,徽州的模块,桌上的凉茶,床上的被褥。
她在房间中上蹿下跳,一时竟逼得众人无法靠近。
待到东西也扔得差不多时,打手们面有狼狈,耐心彻底耗尽。他们对视一眼,一拥而上,发了狠地上前,不多时便将谢汐楼击倒。
谢汐楼的头被按在地上,绝望和屈辱涌上心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地上晕湿一片。她的手中捏着刚刚趁乱捡起的白瓷碎片,努力平复心绪,时刻等着一个时机。
什么侮辱她都能忍受,什么疼痛她都可以坚持,她要活,她想活,不要被她抓到机会,不然她会用这瓷片割开他们的喉咙,将他们一片一片凌迟。
谢汐楼被压在地面不能动弹,闭上双眼,耳边尽是众人的污言秽语,夹杂着谢三郎得逞的笑声,几乎刺透她的耳朵。她不知道这绝望何时会到终点,更不知这绝望究竟有没有终点。
若这就是她的结局,她做鬼也不会放过这群人。
时间突然停滞不前,周围的聒噪霎那间散去,谢汐楼睁开眼睛,恍然发觉大门再次被推开,有人逆光而来,动作略显急切。他的身后是干净灿烂的光,身前是狼藉的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突然又想哭又想笑。
身上的桎梏被解除,谢汐楼却没有爬起身。她就那么侧躺着,嚎啕大哭,委屈和悲愤在一瞬间倾泻而出,几乎要将匆匆赶到的陆回淹没。
“陆回,我差点又要死了!”
陆回的心都要被她哭碎,颤抖着将她扶起,紧紧箍在怀中:“乖,没事了。”
今日他有事离开,按照原本的计划,入夜才能返回,但走到一半总觉得不妥,心中不安得厉害,仿佛要发生什么他无法控制、无法挽回的事。
他将公务交给堂木,留下一半人给他,令带着纸镇
和其余的人快马加鞭返回,进入院落中听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话,心凉了半截。
那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述,也不愿再回想。他只知道,若他再晚归半刻,若那只贪财的猫儿真的死在这荒凉的梧州,他就算将整个谢家屠尽,一切又要如何挽回?
所幸他赶到了,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谢汐楼的衣衫有些凌乱,纸镇从地上捡了件外裳,递给陆回,暂且将她包裹住。陆回细细摸过她的手臂,确认是否断裂,然后她便瞧见了她手中的瓷片。
陆回沉默片刻,将她的手指掰开,将瓷片取出掷到一旁,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心,心中五味杂陈。
谢汐楼这才注意到手中的伤口,看到被丢到一边的瓷片,抽噎着道:“你干嘛扔了?我要切了他们,全都切了,切成肉末,今晚上包饺子!”
原来是这样。
陆回胸口巨石瞬间粉碎,释然地笑起来,胸口震动,声音闷闷的:“这瓷片可能切不成肉末,回头我给你寻把好刀,用那个才行。”
谢汐楼哽咽着点头,将脸埋在陆回胸前,哭湿了他的衣衫,喃喃道:“可惜我挑的梨子,都碎成泥了。”
陆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扫过四周,终于在地上发现两摊看不出形状的烂泥。他不知道这梨子从哪来,只能尽力安抚:“等回华京,我送你个梨园,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谢汐楼轻轻“嗯”了一声,抽噎着逐渐睡去。纸镇将现场料理完毕。谢三郎、谢四娘连同着七个家丁全部被绑起来堵住了嘴,跪在地上呜咽着求饶。
陆回冷冷望着他们,眼神比寒冬腊月的冰霜还要凉上三分。他用手掩住谢汐楼的双耳,用最轻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即刻押送他们到梧州大狱,不许任何人探视。谢宅凶案由大理寺接手,待本王亲自审理。”
说完,他用衣服遮住她裸露的皮肤,将她打横抱起,向着门外的光中走去。
第72章 少年志5热闹的小院
谢汐楼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眼皮肿如馒头,天地间只剩一条亮光。她的眼睛发涩发胀,想要揉眼睛,抬起手却有密密麻麻的疼痛传来。
“别动。”陆回捉住她的手腕,“刚上好的药。”
谢汐楼眨眨眼,脑海中记忆逐渐复苏,全身上下是打斗后的酸痛:“那些人呢?你不会真把他们杀了吧?”
陆回当然不会,但不妨碍他此刻逗逗她:“不是你要将他们剁成肉末的么?我代劳有什么不好?”
谢汐楼定睛——定着两条缝瞧他,见他神色明显是玩笑,松了口气:“当时气头上,自然什么都敢说。想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阴沟里翻船,被一群莽汉堵在房间里,还险些丢了性命,简直是奇耻大辱。但这几个人还不能死,后续案子可能还需要询问他们。”
陆回想起她手中的鲜血,半是打趣半是试探:“我还以为你握着那瓷片,想要自裁。”
谢汐楼一愣,笑了起来:“打不过也不致于自杀吧?”
“我见过许多闺阁女子,因被人欺辱,污了清白,或自愿或被家人逼迫,放弃生命。”
谢汐楼听得认真,叹了口气:“犯错的明明不是她们,为何要她们付出代价?”她顿了顿,提起灵州的事,“在白鹿寺时,我拿了你的钱替你办事,入东吉寺卧底。我将鸢尾救出后,她曾劝我撤出东吉寺,说里面有对未出阁女子来说,很恐怖的事,但我没搭理她,选择留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回眸色幽幽,定定望着她,没有回答。
“因为我想活。什么清白,什么痛苦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需要那一百两黄金,我需要靠那黄金买人参买赤雪莲,有了这些名贵药材我能活得好。”谢汐楼抿着嘴唇,皮肤青白,皮下筋脉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便会融化在炙热的阳光又或是闪烁的烛火里,“陆回,我想活,绝不会因为他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你能明白吗?”
陆回感觉他的心塌陷了一块,不大不小,正好装得下一个谢汐楼。她与他的心脏逐渐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好,我们一起活。”
……
陆回将谢汐楼救出后,一行人去了何刺史为他们准备的暂住的院落。何刺史本以为这番好意付水东流,没想到峰回路转,琰王一行人还是住了进来。
谢汐楼歇息了半日,天亮后便出发回庄子。陆回本想让好好休息两日,这案子他亲自来办,却还是拗不过谢汐楼。
昨日王友才陈尸的地方已被毁得乱七八糟,连尸体都被踩了不知道多少脚。
到案发现场后,她只能凭着回忆想象发现他的情景:“昨日发现他时,他就仰面躺在地上的血泊中,胸前插着刀子,约莫在胸口的位置。”
陆回接口:“仵作已经尸检,根据尸体格目所述,死因是匕首插入心脏,流血而死。死者身上有挣扎躲避的痕迹,手臂上有不少割伤,大概是躲避凶手追杀时,用胳膊格挡所致。”
血迹沿着地面向靠墙的方向延展,谢汐楼顺着靠近,细细观摩墙上喷溅的血迹:“这里有大块褐色斑块,应当是凶手将死者抵在墙上,匕首穿过他的身体,在墙上留下的痕迹。”她挥手舞动了一下,高度比墙面上的血迹要低,“凶手应比我高一些,约莫高三寸。”
房间其他地方杂乱无章,地上散落不少纸张,大多都是谢汐楼昨日的杰作。墙边立着百宝阁,阁上珍宝全被砸碎,桌上的笔墨纸砚连着几卷书籍也被扔在地上,印着大大小小的脚印。
谢汐楼看着这幅景象,努力还原:“昨日我进屋时,屋子已经很乱。百宝格有几个瓶子被扔到了地上,反而是名贵摆件无人在意。桌上的书也被翻动过,甚至床上的被褥也一团乱……像是有人在找什么东西。”
这里是她暂住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原本谢府的物件,她随身的行李就几件衣裳,银票她从来都贴身携带,这人到底在找什么?又是谁在翻找?
应当不是王友才,他若想要什么,直接问她讨要便是,她断不会不给。若不是王友才,只能是凶手了。
凶手究竟在找什么?
谢汐楼将她的想法说给陆回听,陆回道:“或许凶手在找的,是王友才藏的。你许久没回庄子,或许这院子已经成了王友才藏东西的地方。”
谢汐楼眉头紧锁,不太赞成:“王友才是谢夫人乳母的孙子,在这庄子里算是半个主子,他哪里需要藏东西?”
“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不想让他人知晓。王友才或许也是如此。”
谢汐楼没再反驳,只在心头思索,王友才究竟藏了什么?
谢汐楼还在思考案情,身边纸镇突然如弹弓一般弹射出去,堂木吹了个口哨,身边护卫分了一半支援纸镇,另一半同堂木一起,将陆回和谢汐楼紧紧护住。
须臾,院中响起打斗声,谢汐楼越过层层护卫看向门外,发觉这次来的人显然比昨日的厉害不少,更像是专业杀手,不像是谢府的草包。
她戳戳陆回:“像是找你的。”
陆回沉着脸没说话,阴狠盯着院中的人。
纸镇不愧是陆回身边武力值数一数二的人,没用太多功夫便将人制服。他同几个护卫一起迅速卸了那几人的臂膀和嘴里藏的毒药丸,防着几人自尽。
三个人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狠狠盯着纸镇,恨不能生啖其肉。
陆回走到几人面前,抽出一旁护卫的剑,轻巧架在为首者的脖颈处:“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陆回依次报了几个人名,都是这几年同他斗得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人,但跪着的三个人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从未听说过似的。
为首那人抬着头,丝毫不畏惧脖颈上悬着的刀剑,视线落在陆回身后。藏在后面的谢汐楼突然生出种感觉,那人不是找陆回的,而是在找她。
她从人群中走出,走到陆回身后两步的位置,对上那人的视线,语气肯定:“你是要杀我。”
那人依旧不说话,目光极为狠戾,仿佛想要通过视线将她杀死。陆回心生烦闷:“杀了吧。”
“等等!”谢汐楼匆忙叫停,“将这几个人关进大牢,就关在谢三郎旁边的房间,看好了,莫要让他们死,也莫要让他们逃。”
陆回瞥她一眼,见她坚持,微微颔首:“就按王妃说的做。”
纸镇带着护卫将几人绑起,向院外押送。片刻后,院内清理干净,院外却又响起新的脚步声。
谢汐楼乐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么个小院子竟然这般热闹。
她向门口瞧,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老妪向院内迈步。
来的是王友才的祖母,扶着她的是庄子里的隋管事。
王友才的祖母已过花甲,穿着黑色的衣衫,拄着拐杖走进院中,狠狠瞪着谢汐楼,恨不能生啖其肉:“二娘,老婆子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何要杀了友才?他是我唯一的孙儿啊,他死了你要我怎么活,你干脆把老婆子我一起杀了吧!”
这都从哪得来的消息?谢汐楼冷了神色:“友才兄是我的好友,我为何要杀他?”
“你还敢否认?昨日三郎冲进去时,隋管家就在门外,都看到了,他说我孙友才死的时候拿手指着你,这不是指认你是凶手又是什么?”
陆回和谢汐楼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隋管家,陆回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哦?隋管家既然看到了,为何什么都没做?”
