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婴儿哭10皇宫行

    马车恰在此刻停下。

    谢汐楼笑眯眯地挑衅,陆回有心讥讽几句,偏偏四周都是人,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刚甩开她的手腕,宫人恰好打开马车门,刹那间,他复又捉住她的手,温柔握在掌心:“母后该是久等了,我们快些进去。”

    好一个戏精。

    谢汐楼小心翼翼踩着马凳下车,宫人为她理好裙摆,陆回立在一旁静静看着,见她整理好一切后,向殿内走去。

    有宫人早撑好伞立在一旁,待二人下车后紧随其后,将阳光严严实实挡住,不落在谢汐楼身上分毫。

    谢汐楼落后陆回一步,腰背如天鹅般挺直,她目不斜视穿越宫人们好奇的目光,行走间裙裾如云,步履轻盈袅袅婷婷。

    蓬莱殿内,太皇太后正在与身边人说笑,见到陆回和谢汐楼笑着招手:“这就是谢家姑娘吧?”

    谢汐楼垂着眼睛,规规矩矩行跪拜礼,以额叩地:“民女参见太皇太后,参见太后,参见温平公主,恭请圣安。”

    太皇太后指着她对一旁的陆亦宁道:“瞧瞧,这孩子多规矩,和小时候的小六一模一样。”她拍拍陆亦宁的胳膊,“你要是有她一半懂规矩就好了。”

    陆亦宁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抱住太皇太后撒娇:“皇祖母,她可是我未来的皇婶,理应比我这个小辈懂规矩。”

    太皇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祖孙二人说笑了几句,太皇太后看向还跪得板板正正的谢汐楼,“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

    谢汐楼依旧垂着头:“谢太皇太后。”

    陆回自见礼后一直站在谢汐楼身侧,此时弯腰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爱护之心拳拳。

    “瞧瞧,咱们阿回也懂得心疼人了。”

    这声音从右侧传来,是谢汐楼无比熟悉的声音,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薛氏。

    薛氏是沈惊鸿母亲的闺中好友,沈惊鸿在宫中讨生活的那几年,她是如半个母亲一般的存在。

    久别重逢,面对照顾她多年的人,她该是很开心的,但不知为何,心头却像蒙着一层纱,沉闷阴郁。

    太皇太后道:“孩子,抬起头,让哀家瞧瞧。”

    谢汐楼缓缓抬起眼睫,一双眼澄澈见底,倒不像个有心计的。

    太皇太后看着她,复杂的心情疏解了几分。

    虽说找个人成婚是她和陆回共同商议决定的,但事到临头,见他真的寻了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姑娘,到底还是不满意。

    陆回自小就天资聪颖,笄冠后更是芝兰玉树,若不是他父皇走时他年纪尚幼,这皇位最后未必会由他皇兄来继承。

    她的小六该配世家贵女,怎么能配这么一个商贾人家的病秧子?沈家大娘子她就很喜欢,可惜阴差阳错被指给了她的长孙,最后又年纪轻轻葬身火海……

    太皇太后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的陆回,见他目光中隐隐含着期待,倒真像是喜欢这个小娘子。

    “你既将谢家姑娘带到哀家面前来,必是喜欢她的。哀家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能看着你与心爱之人娶妻生子,是哀家最大的愿望。今日哀家便做主,赐婚于你二人,让谢家姑娘做你的妻子,望你们日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永结秦晋之好。”

    陆回拉着谢汐楼跪下谢恩,一旁的女官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懿旨,交予陆回手中。几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提前预演过无数遍,等到其余众人反应过来时,懿旨已发,尘埃落定。

    一旁的陆亦宁震惊地睁圆双眼,她原以为就算陆回喜欢谢汐楼,最多抬抬娘家身份封个侧妃,怎么都想不到太皇太后直接定了谢汐楼的王妃之位。

    太后薛氏呆在原地,喃喃道:“母后,这不和规矩吧?琰王殿下的婚事该由——”

    太皇太后不悦,打断她:“该由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王爷,更是哀家的儿子,难道哀家不能决断?”她缓和了语气,看相陆回身边的谢汐楼,“梧州谢氏门第确实低了些,但哀家也非那些只在意门第的老顽固。只要夫妻恩爱和睦,好好过日子,天潢贵胄与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太皇太后懒得管面前这些人的小心思,嘱咐一旁的女官道:“让宗正寺尽快走六礼,赶在年前完婚。另召梧州谢氏入京,让谢姑娘在华京出嫁。”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问谢汐楼,“好孩子,你可是许久未回家了吧?梧州与华京相隔千里,以后怕是不能常回去了。不如在大婚之前,让小六陪你回去一趟?”

    谢汐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名没份地跟着陆回厮混,极易被他人不齿,太皇太后却像是完全不在意这点。

    谢汐楼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顶了谢汐楼身份后,曾回过一趟梧州,没见到谢汐楼的生父和嫡母,只见了那个病殃殃的姨娘。之后几日,她和庄子上的恶仆吵了几架,过了几招,拿到户籍文书后便逃之夭夭,再没回去过。

    她对梧州没有丁点感情,更加不想回去。偏偏此事不能说,只能咽到肚子里,着实恼人。

    正犹豫着,一旁的陆回替她开口:“好,待京中婴孩失踪案了解,儿臣便启程,带她回梧州老家一趟。”

    ……见了鬼的老家哦。

    提及孩童失踪的案子,太皇太后更加烦闷,她盘着手上的十八子手捻,面上疲惫之意尽显:“就按你说的意思来。哀家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起身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陆亦宁蹦跳着挽住谢汐楼的手:“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像是认识很久似的,没想到你真能做我的皇婶。”她瞥了一眼一旁的陆回,扁了扁嘴,“你真要嫁给我皇叔?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满朝文武几乎全和他有仇。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华京俊才数不胜数,我可以给你介绍更好的。”

    陆回心情极好,闻言也不恼,眉眼极为舒展:“懿旨已下,本王可不敢拂了母后的好意。你若有不满,去找你皇祖母说便是,何苦为难本王的王妃?”

    他抬眼瞥向一边的太后薛氏,见她面色沉如墨色,眉脚微挑:“皇嫂瞧着面色苍白,可是昨晚没睡好?”

    谢汐楼听到这话,目光转向薛氏。

    薛氏今岁四十有二,早生华发,唇角纵纹深似沟壑,眼下乌青即使盖着厚厚的脂粉,亦清晰可见。

    谢汐楼记忆中的薛氏,极擅保养,三十多岁时像二十多岁,和先皇站一起像是兄妹,哪里像是今日这般?

    这两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薛氏笑容勉强,犹豫开口:“有些着凉,不甚要紧。哀家看着你长大,一转眼竟也要娶新妇了。”

    陆回笑意敛了几分:“皇嫂既无事,臣弟便先告辞。逝者已矣——”他的眼中闪着讥讽,最后半句话格外轻浅,“好自为之。”

    ……

    谢汐楼和陆回未多停留,在殿外上了马车,直奔宫门而去。

    御道上的青石板铺陈的整整齐齐,阳光越过高耸厚重的宫墙,在甬道内落下半面光亮。马车的窗户敞着,悬着的薄纱挡不住微风,舞动间灌入马车,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锦缎,陆回自上车后便没再说话,谢汐楼坐在他身边,身体逐渐松懈,疲惫感翻涌而上,思绪被困意侵袭,阖上双眼。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她再睁开眼时,马车已然停下,陆回靠在软枕上看书,眉眼褪去所有的戾气,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青岩书院,他还是代兄授课的先生,学生们心中如谪仙一般的人。

    她的小动作惊动了陆回,他将书搁到一边:“醒了?”

    谢汐楼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可是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陆回还没开口,谢汐楼已然半站起身推开车门。她正准备下车,看到不远处的宅子呆在原地,将迈出的脚重新收回。

    竟然到了沈国公府。

    近二十年前,她在这里出生,两年多前,她在这里被人杀害。这里有最爱她的人,也有最恨她的人,最可怕的是,她至今没寻到区分这两类人的方法。

    谢汐楼虚掩上车门,缩回软垫上,心跳得厉害。她吞咽了下口水,眼睛眨个不停:“怎么来这了?”

    陆回笑着看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小表情和小动作,只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了。

    她可能至今不知道,她紧张或心虚时会不停的眨眼睛,长长的眼睫像蝶翼,颤个不停。

    “你曾说过与明德皇后是故交,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你应该没来过吧?”

    谢汐楼干笑道:“……自然没来过。”

    陆回伸出手指,挑起窗纱,慢悠悠道:“两年前明德皇后在沈府意外过世,之后沈家大房再未回京,几个月后,沈家二房携家带口远赴兖州上任,沈国公府只剩沈国公一人。”

    谢汐楼看向窗外。

    沈国公府大门紧闭,曾经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宅子,如今落寞得如同被荒废一般。

    陆回道:“沈国公终日在家中佛堂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此刻定在家中。我也许久未来探望他了,可要一起进去?”

    谢汐楼痴痴望着沈国公府的门楣,半晌摇了摇头:“未递拜帖,贸然登门,太过无礼……还是下次吧。”

    陆回抽回手,并不强迫她。

    窗纱因他的动作微微摆动,沈国公府在谢汐楼的眼前逐渐模糊。

    她扭过头,不再去看。

    “走吧,我们回家。”

    第62章 婴儿哭11济世堂

    不过一日的功夫,琰王殿下被赐婚的消息传遍街角巷尾。

    “……准琰王妃是个乡下姑娘,生得妖艳,自小在山中长大,师从山上的赤狐,习得一身狐媚之术,将一向冷血无情,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的琰王迷得失了魂儿。”

    “琰王本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偏偏在这琰王妃面前,乖得像只猫儿。皇家原本不同意二人的婚事,奈何琰王寻死觅活,太皇太后心疼她的这个小儿子,只能赐婚,成就一门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谢汐楼坐在酒楼二楼,听楼下说书人口沫横飞,同周围老百姓们一起听得津津乐道。

    她咬着果脯,和一旁的鸢尾咬耳朵:“越听越觉得,那日在蓬莱殿的不是我,是这些说书人。”

    鸢尾压低声音:“要去解决了吗?”

    “管这个闲事做什么?他们议论我,我又不会少块肉,但说书的能赚赏钱,酒楼能多吸引些客人,百姓收获了欢乐,多好啊!”谢汐楼舔了舔沾着蜜浆的手指,含糊不清道,“其实我也有收获,要不是这说书人,我都不知道你们王爷还能乖得像猫儿。”

    鸢尾一本正经:“属下曾在山中见过一只狸猫,凶得很。”

    谢汐楼嘿嘿一笑:“说不定就是陆回。”

    二人所在的茶楼位于东市最北边,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吃饱喝足,谢汐楼带着鸢尾自北向南,四处闲逛,看到药铺医馆便进去转一圈,询问是否有赤雪莲。

    谢汐楼习惯了一无所获,没找到也不沮丧,反倒是鸢尾,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逐渐的沉默不语。

    谢汐楼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之意明显:“我寻这味药近一年,每到一个地方一定会去的便是药铺,从最开始担心身上的银钱不够买药,到带着越来越厚的银票四处流浪。若每次都像你这般垂头丧气,还不如捧着三尺白绫找个风水宝地吊死,祈祷下辈子投胎做身体康健之人。”

    鸢尾眸光闪烁:“听说姑娘在益州昏迷时,郎中诊出了死脉。王爷不肯放弃,单独同姑娘呆了一会儿,姑娘便痊愈了。后来属下奉命赶到益州时,姑娘一直昏迷不醒,确实病得很重……属下竟不知,王爷也会医术。”

    “不是王爷会医术,而是我久病成医。我自幼身子不好,在梧州时被养在庄子里自生自灭,若没点本事,早就尸骨无存了。”谢汐楼伸出手指戳了戳鸢尾的脸颊,冰凉

    冰凉,鸢尾下意识微微后仰身体避开。谢汐楼看着她的反应笑个不停,“凉吗?我都习惯了,感觉不到凉。”

    鸢尾沉默片刻,又问:“听闻姑娘再寻赤雪莲,这药材可遇不可求,可有替代?”

