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渡口人17柔娘
益州衙门建成早,不似寻常州府在城镇中央,而是在城东,百年前的益州老城。
衙门周围多是破旧房屋,大部分居民已乔迁到新城,只留下部分居民守着老宅不肯离开。
第二位死者上官靖的陈尸地是距离衙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空地后是一栋土房,断壁残垣不胜破败,房周围荒草丛生。窗户空洞布满蛛网,屋内堆满废弃物。
马车停的位置就在这破房子旁,谢汐楼巡视四周后,指着这房子问道:“这儿是谁的房子?”
李阳瞧了一眼摇摇头:“这可真不知道,瞧这样子荒废了很多年。”
谢汐楼一脚踢开虚掩着的木门,木门应声而倒,碎成几块,扬起一片尘土。她退后几步,待烟尘散净后走入屋内。
“这是被打劫了吧!”
屋内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破旧发黑的棉被上有撕裂的口子,陶碗碎片边沿有大小不一的豁口,乱七八糟堆在地上。
李阳跟在她的身后,挠了挠头:“这一片许多废弃的房子,年代久远,无法查到主人。若大人想知道,小人这就回衙门翻翻纪录,兴许能有发现。”
谢汐楼蹲在地上,捏着地上破布翻动:“时间应当不久,这种花样是七八年前华京流行的款式,传入益州估计晚个一两年。只是这布料就算现在买也不便宜,这屋主看样子并不缺钱啊,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陆回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室内,用脚踹了踹地上的碎片:“官窑瓷器,应当是个落败的大户人家。”
“你们在干什么?”
门外有吆喝声传来,谢汐楼回身望去,见是位花甲婆婆,被纸镇拦在房门外不远处。那婆婆拄着拐杖,望着他们的目光算不得友善,纸镇拦着她的动作虚虚浮浮,生怕一不小心伤了她。
谢汐楼眼睛亮了起来,起身快步走到那老婆婆面前,狠狠拍了下纸镇:“你做什么呢,伤着大婶怎么办?”
纸镇:……
谢汐楼亲亲热热挽住老妪的胳膊:“大婶,您今年可有四十岁?”
老婆婆被她夸得眉开眼笑合不拢嘴:“我今年都五十又六啦。”
谢汐楼震惊地睁大双眼,活像两个铜铃:“怎么可能,我瞧着最多四十!”
纸镇:……
他委屈地看向自家主子。
他家主子立在门边,身姿秀颀,视线聚焦在谢汐楼身上,唇角是浅浅笑意,丝毫没有为他挨的那一巴掌申张正义的想法。
纸镇:……
从头到脚,从内至外,谢汐楼一寸一寸地夸,夸得老妇找不着北时,话锋一转不着痕迹问道:“婶婶,这房子是谁家的呀?”
“崔家的。”
“他们人呢?”
“早就死光了。崔家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家中不乏在朝为官者,可惜后来犯了些事,男丁被流放,家产被抄,逐渐落败,只能从大宅子中搬出,住到了这里。”
“那这屋子里住的是谁?”:
老婆婆看了一眼那房子,叹了口气:“住的是崔家大娘子。风波过后,崔家只剩她一人,没有傍身的钱财,日子过得艰辛。崔家出事前,崔大娘子许了人家,对方是她的青梅竹马,也是个书香门第。出事后那人家欺她无人可依,绝口不提这门亲事。崔大娘子就在这土房子里日日苦等,直到病死那日……可怜呐。”
谢汐楼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试图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神思,却怎么都无法追赶,只能将情绪按耐下,继续问道:“她的夫君,不,那个抛弃了她的人是谁?”
“就是前几日死的那个,好像叫上官什么……”老婆婆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了一下大腿,肯定道,“上官靖,是叫上官靖。”
谢汐楼在心中叹息。
至此,前三个死者与弃尸地的关联全部揭开。
老婆婆不知道谢汐楼心中所想,也没注意到她的沉默,自顾自往下说:“女娃娃们总容易被这些臭男人哄骗,其实到头来,要想过得好,还是要靠自己的一颗心。”
“靠自己的一颗心?”