隋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正直壮年,长相颇为儒雅。他慌慌张张跪下:“回殿下,小的昨日只是路过,看得不真切。更何况小的也没想到,三郎能做出那般荒唐的事!我本以为他只是想要将王妃暂且控制,待殿下归来后再做决断,哪知——”
陆回还没开口,一旁的堂木先开口斥责:“乡野村夫,竟这般没规矩。王爷王妃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谢汐楼目光扫过隋管家,在他面上转了个圈后,滑向双目红肿的王嬷嬷。她虽恼恨她冤枉她是杀人凶手,又因她是王友才的祖母而感到惋惜。
她看着王嬷嬷,神情严肃而认真:“王嬷嬷,友才兄是我的好友,我不会杀他。而且你想想,我若真要杀人,为何会在自己的房间中动手?这庄子这般大,有许多无人且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我为何不去那些地方,还不容易被发现。”她见王嬷嬷将她的话听入闹钟,似在认真思考,柔和了声音,“王嬷嬷,你相信我,我定会找出杀害友才兄的真凶,为他报仇,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王嬷嬷看着面前的二娘。
在她印象中,二娘是个爱笑,病歪歪的小娃娃,平日里躲在房间里鲜少出门,偶尔出去也只是在自己的院子中逛逛,细细想来,她竟然已经近十年没有见过她了。
今日一见,二娘变了不少,但奇怪的是,她愿意相信她。
王嬷嬷忍着眼中的泪意,哽咽道:“如此,老奴就静候二娘的好消息。”
王嬷嬷转身离开,竹制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在青石板地面上,敲击声带着几分空旷之意,像是悲鸣。
谢汐楼目送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亭台楼阁间,才转过头重新看向面前瑟瑟发抖的隋管家。
她并不在意隋管家是否救她,平心而论,他们二人并没什么交情,当她和谢三郎站在对立面,他理应帮谢三郎……如果她不是准琰王妃,她的身后没有陆回的话。
她将隋管家从地上扶起,按压住心中的疑惑,淡淡道:“我不欲追究你的责任,但我有几个问题,你定要如实回答。”
第73章 少年志6红莲
隋管家躬身,毕恭毕敬:“二娘请问,奴定知无不言。”
“你与王友才可相熟?”
“友才自小长在庄子里,奴是看着他长大的。”
“案发时,你为何会经过我的院子?”
隋管家面露尴尬:“二娘久未归家,奴本想去问问二娘,院子里是否有短缺,尽快补齐,哪能想会撞到这事。”
谢汐楼挑眉:“那在此之前呢?你在哪?可有人证明?”
“奴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
这回答合理却难以排除他的嫌疑,谢汐楼记在心中,继续往下问:“你可知他与何人有仇?”
“友才是王嬷嬷的亲孙子,这庄子里有谁敢开罪他?更何况他本性不坏,为人处事颇为圆滑,虽不是人人都喜欢,也不至于恨他到杀了他。”隋管家停顿了下,又补了一句,“不过他若在外面惹了什么仇家,奴就不知道了。”
“庄子外面?我记得王友才很少离开庄子。”
“二娘久未在别院住,自是不知晓。庄子每个月需要派人去趟城中主宅,送些新鲜瓜果的同时,也要将这一个月的账本交给夫人。几个月前,王友才接了这活计,自那以后,他便时常出庄子,有时两三天才会回来。我们都猜测,他这是到了年纪,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借着出庄子的机会,偷偷和人家幽会。”
隋管家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夸张起来:“对了,前些日子,他刚去了趟主宅!约莫是四天前吧……对,是九月初三。那日他正午前从庄子出发,初四返回。说来也奇怪,往常他总要耽搁上两三天,这次却极为爽快,次日便返回了。”
九月初三,这正是谢汐楼在后院假山中撞到王友才的那日。她细细回忆,那日王友才衣冠不整,面有慌张,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当时她未往深处想,此刻有了新的怀疑。
难道王友才的相好的,是谢家主宅中人?
“他寻常去主宅,会到后宅去吗?”
隋管家摇头:“寻常并不会,送瓜果,送账本,都是在外院进行。但这次有些不同,王嬷嬷喜好庐山云雾,夫人新得了些,特意让友才去她那儿取茶,约莫也想顺便打听打听王嬷嬷的近况。”
谢汐楼想了想,似乎没有更多的问题,正准备放隋管家离开,他却突然开口道:“对了,小的还听过一事,只是不知真假,还需往王爷王妃判断。”
“说。”谢汐楼言简意赅。
“谢夫人有个婢女叫红莲,曾有人瞧见过二人走在一起,举止亲昵。王有才与红莲是什么关系奴不好揣测,但若友才在主宅中与谁相熟,奴觉得,这红莲最有可能。”
谢汐楼眯起眼,盯着隋管家:“红莲?你与红莲熟吗?”
“奴与红莲不熟,但与红莲的兄长熟。红莲的兄长也在庄子中干活,曾因听到其他人讲红莲和王友才的闲话而大发雷霆。他一直想让妹妹嫁给三郎,他好能从谢家捞些好处,若为此事杀了王友才,倒也算合理。”
“红莲的兄长现在在何处?”
“王友才死后便不见了踪影,奴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
谢红莲和哥哥谢白杨是谢家家生子,父母都是谢家主宅的仆役,两个孩子自幼跟着谢家大娘和谢家三郎长大。
谢家大娘出嫁后,并未将红莲带去夫家,拨去了谢夫人的院子中。而哥哥白杨,不知因何缘故,在几年前被送去了庄子,再没回谢三郎身边伺候。
从隋管家那儿得了谢白杨的消息后,
陆回和谢西楼径直去了谢白杨的屋子。
庄子里仆役少房子多,几乎每个人都有一间小屋子。或许顾念着谢白杨的身份,分给他的住处格外大些。
谢汐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扫过床榻上的骨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起桌上搁的几个骰子:“这谢白杨是个赌徒啊。”
陆回掀起桌上茶壶盖,壶中无水,只有几根茶叶梗干在壶壁。他的手指抚过一旁桌面,沾了一层灰,嫌弃道:“有些日子没回来了。”
一旁堂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属下这就派人去赌坊里找,定将他捉拿归案。”
谢汐楼面色凝重,总感觉这事儿有些蹊跷,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回看着她的模样,安慰道:“等人找回来,自然水落石出,莫要着急。”
谢汐楼叹了口气:“走吧,去找红莲问问情况,希望她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
谢夫人的院子在谢宅的东边,正院中堆满各式盆景,最大的一株花盆需两人环抱,后院则是一大片花丛树林,四季都有鲜花盛开。
院中除了寻常婢女,每日都会有花匠出没,照顾这些精贵的花草。
谢汐楼找到红莲时,她正蹲在花园角落里抽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神中全是慌张和错愕:“二娘子?”
那日谢家大宴,她躲在角落瞧见了谢家二娘的模样,只是离得远些,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二娘不是搬出谢宅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汐楼点头:“是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红莲慌忙用袖子擦拭眼泪,低声道:“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些痛,所以……”
她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汐楼叹了口气,在她身旁蹲下身子:“看来你知道王友才被人杀害了。”
红莲眼睫微微颤抖,紧紧抿着嘴唇,似在掩藏极大的痛苦。
谢汐楼撑着脑袋,眨眨眼睛:“那你应当也听过,有传言说我是凶手。你怎么看?”
红莲轻轻摇头:“不会是二娘,友才同我讲过,他与二娘是好友。二娘住在庄子里时,不嫌弃他仆人的身份,教他读书,告诉他梧州外是什么样子,告诉他华京有多繁华……二娘或许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话,友才找到了想要做的事。他想读书,想考取功名,想走出梧州,去华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谢汐楼错愕。
她印象中,王友才因他奶奶的缘故,自小在谢家私塾中读书,可惜他并不是个有天赋的人,读了几年也只是维持在会写字的程度。后来他和谢汐楼相识,谢汐楼闲时会给他讲些奇闻逸事,借给他看完的闲书,分享一些心得。
这本是她打发时间的行为,没想到对王友才有这么大的影响。
红莲眼眶中的泪水再次涌上:“二娘子,奴婢也不瞒你,我确实心悦友才,友才也心悦我。我们约好,等他离开梧州,去华京读书,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后,就来梧州娶我……没想到……我竟再也等不到他了。”
谢汐楼皱眉:“王友才要去华京读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红莲抽噎着回答:“他离开谢家主宅时,我们曾见过一面,就是那时告诉我的……他说他要不日便会离开梧州前往华京,嘱咐我莫要告诉别人,只等他功成名就,再来接我……”
这事怎么听着这么熟?似乎在益州的案子中,也有类似的情况。
不会又和青岩书院有关吧?
谢汐楼看红莲情绪逐渐稳定,再次开口:“友才兄是帮过我的好友,我又被诬陷是杀害他的凶手,无论是为他还是为我,我都会将这个案子查清楚。所以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红莲擦擦眼泪,认真点头:“二娘放心,只要能找到杀害友才的凶手,奴婢定将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谢汐楼问:“庄子里的隋管家说,九月初三正午前,王友才曾离开庄子来谢宅,你可知他来到谢宅后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红莲边回忆边说:“庄子离谢宅很远,那日傍晚他才到,在外院落脚。天黑后他终于忙完活儿,偷偷来内院找奴婢。那日谢夫人恰巧有客人,在屋里伺候的人都被遣出院子,是以后院的花园恰好没人。我们……我们就在那温存了片刻……然后分开离开。”
“谢夫人有客人?你可知是谁?”
“奴婢不知。夫人时常有客人拜访,每次都会将我们遣开,只有夫人身边的玉莲姐和碗莲姐知晓。不过说来也巧,奴婢回到前面时,夫人的客人还没走。奴婢趁无人注意,悄悄溜回了房间。友才在之后离开,奴婢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儿,夫人那边似乎有开门声,奴婢一直好奇那人是谁,于是便藏在门后看,见是个身穿斗篷、很是瘦小的人,不知是男是女。玉莲姐亲自将那人送出院外。”
谢汐楼点点头,继续问道:“再之后呢?”
“第二日早膳后,友才又来了夫人的院子,取为王嬷嬷准备的庐山云雾茶叶。夫人讲友才唤进正房,聊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之后,夫人临时有事离开,友才随后来找奴婢,我们又聊了片刻,友才告诉我他决定离开梧州去华京求学,誓要考取功名。
“奴婢虽舍不得,但也有憧憬。若他真能入仕,我们便不用再过这伺候人的日子,也能有不一样的未来,那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谢汐楼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她。索性等她平静几分,才再次开口。
“王友才这次来找你,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红莲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抽泣着摇头:“他每个月都会来寻奴婢,这次与往常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次他呆的时间短些。往常每次来主宅,他都会呆个两三日,但这次,第二日清晨拿到庐山云雾后便匆匆离开,想来是为了送茶叶回去吧……”
谢汐楼回想起王友才死前的场景,怎么都无法与红莲说的话联系起来。
难道她想错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关系?
第74章 少年志7好时光
谢汐楼将话题转向了谢白杨:“今日听隋管家说,你的哥哥白杨很反对你和王友才的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红莲的笑容有些惨淡:“哥哥他从小和三郎一起长大,染上不少坏毛病,其中一个就是拿不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我们只是谢家的奴婢。他一直想让奴婢嫁给谢三郎,先不说谢三郎是否是良配,他可是谢家正正经经的主子,如何能看得上我?可哥哥偏偏就不信邪。
“我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从来未将我和友才的事说与他听。他确实曾因一些风言风语来找过我,但奴婢坚持没告诉他真相,他应当不知道才对……”
“我记得谢白杨以前是在谢宅伺候的,什么时候去了庄子?”
