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少年志14真相(二)

    任何一个男人被人如此当面羞辱,都无法忍受,更何况这人是他的女儿。谢商民斥责的话都到了嘴边,余光瞧见陆回似笑非笑的眼,又将一切吞回肚子里,只咬着牙道:“二娘,莫要胡说。”

    谢汐楼耸耸肩,不以为意:“此事一会儿再说,待我先将王友才被杀案的原委讲完。”她重新整理了下被打断的思绪,再次回到了九月初五的那个早晨,“谢夫人没有料到,我和殿下会在九月初四不顾他们的阻拦,执意去往庄子——也或许,她觉得杀一个仆役不算什么大事,殿下身为王爷,并不会在意,但她没能料到后续的发展,没想到她的宝贝三郎,给殿下递了个不得不插手的理由。”

    “九月初五早晨,隋管家接到谢夫人的消息,在庄子中四处找寻王友才,王友才或许是察觉到了危险,想将这令牌藏起来,来个死不承认。但整个庄子都在隋管家的控制下,有哪个地方是他不敢肆意搜查的呢?他想到了那时正住在庄子里的殿下和我。他将这夺命令牌藏在院中后,尚来不及离开,便被隋管家堵在了院中。他逃到我的屋子,与隋朝管家一番搏斗后,被隋管家刺死与屋中。”

    “说来也巧,那日殿下有事,不在院中,而我一早便去探望姨娘,也不在院中。等我从姨娘处回来时,一进门便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王友才。”谢汐楼深呼吸,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日的景象,“恰在此时,谢三郎带着一群人闯入,想要趁着院中无人,将我害死,为他的母亲出气,同时也想着,若我能死,这琰王妃的位子便能空出来,让谢四娘坐。”谢汐楼叹了口气,“谢夫人,你英明一世,为何生出这么个蠢钝的儿子?你真当有那令牌,他就高枕无忧?你是以为世间众人皆蠢钝,你能左右所有人的思想吗?”

    “王友才躺在血泊中指着我的这幅场景,不仅落在了谢三郎一众人的眼中,也落在了还未离开的隋管家眼中。他也没想到谢三郎会在此刻赶到,索性决定利用此事,将王友才的死栽赃在我的头上。”

    “虽然王友才死前令牌的藏匿地告诉了我,却并不能直接证明他的死和令牌有关,更不能将此事算在谢夫人和隋管家的头上。偏巧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印证了我的猜测。”

    “其一,王友才死后,曾有三名杀手因刺杀我被擒。三名杀手未说雇主是谁,却透露了刺杀我的原因。他们是要擒住我逼问一块银质令牌的原因。我想,或许是王友才死后,有人迟迟未找到那令牌的下落,怀疑令牌到了我的手中。”

    “其二,今晨,我托人将‘令牌藏在枕头里’的消息递给了谢夫人,谢夫人果然按耐不住,立刻备马来了庄子,比谢家其他人到的要早了半日。谢夫人来到庄子后,将此事告知隋管家,紧接着,隋管家就来到了王友才死的房间,直奔床榻上的软枕,被殿下的手下当场缉拿。你们说,这是不是太巧了?若说这俩人之间没有纠葛,傻子才信。”

    谢夫人的脸上青红交接,甚是好看,她咬着嘴唇,依旧不肯认输:“一切都是你的说辞,没有任何证据。我与隋管家并不相熟,他兴许只是来收拾房间,恰巧被你们抓到罢了……再说,既然你说我为了什么令牌杀了王友才,可有证据?令牌在哪?”

    谢汐楼很是倾佩她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勇士行为,决定给她最后一击。

    “当时我见到王友才时,他还没咽气,对我说了四个字,‘应、排、康、高’。当时我没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见我不明白,只能将手指向了我。”

    “情、人、

    应、排、康、高“的意思是,“青岩令牌墙角”。

    谢汐楼看向不远处的东厢房,王友才陈尸的地方。

    友才兄,当日我理解不了的字句,如今已然全部想通。你的仇今日我会替你报,你可能安息?

    何刺史不解道:“你刚刚说的那几个字,是何意?如今可有解?”

    谢汐楼点头:“当时王友才仰面而卧,口中全是喷涌的鲜血,无法将这几个字说清楚。他想说的其实是藏令牌的位置。他见我听不明白,只能用手指着我的方向——其实他指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墙角。他说的那几个字,‘应、牌、康、高’,其实是‘令牌墙角’,可惜我前几日才想明白。”

    谢商民神情急切,丝毫顾不得其他:“那令牌呢?”

    谢汐楼没说话,看向陆回。陆回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姿态闲适慵懒,他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唇角笑意不达眼底:“那令牌在本王这,怎么,你想讨回去?”

    谢商民急急忙忙站起身躬身抱拳:“草民不敢,只是——”

    “不敢就好。”陆回打断他,并不欲和他多说,他将目光重新转回到谢汐楼身上,“继续说。”

    谢汐楼点头,按照陆回的意思继续往下说:“刚刚我所说的,是王友才之死的始末,接下来要说的,是谢白杨之死。”

    “最初查王友才的案件时,我曾怀疑是有人寻仇。多方打听后,发现王友才这人,为人圆滑,并没有什么仇人,只有谢白杨同院的阿福和隋管家提到过一件事,说曾有人撞到过王友才和夫人院中的红莲举止亲密,为此红莲的哥哥谢白杨很是生气。隋管家,是也不是?”

    隋管家被五花大绑后,被侍卫压在角落跪着,仿佛影子一般。如今听到谢汐楼的话,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他。

    刚刚还称得上儒雅俊朗的隋管家仿佛在瞬间老了十多岁,他脸上全是颓废之色,闻言不再反抗:“是又如何?”

    “那你可能告诉我,是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隋管家没说话。

    谢汐楼笑道:“此事怕正是你传出去的吧?红莲不常出门,一直在夫人的院子中。庄子里传闲话的人更是从未去过主宅。只有王友才和你会定期到主宅去。依我猜,怕不是某次你与谢夫人私会,恰巧撞到红莲和王友才说笑。你怕他们继续交往下去,迟早会发现你的秘密,想借由谢白杨之手,棒打鸳鸯。没想到鸳鸯没打成,如今倒是给了你栽赃的理由。”

    隋管家不敢说实话,说了就是承认他与谢夫人之间的私情,但若不说,这事仿佛真是他编造出来诬陷二人的。

    思前想后,隋管家只能咬紧牙关,装傻,争取换得一线生机。

    其实承不承认又有什么不同呢?在场众人都相信了谢汐楼的说辞。

    谢汐楼继续向下说:“隋管家杀害王友才后,本想栽赃给我,但眼见我被及时赶到的殿下带走,此事又逐渐闹大,需要有人顶罪,便生出一计。他去到城中的赌坊,将沉溺赌博多日不曾回到庄子中的谢白杨带回庄子。他只说寻到了好酒要请谢白杨喝,谢白杨竟然也真相信了。”

    “隋管家将谢白杨灌醉后,趁着夜色,将他送回房间,悬挂于房梁之上,并将仿照谢白杨字迹写的遗书放在桌子上,伪装成自杀的模样。按照他原本的设想,谢白杨与王友才关系不睦,有充足的杀人动机。将此事嫁祸给他,应是万无一失,却忘了,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做了错事总会留下破绽。”

    谢汐楼再次拍手,这次是纸镇亲自将两份证据直接递到了何刺史的手中。何刺史看完后,将物证传到了谢商民的手上,谢商民对一个仆役的死并不感兴趣,接过后搁到一旁。

    “刚刚的两份证据,其一为庄中膳房取酒记录,可证明最近一个月内,只有隋管家取过大量的酒,可与王友才生前大量饮酒对上;其二为谢白杨遗书与谢白杨读书时所留墨宝,以及隋管家的墨宝。谢白杨读书不精,他写的字常有错笔,两横写作三横,但这封遗书,通篇顺畅,无错笔。反观隋管家,他习惯在每一句话的结尾点一个小墨点,而这封遗书也是如此。或许连你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所以在伪造这封遗书时,并未特别注意。”谢汐楼瞧着隋管家,笑道,“这便是谢白杨被杀案的始末,以及隋管家谋害谢白杨、伪造遗书的铁证。”

    谢汐楼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隋管家彻底卸了气,瘫坐在地上,不再辩驳。

    房间里起了窃窃私语,人们悄声讨论着刚刚所听的案情。谢商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过是死了两个仆役,何必大张旗鼓将众人聚集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让房间肃静下来。

    “二娘,你既说你已查清此案原委,那三郎呢?你三弟,他又是被谁杀的?”

    谢汐楼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没有任何暖意:“刚刚我说过,三位死者并非因同一件事而死,谢三郎便是这其中的例外。”

    谢汐楼看向陆回,还未说话,便听到陆回吩咐堂木:“将人带上来吧。”

    谢汐楼挑眉,因案件沉重而笼罩在心头的乌云瞬间被驱散不少。她看向门外,片刻后,丁婶被带到了屋子中。

    丁婶还穿着前几日的衣裳,头发也没有打理,蓬头垢面,落魄凌乱。隋管家瞧见丁婶出现在屋中,震惊地睁大双眼,旋即想到此刻身在何处,掩饰似的垂下了头。

    谢汐楼没有错过他这一瞬间的动作表情,心中对自己的推定更加确认了几分。

    丁婶进屋后给陆回行礼后,默默跪在地上,不发一语。谢汐楼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丁氏,你可认识庄子上的隋管家。”

    丁婶垂着头,轻声道:“不认识。”

    “你都不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就能确定不认识吗?”

    丁婶不说话,不动作,就那么沉默地跪在地上。

    谢汐楼直起身子,转身看向在座的其他人。

    “谢三郎的事,要从王友才死的那日说起。”

    第82章 少年志15真相(三)

    屋角线香燃尽,香气清凉悠远。一室氤氲中,众人或坐或跪,安静听谢汐楼讲谢三郎的案件。

    谢汐楼立于屋中央,一袭红衣,眸子亮如星辰。陆回坐在高处,眼神锁在她的身上,听她有条不紊剖析,神采飞扬。

    谢汐楼的声音温和而让人信服:“那日发生了什么不再赘述,只说殿下将我救下后,三郎、四娘,连同着三郎带来庄子的人,全部被关入牢中。两日后,谢三郎在狱中毒发身亡。”

    何刺史道:“此事确是是下官的疏忽,下官已将当日收受谢家贿赂的狱卒严惩,以儆效尤。”

    陆回淡淡道:“谢三郎之死也算个教训,以后莫要再犯。”

    “是。”

    陆回和何刺史坐在上面说着场面话,坐在下方的谢商民越听越不是滋味。

    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到了他们口中就只是个教训?那可是他谢家唯一的男嗣啊,寻常人如何可比?

    谢汐楼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往下说:“经过调查,谢三郎生前只吃过谢夫人托人带来的食盒中的食物,其中有一碟杏仁酥少了大半,官府的人在剩下的部分里发现了毒药草乌头,正是谢三郎死亡的原因。”

    谢汐楼看向默默拭泪的谢夫人:“没有母亲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谢夫人怎么可能会毒害谢三郎呢?所以我觉得,谢夫人并不是凶手。”

    谢

    夫人望向谢汐楼,眼神极为复杂。

    害死三郎的毒药是藏在她送去的食盒中,她如何都逃脱不了罪责。她原以为谢汐楼会咬住此事不放,让她彻底沉入泥潭不得喘息,却没想到她竟会为她开脱。

    谢西楼继续说:“这杏仁酥中有毒,有两个可以追查的疑点,其一,何时下的毒。根据官府的调查,杏仁酥从做好到送入大牢中,总共有三个人曾单独接触过。第一个是制作这杏仁酥的丁氏,第二个是将杏仁酥从膳房取出,送到谢夫人房中的黄莲姑娘,第三个是受夫人所托,将杏仁酥从谢宅送往大牢的小厮。这三人貌似都与谢三郎无冤无仇,交集不多,为何突然要谋害他呢?

    “在问询这三人时,我又得到了一个信息,那便是谢家三郎不喜甜食,而谢夫人最喜欢的一道点心,却正是这杏仁酥。那日谢夫人将杏仁酥送到牢中给谢三郎,是一个突发事件,此前并无人能预料得到。于是我便想,会不会从一开始便错了?凶手想要毒害的并不是谢三郎,而是谢夫人。

    “按照凶手原本的计划,谢夫人喜食杏仁酥,定会吃那盘毒点心。谢宅这些时日人多事多,兴许谢老爷为了在殿下面前掩盖家丑,这事儿便能被掩盖过去。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有毒的杏仁酥没毒死谢夫人,倒是害死了谢三郎。可同样的,这三个人也没有杀害谢夫人的动机,所以一定有什么地方被遗漏了线索。”

    何刺史听得认真,见谢汐楼停下,忙不迭追问:“谢姑娘刚刚说有两个可以追查的疑点,那第二点是什么?”

    “何刺史莫急,我正要讲这第二点。”谢汐楼笑着安抚他,继续道,“第二点便是,这毒药草乌头从何而来。草乌头乃剧毒,寻常药铺医馆寻不到,就算有售,按大琼律法,店家需详细记录下购买者的信息。官府派人查过,在梧州售卖此药材的医馆药铺中,均未查到和谢家相关的购买记录。”

    何刺史皱眉:“你的意思是,无法从毒药来源追寻凶手了?”

