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渡口人(完)船到桥头
再次来到如意坊,店内生意比上次来时好了不
少。店内伙计认出谢汐楼,忙不迭将她迎进去:“贵人怎么亲自来了?若要挑选首饰,遣人说一声,小的们也好提前为贵人们将铺子清出来。”
“我可没这么讲究。”谢汐楼笑着摆手,“我是来寻你们东家的。”
“东家在楼上,贵人们可自行前去。”
谢汐楼正要请陆回在楼下稍等片刻,就瞧见他直冲楼梯走去,丝毫没有留在大堂的意思。谢汐楼咽下想要说的话,对步思文和鸢尾道:“走吧。”
竹帘垂着,龚玉还在上次的位置,伏案忙碌,抬头看到谢汐楼的身影很是惊讶:“是你?案子不是破了么?”
谢汐楼掀开遮挡视线的帘子:“凶手已伏法,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我带了一位朋友,他或许能帮到你。”
上次见面后,龚玉残缺的腿让她耿耿于怀。她想起步思文擅做木工,又爱摆弄些机巧零件,便和他提了这件事,问他是否能为龚玉做个轮椅。
步思文当时给的回答是:“我曾为家中长辈做过轮椅,但使用轮椅的人不同,制作的细节也有区别,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亲眼见见你的这位朋友。”
于是今日,赶在离开益州前,谢汐楼将步思文带到了如意坊。
步思文看着眼前的龚玉和一旁的拐杖,恍然大悟:“我说今日你为什么一定要拉着我出门,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是,麻烦步兄了。”
步思文摆摆手,在龚玉身边转了几圈,问了几个问题,给了肯定的回答:“可以做,我需要留下量一些尺寸,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能做好。”
谢汐楼站直身体,双手抱拳,认认真真冲他行了一礼:“多谢步兄帮我。破益州诡案的十金就此作罢,全当是购置轮椅的钱。”
“那就多谢啦!”步思文眉开眼笑,并不推辞,恨不能立刻开始干活。
龚玉用拐杖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步思文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龚某谢姑娘大恩。”他颤颤巍巍还礼,“上次姑娘来如意坊,曾打听过先皇后的事,我记得当时姑娘说,您是先皇后的朋友,可是真的?”
谢汐楼点头:“自然是真的。沈——先皇后曾同我提过你,说是初入皇宫时,多得您和冯尚仪照拂。如今故人虽仙逝,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若你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说与我,我尽力帮你解决。”
“冯尚仪……许久没听到她的名字了。沈家大火那日,我侥幸逃出,虽折了一条腿,好歹保住小命。冯尚仪却没有这般好运。”
谢汐楼怔住,瞬间红了眼眶:“冯尚仪去了?”
龚玉点头:“我今日提起这事,并不是想惹你伤心,而是上次提到先皇后时,话语间似乎怀疑先皇后之死。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突然想到了一年前的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先皇后曾有两名贴身婢女,唤月琴、柳琴,住在先皇后卧房的耳室中。那夜大火后,大理寺曾清点过死亡人数,共七人,与失踪人数相符,月琴柳琴二人随先皇后一同葬身火海。”龚玉想起一年前的见闻,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一年前,如意坊曾来过一位夫人,长得与月琴一模一样,那日我恰巧在一楼大堂,瞧见她后极为震惊,她看见我后反应也很古怪,转身匆忙离开。我腿脚不方便,没能追上,便也将这事抛到脑后。前几日姑娘来如意坊询问,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这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知姑娘。”
谢汐楼目光凝重,脑中混乱如麻。
月琴和柳琴从小随她一起长大,除了在青岩书院读书的那几年,彼此从未分开过,比家人还要亲近。
月琴怎么可能诈死呢?
一定是龚玉看错了。
“事后清点时,确实发现七具尸体。”
陆回自上楼后,一直站在外间角落窗前,默默听着几人的谈话,没有开口,直到此刻。
这声音——
龚玉睁大双眼,在步思文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向外间走去。他掀开帘子,陆回恰在此刻转身,龚玉身子一沉,反射性地下跪:“奴见过琰王殿下。”
陆回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免礼。本王记得你。”
龚玉视线落在地面,不敢逾越分毫:“是,那夜走水后,殿下曾带着大理寺众人亲至沈府,问过奴当日情形。只是那夜奴宿在最外面,确实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被烟尘呛醒后才发现起火了。”
“你可还记得是何时见到的月琴?”
龚玉摇头:“只记得是去年春,具体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奴隐约记得,那人似乎是妇人打扮,身后跟着一个婢女,风尘仆仆,像是赶路时路过此地。只可惜她走得太匆忙,奴并没来得及与她交谈。”
陆回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没再多说。
明德皇后的案子,是他亲自督办的,并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在皇室、沈家多方施压,大理寺、刑部一同办案都没找到新证据的情况下,最终只能以“蜡烛烧到窗幔引发火灾”草草结案。
他知道这不是真相,但是对于明德皇后之案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谢汐楼魂不守舍,下楼离开时险些没站稳摔下去,幸好侯在楼下的鸢尾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陆回收回想要抓住她后领的手,淡淡道:“第二次。”
“嗯?”
陆回不回话,越过谢汐楼和鸢尾,向门外的马车走去。
谢汐楼眯起眼睛,想起在灵州城时,曾经也在下山时因为没站稳而摔了一跤……
她望着前面人的背影,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她有这么多闪光时刻,他为何偏偏牢记那些出丑的?
步思文留在如意坊,晚些时候自行回郑家,陆回和谢汐楼上了马车,堂木和鸢尾驾着马车去往下一个地方。
马车行过乡间土路,扬起雾似的烟尘。
谢汐楼靠着马车壁,会周公的前一刻,耳边传来陆回的声音:“火势被熄灭后,官府在现场发现了七具尸体。尸体被烧焦,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经过仵作辨认,尸体确认为五女两男。”
“嗯……嗯?”
谢汐楼半合的双眼瞬间睁开,敏锐发觉其中的问题:“沈惊鸿的院子中应当只有婢女才是,唯一一个异性就是龚玉,但他还活着。哪来的两具男尸?女尸也少了一具……”
“只少一具?”陆回笑得意味深长,“你对明德皇后的住处似乎很了解,而且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
谢汐楼眨眨眼,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少了两具。沈——先皇后曾与我提过,在沈府中,伺候她的皆是沈国公精挑细选的会武艺的婢女,她的院子中没有侍卫小厮。这两具男尸是从何而来?”
陆回看着她,眼神中全是探究:“案发后,沈国公坚称明德皇后的院子中有他最新安置的侍卫,尸体数量与院中人数一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谢汐楼怔住:“沈国公?这怎么可能?”
“此事朝中无人不知,我何必骗你?”
谢汐楼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前几日的梦境,终于帮她想起了一些案发时的事,她记起那夜有刺客闯入,抹了她的脖子,虽然没看清那人的脸,但可以确定他只有一人。或许后面发生了什么,导致这人也葬身火海,但就算如此,尸体的人数也该是六女一男,少的女性是莫名逃出生天的她,多的男性是夜闯国公府的刺客才是,怎么会是五女两男?
难道,龚玉没认错,月琴真的还活着?
发呆的功夫,马车停在石子路上,周围景致熟悉,正是与虞三娘相见的地方。
谢汐楼跳下车,看着眼前的一花一木,心情莫名沉重。
花草犹在,故人却已沉入湖底。
花草今朝枯萎,来岁却能重新绽放,故人一别,日
升月落,岁岁年年,再无重逢之时。
堂木注意到她的异样,解释道:“你要去的那地方道路狭窄,只能将马车赶到这里,走路过去。”
谢汐楼摇头,并不多解释:“走吧。”
几人走到发现孙老六尸体的地方,叶芹儿正在摆摊卖豆腐,看到几人微笑着打招呼,眉眼比前些日子活泛不少。
桶里的豆腐只剩最后一块,叶芹儿取了荷叶,将豆腐包起:“最后一块了,赠予姑娘和殿下,莫要推辞。这里人多,我便自作主张,不给殿下行跪拜礼了。”
“无妨。”陆回道。
豆腐娇嫩,谢汐楼小心翼翼接过包扎好的荷叶包:“我瞧你气色不错,这几日可还好?”
卖光了豆腐,叶芹儿准备收摊,她将周遭杂物抬放到木板车上,随口道:“姑娘或许不信,自那日之后,我似乎又寻到了活下去的理由。阿爹回来了,生活也有了盼头。”
谢汐楼沉默一瞬,忍不住道:“芹儿,你阿爹——”
叶芹儿打断她:“我知道,阿爹罪孽深重,或许会被问斩。但没关系,我至少有了和他好好告别的机会。托郑大人的福,这几日我都可以到大牢中探望阿爹,给他带些我亲手做的吃食,告诉他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让他放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总比所有人都下落不明,将我一个人留在原地要好。”
叶芹儿将一切收拾妥当,推着车子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颇为艰难,谢汐楼见状上前搭把手,陆回和堂木跟在后面。
天气阴沉闷热,几人穿过三座石板桥,走过两条小巷,像是走过春夏秋冬,又越过十年光阴。
叶芹儿家住在巷子口,谢汐楼推开没锁的院门,将车子推到院子里放好,叶芹儿招呼几人:“进屋喝口水再走吧。”
她的语气随意而友好,谢汐楼欣然答应。
院子不大,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角落堆着石磨和木桶,是用来做豆腐得工具,院中有一棵石榴树,树冠上还挂着零星几朵未来得及凋零的花。
叶芹儿忙不迭为众人盛了水:“寒室陋舍,没什么可招待的。”
陆回接过碗捧在手中,没有动作。谢汐楼大口喝完,称赞道:“水能消暑解渴,是最好的招待。”
叶芹儿吞吞吐吐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只要能帮的,我都会尽力帮。”毕竟是三娘的朋友,全当替三娘照顾她。
叶芹儿捏紧衣角:“你在益州的这几日,听过我的传闻吧?”
谢汐楼胡乱点头,看着她耳边丝丝白发,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传的都是真的,我确实等了李郎十年。最初几年,三娘劝我不要等待时,我尚能寻得借口搪塞过去,但几年后,有从华京返乡的人告诉我李郎另娶他人,我渐渐开始信了。”
过往的回忆如刀子,再次割开叶芹儿寸寸肌肤,让她从未愈合过的伤口愈加鲜血淋漓。谢汐楼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她正值壮年,却沧桑如暮年的眼神,有些难过。
“你可曾想过,亲自去华京一趟,与李全当面对峙?”
叶芹儿摇头:“我不相信李郎会另娶他人……又或许是我怕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总想着,万一我离开益州,一来一往几个月,这期间李郎回家,寻不到人,又该怎么办?况且传回消息的那人说,李郎娶了高门贵女后,便搬入很大的宅子,出入均被层层侍卫仆役包围,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就算我去了,又如何靠近呢?”
虽然觉得出错的可能不大,但谢汐楼还是问了一嘴:“也就是说,那人也没与李全说过话,没近距离确认李全的样子。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那人虽没瞧清楚样貌,但托了京中好友打听,说这人是青岩书院的学子,出身益州,名唤李全。世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同名,同籍,还有相同的经历呢?”
谢汐楼本是随意问几句,没想到听到的故事越来越稀奇,处处透着古怪。
叶芹儿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铜梳,喃喃道:“李郎走前,买了两把铜梳,刻上了我二人的名字,我的这把上刻的是一个全,他的那把上留着一个芹。他曾说,这梳子便是我们二人的信物,等他回益州,定会带着那把梳子上门提亲……姑娘身份尊贵,不日便要随琰王殿下去往华京,今日我想将这梳子交予姑娘,求姑娘帮我寻李全的下落。无论他另娶他人,又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只想求一个结果。”
谢汐楼垂眸盯着眼前的梳子,半晌没有动作。
陆回伸手将梳子抽走:“本王替卿卿接下了,若有消息,会遣人传信给你。”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具,“无论好坏。”
叶芹儿明明在笑,双眸却渐渐起了水雾:“如此,多谢殿下,多谢姑娘。民女在益州静候二位的消息。”
第52章 婴儿哭1女侠
寅时一刻,城门开启,谢汐楼一行人趁着天色未大亮,骑马潜入最繁华的都城。
沿街商铺大多还未开门,只有街头巷尾几家朝食摊散发着香气,谢汐楼瞧见那热乎乎的汤水,翻身下马,嘟嘟囔囔道:“不走了不走了,我要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七月酷暑,纵使骑马赶了一夜的路,身上沾了些寒气,又哪里需要热汤暖身子?