“哥哥跟着谢三郎沉溺赌博,阿爹阿娘想要戒了他的瘾,求了夫人老爷将他送去了庄子。原想着庄子附近没有赌坊,能助他改过自新,哪成想离开了父母的看管,他直接住进了赌坊……阿爹阿娘为了哥哥的事,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就连奴婢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谢汐楼正垂眸思索红莲的话,花园外有人在呼喊红莲的名字,红莲将眼泪擦干净,拍拍脸颊,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碗莲姐,我在这儿。”
趁着碗莲还没到,红莲用衣袖狠狠擦拭脸颊,希望能掩饰住她的狼狈。
碗莲快步走过来,正准备斥责红莲几句,余光瞥见了一旁的谢汐楼,吓了一跳:“奴婢见过二娘。”
谢汐楼站起身,悠悠道:“免礼。”
红莲主动开口解释:“奴
婢和友才的事,碗莲姐知晓。她一直帮我们隐瞒,不然这事如何瞒得住这么多人?”
谢汐楼恍然,原来红莲和王友才的事,也并非瞒住了全部的人。
这几日的传闻,碗莲自然也有所耳闻,知晓谢汐楼是因王友才而来之后,眼神目光闪烁,分明是依旧怀疑谢汐楼,却不敢说出口的表情。
谢汐楼才不在意她相不相信,只道:“红莲刚刚告诉我,九月初三那晚有人来找谢夫人,谢夫人将院中所有的人遣散。那人是谁?”
碗莲愣了片刻后,皱起眉头:“夫人的事,做奴婢的哪里好打听?”
谢汐楼不想浪费时间同她掰扯解释,直截了当威胁:“我此刻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自会为你保密,不告诉他人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但你若执意不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琰王,由琰王手下的人审问。你也知道,大理寺的名声向来不好,难免受些皮肉苦,忍忍也就过去了。”她靠近碗莲,伸出手轻轻拍打碗莲的脸颊,尽力让她的话更可信些,“但若行刑的人一不小心在你这脸蛋上留下什么伤,可就不好看了。”
谢汐楼双眸幽深,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确实有几分吓人,以至于红莲退后了半步,想要拉开与她的距离。
碗莲犹豫片刻,对红莲道:“夫人在等你,你快去吧。”
红莲知晓这是让她避让,忙不迭行礼告退。临走前望了一眼碗莲又望了一眼谢汐楼,眼神中明晃晃的担忧。
待她走后,碗莲微微屈身:“二娘子,奴婢刚刚说的并非全是假话,奴婢确实不知那人是谁。”
谢汐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撒谎后开口:“那就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碗莲叹了口气:“夫人的事只有玉莲姐知道的最清楚,奴婢只知道,夫人每个月都有几日有客人来访。那客人总是穿着长袍披着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似乎生怕别人看到他的脸。奴婢曾远远瞧见过一回,看身形很是壮硕,像是个男子,约莫比你高个三寸。每次那人来,玉莲姐会提前在门口等着他,然后将他带到夫人院中再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院中人再回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听碗莲的描述,这谢夫人很像是找了个男人偷情。只是这事如此大张旗鼓,闹得院中人皆知,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谢——我父亲不知此事?”
碗莲看了她一眼:“奴婢知道二娘怀疑夫人不忠,但这事只是猜测,谁又有真凭实据?夫人房中婢女六人,身家性命都捏在夫人手中,夫人平日里待我们不薄,又有谁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猜测,去害夫人。更何况,若此事为真,东窗事发后,夫人院中的婢女们又会有什么好下场?还不都是驱逐出府或乱棍打死的命运。二娘,我们也只是想活着啊。”
她的语声悲戚,仿佛在为无法掌握的命运悲哀。
谢汐楼眼神奇怪,很想问问她为何讲这一切说得如此痛快。碗莲看懂了她的眼神,垂下眼睫:“奴婢今日与二娘说这么多,一是惧怕琰王的缘故,二是想求二娘一件事。”
谢汐楼松了口气:“说说看。”
“奴婢早过了婚嫁的年龄,夫人嘴上说舍不得我离开,其实就是不想放一个用着顺手的婢女走。奴婢与表哥情投意合,表哥也等了奴婢多年,奴婢实在不想再耽搁。求二娘将奴婢要去,放奴婢离开谢府吧!”
谢汐楼定定看了她一眼,没答应也没拒绝:“待此案了结,我再给你答复。”
碗莲离开后,谢汐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来时是悄悄潜入谢府,潜入夫人的院子,离开时也未惊动他人。
谢汐楼翻过几面墙,沿着小路快步行走,从角落离开谢府,小心避让周遭的人。
待她出了谢府,纸镇凭空出现:“你信她的话?”
谢汐楼吓了一跳:“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纸镇冷哼一声:“还不是王爷怕府中有人对你不利,派我暗中保护。”
谢汐楼心中甜丝丝的,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上次那是意外,我的轻功还是足够保命的。”
纸镇白了她一眼,不做评价。
何刺史安排的院落在梧州最繁华的地方,距离谢府和官府都不远,二人进了院子,在仆役的指引下绕过垂花门,穿过两进院落直达后院。
后院极为宽阔,中心处有个池塘,池中心坐落着一个小岛,有木桥连通岸边。小岛不大,只建了一座亭子,远远瞧着,像飘在水面上似的。
陆回在亭子里坐着,背脊挺直,风卷起他的衣摆,飘逸如仙人。他的面前桌上布着棋盘,黑白子星罗棋布,陆回捏着棋子一颗颗落下,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
谢汐楼看着黑子白子就犯晕,走过木桥后,倚着朱漆柱子不肯再靠近半步。
“可有收获?”陆回放下棋子,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下陪我下完。
谢汐楼耷拉着肩膀,愁眉苦脸极不情愿。
陆回手执黑子,她执白子,边下棋,边将刚刚的事简要说给陆回听。
陆回将黑子落下:“你相信碗莲说的话?”
这话和刚刚纸镇说的一模一样,谢汐楼看着桌上棋局,哭丧着一张脸:“信也不信。”
“何意?”
“碗莲的话前后不一致,一开始说谢夫人如何好,婢女们如何不会背叛,话音还没落下,转句话又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这两件事是完全矛盾的,我觉得她真假参半,有所隐瞒。”
“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谢汐楼将手中白子落下,刚沾到棋盘又抬起,犹豫片刻落在另一个地方:“她想离开谢府是真,谢夫人那晚来客人也是真。一个是她的私心,一个是同其他人打听也能轻易得知的事,就算事后东窗事发,谢夫人也未必会猜到是她泄露,责备到她的头上。”
陆回看着她悔棋的动作,叹了口气:“臭棋篓子也就罢了,棋品还差,也不知是从哪学的。”他顿了顿,“那假的那部分呢?”
谢汐楼抬起眼,眸光闪烁:“她猜认识那人,不仅认识,或许还很熟悉。”
“原因呢?”
谢汐楼耸肩:“没有原因,只有感觉。碗莲和玉莲都是谢夫人最得力的婢女,谢夫人这事做的并不隐蔽,我不相信那人来过这许多次,碗莲连那人的样貌都没看清。红莲都能抓到机会瞧个大概,碗莲难道不会?她若真的如此乖顺,就不会求我助她离开谢家了。”
陆回将黑子落下,收了她一半的白子,谢汐楼哭丧着脸:“我不擅下棋,咱们不下了吧。”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央求的意思,像是在撒娇。陆回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叹了口气:“也罢,与你下棋,折磨的是我。”他挥手将棋局打乱,“红莲和碗莲的说辞也有对不上的地方,九月初三晚,红莲看到的是个身材瘦小之人,而据碗莲描述,谢夫人偷偷所见之人,该是个壮硕之人才是。”
谢汐楼撑着下颌,思索着两人说话时的神情:“我觉得这俩人该是都未说谎。他们所见的或许不是一个人。碗莲所说那人,是与谢夫人幽会之人,而九月初三那日来找谢夫人的,是另一个人。只是不知道这俩人是谁,又是否和本案有关系。”
天色渐晚,到了晚膳的时候,堂木取了几盏灯笼悬于高处,另有人在亭子四周围上纱幔阻挡夜风。
侍女将棋盘撤走,取了披风为谢汐楼披上,亭子角落放置上燃烧的银丝炭,驱赶秋日的寒凉。
陆回指了指谢汐楼包着白布的手:“伤口如何了?”
谢汐楼这才意识到她的手还有伤,抬起手挥了挥:“药很好,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伸过手来。”
谢汐楼听话将手搁在桌面上,陆回托起她的手,拆开包裹的白色布条,露出伤口。
伤口红肿已退,露出几条杂乱纵横的伤口,已然结痂。
谢汐楼面露得色:“那瓷片我虽然抓得紧,却也控制着力度,瞧着严重,其实伤口并不深。现在瞧着,明后日就能好。”
陆回取了新的白叠布和膏药,沾取涂抹在她的伤口上:“伤口易好,疤痕难消。”
他垂着眼睫,仿佛正在做的事多么复杂,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谢汐楼看着他,只感觉药膏清凉,伤口酥麻,坐立不安。她想抽回手,陆回似乎洞察了她的念头,握得极紧。
“莫动。”
晚风卷起四周的纱幔,在空中自由飞舞,拂过她的脖颈背脊,带来新的颤栗。桂花香穿过薄纱,与陆回身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清淡而无法忽视。
阴沉了一日的天在此刻逐渐晴朗,层云让出背后的残月,清冷的光穿过檐角的灯笼,似裹上了温度。
谢汐楼恨不能将此情此景用力刻在心头,若她与陆回终究在未来的某日分道扬镳,那么她会用一生来记忆怀念。
“陆回。”
“嗯?”
“陆回。”
“嗯。”
“陆回……”
“……”
晚风徐徐,池塘边的青蛙呱呱齐鸣,月色映在池中水纹上如碎了一地的琉璃,亭中二人心意相通,正是好时光。
第75章 少年志8新的死者
次日一早,谢汐楼和陆回收到两条消息。
第一件事,官府的人在城中各大赌坊走了一圈,并没抓到谢白杨。有人说前些日子谢白杨确实来过,但是前日突然被人叫走,之后再没回来,时间恰好是王友才死亡前后。
赌场里没有日夜,更具体的时间却是无人得知。
谢白杨一消失,他的嫌疑一下子变大,官府在城内各处贴了他的画像,只要发现他的行踪,立刻禀告陆回。
第二件事,谢三郎死了。
谢汐楼站在谢三郎的尸体前,看着他发紫的嘴唇,有些不敢置信。
她从没想过谢三郎会死。
那日她发现尸体,被谢三郎撞破,谢三郎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惊恐她至今未忘。王友才的死大抵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顶多就是想趁乱打劫,趁机除掉她这个眼中钉,为谢夫人出口气。
难道他那日看到了什么?凶手才冒险来大狱灭口?
看到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死在面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奇怪到谢汐楼阴沉着脸,让周遭人误以为她在生气,为没能亲自手刃仇人而生气。
比谢汐楼脸色更难看的是堂木,谢三郎这一行人是他来安排的,此刻他死在大狱,堂木难辞其咎。
陆回在牢狱四周走了一圈,指着地上的食盒道:“这是谁送的?”