    谢汐楼点头又摇头:“本来是的,但我想起,在审问的过程中,丁氏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自入谢宅帮工后,她便再未出过宅子,没有机会购买毒药。”

    何刺史:“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她确实没有嫌疑。这句话为何奇怪?”

    “因为她和其他两人证明自己清白的方式不同,这引起了我的注意。除了丁氏外,其他两人只是在重复他们没有下毒杀害谢三郎或是谢夫人的理由,而丁氏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用她未曾出过宅子,没有获取毒药的途径来反证自己清白的,更巧的是,她这句话与官府所查到的完美契合。”

    何刺史依旧不解:“虽说证明清白的法子与其他人不同,但也不能仅靠这个,就推定她就是下毒之人吧?”

    何刺史就像是一盏调剂气氛的热茶,在众人听乏了时,为大家润润嗓子,也正好替他们将不解之处问出口。

    谢汐楼第三次击掌,有琰王府护卫将一轴画卷递上。谢汐楼接过画卷,并未忙着展开,而是又讲起另外一件事。

    “只靠我刚刚说的,当然不能定丁氏的罪。”谢汐楼停顿了下,再开口,已转了话题,“因这几件凶案,这几日我听到不少传闻。其中一件便是有关隋管家的。大家耐心听我讲一个故事,听完后,或许就能知道答案。”

    话题从丁婶转向隋管家,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在隋管家身上。反观跪在地上的那人却像是入定一般,无论他人怎么做,无论谢汐楼如何说,都垂着头不说话,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谢汐楼盯着隋管家,不放过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这件事,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隋管家的远房表姐来梧州投奔隋管家,一直同隋管家住在一起。这个表姐人长得清秀,擅做糕点,与邻里相处得颇为和睦。三年前她突然离开,不知所踪。巧得是,之后没多久,我在庄子附近发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妇人,见她可怜,便时常赠她些吃食。两年前我离开庄子,之后再没见过她。”

    “庄子里曾流传过一个谣言,说与隋管家住在一起的人是他的夫人,并且庄子外曾有一个女乞丐与他的夫人长得很像。我最初每当回事,只以为是众人以讹传讹,将表姐传成了妻子,但后来我看到了这幅画像,开始重新审视其整个事件。”

    谢汐楼将画卷展开,一副女人的画像出现在众人面前。

    画像上的女人身材纤细,远山眉丹凤眼,皮肤白皙,面目柔和,瞧着三十多岁,颇为秀丽。

    何刺史凑到画像前,看着看着,逐渐疑惑起来。他转头望向站在屋中央的丁氏,再瞧几眼画像,声音迟疑:“这画像上的人,怎么与这厨娘有些相像?只是这厨娘看起来要年长个十多岁。”

    谢汐楼带着画像走到丁氏面前,柔声问她:“这画像上的人,可是你?”

    丁氏轻轻咬着嘴唇,缓缓举起手,试图触碰画像上的那个人,在指尖快要碰到画纸时,又像是碰到火焰一般缩回,忍了又忍,没忍住啜泣起来。

    她稳定了下心绪,愤怒地瞪着隋管家:“表姐……隋老二,亏你说得出口!你我可是拜过高堂,喝过合卺酒的,到了你口中竟成了表姐!”

    隋管家紧紧咬着牙,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谢夫人微微蹙眉,眼神中暗含责怪,又似有懊悔。

    众人震惊之余,不免兴奋,仿佛忘记了刚发生的凶案,只想看眼前的这出大戏。

    丁氏抽噎着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我本是隋老二的妻子,他外出赚钱,我替他在家中照顾高堂。隋老二一走多年,最初每月还能寄封家书,渐渐的只托人带银钱回故乡。后来,婆母离世,我便寻来梧州,找到了隋老二。

    “我在梧州住了三年,某天晚上,隋老二趁我不备,将我带到山上。他竟早就备好了棺材,打算将我活埋!待我醒来,发现在自己在棺材里,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好在他棺材钉得不严,我挣扎了几日,竟被我挣脱开来。

    “那之后,我游荡了几日,不知该做什么。我在梧州谁都不认识,连活下去都困难,他却是谢家的管家……我如何能为自己伸冤……我恨他,却无法为自己报仇……就在我快要饿死在街头时,二娘救了,给我吃食,为我寻来被褥。二娘在庄子中过得也不好,能给我这些,我已很是满足。这些东西瞧着不值钱,却助我活了下来。

    “也是那段时日,我在庄子附近偶然瞧见了一个隋老二与一个妇人举止亲密。我多方打听,才知那人正是谢家主母。自此,隋老二往日的行径有了合理的解释,我发誓要为我自己报仇,也为了……二娘报仇。若不是谢夫人,二娘和郭姨娘如此善良的人,为何会被困在庄子里,过得连宅子中贴身婢女都不如?!”

    丁氏目光柔和,看着前方的谢汐楼,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后来,二娘病重,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想着要安顿我。郭姨娘顺了二娘的意思,找来苗姨娘,将我送到了主宅中,我这才安顿下来。

    “进入主宅前,我便准备好了草乌头,一直随身携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自毒死这个贱人。毒死她,是我在这宅中唯一的目的。为了避免伤害到其他人,也为了事后不被人发现,我苦等两年,才等到这个机会,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谢夫人没死,死的却是三郎……我并不想杀他的,他于我而言,也只是个无辜的人啊。

    “我早就料到我做的一切或许会被人发现,只是没想到是被二娘发现。不过,这也算是幸事,二娘,你也可以安心了。”

    丁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越过她扬起的嘴角,最后滴落在地上,片刻后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痕迹。她做完了她想要做的一切,所能做的一切,自此之后,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她都能欣然前往,不会再有丝

    毫的遗憾。

    谢夫人看着眼前的一切,思绪一片混乱,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的视线扫过室内众人,落在陆回身上,而陆回目光柔和包容如无边汪洋,每时每刻都只想将谢汐楼包裹在其中。

    谢汐楼凭什么?!

    她只是一个贱婢生的,凭什么能嫁给王爷?凭什么她的大娘子日日被婆家搓磨,三郎生死相隔,而她谢二娘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愤怒在一瞬间淹没她的理智。

    “她根本就不是谢家的二娘!”谢夫人站起身,指着面前的谢汐楼,“不知是哪里来的小杂种,竟也敢冒充我谢家二娘!琰王妃如何能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呢?还望殿下三思!”

    第83章 少年志16真相(完)

    谢夫人声音凄厉,犹如一把利刃自空中落下,劈裂整座庄子。场中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面前之人不是谢二娘,此事乍一听荒唐,细想却未必不可能。谢家二娘自幼体弱多病,养于深闺,偏巧她的亲娘此刻疯疯癫癫,不能认人,若真有人冒充,还真行得通。

    谢汐楼简直要被气笑,刚刚犹豫着要不要将多年前的那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说出来,她倒先开口挑衅。

    正当她要上前与她辩上一辩时,她的肩膀被人揽住,那手掌仿佛带着魔力,掌心的温度和力量瞬间抚平了她愤怒的心。

    谢汐楼抬头,正好看到陆回低垂的目光,他的目光似能抚平一切,试图告诉她莫要心急,一切有他。

    自“重生”后,谢汐楼再不相信他人,她只信自己,也只愿意靠自己,但破天荒的,此时此刻,风口浪尖,她被众人怀疑指责,她竟然真切地想要去相信陆回,相信陆回能与她并肩,为她遮去她来不及反应的雨雪风霜。

    她安心站定,不再说话。

    陆回立于谢汐楼身侧,如一柄出鞘的宝剑,目光中的凌厉和讥诮不加掩饰,扫过屋内众人,落在谢夫人的身上。他的笑容带着丝丝凉意:“你莫不是以为,本王要娶的是你们谢家的姑娘吧?”

    谢夫人怔住,背后浸出层层冷汗,这才意识到气急之下说了什么。

    谢商民拉扯着呆滞的谢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殿下赎罪,内人痛失爱子,神志错乱,冒犯了殿下和王妃,还请殿下赎罪!”

    陆回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人,面上的憎恶倾泻而出:“本王娶汐楼,只因本王爱慕她良久,与她是谁的女儿无关。本王陪她来梧州,只为陪她回家乡,博她欢颜,并不想与你们谢家沾上半点关系。高门大户又如何,罪臣之后又如何,在本王眼中她只是汐楼,最独一无二的姑娘。若论门楣,梧州谢家之女入王府为婢尚且不配,你们有何资格在本王和汐楼面前指指点点?”

    陆回字字坚定,如炙热铁浆般,融化谢汐楼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她心软的一塌糊涂,耳朵像是烧着一般。

    谢汐楼捏住他腰间的衣服,晃了晃,而后稳住心绪,挣脱开陆回的手掌,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谢夫人,既然你提到我的身份,我恰好也有一事想要问你。”

    谢夫人抬起头,看着几步相隔笑盈盈的姑娘,莫名感觉恐惧,身体微微颤动。

    “这几日,我听到一个传闻,有关于我的身世。说是郭姨娘不贞,谢家二娘非谢老爷亲生的。谢夫人,你可听过这个传闻?”

    谢夫人嘴唇嗫嚅,半晌才颤颤巍巍道:“听过。”

    “应该不仅是听过,还知晓其中的来龙去脉吧?”谢汐楼站起身,看向郭姨娘,她依旧痴痴傻傻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将苗姨娘请到屋中来吧。”

    苗姨娘今日随谢家众人一同来了庄子,谢商民夫妇入了院子后,她被带到了隔壁休息,一直惴惴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此刻被官府的人请到屋内,看到跪在地上的谢氏夫妇,坐在一旁眼神呆愣的郭姨娘,还有站在最前方笑得邪祟的假谢二娘,一下子便明白发生了何事,慌忙跪到谢夫人身后。

    谢汐楼看着苗姨娘,笑道:“姨娘自小教我,莫要轻易对人付出真心。说她在谢宅中曾有个好朋友,她本极为信任,却在关键时刻背叛了她。姨娘从未提及这人的名字,但我想,这人就是苗姨娘你吧?”

    苗姨娘笑容勉强:“奴不知二娘在说什么。”

    “许多年前,谢宅后园曾抓住过一个私通后院的外男,苗姨娘主动站出检举郭姨娘的不贞行为,指明着外男是姨娘的情夫,可有此事?”

    “是……”苗姨娘不敢反驳。

    谢汐楼又问谢商民:“谢老爷,当时可有目击证人?”

    谢商民皱眉:“有郭姨娘贴身婢女苗氏的证词,还需要什么目击证人?”

    “可有那男人的口供?”

    “还未来得及问出什么,那人便死了。”

    “如此说来,便只有苗氏的口供了。”谢汐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据我探听到的消息,此事之后,苗氏因检举郭姨娘有功,抬为姨娘。谢老爷,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有人许了苗氏姨娘之位,故意栽赃在郭姨娘身上呢?”

    谢商民表情凝固,盯着一旁的夫人,若有所思。

    苗姨娘飞快瞥了一眼携夫人微微颤抖的背影,而后趴下身体,额头磕在地上,凉意沿着她的手掌穿透五脏六腑:“奴说的句句属实,哪里敢诓骗老爷!”

    不等谢商民开口,谢汐楼笑着打断:“莫急,我也只是说一种可能性。按照我的推测,当时那男的衣衫不整,被人发现,动静闹得大无法掩盖,需要找人顶了这祸事。有人用姨娘之位收买苗氏,让她将这事儿嫁祸给郭姨娘,又或是苗氏以此为由,主动换取姨娘的位子。此事之后,那倒霉的奸夫被杀人灭口,郭姨娘被感到乡下的庄子中,没处申辩,苗氏成为姨娘,也是谢夫人最得力的手下,在主宅中如鱼得水。

    “多年后,郭姨娘因我的病,去主宅求药,闯入夫人的院子中,好巧不巧,正是谢夫人遣走院中人,与情郎私会的日子。郭姨娘因没人阻拦,而撞破夫人的奸情,瞬间明白当年为何被众人联手赶出主宅。这之后,姨娘的神志逐渐混乱,成了今天这般模样。”谢汐楼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说的这一切没有证据,只是我的猜测,大家便只当听个故事吧。”

    谢汐楼说是故事,在座的又有谁真敢将这事当作一个故事?

    只有谢夫人。

    她仿佛找到一个支撑点,颤颤巍巍爬起身指着谢汐楼怒斥道:“满口胡言!诬陷嫡母,郭氏怎么教的规矩!”

    谢汐楼拧眉,将她的手指拨到一旁,不悦道:“郭氏都被你逼疯了,谁能教我规矩?难道是你吗?你与多少人私通同我无关,我也懒得管,但你为何偏要将这屎盆子扣在郭姨娘的头上?一人敢做一人当的道理你没听过吗?”