堂木耐心劝道:“再行两刻就能到王府,府中知晓咱们今日到,早就备好吃食,定比这里的好。”
“你们回去吃就是,我又没拦着你们。”谢汐楼找了个空位子,毫不在意肉眼可见的油污,一屁股坐下,“阿伯,来份馎饦,再来俩面油饼!”
“好嘞!”
谢汐楼豪气万千:“要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今日算在我的账上。”
纸镇正准备讥讽两句,余光瞧见他家主子翻身下马,赶忙噤声。堂木先一步取了干净的汗巾将板凳表面擦拭干净,忍不住皱眉:“都是陈年油污,擦不干净。”
纸镇翻了个白眼,对他的行径很是不屑:“在益州时怎么不见你这么讲究?”
“在外不讲究是与民同乐,在华京讲究是要维护皇室尊严,你懂个屁。”
谢汐楼嗤笑:“就咱们几个这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可维护?我就不懂了,都快到华京了,为何要弃车骑马?还要日夜兼程?早知道随你们回京这般辛苦,我还不如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呢。”
那日陆回接下叶芹儿的铜梳后,并未强迫她同回华京。谢汐楼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决定与陆回同行,一则确实怕姜家联合周家伺机报复,二则为定魂玉。
益州案告破后,那块玉又变了。从最初的洁白无瑕,到隐约可见零星红纹,再到如今整个底部赤红如血。
她隐约觉得此事和她连破两桩大案有关,却摸不着头脑,只能去太川寺一趟,寻老和尚问个明白。
既然早晚要来华京,何不跟着陆回一起走?既安全,又省盘缠。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益州离开,时而乘船时而乘车,快到华京时,陆回带着左右护法和谢汐楼,四人脱离队伍骑马赶路,自此开始风餐露宿的日子。
堂木不愿陆回被误会,认真向谢汐楼解释:“接到消息,官道上有人埋伏,具体位置、伏击人数却是不知。琰王府仪仗太大,容易被发现且不易防守掩藏,为了保证殿下和姑娘的安全,只能提前脱离队伍,方能保万无一失。”
谢汐楼挑眉:“懂了,你家王爷仇家多,谁都想要他的命。”她凑近陆回,笑得不怀好意,“我说,殿下,你活得累不累啊?”
陆回闭目养神,懒得看她:“只要能活着,何必在意累不累。”
这句话似有深意,谢汐楼突地生出一种感觉,她好像摸到陆回某个秘密的一角。
正犹豫要不要趁他疲惫松散多问几句时,店家将吃食端上桌,谢汐楼瞬间将这些琐事抛到脑后。
热汤鲜美,面油饼松软,比前几日啃食的干粮好吃太多。谢汐楼大快朵颐,用完时天色已然大亮,她将背在身后的帷帽取下,站起身道:“谢殿下多日来的照拂,既然到了华京,我不便多打扰,就先告辞了。”
陆回接过堂木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手指上沾染的油污:“用完便弃,谢姑娘好谋算。”
谢汐楼挠挠头,讪笑着辩解:“这不是顺路么,殿下也不会乐意看一个可怜人在去华京的路上命丧荒野吧。”
“谢姑娘就这么确定,在华京用不到本王么?”陆回将帕子递还给堂木,“还是你以为,在华京无人敢伤你?”
谢汐楼眨眨眼睛:“我一直听说华京的治安是最好的,难不成有人会在街上将我掳走?”
“华京是天子脚下,亦是周相一党的老巢。你若在这里与他对上,能保你的只有本王。”
好大的口气!
二人离得很近,陆回微微仰头看着她,双眸清澈映着谢汐楼的小小身影。他不等谢汐楼反应,起身向马匹走去。堂木将银铤拍在桌上,紧随其后,无一人等她。
谢汐楼叹了口气,耷拉着肩膀,小跑着追上去:“殿下说的对。我想了想,太皇太后不是等着见我么?我怎能抗旨不尊呢?我当然要与你们同去,才是臣子本分啊!”
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她清亮的声音,如珠落玉盘,似林间鸟鸣。
无人看见的角落,陆回的唇边似乎有一抹笑意浮现。那笑意太浅太淡,融在七月末的暖风中,顷刻间消散,未留下丁点痕迹。
…………
回到华京后的两日,谢汐楼再没见到陆回。他整日早出晚归,偶尔瞧见身影也是来去匆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谢汐楼闲来无事,除了在王府中招猫逗狗,就是回卧房睡到天黑,没迈出府门半步。
自回到华京,她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华京是她的故乡,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亦是她九死一生的地方。
她熟悉这座城市,怀念这里的一切,却又畏惧回到这里,见到曾经的亲人好友。
她怕见面后彼此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
谢汐楼长长叹了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决定不再逃避。
华京城分东西两市,东市是达官贵人聚集地,西市则是百姓居多。若想寻些新鲜玩意儿,还是要去西市逛。
谢汐楼扮成俊俏小郎君,带着她必不可少的帷帽,从后厨挑了只看起来最便宜的毛驴,骑上溜溜达达向西市走。
正值午后开市,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式各样的店铺生意兴隆。五步可见戏班子杂耍,十步有胡姬轻歌曼舞,裙摆带起阵阵香风。
与寻常高门贵女不同,还是沈惊鸿时,她经常偷偷溜到西市逛,她喜欢这里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喜欢看那些或许清贫但自由自在的笑脸。
她走走停停,买了不少新鲜玩意,不多时挂满手肘。正思索着买金线油塔,还是去隔壁买泡泡油糕,亦或者两样都买时,远处有哭喊声传来。
“我儿呢!谁偷走了我儿!谁看到我儿了?”
哭喊声尖锐惊恐,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汐楼循着声音望去,只能看到攒动人头和指指点点的人群,正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时,一妇人闯入她的视线。
这妇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紧紧抿着唇角,眉目间有些凝重,怀中竖抱着个蜡烛包,从谢汐楼面前路过。
蜡烛包中是个婴孩,拳头和新鲜的杏子差不多大,头颅软软垂在这妇人肩头,瞪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边咬肉团似的小手边看着谢汐楼。
谢汐楼瞬间伸出手,按住那妇人的肩膀用力向后压,那妇人一时不察,惊呼一声向后仰倒。
竟然只是个不会功夫的普通妇人。
谢汐楼手上泄力,不欲伤人,脚尖在她腰间轻点,双手瞬间抢过她手中的蜡烛包。
一连串的动作在顷刻间发生,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时,妇人已被谢汐楼踩在地上,婴孩也因受到惊吓啼哭不止。
地上妇人痛苦呻吟:“光天化日下抢孩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你的孩子么你就嚷嚷?”怀中婴孩软绵绵得像是一坨棉花,谢汐楼抱住后僵着胳膊不敢动弹,任由婴儿哇哇大哭。她歪头对一边看热闹的行人道,“劳烦兄台将那丢了孩子的人叫到此处,就告诉她孩子找到了。”
地上妇人神色明显不自然,双手试图移开踩在她腹部的脚,却怎么都掰不开,怒斥道:“这分明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不是我的?再说,你一个大男人当中欺辱弱质女流,你不羞愧吗?”
谢汐楼摇头,大言不惭:“你偷人家的孩子都不羞愧,我羞愧什么?”
众人冲着地上的女人指指点点,眼神在二人间来回摆动,一时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丢孩子的妇人挤进人群,看到谢汐楼手中的孩子几乎要晕倒:“儿啊,我的儿啊……谢谢少侠救我儿性命!”
她伸手欲接谢汐楼怀中孩子,被谢汐楼侧身躲了过去。
“地上这人说这婴孩是她的,你又说这孩子是你的,要我相信谁呢?这样吧,我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尽力回答,由我来判断真假。”谢汐楼垂头看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孩子,甩出第一个问题,“这孩子多大了?”
丢孩子的妇人正要开口,被谢汐楼止住,让另一人先回答。
地上妇人迟疑道:“……两个半月。”
谢汐楼摇头:“再准确点。”
“……约莫七十天。”
丢孩子的妇人急急忙忙纠正:“少侠,我儿今日出生六十一天”
“哪日生辰?”
丢孩子的妇人:“五月二十五。”
地上的妇人:“……五月十五日。”
谢汐楼不置可否,继续往下问:“这孩子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地上的妇人:“……”
丢孩子的妇人有些焦急,声音中带着哭腔:“我儿周身无胎记,但脖颈上有条还未痊愈的伤痕,是他前几日自己挠的。这可算印记?”
谢汐楼微微掀开襁褓一角,寻觅片刻,果然在婴孩身体和头颅连接处的**里,瞧见指甲盖长短的细小划痕。
“……这孩子的脖子真是特别。”谢汐楼将襁褓掖好,递还给丢孩子的妇人,“好好看顾,莫要再弄丢了。”
第53章 婴儿哭2心动
丢孩子的妇人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横抱在怀中温柔摇晃,襁褓中的婴孩很快便止了哭音。
眼睫毛上的泪水尚未低落,唇角已挂上浅浅笑意,是失而复得,是劫后余生。
谢汐楼挪开踩人的脚,地上的妇人忙不迭爬起身,瞪着谢汐楼道:“你凭什么说这孩子是她的?”
谢汐楼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确定你不是孩子的母亲吗?”
那妇人没有说话。
谢汐楼道:“我曾听家中长辈提过,刚出生的婴孩颈骨未长成,无法支撑头颅,到三个月时方能抬头。为了保护他们的颈骨,通常是横着抱。刚刚你路过我面前时,这孩子的脑袋靠在你的肩头,因颠簸而不停撞击,分明无法支撑。孩子不足三月,你却竖着抱他,哪有母亲会这么伤害自己的孩子?”
围观众人视线挪到
丢孩子的妇人身上,果然看到她横着抱那婴儿,轻轻哼着歌谣安抚,孩子在她的怀中渐渐止了哭声,露出无齿的笑。
有陌生老妇人靠近襁褓中的婴儿,看清后嚷嚷道:“老太婆我生养过五个孩儿,这小娃娃分明不足百岁,骨头还是软的,哪能竖着抱哩。小郎君,你说得对,这人绝不是这小娃娃的亲娘,说不定就是咱们一直在找的偷娃娃的贼!咱们应该将她抓起来,扭送官府,让少史大人决断!”
经这老妇人一吆喝,一群人围上前将偷孩子的人控制住,向官府的方向押送。百姓们气势汹汹,显然极为痛恨这人,竟像是要将她活剥了。
孩子找到了,人贩子抓到了,事情在谢汐楼心中已然了结。她还惦念着她的泡泡油糕,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走。
小食摊前没几个人,锅中热油翻腾滚动,冒出一个又一个泡泡。白色的面团被店家丢进热油中,片刻后成了个金黄色的团子,格外喜人。
谢汐楼买了六个油糕,等待时随口与店家闲聊:“老伯,刚刚我听那人说,大家一直在找一个偷孩子的贼,这是怎么一回事?”
油膏老伯手上活计不停,回答道:“郎君不是华京人吧?”
“我来华京探亲,前几日刚到。”
“怪不得。这半年,华京城中丢了不少婴孩,都是不到一岁的男孩。最初几个如今日一般,父母或家中长辈抱着上街,被歹人偷走或是抢走。后来事情愈演愈烈,百姓们不敢带着婴儿上街,便锁在家中,可这混帐东西趁着家中无人,撬锁入内将孩子偷走。”
谢汐楼神色逐渐凝重:“京兆府不管?”