    赤雪莲可定魂,怎么可能有替代品?只是这事没必要与鸢尾细说。

    谢汐楼回答得含糊:“寻不到便寻不到,吃山参灵芝也可缓解体寒之症。反正我如今是准琰王妃,也不必像以往似的,每日只舍得啃一根人参须须。如今恨不得一日三根参,把琰王府掏空!”

    鸢尾笑起来,露出两颊浅浅的梨涡:“殿下如此喜欢姑娘,定能为姑娘寻到赤雪莲。”

    谢汐楼耸肩,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还是靠自己踏实。不过,承你吉言。”

    她们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到了东市最南边。

    鸢尾指着尽头一间富丽堂皇的店面道:“这是济世堂,是东市最好的医馆,这里说不定有你要找的药。”

    此话正合谢汐楼的心意,她本就是要来这个地方:“咱们进去瞧瞧。”

    济世堂与其他拥挤的医馆不同,步入后只能看到一个小药童在柜台上摆弄药材。看到二人走进,他扬声喊道:“东家,有客人!”

    “来了!”声音中气十足,浑厚有力,从不远处传来。

    谢汐楼环顾四周,没瞧见病人和郎中,也没看到喊话的人,只看到一条可供三四人并排经过的通道,通道两侧各有两门,门外都站着衣着体面的侍女。

    片刻后,一中年男人穿过通道快步走到二人身边,裙摆沾染着不少药材碎屑。

    “贵人是要买药还是看病?”

    谢汐楼开门见山:“听闻济世堂有一汤药可永葆青春,名唤回春汤。可是真的?”

    济世堂东家笑容不减,目光扫过谢汐楼的帷帽,又扫过一旁鸢尾的衣着,恍然大悟道:“贵人可是琰王府的人?”

    谢汐楼今日特意选了件最普通的素衣,穿在身上与寻常百姓并无二异,头上依旧带着遮挡阳光的帷帽,倒是能被这东家一眼认出。

    谢汐楼不否认也不承认:“掌柜怎么称呼?”

    “贵人叫我阮奇便好。早听闻琰王妃出行喜戴帷帽,加之贵人身边侍女佩剑上有琰王府的标志,故有此猜测。”

    “你既猜到我是琰王府的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阮奇愣了一瞬,脸上满是歉意:“回春汤却有延缓衰老之效,但若说它永葆青春却有些夸张,想必是过去服用回春汤的贵人们口口相传,生了些误会。”

    他的语气谦逊,字里行间却都是回春汤的神奇。

    谢汐楼不理会这些废话,单刀直入:“今日可能买到回春汤?”

    “贵人有所不知,回春汤药材珍贵,一个月也只能熬出几碗,现下医馆中确实没有。不若这样,待药材补齐,在下遣人送去琰王府,可好?”

    谢汐楼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也只能这样了。”她微微侧身看向一旁的鸢尾,“你刚刚不是说头有些痛?既然来了医馆,不如顺便瞧瞧。”

    鸢尾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揉了揉太阳穴,装出几分病弱模样:“今日起床后,便有些不适,顺道瞧瞧也好。”

    阮奇看了鸢尾一眼,欠了欠身子:“既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阮奇引着二人进了一间敞开的诊室,绕过丝制屏风,可看到一白发老翁,正在提笔写着什么东西。老翁听到声响,抬头看着几人,笑容温和:“是哪位要瞧病?”

    谢汐楼伸出手推了一把鸢尾:“是她。”

    鸢尾顺从地坐下,将手腕搁在脉枕上,郎中抬眼看向二人,目光中赶人的意思明显。谢汐楼乐颠颠向外走,到门口时问阮奇:“我还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医馆,能带我到处看看吗?”

    “这……”

    见他犹豫,谢汐楼又补了一句:“总不能婢女看诊,我站在门口等着吧?我见你从后院赶来,衣脚上又沾着药材碎屑,想必后院是晾晒药材的地方。可否带我去转转?”

    阮奇终是答应了她的要求:“贵人这边请。”

    济世堂的后院格外宽敞,院中没有多余的装饰,地面密密麻麻布着晾晒的药材。正房前搭了个棚子,棚下有几个药童蹲坐在角落,正用药捻子磨药,另一侧一排药炉冒着热气,另守着几个药童,紧盯着陶罐中沸腾的药汤。

    谢汐楼装出一副新奇的模样,笑着打趣:“济世堂果然是东市最有名望的医馆,这白首乌都像甘草似的,随意铺在地上。”

    “都是治病救人的良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谢汐楼叹了口气:“以前在家乡的时候,邻里间有不少采药人,每日天不亮进山采药,日落方才归家。有时忙活一天采到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药材,有时甚至没有回家的机会……华京采药人也是这般?”

    阮奇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迟疑道:“医馆中的草药确从城外采药人手中收购而来,但不知采药人是什么时候采的……想来应当与贵人的家乡,差不太多吧。”

    谢汐楼扫过地上的药材,不乏各种名贵药材。其中几样堆积成小山,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若都是采药人采的,怕不是偷了谁的药园子吧?

    她将疑惑按压在心底,不再多问,东转转西看看,不时用手摸摸墙壁,将好奇写在脸上,立志走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阮奇努力掩饰着愈加不耐烦的神色,催促道:“时间差不多了,府上的侍女应当看完病了,不如在下带贵人回去吧。”

    谢汐楼收回手,格外顺从:“也好,有劳阮掌柜了。”

    回到诊室门口时,正巧碰到药童拿着药房去后院配药,谢汐楼站在门口思索案情,耳边是郎中对鸢尾隐隐约约的嘱托。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情况,老夫便不再多言。阿福去帮你抓药了,回去后记得按时服用……”

    谢汐楼沉默片刻,越过木门走到大堂附近等候,不愿窥探他人的秘密。

    柜台旁的小童还在摆弄药材,谢汐楼靠近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本医书,对比着药材背诵药效。

    原是还未学成,只能在前面迎客。

    谢汐楼靠到旁边,听他背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悄悄问他:“你们这里的药材,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呀?”

    小药童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回答:“每日午后,店中伙计会到城门处收药材,傍晚时返回。店中药材大多是那时从城门口运来的。”

    小药童年岁不大,回答的颇为童趣。谢汐楼忍住笑,继续道:“全部都是从门口运来的?”

    小药童摇摇头:“有一些是从家中运来的。”

    “家中?”

    “是呀,我们东家住的地方有个园子,里面种满了药材。店中贵些的药材大多是从那里带来的,他说这样能省钱。”

    谢汐楼压低声音,佯装惊讶:“我还以为你们都宿在店中。”

    “店中房间不多,每日只留几个人住在店中看管药材。”阮奇不知何时站到她的身后,像背后灵一般。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阴寒诡谲,看得谢汐楼后背发凉,“药童年纪尚幼,贵人若还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来问我,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63章

    婴儿哭12大宅子

    饶是谢汐楼自诩胆大,也被突然出现的阮奇吓了一大跳,险些摔倒。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她只顾着哄骗小药童,完全没注意这边的情形。

    她扶住一旁的柜子站稳,露出个单薄的笑:“阮掌柜哪里的话?我不过闲着无聊,和这少年聊几句罢了。”

    “哦?看来是在下误会姑娘了。”

    阮奇的目光紧紧锁在谢汐楼的身上,阴冷潮湿,像是阴沟里吐着信子的毒蛇。

    谢汐楼微微眯起双眼,在脑海中回忆陆回想要搞事时露出的疯癫阴森的目光,尽力模仿着,用力盯着阮奇:“我不过随口问几句药材的来处,阮掌柜为何这么大的反应?莫非——”她拉长声调,阴阳怪气,“这药材真有什么问题?”

    阮奇没有说话,屋内气氛诡异得可怕。远处通道有木门开合的声音传来,不多时鸢尾拎着几服药靠近,敏锐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手扶在腰间的剑上,随时准备出招。

    剑拔弩张间,阮奇发出轻笑:“贵人误会了,在下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他瞥了一眼鸢尾手中的药,淡淡道,“是在下的不是,惊扰了贵人,这药便就当作在下的赔礼吧。”

    阮奇递了个台阶,谢汐楼便踩着下了。

    “如此,多谢阮掌柜了。”

    阮奇将二人送出济世堂,站在门口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后,方才转身回了医馆。

    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谢汐楼带着鸢尾绕到济世堂后门,在四周转了几圈,在心中与刚刚瞧见的后院做比对。

    鸢尾不明所以:“可是有什么问题?”

    谢汐楼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回到琰王府时天色已暗,到门口时看到东张西望的纸镇。纸镇见到她松了口气,快步上前:“王爷和齐大人在书房里等你。”

    “齐大人?”

    “是大理寺中负责偷婴案的官员,名叫齐正。”

    “等我?”谢汐楼略有些疑惑,却也不多问,“带路吧。”

    陆回的外书房是整个琰王府中守卫最森严的地方,院外时时刻刻都有府卫站岗,院内另有暗卫藏在看不到的角落,时刻注意着周围风吹草动。

    纸镇带着谢汐楼进入院中,鸢尾则留在院外。

    院中无花无树,站在门口可将整座院落毫无遮掩收入眼底。

    堂木守在正房门口,见二人靠近,出声禀告,得了准许后,先一步推开书房的门。

    谢汐楼边走边在斜挎包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个陶制的小猫。

    陶偶是她在东市的小摊上买的,做工粗糙,但胜在活灵活现,可爱有趣,只看着便让人心情愉悦。

    谢汐楼将小猫捏在手中,向屋内走去。

    书房内,陆回坐在桌子后,官服未褪,正在审阅文书,一个三十多岁目光锐利的男人站在一旁,向他说着案件的情况,正是堂木口中的齐正。

    二人听到声响,双双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谢汐楼被两人的目光盯着,莫名有些不自在。她将帷帽取下,与齐正见礼,齐正笑道:“早就听闻王妃足智多谋明察秋毫,在江南一带破获多起迷案,今日终于有机会见到。如今偷婴案有王妃的帮助,定很快就能告破!”

    “齐大人谬赞,不过是赚点赏金讨生活罢了。我与殿下尚未拜堂,你称呼我谢姑娘即可。”

    谢汐楼说的是真话,齐正却以为她在谦虚,二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了几句,陆回忍无可忍用指节敲击桌面打断。

    “说案子。”

    齐正笑意退散几分,严肃了神情:“差点忘了正事。下官按照王爷的吩咐,安排了兄弟们日夜蹲守济世堂,同时暗中走访。这家医馆除了东家阮奇,另有四个郎中和十三个小药童和两个打杂的伙计。医馆内每日会留几人宿在店内,其余人各自回家,次日天亮后返回医馆。”

    “阮奇是华京人吗?”谢汐楼问。

    “阮奇是一年多前来到华京的,此前他在各地游走,未曾在哪里定居超过一年。来华京后,他开了这家济世堂,当时也在卖回春汤,却一直没什么人买,直到半年前突然有了名气,引来城中权贵家的夫人小姐。”

    “突然有了名气?”谢汐楼疑惑,“可知这‘名气’从何处传出?”

    齐正摇头:“下官也觉得这点很可疑,多方调查后确认是从年初太后娘娘的圣寿宴上传出的,但具体是谁先提及,确是已不可追。”

    圣寿宴上汇集华京城中几乎所有的贵妇小姐,即使是大理寺,也不能将她们全部扣押一一询问,确实有些难办。

    谢汐楼也将今日的发现分享给二人:“我今日寻了个借口,在济世堂后院赚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密室地窖。为了避免疏漏,离开后我又绕着外墙走了一圈进行比对,大小相同,没有夹层。若偷婴案与济世堂有关,这些婴儿并没被藏在医馆之中。”

    齐正眉头紧皱:“殿下曾将谢姑娘的发现简略说与在下,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怀疑济世堂与偷婴案有关联,为何不将医馆直接封锁,派人里里外外搜查,实在不行对那阮奇用刑,下关就不信他的嘴能比那烙铁硬!”