牢狱中的餐食都是统一提供,断不会有如此精美的食盒。谢汐楼靠近,掀开盖子,里面有肉有菜,甚至还有一碟杏仁酥。
肉菜都只剩个盘底,杏仁酥也用了大半,估计都是谢三郎吃的。
一个狱卒哆哆嗦嗦靠近,解释道:“是谢家夫人昨晚送来的。”
堂木气急:“我前日千叮咛万嘱咐,这几个人的吃食需要格外小心,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陆回此行带的人不多,分不出人手来看惯大牢里的犯人,堂木只能将这事交给牢内狱卒,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那狱卒扑通一声跪下求饶:“小的想着,谢夫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毒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那狱卒声音越来越小,跪在地上满脸绝望。
陆回懒得听他辩解,对堂木道:“此人交由何刺史处置,至于你,回京后自去领罚。”
“是!”
仵作已经在这里忙活了好一会儿,此刻完成初步检查,对众人说道:“谢三郎周身无外伤,嘴唇青紫,口边有白沫,死前有呕吐症状,像是中了乌头之毒,死亡时间在子时前后。下官刚刚以银针查验食盒里的饭菜,只有杏仁酥让银针变黑,这毒应当就下在这盘杏仁酥中。”
陆回颔首,最后扫过四周:“将这里的物证收好,莫要再出差错。”
……
谢三郎出事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谢宅,陆回和谢汐楼离开大牢时,正碰到谢夫人和谢商民匆匆赶到,被狱卒拦在大门外,吵吵嚷嚷。
谢商民手中拿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只看样子就知道分量不轻,他试图将荷包塞进狱卒的怀中,却被狱卒严词拒绝。
谢商民不知陆回正在里面,刚惩戒了个收钱办事的狱卒,还在纳闷为何今日这招不灵。
谢夫人抬头瞧见陆回和谢汐楼,也顾不得前两日的龃龉,快步上前:“二娘,他们说三郎死了,可是真的?”
谢汐楼微微掀开帷帽,瞧着谢夫人红肿的双眸,憔悴的模样,心有不忍,却还是点头:“是,仵作刚刚验过尸,谢三郎在昨晚被人下毒谋害。”
谢夫人声音尖锐:“下毒?这里不是大牢吗?为何还会有人下毒害我儿?!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办事的!”
她的发髻衣衫在来时便已乱了,此刻情绪崩溃,五官飞舞,看起来颇为恐怖,竟像是疯了一般。
谢汐楼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就算她不说,陆回也会说,下毒的糕点是被谢夫人送入大牢的,她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谢三郎死于昨夜子时前后,死前只吃了谢宅送来的食盒里的食物。仵作一一验过后,在杏仁酥中发现了谢三郎所中的毒。”
“杏仁酥?”谢夫人呆在当场,似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她嘴唇颤抖,翻了个白眼,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一时间,大牢门口乱作一团,谢商民将谢夫人送上车,陆回没阻止。谢商民安顿好夫人,对着陆回作了个揖:“草民知晓官府的规矩,只想知道,犬子的尸体何时能归家?”
陆回淡淡道:“案子破了,官府自会着人送回。”
谢商民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草民谢过殿下。”
谢商民转身要离开,被谢汐楼叫住:“谢老爷,我们正好要去谢宅探查那盘有毒的杏仁酥,不如一起?”
谢商民被她这称呼震得半晌没缓过神来,他有心斥责谢汐楼几句,却瞧见一旁陆回围护的目光,只能将教训的话吞回肚子。
“殿下请上车。”
谢宅的马车宽敞奢华,瞧着便极舒适。谢汐楼正要踩着马凳上马车时,路尽头一人一马狂奔而来,溅起一阵风烟。
谢汐楼的动作停住,心头划过不详的预感,片刻后这预感成真,来人竟是庄子里的一个仆役,隋管家身边的人。
那人踉踉跄跄下马,看了眼谢商民,又瞧了眼陆回,最后落在了谢汐楼身上。
“二娘,庄子里又出事了,两个时辰前,庄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正是你昨日在找的谢白杨。”
……
庄子的清晨格外安静,阿福起床离开屋子,惊奇地发现一直大门紧闭的隔壁屋子木门虚掩着,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吱吱作响。
那屋子是谢白杨的住处,但他一个月中大半个月不住在这里,上次见还是大半个月前的中秋,怎么昨日突然回来了?
“白杨?”
他扬声喊道,无人应答。或许是睡着了,没关严实门吧。
阿福走到门前,想替白杨掩好房门,视线从门缝中掠过,正对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
“啊!!”
尖叫刺破云霄,庄子里的人被彻底惊醒,很快围了过来,谢白杨的房门被胆大的人踹开,屋内的景象完完全全展示在众人面前。
匆匆喊来的隋管家看到看到这幅画面,吓得后退几步,磕磕绊绊道:“快去城中报信儿!所有人离开这个院子,任何人不得入内!”
……
谢汐楼和陆回再次回到宅子时,已过正午,隋管家站在发现尸体的院门口,像是等待他们多时。
他见到一行人靠近,先板板正正行了个礼,而后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的锁:“发现尸体后,奴将众人驱离院子,就等官府的人来。”
谢汐楼扫过隋管家一丝不苟的发,意味深长:“这次倒是比上次反应快些。”
上次发现尸体,谢三郎带众人闯入现场,隋管家看见后却远远避开,丝毫没想到保护现场的事,这次倒是知道给院门上锁了。
隋管家讪笑着,不知如何搭话,只让开了院门,让一行人入内。
正屋房间门大开,谢白杨的尸体仍旧悬挂在空中,微微摇晃。他的面目狰狞肿胀,双
眼圆睁,双眸赤红,舌头向外吐着,裤子上有液体沾染的痕迹。
众人将谢白杨从空中放下,平放在地面,谢汐楼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酒气和尿骚混杂的恶臭。
她扫过屋内,并未看到酒。
“谁发现的尸体?”谢汐楼问。
隋管家回答:“是一个叫阿福的家丁,就住在谢白杨隔壁。今天早晨——”
谢汐楼打断他:“他人在哪?让他亲自说。”
隋管家一愣,旋即道:“在院外歇息,奴这就叫他来。”
隋管家离开后,谢汐楼在屋里转了一圈,盯着床榻上,与昨日一模一样的被褥道:“怎么瞧都不像是回来过的模样。”
陆回从桌上拿起一张被压在茶壶下的纸,展开看过后递给谢汐楼,言简意赅:“遗书。”
谢汐楼半信半疑,一目十行:“信上承认王友才是他杀的,看事情闹大,怕被抓到累及父母妹妹,只能自杀谢罪……”
她将遗书递给陆回,走回到尸体身旁,一时没说话。
房梁上悬的绳子是庄中随处可见的麻绳,一旁倒着的凳子是原本就在房间中的,谢白杨踩在上面下颌刚好能穿过绳索。
她蹲下身子,压了压谢白杨衣领,将绳索勒痕完整露出,未发现二次伤害的痕迹。
没有他杀的痕迹,但她总觉得有些怪。
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若谢白杨是凶手,那他这几日的行动轨迹从前至后依次是,在赌坊里赌得天昏地暗,突然有人找他,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愤怒之下,在夜色中离开赌场,花了两个时辰回到庄子,在她的院子里杀了王友才,然后逃离。
逃离后,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察觉到官府查得紧,心中惧怕,于是喝了顿大酒,鼓起勇气,在房中悬梁自尽。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他为何要选在她的院子里杀掉王友才,难道是那个院子风水格外得好?
还有王友才死前说的那句话,她琢磨了几日,却依旧没能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还有他为何要在死前指着她呢?如果不指的话,她也不会被指认为凶手……
陆回将遗书递给堂木,吩咐道:“找出谢白杨的笔墨,与这张纸上的字进行比对。”说完后,转头看着发呆的谢汐楼,“有什么发现?”
谢汐楼摇头:“没什么发现,只觉得事情有些奇怪。死了三个人,看似有关联,又像是毫无关联。你想啊,如果王友才是谢白杨杀的,那谢三郎又是为何而死?按照我最初的想法,王友才死时,我和谢三郎恰好在现场,凶手担心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于是派杀手来杀我,又下毒杀害谢三郎。可若是这样,谢白杨在整个案件里,又扮演哪一环角色呢?”
陆回赞同:“若王友才是谢白杨所杀,谢三郎便不该出现在整个事件中,偏偏他不仅出现,还丢了性命。”
“是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76章 少年志9令牌
谢汐楼还未想清楚前因后果,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隋管家带着阿福走来。
阿福第一次见王爷,手足无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陆回磕了三个头。谢汐楼慌忙向一旁跳开半步,生怕沾到一星半点,折了她本就不多的寿命。
“起来吧。”陆回道,“你是何时发现尸体的?”
“今天早晨,我起窗后,看到隔壁房门没关严……还以为是白杨哥突然回来了,于是出声叫他,没听到回应,走上前来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一抬眼就看到半空中的尸体,可吓死了……”
谢汐楼拧眉:“昨晚你可听到什么声音?或是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阿福哆哆嗦嗦回忆:“没什么声音啊……最近庄子里的活儿多,我昨日在地里忙了一整天,傍晚才返回。回来的时候,这屋子紧紧锁着,没任何异常。后来我回了自己屋,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他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或许是昨日太累了,我睡得很沉,所以才没听到。”
“你上次见谢白杨是什么时候?”
“中秋节前后,当时庄子里给下人发赏钱,他曾回来领过,之后过了没两日,便离开了,约莫又去赌坊了吧。”
阿福瑟瑟发抖,眼神左飘右飘,就是不敢落在不远处的尸体上,谢汐楼看他着实可怜,加快了询问的速度:“你可知谢白杨是否有仇家?”
“我和白杨哥算不得熟,我们虽住在一个院子中,但一年中也见不到几次。更何况白杨哥是陪着三郎长大的人,如何会和庄子里的普通杂役交好?他就算有什么仇家,也不可能说给我听。”
谢汐楼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谢白杨与宅子中的所有人都不熟?那王友才呢?”
“他与王友才原本倒是很熟络,但几个月前,王友才和白杨哥的妹子红莲传出些不清不楚的闲话后,二人逐渐疏远。如今整个庄子里,白杨哥应该也只和隋管家还有些往来。”
“谢白杨和隋管家很熟?”
“应该是吧,我曾撞见过谢白杨、王友才和隋管家一同喝酒,不过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
谢汐楼心思一动,继续问:“隋管家这个人怎么样?”
阿福眼睛一转,转身向身后瞥了一眼,没瞧见隋管家的影子,才松了口气。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隋管家在庄子里人缘极好,虽不是人人都看得惯,但谁都愿意给他三分薄面,不然这一个庄子两个管事的,早就闹翻天了。”
谢汐楼心领神会:“你看不惯他?”