“这么大的事哪能不管?京兆尹亲自办案,抓了不少人,可走失半年的孩子一个都没寻回。如今,家中有男婴的都不知如何是好。带出门怕被人抢,锁在家怕被人偷,只能寸步不离守着,眼睛都不敢挪开。”泡泡油糕炸好,店主将其包在油纸中,递给谢汐楼,“拿好,小心烫。”
这么难抓的人,就被她发现、抓住了?
谢汐楼接过油糕,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发觉这案子或许没这么简单。正准备去府衙看看情况时,一抬头发现已走了很远,在不知不觉间回到王府附近。
纸镇刚准备出门,瞧见谢汐楼牵着毛驴,拧眉吆喝:“可算回来了,我正要出去找你呢。”
谢汐楼莫名:“找我?找我做什么?”
“殿下请了太医院杨院使到府中,为姑娘号脉,已等了许久。”
他快步走到谢汐楼身边,牵过那匹灰不溜秋脏兮兮的小毛驴,嫌弃道:“王府马厩里多少好马,不少都是西域贡品,你怎么偏偏看上一头驴?”
“我若骑着赤兔、里飞沙去西市,三文钱的东西会卖我十文,十文钱的东西卖我二十文。我又不傻,才不当冤大头。”
纸镇隐隐觉得她在骂人,却又找不到证据,皱着眉头跟在谢汐楼身后,穿过垂花门方醒悟:“你骂我是冤大头!”
谢汐楼没搭理他,径直向厅堂的方向走。
亲王府大多坐落在华京东北角,琰王府与他们不同,在选址时有意避让,定在西侧,周围邻居有朝堂新贵,亦有平头百姓。
王府内琼楼金阙雕梁绣户,来往下人垂着头步履匆匆,几乎没有交谈,偌大王府竟只有禽院鸟鸣击碎这份寂静。
现在又多了个谢汐楼。
正院厅堂中,陆回正与一白发老翁交谈,谢汐楼笑着凑近:“见过殿下,见过杨院使。”
陆回早就听到她的声音,在她靠近时捉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到身边的位子:“今日玩得可高兴?”
得,又要配合他演。谢汐楼甜甜一笑:“买了些新鲜玩意儿,还给殿下带了礼物,殿下可要随我去看看?”
“不急,先让杨院使为你号脉。”他微微侧身,对身边的白发老人道,“杨院使,这便是本王提到的谢娘子。”
“老夫虽远在华京,对益州城的事亦略有耳闻。”杨院使笑着回答。
身后药童将早就准备好的迎枕布好:“有劳贵人。”
谢汐楼将手腕放在迎枕上,趁对方凝神探脉,猜测他即将要说的话。
她看过无数个大夫,结论相差无几,无非就是体虚气弱,精元耗尽,好好休养还能活个一年半载……就算是太医院的人,她估摸着也说不出新鲜的词儿。
杨院使的表情与过往见过的所有医者都不同,最初是凝重,片刻后有丝丝震惊,最后落在恍然大悟上。
他收起手,冲陆回笑道:“我说殿下为何定要老夫来,原来是这个原由。”
陆回含笑不语,谢汐楼心怦怦直跳,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杨院使笑着看谢汐楼,语气很是和蔼:“姑娘,你可是随身携带着一块玉佩?”
谢汐楼表情僵硬没有回答,微微挪动脚步,做好夺门而出的准备。
杨院使不知她心中所想:“老夫并非有意窥探姑娘隐私,而是许多年前,曾号过一个一样的脉。那人死而复生剑指皇宫,被俘虏后,恒宗皇帝派当时的太医院提点,也就是我师父,和几个道人去寻他死而复生的原因。老夫随师父同去,有幸号过那脉,同姑娘的一模一样。”
谢汐楼吞咽了下口水,微微启唇想说什么,踌躇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
杨院使继续道:“师父和几个道人摸不清原因,恰逢司天阁阁主云游归来,指明此人魂魄早该离身,是被这块玉锁在肉身内。此后余生,玉佩不可离身,不可久沐阳光,可保十年寿命。”
谢汐楼眉心一跳,忍不住开口:“可有法子痊愈?”
杨院使微微摇头:“司天阁阁主向来不问世事,告诉我们玉是关键已是破例。那人后来被囚禁在皇宫地宫中,直到十余年后才过世。去世时身边只有老夫一人,他将随身带着的玉取出,告诉老夫那玉本该是赤色,需寻得引阴魂入玉的法子,让玉佩恢复往日的颜色……可惜他一直未能寻到这法子,不然也不会冒险逼宫。他死后,那块玉碎裂成片,恒宗皇帝穷极一生想要得到长生不老的秘密,随玉碎被掩埋,一晃竟已过了这许多年。”
谢汐楼垂下眼睫。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这么多年,她经历过太多的失望,早已习惯。长生不老起死回,这种听起来就不可能视线的事真实发生在她的身上,本就是神迹,她不该奢求更多。
她早就做好一生短暂的准备,偏又让她看到希望。
或许只要坚持下去,定有拨开云雾的那一天。
杨院使见她如此,安抚道:“我虽无法让你恢复正常,却有一药方可缓解体寒乏力。当年那人被囚禁在皇宫中时,老夫时常陪师父去为他看诊,调配出可缓解他的苦楚的药方。待老夫回去后根据姑娘的情况调整药方,制成药丸后,会派人送到府中。”
陆回温和道:“如此,多谢杨院使。”
陆回亲自将人送出府中,另备厚礼让堂木亲自送到杨院使府上。回到厅堂时谢汐楼还未离开,呆呆望着面前茶盏出神。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逆光而站,声音温润如水,可包裹世间万物:“百年前,藩国曾进贡过一对玉佩,名为定魂玉,传闻有起死回生之能。这对玉佩在宫中藏了许久,一直无人窥得它的奥妙,渐渐无人提及。几十年前,我的父皇将玉佩赐于两人,其中一人便是杨院使提到的那人,成王。几年后父皇疑心成王二心,在宫中赐他毒酒,无数人看着他断气,送入皇陵,谁都没想到三年后成王会复活逼宫。他在朱雀街被擒时,几千私军被斩于宫门前,只生擒了他一个。血液将整条朱雀街染红,是多少人难以忘却的梦魇。”
谢汐楼怔怔望着他,眼神呆滞而清澈,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回看着她楚楚可怜的眸子,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世间事瞬息万变,另一块玉被赐给他人,兜兜转转却到了你的手中,且阴差阳错保住了你的命,这就是你和玉的缘分。”他顿了下,温柔了声音,“本王答应你,定为你寻得破解之法,护你长命百岁。”
他的眼神是少有的认真,一字一句像是对她的许诺。谢汐楼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思绪一片虚无,眼眶微微发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惊恐地发现,她似乎对陆回心动了。
第54章 婴儿哭3虚无
她怎么能对陆回心动呢?
她死而复生,宁肯选择从此远离华京,远离亲朋好友,也不想再回到权力的漩涡、华丽的牢笼,她怎么能对陆回心动呢?
谢汐楼抿紧嘴唇,垂下眼睫遮掩住所有情绪,轻声问:“殿下为何要帮我?”
浑身上下的血液在翻涌中逐渐归于寂静,谢汐楼想要听到陆回的回答,又怕听到他的回答。
陆回沉沉盯着她,半晌道:“我虽不是乐善好施之人,却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朋友死去。”
谢汐楼愣住:“朋、友?”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陆回轻笑:“难道不是?灵州一案,你助我良多,益州一案,你我也算配合默契。我生平没什么喜好,就喜欢有趣的人,陪我做新奇的事儿。你恰好符合我的要求,我们自然是朋友。”
这话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感,谢汐楼却并不反感,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露出一个释然笑容:“你说得对,我们是朋友。”
窗外阳光灿烂,绿树荫荫,水车扇轮送凉风入殿,驱散燥热暑气。
时间的流动在这一刻看得见摸得着,谢汐楼望着陆回,心逐渐安定下来。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今日买了几个泡泡油糕,很好吃,不过有些凉了,殿下要不要尝尝?”
……
一夜雨过,天气逐渐转凉。
晨起时地面未干,落叶和积水混杂在一起,潮湿缠绵。
谢汐楼起了个大早,与鸢尾骑马出城,往太川寺的方向去。
许是天气不好,一路都没碰到行人,出城门向东行,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能看到寺庙的影子。
太川寺位于川中山山巅,说是山更像个小山丘,因离华京城近,深受城中百姓喜爱。谢汐楼和鸢尾骑马至寺门前下马,步行入内。
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季节,谢汐楼受伤睁开眼,便是在太川寺中,身体虚弱,外貌改变,从此半人半鬼,却意外拥有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
她选择了重生。
寺中僧人见到她很是高兴,笑着跑过来:“雪奴!你怎么回来了?这两年过得可还好?”
谢汐楼将一个小包袱递给僧人:“活蹦乱跳的,好得很。这些是些新奇玩意儿,去分给孩子们。”
僧人接过,指了指藏经阁的方向:“师祖在老地方,你直接去寻他便是。”
“有劳。”
辞别僧人,谢汐楼与鸢尾向藏经阁的方向走,鸢尾留在院中等待,谢汐楼一人走入藏经阁中。
太川寺的藏经楼已有百年历史,足足七层楼高。内里插架万轴,汇集各类经书典籍。
谢汐楼拾阶而上,木质楼梯历经岁月,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惊扰满室倦意。到三层时豁然开朗,虚无坐在正中央草编蒲团上,面前放着一柄陶壶,两个茶杯,以地为桌,另一侧摆着另一个蒲团。
虚无看到谢汐楼并不惊讶,另取新茶盏倒了杯水:“自前日起老衲便在这里等,没成想今日才等到雪奴。”
谢汐楼不同他客气,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一落座便察觉到不对,垫子上有余温,分明是刚坐过人。视线滑过被虚无推到一旁的第三个茶盏,谢汐楼问道:“似乎有客人在,我打扰到你了吗??”
虚无将新茶杯推到她的面前:“都是朋友相聚,不过是有缘分选在同一日,谈不上打扰。”
藏经阁内禁火,陶壶中所盛皆是清水,谢汐楼小啜一口,凉意沁脾,解暑消渴,若放到几年前她定然畅饮几杯,但如今她还是更喜欢热茶。
谢汐楼默默放下茶杯,一时不知该从哪问起。
墨香书香混杂在一起,夹杂飘进的檀香,让人逐渐放松下来。虚无慈爱地望着对面的姑娘,笑道:“两年不见,雪奴倒是变了不少,不似从前干脆利落。”
谢汐楼表情平淡:“谁能和从前一样。春天的时候我碰到了陆回,他这两年变化比我更大,几乎是两个人。从前温润如玉,脸上含笑的人,如今成了这幅奇怪的模样。”
虚无对她说的很感兴趣:“哦?怎么奇怪?”
谢汐楼拧眉:“这种奇怪很难形容,说他做事疯癫,他又似乎按部就班条理清晰。他说他在找乐子,倒更像在找死和想活中反复横跳,谁都不知哪个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谢汐楼形容得含糊,虚无却似乎听得明白,笑道:“说起来,你与他也算有缘。若你还是沈惊鸿,论辈分该叫他一声皇叔。”
虚无的这句话让谢汐楼从脚底到发丝泛起细碎痛痒,由内而外生出排斥感,坐立难安,很不舒服。
“都是过去的事了,休要再提。如今我是谢汐楼,而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俩人又聊了几句这两年的见闻,谢汐楼终于想起了她近日来的目的。
她将定魂玉递给虚无:“今年四月份破了灵州的案件后,它开始有了变化,生出些红色的丝线,到益州案件结束时,便成了这般模样。老和尚,你可知这玉是怎么回事?”
虚无接过玉佩,仔细打量:“这半年你可做过什么事?”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奇怪。最初我以为和我破的几个案子有关,你曾说过这玉可定魂同阴阳,也许是因为我帮魂魄未散的阴魂找到了凶手报了他们的仇,但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前两年我做得也是这些事,也抓了不少罪大恶极之人,也没见玉佩有变化。”
虚无将玉佩递还给她:“老衲曾有一道家好友可通阴阳,但每每做法,皆需要以某一物件为介。此玉既然可通鬼神,或许通道家施法相同。最近你可是得了从前没有的物件?”