    齐正说得情绪激昂,很符合百姓对大理寺的残暴印象。

    谢汐楼瞥了一眼陆回,意味深长,而后才慢悠悠反驳了齐正的话:“抓阮奇容易,但首先要弄清楚孩子们藏在哪,不然如何定罪?你说回春汤里有男婴的血,证据呢?没有证据,阮奇大可推脱说里面的血腥气出自鸡血鸭血。”

    齐正犹自争辩:“先扣押,再细细搜查。若真是他做的,就算他一字不说,我们也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若我是阮正同党,你此刻抓了阮奇,我下一刻便将这些男婴杀害,丢到山间喂食猛兽。到时候口空无凭,抓了阮奇又如何?还不是白抓!甚至大理寺还会被盖上残暴的名声。”

    齐正面上愁云密布,终究没再反驳。

    谢汐楼说的他如何不知?只是他习惯了简单粗暴的方式罢了。

    “这名声早就深入人心,有没有阮奇都没什么区别。”陆回声音平静,仿佛这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大理寺名声凶残才会被人惧怕,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平民百姓才会行事谨慎避免被抓到错处,有时候未必是件坏事。”

    谢汐楼抠抠耳朵,一度怀疑听错了,怎么感觉陆回这字里行间还有几分骄傲自得?

    陆回抬眼,见她一日奔波后,两鬓碎发毛茸茸的,双眸闪着宝石般的碎光,像只神气的小兽,音不自觉柔和几分:“今日可还有其他发现?”

    谢汐楼一顿,将济世堂后院药材之事,和小药童的说法复述给二人后,继续道:“按照小药童的说法,他们应当住在一个很大的园子中,方能种下这许多草药。华京中可有这样的园子?”

    齐正生在华京长在华京,对华京很是熟悉。他眯眼想了半晌,谨慎回答:“这种宅子不少,但阮奇能买的却不多。况且据我们调查,阮奇目前住在城南,是个两进的院落,离济世堂并不远。会不会是小药童年纪尚幼,记错了?”

    离开权利中心太久,谢汐楼险些忘了这回事。

    近百年,大琼对百姓房屋规制逐渐放宽,并不似百年前那般严苛,是以益州的范家才会有超出规制许多的园子,甚至后院还能建有码头。

    但此处是华京,天子脚下,无论是商贾之后不可入青岩书院,还是平民百姓不可住逾矩的宅子,都依旧遵循着陈腐的旧制。

    阮奇如何能买到可种成片草药的大宅子?

    陆回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绘制着华京城地图的羊皮卷,摊开在桌面上,盯着瞧了半晌。他摩挲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城中有几处罪臣的宅子,查封后再未赏赐出去。宅子荒废已久,无人看管,有心人或可利用。但这样做风险太大,我倒是有另外的想法。”

    谢汐楼问:“什么?”

    “一群婴孩放在一起太过吵闹,极易被发现,倒不如分散在几户人家之中。”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若阮奇和几个伙计或租或买几个宅子,离得近些,装扮成寻常居民,混迹在人群之中,确实是个妙招。若他们私下将几个宅子打通,完全可以来往避开众人,而不被发现!”

    齐正垂了一下手,接口道:“下官怎么没想到!若要种大量药材,未必要一大块地!多买几处小宅子,积少成多,也是不小的地方!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等等。”陆回喊住他,“无论是大宅子还是小宅子,都小心行事。此事交予你信任的人办,切莫打草惊蛇。”

    “下官遵命!”

    齐正领了命令风风火火地离开,木门被他的动作震动,摇晃着发出尖锐响声。

    门口的堂木贴心地为屋内二人掩门,谢汐楼欲哭无泪,堂木身边的纸镇在门缝中冲她挤眉弄眼,一脸贱相。

    一室静谧中,谢汐楼眨眨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什么和案件相关的信息没说吗?好像没有。今日还有什么新发现的疑点吗?好像也没有。

    她要不要起个话题来终结这尴尬的气氛呢?比如问他吃了吗?

    另一侧,陆回坐在椅子上瞧她,心中思索的确是这两日的事。

    那日拿到赐婚懿旨后,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奇怪。虽说这婚事是权宜之举,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但周围的人不知晓实情,他和她也被这气氛烘托着,一时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尴尬。

    总要想个法子让一切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第64章 婴儿哭13情愫

    一语惊醒梦中人,谢汐楼这才想起手中捏着的粗陶小猫。

    她将小猫放到桌面上,用指尖推到他的面前:“今日在东市看到,觉得很有趣,想着自来到华京后,你对我很是照顾,我却从未感谢过你,便买了下来,算作谢礼。”

    陶制小猫周身黄色的釉,表面微微粗粝,背脊上有黑色的纹路,是寻常人家常见的玩物。

    陆回将小猫捏起来,端到眼前,越看脸色越黑:“就没有其他模样的?”

    谢汐楼理直气壮:“那些多俗气,这个多脱俗!”

    陶制的猫儿被陆回捏在手中,正高高翘着腿,脑袋埋在玉臀中,沉浸地清理着尾巴根的区域,这模样这动作,全华京都找不出第二只。

    谢汐楼嘻嘻笑着,凑到他身边,指着猫咪的后脚:“你瞧,这动作多活灵活现!我以前养过一只金丝虎,可贪吃了。后来他吃得太胖,每次舔尾巴时都够不到,只能拼命翘着脚,和这个陶偶一模一样。”

    听他这么说,陆回的神情缓和几分:“后来那只猫咪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

    谢汐楼想起曾经的玩伴,心情低落下来,似在无声地叹息。

    陆回微微侧头,鼻尖擦过谢汐楼的脸颊,惊起一阵颤栗。少女的脸颊柔软如初冬第一场雪,沾染着秋日的寒凉,鬓边碎发随呼吸鞭打着他的额头,分不清是痛还是痒。

    身体的僵硬从鼻尖开始像全身扩散,陆回动弹不得,双眸难得失神。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心头像是有万般思绪,又像是白茫茫一片,抓不住留不下。

    谢汐楼慌乱中退后半步,耳垂红得像初春的红梅,怔怔看着陆回。

    她突然想起在白鹿寺石佛窟中的那晚,二人在床榻之上演一出翻云覆雨的戏,软帐轻罗间耳鬓厮磨,却丝毫未有尴尬的感觉。如今这是怎么了?不过碰下脸颊,怎么像是着了火似的。

    陆回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粗陶猫偶上,轻声道:“你的故友明德皇后也曾养了一只金丝虎,胖嘟嘟的,很是讨喜。那夜大火,那猫儿逃得快,侥幸捡了一条命。明德皇后去后,沈国公将那只猫儿养在身边,很是爱惜,越发肥胖。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拜访沈国公,顺便瞧瞧它。”

    所有的悸动在霎那间退却,留下一地寒凉。谢汐楼心中闪过疑虑和不安,仿佛陆回已然知道了什么。

    她喃喃道:“明德皇后,确实和我提过那只唤吃奴的猫儿,听说很是调皮。”

    陆回瞥她一眼,意味深长:“倒是巧得很。”

    此时恰好到了用膳的时候,陆回传了膳,二人时隔多日再次共用晚膳,气氛有所改善,关系有所缓和,谢汐楼却隐隐感觉,这关系仿佛如脱缰野马,向着未知的方向发足狂奔。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晚膳后,谢汐楼返回她暂住的院落时,到房门前时,突然想到什么,心凉了半截。

    沈惊鸿的金丝虎是她“死”前半年养的,它到家时,沈惊鸿已然定下和陆既安的婚事,此后别说离开过华京,就连出沈国公府时,身边都围着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女。

    沈惊鸿根本没有和谢汐楼见面的机会。

    既如此,谢汐楼又是如何得知,沈惊鸿养了一只名叫吃奴的猫儿呢?

    ……

    齐正的速度很快,没过两日便将阮奇的老窝找了出来。

    据他调查,阮奇来到华京后,先赁下一小宅子落脚,待济世堂开门迎客后,又在稍微远些的地方,让不同的伙计出面,买下四五间连在一起的宅子。

    宅子与宅子间打通暗道,从外面看互不相关,内里则共成一方天地。

    每间宅子中都住着几个药童伙计,还有一两个未知身份的男女,平日里就如同寻常人家似的。

    既是寻常人家,突然多出个婴孩也算合理,没有人会多在意。

    除此外,阮奇确实也打了罪臣荒废宅院的心思,毕竟那里的院子土壤肥沃,曾有专人打理,很适合种些不需要日日看护的草药。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播种,待草药长成,潜入院子摘取有用的部分悄悄运走,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齐正带人守了两天,确认几处宅子中有未满周岁的婴孩后,再也按耐不住手中的刀。他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带着摩拳擦掌兴奋莫名的下属们,将宅院同济世堂层层包围,连一只苍蝇都无法进出。

    陆回带着谢汐楼乘着夜色赶到时,宅子已被齐正攻陷,刚走到街口,便能听到宅子中此起彼伏直冲云霄的孩童哭喊声。

    见惯各式凶徒的琰王眉头皱成山川,在死尸前尚能不动声色的谢神探倒抽一口冷气。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进院的人。

    齐正从包围圈中走出,看到俩人愣住:“殿下来了怎么不进去?”

    里面是什么好地方吗?来了就要进去?陆回嘴角抽搐:“情况如何?”

    “加上隔壁坊的济世堂,总共扣押了四十一个人,包括十七个年岁各异的药童,两个药店伙计,八个不满一岁的婴孩,两个今日留店的郎中,阮掌柜,和十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这十一人都在这宅子中,身份尚在审问调查,看他们那身板,估计扛不住几下,很快就会招认。”

    “十七个药童?他们这是要开班授课?”谢汐楼有些不理解,“那日王府中,你曾提过,济世堂一共有十三个药童,为何又增加了四个?”

    齐正挠了挠头,解释道:“上次说的十三个药童是曾出现在济世堂中的孩子,但今夜又发现四个年岁更小,还帮不了什么忙的孩子,看起来也就三四岁大,此前从未去过济世堂。”

    那日去济善堂,谢汐楼未曾多留意,此时细细回忆,发觉那日见过的药童,年长者十二三岁,年幼者六七岁,年岁跨度极大,比寻常医馆帮忙的药童年龄小了不少。

    她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未待细想,见几个穿着大理寺官府的男人从宅子中走出,他们每人手上都抱着个奶娃娃,边哄着啼哭不止的孩子,边向不远处的马车去。

    齐正瞧见谢汐楼震惊且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大理寺都是糙老爷们,哪能照顾这些小娃娃?几个娶了亲的兄弟们将家中娘子叫到大理寺,暂且帮忙照顾,等天亮后,再将丢孩子的

    父母请到大理寺辨认,看看是否是他们被偷走的孩子。”

    街口前前后后停了三辆马车,抱娃娃的人依次上车,第一辆车上了三个,第二辆也是三个,第三辆却只有两个人。谢汐楼向宅子的方向望去,没看到更多的人走出,好奇道:“还有一个呢?”

    “什么?”

    谢汐楼道:“一共丢了九个孩子,还有一个去哪了?”

    齐正愣住:“未满周岁的只有这八个,其余的都是垂髫小儿。”说完,他也意识到了不对,“属下这就去审问阮奇,定要他说出最后一个孩子的下落。”

    齐正离开后,陆回和谢汐楼不再耽搁,走进宅院。

    宅子中,年岁尚小的药童们被分开关在屋内,其余诸人跪在院子里,手腕被麻绳紧紧捆在身后,跪成一排。

    院中草药清香扑鼻,谢汐楼提着一盏油灯,从这头走到那头,细细看过每个人的脸。

    她的步伐不急不躁,略过跪着的众人,停在了一个妇人面前。

    “抬起头。”谢汐楼说。

    那妇人将头抬了一寸,身体微微颤抖。

    谢汐楼弯腰,捏着她的下巴向上一掰,笑道:“我既站到了你的面前,必然是认出了你是谁,躲有什么用?”

    陆回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走到谢汐楼身边,只一瞬,同样认出了面前这人:“陈尚书府中的乳母。”

    陈崇是吏部尚书,家中清贫,父母早逝,考入青岩书院后,以岁考第一的成绩进入朝堂,一步一步坐到尚书的位子。他为官清廉,朝内朝外颇有好评。

    寻常官宦人家,比如百里木,自夫人有孕,家中长辈便开始寻找家世清白的乳母,偏到了陈崇这里,孩子出生后才开始手忙脚乱找合适的人,最终被济世堂钻了空子。

    当日京兆尹百里木找吏部尚书陈崇帮忙破除华京谣言,令两府小公子的乳母穿着粗布麻衣,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去西市走了一遭,而后四人一起消失,至今生死未卜。事后京兆府将两个乳母的画像贴满全城,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其中一个。

    “与你同去的乳母呢?”