    “你如何证明郭氏的无辜?”谢夫人双目赤红,眼眶愈裂。

    “那你又如何证明姨娘有罪?凭一个白眼狼婢女吗?”谢汐楼翻了个白眼,“这事过去这么多年,当事人非死即疯,再难清算。但今时今日,你与隋管家之事,却再无法栽赃给他人。”

    谢夫人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苗姨娘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似下定某种决心般,直起腰脊,目光炯炯:“奴要告发,眼前之人并不是郭姨娘的女儿,她并不是谢家二娘,她是冒充的!奴曾在庄子里见过——”

    “住口!”谢商民怒斥,恨不得撕碎他这两个没脑子的妻妾,他叩拜于陆回面前,“草民治家不严,还望殿下赎罪。”

    一片寂静中,谢汐楼走回陆回的身边,胸膛起伏,情绪逐渐缓和。陆回看着她,目光似有询问之意。

    谢汐楼微微摇头,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

    这本就是一笔烂账,没多少实证,端看谁的舌头更厉害些。况且,只看几年前对郭姨娘的处置,便可推断谢家家主谢商民此人,在行商一道或许有些厉害之处,但在对家事的处置上,疑心与心软并行。

    当年他放了郭姨娘一条生路,今日便不会亲手处置了发妻,但只要他心存疑虑,谢夫人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她本也不是谢家人,没兴趣帮着谢家将一切理顺。她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王友才伸冤,一个是为郭姨娘铺出一条平坦的路,如今都已做到,别无他求。

    一片寂静中,陆回正要开口,将此案了结,角落里的厨娘丁氏突然出声,声音沙哑:“我见过曾经的谢二娘。”

    谢三郎的案件陈述完毕后,涉案的丁氏并未被带离,一直默默跪在角落,此刻听到她开口,谢汐楼向她瞧去,正对上她的视线。

    一瞬间,她似乎猜到她要讲什么。

    丁氏望着谢汐楼,眼眶再次湿润,哽咽道:“我曾受二娘恩惠,是二娘伸出手,搭救了走投无路的我。二娘曾带我到庄子中用了一餐饱饭,那时郭姨娘尚还清醒。我可以确定,现在的谢二娘,就是曾经的谢二娘,也是郭姨娘的亲生女儿。”

    “你胡说!”苗氏震惊,“郭氏将你托付给我时,二娘就在病榻上躺着,分明不是现在的二娘!”

    丁氏叹了口气,笑容讥讽:“你出卖郭氏,可见你与她关系不睦。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找你帮忙,你又为何要答应她的请求,帮我在主宅内找份营生的呢?她用何事与你交换,亦或者用何事要挟你,你可敢说给大家听?”

    苗氏吞咽了下口水,慌张不已:“我——”

    丁氏不理她,继续道:“刚刚二娘拆穿了我杀害三郎的原委经过,我该是恨她的,但她又曾救过我,就当是抵消了吧。如今的我,不恨她,不敬她,自然没什么理由说谎,所以诸位大可相信我的话,面前的谢二娘,就是郭姨娘的女儿,谢家名正言顺的二小姐。”

    谢汐楼的心情颇为复杂。

    丁氏早就认出她不是谢汐楼,但还是心甘情愿为她保守这个秘密,或许是因为她为郭氏母女洗清了多年来粘在她们身上洗不掉的污泥,又或是因为她已经做完了所有她能做的,了无牵挂。

    无论如何,她替她解决了这个潜在的隐患,她都该谢谢她。

    律法不可违,也不知律法之外,她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门外有吵嚷声传来,似有人与门口护卫起了争执。陆回看了眼堂木,堂木迅速向门口跑,片刻后带回个不知所措的小厮。

    谢商民认出此人是主宅看门的人,脸色很是不好看:“若无急事,回去我定扒了你的皮。”

    那小厮跪到地上,苦着一张脸:“老爷,你们离开不久,家中便来了许多人,说是礼部官员。家中无主事的人,小的们不知如何是好,这才来庄子通风报信。您可千万不能扒了小的的皮啊!”

    第84章 少年志17醉酒

    按照太皇太后赐婚时的意思,谢汐楼将从华京出嫁,一切从简,赶在明年开春万国大会前完婚。

    梧州之行临出发前,陆回提过一句,一切从简,但礼不可废。礼部的人会在他们之后几日出发,到梧州谢家走简化的六礼。

    到梧州后,变故频发,她都快忘记这事,礼部的人竟然到了,在谢家一片狼藉之时。

    谢家三郎刚死三日,谢夫人即刻要下大狱,郭姨娘神志还未恢复,苗姨娘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

    算来算去,谢家能主事的,就只剩谢商民一人。

    谢汐楼视线扫过谢家众人,想笑又不敢笑;礼部官员望着匆匆赶回的谢家众人,想哭却不敢哭。

    亏他还觉得这是趟好差事,游山玩水不说,估摸着还能赚不少赏钱,却没想到短短几日,谢家成了这幅模样,落败之势不可阻挡。

    谢家内院无人主事,只能将已经分家的谢家二房的人请来帮忙操持。其实也不需要她们做太多,只需要根据礼部官员的指引,按部就班的来便是。

    梧州和华京相隔甚远,来往不易,礼部重设章程,选了个吉利日子,将纳彩、纳吉、纳征一次走完,之后的婚仪则遵循太皇太后的意思,在华京完成。

    纳彩时,谢汐楼看着被捆得严严实实,却仍旧活力满满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大雁,脑海中闪过两年前的那只。

    沈府起火前,她和陆既安的六礼只差大婚没完成。纳彩那日,礼部带着千挑万选的大雁去沈家,怎料那只雁不知吃坏什么东西,边走边拉,到沈府门前正正好断了气。

    好在礼部准备了不止一只,没耽搁太多功夫,此事他们以为做得隐秘,却没想到全落入趴在墙头看热闹的她和陆亦宁的眼中。

    或许从那只大雁之死起,她和陆既安的结局已被注定。

    今天这只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意味着,她和陆回,会有一个好结局?

    谢汐楼像个陶俑似的,在众人的摆弄下忙了几日,方得了闲。她拖着浑身酸痛的身体回到院中时,正瞧见陆回那屋房门开着,门口的纸镇对她挤眉弄眼。

    堂木倒是正常些,笑道:“殿下等候姑娘多时了,饭菜都热过几回了。”

    谢汐楼喉头哽住,干笑着,双脚像是钉在地面上,不肯挪动分毫:“我这忙了一日,脏兮兮的,怕污了殿下的眼,要不你和殿下说说,让他先用膳,莫要饿坏了,我改日再来给他赔罪?”

    “谢姑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

    屋内传来陆回的声音,隐隐绰绰,听不清晰。堂木耸耸肩,递给她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向一旁让了半步。谢汐楼耷拉着脑袋,趿拉着鞋子,认命般叹气,知道这回是逃不掉了。

    自那日庄子里审结案件,谢夫人和苗氏当众指责她不是谢家二娘后,她便有意无意避开陆回。

    她不是傻子,陆回也不是,那俩人说的是真是假,各自心里都有答案,当时不明说,只是因为对抗外敌统一战线罢了。若他今日问起,她又该如何解释?

    谢汐楼将帷帽取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赴死一般走进房间。

    屋门在她身后合上。

    墙角的炉子散着热气,桌上灯台火苗摇曳,屋内立着屏风,那人的身影看不真切,倒是影子被映在一旁窗纸上,修长如鬼魅,等着索她的魂魄。

    谢汐楼慢吞吞绕过绣着鸳鸯戏水的屏风。

    陆回坐在桌旁,披着松垮的长衫,头发松散绾着,闲适中带着几分风流。

    烛光跳跃中,他抬起眼,只一瞬便将谢汐楼的魂魄勾去。

    他将手中书卷搁到一旁,为她盛了一碗莲子羹:“可乏了?”

    许是屋内热,他的衣领今日格外的低,随着动作露出半截精致的锁骨,谢汐楼双眼乱飘,就是不敢落在他的身上,磕磕巴巴道:“还,还好。”

    陆回装作没看到她的异样,又为她斟了杯酒:“听说是梧州的特产,桂花酿,你尝尝,可是记忆中的味道。”

    谢汐楼僵硬接过酒杯,仰起头一口喝完,心中疑虑丛生,连味道都没尝出多少。

    他这是试探她的身份?她还要继续装下去吗?要不干脆些,承认她不是谢汐楼?那他如果问她,她究竟是谁,她要怎么回答?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干脆退婚?告诉太皇太后她是个冒充的,摘了她的脑袋?这要怎么办,她不想死啊……要不找个机会溜之大吉,改名换姓从头开始?

    陆回看着她鬼鬼祟祟,像只小老鼠似的,越发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将一碟子小圆饼推到她的面前:“去年梧州遭灾,我没吃上这梧州特产平安饼,却没想到今年有这个缘分。”

    谢汐楼呆住。

    这不是在灵州石佛窟那案时,他试探她的话吗?怎么兜兜转转还有下文?

    谢汐楼摸了一块,塞到嘴里,食不知味:“嗯嗯,确实

    是平安饼,殿下多吃些,保佑平安……”

    陆回挑眉:“可尝出有什么不同?”

    谢汐楼再次呆住,咂嘛咂嘛嘴,实在尝不出异样,只能试探着问:“还有点烫,刚烤出来的?”

    陆回笑意盈盈:“我吃不惯黄皮果的味,特意嘱咐膳房莫要加那玩意。”

    ……果然没安好心。

    谢汐楼快要绝望到石化时,陆回伸出手,逗弄小狗似的拍了拍她的发顶:“逗你的。你也说过,若没有黄皮果,梧州百姓宁肯不做平安饼,我这么深明大义体恤百姓的人,怎么会强迫他们做这种事呢?”

    “……殿下可真是个好人啊。”

    屋内被火炉烤得暖烘烘的,桂花香气在屋中蔓延。桌上的酒杯空了,陆回便为她满上,谢汐楼也不记得他添了多少次,她喝了多少杯,只觉得只要不回答他的问题,喝多少都不是问题。

    到圆月高悬,四下俱静,谢宅会周公时,她的脑袋晕晕乎乎,脑海中恼人的事全都消散不见,看什么都顺眼不少。

    陆回的身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锁骨处的肌肤如泛着红光的羊脂白玉,在烛火下格外诱人。她撑着桌子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捏着两侧衣襟,将那块肌肤严严实实遮住,笑眯眯道:“这就好多了,不然总觉的你在勾引我。”

    陆回的脸上掠过一抹讶异,旋即自然而然握住她冰凉的手腕:“那你可有被勾引到?”

    这句话似乎太过复杂,谢汐楼浆糊一般的思绪如何都无法理清,她晃了晃脑袋,带着身体左摇右晃,被陆回一扯一揽,跌入他的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谢汐楼耸了耸鼻子,愈发晕乎。

    他的怀抱是桂花味的,细细嗅还有檀香的气息,他的手臂微微发烫,穿透她腰间的衣衫,似乎要在肌肤上留下印子。

    谢汐楼怔怔望着他,被迷得七晕八素,喃喃道:“勾,勾引到了。”

    “我的荣幸。”陆回托着她的腰,助她撑起身子,双手依旧紧紧锁着她,不肯放她离开,“谢汐楼,我——”

    “我不,不是谢汐楼。”谢汐楼鼓起勇气,“我,我借用了她的身份。”

    陆回正要说出口的话被谢汐楼打断,一口气要上不上要下不下,他舔了舔嘴唇,几乎要被她气笑:“行,总算说了句实话。那我便再说一次,那日在庄子中,我说的话并非做戏,我并不在意你是不是谢家二娘,这身份与我而言无关紧要。我——”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谢汐楼眨着她的一双杏眼,水汪汪,亮晶晶,清晰倒映着陆回无奈而绝望的脸。

    一句话两次都没说完,陆回不知他是做了什么孽,栽在这么一个傻子的手中。他任命似的松开桎梏她的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那你要说你是谁吗?”

    失去了陆回手臂的支撑,谢汐楼无法控制身体的平衡,干脆乖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扁着嘴嘟囔:“不要。”

    她的碎发扫过陆回裸露的皮肤,染着桂花香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处,凉凉的,带来的酥麻逐渐蔓延整具身体,动弹不得。

    陆回生出些旖旎的心思。

    谢汐楼仰起头看着他的下颌,点了点他的下巴,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不说话:“你想,想知道我,是谁吗?”