谢汐楼仔细想了想,肯定地摇头:“若从在灵州时开始算起,除了金银钱帛,身边未添新物。”
“那人呢?可是遇到什么人,能引阴魂入玉,助玉佩通阴阳?”
人的话,还真有几个,陆回、鸢尾、步斯文,都是两案发生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但究竟是哪个呢?
谢汐楼眯着眼打量虚无,试图判断这老和尚说的是真是假。虚无任她打量,眼神如佛祖包罗万种慈悲。
谢汐楼不欲将心中所想告诉虚无,转了话题:“还有一事我一直没问过你。当年我在沈府遇袭,就算有玉佩护我一命,也无法靠自己从火海中逃出。你可还记得是谁救了我,将我送到这里的?”
“老衲不骗人,但此事不可说。我答应了那人将这事烂在肚子里,定要遵守诺言。不过——”
“不过什么?”
虚无眼中含笑:“那人于你有恩又有缘,你们定会重逢。”
谢汐楼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窗外突然起了大风,院中树木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气,像是下雨的预兆。
谢汐楼双腿发麻,正准备起身告辞,对面虚无突然开口问道:“你回华京这几日,可听说过华京城中偷婴案?”
谢汐楼重新坐下:“略有耳闻。听说此案很是棘手,京兆府一直未能查清原委,将始作俑者缉拿归案。”
“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未来,若不查清,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老衲知你在查案缉凶一事上颇有灵性,想请你帮忙,查清此案。”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汐楼拧眉,没有立刻答应:“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哪能让我一个平民百姓轻易插手?”
“此事无需担心,京兆府半年都没能查清案件原委,想必很快便会移交给大理寺接手。你与琰王是朋友,由他出面,水到渠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汐楼不再推辞:“若真是这样,我定然会尽我所能帮他查清案件。”
“如此,老衲替华京百姓,谢过姑娘。”
……
谢汐楼离开后,虚无坐着没动,将她用过的茶盏推到一旁,把旧的茶盏放回原处。
虚掩的窗户被风吹开,清风卷着落叶吹入藏经阁中。有人踩着楼梯下楼,捡起树叶捏在指间把玩片刻,又将其搁在敞开的窗旁,带风再经过时,归于天地间。
虚无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似乎这声音在他预料之内:“其实老衲一直想知道,你当年为何要救她。你们并不熟悉,皇叔和侄妇的关系,也算不得亲近。”
陆回坐到他的对面,姿态闲适:“受人所托。”
“哦?你的朋友?”
“一个陌生人。”
虚无笑起来:“倒是不知道你这般乐于助人。”
陆回挑眉,眼波流转,意味深长:“那人用一诺求我出手,实在是拒绝不了。更何况我从没见过能起死回生的人,也想亲眼见识一下。”
虚无笑着摇头:“你何时猜到她的身份的?她如今相貌全改,完全没了往日的影子。要不是老衲亲眼看着这幅皮囊一点一点改变,也不敢相信她就是曾经的沈惊鸿。”
“并不确定,只是猜测罢了。”陆回脑海中闪过在灵州城的事,“我曾派人粗略查了下她的背景,虽有奇怪之处却也说得通。前些日子,她突犯旧疾,我偶然看到了那块玉佩。玉佩的颜色虽变了,但刻纹未变,这才猜测她是否就是沈惊鸿。”
“原来如此。”虚无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可怜。你打算一直瞒着她吗?”
“你是说我认出她这件事,还是别的?”
“有何不同?”
陆回捏起茶盏,垂眸盯着碗中晃动倒影:“世间事若事事都等人告知,未免少了些乐趣。不如将这个乐子交还给她,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知道一切的真相。”他举起茶盏,将盏中水一饮而尽,冲着谢汐楼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共勉。”
第55章 婴儿哭4哑儿
从藏经阁走出,乌云压顶,天气闷热到喘不动气。
侧殿檐廊下坐着不少歇息的女客,衣着华贵,婢女立在身侧缓缓摇着团扇,为她们送去微薄凉意。
“……对了,你可曾听过‘回春汤’?”
“华京城中谁不知晓?听闻那汤药只一副便可青春永驻,可惜药材珍贵,每月只售几碗。”
“是啊,一个月前我便托人去买,付了全部的银钱,却还要等上两个月。店家许诺药材到后,亲自为我熬制,熬好送到我的府上。”说话人声音中隐约有得意之色,“可要我帮你也订购一碗?”
“真的吗?那妹妹先谢过姐姐了……”
谢汐楼从她们身边经过,听着二人的谈话在心中咂舌。
永葆青春……这和长生不老的鬼话有什么区别?前朝皇帝因追求长生不老致使王朝覆灭改朝换代,今朝竟然还能在都城中兴起永葆青春的风潮。
贪心啊。
谢汐楼不再停留,加快步伐,向寺门处走去。
……
自那日谢汐楼当街抓住偷孩子的夫人后没几日,京兆府张贴告示,告知百姓偷婴贼已被捉拿归案。
案件未公开审理,无人知晓女犯是否认罪,只知她于当晚撞死在牢中,未留下只言片语。
京兆府本想借用这个犯人安抚华京百姓躁动的情绪,没成想未能如愿,反倒惹得坊间议论纷纷。
京兆尹百里木苦思一日,想出一“妙招”,命儿媳带孙儿去人潮汹涌的西市走一遭,证明华京已如往日一般安全。
儿媳苦苦哀求无用,只能带上二十家丁,十人在前方开道,十人在后方断尾,雄赳赳气昂昂自南至北走了一趟,完成家公要求后迅速离开现场。
当日还未休市,这事儿便传遍了西市每一个行人耳中,沦为整个西市的笑柄。当晚,百里木大发雷霆,勒令儿媳闭门思过,命孙子的乳母在不带护卫的情况下,再走一遭。
儿媳的昏招已出,百里木怕只他的孙子一人无法平息悠悠众口,想起他有个好友半年前刚得了一子。此人官拜吏部尚书,名曰陈崇,出身贫寒为官清廉,在百姓心中口碑极好。若他的儿子能同行,想必能让百姓们安心。
百里木亲自递拜帖求助,陈崇颇为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次日,两府乳母带着两位不满周岁的小公子,穿着普通粗布衣裳,再次来到西市。几人午后开市时到达西市,恰逢一日中最拥挤忙碌的时段,虽有护卫远远跟着,却在不知不觉间挤散。半个时辰后,四个人还未出现在出发前约好的地点,众人终于醒悟,这四人一起消失了。
此事牵扯甚广,不日便在城中流传开。与陈崇惯不对付的周相罕见主动为他说话,要求圣上降责罚于百里木,并将案件移交大理寺和刑部协同查办。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上思索片刻后令京兆府将案件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为主,京兆府为辅,彻查此案。
当晚,婴孩失踪案的案卷迅速出现在了陆回的书案之上。
案卷详细记录华京近半年失踪的孩童情况,加上刚走丢的陈家和百里家的孩子,共有九个婴孩至今下落不明。
丢失的婴孩全部为一岁以下的男童,除去最后两个,其余皆出身市井,此前并不相识。
前四个孩子均失踪在外面,家人带他们外出散步玩耍时,趁看守者不备将其偷走。这之后,华京百姓有所防备,不足一岁的孩子不会轻易带出门,华京安稳了一个月。
再之后,家也变得不安全。三个孩子陆续在家中被带走,作恶者仿佛知晓谁家有新生的婴孩,家中人何时外出,伺机潜入,带走孩子。
案卷厚厚几卷,无用的信息比有用的多,谢汐楼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停顿在第七个失踪者的信息上。
这户人家住在华京城南,夫妻二人性格孤僻,平日里不常与人交流,甚至邻里间都不知他们家中新添一丁。
若是寻常孩子,即使父母不说,邻里间也能凭借婴儿啼哭声判断家中情况,但偏偏这个孩子是个哑儿,自出声起便不能出声。
哑儿出生三月后,丈夫随商队远赴西域行商,妻子留在家中照看稚儿。华京婴孩被盗案发生后,妻子万分小心,尽可能不离开家,若离开,半个时辰内定会返回。
上个月,妻子外出买菜,将孩子哄睡后藏在衣柜中,待她返回时,家中一片狼藉,藏在衣柜中的孩子也不见了影踪。
这个无人知晓存在的孩子,就这么被偷走了。
谢汐楼盯着案卷陷入沉思。
除了在街上被掳走的这五个孩子,其余三个均是在家中被偷走。在街上被带走或许是临时起意,但在家中被偷一定是蓄谋已久。
作案者需要提前知晓谁家有一岁内的男婴,并提前在其附近盯梢,等一个可乘之机。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或许要浪费很长时间。
他是怎么做到的?
谢汐楼看案卷时,陆回就在一旁处理公文。公文没处理几份,目光便挪到了谢汐楼的脸上。
橙黄色烛火映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瘦削的脸颊,睫毛在眼睑下落下颤动的倒影,真实而鲜活。
沈惊鸿和谢汐楼在这一刻逐渐重叠,他好像又回到了青岩书院,她还是那个在院子中挑灯夜读的小姑娘。
谢汐楼感受到他的视线,向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陆回捏了捏鼻梁,无奈问道:“你对案子有什么看法?”
谢汐楼将刚刚的分析简要说给陆回听,最后补了一句:“我觉得可以第四五六个失踪者入手,查一下他们住处附近,是否有人员变动。比如有没有人两个月赁了屋子,恰好又在孩子失踪后消失之类的。第四五户人家的案卷中有不少邻里提供的信息,可见关系紧密,若有陌生人长世间站在某个固定的位置,或者走来走去晃来晃去,不可能无人注意。更有可能的是这人提前赁好屋子,让盯梢的行为变得合理起来,故而无人怀疑。”
陆回赞同:“我会派人去查。”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们大理寺定有自己的办案思路,不如按照你们的习惯来。多条思路,多个可能性,兴许能更快找到凶手。”谢汐楼的目
光认真而坚定。
“这里是华京。”陆回提醒,“华京水深,看似市井案件,内里可能藏着巨大的漩涡。更何况,市井中三教九流汇聚一堂,你一个没有官身的人,镇不住他们。我让大理寺的人去查清楚,有结果时转告你。”
谢汐楼甚是无奈:“也只能如此了。不过哑儿那户我想亲自去,这家有些意思,我总感觉会在这里寻到关键线索。”
陆回思索片刻,答应了她的要求:“莫要单独行动,带上鸢尾同去。”
谢汐楼颔首。
月牙高悬,繁星闪烁。二人聊案件聊见闻,不知不觉间盏中茶水换过几次。谢汐楼生出些困意,掩唇打了个哈欠,眼眶中逼出几分湿意。
杏眸染着绯色,往日聪慧机敏全然不见,呆傻坐在原地,甚是可爱。
陆回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按耐下心中莫名的躁动,清了清嗓子:“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谢汐楼正有此意,闻言立刻起身。正要抬脚离开时,陆回突然说道:“在益州时,我曾说太皇太后要见你,此事不假。最近几日宫中纷争多,才没宣你入宫。你做好准备,到时候莫要惊讶。”
太皇太后……
说起来,谢汐楼在宫中住的那几年,多是在皇后宫中,并未多与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接触。只听说她是个很古怪的人,总是有些作弄人的法子,让宫中侍女哭笑不得。
宫中都传她不太聪明,像个小孩儿似的,谢汐楼却觉得,能做到太后的位子,哪有简单的人?不过是演戏,就看谁能骗过谁。
谢汐楼不觉得进宫是件多么大的事,但想到以她的身份不该如此平静,顿时开始搓手跺脚,将焦躁不安刻在每根头发丝上:“我不会被太皇太后杀了吧?太皇太后甩给我一打银票让我离开你,我能不能接?”