    地上的妇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谢汐楼看着她宁死不屈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

    男婴被带到此处,有利用价值,没有反抗能力,尚能留得一命;一个二三十岁的妇人,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还有可能寻机逃出惹出麻烦,哪有活命的可能?

    院中众人忙忙碌碌,不少年轻的大理寺官差碍于她的存在,动作神情极为不自在。谢汐楼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走到关押药童的院子中。

    小药童们被分开关在三个房间中,正房哭喊声最盛,约莫是那些最小的,东厢房安静得不像有人,应该是最大的几个。

    谢汐楼毫不犹豫向东走。

    她有个关于药童的猜测,急需证实证实。若这猜测是对的,或许有更多失去孩子的父母,能重拾希望;支离破碎的家庭,能重新圆满。

    她希望她的猜测是真的。

    第65章 婴儿哭14药童

    房间中,五个十岁左右的小药童排排坐在软塌上。

    软塌狭窄,五个孩子紧紧挤在一起,缩成一团不肯分开。五双眼睛盯着刚刚进屋的谢汐楼,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充满害怕和戒备,仿佛下一秒就要钻到地底。

    谢汐楼放缓脚步,从挎包里摸出一把糖,摊开手掌递到他们眼前:“饿了吧?先吃把糖垫垫肚子。下午刚在西市口买的,排队的人可多了,你们快尝尝。”

    没有孩子能拒绝糖块。

    年岁小的孩子眼神逐渐犹疑,目光聚焦在糖块上,吞咽着口水,不敢伸手拿。年岁最大的孩子瞧着倒没那么想吃,却在犹豫片刻后,咬牙伸手取糖。拿到后闻了闻糖块确认无异样后,将糖块分给其他几个孩子。

    谢汐楼看着这个像是兄长的小少年,笑眯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垂着头,声音有细微颤抖:“当归。”

    莫不是每个药童都取了个药材名吧?

    谢汐楼蹲下身,仰视面前的小药童:“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爹娘呢?”

    当归怯怯地摇了摇头:“我没爹娘,从小就跟着阮伯伯。”

    谢汐楼指着一旁的孩子:“那他们呢?还有其他那些小药童,都同你一般没有爹娘吗?”

    当归点头:“他们也是没爹娘的孩子,阮伯伯将他们带到院子中,抚养长大。阮伯伯人很好,他找了郎中教授我们医术,他说我们要有一技之长。”

    谢汐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孩子不算瘦弱,确实不像吃过苦的模样,若是跟着亲生爹娘,未必有如今餐餐饱食的日子。可如果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应当还是想跟着亲生爹娘,在有人全心全意呵护的环境中长大吧?

    谢汐楼握住他的手腕,无视他的挣扎,掀开他的衣袖——

    小药童的胳膊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最旧的几乎没有痕迹,最新的也已退掉结痂,如一条一条的毛毛虫,盘踞在他的手臂上。

    分明是割臂放血的痕迹。

    她猜的没错,这些药童都是血奴,阮奇在他们还是婴孩时,将他们偷走带在身边,一边用他们的血熬制回春汤,一边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抚养他们也不是因为好心,不过是为了取更多的血罢了。

    谢汐楼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疤痕:“疼吗?”

    当归摇摇头:“不疼。”

    “多久取一次血?”

    “三个月,每次取半碗到一碗。”

    谢汐楼将其余几个孩子的衣袖依次掀开,每个孩子的胳膊上,都有如当归一般的伤痕。

    “每个药童都如同你一般吗?”

    “年纪小的弟弟们取得少些。”当归抓着谢汐楼的手,“姐姐,阮伯伯真的是好人。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早就没命了。阮伯伯说了,他养我们,不用我们付钱,只需要定期放些血给他。放血死不了人,我们不碍事的。”

    当归身边的小童也弱弱道:“姐姐,当归哥说的是真的。我们都是因家中贫苦,被父母丢弃的孩子,是阮伯伯救了我们,抚养我们长大。你若将他带走,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要去当乞丐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逐渐带上哭腔。

    谢汐楼望着他们,心存不忍,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们真相。

    “自你们来到华京后,你们的阮伯伯应当又带回了几个男婴吧?难道他们也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吗?”谢汐楼盯着面前的当归。

    当归抿紧嘴唇,不说话。

    这五个孩子已然是略明事理的年纪,偷婴案在华京闹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就算他们鲜少外出,济世堂人来人往,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

    “你可知阮奇为何要你们的血?”

    当归迟疑:“阮伯伯说我们的血是世间最干净的药材,可治疑难杂症。能救人,总是好的,”

    谢汐楼想问他们是否心甘情愿,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不过是些命运握在他人手中的孩子罢了,他们就算有心反抗,又如何能拗过那一群供养他们衣食住行成年人?

    ……

    院子中跪着的人很快被押送往大理寺大狱,整座宅子只剩十几个半大不小的小药童,不知该如何安置。

    齐正看着十几个站成一排,怯生生的孩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陆回扫过他们,淡淡道:“送到京兆府。”

    齐正愣了:“京兆府?”

    “本就是他们的案子,京兆府无能以至半年都破不了,只能让大理寺帮忙收拾残局。如今凶犯已归案,本王帮百里木保住他的官位,他难道不该付出点什么?”

    齐正肃然起敬:“属下这就去办!”

    济世堂的人和药童被带走后,宅子中只留下了大理寺的人。他们翻箱倒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将宅子内所有与案件相关的物件聚集起来,堆在院子里。

    黑夜到了尽头,天色逐渐灰白,手中的油灯不似来时亮眼,万物在苍穹下

    逐渐显形,从黑色墨块到有了斑斓色彩。

    谢汐楼打了个哈欠,恍然惊觉这一夜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陆回注意到她的困顿,将披风解下,披在她的肩头,谢汐楼推了下他的手:“我不冷,你穿上,莫要感染风寒。”

    “这披风本就是为你准备的,这里只有你需要这它。”

    虽是午夜,到底只是初秋,有几分凉意,远不到穿披风的时候。谢汐楼扫了一眼院子中的人,都只穿着一层单衣,不少人的额角鬓边甚至渗出汗意。

    确实只有她冷。

    谢汐路愣神的功夫,披风已被系牢,她低头瞧着两件叠在一起的披风,哭笑不得:“全华京都找不到比我穿得更多的人了。”

    大理寺官员忙忙碌碌走来走去,无人在意站在院子中的他们。有人将一打册子扔到地上,其中一本滑到谢汐楼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翻开来看,陆回接过她手中的油灯,提起为她照亮册子上的字。

    竟然是个账本。

    账本中详细纪录济世堂这些年的支出收入,从最开始的略有薄利到如今盆满钵满。

    谢汐楼看得咂舌:“卖回春汤竟然能赚这么多!早知道卖药这么挣钱,我还赚什么官府赏金?我编个归元汤的方子,主打起死回生。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灌下去,一成可能复活,谁不想试试?”她越想越兴奋,“这要赚多少银子啊!说不定比你琰王府的身家都要多!”

    陆回嗤笑:“你当华京权贵的钱这么好骗?”

    谢汐楼腾出一只手指,伸到他眼前左右摇晃,满脸信心:“这些权贵最怕什么?他们才不怕被骗钱,他们怕的是名声有损,怕的是被人戳脊梁骨。我只要把这归元汤和孝道、夫妻情深绑在一起,不怕没人主动吃这个哑巴亏。”

    陆回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半真半假:“听你这么一说,到真有点意思。你什么时候开始卖药?到时候我出些银钱助你将这生意开起来,后面盈利后咱俩平分。”

    谢汐楼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她继续翻账本,边看边道:“阮奇带着这一群人,每三年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确实聪明。他如果不来华京惹了京兆府大理寺,或者不将回春汤的药效吹捧得这么神奇,导致血奴不够,在短时间内偷了大量的男婴,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被发现。”

    “你觉得阮奇背后还有人吗?”

    “华京水深,就算他的汤药再神奇,一个好无根基的商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谢汐楼将账本递给陆回,指着上面的内容,“你看,每隔一段时间,账上都会支出一大笔钱,几乎是一半的利润,却没写去处。你们审问时可以提一句,虽然我估计他们什么都不会说。”

    陆回接过账本,随手递给一边的堂木:“那他很快就会明白,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无人可以保住他。若老老实实交代,或许还能有个痛快。”

    大理寺从来不缺让人开口的刑罚,只缺能扛住刑罚,留着一条命提供改进意见的犯人。

    陆回瞥她一眼:“觉得残忍?”

    谢汐楼摇头:“我有什么资格替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觉得残忍?他们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这样的罪犯无论受到什么酷刑,都是咎由自取,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又有一大摞册子被抱到院子中,比刚刚的帐册还要厚不少。谢汐楼抽了一本,翻了几页,越看越乐:“还真有人相信这药能控制人。”

    那日杨院使将这汤药的效果告诉谢汐楼后,她转头便说给陆回听。他们二人都认为,这药对延缓说老青春永驻一定是有些效果的,不然也不至于一药难求。至于这汤药可以借由献血男婴控制服用者,却是荒谬至极,他们二人谁都不信。

    这世间哪有神鬼,只有填不满欲望沟壑的人。

    册子上赫然列着几个华京贵女的名字,比如温平公主,比如礼部尚书的夫人,比如她二叔的小妾。每个名字后都跟着小药童的名字,甚至还标注着药童取血时的年龄,想是为了以后控制她们,故有此记录。

    阮奇按照贵女贵妇们的地位分配药童,地位越高者,取血药童的年纪越小,如温平公主,她的取血药童只有七个月,应是华京丢失的男婴之一,而她二叔的小妾的取血药童则是个七岁的男孩。

    谢汐楼又往后翻了几页,突然“咦”了一声。

    陆回侧过头:“怎么了?”

    谢汐楼指着一个名字:“周相的夫人和小妾也在其中,只是为何后面没有药童的名字?”

    第66章 婴儿哭15莫要送死

    天光乍破时,谢汐楼跟着陆回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矗立于皇城之侧,院墙高耸,跨入院门后颇有些与世隔绝之感。庭院宽阔,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平整如镜。庭院中央矗立着一座石碑,碑文记载着大理寺的历史和功绩。

    谢汐楼站在石碑前眯着眼看上面的字,突然,一声尖叫直冲云霄,她吓得一哆嗦,险些没站稳。

    树枝上昏睡的乌鸦被惊得振翅高飞,一时间响声频起,乱作一团。

    谢汐楼拍拍胸口,戳戳一边的陆回:“大理寺地牢是不是挖得太浅了,声音都传上来了。”

    陆回拧眉,看向一旁候着的年轻官员。

    那人被陆回一瞪,哆哆嗦嗦道:“回禀殿下,最近案子多,地牢实在不够用了,刚被送来的人只能暂时关在地上,待地牢有人扛不住腾出地儿来,再送下去。”

    陆回:……

    谢汐楼笑嘻嘻打趣:“大理寺生意不错啊,与济世堂比不遑多让。”

    陆回扶额:“……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不去堵上他们的嘴。”

    年轻官员领令,小跑着离开,片刻后院子中重归安静,若不凝神静听,再听不到那浅浅的呜咽声。

    此时还未到点卯的时辰,院子中一时再无他人。谢汐楼心不在焉读着石碑上的刻字,正踌躇如何开口时,听到身边那人温润低沉的声音:“说吧,为什么一定要来大理寺。”

    谢汐楼轻轻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刚刚从抓捕犯人的宅院离开时,陆回令堂木送她回王府,是她拒绝他的提议,死皮赖脸跟来大理寺,美其名曰让大理寺的钉子见识见识他对她的宠爱并非逢场作戏。

    她没指望着骗过陆回,却也没想到他直接将这事摊到明面上说。

    风略过墙角的树,沙沙声不绝于耳。树上的乌鸦一声胜过一声,惹人心烦。

    谢汐楼理了理鬓边乱飞的碎发,转过身面向陆回,支支吾吾道:“我想查阅一份卷宗。”

    陆回的眼神在晨光中闪着古怪的亮光,他盯着她,片刻后开口,像是在逗弄小孩子:“哦?哪份案卷?”