    触碰带来新的颤栗,陆回难得失神,没听清谢汐楼说了什么。

    谢汐楼撑着他的胸膛起身,盯着他的眼:“陆回,我,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这是个秘密,你,你知道吗?但,我不会害你的,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我会死的。”

    谢汐楼大着舌头,说得认真却含糊,像稚童牙牙学语。

    陆回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能将那天上的月亮摘下送给她当铜镜。他伸出手捏了捏像棉花一般的脸颊:“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句话仿佛一个机关,让谢汐楼紧绷的思绪瞬间松懈,在也抵抗不了铺天盖地的困意。她打了个哈欠,窝回陆回的颈窝,像是躺在枕头上一般,左右蹭了蹭,片刻后便坠入梦乡。

    陆回无奈至极,只觉得这人真真没良心,将他一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他抱着她起身,送到里间床榻上,为她掩好被子,除去鞋袜。

    睡梦中的人并不安分,左右挥打间,脖子上挂着的小荷包滑落。

    陆回顿了一下,打开荷包,拨开层层叠叠的银票,取出那块红白相间的玉。

    红色的脉络不知何时已将中心处白色图腾密密麻麻包裹,只剩下拇指大点洁白无瑕的区域。

    陆回的手指轻抚凹凸不平的纹路,似能感觉到心跳的起伏,从微弱到蓬勃。

    他将玉佩放回荷包,搁在她的枕边,想了想,又取了张最大的银票塞入其中。

    就当是未经许可,翻看了她的荷包的补偿吧。

    第85章 少年志(完)重回华京

    九月末,陆回和谢汐楼踏上回华京的路。

    临行前,谢汐楼颇为忙碌,费了些功夫将碗莲和她的身契要到手。

    从碗莲决定帮谢汐楼的那刻起,她便无法留在谢宅继续做工。好在她非家生子,也非贱籍,只要能拿到身契,便可走入广阔天地。

    谢汐楼将身契递还给碗莲时,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几乎没有犹豫,便将这困住她十几年的纸撕成了碎片。

    在谢宅十余年,临到最后,碗莲只带了一个包袱,在谢宅大门前对着谢汐楼磕了一个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坚定地向前走,最终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碗莲事了,谢汐楼又回了趟庄子。

    郭姨娘如何都不肯离开庄子,或许是想永远在那四方小院,陪着她的女儿。

    谢汐楼尊重她的意见,亦认为或许庄子里更适合她养病,为她安排好照顾的人后离开。

    最后她抽空去了趟大牢,探望丁氏。

    因为她的嘱托,丁氏在牢中的日子并不难捱,地上铺着舒适的被褥,吃的食物也是热乎的。

    狱卒为她打开牢房的门后离开,谢汐楼走入其中,坐到她的身边。

    来之前有许多话想要说,真见到了丁氏,千般嘱托万般感谢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丁氏望着她笑:“谢谢。”

    谢汐楼一愣,摇头道:“是我该谢你。你帮我解决了大麻烦……你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或是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

    丁氏抿着嘴唇笑,眼眸如空旷的荒野,一望无际。

    她轻声道:“已无所念,别无所求。若二娘真的想做些什么,不如在她的祭日,为她烧些纸钱,望她来世投胎,有个康健的身体,入个有福之家。”

    ……

    离开那日,天气阴沉,谢商民站在谢宅门口送一行人上车。

    门前的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曾经华丽贵气的门楣再不复来时的艳丽,曾经意气风发的谢家家主,腰背多了几分佝偻。

    谢商民看着下人们将行李装上马车,叮嘱道:“我已派人在华京相看合适的宅子,虽匆忙了些,但无论如何要为你准备个出嫁的地方。梧州路遥,路途不方便,为你准备的嫁妆大多都用不上了,为父会提前为你兑成地契房契,到时交给你。”

    谢汐楼沉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本不是谢家二娘,占着她的身份已是不该,如何能心安理得收下这些不属于她的钱?

    谢商民看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默默叹息:“二娘,过去为父做错了很多事,我知你生气,不想要这些东西,但为父还是希望你能收下。你嫁入皇家,为你准备的嫁妆或许不算什么,可到底是给你傍身用的。女子若无嫁妆傍身,若以后遇到事,可如何是好?”

    谢汐楼还未说话,倒是一旁的陆回开口:“本王替汐楼应下就是。”

    谢商民一愣,脸上有喜色浮现,躬身行礼:“草民谢过殿下。”他直起身子,露出几分忐忑,“还有一事,是关于那令牌。草民知此乃大罪,不敢同殿下讨要此物,只是不知道殿下准备如何处置这令牌……还有谢家?”

    陆回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此案复杂,非三言两语可以断清。”

    谢商民还要再问,被谢四娘扯了下手臂,讪笑着闭紧了嘴。

    天色已然不早,马车装好后,一行人不再耽搁,出发动身。等到马车走远,谢家的宅子再也看不到时,谢汐楼嗔怪道:“为何要答应他?这本不该是我的东西,何必拿?”

    陆回神色淡然:“他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并不是因为你是谢家二娘,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女儿,还是琰王妃。他丢

    不起不给女儿准备陪嫁的人,又想和华京建立链接。既如此,何必拒绝?更何况,就算你不用,也要为郭氏打算。就当替郭氏收下这钱,替她安顿好余生。”

    谢汐楼顿时头皮发麻:“负担一个人的一生……还不如不收呢。”

    陆回轻笑,手掌越过车上的小几,捏了捏她的耳垂:“我会安排妥当,不需要你来烦忧。”

    谢汐楼的脸颊倏地变红。

    那日虽然酒醉,但她仍旧清晰记得那日发生的一切。第二日醒来后,她无数次回想那晚的事,猜测那时陆回究竟要对她说什么,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懊恼不已。

    她眨眨眼睛,凑近几分,笑容讨好:“殿下,那晚你到底要说什么?是我不懂事,竟然敢打断殿下您的话。现在我也清醒了,不如殿下再说一次?我保证,这次绝不打断!”

    提起那夜的事,陆回就来气,闻言冷哼一声,将一旁的书卷拿起,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我也忘了,等我下次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从梧州到华京,从秋日到入冬。

    离开时尚是满目苍翠,再回来已是一片萧瑟。

    山野间再瞧不见一星半点的绿意,处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枝,泛着灰的山景,和尖锐轰鸣的寒风。

    马车在距离华京一百里的地方停下,谢汐楼推开点窗缝,一块巨大的石碑进入她的视线。

    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离得远看不清,但谢汐楼知晓那是一百零八条山规。石碑旁十步的位置立着白玉山门,门上悬挂着金色的牌匾,上书“青岩书院”四个大字。

    此处正是青岩书院的山门。

    谢汐楼愕然道:“怎么来了这儿?”

    门外驾车的堂木将车门拉开,布好下马凳,谢汐楼掀开厚重门帘顺势走下,被扑面而来的山风吹得退后两步,帷帽上的纱幔乱舞,不得不用双手按住。

    陆回将她的鹅黄色披风搭在臂弯中,下车后为她披上。谢汐楼似乎早就习惯了他的动作,站在原地任由他将绳带系好,又将帽子整理好。

    谢汐楼歪头看着那山门,突然道:“青岩书院通常每隔三年,会请皇室中人授经筵。上次你代替先皇经筵日讲,已是五年多前,之后先皇宾天,当今陛下即位。算算时候,也该再派人来了吧?”

    陆回颔首:“陛下登基快三年,朝内局势逐渐稳当。几个月前青岩书院院长便向宫中发出邀请,请陛下至青岩书院讲经筵。”

    “陛下亲临?”谢汐楼拧眉,“我没记错的话,一入山门便是半年,是以从前都是由皇室中人代陛下来。”

    陆回表情玩味:“你倒是知道的清楚。你记得没错,大多时候都是由他人代授没错,但也有例外。每逢新帝登基,青岩书院经筵第一讲必为天子。若遵从先皇时的惯例,陛下会来山中呆三日,之后再由皇室众人代讲。”

    谢汐楼摸了摸下巴:“那今年是谁?当今天子的两个兄弟,吴王和赵王,一个十岁一个十五,都做不了青岩书院的夫子。难道又是你?”

    陆回叹了口气:“此事争议颇大,还未决断。我倒是愿意来,山中清闲,比大理寺有趣得多,但有人要同我抢这活儿。”

    “谁?”

    “陛下的胞妹,温平公主。”

    陆亦宁?谢汐楼双眼放光:“你别来了,把机会让给温平。温平课业不差,照本宣科没问题。最重要的是,若温平能来,那会是一个重要信号。”

    陆回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觉得好笑得紧。

    她如今是越来越松散了,什么话都能轻易说出口。若对书院内经筵的熟悉尚可搪塞,知晓温平课业不差却怎么都无法解释清楚。

    他只装做未察觉,引着她继续说:“什么信号?”

    谢汐楼仰头瞧着那闪着金光的牌匾,风吹乱面前薄纱,缝隙中能窥间她眼中的光:“女人也可为师,为官,她们不该被限制在那小小的后院。青岩书院是天下书院之首,一直以古板守旧闻名,至今不肯收商贾人家的孩子入院学习。若温平公主真的可代陛下讲经筵,这便是给天下学子的一个信号,一个开端。兴许因为这个开端,百年后女人也可成为大儒,也可掌管六部,说不定未来的大理寺卿,正是个女子呢。”

    这设想不可谓不大胆,陆回却觉得未必不可能。

    百年前,商人不可入朝为官,女子不可读书写字。百年后的今日,朝中肱骨大臣便有商贾出身,青岩书院亦有女学生。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改变或许会引着整个国家去往更好的地方。

    谢汐楼走到石碑前,手指摸过一百零八条山规,其中不少规矩已被划掉删减,未有新条规补上,数目早不满一百零八,不过是大家说习惯了,懒得改罢了。

    她的手指划过第八条,“三代内为商者,不可入山门”,幽幽叹息:“这条早该删掉,也不知为何拖到今日。”

    陆回视线扫过:“会的,商业的兴盛利国利民,不该被区别对待。兴许要不了多久,这一切都将被改写。”

    “但愿如此。”谢汐楼收回指尖,揣在袖子中,笑盈盈地望向陆回,“你今日将我带到这里,不可能只是与我说几句闲话。说吧,为了何事?”

    陆回将一块银色的腰牌递给她。

    正是在梧州庄子中找到的那块青岩书院入院令牌,正面雕刻着青岩书院的麒麟图腾,角落刻着一个叫孟溪的人名。

    谢汐楼捏着令牌一角疑惑:“你不会打算让我顶替这个人,混进书院吧?”

    陆回看着她的帷帽,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了话题:“前几日京中递来消息,杨院使研制出新药,或可缓解你的日晒疮。”

    谢汐楼睁大双眼:“当真?”

    “嗯。”

    谢汐楼的脑海中炸开绚烂烟花,将刚刚的疑惑抛到脑后。她拉起陆回的手,将他向马车的方向拽:“那还等什么,快上车,回家啦!”

    第86章 青岩书院1婚服

    冬日的天亮得比寻常晚些,道道光束划过层檐叠瓦,光秃秃的树枝,落在屋檐下,仿佛可以触摸。

    琰王府一如既往的冷清。

    陆回后院无人,又不常住华京,他的宅子与其说是王府,不如说是暗卫聚集点。

    如今多了个谢汐楼,又新添了几个婢女。

    婢女们入府前学了几个月的规矩,被太皇太后派来的嬷嬷狠狠敲打过,规矩得很,从不敢多说话。

    只有鸢尾像个活人,唠叨的活人。

    鸢尾看着院中晒太阳的谢汐楼,板着脸提醒:“谢姑娘,时间差不多了,该回房间了。”

    谢汐楼裹着厚重的披风,恋恋不舍地向屋内走,边走边嘀咕道:“杨院使何时能写出新的方子?能根治了我的日晒疮,让我可以随意晒太阳。”

    鸢尾抿着嘴笑:“该是快了,姑娘再忍忍。”

    前几日回到华京后,杨院使便带着他的新药上门,此后三日日日到府中为谢汐楼看诊。

    最初谢汐楼并不报太大的希望,毕竟她这两年去过很多地方,看遍大小医馆,最后也只得了句“赤雪莲可定魂,于你的病或有奇效”。杨院使一直在华京呆着,整日在宫城中看富贵病,就算曾经见过和她有相同病症的人,也不意味着他一定能治。

    事实证明,是她愚昧了。

    御医就是御医,有全天下最好的医书

    典籍,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药材,他们自有他们的优越之处,是寻常山野游医不可比拟的。

    杨院使只用了一副药,便让她“重见天日”,虽每次只能阳光下站个一盏茶左右的功夫,需要在皮肤发红前需要重回阴凉处,但谢汐楼已很是满足。

    刚走回屋檐下,陆亦宁气势汹汹闯入院中,身后跟着七八个宫人,每个宫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木匣子。

    她今日穿着一袭靛蓝色锦缎袄子,衣袖上绣着雪白的小兔子,端庄大方中添了几分俏皮。颈间围着雪白的狐狸尾巴,发间金色步摇在阳光下闪着光,左右摇晃,甚为生动。

    她步履极快,腰间珠玉串成的精致禁步响声清脆得当,缓急有度。她的身影尚还隔着大半个庭院,声音已清晰传入耳中。

    “好啊,本宫为你们的婚事,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你倒在这里躲闲!”

    谢汐楼笑道:“我们也刚回来没几日。本是要去寻你的,但杨院使说他想出了新方子,我忙着吃药,这才耽搁了几日。”

    陆亦宁眼神中有歉意:“倒是忘了你身子不好。如今怎么样了?杨院使可顶用?”

    “杨院使不愧是御医,比我以前看的大夫都要好。”

    陆亦宁点点头,不再多问,挥手让身后宫人越过她走入屋内,将箱子匣子罗在地面。她冲着屋内箱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尚服局准备的三套婚服冠我都带来了,我觉得大差不差,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所以连人带衣服一起送过来,还是让你亲自决断。”

    宫人将箱子依次掀开,华冠丽服收于其中。谢汐楼走到跟前,依次扫过,停在最后一个箱子旁有些犹疑。

    这箱子里的衣服,怎么这么熟悉……

    一旁的宫人见她这幅模样,忙躬身解释:“谢姑娘,原本我们只准备了两套衣裳,但琰王殿下提到过您与明德皇后是好友,让我们将这件衣服一齐送过来。”

    陆亦宁似也是刚知道这件事,面露惊讶:“明德皇后的婚服不是已经被烧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回禀殿下,明德皇后大婚前,尚服局为其准备三套婚服,其余两套都在大婚前送往沈府,这一套因刺绣迟迟未能完工,留在宫中,反倒保留下来。”

    谢汐楼的手指摸过光滑锦缎上的金银丝绣,迟疑道:“皇后的婚服与王妃的婚服规制不同,可是修改过?”