她这演技着实辣眼睛,陆回不想多看,指着大门口的位置,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起伏:“立刻滚。”
谢汐楼抓耳挠腮,继续她的表演:“哎,今夜怕是睡不着了。我要不要写个遗书留给家中父老,若此行有去无回,王爷定要帮我将家书寄到母亲手中啊……”
“……”
……
酝酿几日的雨在夜深时突然落下,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被豆大的雨滴击落,绿色黄色堆积在一起,被洗刷的格外亮眼。
一夜过后,天气欲加凉,似比往年还要早些时日。
琰王府早就得了指令,在谢汐楼的住处铺上厚厚软软的被褥,角落备好炉子银炭,以备不时之需。
谢汐楼睡得极为舒适,快到晌午才醒,出门时站在院中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都轻快起来。
谢汐楼和鸢尾扮成两个小郎君,骑马赶到城南。谢汐楼不认识哑儿父母,此行亦没有官府小吏指引,凭着案卷中的一言半语,破耗费了些功夫,才摸到哑儿家中。
夫妻二人都在家中,鸢尾亮明身份,二人将谢汐楼和鸢尾迎进家门。
谢汐楼扮作鸢尾的随侍,跟在她的后方,仔细打量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孩子的东西还摆放在房中,使用它们的人却不知此刻在哪里。哑儿的娘循着谢汐楼的视线看向桌面的小拨浪鼓,忍不住哭起来。
“阿言虽口不能言,耳朵也听不到,但这拨浪鼓是他最喜欢的玩具。平日里只要鼓摇,他总能笑个不停……我的阿言,我可怜的阿言啊……”
第56章 婴儿哭5金婆
待阿言母亲情绪略微平复,抽噎着将那日发生的事讲给谢汐楼二人听。
“我怀阿言时胎象不稳,大半时候卧床养胎,不常出门。加之身形瘦弱,是以邻里间就算偶尔遇到,也无人发觉此事。阿言出生后,我们发现他听不到也哭不出,夫君好面子,恐此事令家中蒙羞,惹上非议,便将阿言藏于家中。阿言满月后,夫君迫于生计跟随一商队离开华京,前往西域行商,民女独自留在家中照顾阿言。”
“城中丢失第一个孩子时,民女并不觉得此事会与我们攀扯上关系,后来丢的孩子越来越多,我开始担心。从未向外人透露阿言存在一事,倒成了阿言的保命符。饶是如此,我依旧不敢懈怠,必须出门时会将阿言藏于柜子中,并会尽快返回,从未出现过差池,直到那日——”
那日的一起仿佛一个噩梦,阿言母亲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用衣袖草草拭去,拿起床头的小衣裳,紧紧攥在手中,重获力量,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讲。
“那日家中无米,需出门购置。离开前,我将阿言哄睡,放入柜中,而后便离开家。或许是母子连心,那日我出门后,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出事。买了东西后,我急忙返回家时,家中一片狼藉,柜子的门大开着,阿言已不见了踪影。都怪我,明知城中频频有孩子被偷,却还是留阿言独自在家……他该多害怕啊……都怪我……”
她的眼泪沾湿手中的小衣裳,流无可流,逐渐干涸,伤痛之情溢于言表。她锤打着胸口,像是缓解胸口痛楚,又像在惩罚那日的错误。
谢汐楼环视四周。
阿言家的住处是最普通的一进院落,一家三口均住在正房中。房间不大,井井有条,四周堆着箱笼柜子,杂物被收入其中。
谢汐楼默默对比几个箱柜的大小,问道:“当时孩子被藏在哪个柜子中?”
阿言的母亲指着角落最大的柜子:“这个。往常我出门时都会将阿言放入其中,从未出过差错。”
谢汐楼走过去,手指搭在柜门上:“可以打开看看吗?”
“可以,只要对找到阿言有帮助。”
衣柜里面整齐叠放着被褥和一些厚衣裳。最顶端放着一个竹编篮筐,铺着柔软被褥,边边角角被细心包裹,防止婴儿被未磨平的竹条扎伤。
“你回家时,这个柜子是敞开的吗?”
“是。”
“柜子是否被翻乱?”
阿言母亲回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里面的东西依旧叠得整齐。”
谢汐楼指指其他的箱柜:“这些呢?”
“这几个大的被打开过,似乎被翻动过,但没少东西。”
谢汐楼若有所思:“看来那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孩子来的。他很确定家中有个他需要带走的男婴。”
阿言母亲否认:“这怎么可能呢,邻里间尚不知阿言的存在,其他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我从未与人提过啊!”
“未必。”谢汐楼回忆阿言母亲刚刚所说,指出其中的问题,“阿言未出生时,你为了保胎不经常出门。既然胎象不稳,定然会去医馆问诊或请大夫上门。旁人或许不知,医馆的大夫定然知道你怀孕的事。”
阿言母亲迟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言出生前四五个月,便不再请大夫上门看诊。那时大夫如何能这么确定,我怀的是个男孩?”
“那阿言的病,可曾找过擅儿科的大夫看过?”
阿言摇头:“阿言出生后,夫君视其为耻辱,不肯为他延请大夫。待夫君离家,城中又出了事,城中婴孩患病都只能熬着,更加不敢轻易请外人到家中。”
谢汐楼奇怪:“既然没看过大夫,你是如何确定阿言是天生有缺?”
“为我接生的稳婆擅儿科,平常坊里有患病的小儿,多会请她先帮忙看诊。阿言出生后她曾细细诊断过,与她曾经接生过的先天残缺的孩子症状完全相同,故有此判断。”
谢汐楼恍然大悟,稳婆,她怎么没想到呢?
妇人生子是在鬼门关徘徊,多会请稳婆在旁辅助。
还有谁会比稳婆更清楚哪家有新生的婴儿?还有谁会比稳婆更清楚这些婴儿是什么性别?
“为你接生的稳婆叫什么,住在哪里?”
“我们都叫她金婆,就住在永济坊最
东边,坊内妇人生产多会请她。”
……
从哑儿阿言家离开,二人并未立刻去金婆家。她带着鸢尾在附近转,碰到一乘凉的老人,凑上前问话。
老人见到陌生面孔,很是防备,浑浊双目紧盯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双手握紧一旁的拐杖,随时准备用这根木棍驱赶二人。
谢汐楼蹲下身子,撩开帽子帷幔,笑得天真可爱,毫无攻击性:“老先生,在下刚到华京,想要在附近赁一处房子,您可知这附近是否有空房?”
老人见是个稚嫩少年,放松不少:“坊里都是住了很久的人家,没有空着的——”话说到一半,他想起了些什么事,拍了下大腿,“好像还真有间空着的。那户人家半年前搬到其他坊了,原本的房子租了出去。那租客许久没看到,应当是已经搬走了,你可以找牙人打听打听。那房子应该是整个坊中唯一空着的地方。”
“老先生可知那房子在哪?”
老人站起身,指着哑儿家斜对面的院子:“喏,就是那。”
谢汐楼谢过老人,记下这院子的位置。
辞别乘凉的老先生,她和鸢尾一路走一路打听,找到金婆的住处。
金婆五十多岁,佝偻着腰,知晓谢汐楼的来意时略有些惊讶:“我记得那个孩子,出生时怎么都不肯哭,细细检查过才发现并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天生嗓子不好,说不出话。前些日子听说他失踪了,我还有些惊讶。那孩子出生后,那对小夫妻从未带孩子出过门,邻里间并不知晓他们家添了个人,那贼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谢汐楼细细打量金婆的表情,并不觉得她在说谎,但她的惊讶表情迟迟未退散,着实有些夸张。
她也有些摸不准。
金婆挡在门口,并没有让两人进门的意思。谢汐楼的视线越过她的身子,在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扶着门的手腕上。
粗布衣袖下露出一抹金色,闪着耀眼的光,像是个金镯子。
金婆注意到她的视线,将胳膊垂下,衣袖自然而然盖住镯子:“二位还有事吗?若无其他的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谢汐楼装作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转身告辞。
金婆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远去,直到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才阴沉着脸将大门合上落了锁。
一切重归寂静。
……
离开金婆家后,二人径直找了做租赁房子生意的牙人,询问那房子的情况。
二人刚将那房子的位置描述出来,牙人就接口道:“我记得那院子。那院子在今年四月时租给了一个商人,租了半年,一次性将半年的租金付了。这个月月初,那商人来找我想要退掉房子,但不要多余的租金,说是赠给我。我很少遇到这般慷慨的人,所以印象很深。”
这个月初,刚好是哑儿失踪后不久。
谢汐楼赶忙道:“那人叫什么,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模样记不太清了,就是个普通男人的样子。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每天要见很多人,哪能记得每一个人的长相?至于名字,租房子时应有记录存档。”牙人的视线逐渐狐疑,“你们二人到底租不租房子?还是在我这寻开心?”
鸢尾将琰王府腰牌展示给牙人看,而后道:“可否帮我们找一下那人的信息?”
牙人微微屈身:“二位大人请稍后,草民这就去帮大人们找。”
……
午后坊内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行人。
谢汐楼盯着从租赁房屋的牙人处得到的纸条,随口与鸢尾闲聊:“你觉得这人和这案子有关系吗?”
纸条上写着租房人的姓名信息,墨迹尚未干透,墨香略有些刺鼻。
鸢尾摇头:“我不知道。”
谢汐楼将纸条叠起收好:“还是交给陆回,让他去查吧。要是无关,算是排除了个错误的方向,若是有关,就可顺藤摸瓜。”
“若是假身份呢?”
“若是假身份,那就更证明这人心虚,有大问题。”
这趟城南行有所收获,谢汐楼步履轻快,边和鸢尾谈笑边向拴马的地方走。
四下寂静无人,虫鸣和蝉鸣交相呼应,伴着午后暖洋洋的日光,很是惬意。
脚下的影子如同一个大墨点,黑色和金色边缘清晰,谢汐楼盯着瞧,在心中回忆阳光的温度。
若是能摘下这碍事的帷帽,与这阳光肆意拥抱,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正走神时,身后有急促脚步传来,谢汐楼猛然回头,跟在身后的鸢尾已被一青衣人用布捂住口鼻,软绵绵倒下,那人任鸢尾倒在地上,冲谢汐楼而来,直击她的面门。
谢汐楼仰身后翻,裙角在空中翻舞,如一朵青色的花,面门处有厉风滑过,足见对方的实力。
谢汐楼躲得艰辛,鬓角被汗水濡湿,无数念头在一瞬间推搡着滑过她的脑海。
她打不过对方,想独自跑掉却不难。但鸢尾此刻在他们手中,她若走,留鸢尾一人如何应对?
这里是居民区,普通百姓断不是这俩人的对手,就算她扬声大喊,恐怕也是徒增伤亡。
鸢尾不是陆回的暗卫么?怎么这般迟顿,就这么毫无预警的倒下,早知如此,还不如她一个人来……
谢汐楼咬牙,看着那人手中捏着的布,心生一计。
第57章 婴儿哭6红烧猪头
谢汐楼踩在一旁的树桩上,腾身而起,越过青衣人向鸢尾的方向冲去,青衣人欺身而上,手按住谢汐楼的肩膀,被她蹲下身子堪堪躲过。
青衣人内力深厚,手劲极大,谢汐楼虽躲过一击,仍被伤到,臂膀酸痛不已。她贴地滚了两圈站起身,捂住肩膀向前方奔逃,最终还是没能躲过青衣人的招式,被他按倒在地。
二人过招间隙,发出的声响引来屋中百姓探头围观,青衣人不欲多纠缠,用浸了迷药的布捂住谢汐楼的口鼻,待她失去知觉后,将人抗在肩上,向马匹靠近。
谢汐楼趁他不备,手刀劈在他的后颈,奈何力气不足,没能一击击晕。
青衣人摇摇欲坠,不肯倒下,谢汐楼借着腰力,扭身翻转,双腿凌空翻转,别住他的脖颈,用腿劲儿和身体的重量将向地面压。
落地瞬间,激起阵阵烟尘,谢汐楼眯着眼睛抽走那人手中帕子,紧紧按在他的口鼻处,待确认他失去意识后,方松开双手。
她瘫坐在地上喘气,双手颤抖,后背汗水浸湿衣衫,后怕不已。
这几年,她独身一人行走江湖,遇到过不少心有歹念之人,却没有一次比今日更惊险。
与这青衣人相比,过往那些人顶多是略通拳脚的普通人,逃跑或是制服,只看她当时的心情,根本不值一提。
今日这般打斗,倒真是拼了命为她和鸢尾搏一线生机。若不是她这具残缺的身子对迷药没反应,说不定真就折在这大街上了。
她的目光扫视四周,不少百姓躲在门后悄悄打量这里的情况。她挥挥手,尽量让声音变得正义而友好:“谁能借我些麻绳子,我将这人绑起来送官。”
窃窃私语中,有好心人扔出一捆麻绳,谢汐楼咬牙起身,忍着身上酸痛将那青衣人五花大绑,又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将青衣人和鸢尾搬到马背上。
将二人捆绑固定在马背上后,她骑上另一匹马,驱二马前行。
今日的事发生在华京城内,本归京兆府管辖,谢汐楼离开华京两年,摸不准朝内局势,唯恐现在的京兆尹是周相一党。
这青衣人也不知是和来头,万一是周相派来的,她又去周相权利笼罩下的京兆府报案,岂不是羊入虎口?