    “明德皇后火祭案卷宗。她是我的闺中好友,死得不明不白,我总想为她做点什么,比如查清真相。”

    陆回的声音凉薄如昨夜的月色:“明德皇后案早已盖棺定论,她死于意外,案卷业已封存。”

    谢汐楼有些着急:“她不是死于意外,她——”

    她的声音卡在半截,哑了嗓子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要怎么说?说沈惊鸿是被人杀的?她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告诉他,她其实就是沈惊鸿,她但是就在现场?

    陆回饶有兴趣:“她怎么了?嗯?”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干笑着:“她是个特别善良的人,这种人该是佛祖庇佑,怎么会意外被火烧死?她该是长命百岁,无灾无病才是。”

    “哦。这理由不足以让本王为你重启案件调查。”

    谢汐楼泄了气,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有叶子从枝头坠落,打着旋儿落在谢汐楼的发顶,陆回上前一步,替她取下,淡淡道:“案卷可以给你看,但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什么实话?”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案卷。”

    谢汐楼正要回答,被陆回打断:“回答之前,你先想清楚,拿到案卷之后要如何做。重启调查吗?若明德皇后之死真的有隐情,你要为她报仇吗?将平静的湖面重新搅起风浪,让有罪之人受天下人指责,可是之后呢?你要如何从风波中脱身?还是——”陆回温柔托起谢汐楼的下巴,“你从来没想过要脱身。你早就准备为一个‘死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去阴曹地府里和她再续前缘。”

    谢汐楼退后半步,挣脱开他若有似无的桎梏:“琰王妃的身份,不够护我周全吗?”

    陆回冷嗤一声,第一次发现她这般天真:“明德皇后多贵重的身份?当今陛下的元后,还不是落了个被烧成黑炭的下场。谢汐楼,权利的核心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有的事碰不得,别说是一个琰王妃,就算是本王,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所以就让她白死吗?”谢汐楼抬眼看着他,双眸如隆冬的湖面,被冰层覆盖,看不清内里的波涛汹涌,“沈惊鸿七岁入皇宫,说是公主伴读,其实不过是入宫为质。众人艳羡她命好,谁知她谨小慎微的六年是怎么度过的?”

    “好不容易熬到出宫,还没快活几年,又被先帝定了和太子的婚事。定就定吧,反正她早就认命,这一生就是用来还债的。以后做了太子妃,好好管理太子后院,做个贤内助也不错,说不定未来还能当个一代贤后,青史留名,然后呢,她得到了什么?一夜大火,香消玉殒,尸骨无存。”

    “她做错了什么?案子稀里糊涂了结,挂着皇后的名声,却落了个含冤九泉、无人肯为她伸冤报仇的下场。街边乞丐都比她死得光明磊落!”

    她字字句句明明无甚起伏,却又声嘶力竭字字泣血,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回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谢汐楼,我真后悔带你回到华京。还不如留你在益州,与周鸿之斗法,早死早超生。”

    谢汐楼怔住,又听他继续说:“来华京前,你认真赚钱,拼命想活下去。怎么到了华京,一门心思总想送死?”

    “我……”

    “这案卷,本王并非不能给你。只是,下次你向开口讨要案卷时,希望已经将一切想清楚了。”

    陆回说完后不再看她的表情,任由她无助迷茫不知该去往何处。他转身走出院落,等候在角落的堂木见机迅速跟上,像个影子。

    听到一切的堂木心中满是不解:“殿下,那案卷早就准备好了,就在您府中的书桌上,为何不直接给她?偏要刁难她这么一回。”

    陆回横他一眼,眼神冰凉:“怎么,你心疼了?”

    堂木打了个哆嗦,疯狂摇头:“属下只是觉得,谢姑娘只是想看看案卷,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为先皇后报仇。”

    谢汐楼就是沈惊鸿,沈惊鸿的杀身之仇便是谢汐楼的杀身之仇。她出身将门,由祖父沈国公亲自抚养长大,性格中有掩藏起来的刚硬傲骨。她若拿到案卷,发现其中的不妥,定然会查到底。

    这事他知道,谢汐楼知道,却没办法解释给他人听。

    陆回在地牢前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牙,静静看了片刻后,轻声开口:“明德皇后案,非一腔热血满腹仇恨可解。她需要冷静下来,将一切理清楚,想好坚持的,决定舍弃的,之后,方能找到这案件的真相。”

    “希望她莫要后悔。”

    ……

    陆回离开后,谢汐楼枯站在原地,脑海中杂乱一片。

    两年前她睁开眼后,并非完全没考虑过回沈家做回沈惊鸿,但她还是选择了离开,除了想要自由外,还有莫名的恐惧。

    那时的她,虽然忘记了案发那夜的事,依然下意识想要躲避危险,远离华京。

    她恐惧回到沈家,恐惧回到那个爱她的亲人全在身边,却还是护不住她的地方。

    如果不是想起了那夜的事,如果不是遇见了龚玉,她应该还是会离开吧?跑到天涯海角,再不回这令人憎恶的华京。

    偏偏她想起,偏偏她遇到。

    仇恨如藤蔓将她包裹,她拼命挣扎,又放弃抵抗。

    若留下为自己报仇,快意恩仇痛快淋漓,可以与家人相认,却可能再被关回金丝笼;若远远避开,虽然夹着尾巴苟且偷生,至少能自由自在地活。

    到底该如何做呢?

    谢汐楼在原地呆到旭日东升方才离开,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纸镇带她去到一边空屋子里,闷闷道:“这是殿下休息的地方。你若累了,可再此休息片刻,若想回王府,属下现在就去备马。”

    谢汐楼一夜未眠,身体和精神都乏累到极点,闻言摆摆手:“你去忙吧,我就在此处休息,不会乱走。等到我睡醒,会自行离开。”

    纸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点了点头:“也行,你好好休息。”

    纸镇离开后,谢汐楼歪在软榻上,伴着靠枕的檀香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外面又响起嘈杂的声音,似乎来了很多人。她瞬间清醒,理了理杂乱的头发,顺手拿了把门边的油纸伞遮阳,走出房间。

    她向着声音的方向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外院,离大门不远的地方。

    门口来了几十个人,都是丢失孩子的人家,几个妇人抱着婴儿站在他们面前,在大理寺官员的协助下,一一确认男婴身份,确认无误者按下手印便可带着自家的孩子离开。

    眉毛都没长齐,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婴儿,在他们家人的眼中轮廓清晰独一无二,没有人认错,没有人起争执,他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脸上满是溢出的喜悦和温柔。

    谢汐楼站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无限感慨。

    帮这么多人家团圆,她可真是干了件大好事,一会儿定要去吃顿好的犒劳一下。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了最后一户人家。

    谢汐楼看着那夫妻二人悲痛的脸,突然觉得这顿好吃的不吃也罢。

    被绑走的九个男婴最终只找回了八个,最后一个的下落虽然还未审出,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没找回的婴儿,竟然是吏部尚书陈崇的公子。

    第67章 婴儿哭(完)蛰伏

    陈崇和夫人早过而立,子嗣艰难,膝下一子一女,女儿刚满十岁,儿子被偷走前刚满百日。

    陈崇答应与百里木合作实乃先斩后奏,陈夫人在乳母要抱着孩子出门前方才知晓。

    她一直是个全心全意支持夫君的普通妇人,对此事虽心有疑虑不舍,终究还是没有阻拦。

    然后孩子便没了。

    孩子被偷走后,陈夫人日日以泪洗面,一夜间白发横生,像是老了十岁。陈崇思念幼儿,在案件移交大理寺前,每日去京兆府点卯,和昔日好友百里木几乎到了绝交的地步。

    今日一大早,大理寺派人上门告知昨夜发生的事,夫妻二人匆匆梳洗后马不停蹄赶来现场。短短几个时辰,二人从欣喜若狂到彻底绝望,陈崇夫人崩溃到几欲昏厥。

    有大理寺的人从地牢的方向跑过来,二人眸光灼灼,满心满眼都是恳请,希望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大理寺官员见二人这幅模样,心有不忍,叹了口气:“那孩子年纪太小,没抗住,已经走了。尸骨就埋在院子中,一会儿下官派人挖出,送到府上。”

    陈夫人瘫软在地,失去意识,陈崇忙着照顾夫人,一时间乱作一团。

    没有什么比给了希望,却亲眼看着这希望一点一点殒灭更令人绝望。

    恰在此时,大理寺

    又来了几人,将前院挤得拥挤不堪。谢汐楼定睛一瞧,为首那人竟是老熟人周相,周鸿之。

    还是沈惊鸿的时候,她时常见到周鸿之,时隔两年,这老匹夫容光焕发,瞧着比两年前还要年轻不少。

    只是,他为什么要在此刻来到这里?这案子与他有什么关系?

    谢汐楼躲在角落,将身形隐藏。

    齐正瞧见周鸿之,快步上前见礼:“周大人,您怎么来了?”

    周鸿之笑着还礼:“偷婴案是京中大案,朝中众人都极为关注。一早听闻琰王殿下将嫌犯逮捕归案,老夫厚着脸皮前来,想打探打探情况。”

    满朝上下有几个人敢到大理寺打探案情?

    周鸿之这话说得极为谦逊,齐正却不敢真将他当成来打探情况的老人家。他微微欠身,捡着与案件关系不大的内容说:“昨夜大理寺已将案犯全部逮捕,将被他们绑走的十七个药童连同八个男婴全部救出。”他看了一眼一边的陈崇夫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周大人想必听说过,华京共丢失九名男婴,其中有一名昨夜未能找到,经过审问,案犯交代那名男婴因年岁过小,没能扛住,已然夭折。夭折的男婴恰好是陈大人的爱子。”

    周鸿之瞳孔骤然收缩,神情很是耐人寻味,他顿了一瞬后走到周崇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陈大人……请节哀。”

    他面露沉痛,真像是懊恼遗憾的模样。

    陈崇低头安抚妻子,并未看周鸿之一眼,丝毫不在意面前人是他的上官。

    一个角落,一场大戏,两个主演,各怀鬼胎。

    谢汐楼缩在角落,将一切收在眼底,若有所思。

    周鸿之和陈崇分别代表朝中两股势利,这俩人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上朝之时都能掐得你死我活,此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倒是演起了兄友弟恭。

    真是有趣。

    谢汐楼又看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从侧门溜走,回到刚刚歇息的房间。

    陆回不知何时进了屋子,正手肘撑在桌面,揉着额头假寐。他听到谢汐楼的声音并不抬眼:“看完热闹了?”

    谢汐楼喉头一梗,惊异于面前这人是如何装作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又觉得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陆回没等到她的回答,抬起眼皮,眸光流转:“嗯?”

    这一生“嗯”从喉头挤出,带着一夜未眠略的沙哑,却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谢汐楼挠挠头:“算是吧,看了场有意思的戏。”她将刚刚见到的场面说给陆回听,将疑惑和不解全盘托出,“我记得这俩人是政敌,现在怎么关系这般融洽?”

    “许是你看错了,这俩人一向冰火难容。”陆回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确实是周鸿之第一次为了一个案子来大理寺,有点意思。”

    谢汐楼想起那册子上周鸿之妻妾名字后的空白:“给周相妻妾服用的回春汤,应当来自陈崇的小儿子。奇怪的是,陈崇的小儿子是所有男婴中年纪最小的,按照杨院使所言,年岁越小,血液效果越好,他应该是最珍贵的那份药材,却被用给了周家人,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有意思。”

    陆回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你怀疑周鸿之是背后的主谋?”

    谢汐楼回答得很谨慎:“也有可能是意外。还有许多疑问,需要时间去查清。”

    “说说你的想法。”

    谢汐楼凑近,双眸中闪着光:“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济善堂背后隐藏东家是周相,他知晓这汤药神奇,定然会将药效最好的一碗留给自家人,如此一来便解释了前面的不合理。但同时,若这药真能借由放血男婴控制摆布人心,他如何敢留那小娃娃的活着?”她的手掌横过脖颈,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定要斩草除根,才能睡得安稳。”

    “可有证据?”