    “回姑娘,确实改过。”

    陆亦宁见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这件的衣服上,问道:“可是喜欢这件?”

    谢汐楼摇摇头,收回触碰的指尖:“明德皇后横死,这衣服不吉利,还是选其他的吧。”

    明德皇后横死不假,但被她如此直白地说出,宫人们还是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陆亦宁亦微微蹙眉,觉得谢汐楼的话颇为刺耳,但耐下心来细细琢磨,又觉得她说得没有错。

    婚仪中大到日子,小到布置,处处都讲究吉祥如意,只为了讨个好彩头。这婚服曾经的主人结局不好是事实,不知陆回为何要嘱咐尚服局将这件衣服添上。

    她挥了挥手,宫人将箱子合上。

    “剩下两件呢,可有喜欢的?”

    宫人们极为伶俐,忙不迭将衣服取出展开,供谢汐楼挑选。

    一样的绛红青绿配色,一样的凤冠霞披,区别只在绣样和凤冠上宝石的颜色上。谢汐楼看得头痛,随便指了一件:“就这件吧。”

    尚服局的宫人引着她到里屋,为她换好衣裳。宫人围在她身边,这量量那测测,记下需要修改的地方。

    陆亦宁靠在坐在一旁,边吃着桌上的果脯,边点评:“还是艳丽的颜色衬你的肤色。我记得去年西南进贡的锦缎,有一匹丹枫红的在陆回手里,回头让他给你找找,做件衣裳,定然好看得紧。”

    谢汐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间与两年前的沈惊鸿重叠。

    这两年身体不好,比两年前清瘦不少,皮肤也是不健康的青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倒是两年前,脸颊圆润,皮肤红润有光彩,穿着更为华丽的皇后婚服,连她自己照镜时都要忍不住称赞。

    她幼时极喜欢艳丽颜色的衣裙的,但入宫后陪在公主身边,衣衫颜色不能盖过公主,穿得最多的还是淡雅的素色,以至于民间曾有传言,说她慈眉善目,性格温婉,喜欢穿素色衣衫,有菩萨一般的心肠。

    哪里是她喜欢……不过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选择的权利罢了。

    谢汐楼在镜前转了几个圈,只觉得如今身子纤弱,繁琐的宫装似要将她压垮似的。她叹了口气:“也不知现在开始拼命吃肉,能不能在婚前养胖三分。”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吃胖还不容易?就怕胖了后,皇叔嫌弃你。说不定他就喜欢你这盈盈一握的纤腰,一吹就倒的模样。”

    谢汐楼挑眉:“他若只贪图我的模样,那我便也只贪恋他的相貌;他若喜欢我这个人,我才会真心待他。这世上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行,他可以嫌弃我另娶他人,难道就不兴我也换个郎君?”

    屋内宫人汗流浃背,恨不能堵住耳朵。陆亦宁也被震在了当场,她从未想过一个商贾人家的庶女,能说出这番话。

    “我还以为……”陆亦宁站起身,扬起眉毛,微微欠身,“是侄女说错了话,还望皇婶莫要怪罪。”

    谢汐楼向一旁移开一步,让了她的礼,不以为意:“我当你是朋友。朋友间的说笑,哪需要这么严肃?”

    陆亦宁怔怔望着她,觉得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是了,这句话,她也曾听沈惊鸿说过,只不过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一个青岩书院的同窗说的。

    这一晃,也这么多年了……

    谢汐楼没注意到她的走神,催促着宫人将华服除去,宝冠摘下,揉着发痛的脖颈嘟囔着:“要不别带发冠了,插支步摇得了。”

    陆亦宁一愣,旋即笑起来:“你若真只插步摇成婚,我第一个不同意。如今谁都知道这婚仪有我的手笔,若那日新娘子不带凤冠,大家都会以为我不满未来皇婶的出身,有意苛责呢。”

    宫人们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婚服收好,带着东西离开屋子。陆亦宁使了个眼色,她的随身婢女退出房间,将门掩好。

    陆亦宁拉着她坐到桌旁。

    谢汐楼看着她的模样笑:“这是怎么了,如此神秘兮兮的。”

    陆亦宁不是个纠结的人,闻言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谢汐楼拿起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

    陆亦宁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我想让你去陆回——小皇叔那吹吹枕边风,让他别掺合讲经筵的事了。”

    谢汐楼哭笑不得:“这事儿哪有我说话的资格?”

    “有的有的,小皇叔铁树开花,宁被言官指指点点,都要娶你做正妃,定是极在乎你的。此事他人说兴许无用,但你说他一定会再斟酌斟酌。”

    “你要我如何说?”谢汐楼抱着听戏的心思,将橘子瓣扔进嘴里。

    “你就说,你们大婚在即,你舍不得与他分开。”

    “噗!”

    谢汐楼一个没忍住,橘子瓣在嘴中炸开,汁水沿着唇角流出,慌忙用帕子擦拭唇角的橘子汁。

    陆亦宁看着她的模样,神色越发认真:“我没有在说笑。讲经筵之事,须得我来。”

    谢汐楼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搁到桌上,认真了神色:“你可是为了天下女子?”

    “是也不是。”陆亦宁想起那些老学究们扭曲的脸,缓缓道,“我有一个朋友,她曾经说过,女子并不比男子差。若这场经筵由本宫来讲,当朝长公主和青岩书院两相结合,可为天下书院表率,定可推动天下书院招收女子入学,而不仅仅是华京的几个贵族书院。此乃原因一。”

    “何为原因二?”

    陆亦宁定定看着她:“剩下的原因,我不便与你多说。只是朝中风云变幻,并不似表面的太平。陆回若再讲经筵,带来

    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怀疑和麻烦。”

    谢汐楼怔怔望着她。

    当年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如今真的长成了一国长公主,先皇临终前最是放心不下她,如今也该安心了。

    她垂下眼睫,藏起那丝欣慰:“好,我答应。等陆回回来,我同他说便是。”

    第87章 青岩书院2手帕

    二人正聊着,门外响起问安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陆回步入房间。

    回京后的这几日,陆回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有几日直接宿在大理寺内。

    去梧州的一个多月,大理寺积攒下不少公务。要紧的快马加鞭送往梧州,剩下的没那么紧急的,便等他回京后慢慢处理。

    此时瞧着,他表情松快,像是还完债了。

    谢汐楼有时觉得,陆回这人实在难以捉摸。要说他无心权势,偏偏执掌大理寺不肯放手,要说他有心争一争,又偏偏孤立于朝堂之上,恨不能与每个朝中官员打一架骂一场。

    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陆回不知她心中所想,自进屋后一直温柔瞧着谢汐楼,脚步跟着目光挪动。

    许是刚从大理寺回来,陆回身上官服未除,眼神中略有些疲惫。陆亦宁瞧着他这幅模样,颇为嫌弃:“来得到急。怎么,怕我吃了谢姑娘?”

    陆回自然而然坐到谢汐楼身旁,笑道:“去吃纸镇吧,他肉多。”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还是留给你吧。跟在你身边的人,心都都是黑的,我怕把自己毒死。”

    陆回没理她,将桌上剩下的半个橘子一瓣一瓣塞入嘴中,仿佛这是件很寻常的事。陆亦宁面露惊讶,谢汐楼却只能将惊讶压入心中,面上不泄露分毫。

    只是演戏的话,不需要真切到这种地步吧?那碟子中堆着小山一般的橘子,何必就盯着她吃剩的这半个?

    陆回慢条斯理吃完橘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汁水,陆亦宁瞧见这手帕,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手帕角落绣着歪歪扭扭的翠竹,正是多年前她送给陆回的生辰贺礼。

    “这帕子你还留着?”

    “瞧着有趣,心情不好时拿出来看几眼,能开怀不少。”

    “这帕子,能还给我吗?”陆亦宁盯着那帕角的翠竹。

    陆回抬眼:“送出的生辰贺礼,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去给你寻百条绣工精细的帕子来换,可好?”

    陆回将帕子摆在面前桌上,淡淡道:“为何?”

    陆亦宁叹了口气,不再隐瞒年少时做错的事:“这帕子,其实并不是我绣的。那时年幼贪玩,母后拘着我和惊鸿学女红,我本来确实想给你修个香囊做生辰礼物,但忙活了许久,还是没绣成。正好瞧见惊鸿给她兄长修的手帕快要完工,便抢了过来。如今想来,那时也是蛮横无理,好在惊鸿性子温和,不同我计较,将那帕子让给了我。”

    陆亦宁见他将帕子放在桌面上,以为他答应了,正要伸手去拿,却见陆回勾了下手指,将帕子挑起,重新收回手中。

    陆亦宁拧眉:“……一条帕子,怎这般小气?”

    陆回也不嫌弃沾了橘子汁的帕子脏,将其收入袖袋:“一条帕子罢了,谁绣的又有什么关系?总归是你的一片心意,我定会好好保存。”

    “……”

    谢汐楼坐在一旁,看着叔侄二人你来我往,心情极为复杂。

    她的遗物有这么抢手吗?

    这么多年来,她的女红没什么长进,她若是再绣几条帕子,与陆回手中这条应该差不了多少……

    要不再绣几条,告诉她们是先皇后送给她的,然后卖给这两个人?

    陆亦宁在陆回这没讨到帕子,气急败坏:“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小气的人?断案糊涂就罢了,还小肚鸡肠,怪不得人人骂你,连带着谢姑娘被指指点点!”

    谢汐楼还没来得及反应,陆回已在追问,语气算不得好:“骂她什么?”

    谢汐宁同样好奇。

    陆亦宁冷哼一声,看了眼谢汐楼,声音小了几分:“还能骂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污人耳朵的话。什么没名没份跟着你,不知廉耻,尚未成婚便赖在琰王府不肯走……”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摊了摊手,“你们也知道,京中最多无所事事的闲人,平日里就爱说些东家长西家短,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陆回沉着脸,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眼神中全是风雨欲来的阴狠劲儿,阴恻恻的。谢汐楼倒是觉得无所谓,反过来拍拍陆回的手,安抚道:“何必为了这点事大动肝火?”

    陆亦宁细细观察,见谢汐楼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奇道:“他们说的这么难听,你不生气?”

    “嘴长在他们身上,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我生什么气?他们多说几句,我又不会少几文钱。”谢汐楼小心翼翼将手盖在陆回的手上,按住他的手指,“只听过铁杵磨成针,竟不知殿下的兴趣是将扳指磨成玉片。”

    陆回反手将那冰凉的手包入掌心,心情晴朗几分:“明明是你帮我,倒叫你受了委屈。”

    谢汐楼笑得灿烂:“要是想补偿我的话,多给我点金子就行。一两不嫌少,百两不嫌多。”

    陆回:“……”

    如阳光穿破云层般,阴郁的气氛瞬间驱散,陆亦宁松了一口气。

    刚刚那些话她本不该在谢汐楼面前说,想着私下提醒陆回几句便是,但被陆回激了几句,脑子发热,顺口说了出来,后悔不已。

    还好谢汐楼不在意,还好她主动缓和了气氛。

    陆亦宁心中感激,见对面二人相视而笑,突然醒悟她有些打扰到他们夫妻俩,忙不迭起身告辞。

    “好了,事儿也办完,该说的也都说了,我这便回宫了。”她站起身,最后叮嘱谢汐楼,“莫忘了刚才咱俩说的话。要是真成了,我赠你黄金百两。”

    谢汐楼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陆亦宁最后瞪了一眼陆回,雄赳赳气昂昂离开。谢汐楼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这股气何时会消。”

    陆回依旧坐在原处,陆亦宁离开时并未起身。他倒了两杯热茶,慢悠悠品着:“说来也怪,你和亦宁同为明德皇后的好友,她憎恶我不为明德皇后伸冤,草草结案,你却只问我要了案卷,对我的所作所为,并无怨憎。”

    那还不是因为我知道沈惊鸿没死么……

    丢婴案结案时,陆回问她是否想好拿到案卷后要怎么做,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如今陆回又问她为何不恨他不为沈惊鸿报仇,她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与那场大火、明德皇后相关的所有事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诱饵,碰一下便会被拖入水下深渊。

    她和他分站于两岸,不知如何才能真正的同行。

    陆回看着她迟疑苍白的脸,胸口像是破了个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

    她愿意同他成婚,愿意留在华京,是否只是为了拿到案卷,接近真相,而后报仇?又或者是为了她身上带的那块玉,听虚无老和尚说,跟在他身旁才能找到破玉之法?

    她愿意重回华京的理由,是否从来都没有他?

    陆回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声音中有不知缘何的无奈:“罢了,与你这个木头较什么劲。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谢汐楼走回桌边:“何事?”

    陆回将另一个茶杯推到她的面前:“青岩书院,孟溪。”

    原来是为了这事。

    陆回早有铺垫,谢汐楼也早有预料,闻言并不多问:“说吧,扮成这人混入书院后,需要我做何事?”