思来想去,整座华京城,她目前能相信也愿意相信的,竟然只剩陆回。
真真可悲。
谢汐楼压下心中苦涩,纵马疾驰,向大理寺的方向狂奔。
太阳毒辣,她的帷帽早在打斗中不知去向,只能从衣袖上扯下一块布料草草系在脑后,半
遮住脸颊。她的双手紧紧握着缰绳,果露在外的皮肤红肿发热,像是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一点一滴腐蚀着骨髓,而她只能咬牙忍着,不敢停下。
她穿越半座华京城,到大理寺门口时正巧碰到要外出的纸镇,提在胸口的那口气彻底松下,踉跄下马,因喉咙红肿而声音沙哑:“纸镇!”
纸镇顿住脚步,盯着谢汐楼看了半晌,愣是没认出是谁。他的余光瞥见一旁趴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鸢尾,这才推测出面前这个像是红烧猪头的人竟然是谢汐楼。
“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了你,还是被虫子蛰了?”
谢汐楼指指鸢尾旁边的青衣人,言简意赅:“就那人,不知道什么来头,想要抓我和鸢尾。鸢尾被迷晕,我与他打了一架,勉强赢了,成了这般模样。”
纸镇收起开玩笑的心思,招呼几个大理寺官员将三人两马抬进大理寺。他看着明显受重伤的谢汐楼,犹豫问道:“还能走吗?要我背你吗?”
谢汐楼举着两只手,苦笑着摇头:“劳烦找间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再帮我打一桶井中凉水,如果有冰块就更好了。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严重,冰镇退温,一会儿便能好。”
纸镇心中觉得不妥,一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依她所说做。
他引着谢汐楼穿过公堂后的垂花门,沿着檐廊向里走。
谢汐楼边走边温声嘱咐:“我怀疑那人是死士,动作干净手段阴狠。审问前记得仔细检查,齿间指甲里或许藏着毒药。”
“记住了。”纸镇回答。
谢汐楼的眼睛愈发肿胀,天地在她眼中只剩下一条缝隙,她跟着纸镇,小心翼翼注意着地面,避免撞到什么东西。
上一次眼睛肿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似乎还在泰川寺,那时她不信邪,总觉得可以忍耐站在阳光下的痛楚,最后肿得老和尚都认不出。
一晃过去了这么久。
大理寺的地面铺着白色石板,石板上雕刻着细碎纹路,素净雅致,被岁月磨平了不少,不甚清晰。谢汐楼边走边看,直到白色石板上出现一双黑色皂靴,正正好踩在石板的图纹上,黑白分明。
她停住脚步,缓慢抬头。
黑色皂靴、绯色官府、镶嵌着华美宝石的革带、由金银线绣制在官服正中央的团花纹。
她吞咽了下口水,心怦怦跳,继续仰头——
陆回的脸滑入她的眼中。
谢汐楼眼眶酸涩。
泪意来的突然又莫名,她心中生出几分慌张,极怕听到嘲笑的话语。
陆回盯着谢汐楼露出来的几乎看不出原样的半张脸,略显惊奇:“怎么回事?”
谢汐楼抿了下嘴唇,正要将今日的遭遇说给他听,喉咙发出的却是克制不住的抽噎声。她暗恨自己的脆弱和无能,又恐惧这副丑模样落入陆回眼中,会被他嫌弃,甚至懊恼放弃京兆府来大理寺的决定。
磨磨唧唧犹犹豫豫忐忐忑忑,简直都不像她了。
谢汐楼用碎布条子似的衣袖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剧烈的痛感让她浑身颤抖,情绪平静几分:“我和人打架,帷帽被撕破了,就成了这样……”
陆回抓住她的小臂,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温柔轻哄:“输了便输了,我替你打回来就是,哭什么?”
谢汐楼瞪着他,努力睁圆她缝一样的双眼:“没输!那人被我药倒带回来了!”
陆回没搭理她,吩咐一旁的纸镇:“安排马车,我带她先回府。另派人请杨院使到府中——”
谢汐楼急忙挣脱他的桎梏,反过来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看着严重,但没有性命之忧,我有痊愈的法子。多事之秋,莫要惊动‘他人’。”
最后两个字咬字格外清晰,意味深长。
陆回微微蹙眉,扫过不远处来回经过的人群:“那便依了你。”
身边人递来帷帽,陆回接过扣在她的头上,悉心整理好前面的薄纱:“走,先回家。”
谢汐楼呆呆地看着他。
回家……她还有家吗?
薄纱在面前轻轻舞动,面前人逐渐模糊不清。肩头被他的手扣着,手掌的温度透过衣衫灼烧了她的皮肤、肌骨。鼻端是淡雅悠长的沉香,寸寸将她包裹,绵密不容挣脱。
没有哪句话比“回家”更能让她心动。
心思在此刻逐渐明了,她不敢细想,自欺欺人放任自己沉沦。
陆回牵着她走到大门口,马车已然备好,陆回将她送上车,转身走到一旁。几个大理寺官员立在他的面前,姿态谦卑,不时点头,偶尔说些什么。
谢汐楼掀开窗幔一角,悄悄望着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她只是谢汐楼,该有多好。
片刻后,马车启程回王府。
谢汐楼缩在角落,隔着帷幔看不清表情。
陆回哄着她:“摘了。”
谢汐楼用红肿的双手紧紧按着帷帽,疯狂摇头:“姿容丑陋,恐污了殿下的眼。”
这说法着实刺耳,陆回有心斥责几句,看到她红肿的双手,心生不忍:“疼吗?”
谢汐楼迅速将双手掩住:“还好。回去用冰水泡一下,很快就能恢复。”
谢汐楼说完后,没听到陆回接话,等了片刻,拨开薄纱漏出一条指头粗细的缝隙,将陆回略显阴沉的表情毫无遮掩的收入眼底。
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开口:“真的不疼,没骗你。”
陆回捏了捏鼻梁,松散了下表情,不想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
皮肤这般红肿,怎么可能不痛?只是此刻没有能马上缓解的法子,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劳。他换了个话题,尽力转移她的注意力:“你觉得会是谁想要袭击你?”
谢汐楼果然如他所预想那般,认真思索:“不好说。按理说我初来乍到,在华京城中应该没有仇家。但按照殿下你的说法,周相因益州城的事迁怒于我,想要让我为周文耀赔命……”她细细回忆今日的情景,摇了摇头,措辞严谨,“总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出哪儿比较奇怪……”
“会不会和你今日的见闻有关?”
谢汐楼将今日发生的事简略说给陆回听:“今日确实有可疑的人,一个是那个住处简陋贫寒,手腕上却挂着金镯子的稳婆,另一个是那个不要多余租金的租客。”她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那租客的名字,还请王爷派人查清此人身份。”
陆回接过:“你已经知晓来龙去脉了?”
“那还差得远。目前只对案发过程有个大致的猜测,但具体是否正确,还需要等其他几户丢孩子人家住宅附近的调查结果。”思及那几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孩子,以及今日哑儿母亲的眼泪,谢汐楼叹了口气,“整个案件中最重要的两个环节依旧没有丝毫头绪。凶犯到底为什么要带走这几个不满一岁的男婴,又将他们带去了哪里?以及,这些婴儿是否还活着。”
马车飞驰,景色倒退,红尘九尺万般喜悲困于窗柩一瞬闪过,谢汐楼呆呆望着,默默叹息:“希望他们都还活着。”
第58章 婴儿哭7钉子
回到王府,冰桶早已备好。
谢汐楼屏退婢女,半退衣衫,将脖颈完全露出后,屏住呼吸,一头扎入冰水中,令红肿的肌肤完全埋于冰水中,直到快要窒息时方才起身。
如此反复,约莫半个时辰后,红肿渐渐退散,外貌终于逐渐恢复正常。
谢汐楼冻得瑟瑟发抖,将衣服勉强穿戴整齐,打开门,招呼婢女入内替她绞干头发。
陆回跟在婢女后面入内,看着她青紫的嘴唇心情烦闷。
虚无和尚提过这事,说体寒畏冷、不可见光,都是魂魄未安定的症状。换句话说谢汐楼虽然靠玉佩侥幸留得半条命,仍旧不算是个彻彻底底的活人。
鬼魂没有温度,她体制阴寒;鬼魂畏惧的阳光,她亦如此。
看来还是要请杨院使来一趟,看看有没有法子可解此症状。
婢女替谢汐楼绞干头发,布置好取暖的炉子,陆回一直立在屋中央,像樽活佛,板着张脸,周身戾气环绕。
来往婢女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惹来祸事。
谢汐楼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摸摸冰凉的脸颊,挤出个笑:“殿下见多识广,竟也会被吓到。”
陆回坐到桌边,接过婢女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润喉:“那人死了。”
谢汐楼用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那人’是谁,圆睁双眼,愤怒而震惊:“死了?我提醒过纸镇,让他注意那人身上是否**,怎么会死?”
“他杀。”
“他杀?”谢汐楼的声音再次扬起,沙哑粗糙,颇为尖锐。她披散着头发坐到陆回对面的位子上,几乎气笑,“你是说那人在大理寺内被人杀了?”
陆回挥挥手,屋内婢女鱼贯而出,掩好房门,留侍卫在门外看守。
陆回倒了一杯热茶,推到谢汐楼面前,谢汐楼双手捧住杯子,冰凉双手逐渐被温暖,冻僵的关节换换复苏,情绪舒缓了些。
陆回看着她像只小松鼠似的啜饮着热茶,淡淡道:“此事确实是纸镇的疏忽,他已被罚了五军棍。”
他这么说,倒让谢汐楼心软了些:“虽该赏罚分明,但毕竟不是纸镇的错,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纸镇将那人带入大理寺大牢后,未留人单独看守。等到要提审时,才发现那人被抹了脖子。”陆回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垂着眼睫看不清神情,只声音中夹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大理寺面上由我掌管,背后权利关系盘根错节,只大理寺牢便有几个不能动的钉子,纸镇清楚,却还是有此疏忽,该罚。”
谢汐楼愕然。
连陆回都不能动的钉子,背后势力可见一斑。
华京水深,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陆回贵为亲王,在他羽翼下的大理寺仍旧这般千疮百孔。
谢汐楼叹了口气:“若是如此,袭击我的便不是男婴案的幕后主使……还真被你猜中了,真是周鸿之那个老匹夫。”
“未必。”陆回纠正,“其一,明面上你是我的——宠妃,你我共为一体,或许有人想通过绑架你来威胁我;其二,谁说男婴案的幕后主使,与在大理寺安插钉子的势力毫不相关?”
若真是这样,此事就复杂了。谢汐楼撇撇嘴:“还不如是周鸿之那个老匹夫。”
“此案你莫要再插手,交由大理寺来办。”
“我答应了一人查清真相,救出这些被绑架的孩子。这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定是要履约的。”
陆回盯着她看,眸色沉沉,如一座大山压得谢汐楼喘不动气。谢汐楼屏住呼吸瞪圆眼睛不肯松口,与陆回对视时强压心中的忐忑,面上毫无惧意。
气氛剑拔弩张。
陆回冷笑:“你是觉得无人敢动你,还是无人动得了你?”