阿福撇撇嘴:“倒不是看不惯他,只是听过一些传闻,不知真假。”
“说来听听。”谢汐楼见他犹自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若与此事无关,我就当听个乐子,若与此案有关,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
谢汐楼侧头向纸镇招招手,纸镇愣了一下,不情不愿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她抢过碎银子,塞到阿福手中:“拿去买酒喝。”
阿福收下银子,喜上眉梢,仿佛忘记了不远处有具尸体的事,继续往下说:“隋管家不是谢家的家生子,他在进入谢家帮工时已经娶妻,是个比他大五岁的女人。后来有一日,有人在庄子附近遇到一个无家可归,狼狈不堪的老妪,听说很像是他的娘子。”阿福叹了口气,悠悠道,“奴虽没攒够钱,娶不到媳妇儿,但也知道,娶了娘子,就要对她好,哪有郎君吃香的喝辣的,让娘子露宿街头的道理。虽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但那之后,奴见着隋管家,总是感觉怪怪的。”
谢汐楼看了眼陆回,陆回瞥了眼堂木,堂木默默点头,准备稍后就去查此事。
堂木不知道这隋管家的事为何让殿下与谢姑娘这般感兴趣,但堂木听话,堂木照做,堂木不问那么多为什么。
“隋管家经常出宅子吗?”谢汐楼继续打探。
阿福眨眨眼:“隋管家要管着整个庄子,每日都不得闲,要不是今日之事,奴已经很久未见到他了。”
谢汐楼没有更多的问题,便让阿福离开,隋管家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有什么事。
谢汐楼没让他进来,而是亲自走到门口:“隋管家还有何事?”
隋管家笑容讨好:“是这样的,奴想知道,这院子何时能使用?毕竟院子中还住了几个仆役,若是需要封起来不能住人,奴便给他们安排新的住处。”
谢汐楼挑眉:“隋管家管理这么大的庄子,竟还会操心这等小事?”
隋管家摆摆手:“二娘那里的话?都是份内之劳。”
或许是阿福的话太过情真意切,谢汐楼此刻脑海中全是那个流落街头的娘子。她并不愿同这人多话,淡淡道:“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且在此处等等殿下,由他来决断。”
说完,她不再逗留,回身同陆回打了个招呼,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不过一日的功夫,庄子里的树叶又落了不少,谢汐楼穿过错落庭
院,踏过层层叠叠的落叶,踩着秋意前行。
远处山下的稻田已经成熟,金灿灿的,边缘处有人忙着收割,忙忙碌碌不曾抬头,麻雀在田间跳跃,被人驱赶时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打破这秋日的寂静。
万物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三个人的死亡并没有冲淡这丰收季节的喜悦。
谢汐楼绕过大半个庭院,去到她的院子。
自前日出了命案后,这里便着人看守,昨日她和陆回离开后,看守的人随之撤走,大门便落了锁。谢汐楼本想越过墙壁溜进去,余光扫过,赫然发现院门的锁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谢汐楼靠近,一眼便看到了木门上锐器的划痕。
看来昨日之后,这里来过其他人。
她将门推开,恍惚间回到了发现尸体的那日。
那日也是这般,院子中一片寂静,东厢房的门敞着条缝隙,她推开门便看到了王友才的尸体。
谢汐楼脸色平静,不知第多少次重复那日的场景。
她走在房间门口两步的位置,没敢贸然入内,生怕再冲出一群人将她堵在屋子里。她在屋檐下缓缓蹲下身子,想象着王友才此刻就躺在她的面前,她将耳朵凑近,仿佛听到了那摸不到头绪的“情、人、应、排、康、高”。
面前虚幻的王友才似乎发现他满是鲜血的嘴念不清楚这几个字,对面的谢汐楼无法理解,于是将手指向了她。
她和这几个字有什么联系?
谢汐楼蹲得双脚发麻,索性转了个身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抬眼便看到门口的陆回,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那边的事处理完了?”
“若事事都要我亲自安排,那养他们何用?”陆回看着她的动作,微微皱眉,他走到室内取了个靠枕,递给她,“垫着,地上凉。”
谢汐楼动作迟疑:“就这么拿凶案现场的东西,合适吗?”
“现场早就被你砸光了,现在想起不能随便动,是不是有些晚了?”
谢汐楼想想也是,高高兴兴挪到软乎乎的靠枕上坐着,支颐盯着院中,继续想王友才临死的动作,不再管身边的陆回。
院子里空空如也,墙角种着几株山茶,郁郁葱葱,叶片间零星挂着几个嫩绿的花苞,谢汐楼盯着盯着,突然站起身,快步向那墙角走去,捡起一块石头,翻着地上的土。
那日王友才指的或许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墙角,只不过她恰好站在了这个方向,挡住了他的手。
谢汐楼翻了一圈,在贴着墙的位置,翻出一线银白。她将石块丢掉,用手将四周泥土挖开,将这银白捧到手心,小心吹落上面的泥土,露出全貌。
是一块银制的令牌。
令牌手掌大小,花纹精美,正面是麒麟图腾,角落雕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这名字谢汐楼未听过,大概不是谢府中人。
谢汐楼捏着这块令牌,心情颇为复杂,她抬起眼,看着面前的陆回。
这令牌她认识,陆回也认识,是青岩书院的准入令牌。
青岩书院建成过百年,每年七月八月,书院大开山门,广迎天下学子。书院内除文科武科外,另设机关科、观星科等,学子自行选择想要学习的方向,只需要通过该科目的准入考试,便可拿到刻有名字的准入令牌,入院读书。
入院考试后,拿到令牌的学子即刻入院,没有离开的机会……这令牌是如何在此刻出现在梧州的?
陆回的眼神锁在令牌上,眸色沉沉,像在酝酿一场风暴。他将令牌从谢汐楼手中抽走,看了几眼后,收入袖袋中:“此事莫要声张。”
谢汐楼仔细打量陆回,见他神情阴沉,却并没惊讶的情绪,像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陆回没注意她的这些小心思:“此事你怎么看?”
谢汐楼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眉宇舒缓:“这一环基本想通了,接下来需要去谢宅,弄清楚另外几个谜团。若是顺利的话,用不了多久,一切便都能水落石出了。”
第77章 少年志10和杏仁酥有关的人
夜里起了风,清晨时,谢夫人精心维护的花园一片狼藉,花枝落了一地,碾碎在尘土中,一片泥泞,不见往日繁盛。
自昨日开始,谢宅中出现不少官府的人,在宅中走来走去,不避讳女眷,手时时刻刻扶在腰间配刀上,看谁都是一副看杀人犯的表情。
谢夫人昨日回府后便称病卧床不起,房门紧锁,只留一个贴身婢女玉莲侍候,不再过问院中事,任由官府在府中折腾,寻找可能在杏仁酥中下毒的人。
能单独接触到杏仁酥的三人很快被找出,分别关押在不同的房间。谢汐楼和陆回赶到院中时,堂木将这三人的身份依次介绍,分别是制作杏仁酥的厨娘丁婶,送杏仁酥到谢夫人房间的婢女黄莲,以及将食盒送往大狱的小厮。
陆回另有安排,留纸镇协助谢汐楼,行保护之责。谢汐楼带着纸镇到关押三人的院子里,没有任何犹豫,率先进入关押小厮的屋子。
小厮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到突然出现的谢汐楼和纸镇,双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恐,随后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二娘,真的不是小的,小的真的没下毒……小的哪里敢杀三郎啊,小的连鸡都不敢杀……”
谢汐楼上前将小厮扶起,瞧着没使什么力,小厮却如何都无法挣脱。
她柔和了音色:“莫慌,你且将那日发生的一切,细细说与我听。”
她的话带着神奇的力量,安抚了小厮忐忑的心。他的记忆缓缓晃回那个傍晚,随着记忆将所见所闻说与面前之人。
“那日小的正在后院干活,管事的突然找到小的,说是夫人院中需要人帮忙,让小的去一趟。小的到后,一位姐姐将食盒和荷包交给小的,食盒要送到大牢中给三少爷,荷包则是打点狱卒的。小的带着食盒去了后,按照她说的,顺利见到了三郎。三郎憔悴了不少,但精神头极好,将小的骂了一顿,抱怨为何才来送饭,什么时候才能将他接出去云云。”他瞥了一眼谢汐楼,声音轻了不少,“他还骂了二娘,说二娘是杀人凶手,二娘根本就不是二娘,应该将您抓起来才是……小的没反驳,任他骂完消了气后,将食盒递给他,便匆匆离开,之后便回到了后院。”
谢汐楼并不在意谢三郎骂她,而是继续问道:“可还记得,你去夫人的院中时,屋里都有谁?”
小厮细细想了片刻,道:“有夫人,还有其他两个姐姐,应该是碗莲和玉莲,小的有些分不清。其中一位将食盒递过来时,夫人和另外一个人就在旁边看着。去牢中送吃食这事不宜声张,这俩人定是极得夫人信任的。”
谢汐楼指指关押其他人房间的方向:“那厨娘和那个叫黄莲的,你可认识?”
小厮点头:“当然认识。黄莲姑娘时常在院子里行走,每次到了用膳的时间,都是她替夫人去膳房领餐食,是个极伶俐,善言辞的小娘子。那厨娘叫丁婶,是最近这几年才来府中的,平日里在厨房里打打杂,不太爱说话,很擅长做一些糕点,时常做些小点心分给大家。夫人最为喜欢她的杏仁酥,这才将她留在谢宅干活。”
“夫人喜欢杏仁酥?”
“是啊,夫人最爱这道点心,隔三差五就让厨房做给她吃。”
“谢三郎呢?他可喜欢这道点心?”
小厮挠挠头:“三郎喜食荤腥,点心倒是用得少些。具体的小的就不清楚了,二娘还是去问三郎身边的人吧。”
谢汐楼思索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凶手想杀的是谢三郎,还是想杀谢夫人,误杀了谢三郎?”
“小的认为,应该是谢三郎吧。”小厮回答得小心翼翼,“夫人虽脾气急躁,但对身边人还是很好的,时常会赏些东西。反观三郎,若三郎的院中有什么活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不然捞不着好处不
说,还要挨一顿教训。”
谢汐楼第二个见的,是那名叫黄莲的婢女。
谢夫人院内有六个侍候的婢女,黄莲是其中之一,每日负责谢夫人的膳食,往来于大厨房与谢夫人的院子之间。
如刚刚一般,谢汐楼让黄莲将那日的所见所闻细细讲一遍,黄莲从那日中午讲起。
“自三郎被带入大狱,夫人便茶饭不思。那日奴婢去取午膳,与厨房的人聊了几句。厨房的管事说夫人喜爱吃点心,傍晚时让厨房中的人多做几样,兴许夫人见着喜欢吃的胃口好,能多用些。晚膳时,奴婢去厨房时果然见到十多样小点心,便每一样取了些,送到夫人房间中。”
谢汐楼再次确认:“十多样点心?”
黄莲点头:“是,有夫人喜欢的杏仁酥玉露团,也有巨胜奴透花糍。”
“那为何偏偏挑了杏仁酥给三郎?”
“这原因奴婢恰巧知道。约莫半个月前,三郎来陪夫人用膳,席间便有这道杏仁酥。三郎不喜甜食,但那日不知为何,用了一块后夸赞不已。奴婢觉得,夫人约莫是想起了这件事,才将那碟杏仁酥给三郎带去。”
“此事可有其他人知晓?”
黄莲思索片刻:“那日房中除了夫人房中的人,只有三郎和三郎的小厮,此刻还在牢中。”
“你觉得凶手想毒害的是谢夫人还是谢三郎?”
黄莲拧眉:“奴婢也不知道。夫人和三少爷都是急躁性子,但并不是坏人。奴婢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要杀他们。”
谢汐楼将黄莲的话用心记下,又道:“对了,九月初三初四,就是三郎被抓前两三天,院中是否发生了奇怪的事?”