    陆回看着她,依旧有些犹豫。

    青岩书院如深渊,水面下暗潮涌动,藏着不知多少鬼魅,他的人没办法混入书院中,这趟行动或许会遇到危险。

    他实在不想让她涉险,但除了他,他又确实找不出第二个对书院熟悉,又是个生面孔的人了。

    陆回将孟溪的令牌递给谢汐楼。

    “此事要从先帝临终前说起。大约五六年前,先帝发现一件怪事,朝中有一官员出身南边,恰好是先帝登基前游历过的地方。先帝与那人聊了几句,发觉他对他的家乡全然不熟,甚至可以说是陌生的。他隐约察觉此事有蹊跷,面上按下不表,暗中遣人调查,果然发现不少问题。

    “此人虽出身南边,但生活习性与当地全然不同。倒是更像西南边境的人。先帝恐此人是敌国奸细,将此人生平细细调查。此人年少时入青岩书院,三年后因成绩优异,入朝为官,为官勤恳,尽

    职尽责,虽资质中庸,但无任何勾结敌国的可疑行为。而后先帝派人去了他的家乡,发现他入朝后不久,家中起火,寡母身亡。”

    这人的情况和李全的情况为何如此相像?谢汐楼神情严肃,追问道:“然后呢?”

    “此事到这本该结束,但巧的是,没过多久,先帝又在另一个回京述职的官员身上,发现相同情况。再次查访后,发现这两个官员均是青岩书院出来的学子。根据这条线索,再向下挖,顺着藤蔓找出了更多有问题的人。”

    谢汐楼手指在桌面上边说边划:“每年由青岩书院送入朝中的人并不多,却也不算少,各学院加起来足有二十人左右。难道这些人都有问题?”

    “有问题的人每年最多一到两人,有时几年都碰不到一个。这些人都有相似的背景,贫苦出身,入朝后不久家中亲族死绝。”陆回顿了顿,“青岩书院建院百年,寒门学子愈发的少,在书院中连续三年考得前五,直接入朝为官的更少。但这么少的人中,出问题的却几近全部。汐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汐楼想起在梧州时见到李全的场景,他全然不记得益州的一切,不记得春意浓不知道虞三娘,更忘记有一个姑娘一直在渡口苦苦等候靠岸的船只。

    李全不是李全,这些从青岩书院走出去的官吏和李全的情况相同,那他们是谁呢?他们顶替的这些人,又去了哪里呢?

    谢汐楼抬起眼睫,看着对面的陆回:“这意味着,有人早就盯好这些无权无势的可怜人,只待寻到机会,与他们交换身份,便能享用他们的人生。”

    第88章 青岩书院3卜算院

    青岩书院创立百年,传闻创立初期,汇聚四海有志者,无论老少,无论贫富,凡有能力者,皆可入院学习。

    几十年前,大琼连续三任丞相出自青岩书院。自此,名声大噪,从青岩书院毕业的学子,比通过科举选拔出的学子更受朝廷青睐。

    朝廷为此给了青岩书院特权,凡连续三年岁考前五者,可直接入朝为官。若成绩略逊,也可照常参加科考,与千万人挤独木桥。

    入青岩书院,便如一只脚跨过庙堂的门,是所有大琼学子的梦想。

    除了卜算院。

    青岩书院学院众多,有文史院,有武院,有鲁班院,学成后都能在朝中寻得一席之地。卜算院较其他学院学子少,入学无需考试,只需被卜算院院长看过面相,问过八字,算出是否有灵根后,通过者便可入学。

    学子间常说笑,道,入了卜算院,就算最后去不了司天监,也能去市集摆摊算命,总归有一技之长,不至于饿死。

    青岩书院院门在青岩山脚下,沿山路向上,最低处是文史院和武院,之后是学子住处,在向上是鲁班院,山顶上是卜算院。

    卜算院内的学堂中,谢汐楼扮成孟溪,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手支着脑袋,一会看看窗外叽叽喳喳的雀儿,在树枝间跳跃歌唱,一会瞅瞅天边云卷云舒,像包子又像饼。

    她百无聊赖,回想起几日前的事,在心中骂了陆回一千句。

    几日前,谢汐楼主动请缨混入青岩书院,陆回一直犹豫不觉,不肯答应。谢汐楼磨了几日,他方才松口。

    陆回该是想让她去的,不然回京时也不会带她去青岩书院山门前,也不会将这案子讲给她听,但不知为何会犹豫,难道是因为信不过她的能力?

    临行那日,他将她送到山门前,告诉她,已为她安排好她的去处。书院中有一叫玄参的人,知晓他们的所有安排,是她的接应。除了他之外,尽量不要对他人透露她此行的目的。

    谢汐楼不以为然,她又不是没做过这事,灵州东吉寺那趟,可比今日凶险得多,她还不是顺利完成托付的任务?

    她以为她混在文史院中,不用几日便能摸清一切,却没想到陆回为她安排的地方是卜算院,那玄参是卜算院的院长。

    有异常的官吏都是文史院出身,她来卜算院能查清什么?难道他想让她学奇门八卦之术,算出来龙去脉?

    谢汐楼瞥了一眼前方的夫子,趁他不注意,垂着头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梦乡。半梦半醒间,她在梦魇中打了个激灵,脑袋失去支撑磕在桌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学堂里众人被她吸引住目光,全是好奇的打量。

    夫子看着这个刚转院没多久,三天两头惹祸的学生,头痛不已:“孟溪,老夫刚刚讲的是什么?”

    谢汐楼眨眨眼睛,实在不知道,干脆闭口不言。

    教天象的夫子气得直瞪眼:“你给我去门外站着!”

    谢汐楼迅速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投林的鸟儿般向门外奔去,离开时不忘提醒夫子:“莫气坏身子!”

    冬日阳光温柔和煦,光照处暖意盎然,阴凉处却透着森森的寒。她顺着檐廊走,一会儿走阴凉,一会儿又跳入阳光,在脑海中努力回忆文史院的方向,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去打探一番。

    夫子的怒吼声,同窗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随她的脚步越来越小,她却逐渐迷失了方向。

    卜算院布局暗合五行八卦,绕过层台累榭,碧瓦朱檐,原以为会到藏书阁附近,却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绕过一扇垂花门,一个与人同高,由千万块木板拼接成的木鸟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再往旁边瞧,院子里堆满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唯一常见的是角落立着的一排人形靶子,靶前站着三五个人,正在测验手中的千机弩。

    谢汐楼了然,这是进了鲁班院的地盘。

    正准备离开,人形靶子旁的人注意到她,声音中带着不确定:“谢……神探?”

    竟然是步思文。

    步思文跑到她面前三两步的位子站定,脸上全是疑惑。

    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另外几个学子,谢汐楼不方便直接表明身份,只能微笑道:“兄台认错人了,在下是卜算院的孟溪,并不是谢神探。”

    步思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抱歉,你与我一个朋友很是相像,恍惚间认错了人。”

    “无妨。”

    步思文瞧着天色,突然道:“看这时间,膳堂该开门了,要不要一起去用些吃食?”

    谢汐楼粗着嗓子:“也好。”

    步思文身后的同窗想要先修改手中弩箭,与他们分道而行,正如了他的意。他带着谢汐楼向膳堂走,到无人处才轻声问:“你怎么改名叫孟溪了?”

    谢汐楼叹口气:“此事你莫要多问,只需要记得我现在是孟溪就行。我估摸着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步思文眼睛亮了起来:“可是要查案子?”他眯起眼想了会儿,不解道,“书院最近没死人啊,有什么案子要查?”

    谢汐楼横他一眼:“怎么,对

    凶案还有兴趣啊?”

    步思文摆摆手:“不了不了,还是摆弄这些技巧更适合我。”

    谢汐楼恍然想起,步思文提起过,家中长辈希望他入文史院,之后入朝为官:“说起来,你家里不知道你进了鲁班院吧?你打算怎么和他们交代?”

    “我打算三年不回家,等到学成回家时,他们便再无计可施。”步思文挠了挠头,“若我参加文史院的考试,大抵是通不过的,说不定现在已然返乡。我的天赋和才能从不在那些文字上,鲁班院才是我该呆的地方。”

    能清楚知道自身优势,并有勇气对抗外界的不理解,步思文的聪慧远比他表现出来得更多。

    “对了,你走后,我在益州又呆了些时日,离开时那轮椅已经制好,龚老板用着甚为顺手。”

    谢汐楼笑道:“我果然没托付错人,小弟再次替龚玉谢过步兄!”

    二人边聊边走,谢汐楼借着这个机会向步思文打探书院中的事,只可惜他也刚来不久,呆的地方还是鲁班院,对文史院内的事儿一无所知。

    青岩书院共有两个膳堂,供四个学院学子使用。膳堂位于山脚处,方便膳堂仆役每日运送最新鲜的蔬菜。

    谢汐楼和步思文到膳堂时,偌大的堂中已坐了不少人。今日午膳有鱼脍,鲜美甘甜,她很是喜欢,一块一块吃得不停口。

    步思文坐在她对面,边吃边道:“对了,还有个熟人也考进了书院。”

    “谁啊?”

    “穆元。”步思文将口中的汤面咽下,“入院考试那日,我瞧见他了,后来他顺利考入文史院,我入了鲁班院,之后再没见过面。”

    穆元是灵州时,与她和步思文住在同一个院落的书生,曾经试图包庇凶手,将罪责揽到自己头上,后被谢汐楼发现拆穿,小惩大戒,挨了几大板。

    谢汐楼略有些意外:“文史院的入院考试一向是最难的,报名者众,录取的学子却并不比其他院多多少。倒是没想到穆元兄有这般才华。”

    “我也没想到,我要是能像他这般,我家中长辈就放心了。”

    谢汐楼笑道:“你如今这般很好,他们早晚会想通。”

    膳堂外有嬉笑声传来,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结伴走入屋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神情中带着少年人的傲气。

    青岩书院学子统一着装,乍一看没什么区别,但若靠近细瞧,每个人的发冠,腰间配饰,都大不相同。有人带着普通的白玉,有人的发冠玉翠如嫩芽,散发着莹润的光。

    这几个瞧着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为首的那个大概是太后母族薛家的,不知道是几房的,谢汐楼认出来是因为这人和薛家大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膳堂此时坐满了人,没有空闲的位置,几人视线在堂内扫过一圈,落在了门口不远的角落。

    那个角落坐着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垂着头认真吃饭,并没注意到新来的几人。

    薛瑾瑜走到那俩年轻人面前,笑道:“二位好雅致,今日课上夫子讲的策论可明白了?”

    坐着的两个人不说话,低着头继续吃,只动作明显加快。

    薛瑾瑜见二人不回答,语气越发尖锐:“若不明白,大可来问我们。既然是同窗,我们定会将所学倾囊相授,就只怕——”他拉长尾音,视线上下扫过面前人,带着几分蔑视,“只怕再讲数遍,你们也挺不明白,下次堂考又是文史院最差。”

    哄笑声响起,谢汐楼微微蹙眉。

    坐着的其中一人将汤匙重重拍在桌上,正要起身,被身边人拉住。那人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拉着身边人,捧着桌上的碗筷离开。

    薛瑾瑜看着两人的背影,嘲笑的声音响彻整个膳堂:“穷人家的人永远是这幅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就算考上青岩书院,还不是成绩最差的?别妄想一步登天了,趁早离开书院,回家种地吧!”

    嘲笑声此起彼伏,膳堂内的人却是见怪不怪,无人应和,却也无人阻止。

    谢汐楼挑眉,按住心口的火气,问步思文:“他们一直是这般?”

    步思文一愣,点点头:“是啊,大家都习惯了。出身不好的学子总受他们排挤欺辱,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躲着他们走了。”

    谢汐楼失了胃口,淡淡道:“薛家这颓败的趋势,比周家还要明显。”

    “何意?”

    谢汐楼冲着薛瑾瑜的方向抬抬下巴:“华京贵族,最是重视后代的教养品德,就算幼时性情刁蛮顽劣些,也不会有此等丢人现眼的举动。薛家这孩子今日能做出这种事,便可知家中当家之人已自满到极点,失了对家中人行为的约束监管。”

    “薛家,必亡。”

    第89章 青岩书院4“穆元”之死

    夜里下了雪,早起时地上积起薄薄一层。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手心点点凉意,须臾间便融成了小小的水珠。

    谢汐楼站在院中,只觉得这么好的天气,真该去雪地里喝酒吃烫锅,只可惜她如今畏惧风寒,浪费了这美景。

    门外有人跑过,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交谈的声音交杂传来。谢汐楼侧耳听了片刻墙角,似乎是文史院那边出了事。

    文史院是她这趟来的目的,出了事怎能不去瞧瞧?说不定能借着混乱发现什么端倪。

    谢汐楼裹好翻领袄,毛茸茸的领子包着她的脸颊,衬得她愈发稚嫩。她推开院门走入宿舍院外狭长的通道,正巧撞上满目焦急的步思文。

    学子们混在一起,只分男女,不分学院,倒是没想到步思文就住在隔壁的隔壁。

    步思文看到她脚步顿了一下:“你住在这儿?”还未等谢汐楼回答,他扯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向人群的方向走去,“文史院死了个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路过人提了一句,死者姓穆。”

    谢汐楼被他扯着走,脑子跟不上脚步:“穆?你说穆元?不会这么巧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穆姓在北边并不常见,万一是他呢……我说我这几个月一直忐忑不安,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文史院位于山脚,与膳堂相邻。山涧清泉沿山石流下,汇聚在文史院外,积成一汪潭水。发现尸体的水榭临潭而建,四面挡风木门大开,寒风穿堂而过,夹杂着漫天雪花,风声簌簌。

    谢汐楼和步思文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路下行,挤进文史院的时候,整个院子被围得水泄不通。二人如泥鳅般挤到前排,终于看清水榭内的情形。

    水榭内放着几张桌案,应是夏日时,学子们乘凉温书的地方,寒冬腊月罕有人至。其中一张桌案旁跪坐着一人,头发被雪覆盖,眼睫眉毛上挂着霜,皮肤青白中透着芙蓉粉,嘴唇乌紫,唇角挂着淡淡笑意,泛着肉眼可见的死气。

    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支毛笔,笔端墨汁早已凝结成冰。桌案上铺着厚厚一沓纸,纸上墨迹被雪水晕染开来,密密麻麻,看不清内容。

    文史院的院长裴文宇站在水榭边上,脸色铁青,身边站着一个谢汐楼没见过的人,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谢汐楼盯着尸体的脸看了一会儿,发觉那尸体不是穆元,刚松口气,便听到旁边人窃窃私语:“这穆元也是倒霉,听说家境贫寒,好不容易才考入青岩学院。”

    “是啊,刚入文史院两个月,便得了这么一个结局……”

    谢汐楼和步思文对视一眼,步思文开口道:“兄台,在下想问下,你们确定这死者叫穆元?”