谢汐楼拧眉,不想与他起争执,亦不想退让:“遇到事情便缩在别人身后,如何行走江湖?今日躲着周鸿之,明日还会有王鸿之李鸿之,我难道要一辈子靠他人保护?更何况,过去两年,我破了不少案子,遇到过不少威胁,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伶牙俐齿!”陆回心火中烧,只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谢汐楼声音愈加沙哑:“你我刚认识时,我独身一人入东吉寺石佛窟,那里全是贼寇,不比今日凶险?可我还是救了鸢尾,助你拿到重要证据。我以为你是因为相信我、肯定我,才会与我在益州再次合作,没想到你是如此这般不信任我。”
陆回看着对面的人,身材单薄消瘦,面色是带着病色的青白,嘴唇毫无血色,头发披散在脑后,更显羸弱。
偏偏一双眸子亮得像十五的圆月,于黑暗中发光,光芒再微弱也不可忽视,生生不息,倔强得要命。
陆回头痛不已,手指撑着额角,感觉回到了很多年前,面对还是小孩子的陆亦宁。他的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妥协的意味:“罢了,随你吧。只是出门前交代一声,我派人随你同去。”
谢汐楼还要挣扎,话在喉头滚了一圈终是咽下,嘟嘟囔囔,却没再拂了他的好意:“带上鸢尾就好,大不了再救她一次。”
“鸢尾来不了了。”
谢汐楼愣住。
鸢尾几乎没受伤,说不定现在已经醒了,为何要调离?
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也是钉子?”
陆回抿了一口茶,默认了她的说法。
鸢尾是在灵州时出现的,被救出后,陆回没给她任何修养的时间,立刻派到她身边保护她。
那时的她对陆回来说,不过是一个有点用的陌生人,何必派精心培养的暗卫来保护?除非这暗卫有问题,正好借这个由头调离。
从灵州返回时,鸢尾随大部队一起返京,回到华京后更是彻底沦为了她的一个会武艺的婢女。
鸢尾是钉子,那她是什么?拜托钉子的垫脚石?
此中纠葛不能细想,越想越让人心如刀割。
谢汐楼垂下眼睫,轻声道:“不用了,还是让鸢尾来吧。此时将她调走未免打草惊蛇。更何况,我们算是朋友,我相信她不会真的害我。”
房间安静下来。
陆回不认同谢汐楼将鸢尾留下的决定,但也不愿为这事起争执,他站起身告辞:“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好好休息,案件有进展时,我会告诉你。”
谢汐楼目送陆回跨出房门走到院子中,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那身影绕过影壁、影壁上的雪山黯淡了颜色,才回过神来。她的筋骨在瞬间被抽走,酸痛不已,灵魂也不知去向,拖着身子踉踉跄跄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片刻后彻底昏睡过去。
大理寺的办事效率很快,傍晚时便送来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丢失男婴的人家住宅附近,均有对外租赁的房屋,通过这些房屋的窗户大门,可以观察到男婴家的一举一动。
这些屋子在孩子出生后不久租出,又在孩子丢失后不久退租。赁房子的人有男有女,有胖有瘦,在牙人处留的信息经过确认后全部是假的,只能通过邻居所描述的模样画出模糊的画像,大海捞针。
谢汐楼始终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偷这些男婴。若是为了钱财,丢失的男婴均是平民出身,丢失后家中也未曾收到匪徒讨要赎金的信儿;若是为了买卖婴孩,案发后不久城中出入盘查严苛,凡是襁褓中不能独立行走的孩子,均会被细细盘问,城中也未出现百姓举报谁家突然多出个孩子。
一定还少了些关键的信息。
大理寺将与案件相关的稳婆全部收押进大理寺牢。重刑之下,稳婆们全部招供,说是去年这个时候,曾有人找过她们,重金购男婴的信息。只要在接生男婴后,将这户人家的地址或写或画在纸上,埋在约定的地方,并系一红色布条在门前枝桠,便会有人去取。
纸条被取走后,会换成酬金,趁没人时取走便可。
稳婆们描述的接头人外貌各有不同,倒是与租赁房子的租客的相貌极为相似,大抵是同一批人。
大理寺将埋纸条的地方细细翻找,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案件到这里似乎陷入了僵局。
谢汐楼在王府中歇息了两日,彻底缓和过来,正准备出门继续寻找线索时,有婢女通传,温平公主来访。
温平公主?陆亦宁?
从回到华京的那一日起,她就料想到会与陆亦宁重逢,只是没想到重逢的地点会在陆回的府中。
细细回想,陆亦宁是沈惊鸿最好的朋友,自她入宫做了伴读,二人焦不离孟,一同念书一同闯祸,如果说过去的沈惊鸿是带着贵女枷锁的后方谋士,那陆亦宁一定是挡在前方冲锋陷阵的侠客。
谢汐楼尚还没回过神来,陆亦宁已然带着一串侍女,风风火火闯进她暂住的小院子,声音清脆如山泉,比人影先出现:“早就听说皇叔找了个美人儿,藏着掖
着不肯带入宫。本宫今日可是带着皇祖母的命令来的,看皇叔如何阻拦。”
她绕过影壁,出现在谢汐楼面前,目光扫过站在屋门口的谢汐楼,表情逐渐疑惑:“这位就是……皇叔找的小美人?”
檐下人苍白羸弱,一看就不是长寿之相,陆回怎么会喜欢一个病秧子?
谢汐楼欠身行礼,陆亦宁三步并做两步将她托起,拽着她的胳膊向外走,打算到阳光下一寸一寸研究:“原来皇叔喜欢这样子的,怪不得以前皇祖母和父皇找的那些身体康健的世家贵女,皇叔连看都不看一眼,原来是没摸准脉啊!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谢汐楼哭笑不得,一旁侍候的婢女瞬间跪下,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请殿下恕罪,姑娘的病晒不得太阳。”
第59章 婴儿哭8求婚
陆亦宁自小锦衣玉食,是先皇和当今太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她的性子像太皇太后,为人直爽不拘小节,不喜为难下人,宫内宫外很是有些宽厚的好名声。
谢汐楼有些奇怪,陆回府中下人为何是这般反应?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陆亦宁似乎也不知道原因。她眨眨眼睛,松开抓住谢汐楼的手,皱眉道:“晒不得就晒不得,说一句就是,本宫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你们这么跪了一排,万一把小美人儿吓跑,皇叔知道了找本宫麻烦可怎么办?”
下人们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陆亦宁不再纠结这些小事,拉着谢汐楼向屋内走:“不管他们了,咱们进屋。”
谢汐楼暂住的院子在琰王府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院子不算大,胜在幽静离侧门近,从早到晚见不到什么太阳。屋内摆设简单,一桌一椅瞧着普通,却都是黄花梨木,就连床幔亦是浮光锦,流光溢彩,低调奢华。
陆亦宁打量四周,眼神意味深长:“这浮光锦是贡品,连本宫都只得了一匹,皇叔竟如此大方,拿给你做床幔,真是有心了。”
谢汐楼嘴角抽搐,断然不信陆回有这么好心,面上却只能含笑不语。
随陆亦宁来的婢女鱼贯而入,将带来的礼物堆放在桌上。
陆亦宁指着那几个盒子笑道:“本宫曾向皇叔打听过你喜欢什么,他说你身子不好,最喜欢啃人参,其次喜欢睡在银票上。皇祖母和本宫虽然觉得他在诓骗我们,但想着万一你真喜欢这些呢?这两根百年人参是皇祖母赐给你的。至于银票——”她眨了眨眼睛,眉眼间添了几分俏皮,“皇叔可比我们有钱多了,你去问他要。”
“殿下客气了。”谢汐楼接过装在白玉匣子中的百年老参,笑容发自内心,“这可真是好东西,我正好需要。”
她将匣子抱在怀中,又去翻看其他几个箱子,打开后全是些珠宝首饰:“这是……”
“一些小玩意儿,你拿着打发时间。”陆亦宁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显然有更感兴趣的事,“你和皇叔,是怎么认识的?听说你出身梧州谢家,如何会与皇叔结缘?”
这要她怎么回答?她未曾与陆回对过此事的口供,万一说的与他不同,岂不是露馅?
她迟疑道:“两年前我离开梧州游历,偶然结识琰王殿下……一见生情。”
最后四个字声音轻浅,含在唇齿间,像是蚊虫的嗡鸣。谢汐楼耳垂发烫,莫名生出几分羞赧。
陆亦宁完全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异样,微微前倾身子,对她说的话很感兴趣:“你的家人竟然允许你独自离开梧州游历?”
“我自小不受宠,被养在庄子里,没人看管。或许他们至今未发现,我消失不见了。”
陆亦宁露出艳羡的神色:“可以随意追逐天地广阔……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种似神仙的日子?”她想起了离开很久的人,眸色悠悠,“我曾与一个友人离开皇宫游历一年,无人看管,无拘无束,可真是太妙了。”
谢汐楼默然。
那哪算游历?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负责保护她们的安全,为她们安排衣食住行。与其说是游历,不如说是游玩。
“殿下说的朋友,可是明德皇后?”
温平公主与明德皇后交好,天下皆知,陆亦宁闻言并不奇怪,情绪落寞:“是啊,她也走了两年多了……”
谢汐楼望着昔日好友,心情很是复杂。
两年不见,陆亦宁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她的双眸不再似从前那般透亮,一眼可以望到头,但言语间还是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明德皇后死于非命,她是否知晓?
她是否还能再信任如今的她?
院中问安声响成一片,将谢汐楼从往事中拽出,她抬眼向门外看,陆回踩着朝阳向她走来。
今日休沐,他未出门,衣袍松散,衣袂随动作摆动。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远远瞧着真有几分天人之姿。
他走到谢汐楼身边,自然而然将她的手抱在掌心:“怎么这般凉?”
论做戏谁能比得过琰王殿下?她的手四季都如同冰块一般,他又不是不知道。
谢汐楼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笑:“许是刚刚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的缘故。”
“下次多披一件衣服。”
谢汐楼嘴角抽搐,轻轻“嗯”了一声。
陆亦宁看不过去,清了清嗓子:“这还有个活人呢,稍微顾及下我的存在行不行?”
陆回抬抬眼皮:“今日来府上何事?”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愿意来?要不是为了帮皇祖母传话,我才不来你这破地方。”她整了整衣服,坐得板正,一板一眼模仿着太皇太后的姿势,“告诉小六,尽快带人进宫。”
“知道了。”陆回答。
陆亦宁不敢置信:“就三个字?”
陆回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陆亦宁被他气得要命,站起身准备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折返回来:“被你气得差点忘了正事。”她将站在门口的婢女手中的食盒接过,搁到一旁的桌子上,掀开盖子,对谢汐楼道,“刚刚给你看的那些物件都是寻常之物,没什么稀奇。我今日还带了一个全华京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来,想来你一定会喜欢。”
食盒里放着一碗汤药,黑黢黢的,味道怪异。
陆亦宁不卖关子,认真解释:“此物名为回春汤,每六个月服用一次,可保青春永驻。这汤药很是稀少,济世堂一个月只卖几碗碗,这一碗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你一定要喝。”
谢汐楼看着那碗可怖的汤药,咽了下口水,想要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正准备一咬牙一闭眼一口气干了,陆回按压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陆回笑意嘲讽:“青春永驻?”
陆亦宁急了:“我最开始确实是不信的,但喝了一碗后,确实皮肤细嫩不少。你若不信,赶明儿我再弄一碗给你喝,让你也试试这汤药的神奇!”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谢汐楼急忙开口:“世间哪个女子不想青春永驻呢?只是我身子不好,一直在服药,若那药与这汤药相冲,得不偿失……不若这样,这药先留在此处,等明日寻个大夫来瞧瞧,若无问题,我定一滴不剩的喝掉,断不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片心意。”
这话说得好听,陆亦宁神色缓和了几分:“也行。若这汤药有效,回头你告诉我,六个月后我再去济世堂给你抢一副。”
“那就多谢殿下啦。”
陆亦宁完成太后的任务,冷哼一声,不再多留,启程回宫。
待她走出院子,下人们明显松了口气,谢汐楼有些好奇:“府中下人为何这般怕她?”