“守住自己的心,爱自己胜过爱那些男人。粗茶淡饭也好,山珍海味也好,自己高兴才最重要。情啊爱啊就是那盐巴,能调个味,却不抵饱。益州城的几个女娃娃,都是为了爱情迷失自我,到头来没一个好结局,何苦呢?崔大娘子郁郁寡欢而死,芹儿至今仍日日去渡口卖豆腐,只为等到负心汉归来的船,还有三娘,我早劝她尽早逃命,她偏觉得那男人能救她,最后还不是被逼着进了那种地方?那男人到最后也没出现,何苦呢?”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汇于几句话中,谢汐楼听得认真,恨不能掏出纸笔记笔记——直到老婆婆口中吐出“三娘”两个字。
“三娘?可是虞三娘?”
老婆婆笑起来:“你怕不是益州人吧?在这益州城中,若只提三娘,就只是虞三娘。”
谢汐楼扶着老婆婆坐到一旁的石凳上,细心用衣袖擦去凳面上的灰尘:“婶婶您与三娘很熟?”
“二十年前,三娘和父母兄长就住在隔壁巷子。那时三娘有一个情郎,喜爱绘画,最擅画荷花荷叶和圆嘟嘟的莲蓬。二人如胶似漆羡煞众人,谁瞧了不说一句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三娘的情郎不是本地人,没过多久离开益州回到故乡,离开时要三娘等他。三娘等了几年,家中突生变故,兄长欠了赌债,虞家无力偿还。三娘曾传信那情郎想要求他帮忙,却久久未能等到回信。
“三娘那时年轻不经事,竟然信男人的鬼话。要我看,她那情郎分明是找了个借口远走高飞,也只三娘信他功成名就时会回来娶她。后来,虞三娘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卖身于春意浓。可惜这事过后,虞家也算是散了,没过多久二老病故,兄长赌瘾再犯,被赌坊的人活活打死在街头。”
谢汐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故事,谢汐楼曾听过另一个几乎一样的版本。
那个故事里,等候离开情郎的女子最终等到了情郎的回首,二人终成眷属至今恩爱,但这个故事里,虞三娘没能等到她的情郎,入了青楼家破人亡。
世间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谢汐楼没有更多的问题,掏出几个铜板塞到老婆婆手中,算是答谢她的这几个故事,老婆婆接下,脸上沟壑中全是喜气:“老婆子我就说了几件往事罢了,哪里值当这些?贵人们若还有问题,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
一直没说话的陆回突然开口:“你可知虞三娘闺名?”
老婆婆回答得很快:“三娘叫思柔,还是隔壁秀才帮取的名字。她小时候,街坊邻里并不称她为三娘,只叫她柔娘。”
……
一日时间,范府内恍若隔世。
昨日胜友如云高朋满座的院落,今日只余下还为遣散的仆役,低着头耷拉着肩膀,在院子中来去匆匆。
郑治等人忙活了大半日,对宾客们一一询问后,将排除嫌疑者放离范府,只留下了案发时交待不清楚去向的,和前几起案发时恰巧在益州城中的。
谢汐楼和陆回回到范府时,郑治和堂木等候多时,一旁还跟着个步思文。这人跳脱惯了,匆匆行礼后冲到谢汐楼面前,要不是一旁纸镇拦着险些撞到谢汐楼身上。
陆回揽住谢汐楼,带着她后退一步,不悦之色清楚可见,只有步思文一人察觉不到。
步思文站稳身体,急急忙忙开口:“你嘱咐我的事已经办妥,我扮成小厮混入船夫群中,终于打听到一些消息。据他们说,昨日晚上范珲到岸边后,不仅将看管
码头的小工赶走,也将在岸边歇息聊天的他们驱散。范府下人嫌他们穿得他们哪有地方去?趁范珲不备,溜到角落的船上喝酒睡觉。”
“他们可曾看到什么?”
“昨晚宴会时间长,船夫们都窝在船舱中睡觉,只有一个人说他中途到船尾小解时,瞧见些奇怪的事,似乎有一艘船曾离开码头,正在缓缓靠岸。”
“可曾瞧见是哪艘船?”