“九月初三初四……”黄莲轻声念叨着,“可是夫人与人会面的那天?”
谢汐楼挑眉:“正是。你可知夫人与谁会面?”
黄莲摇头:“说来也巧,那日夫人将我们几个驱离院子,奴婢便在宅子里闲逛,恰好碰到了玉莲带着一人向夫人的院子走。那人身形瘦小,虽披着斗篷,但从走路姿势看,像是位小娘子。”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奴婢也就看了一眼,没多想,那日后来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倒是第二日中午,奴婢正准备为夫人布菜,遇到夫人大发雷霆,将玉莲姐斥责了一顿,摔碎了不知多少杯盏。”
“她们可有说什么?”
“奴婢记得夫人说了一句,‘昨日刚拿到,今日便丢了’‘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此事’云云。她们见奴婢来后便禁了声,玉莲姐将食盒拿走后,催促奴婢尽快离开,其余的奴婢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离开房间前,谢汐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毒是你下的吗?”
黄莲一愣,旋即疯狂摇头:“不是我!奴婢与夫人无冤无仇,更与三少爷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害他们呢?”
谢汐楼最后一个询问的人,是做杏仁酥的厨娘,谢宅中人都称呼她为丁婶。
屋子的角落,丁婶抱膝而坐,眼神晦暗无光。她听到开门的声响并不抬头,眼睛痴痴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谢汐楼走到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半晌开口道:“你是何时来到谢宅的?”
丁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突然道:“你是二娘?”
谢汐楼没回答,盯着她,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想法,面前这人知晓她不是谢汐楼。
她认识以前的谢汐楼。
丁婶没等到回答,重新垂下眼睫:“我是一年半以前来到谢宅帮工。此前我四处打些零工,勉强糊口。”
谢汐楼收敛起无关紧要的心思,只专注于眼下的悬案:“你为何要下在杏仁酥中下毒?你想毒的是谁?谢夫人?还是谢三郎?”
丁婶再次抬头,脸上的笑容浮于表面,不达眼底:“我只是个在厨房打杂的,几乎没见过谢夫人和三少爷。我与她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们呢?自我来到谢宅后,便在未离开过这个宅子。那碟杏仁酥虽是我做的,所有材料都是在厨房中拿的,就算我要下毒,那毒药又从何而来?”
谢汐楼定定看着她:“你觉得凶手是想杀谢夫人,还是谢三郎?”
丁婶思索片刻,摇摇头:“我与二位主子都不熟悉,不知他们曾与和人结怨。你还是问问其他两个人吧。”
三个人全部问完后,谢汐楼站在檐廊下,看着院子里的花匠来来回回,步履匆匆,打理耷拉着脑袋的花枝,默默发呆。
他们三个似乎都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后院的小厮和膳房的丁婶甚至与谢夫人和谢三郎没有太多的交集。
连交集都没有,又何谈杀人呢?
还有毒药的来源,也需要尽快查清……
纸镇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发呆,着实不知眼前一片狼藉的院落有什么好看的:“谢姑娘,你觉得毒是谁下的?”
谢汐楼回过神来,微微摇头:“不好说,就算我有怀疑的人,也不知这人的杀机是什么,更不知道这毒药从何而来。”
纸镇不解:“这有何难?你只要说出怀疑的人,我立刻去将这人抓起来,这案子不就结了?至于剩下的来龙去脉,交给我,我定将看家本领拿出来,让她一个时辰内招供!”
纸镇活动着手脚,跃跃欲试。
“……”谢汐楼眯起眼睛,看向他,“纸镇,不要这么粗暴,学学你们殿下,以德服人。”
“我们殿下才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他从来都是‘五板子不行就十板子,总有他熬不住的时候’。”
纸镇模仿得微妙微翘,谢汐楼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道:“你可知你们殿下以前也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说得好像你以前认识我们殿下似的。”
谢汐楼心口一窒,笑容带上了几分僵硬:“虽然我不认识以前的殿下,但我同明德皇后认识呀,她与我提起过殿下。”
纸镇将信将疑:“她说什么?”
谢汐楼没说话,恍惚间记忆飘回少年时。
那时,贵女们聚在一起,偶尔会讨论华京世家公子,陆回因为相貌出众,温文尔雅,一向是被提及最多次的人物。
不知她们如今看到陆回变成这般模样,是否会觉得当年的自己太过年轻,识人不明。
第78章 少年志11打赌
“可是二娘?”
谢汐楼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有人靠近。抬起眼来打量来者,见是一位四五十岁,脊背微微弯曲的男人。
男人手中拿着花铲,双手和鞋子沾了不少泥土,穿着简朴,像是府中的花匠。
谢汐楼确认她并未见过此人,疑惑道:“许是前些日子生了场病,忘记了些事,有些不记人了。敢问阁下是——”
那人将手中的铲子放到一旁,躬身行礼:“老朽名唤张岩,一直帮谢宅打理花草。二娘不认得我是应当的,我们从未见过。”
“……”
从未见过你来打什么招呼?谢汐楼微笑着问他:“不知张伯何事寻我?”
张岩道:“倒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二娘来了,想到了郭姨娘,总想着见二娘一面,问问郭姨娘是否还好……”
这难道是郭姨娘的旧友?郭姨娘曾在谢宅中住过一段时间,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谢汐楼继续微笑:“张伯可是认识姨娘?”
“那倒也不是……”
“……”
张岩似也觉得他的行为唐突,颇有些手足无措:“是这样的,我曾在这院子中见过郭姨娘,当时她哭得几乎晕过去,说是二娘你快要死了,求夫人将家中珍藏的丹药赠她……我家中也有个小儿子,当时恰好也在生病,郭姨娘知道了此事,赠予我银钱为犬子治病,可惜犬子没有二娘的福分,最后没能挺过去……”
在这个院子里?谢汐楼拧眉:“这可是两年前的事?为何我听说,当年姨娘来谢宅求药,被拒之门外,并没能进入这宅子呢?”
谢汐楼记得很清楚,那时原本的谢汐楼病重,郭姨娘来谢宅求药,她和虚无老和尚在庄子中陪着快要不行的小姑娘。
小姑娘纤细瘦弱,临终前还在惦念着附近无家可归的老妪,想要求母亲在她走后,为那可怜人在庄子里安排个活计。后来,郭姨娘在她咽气前赶回,只说没能进门,没能求到药,其他的并没多说。
难道郭姨娘口中所说没能进门,是指没能进谢夫人的房间门?
谢家二娘死后没几日,郭姨娘便失了神志,此事再无人提及,直到后来——
谢汐楼恍然发觉,后来的一切,都是谢夫人说的,她说门卫因为不认识郭姨娘,未放她进宅子,但其实郭姨娘进了她的院子。
张岩不知谢汐楼的心思,自顾自往下说:“郭姨娘来了两次,第一次确实没进谢宅,郭姨娘见进不了门,就离开了。但过了一个月后,郭姨娘又来了一次,这次她硬闯进谢宅,门口的护卫倒也不敢真的拦她。偏巧那日夫人的院子也没人守着,竟被郭姨娘直接闯入院中,到了夫人的房前。”
谢汐楼心中有些奇怪:“你是如何得知?”
“那日我恰在前院修剪花草,看到郭姨娘向院子里冲,出于好奇,便跟了进去。但我没敢进夫人的院子,只站在院门外看。我瞧见郭姨娘冲到夫人房门前拍门哭喊,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夫人将门打开,让郭姨娘入内。再之后,我便回前院继续干活。我回到前院后没多久,郭姨娘便离开,我看她表情颇为古怪,以为她拿到了药,便与她聊了几句,说起犬子的事,郭姨娘便是这时赠我买药钱。”
原来竟是这样。
谢汐楼看着面前老实淳朴的花匠,犹豫片刻,还是将郭姨娘的事告诉了她:“姨娘自两年前生了疯病,如今已经认不得人了。”
张岩面露惊诧:“竟是这样……看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张岩絮絮叨叨又开始说陈年往事,谢汐楼想要打断他却一直没成功,正叫苦不迭时,堂木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谢姑娘,可找到你了,殿下一直在找你。”
这才是真正的天降甘露啊!谢汐楼露出个感激的神情,接着转头看向张岩,面带歉意:“张伯,殿下找我,我就先走了,咱们下次再聊。”
说完,她拽着堂木的胳膊,飞快向堂木来时的方向走去,直到看不到张岩的影子,方才停下来松了口气。
“多谢啦,不然我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脱身。”
堂木面色奇怪:“我没开玩笑,王爷真的在找你,案件有了新的情况。”
谢汐楼一顿:“他在哪?”
堂木指着不远处的竹林。
谢汐楼整了整衣衫,正了正帷帽,不再耽搁,揣着袖子向林子中走。
竹林中颇为凉爽,竹叶相互摩擦,“沙沙”轻响不绝于耳。稀薄日光穿透竹叶,在地上落下斑驳光点,地面潮湿,泥土的腥气和竹子的清香融合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前些日子在谢宅中住时,她曾来过这片竹林,知晓竹林中有个小亭子,可供人歇息。她又走了十几步,果然看到了亭子的影子,以及亭子中坐的那人。
谢汐楼脚步放缓,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死了三个人,案件破朔迷离,他与她探讨案情,还要找这么个风流雅致的地方。
不愧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没吃苦过苦的贵人。
陆回早听到她的脚步声,抬眼间眸光流转:“可累了?”
谢汐楼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了,她扶着亭外竹子站稳身体,面带疑惑:“你这是怎么了?你第一句话不该问我有没有新的发现吗?”
陆回哑了一瞬,似有无奈,只能掩饰似的解释:“你定是有发现的。”
微风拂面,吹开面前薄纱,谢汐楼脸颊笑意浮现,鬓边碎发随动作晃动,颇为自得:“那当然。”她坐到陆回对面,刚准备将刚刚的事简略说给陆回听,眼神一转,计上心头,“堂木说你有新的发现,你先说。”
“是堂木有新的发现。”陆回淡淡纠正。
陆回的话音落下,堂木将两张纸摆到谢汐楼面前:“属下找到了谢白杨少时的墨宝,与昨日发现的遗书比对,发现虽然两者字迹很像,但细节处完全不同,可以认定这封遗书是他人伪造。”
谢汐楼细细比对,确认谢白杨有很大可能是他杀后,松了口气:“谢白杨的验尸结果呢?”
“梧州的仵作颇为迂腐,不肯开膛破腹,只能确认谢白杨周身无外伤,舌骨断裂,是悬挂而死。死者身周的酒气是身体所散发的,并非有酒水撒在衣服上,可断定死者生前大量饮酒。之后,下官去了庄子的仓库,询问了那里的管事,得知近一个月,庄子里大部分人都在忙秋收,只有隋管家在案发前后,去仓库取了三坛酒。”
谢汐楼撑着下巴,手指随意敲打着桌面:“倒也不能因此而推定,隋管家就是那个与谢白杨喝酒的人。隋管家的妻子呢?可有消息?”
堂木表情凝重:“此事颇有些蹊跷,根据在下所查,隋管家从未结果亲。他多年前来到梧州,在谢家庄子中帮工,后来一步一步做到管事的位置,一直未娶。不过,他虽未成亲,但有一个表姐,五年前来到梧州投奔他。阿福说的那个与‘隋管家妻子相似的乞丐’,兴许是‘与隋管家表姐相似的乞丐’。”
谢汐楼挑眉,表姐和表弟不正是画本子中最常提到的鸳鸯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父母之命两情相悦,最后修成正果。
隋管家和他这个表姐,莫不也是这种关系吧?