    谢汐楼耸耸肩:“只是猜测。不过我相信,只要他做过,必留痕迹,只要再给我点时间,一定能找出来。”

    “没时间了。”陆回淡淡道,“此案会尽快结案,以安民心。昨夜在宅院中发现的那群人,已经确认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在受害者家庭附近赁房子的租客,也是收买稳婆的人。案件链条已然闭合,没有再耽搁下去的理由。十七个药童会在京兆府的安排下返回原籍,寻找家人,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谢汐楼错愕:“不管幕后真凶了?”

    陆回没有说话。

    谢汐楼了然:“你根本就没想再往更深处查。”

    “此案追根究底,只死了一个男婴,不足以撼动根基。若不能一击毙命,不如继续蛰伏。”陆回走到窗边,将手上的玉扳指取下举起。阳光穿过温润白玉,白玉染上阳光的颜色,“玉摔在地上,或许不会碎裂,但内里必然留有无法察觉的裂痕。耐下心来,等到裂痕积攒足够多的那日,什么都不需要做,玉自会碎裂。”

    “希望我们能等到那一日。”

    ……

    八月初,夏与秋的交割融合,萧瑟与繁华错乱交织。

    院落中的棵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群魔乱舞落在地上。谢汐楼喜欢听双脚踩上去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拦着不让人清扫,积了厚厚一层。

    几天前落了场雨,金灿灿的落叶沾染雨水,如污泥般摊在地面,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谢汐楼路过时没注意,叶片沾染在裙摆上,污了她近期最喜欢的一件衣裳,被陆回笑了好几日。

    礼部遣人来商议她和陆回大婚的事,她只听一句便开始迷糊瞌睡,从未听完过整个流程。

    陆回看着垂着头小鸡啄米一般的谢汐楼,眼中有他不曾想象过的温柔:“以后莫要劳烦王妃了,亦宁最近不是没事么?她最喜欢热闹,交由她来操持。”

    礼部官员迟疑:“那婚服——”

    “让尚衣局的人来量尺寸,用最好的布料,最熟练的绣娘,最璀璨的宝石。拿不准的去问亦宁,她们俩喜好相似,她该是知道王妃喜欢什么。”

    谁家长辈的婚事由小辈操持?琰王殿下太过荒谬。礼部虽觉得不妥,到底没敢反驳,领命离开。

    中秋前几日,谢汐楼正在屋里和院中的婢女玩双陆,陆回走近时听到屋中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唇角不自觉染上笑意。

    屋内人见到陆回,带着满脸纸条匆匆忙忙退下,谢汐楼摊在太师椅上,一张脸干干净净,竟是一回都没输。

    谢汐楼神采飞扬,眉宇间全是骄傲,就差写上“快夸我厉害”几个大字。

    陆回坐到一边,装作没看懂,开口便是正题:“明日一早,随我进宫,拜别太皇太后。出宫后我们会直接离开华京,去梧州。”

    谢汐楼呆住,心中一万个不情愿,肩膀耷拉下来,扭扭捏捏道:“能不去吗?我同家中关系不好,咱俩的婚事没必要知会他们。”

    婚姻大事哪有不通知父母的?陆回挑眉:“哦?你似乎很怕回梧州。那里可是有什么秘密?”

    还能有什么秘密,怕你发现我是个冒牌货呗。谢汐楼干笑:“那哪能啊!殿下莫要多想。”她咬着牙,“去就去,到时候你不要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吓到就好。”

    眼看着对面的人愁容满面,像是如临大敌,陆回不再逗她,将真实原因说出:“你可还记得李全?”

    谢汐楼愣了片刻,犹豫道:“叶芹儿的情郎?”

    离开益州时,叶芹儿曾托谢汐楼寻找李全的踪迹,当时谢汐楼没答应,倒是陆回接过了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那把铜梳。来到华京后,她将此事抛之脑后,难为陆回一直记得。

    陆回将铜梳放到桌面上:“回京后,我派人去查李全,确实找到一个同名同姓之人,此人七年前入朝为官,娶了户部尚书的庶女。后外放至梧州,任梧州主簿。此行,除了完成太皇太后嘱托外,可顺路见见这个李全,问清楚来龙去脉。”

    谢汐楼愿意为这李全早就遭遇不测,此时知晓这人没死,心中怪异:“这不会真是个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吧?”

    “此事或许没这么简单,还是先到梧州,再做打算。”

    ……

    八月初十,谢汐楼和陆回进宫辞别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看着小儿子,心中很是不舍。再过几日便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偏小儿子不喜繁琐宴席,执意在此时离开。

    她能理解,但总是心存不舍,赏了东西便让二人离开。

    二人走出蓬莱阁时,正遇到嫔妃来请安。谢

    汐楼本来没在意,低头想着其他的事儿,直到一人停在他们的面前。

    她抬头看清来人,吓了一跳,来人竟然是沈家二娘,沈照影。

    沈照影是沈国公次子、她二叔的长女,只比沈惊鸿小一岁。二人自小一同在沈国公府长大,性格天差地远。

    沈惊鸿看不惯沈照影娇滴滴,手上破个口子都能哭得响彻沈国公府;沈照影看不惯沈惊鸿带着虚假的面具,明明什么都想要,却装作什么都不在意。

    二人从小就是针尖对麦芒,沈惊鸿入宫后,她更是看她不顺眼,每每遇到,都要拌几句嘴……她怎么进宫了?

    沈照影身披金丝银线交织的锦绣华服,裙裾延绵数尺,头戴金钗珠翠,眉心贴着珍珠花钿,周身贵气,与当年那个喜欢穿鲜艳衣裙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她昂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不算友善也没什么恶意。视线短暂扫过谢汐楼,停在陆回身上:“琰王殿下,梧州路遥,天寒露重,一路平安。”

    陆回微微点头:“承沈妃娘娘吉言,也祝娘娘得偿所愿。”

    沈照影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转身瞬间带起一阵香风,刮到谢汐楼面门,她险些控制不住打喷嚏。

    谢汐楼揉了揉鼻子,突然发觉这香味怎么如此熟悉?

    她眯着眼睛回忆,思绪回到三年前。

    那时她和还是太子的陆既安定下亲事,陆既安请宫中香料师为她研制了一款独一无二的香粉,赠给她当礼物。

    说实话,沈惊鸿并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只觉得香粉腻歪不如花香清雅,但又不忍拂了陆既安的意,只能表现出欣喜,此后日日涂抹。

    没想到她“死”了,这专属于沈惊鸿的独一无二的香粉,倒是到了沈照影的手里。

    一边的陆回看着她小狗似的怂鼻子的模样,只觉得甚是可爱:“怎么了?”

    谢汐楼盯着沈照影离开的方向,嘀嘀咕咕:“真是个学人精。从小是,现在还是。”

    “你和沈妃认识?”陆回问。

    谢汐楼瞬间惊醒,眨眨眼眼睛,笑得温温柔柔:“那哪儿能啊。不过是明德皇后以前提起过几句她和沈照影得故事罢了。”她顿了顿,装作不经意提及,“沈妃,她是什么时侯入宫的?封号是沈吗?”

    “明德皇后去世半年后,陛下特准沈照影入宫伴驾,以沈家姓氏为封号,封为沈妃。”

    “她现在过得如何?”

    “很得圣宠,尊荣无双。”陆回眸色深深,“有人猜测圣上想要让她做继后。”

    谢汐楼冷嗤,不以为然:“陆——陛下不是个胸怀宽广之人,自监理朝政起处处防着朝中勋贵。沈家出一个明德皇后,是先帝的意思,陛下无法拒绝,但他绝不会容许出第二个姓沈的皇后。”

    陆回悠悠叹息,眼神似穿越层层高墙,落在海河山川上:“可惜这个道理,太多人想不明白。”

    第68章 少年志1梧州谢家

    梧州,地处西北边境与华京之间,四周多山川,群峰绵延不断,只一条官道可通向外面,是个颇为封闭的地方。

    马车自华京出发,一路向北,天气愈发寒凉。一行人速度不快,加之山路崎岖,到梧州时已入了九月。

    梧州城门外,有人早早候着,见到马车后忙不迭上前,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可是琰王殿下大驾?”

    堂木同车夫坐在马车前,闻言跳下车,还了一礼:“阁下可是官府众人?”

    那人露出一讨好的笑:“回大人,下官是梧州府官员,刺史大人几日前便让下官候在此处,只等诸位一到,便带诸位去城中最好的酒楼,贵丰楼。刺史大人早在楼中备好宴席,为诸位洗尘。”

    堂木不能决断,敲了敲身后的雕花木门,马车内传来陆回的声音:“本王此行只为陪王妃回故乡看看,不欲张扬。何刺史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那人还要说什么,已被一旁的侍卫请到一旁。

    车夫驾着马车再次出发,马蹄溅起尘土,车轮碾过沙砾,檐角夜明珠撞到马车壁上,发出清脆响声,向城中谢府的方向驶去。

    马车内铺着雪白的狐皮,一左一右布着两张软榻。一张软榻铺着柔软的被褥,被褥上堆着果脯肉干,谢汐楼裹着厚厚的披风,边看杂书边啃零食;另一侧软榻表面镶着一层薄玉,触手微凉,陆回靠在玉枕上翻看游记。

    一方天地,两人各占一角,一路颇为融洽。

    谢汐楼听到陆回的话,将口中的肉干咽下:“除了来找李全,你真没别的事了?”

    陆回翻了页书,连眼皮都没掀:“有些别的事,和其他案子有关。”

    谢汐楼点点头:“懂了,我和李全一样,都是借口。”

    这话听起来怎么带着一股子酸气?

    陆回将游记搁下,饶有趣味地瞧着她,只见她扁着嘴,脸颊微微鼓起,甚是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似在想象那柔腻触感。

    “有别的事是真,来找李全是真,想看看你出生长大的地方还是真。何必在意哪个更重要?”

    看她出生长大的地方……谢汐楼浑身僵硬,挤出个尴尬的笑容,掩饰似的往嘴里塞了块肉干,将手中画本子抬起,遮住脸,再不说话。

    陆回静静瞧了一会儿,面上是无人注意到的温柔。

    马车复行两刻,停在谢宅门口,谢家众人齐齐整整站在门口,各个身着华服宝冠,见到陆回下车,纷纷跪下请安。

    陆回装作没看到,转身去扶谢汐楼,扶着她一步一步走下马凳,站稳身子后,才道:“诸位免礼。”

    谢家百年商户,靠种茶卖茶为生,一直活动在西北一带,除了如今的谢夫人,甚至都无人去过华京。梧州城的何刺史,便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了,他们何曾见过王爷,见过这般阵仗?

    谢家家主谢商民瞧着是个老实人,一直垂着头哆哆嗦嗦。谢家夫人姜氏沉稳得多,微微垂头,波澜不惊。

    谢夫人身后跟着她的三个孩子。谢家大娘妇人打扮,已然婚配;谢家三郎,同原本的谢汐楼差不多大,尚未笄冠;谢家四娘娘瞧着稚嫩得多,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

    三郎抬头悄悄打量,以为混在人群中不会有人注意,实则人群中众人皆低头含胸,只他一人瞪着眼珠四处乱瞧,格外显眼。

    谢汐楼瞬间抓住他的目光,隔着帷帽看她,却见他眼神中全是好奇挑衅,没有任何对皇室的尊重和对陆回的惧怕。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还是被娇惯坏了啊,迟早惹出大祸。

    陆回懒得理这些小插曲,只温柔问身边的谢汐楼:“这可是卿卿出生长大的地方?”