    “自然确定。我们也是文史院新入院的学子,这穆元日日同我们一起上课,怎么可能认错?”那人神色疑惑,“你们是谁,为什么这么问?”

    步思文正要反驳,被谢汐楼拍了一下打断。她笑着解释:“入院考试时,我们曾与穆兄聊过几句,甚为投机。后来入了不同的学院,再也没见过。今日听到穆元的名字,才赶过来确认,但你也瞧见了,这人现在的模样着实可怖,实在难以辨认。”

    那人点点头,神色松散几分,不复刚刚的警惕:“原来是这样。”

    谢汐楼趁机打探消息:“你们与穆兄可熟悉?可知他为何会在这里?昨夜下雪,这水榭又临水,该是极冷的。按照常理,不该早早回寝室歇息吗?”

    那人叹了口气:“穆元性格乖僻,在文史院里没什么好友,只有一个尹林与他相熟,二人时常结伴而行。至于你说的为何会在这里——”他摇摇头,“你去问尹

    林吧,或许他会知道。”

    看来是由难言之隐。

    谢汐楼不愿为难他们,正准备找其他围观人打探消息,便听到水榭中裴文宇冷着脸开口:“既然是个意外,找个地方安放尸体,联系亲族来领尸回去安葬吧。”

    谢汐楼震惊。

    意外?直接安葬?如此草率?这可是青岩学院今年刚入学的学子啊,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里,难道他们不准备叫官府来查探一番吗?

    裴文宇身边的人听到这话,招呼几个人一齐上前,绕着尸体走了几圈,不知从何处下手。

    都是摸了一辈子的笔墨纸砚的老实人,谁知道如何搬运尸体?况且这尸体坐得板正,冻得同冰块似的,

    窃窃私语声中,谢汐楼压着嗓子,声音低沉但洪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裴掌院如何确定这是意外?”

    裴文宇转身看向说话的学生,瘦弱苍白,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正直直盯着他,毫无惧意。他拧着眉:“你是何人?”

    谢汐楼揣着手,笑眯眯的:“卜算院的学子,因自幼崇拜会断案的人,所以才想知道裴掌院是为何有此推断。”

    卜算院在青岩书院内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众人大都瞧不上这些没参加过入院考试的人,却又不敢招惹他们,生怕他们借神鬼之力行报复之术。

    他们的院长,传说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只一眼便能看出你的死期,可怕得很。

    刚刚还在和谢汐楼交谈的人小心翼翼退后半步,尽可能拉开与她的距离,也不知是怕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怕裴掌院瞧见怪罪。

    裴文宇眉毛几乎竖起,斥责之意明显:“不是意外是什么?难道是他杀,凶手是我文史院的学子?”

    谢汐楼微微躬身,姿态谦卑,表情却依旧从容:“山中学子众多,学院间可随意走动,加上夫子们,山中的仆役们,即使是他杀,凶手也未必是文史院中人。”

    裴文宇依旧不满:“昨夜亥时初开始落雪,水榭内积了一层。这雪地上只有发现尸体的人的脚印,可见没有其他人来过。既然无人来过,自然是意外,难不成还有人能隔空杀人?”

    “仵作还未验过尸体,你怎知死者是何时死的?若是落雪前,没留下脚印是自然。若是落雪后,也有可能被覆盖。”

    “歪理!就算他是落雪前死的,他又是怎么死的?地上没有血迹,可见尸体没有外伤,尸体脸色泛红面带笑意,可见死前并没受到什么折磨。若是他杀,凶手如何杀人?”

    “仵作还未验过尸体,你又怎么能确定死者就是死于外伤?”谢汐楼顿了顿,缓和了声音,“裴掌院,您掌管文史院多年,一直呆在深山中,痴心学术,许是忽略了一些常识,比如,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在大雪天,坐在这么一个四处漏风的水榭温习课业。”她走出人群,走上水榭一角,拍了拍堆叠在一切的门板,“就算他真的要在水榭中温习功课,也会将四处的门板掩好,穿件厚些的衣裳,再拿个暖炉,不然双手冻僵了,如何写字?”她指着不远处的尸体,“裴掌院你看,他穿得单薄,身周无任何取暖之物。若是要自杀,何必自杀前还要誊抄这些无用的玩意;若要温习功课,又为何没有任何保暖的东西?这不是矛盾吗?”

    雪还在下,落在发顶肩头,飘进脖颈领子里,愈发寒凉。谢汐楼站在众人前,翠色的袄子裹在她单薄的身板上,像是一根翠竹似的,咬紧牙关,眼神平静而坚定,看着几步外的裴文宇。

    谢汐楼念书时,裴文宇就是文史院的院长,虽然她念的是武院,却也听陆亦宁提过裴文宇的为人。

    这人学识好,却不善于人相处。读了万卷书,有时做事还像个小孩子。但他有个妙处,能听得进他人的话,愿意接受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只要那观点能说服他,无论提出观点的人是贩夫走卒,他的学生,或是有名的大儒,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果然如谢汐楼的预料,裴文宇环视四周,竖起的眉毛逐渐躺平,语气温和不少:“那你的意思是?”

    谢汐楼几乎要被寒风吹成冰塑,强忍着颤抖,坚定道:“报官。此地归属京兆府管辖,应找京兆府的官员仵作来,验尸,查明真相。若真是自杀,还其他众学子一个清白;若是他人行凶,那定要找出那个凶手,严惩不贷。”

    裴文宇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心中权衡利弊。他身边站着的人却有几分急躁,打断道:“掌院,此事万万不可啊!在过些时日,那人就要到了,若书院在此刻发生凶案,还是在咱们文史院,要如何是好?”

    裴文宇左右摇摆不定时,院外跑来一人,声音洪亮,冲着看热闹的学子嚷嚷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真要看热闹去西市看,那儿杂耍的人多,比这清寒的山里可有趣多了!”

    来人身高不高,须发尽白,穿着青色衣袍,背部绣着太极图,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人正是卜算院的院长,玄参。

    玄参趿拉着鞋子,边走边道:“老夫一早起床,眼皮便不停地跳,补了一卦,算得这里有命案发生,这才匆忙赶来。”他走到水榭旁,扶着四角的柱子,弯腰将鞋后跟提上,“还是晚了几分,你们说到哪了?咦,小孟怎么也在?”

    看到玄参,谢汐楼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来了,事儿就好办了。

    入学院几日,她多少摸清楚陆回给她找的这个靠山的脾性,虽年过花甲,却是个老顽童,身强力壮每日上蹿下跳,最喜欢凑热闹戏弄人,毫无掌院的架子,却因身份问题,并不受卜算院外人的待见。

    谢汐楼是少数不怕他,能和他玩到一处的人,也算是莫逆之交。

    水榭外的学子因玄参到来,陆陆续续散去,步思文看看身边众人,又瞧瞧不远处的谢汐楼,一时进退两难。

    谢汐楼悄悄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而她则将刚刚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一遍,最后冲着玄参躬身道:“掌院,学生认为,应立刻报官,由官府派人来查明此人的死因。”

    “不可!”裴文宇身边的那人嚷道,他见围观学生基本散尽,不再避讳,压低声音,“此事只是意外,何须惊动京兆府?陛下不日便要进山,若被他知晓此事——”

    谢汐楼奇道:“先生此言差矣,若是意外,为何怕陛下知晓?还是先生早就知晓,此事有问题,所以怕陛下明察秋毫,发现什么秘密?”

    “你!”

    二人谁都无法说服谁,气氛剑拔弩张,恨不能放下读书人的面子,扑上去厮打一番。

    玄参没搭理二人,揣着手走到水榭中,远远瞧了一眼,啧啧出声:“这人真的是考入文史院的?”他瞅一眼裴文宇,“老裴,你们现在都招傻子了?”

    这话颇有些刺耳,像是故意挑衅,裴文宇皱眉:“何意?”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人穿着单衣,笑呵呵坐在水边誊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不是傻子是什么?”玄参弯腰捏起一张落在地上的纸,细细辨认上面的字,“这都写了些什么玩意,这都值得抄?还不如去抄《易经》呢。”

    玄参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裴文宇听得有些不耐烦:“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哪有半分掌院的模样!那你说,要怎么做?”

    玄参站直身子,正经了神色,瞥了一眼谢汐楼,意味深长:“此事不能瞒着,山中并非方外,消息未必能压住。万一传入陛下耳中,只会更糟。依我看,不如去找个能解决此事的人。”

    “能解决此事的人?”

    “大理寺啊!”玄参顺着下颚的胡须,慢悠悠道,“虽是越权,但此事牵扯到经筵日讲,非一般案件。琰王殿下掌管大理寺,是皇室中人,又曾在山中呆过,对山中情况、皇室情况,甚至是案件侦

    破上,都颇为了解。他是处理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裴文宇思索片刻,赞同玄参的意见:“那就按玄参掌院说的做。只是,这尸体要如何处置?”

    风雪尚未停,积雪被踩踏后结成冰,行走艰难。玄参扫过四周情形,道:“尸体不好搬运,一时也找不到地方保存,不若就留在这里,等大理寺官员处置。小孟,你留下,将水榭四周的门合严实,免得惊扰到文史院的学子。”

    裴文宇身边那人听面露惊讶,裴文宇看着谢汐楼羸弱的模样,亦有些犹豫:“他看起来身体有恙,我还是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学生来吧。”

    玄参摆摆手:“莫急,我今日恰好无事,我留下同他一起。你们都忙,快去吧!”

    见他如此说,裴文宇不再坚持,带着身边几人离开。他身边的那人三步一回头,不知在确认什么,又或是在犹豫什么。

    水榭周围安静下来,四周白茫茫一片,细碎雪片自天际飘落,似乎能听到落地的声音。

    众人走后,谢汐楼蹿到尸体边,翻看着桌上的东西。玄参苦着脸搬动门板,不去打扰她。

    桌案上纸张凌乱铺着,每一张都有雪水浸染的痕迹。纸上内容相同,右边被有意涂黑,谢汐楼捻了下,指尖沾染上墨渍,竟是还未干透。

    看样子,前不久有人来过,有意涂掉了些什么,不想让人发现。

    谢汐楼低头看地上脚印,在脑海中回忆刚刚的情形,将刚刚出现的人与脚印一一比照,只余下最后一串没有主的脚印,应该是发现尸体的人的脚印。看脚印,他从水榭外小跑着靠近尸体,片刻后惊慌离开,并未多停留。

    不知涂抹这些纸张的人是谁。

    玄参将水榭四周的门板和上,只留下最后一个口子。他擦着额头的汗,嘟囔着:“小陆回可真是扔了个祖宗给我,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的。”

    谢汐楼头也不抬:“他欠的人可多了,最欠这个死者的。要不是他,陆回哪儿能找到带人进山的理由?”

    “这倒是。就冲着这份恩情,他也要把这案子破了,还死者一个清白。”玄参绕着死者走了一圈,“有什么发现?”

    “冻死的。”谢汐楼留了个心眼,没和盘托出。

    “这你都看出来了?”玄参狐疑,“你莫不是整日和小陆凑一起研究死人吧?”

    “……”谢汐楼指着尸体的脸,面无表情,“芙蓉面,唇角笑容诡异,明显的冻死特征。不过具体还是要等仵作来,让他们来查验。”

    “原来如此。”

    谢汐楼再次凑近尸体。

    尸体穿着青岩书院的衣裳,瞧着鼓鼓囊囊,谢汐楼翻翻他的衣领,一把拉开,青色的外袍下是棉衣,棉衣里的里衣手感光滑,竟是丝绸质地。

    这料子不便宜,看来是个有钱人啊。

    她摸着死者的下巴,试图掰开他的下颌,奈何尸体早已僵硬,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只能无奈放弃。

    她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随口问道:“刚刚裴文宇身边那个人,掌院可认识?”

    玄参眯眼想了会儿,才道:“好像叫师进,我和他不太熟悉,就记得他比老裴还轴。”他伸了个懒腰,将一团乱的白发抓得如鸡窝一般,“老夫回去睡觉了,走的时候记得锁门,有什么事去观星台找我。”

    “等等。”谢汐楼叫住玄参,笑道,“掌院,你今儿为何到的这么快?真是卜卦而知?”