谢汐楼继续问:“这个表姐现在在哪里?”
“三年前离开梧州,不知去了哪里。”
“可查到这人的姓名?”
“梧州官府中未寻到记录。隋管家表姐来到梧州后,并不常出门,偶尔外出与街坊照面,也不怎么说话。邻里间对她的评价很好,说她虽不善言辞,心肠却好,时常做些小点心分给众人。她在梧州隋管家的宅子里住了两年后,突然不见了踪影,隋管家对外只说这个表姐回了老家,之后再无音讯。”
听到堂木的话,谢汐楼心念一动:“这个表姐的外貌可有什么特点?”
“相貌清秀,皮肤不算白。”
这算什么特点?谢汐楼扶额:“寻一个画师,带他去往隋管家住处附近,根据邻里间的描述,为表姐画出画像。”
堂木点头,略有些不解:“隋管家与此事是否有关还未可知,谢姑娘确定这个表姐与此案有关?”
“不确定啊。”谢汐楼理所应当,“查案不都是这样,不放过蛛丝马迹。在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之前,谁都不知道哪一条是有用的,哪条是没用的。不是吗?还有一事,堂木大人,劳烦你替我寻一人的墨宝,另外还需要请殿下派人查一下最近半个月,城中各药铺医馆中是否有人购买了草乌头。”
“好。”陆回并不多问,看着谢汐楼,语气肯定,“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谢汐楼双眸闪烁,活灵活现,像只俏皮的猫儿:“殿下,咱们打个赌吧。”
陆回看着她的模样,心情莫名得好,只觉得她想要什么都不是问题:“赌什么?”
“我若能在两日内寻到凶手,殿下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何?”
“若你输了呢?”
谢汐楼笑眯眯的:“那我也答应你一个要求。”
堂木和纸镇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只觉得王爷一定不会答应这种离谱的赌注。
王爷可以助谢姑娘完成所有的事,但谢汐楼又能帮王爷什么?帮她花钱还是帮他啃人参?
纸镇正要开口讥讽谢汐楼几句,便听到他们王爷含着笑意,柔声道:“成交。”
……真是见鬼了。
第79章 少年志12最后一条线索
谢宅的管事谢桓自小便长在这宅子中,到如今已有近五十年。他辅佐着老爷将生意越
做越大,有协助着夫人打理着后院。他这一生顺风顺水,从未起过什么波澜,如果不是谢三郎骤然被杀的话。
王友才死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哪家高墙内没几个冤魂?就算是夫人奶娘的亲孙子,不也只是个下人,有什么大惊小怪。
三郎因为妄图伤害二娘而被捕入狱时,他也不觉得这事儿有多严重。三郎又不是没惹过事,等风波散去,他带着金银钱帛去将人赎出来便是。
然后三郎便死了。
三郎死了,整个谢宅的天塌了一半,原本富丽堂皇像宫殿一般的宅子,竟在一夜间有了落败之意。
之后的一切,更是让谢桓无力招架,就比如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二娘,正向他讨要府中的账册。
谢桓擦了擦额头的汗:“二娘,这账册是个极为重要的物件,哪能随意给他人看?”
谢汐楼并不耐烦和他啰嗦:“谢管家,我不喜欢仗势欺人,但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这账册兴许可以帮官府找出王友才之死的原因。”
谢桓露出个讨好的笑:“二娘,不过是个下人,何必如此呢?若这账册和三郎之死有关,奴必双手奉上。”
谢汐楼皱起眉头,觉得他这话说的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像是狗在吠。她不愿多费口舌,挥挥手,陆回的人分作两拨,一拨将谢桓和整个账房控制起来,另一拨在房中四处翻找。
他们的动作并不温和,不多时屋子里便一片狼藉。
谢桓叫苦不迭,谢汐楼只当作没听见。
不多时,有人找到了藏在桌面下的账本。谢汐楼接过来翻了几页,从九月初三往前翻,终于在八月初五和八月二十五两日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谢夫人支取银钱的记录。
谢汐楼将账本合上,举起晃了晃:“这册子我先带走,借用个两三日。等到案件结束,自会送回。”
谢桓苦着一张脸:“二娘,使不得啊……”
谢汐楼全当他欲拒还迎,挥了挥手,带着一众人潇洒离去。
侍卫早拴好马车等在谢宅门口,谢汐楼小跑两步跃上车辕,如一只振翅的蝶。她推开车门,陆回等候她多时,见她上车,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
“可结束了?”
茶水不烫不凉,谢汐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入口刚刚好。她舒适地叹了口气,双眸如布满星辰的苍穹:“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份证词,这个案件就结束啦。”
陆回曲起指节,轻敲车壁,马车启程。
谢汐楼脸上闪过讶异:“我还没说要去哪呢。”
“梧州大牢。”陆回淡淡道。
谢汐楼笑起来,眉眼弯弯:“知我者,殿下也。”
……
梧州大牢,建在梧州府内的地下,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霉气和血腥气。
谢汐楼捧着盏油灯,自入口一路下行,油芯的光影在石壁上跳动,驱散阴暗处的邪祟。下行到尽头时,有一左一右两个通道。牢中男女囚分开关押,左侧是男囚,右侧是女囚。
没有丝毫犹豫,谢汐楼向左侧走。
门口处有狱卒站着,见到来人极为警惕,谢汐楼身后的纸镇将手中令牌递上,说明来意后,方松懈几分,用腰间钥匙打开铁门:“与谢宅案件相关的人都关押在一起,小的这就带二位去。”
谢三郎的八个打手被分开关在两个牢房,垂头丧气面如土色;那日刺杀谢汐楼和陆回的三个人则被关在牢房最深处,一人一间,带着镣铐,谨慎得多。
杀手头目早就听到声音,盘腿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抬头盯着谢汐楼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全是愤怒。谢汐楼只当作没看见,平静道:“你可知你那日刺杀的是谁。”
杀手头目冷哼一声:“你不是知道吗?”
谢汐楼垂眸瞧着他,面露怜悯之色:“那人只告诉你,我是谢家不受宠的庶女,可告诉过你,我是被太皇太后赐婚的琰王妃?可告诉过你那日同我在一起的,正是琰王殿下?”
杀手头目怔住。
谢汐楼继续说:“我知道上的规矩,你们这些人虽说见不得光,却极讲信誉,不会出卖雇主。我今日来寻你,也不是来追问你雇主是谁,是男是女。”
“你想知道什么?”
谢汐楼蹲下身子,隔着手臂粗的铁栏杆,直视着对面的人:“我想知道,那人雇你来杀我,可是为了找一物?”
杀手头目盯着她:“我告诉你,能有什么好处?”
谢汐楼挑了挑眉,缓缓站直身子,在脑海中思索可以交换的条件。
纸镇听到这话,怒斥道:“刺杀王爷,本就是死罪,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杀手头目笑起来:“既然是死罪,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纸镇还要再说,被谢汐楼打断:“我会劝说殿下绕了你们三人性命。此事未必能成,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若你们三人真能逃过此劫,望你们日后金盆洗手,莫要做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杀手头目盯着她看,似在辨别真假,片刻后开口:“那人找到我们,想让我们将你绑走,逼问一个银制令牌的下落。若逼问不出,便直接将你杀了,以绝后患。”
这一切果然如谢汐楼所想。
如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牢中人突然站起身,握住栏杆,头抵在栏杆上,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渴望和恳求:“别忘记你说的话。”
谢汐楼望着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讨生活呢?
不过也是个无法掌握命运的可怜人罢了。
她点头:“我定会尽力。”
那人松了口气,瘫坐回稻草堆:“多谢。”
……
离开牢房前,谢汐楼顺便去了趟女牢,见了眼被关了几日的谢四娘。
女牢比男牢冷清许多,谢四娘被安排在一个最为宽敞的牢房,四周皆无犯人,极为清净。
被捧着长大的小姑娘此刻所在蜷缩在角落,衣裙上灰一块黑一块,楚楚可怜。地上杂乱铺着几床被褥,食盒里的点心早就吃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碟子,显然很久没有人来看她了。
谢汐楼在心中叹了口气。
谢宅乱成一锅粥了,谢夫人哪有心思顾及这个小女儿?
谢四娘瞧见谢汐楼,顾不得旁的,冲到栏杆前央求:“二姐,是我不好,不该被三哥撺掇着,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二姐,是我错了,求求你带我出去吧。”
娇滴滴的小姑娘再没了往日的傲气,谢汐楼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也曾是整个大琼最尊贵的女子之一,一朝火烧沈府,她从天上坠到地狱,没了身份不说,连一个完整的活人都不算。
如今的谢四娘,还是比她幸运多了。
“这事我决定不了。”谢汐楼轻轻摇头,“但若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为你求情。”
谢四娘点头如捣蒜,恨不能将心剖给她看:“我定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谢三郎说我不是谢家二娘,说谢家二娘不是我这般模样,这是何意?”
谢四娘小心翼翼瞧着她:“是苗姨娘说的。三哥偷听到了苗姨娘和母亲的谈话。”
“苗姨娘?”这是谢汐楼从未听过的名字。
“苗姨娘曾是郭姨娘的婢女,后来因告发郭姨娘与外男私通之事,被父亲收入房中。郭姨娘也因此被送到庄子里,连带着二
姐也不受父亲待见。”
谢汐楼心思转动:“当时苗姨娘告发郭姨娘,定然该有证据,不然谢商民不会轻易相信。你可知证据是什么?”
谢四娘听到谢汐楼直呼谢商民的姓名,眼神颇为奇怪,但还是乖巧回答:“当时我年纪太小,记不得太多,只是后来听三哥提起过,说是在后院抓住了郭姨娘的奸夫,苗姨娘这才被逼无奈,将所有的事告诉父亲。之后没多久,奸夫死在了柴房中,郭姨娘虽喊冤,却再无人可证明她的清白。”
谢汐楼恍然大悟。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谢家二娘至死不明白,为何谢家家大业大,却容不下她和母亲,不明白为何家中有药,却无人肯救她。
这就是答案。
在她死后两年,她为她寻到了这个答案。
……
回去的路上,谢汐楼靠着马车壁没有说话,在心中将案件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陆回坐在另一侧,安安静静看书,不去打扰她。
二人分坐两侧,互不打扰,却又融洽如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谢汐楼睁开双眼,幽幽叹气。
至此,案件所有线索凑齐,她已然可以拼凑完整的案件经过。
陆回察觉到她的动作,抬起眼睫,鼻梁如崇山,眉眼如川泽,眸光一改往常的尖锐,全是温和鼓励之意。
“结束了?”
“嗯,结束了。”谢汐楼看着他笑起来,压在心头的石头撤去,起了几分调笑的心思,“陆回,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呀?”