    谢汐楼乐了,踩着他递过来的石头翻到墙上,掀开面前薄纱,视线扫过面前人,微微摇头,一颦一笑尽显柔弱:“妾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妾从未来过这里。”

    在场人面面相觑,谢商民面带慌张,匆匆忙忙解释:“二娘自小体弱多病,谢宅人员嘈杂,草民怕冲撞了她,是以将她养在城郊宅子中,这才能平安长大。”

    谢汐楼眨眨眼睛,面露疑惑:“这位老先生是谁?可是妾的父亲?妾自小长在庄子里,身边只有姨娘陪伴,从未见过父亲,更未见过母亲。”

    谢商民额角汗水滑下,尚还来不及擦拭,便听陆回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华京,若谁家庶女庶子被苛责,会被众人戳脊梁骨,这家孩子的姻缘也会变得艰难。是以就算家中再不和睦,兄弟姐妹间有再多的龌龊,也会藏着掖着,表面功夫做得极好。

    像谢家这般将庶女扔在庄子里,丝毫不掩饰对庶女的不喜,以至从未见过父亲母亲面的,实属罕见。

    陆回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意,让谢商民浑身发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脆利落认错:“是草民不对,草民对

    二娘看顾不多,以后必加倍补偿二娘。”

    谢家众人再次随家主谢商民跪下,他们脸上的不满未能妥善掩藏,在一起一落间泄漏不少。谢汐楼看着他们,心中突然觉得很无趣,周身被无力所包裹。

    他们并不是真的心存愧疚,不过是不敢忤逆琰王的意思,怕招惹杀身之祸罢了。

    她想起真正的谢汐楼死时的场景,心疾发作,嘴唇乌青,有药可医却无求药之门,临终前犹自念着庄子里无儿无女的老妪,心头起了无名邪火。

    她捏着衣袖,靠在陆回身上抽泣,声音哽咽:“两年前妾生了心疾,姨娘心疼妾年幼,曾来主宅求药,却连谢宅大门都没让进。那之后不久,姨娘也生了病,时常认不得人。妾为了救姨娘,救自己,只能逃出庄子,一路南下,这才认识了殿下。”

    这话半真半假,情感倒是真挚。

    “二娘,这事母亲确实不知。郭姨娘常年住在庄子里,家中新来的仆役不认得也情有可原……但此事确实是母亲的失职,是母亲的不是,母亲给你赔罪。若你还不消气,过几日我亲自去庄子里,给姨娘赔罪,直到求得原谅,再返回谢宅可好?”

    说话的是谢夫人,她面上满是悲痛,字字情真意切,盯着谢汐楼眸光闪烁,瞧着真有那么几分懊恼后悔之意思。

    谢汐楼被气得险些笑出声。

    母亲给女儿赔罪,妻给妾赔罪,她敢说就是赌谢汐楼不敢替郭姨娘接下。

    短短几句话,谢夫人将事情的重点从“谢家庶女从未见过父亲母亲”“谢家曾虐待准王妃母女”,转到了“谢家当家主母被庶女逼得向姨娘赔罪”。

    好一朵盛世白莲花,若是原来的谢汐楼,怕是要被吓得不知所措吧?

    可惜她命不好,遇到了个假谢汐楼;可惜她太愚笨,忘记面前人除了谢家庶女身份,还有准琰王妃的身份。

    谢汐楼看向陆回,在他的双眸中清晰瞧见自己的身影。他的目光平和,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此间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差距。

    谢汐楼的心逐渐安定,她走到跪着的谢夫人面前,替死去的谢汐楼,以女儿的身份受了谢夫人的礼,理直气壮,毫无忐忑。

    “谢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底下不长眼的仆役犯的错,怎么能怪到您的身上?何况此事过去两年,妾一个小辈,哪里敢生长辈的气?只是——”她话音一转,神情再次忧郁,“可怜姨娘被磋磨得疯疯癫癫,至今仍是神志不清。妾作为她的女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既然母亲心存愧疚,妾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若母亲自去庄子里,将姨娘请到谢宅中可好?宅子终究清冷了些,不适合养病,妾看这谢宅倒是不错,说不准姨娘住上两日,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谢夫人愤然抬头,胸口起伏,只觉得自嫁到谢家后,再没受过这般侮辱。她的视线掠过一边时刻注意这边动静的陆回,咬牙挤出一个笑容:“就听二娘的。”

    谢汐楼心中满意了三分,转身走回陆回身边,陆回见她气出得差不多,也不再为难谢家人:“起来吧。”

    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敢靠近,只能躲在不远处的街角探着脑袋。

    谢夫人耳边响起轰鸣,仿佛听到了他们指指点点的嘲笑,脸色愈发苍白。她深吸一口气,这次笑容真挚许多:“殿下舟车劳顿,还请进去歇息。”

    ……

    众人随陆回和谢汐楼步入谢宅,门前热闹逐渐散去。

    谢大娘跟在人群最后,正要抬步时,余光瞧见一旁的三弟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转过身看向他,一眼瞧见他眼中的兴奋和怨怼,心头一跳,板下脸训斥:“三郎,莫要冲动。”

    谢三郎咬牙道:“那就眼睁睁瞧着他和那个贱人生的作践母亲?”

    谢大娘头疼欲裂:“母亲真是把你娇惯坏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琰王是什么人?也是你可以怨怼的?你要拉着全家陪你送死吗?!”她看着弟弟稚嫩的脸,柔和了声音,“阿弟,你想想,二娘嫁入皇家,那是咱们家天大的福气。是姨娘养的又如何?还不是我们的手足。她嫁入皇家,于你、我、四妹,都有天大的好处。四妹的亲事不愁了,你的学业仕途也不需要母亲担心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三郎犹自嘀嘀咕咕:“也不知道琰王看上那贱人生的什么了,我瞧着还不如四妹机灵讨人喜欢。阿姐,你放心,我晓得此中利害,定不会冲动行事。”

    谢大娘心中依旧惴惴,只勉强点头:“如此就好。”

    第69章 少年志2苗姨娘

    谢宅将谢大娘出嫁前的院子腾出来,重新布置后,供陆回暂住,将谢汐楼安置在院子角落的客房中。

    谢汐楼对此没什么感觉,反正也不是她家,她也不是真的探亲,倒是陆回对此很是反感,坚持让谢汐楼与他同住一院,分屋而居。

    二人虽被太皇太后赐婚,到底未过六礼,住在一起太过荒唐。但陆回何曾在意这些?若不荒唐,反倒让人生疑。

    陆回无视谢府欲语还休的众人,淡淡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左右本王的决定了?”

    谢汐楼定定望着眼前人,全身泛起酸麻,有隐匿的喜悦在胸口生根发芽。她默认了陆回的说辞,垂着眼睛不敢看陆回,耳朵红得像煮熟的虾。

    她再一次发觉,她确实喜欢上陆回了,她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和他去经历一切未知。

    可惜他不喜欢她,可惜她不是真正的谢汐楼。

    一夜安眠。

    次日正午,谢家设宴,为陆回和谢汐楼洗尘,陆回不喜热闹,宴席便未请他人,只谢家众人小聚。

    席间,谢家众人全数出席,包括昨日未出现的苗姨娘。她是谢府中如影子般的存在,无子无女,并不受宠,坐在最角落的阴暗处,一眨不眨盯着坐在最上首的谢汐楼。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到夜半方散。昨日的龌龊仿佛就留在了昨日,今日犹如新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浓淡适宜的笑容。

    谢夫人回到院中后,僵硬的笑容再无法维持,想起宴席上坐在上首扬眉吐气的谢汐楼,阴沉着脸砸了一套白瓷茶具。

    屋内婢女霎那间跪了一地,连呼吸都尽力放轻。

    恰在此时,有婢女颤颤巍巍进屋禀告:“夫人,苗姨娘求见。”

    “苗氏?她来做什么?”谢夫人急促呼吸逐渐平缓,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算了,让她进来吧。”

    婢女退下片刻后,苗氏进屋,看着跪了一地的仆役,面露惶恐,她捏着袖角站在门口,怎么都不敢再进一步。

    谢夫人看着她这幅窝囊样,想起了庄子里疯疯傻傻的郭氏,更是来气:“你来我这作甚?可是你好姐妹的女儿做了王妃,到我这耀武扬威的?”

    地上的婢女将头贴在地面,恨不能凿个洞埋进去。

    苗氏慌张解释:“夫人,奴婢怎么敢?奴婢既然作出了选择,便不后悔。”她抓紧手中帕子,咬牙道,“当年舍弃郭氏效忠夫人,是奴婢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奴婢至死不悔。”

    谢夫人心中解气几分,连带着表情也松快不少。她淡淡道:“也是,你这种背主之人,此刻该缩起来才是,免得她们母女找你的麻烦。”

    苗氏正准备开口说什么,瞧见满屋的人,又闭上了嘴。谢夫人瞧见她的样子,坐直身体:“我与苗姨娘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

    “是,夫人。”

    婢女们鱼贯而出,没发出半点声响。谢夫人看着苗氏:“人都走了,你要说什么,可以说了。”

    苗氏咬了下嘴唇,下定决心般开口:“奴婢今日瞧着

    二娘,有些奇怪。”

    “哦?哪里奇怪?”

    “约莫六七年前,听闻郭氏生病,奴婢曾偷偷去过庄子里,见过郭氏和二娘。那时二娘只有八九岁,病歪歪的,与今日之人模样相差甚远。”

    谢夫人拧眉:“许是长开了?”

    苗氏摇头,越发觉得肯定:“那时的二娘的鼻子随郭氏,鼻尖如鹰钩,双眸是丹凤眼,嘴唇略微厚些。今日的二娘鼻尖微翘,鼻梁高挺,双眼圆如杏子,这如何能是一人?”

    谢夫人脸色发沉,沉思了片刻后开口:“此事你莫要声张,全当她就是二娘。”

    “夫人可是要做什么?”苗氏试探。

    谢夫人冷笑:“你莫不是想借我的手做什么吧?我告诉你,你乖顺些,莫要生出些旁的心思。如今的谢二娘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只要咬死琰王妃是谢家的二娘,谢府便有你想不到的好日子过,兴许还能沾着王爷的光,举家迁到华京!”她叹了口气,看向门外远方,“自嫁入谢家,我已经近二十年没回华京了,也不知那里如今是什么光景。”

    苗氏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今日来,本想靠这个消息,换得些好处,哪能想到谢夫人是这个反应。

    谢夫人想着未来的日子,心情好了不少,柔声道:“此事你就烂在肚子里,等日后到华京,我定给你安排个大院子,吃穿少不了你的。”

    苗氏垂下眼睛:“奴婢谢过夫人。”

    天空闪过一抹亮光,随即震耳欲聋的雷声掠过谢宅。谢夫人房间门外无人在意的角落,谢三郎被雷声惊醒,逃也似的离开,没留下半点痕迹。

    一场大雨,两个世界。

    宴席后,谢汐楼死皮赖脸跟着陆回到了他的房间,似乎有话要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开口。

    陆回桌上堆着刚收到的公文,看了半页后无奈搁下:“你没钱了?”

    谢汐楼一愣:“不是啊。”

    “人参吃完了?”

    “不是啊。”

    “想出去玩?”

    “不是啊。”

    陆回揉了揉眉心:“想要什么直说,不要一直晃来晃去的,看得人眼花。”

    谢汐楼丧气地坐到一旁,想到宴会中那些古怪的目光,试探着道:“殿下,我一直在庄子里长大,你是知道的吧?”

    陆回挑眉:“嗯,知道。”

    “我和他们都不熟,你也知道吧?”

    “嗯,知道。”

    谢汐楼思绪逐渐混乱,垂着头抓耳挠腮:“我前些年生了场大病,忘记了很多事,长得也不太一样了,我其实——”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

    陆回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挑起她的下颌,用手遮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谢汐楼,我不知道你的脑子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你想的那些都不重要。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最后几个字打着旋儿钻进谢汐楼的脑中心里,她怔怔瞧着他,眼睛眨啊眨,心跳无法抑制,震耳欲聋,以至于外面雷声响起时,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声音是她的心跳声。

    谢汐楼呆呆点头:“记住了。”

    她的呼吸喷在他的掌心,带来微微的湿润,说话间有柔软触感,应当是她的嘴唇。

    原来小娘子的嘴唇这般柔软。

    陆回收回手,罕见得有几分不自在。他将手背在身后,在心中反复描摹刚刚的触感,一时没再说话。

    雷声过后,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沿屋檐落地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

    秋雨带来的凉意渗透骨髓,陆回合了窗,取过搭在一旁的披风,替她掩好:“莫要着凉。”

    谢汐楼裹紧披风,仿佛被冻僵的思绪逐渐复苏:“那个,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李全?”

    “明日堂木会将人约到茶楼,你我去那里与他见面。不过,明日你莫要提叶芹儿的事,切莫打草惊蛇。”

    谢汐楼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这是何意?既然找到了李全,直接问他是否记得和叶芹儿的海誓山盟就是了。我们只是来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成叶芹儿的嘱托。无论他是抛弃糟糠也好,有难言之隐也罢,我们又不会拿他怎么样,何谈打草惊蛇?”