陆回似乎在想什么事,回答得心不在焉:“两年前明德皇后葬身火海,大理寺封存案卷,对外宣称是意外。亦宁不满这个结论,来我府中大闹一场,打伤不少人。”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下人们看到陆亦宁就瑟瑟发抖,怪不得曾经最喜欢缠着陆回的陆亦宁,如今恨不能与他拔刀相向。
竟然是因为她。
谢汐楼思绪百转千回,没注意到陆回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身上。陆回盯着她看了半晌,认命般地开口:“谢汐楼,我有事要同你商议。”
他的目光极为认真,倒让谢汐楼有些无所适从,不知不觉同样严肃认真起来。
“但凡我能帮的,一定尽力。”
陆回微微摇头:“你先听我说完,再做决断。三个月前,良国上书奏请和亲,圣上登基两年,后位空悬,良国想要将他们的长公主嫁到我朝为后,永结秦晋之好。”
谢汐楼乐了:“良国这些年大不如前,他们的公主如何能为大琼的皇后?”
“陛下不欲开罪良国,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我朝亲王迎娶良国长公主为王妃。”
大琼未结亲的亲王共有三人,除了陆回外,还有陆既安的兄弟两人。
谢汐楼没说话,预料到陆回将要说什么。
陆回轻笑:“我这个好侄子,将心思打到我的头上,却一直犹豫着不肯落子。不想开罪良国,又不想让他人得到良国的支持……这事搁置了几个月,没想到如今又要重提。”
谢汐楼心中莫名忐忑,试探问道:“你不想娶公主?”
陆回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回避:“是。我向来不喜权利斗争,若娶了这个公主,怕是此生永无宁日。几个月前我与母后商议过这件事,最好的解法便是在陛下降旨前,母后先一步赐婚于我。如此,主动权捏在我的手中,日后无论和离还是其他,都可按照我的意思来。”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益州之事传到华京后,母后以为你就是我找的人,一直催促我带你入宫,当面赐婚,以防生出什么变故。虽然这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但有一点没错,目前我身边最好的结亲人选,便是你。”
谢汐楼的血液向头颅奔涌,耳垂鲜艳欲滴,心在瞬间停滞,旋即疯狂加速,快要跳出胸腔。她紧紧捏着衣袖,指节泛白,脑子一片空白又无限杂乱。
陆回继续道:“你我的婚姻只是权宜之计,日后你若有了心爱之人,或是想要离开华京游历,我定不会阻拦。”
“为何是我?”她轻声道,试图用平缓的声音掩饰紧张的情绪。
陆回的声音平缓,却不敢再看谢汐楼的眼:“你我之事在华京广为流传,若我奏请母后赐婚,也算合理。”
“合理?我是商贾人家的庶女,你是当朝王爷,我如何嫁给你做正妃,和邻国长公主抢人?”
她竟然在担心这个。
陆回松了一口气,眉眼间有细碎笑意,如冬雪春融:“若迎娶高门贵女,我那个好侄子岂不是要夜不能寐?你是最好的人选。”
第60章 婴儿哭9回春汤
谢汐楼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忘记今夕何夕。
“若你愿意,明日随我进宫,请母后赐婚。日后,你便是琰王府的女主人,名义上的琰王妃。王妃该有的荣耀你都有,王妃所需要承担的责任你不需要承担。”
谢汐楼愈加心动:“王妃的责任?”
陆回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侍奉夫君,生儿育女,打理中馈。”
谢汐楼僵住,尴尬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垂下头,努力在脑海中理清思绪。
她不想骗自己,她确实有点儿喜欢陆回。这种喜欢,像是春花烂漫时,河边柳枝随风摆动,吹面荡起层层波纹,她想与他同坐树荫下,看水鸭子游过河面,讨论今早晨刚刚发生的碎尸案;又像是连绵阴雨天,他们二人乘小舟游湖,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船顶,船只左摇右摆几近倾覆,但只要他在身边,洪流皆可渡。
可这喜欢能有多深刻?能比得过对权利欲望的厌恶,或者想远离华京黑沉不见底漩涡的决心吗?
若嫁给陆回,短时间内怕是再也无法离开华京,她必须去面对她曾经逃避的一切,没有自由的金丝笼,皇室,沈家,以及——
属于她的血海深仇。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谢汐楼不接话,便安静下来。陆回将扳指带上又摘下,摘下又带上,心头是过去二十五年从未体会过的忐忑和不安。
他仿佛站在公堂之上,等着一个属于他的宣判。
日光移了分寸,院中树荫从长长一条缩成树干旁的一个黑色的圆,谢汐楼还没说话。陆回后知后觉醒悟,他似乎有些太急切了。
就算她经历的再多,也不过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娘子。今日之前,他们二人甚至只是朋友的关系,此时突然要求她与他成婚,确实唐突,非君子所为。
“此事不急,良国尚未正式上表请婚,你还可以考虑几日——”
陆回的话被谢汐楼打断:“我愿意。”
这次轮到陆回惊讶,将没说完的话吞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汐楼抬起眼,直直盯着陆回,不再有丝毫的逃避:“左思右想,这事儿我怎么都不算吃亏。若成了琰王妃,周相看在你的面子上,再不能随意抓我为他儿陪葬。再者,名节于我而言没有钱重要,做你的王妃,应该有很多钱吧?”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睫毛颤动如蝶翼,陆回对上她的双眸,清晰映出他的身影。
天地间万物俱静,惟剩耳边尖锐轰鸣。他用笑安抚藏在其中的不安:“凡我所有,皆你所有。”
悦耳的鸟鸣,聒噪的虫鸣,风吹过枝桠树叶的细碎响声……万物重新有了颜色,如此鲜活。
谢汐楼咧开嘴,露出六颗牙齿的笑容:“我看这院子不错,能给我不?”
……
陆回离开后,谢汐楼彻底垮了表情。
她坐到门槛上,怔怔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开始怀疑刚刚的决定是否太过冲动。
她只是想到了那日虚无大师说的,或许是她身边新出现的人,让两年以来一直没有变化的玉佩有了变化。
她只是为了找到让玉佩变红的方法,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活人,一定没有其他的心思。
一定是这样。
谢汐楼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决定了,便不再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说不定她下一秒又被人杀害,再复活时一切归零,又换了新的身份。
且活且珍惜。
她静坐了一会儿,将杂乱的心绪彻底按压,准备出门找案件线索,刚到院门口时,又有人来访,出行的计划再一次被打消。
一日两次迈不出院门槛,看来今日确实不宜出门。
这次来的是杨院使,刚从宫中出来,风尘仆仆面容疲惫,官服上布着不少折痕,药草气浓重。他见到谢汐楼站在门口,略有些惊讶:“姑娘可是要出门?”
谢汐楼摆摆手:“现在不出了。院使大人今日为何事而来?”
“老夫昨日突然想到一个药方,或许能解姑娘的日晒疮,是以今日冒昧拜访,想要再为姑娘诊一次脉。”
谢汐楼眼睛亮了起来,拉着杨院使的胳膊往屋里拽:“杨大人,您可太客气了,下次您找人递句话,我过去便是,哪能劳烦您跑这一遭?”
杨院使年过花甲,腿脚早不能同年轻人相比,他被拖得踉踉跄跄,勉强维持平衡没有摔倒。
二人穿过院子进入正屋,谢汐楼忙不迭坐到桌旁伸出胳膊,眼巴巴地看一眼杨院使,再瞅一眼一旁的凳子,意思很明确,想要请他尽快诊脉。
杨院使站直身体理了理衣袍,正准备落座,鼻端飘过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汤药,却有不可掩盖的血腥气。
这不可能是他开的方子。
他循着这味道找到被收在角落的食盒,问一旁的谢汐楼:“老夫可以打开吗?”
“自然。本也想请杨大人帮忙辨别一下汤药成分,今日倒是赶巧了。”
食盒被打开,腥臭气愈发浓重。杨院使将玉碗端起,细细嗅过后,将碗中汤药倒了一些在桌面上,用食指沾取尝味,表情越发严肃,眉毛几乎竖起来。
看他尝药的动作,并不像是有毒,谢汐楼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惴惴:“这药可是有问题?”
杨院使接过药童递来的汗巾,细细擦过手指,神情颇为严肃:“这药是从何处来的?”
“这是最近在华京贵妇圈中流行的回春汤,出自济世堂。”
“回春汤?”杨院使冷笑,“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它也配。”
见谢汐楼表情不解,他解释道:“这汤药原名元血移精汤,却有延缓衰老的功效,但早在百年前便被各医家禁用,配方再无人提及。老夫也只是听师父提过一句药方,从未真的见过。”
谢汐楼奇道:“既然这药真的有奇效,为何会被禁用?”
“自古以来,许多药方的失传并非因无法治病没有药效,只是因为太过邪性,被杏林所不齿,才不再使用。”杨院使指着面前的汤药,“就比如这元血移精汤,大多数药材并不罕见,只有一点,开始时需取小半碗男童血熬制成块,再加入其他的药材一同熬制成汤药。男童年龄越小,这药的效果越好。可你想想,一个婴孩出生才多大?取那么多血,还能活吗?若延缓衰老需要献祭其他的生命,与杀人何异?不是邪药是什么?”
失踪的男婴,在贵人中盛行的回春汤……
两条线在此刻汇聚并拢,谢汐楼将二者串联在一起后,茅塞顿开。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这药可是需取活人血?”
“是,需从活婴身上取血,取出后需即刻开始熬制,不能耽搁分毫。”
谢汐楼抿着嘴唇:“如此,若每次少取些血,这些被当作血奴的孩子,兴许还有活着的可能。”
杨院使对城中男婴失踪案早有耳闻,此刻看到谢汐楼的神情,思及陆回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那些孩子,大概是活着的。”
杨院使的语气肯定,倒让谢汐楼疑惑起来。
“杨大人为何这般确定?”
杨院使叹了口气:“元血移精汤除了延年益寿延缓衰老,还有一传闻。据传,婴孩降世不久时,尚有神性,若此汤药是以未满周岁男婴的血液所制成,那么此后服药之人面对男童时,会神思混乱,无法思考,受男婴所控制。”
谢汐楼眯起眼睛:“只受男婴控制?”
杨院使点头:“若传闻是真的,却是如此。”
杨院使说得模糊,谢汐楼却明白他的意思。
若男婴失踪案真的与此汤药有关,事情必没这么简单。济世堂在华京高价售卖汤药,赚得盆满钵满,背后若无人支持,如何敢在天子脚下行明目张胆行事,却不惊动任何人?
若有人支持,这人是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杨院使为她诊过脉后离开配药,谢汐楼看着那碗汤药,有些喘不动气。
汤药放在桌子上,早就没了温度。黑黢黢的,像是看不见底的洞,吸食着金钱和灵魂。
权利和欲望早就蚕食了这座城池,每件小事背后都可能是滔天巨浪,万丈深渊。
她要如何才能在这风起云涌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
次日清晨。
琰王府距离皇宫不远,马车驶过皇城,到宫城门前停住,待侍卫核验过身份,巍峨雄伟的宫门缓缓推开,马车再次启程。
谢汐楼端坐在马车中,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腿上,仪态端庄,秀丽可人。
头上的珍珠发冠快要将她的脖子压断,珠翠罗绮禁锢着她的动作,她努力维持着姿态,一时有些恍惚,她真的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这般日子吗?
陆回坐在她的对面,自上车后一直没说话,眼看马车穿越长长的甬道,即将到达太皇太后的蓬莱殿时,他突然越过二人之间的距离,按住谢汐楼的手腕:“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他的掌心炙热,她的手腕一如既往的冰凉。
谢汐楼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
她想起上一次同陆既安订婚时的事,先皇一纸诏令送入沈府,她同亲族一起跪在院中接旨,那时她在想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平静的接受了一切。
与陆既安的赐婚不是她的选择,她也没资格选择。今日之局是她的决定,她愿意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她勾起唇角,抬眼望着对面的陆回,压低声音,笑容俏皮而挑衅:“怎么,殿下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