    玄参一脸的高深莫测:“秘密。”

    “……”

    第90章 青岩书院5我的夫人

    玄参离开得很快,步伐看似蹒跚,却是又快又稳,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大雪中。谢汐楼将最后一块门板合上,正准备离开,转身便看到远处站着一人。

    那人站在墙角屋檐下,不知站了多久。像是在看水榭的方向,但隔着风雪看不真切。谢汐楼小跑着穿过风雪,到面前时方看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稚气未退,嘴唇发白,看着她面露忐忑之色。

    那少年看她走近,抱拳行礼,犹豫着道:“在下尹林……听说了穆元兄的事……他可是在水榭中?”

    正要去找他,没想到他自己送上了门。谢汐楼点头:“他还在里面,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可以吗?”

    “总归此刻无人,莫要靠近,莫要破坏现场便是。”

    水榭内昏暗不见五指,谢汐楼将合上的门重新拉开一条缝隙,光线如柱,正好落在屋中央那不再有温度的人的身上,将他照亮。

    穆元安静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尹林谨记谢汐楼的叮嘱,只借着微弱天光瞧了几眼,转身向外走。谢汐楼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红了眼眶,背过身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

    “见笑了。”

    谢汐楼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飘飘说一句:“节哀。”

    雪越下越大,谢汐楼的外衣几乎被吹透,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她看尹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便邀请他去了她的住处。

    青岩书院供学子们住宿的斋舍虽然不大,但相对独立,三人一个院子,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房间。谢汐楼的住处是玄参提前安排过的,整座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空出两个房间,极为安静。

    她带着尹林拐出文史院,沿小径向上,小心翼翼走回暂住的小院,去了空置的房间。她将角落的炭火点燃,令取陶罐盛了些新雪,搁到炉子上。

    热气氤氲,屋内逐渐暖和起来,冻得僵硬的四肢有所缓和。

    尹林情绪平复下来,红着眼问谢汐楼:“他是如何死的?”

    “已派人报官,晚些时候官府应当会派人来,到时候才能确认他的死因。”谢汐楼顿了顿,装作不经意,“你和他很熟悉?”

    “我和他是两个月前一同考入文史院的,在此之前我们互相并不认识。文史院里非富即贵,只有我们俩人是贫寒出身,自然而然走得近些。”尹林想到他唯一的好友身亡,未来的日子再也没人同他走在一起,泪水再次涌上,“是我害了他……”

    眼看着尹林又要开始哭,谢汐楼只感觉额角胀痛,赶忙道:“你先别哭,你为何说是你害了他?”

    尹林用衣袖边擦眼泪,边抽噎道:“昨日午膳时,薛瑾瑜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一时冲动,惹恼了他们。下午时,薛瑾瑜再次出演讥讽,说只要誊抄他的策论百遍,分给文史院的每一个学子,之后便再也不来找我们的麻烦。穆兄答应了他的要求,薛瑾瑜却又要求他必须在这水榭中抄……昨日的水榭那般冷,我本想劝穆兄算了,但他却坚持他可以……怎么会这样啊……我就该拦着他,不让他来的……是我懦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昨日在膳堂遇到的那两个人,竟然就是尹林和穆元。

    谢汐楼听着尹林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他话音落下,泣不成声时,才开口道:“你们被欺负的事,告知裴掌院了吗?”

    尹林摇摇头:“告知他有什么用?薛瑾瑜是太后的侄子,而我们无名无权,裴掌院如何会帮我们?或许从一开始,我们便不该来这里,这里本就不属于我们,就算考进来也被他人瞧不起……”

    谢汐楼愈发觉得不对,打断他的话:“你为何会觉得裴掌院会包庇薛瑾瑜?你是不是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了?”

    尹林轻轻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才再次开口:“我曾瞧见过裴掌院身边的师先生,对薛瑾瑜颇为恭敬,所以才有此猜想。”

    原来竟是这样。

    谢汐楼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贫苦出身的学子考入书院,如乌龟爬到树林,周围一切都是陌生而危机四伏的,偶然瞧见树丛一隅里的阴暗,便以为整个森林都似这般。

    他们不敢相信任何一人,哪怕那人是掌院。

    何其可悲。

    炉子上的水逐渐沸腾,谢汐楼取了些碎茶丢在杯盏中,倒入滚水后,推到尹林面前,随口问道:“昨晚,穆元在水榭中誊抄薛瑾瑜的策论,你在哪里?”

    尹林垂眸盯着碗中碎茶起起伏伏,声音沙哑:“晚膳时,我喝了些酒,之后便醉了,没能去水榭找穆兄……若是我昨夜去了,他就不会死了……是我的错……我们同住一院,若我能再细心些,发现穆兄还未归来……是我的错……”

    眼看着面前的人又啜泣起来,谢汐楼头皮发麻,安抚了几句,待他喝完茶水情绪平息,主动提出送他回住处歇息。

    尹林倒也不傻,知晓谢

    汐楼是为了穆元而来,到了住处后,指着东边的屋子道:“那便是穆兄的房间。”

    房门并未上锁,一推便开。屋内略有些凌乱,物品都是书院统一提供。谢汐楼转了一圈,粗略扫过房间每个角落,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像是屋主人的一次寻常的离开。

    她打开墙边柜子,内里塞满了衣服。她随手翻了翻,没找到在白鹿寺时,见“真穆元”穿过的衣服,也没瞧见和他有关的物件。

    看来穆元没来过这。

    步思文不可能说谎,这就意味着,参加入学考试的人的确是穆元。“真穆元”进入书院后,不知何时被“假穆元”替代了身份,而后“假穆元”搬入斋舍,与步思文结识。

    真穆元去了哪里?他们又是何时何地换了身份?

    疑惑太多,不知从何问起。谢汐楼低头思索片刻后开口问尹林:“八月入院考试,你便和穆元结识了?”

    尹林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兄台不知?今年东南边沿海遭了灾,西南也不太平,书院为了此事,特将入院考试的时间延长,自八月到九月都可来参加考试。”

    “那若八月有学子考完通过,可是要等九月的学子考完,再一起入学?”

    尹林摇头:“先通过者先入学,后通过者后入学,之后需要多费些功夫,将前面落下的课业自行补上。我是八月入学的,穆兄是九月中入学的,之后进了同一斋舍,渐渐熟悉。”

    步思文好像是八月份遇到的穆元,穆元是九月中才入的青岩书院中,中间间隔了足足一个月。

    谢汐楼隐约觉得其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只能将尹林所说认真记下。

    俩人离开穆元的房间,正要离开斋舍,一抬头瞧见一旁锁着门的房间。

    谢汐楼指着那房间:“这房间空置?”

    “刚空下没多久。曾经住着一位师兄住在此处,前不久师兄换了学院,便换了新的住处。”

    “换学院?”谢汐楼面露讶异,“只听说其他学院的人要来文史院,却没听说过文史院的人转去其他的学院。”

    文史院是最容易谋得一官半职入朝的学院,也是最难考的学院,从文史院向其他的学院转,几年都碰不到一个。

    “具体我就不清楚了,我来了没多久,那师兄便搬走了,算不上熟悉。”

    谢汐楼点点头,不再多问。

    ……

    下午的时候,雪停风止。谢汐楼趁着学堂夫子没注意,溜出院子,回屋补了一觉,直到院门被敲响,才从睡梦中惊醒,发觉天已黑透。

    她裹上厚实的披风出门,积雪已过脚踝,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一步一个脚印。

    院门外站着步思文,拎着两壶酒,一个食盒,笑呵呵道:“我从膳房偷了两坛子酒,几碟子小菜,还是热的,想着来找你庆祝一下。”

    “庆祝?”

    步思文从谢汐楼的身边挤进院中,理直气壮:“对啊,死的不是咱们认识的那个穆元,难道不值得庆祝?”

    谢汐楼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总归是死了个人。”

    步思文对这事很看得开:“同窗离世确实也让人难过,但总比死了个朋友要好上不少。”他环绕四周,看着两个黑漆漆的屋子,吓了一跳,“你的舍友呢?还是只有你一人住在这院子?”

    谢汐楼引着步思文进了房间,将桌上的零食收起,随口道:“你觉得我能和人同住吗?”

    步思文表情遗憾:“那倒也是。只是一个人住,未免寂寞,我的两个舍友都是鲁班院的同窗,很是有趣。你还记得上次在鲁班院中看到的那只木鸟吗?那便是其中一个舍友做的。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可以让人飞上天的工具,只可惜至今不得要领。”

    谢汐楼回忆着那只鸟,只记得比她高,木头材质,很是笨重巨大,怎么瞧都不像是能飞起来的模样。

    “很有志气,祝他成功……那木鸟应该做了些时日吧?你的两个舍友不是新入学的学子?”

    “做木鸟的舍友来鲁班院两年多了,一直住在那院子中;另外一个舍友是今岁刚转来的,家中好像是做皮影戏的,九月份的时候刚搬进斋舍。虽说入院时间不同,但年岁相仿,又同在鲁班院,平时经常聚在一起琢磨些新鲜玩意。”

    “要不去你那儿?虽说我在青岩书院呆不了太久,但也想多认识几个人。”

    步思文想了一下,摇摇头:“那俩人今晚都不方便。有一个还在学堂未归,另一个我出门时正在房中温习功课。等下次有机会,我将这二人介绍给你认识,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窗外寒风簌簌,屋内温暖如春,聊得来的朋友同坐桌边,伴着两壶酒,几碟小菜,谈天说地。

    陆回交代的事没完成,今日还闹出了凶案,谢汐楼没什么心情喝酒,便都留给了步思文,只捡些小菜吃。一旁的步思文脸颊逐渐绯红,醉态尽显。

    谢汐楼吃得半饱,想起下午尹林说的话,同步思文确认:“你是什么时候进的书院,之后再没瞧见过穆元吗?”

    步思文拍着晕乎乎的脑袋,口齿含糊,有些懊恼:“我是八月中入的书院,穆元同我一道。入院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今日该顺便打探一下的,看看穆元兄是否认识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

    谢汐楼叹了口气:“怕是找不到喽。”

    步思文没听清:“什么?”

    谢汐楼不再多说,只给他将酒满上。

    圆月冲破层云,清晖洒在雪面,像是镀了一层银。酒壶见了底,步思文不再多留,摇摇晃晃起身告辞。

    谢汐楼怕他跌跤,送他到院门口时,听到步思文突然道:“来时瞧见大理寺的人已经到了,琰王殿下也会来吗?”

    谢汐楼摇摇头:“若每一桩凶杀案都要他亲自破,他怕是会忙到歇息的时间都没有。”

    虽是这么说,谢汐楼心中还是存了几分念想,万一他来了呢?这案件发生在青岩书院,也算是特殊,他亲自来一趟倒也说得过去。

    好像很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最近忙不忙,朝中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谢汐楼恍惚间,步思文含糊不清开口:“还未恭喜你,与琰王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说起来,我与你们二人一同相识,竟不知你们何时好上的。”

    在益州时,谢汐楼与陆回合演了一场大戏,各取所需,步思文恰好也在现场,大概还以为他们是真的早生情愫,回华京后没过多久便定下亲事。

    这事不好解释,谢汐楼只能囫囵遮掩:“等到婚期确定,给你发请帖。”

    “一言为定!我还没参加过王爷的婚礼呢!到时定备上厚厚的贺礼!”

    二人又聊了几句,步思文方才离开。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无尽夜色中时,谢汐楼合上院门,转身的瞬间,被突然亮起的光吓了一大跳。

    院中三间屋子,原本只她一间有光亮,此时东边屋子漆黑窗口竟然也亮了起来,不知何人点了灯。

    窗户上映出一人的身影,瞧着莫名熟悉。

    送步思文出来的时候没有注意,那灯那时就亮着吗?还是刚刚亮起来的?

    玄参没告诉她这院子要来人啊,难道是忘了?

    谢汐楼站在院中盯着那光亮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去和新舍友打个招呼,又觉得天色已晚,或许人家准备休息,想着还是等天亮后再说。

    思索片刻,正准备回屋睡觉,却听那屋中传来声响。

    “天寒地冻,王妃为何站在雪中不进来?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本王?”

    谢汐楼呆住。

    苍茫夜色中,风从山谷吹到斋舍小院,拂乱鬓角散乱发丝。墙角树枝上压着的积雪终是坠落,在地面炸成无数细小的雪渣,如无光的烟花。

    她的心口也炸开烟花,五颜六色,光彩夺目。那烟花沿着她的经脉,涌向五脏六腑,绽放在她的眸中。

    她小跑着上前推开房门,唇角不自觉挂上笑意。

    屋内暖气涌出,融化她周身的寒凉,陆回正坐在桌旁,翻看文书,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眼

    睫,本是板着脸,瞧见她灿烂的脸,没忍住唇角勾起,眼波流转间,窗外冰雪消融,温柔叮嘱:“小心些,慌什么。”

    谢汐楼掩好门,跑到他身边坐下,挪着凳子向他的方向靠近几分:“你怎么来了?”

    陆回给她倒了一盏热茶:“这里发生命案,有人报到大理寺,我便来了。”

    谢汐楼不信:“死一个人,就能劳动大理寺卿的大驾?”

    陆回眸色深深,意味深长:“本是不需要的,但这里有我的夫人,我怎敢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