    陆回颇为头痛,一时不知从何解释,想了半晌只道:“明日你自会知晓。”

    ……

    次日又是个阴雨天,雨下一阵停一阵,路上没什么行人,道路泥泞不堪。

    陆回和谢汐楼到达约定的茶楼雅间时,李全已在,看到二人忙不迭站起身,行官礼。

    陆回挥挥手:“免礼。”

    陆回带着谢汐楼落座,李全却怎么都不敢坐下,站在桌旁手足无措。

    陆回不强求,不愈耽搁太多时间,简单问了几句梧州的情况后,转而问他:“听闻你是益州人?”

    李全笑道:“下官确是益州人。”

    陆回微微转头看向谢汐楼,替她拂去肩头看不见的尘土:“说来也巧,几个月前,本王曾和卿卿去过哪里,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里有个湖,叫什么来着,很是漂亮,比华京周围的湖泊美多了。卿卿,你可记得那湖的名字?”

    谢汐楼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妾也觉得那湖很美,好像叫临什么……”她转头看着李全,美目流转,“这位大人既然是那里的人,可还记得那湖的名字?”

    李全支支吾吾道:“殿下请恕罪,下官离开益州已有近十年,也有些记不清了。”

    谢汐楼看了他一眼,挽住陆回的胳膊,娇笑道:“妾想起来了,是临丹湖!殿下,你可知除了临丹湖,妾还对一地印象极深。”

    “哦?是什么?”

    “春意浓!那里的饭菜可真好吃啊!比王府的厨子不遑多让。春意浓里还有个叫虞三娘的姑娘,也是极美的,王爷你可还记得?”

    “春意浓”和“虞三娘”几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对面的李全没有任何反应。谢汐楼的心逐渐沉入湖底,几乎笑不出来。

    陆回注意到这细微的情绪改变,知晓她已有所猜测。他笑容不减,三分风流七分宠溺,揽着谢汐楼的肩:“在本王眼中,天地间万物都不及卿卿一根青丝。”

    陆回又屈尊陪着李全聊了几句官场上的事,直聊得他面色发红,眼神兴奋,仿佛下一秒就要擢升为梧州刺史,才让其离开。

    雅间里只余他们二人,陆回把玩着桌上的杯盏:“说说你的想法。”

    谢汐楼声音比心情更低沉:“这人的过往经历虽与李全一模一样,但他应当不是李全,甚至没在益州呆过。不然如何会不知临丹湖,春意浓,和虞三娘?”

    第70章 少年志3渊源

    李全离开后不久,陆回和谢汐楼也离开了茶楼。

    天色亮了不少,不似来时阴沉。百姓陆续出门,茶楼外行人来来往往,小摊贩们推着车子碾过泥泞的土路,停在路边吆喝,吸引过往行人。

    马车就停在茶楼门前不远处,谢汐楼却没有上车。

    此刻没有太阳,她不需要带那恼人的帷帽,若不走走逛逛,岂不可惜?她拉着陆回向街市里走,努力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路边食肆飘出袅袅炊烟,布匹店内的绸缎流光溢彩,胭脂摊的店主慢条斯理摆开瓷罐,有摊贩走街串巷,吆喝声穿透整个街市,愈发热闹起来。

    世上最令人着迷处,就是这烟火人间。

    二人并肩行走,陆回突然道:“他确实不是李全。”

    谢汐楼毫不掩饰疑惑之意:“那他是谁?为何会冒充李全的身份?”

    陆回没回答,突然快步将谢汐楼甩在身后。他走到一边卖木雕的小摊,捏起一个木刻的小猫,垂眸细细打量。

    那商贩瞧见陆回衣着华贵,笑弯了眼:“客人眼光好,这是镇店之宝,也是小的最满意的作品!”

    面前的摊子不过一臂宽,凌乱摆放着二十几个小木雕,多是飞禽走兽。谢汐楼扫过整个摊子,对“镇店之宝”四个字有了新的理解。

    陆回将手上的木雕小猫递给谢汐楼,声音中有淡淡笑意:“像你。”

    谢汐楼接过,定睛打量。

    木雕巴掌大小,显然被悉心打磨过,握在手中手感光滑。小木猫正摊着四肢睡觉,肚皮上堆了几个元宝,眯着眼睛,一副极为享受的表情。

    陆回让堂木付了钱,谢汐楼将木雕

    举起,在他眼前晃了晃,心怦怦跳:“定情信物?”

    陆回瞥了她一眼:“回礼。”

    谢汐楼扁扁嘴,掩饰心中的失落,勉强笑道:“那我亏了,我送你的那只可是彩色的呢。”

    “等回华京,再补给你个更好的。”

    陆回说得随意,谢汐楼的心情却瞬间从低谷攀上高峰。刚刚的失落瞬间烟消云散,笑容如云后的阳光:“那我可要个金的,白玉的也行,总之越贵越好!我要是哪天没钱了,还能卖了赚一笔!”

    陆回面上嫌弃,眉宇却如逐渐消融的冰雪,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出息。”

    二人走走停停,到路尽头时谢汐楼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街上人人都在为生计奔波,瞧着并无人在意这边的角落,但她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又或者是在跟踪陆回。

    “怎么了?”陆回问。

    谢汐楼摇头:“可能是我的错觉,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咱们。”

    “不是错觉,却是有人在跟。”

    谢汐楼震惊:“那你不管?”

    “只是陪你闲逛,他们愿意跟便跟吧。”陆回不以为然,“若每次被人跟都如惊弓之鸟,就算没有刺客暗杀,怕是也会吓死。”

    谢汐楼松了口气,有所释怀:“受教了。”

    ……

    晚膳后,谢汐楼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消食。

    谢宅极大,内里有山有水,院子套院子,一不小心便会迷了方向。

    过往只知谢家富庶,却没有什么深刻感知,今日边走边瞧,大为震撼,越发觉得谢商民和谢夫人不是东西,竟让过去的谢汐楼过那般苦日子。

    她在假山群中绕来绕去,与一人撞了个满怀。谢汐楼揉着被撞痛的肩膀,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迟疑出声:“王友才?”

    “二娘子?”

    王友才是庄子里的人,他的祖母王嬷嬷是谢夫人的奶嬷嬷,陪着谢夫人嫁入谢家。王嬷嬷上了年纪后,被谢夫人安排在庄子中,和庄子原本的管家共同管理庄中的大小事务,一半是颐养天年,一半是替她监管郭氏母女。

    王友才自小在庄子中长大,人虽被宠着长大,脾性却不坏,谢汐楼在庄子里住的那些时日,与他成了朋友,时常约着一起探讨诗文。她逃出庄子离开梧州时,也有他的暗中协助。

    这人不是应该在庄子里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友才面色慌张,衣冠不整,见是谢汐楼,松了一口气:“二娘,你怎么在这里?”

    谢汐楼不知他问的是“她为何在梧州谢家”还是“她为何在这假山中”,只能一齐解释,而后问他:“你呢,为何在这?”

    王友才挠挠头:“庄子里每个月的都会派人来主宅送些新鲜瓜果,自你走后不久,这活就落到我身上了。我今日下午刚到,没想到晚上就碰到了你。”

    谢汐楼挑眉:“这可是内宅后院,你怎么到了这儿?”

    王友才犹豫片刻,轻声道:“二娘,半年前,我助你离开庄子,离开梧州,未求任何回报,今日你可否答应我,不问缘由,只当从未见过我?”

    “好。”谢汐楼回答的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她侧身让出可供他通过的通道,“你走吧。”

    王友才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在离开前压低声音:“多谢。”

    ……

    两日后,谢汐楼同陆回从谢宅出发,前往郊外庄子。

    自来到谢宅后,谢汐楼便提出要同陆回同去庄子中住,谢夫人和谢商民以庄子久未住人为由,硬是将他们留在主宅中。

    谢汐楼知道他们心中什么盘算,但思及李全的事,左右都要在梧州城中呆几日,便没多坚持。如今李全的事已了结,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在她的强硬要求下,谢家人再无法阻拦。

    谢家郊外的庄子位于西山脚,距离主宅近两个时辰的车程。庄子附近大片田地,平坦处租赁给周围农户,种植瓜果蔬菜,靠山的上坡则是大片的茶田。

    到庄子的次日,谢汐楼要去探望郭氏,陆回本要同去,临时有事要离开半日。

    临行前,看着身边的堂木和纸镇,欲留下一人跟着谢汐楼,被她拒绝:“你的事儿比我重要得多,我左右不出庄子,遇不到什么危险。就算真遇到,我的轻功好得很,至少能保命,撑到你回来。”

    陆回犹豫片刻,还是依了她的意思。

    他离开后,谢汐楼也不再耽搁,她曾在这里短暂住过些时日,知晓大概的方位,依着记忆找寻,不多时便到了郭氏的院子。

    郭氏的院子还是以前的模样,院中的槐树叶子落了大半,余下的叶片挂在枝桠上,摇摇欲坠。

    许是因为谢汐楼和陆回的关系,郭氏房间里多了许多崭新的物件,曾经三长一短的桌子不见影子,换成了上好木料制成的桌子,床榻上打着补丁的被褥也被丢弃,取而代之的是松松软软绸缎被面的被子。

    郭氏还是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日升时被婢女们扶到椅子上坐着,日落时再送回床榻之上,日复一日,乏味枯燥,像是在等死。

    婢女们为二人添了茶后退下,留母女二人说体己话。谢汐楼坐在郭氏的身边,看着她消瘦的脸颊,心中想的全是过去的事。

    她来梧州谢家,全是因为虚无老和尚。

    两年前她身体逐渐恢复后,急需一个身份行走江湖,她本打算问老和尚借点钱办个假户籍,老和尚却说收到梧州故友的消息,那里或许有新的机缘,之后带她来了这庄子。

    后来她才得知,这谢家二娘自幼体弱多病,虚无十多年前经过时,施以援手,救了还是幼童的谢二娘。当时的郭氏问虚无想要什么,虚无只道:“老衲观其八字,命中还会有一大劫,这劫数未必能解。等到劫数应验时,还请施主传信与老衲,届时,老衲会尽快赶到,告诉施主老衲想要的东西。”

    她和虚无骑马日夜兼程,赶到庄子时,郭氏去谢宅求药,还未归来,谢家二小姐已病入膏肓。

    谢二娘的病并不难治,只需及时用药,何至于拖延到药石无医的地步?虚无和谢汐楼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谢家二小姐临终前,郭氏失魂落魄赶回庄子,虚无趁着她神智还算清醒,要了谢二娘的身份,赠给当时如一抹幽魂的她。

    那日起,她便不再是沈惊鸿,而是谢汐楼。

    谢二娘没撑过当晚,香消玉殒。虚无和谢汐楼连夜挖坑,应郭氏的要求,将谢二娘葬在了郭氏的院中。

    天亮后,庄子中的仆役们惊奇的发现,昨日尚还病怏怏的谢二娘,变得大不一样,她的病情逐渐好转,不会整日闷在屋子里,甚至开始在庄子里走动。

    郭氏母女俩自多年前便相依为命,因谢夫人的缘故,不受仆役们待见,没人近身伺候,是以如今竟无人发觉谢二娘变了模样。

    那之后没几日,郭氏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最初疯疯癫癫不认人,后来在屋中枯坐一角,从早到晚,连眼珠子都不动,像个死物。

    虚无没多呆,葬了谢二娘后便回了华京。谢汐楼留在庄子里,除了适应如今的身份,思考未来的路外,便是哄骗培养了几个婢女,在她离开后替她照顾郭氏。

    她如今继承了谢二娘的身份,总需要替她做些事。她注定不能一辈子呆在庄子里,提前为郭氏铺好未来的路,也是理所应当。

    如今看来,婢女们确实没短郭氏吃穿,虽然瘦了些,但还算体面。晚些时候她寻机再去见见那几个人,多少要赠些财帛,以示赞赏。

    谢汐楼的目光转向院

    中的那颗树,突然开口道:“你日日坐在这里,是在看她吧。算算时间,她也离开两年多了。她走时这树刚抽新芽,我和老和尚将她葬在这树底,也是盼望她有树陪伴,与你相伴,来世能投个好人家,有个健康的身体,也不知这愿望成真了没。”

    郭氏似被她说中,睫毛轻颤,喃喃道:“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