马车摇摇晃晃,影子在夕阳下拉得无限长,街边食肆飘出饭菜的香气,劳作一日的人们笑闹着,踏上归家的路。
有那么一刻,陆回突然生出种感觉,九曲红尘,人间诸多美好,都不敌面前人眉目娇俏,笑着夸赞他,“你很好看”。
他第一次感激,父皇母后给了他一副“好看”的皮囊。
心中邪思如藤蔓般将他的心裹得密不透气,支配着他的肢体,控制着他的动作。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最终却只落在她鬓边散乱的发,替她小心翼翼别到耳后。
手指的触碰让谢汐楼的耳尖以无法觉察的速度变红变烫,心中的情绪也如从云端坠落般起起伏伏,在紧张忐忑后失落,在失落后心脏再次快得要冲破胸腔。
不知第多少次,她在心底承认,她喜欢陆回。
像是有人藏在她的身体里大声呐喊,声音响彻五脏六腑,让她再也无法忽视。
她想就算她是沈惊鸿,就算未来全是迷雾荆棘,她也想放纵一次,愿意尝试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结局。
第80章 少年志13真相(一)
自谢三郎死后,谢夫人夜不能寐,每日枯坐在床边,从天黑到天亮,又从天亮熬到天黑。时间在她这儿已经失去了意义,她不知今夕何夕,只记得她的三郎没了。
双眼酸胀,已流不出一滴眼泪,窗外有微光,该是天亮了。
她揉了揉眼睛,视线依旧模糊不清,走到窗边想要推开窗时,听到窗外有两人压低声音说话。
是她的两个贴身婢女,玉莲和碗莲。
碗莲声音轻柔:“听说王友才死前留下信息,说是在庄子里藏了块银制的令牌。”
玉莲的声音较为低沉:“银制令牌?这是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听说为了破案,官府们正在搜查整座庄子,但至今没有发现。”碗莲神秘兮兮,“你也知道王友才爱慕红莲,我曾听红莲提起过,王友才喜欢在枕头里藏东西,我猜若王友才真的藏了个令牌,说不定就在某个枕头里。”
“那你为何不告诉官府?”
“我管这闲事做什么?”碗莲冷哼一声,“又不给我赏钱。”
银制令牌……这群没用的东西!
谢夫人瞬间被恐慌湮没,顾不得其他。她扬起声音,不敢再耽搁片刻:“来人,备车,我要去庄子!”
下人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备好马车。谢夫人梳洗完毕,带着几个婢女,匆匆向庄子的方向赶,到达时正好是正午时分。
玉莲和碗莲扶着谢夫人到房间后,便听她说:“我要休息,你们去用膳吧。”
玉莲和碗莲对看一眼,不知谢夫人这是怎么了。往常总要先服侍谢夫人用膳,等她躺下歇息时,再去简单吃些东西,今日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虽心中有疑惑,二人也并没多说,转身离开房间。
待她们走远,谢夫人换上下人衣裳,拆了发上珠钗,沿着小路避开庄子里的人,向那人的住处走去。
……
王友才死时的院子,自几日前门锁莫名消失后,便只虚掩着。如今这地方堪比豺狼窝,传说半夜路过可听到王友才的哭声,庄子中普通杂役根本不敢靠近,倒也不用担心无关人员闯入。
死寂的院子中,谢汐楼趴在西边屋子的窗户上,顺着窗户纸上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洞,拼命往外瞧,边瞧边嘟囔:“你说他真会来么?我虽让碗莲传了消息,却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陆回坐在桌旁,低头看他的书,风轻云淡与世无争:“不来就让堂木去请来。”
谢汐楼窒了一瞬,正要说什么,院门处有了声响。她屏住呼吸,继续瞧,看着院门一开一合,有人溜进院中,向着东边王友才死时的房间径直而去。
谢汐楼莫名有种捉奸的兴奋感:“来了来了,终于等到了!”
须臾,东边的房间传来打斗声,谢汐楼迫不及待向外冲,被陆回眼疾手快拉扯住胳膊。他拿起门旁的玄色伞,推门而出,撑好伞后转身看向门内发楞的谢汐楼:“走吧。”
玄色伞将日光严严实实遮住,走在伞下如在黑夜。谢汐楼心头一暖,快步上前,到他身边时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胳膊:“走吧。”
东边房间内,依旧维持着那日的一片狼藉,堂木和纸镇已将闯入的那人压在床边的地上,可谓人赃俱获。
谢汐楼走上前,俯视着地上的人,笑道:“隋管家,几日不见,转行做贼了?”
隋管家仰着头怒目而视,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被身后的堂木按着脖颈,膝盖重重磕碰在地上,发出闷响。
谢汐楼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问一旁的侍卫:“谢宅的人和官府的人何时到?”
“回王妃,已到庄外。”
谢汐楼颔首:“将王嬷嬷、郭姨娘和谢夫人请来吧,既然要将这两桩案子的始末分说清楚,不若将相关的人全都请到这里,也省得过后再费口舌。”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众人聚集在院中。院中光线刺眼,堂木将人引入院中最大的正房,将屋内挤得满满当当。
陆回坐于最中央上首桌旁,另一侧坐着梧州何刺史,二人身后跟着衙役官吏何琰王亲卫。谢商民和谢夫人坐在右侧,郭姨娘和王嬷嬷坐在左侧,与案件相关的其他人站在屋内角落或是檐廊中,等待屋内人传唤。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屋中央的谢汐楼身上。
谢汐楼今日一袭红衣,发髻上追着几颗圆滚滚的珍珠,额间贴着金色花钿,美得具有攻击。
她亭亭而立,环顾四周,见与案件相关的众人都已到齐,不再耽搁时间,将案件从头讲起。
“近日,谢家三人横死,按照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是谢夫人乳母的孙子王友才,谢家三郎,以及庄子里的仆役,也是谢夫人屋里婢女红莲的亲哥哥,谢白杨。起初由于这三人死亡的时间太过集中,我将其视作一个案子,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后来殿下的侍卫纸镇提醒了我,有些事未必这么复杂,也许这就是三个案子,只是恰巧时间相近呢?”
纸镇表情茫然,不知他何时说过这种话。
谢汐楼不多解释,看向王友才的祖母,王嬷嬷。她今日穿着素衣,鬓边别着一朵白花,面容肃穆,仪态端庄,在儿子儿媳的陪伴下,等候她自小疼爱的孙儿的结局。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悲痛之事莫过如此了吧?
谢汐楼的脑海中闪过王友才带着青色小帽,捧着书灿烂笑着的脸,万般情绪涌上,眼眶微润。
她将情绪压下,继续道:“那我便从第一个案件,王友才之死讲起吧。王友才死前几日,谢夫人曾传信到庄子,要王友才去谢宅寻你。谢夫人,你可还记得所为何事?”
突然被点名,谢夫人愣了一瞬,掩饰似的抚过鬓角,笑容寡淡:“自然记得。王嬷嬷爱喝庐山云雾茶,那日我刚好新得了一些,便想着让王友才跑一趟,去我那取茶。”
谢汐楼接着她的话道:“于是九月初三那日,王友才从庄子离开,到了谢宅中。那日傍晚,他去找友人小聚,分别后,许是王友才对谢宅不熟,误入了谢夫人的院子,路过谢夫人的房间,听到了一些事。”
谢汐楼隐去了红莲和王友才的关系,希望尽可能保护这个没做错什么事的姑娘。
谢商民打断她,眉毛紧紧皱着:“等等,二娘,你说王友才误入夫人的院子,这怎么可能?夫人院中有婢女数人,怎么可能允许外男随意闯入?”
谢汐楼笑盈盈道:“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那日谢夫人的院子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守,能让王友才旁若无人长驱直入呢?”
谢夫人眼睫微颤,紧紧捏着手中的手帕,唇角有淡淡嘲讽:“怎么,一个没规矩的下人误闯了我的院子,倒成了我的错了?”
谢夫人毕竟掌了谢家几十年的中馈,如何能被谢汐楼三言两语击溃?
谢汐楼也不恼,笑眯眯往下说:“谢老爷,你怕是不知道吧,谢夫人时常会邀请男子到她的屋中,与她共赴黄粱。这时若院子中有人,未免太过张扬,还有可能撞破谢夫人的好事。于是,谢夫人每次行事前,都会将院中侍候的人遣散。谢夫人这事做得不算隐蔽,谢老爷若是不信,回府后大可自行调查。”
谢夫人张嘴便要呵斥,谢汐楼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似是故意在她头上泼了一盆脏水,但又不让她擦拭:“不过,王友才九月初三晚,在谢夫人院中撞到的人,却不是我刚刚说的这些人。那日他见到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来谢府是为了和谢夫人谈成一笔交易。”
谢汐楼拍了拍手,有侍卫递上一本册子,正是昨日在账房中找到的账本。
她将账本递给陆回,陆回接过后并未翻看,直接递给一旁的何刺史。
“八月初五,谢夫人指使婢女玉莲去账房取了三十两黄金的银票,几乎是谢府账上所有的现银。这日后,谢家卖出并州的两座庄子,又凑了一大笔钱。八月二十五,玉莲再次取了四百七十两黄金的银票。算起来,只八月一个月,谢夫人便取了五百两黄金。”谢汐楼转头看向谢商民,“谢老爷,你知道吗?”
谢老爷阴沉着脸色,却没有惊奇的表情。
谢汐楼了然道:“看来这件事你也是知情的。”她继续往下说,“五百两黄金,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寻常百姓终其一生,或许都赚不到这么多钱,而谢夫人豪掷五百两黄金,只为换取一个银制令牌。”
谢商民和谢夫人脸色阴沉,不发一言,何刺史面色凝重:“什么令牌?”
谢西楼想起陆回嘱咐她的话,知晓这其中或许有更大的案子,只粗略道:“谢三郎不学无术,生意上没天赋,读书亦然。谢夫人拳拳爱子之心,不惜花五百万黄金,为谢三郎买一个前程。这令牌就是谢三郎的前程。原本若没有王友才横插一脚,此时谢三郎怕是已带着这令牌离开梧州了,但偏偏此事被王友才撞见听到了。”
“王友才听到这令牌能换前程,将此事记在了心中。次日,谢夫人召见王友才,将庐山云雾茶拿给王友才,又与他聊了几句乳母的近况。就在此时,谢老爷突然派人来寻谢夫人,我猜,或许正是为了令牌之事。之后谢夫人带着婢女匆匆离开,被王友才寻到了机会,趁着屋中无人,将令牌偷走,决定顶替谢三郎,摘得这令牌带来的前程。”
“往常,王友才每日到城中谢宅,都要呆个两三日,但这次,许是怕被发现,他不敢在谢宅中多呆,拿到令牌后,也就是九月初四午时前离开了谢宅,赶回了乡下庄子里。”
“王友才将令牌偷走没多久,谢夫人便发现了这件事,在房间中大发雷霆,摔碎了不少东西。曾有人听到谢夫人说了一句‘昨日刚拿到,今日便丢了’。谢夫人毕竟是谢家当家主母,陪伴谢老爷走南闯北这许多年,不会因这点小事失了章法。她几乎没用多久时间,就推断出这令牌许是被王友才拿走了,于是传信给一人,请他帮忙解决了王友才,找回令牌。这人就是庄子的管家之一,隋管家。”
谢商民再次提出他的疑惑:“在这庄子里,隋管家和夫人的乳母王嬷嬷共领管家之权,夫人该是与王嬷嬷更为亲近,为何要找隋管家?”
谢汐楼瞧着谢商民,心生怜悯,只觉得他今日穿的这青色衣衫,越看越绿。她叹息道:“谢老爷,隋管家正是谢夫人的奸夫之一,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猜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