“码头船并排停靠,我去了他当时站的位置,只能看到一排船尾。那时天都黑了,若有一艘船离开再靠岸,确实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艘,或者具体停靠在哪个位置。”
谢汐楼认真思索,却不得要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一定与案件有关,但案件还缺不少碎片,她一时半会儿无法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
“那人可说过他小解时是什么时间?”
“那倒没有。”步思文仔细回忆今日与船夫们的对话,“哦对了,还有一事,有个船夫提了一句,说他上午靠岸时,隐约记得两船间留的缝隙很大,但今日天亮后再去看,却发现那缝隙变小了不少。”
两条看似与案件无关的线索让谢汐楼陷入沉思,隐约有了些想法。
看来,她有必要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前再去一趟后院码头,将步思文说的这些一一核实,顺便再去其他的船上仔细查看一番,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第42章 渡口人18卿卿
范府后院码头。
数十艘船依次排开停泊在岸边,从南至北一眼望不到头。船只有大有小,样式却差不太多,乍一看没什么区别。
范珲的尸体已被挪下船,运到府衙请仵作解剖。官兵将码头周围层层包围,鸳鸯楼的画舫和范府的画舫另派琰王亲卫把守,连一只鸟都无法轻易靠近。
郑治昨晚喝醉没能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很是自责,今日格外勤勉主动。他跟随在陆回和谢汐楼身旁,一边随二人查看案发现场,一边介绍上午的情况。
“经过查证,昨夜晚宴中,只有两位宾客离开超过两刻,但此二人皆是离开与席间侍女鬼混,有人证,没有作案嫌疑,已经送出范府。现在仍留在府中的只有范府中人和昨日请的几个戏班子,哦对,还有鸳鸯楼和春意浓的姑娘们。”
鸳鸯楼昨日来了十多人,春意浓也差不多,谢汐楼很是震惊:“姑娘们全都有嫌疑?”
“姑娘们的表演穿插着进行,一曲唱罢后会返回歇息处,等到下一出表演前再回到宴会厅。姑娘们都说彼此没有离开过那院子,互为证人,但谢姑娘您也明白,这种证词做不得数。”
谢汐楼道:“园中可有范府婢女作证?”
“有两位婢女一直在院门附近,一直没离开,她们说鸳鸯楼和春意浓的姑娘们回来后未离开院子,也没见着其他人出入。不过许多姑娘回到院子后便进了房间不见踪影,那些房间下官看过,窗户可完全敞开直通后院树林,如果趁人不备悄悄离开也说不定。”郑治停顿了一下,补了一句,“有一人例外,便是三娘。三娘进屋后一直在练琴,琴声从未中断过,那曲子只有三娘会弹,所以她必定从未离开。”
谢汐楼没有接话。
她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情感上想要相信郑治的话,理智上又无法马上相信他的话。
虞三娘是她在益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帮她解决食宿,为她介绍益州情况,助她混入范府看拍卖。她于三娘而言,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算是感激她帮助芹儿,也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谢汐楼活了这二十年,虚假和真心自诩能分清楚九成九,三娘对她全是真心,偏偏这真心让此刻的她如此痛苦。
陆回站在船头未曾进船舱,谢汐楼和郑治将案发现场和发现尸体的两艘船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发现新的线索。
回到码头上,谢汐楼重新站回到陆回身边,盯着面前的船。
面前两艘被重点监控的船,南侧是范府的船,也是案发现场,北侧是鸳鸯楼的画舫,也是发现尸体的地方。
昨夜没看清,今日再看,两艘船之间的距离比她记忆中的还要宽,足够再塞下一艘船。
鸳鸯楼画舫的北侧两艘船与其仅仅贴在一起,夹在中间的那艘与鸳鸯楼画舫乍一看有几分相像,亦是谢汐楼最熟悉的,春意浓的画舫。
谢汐路心思一动,不自觉看了陆回一眼,陆回似乎和她有相同的想法,指了下春意浓的船:“昨日卿卿可是乘这艘画舫来的?”
谢汐楼娇笑:“王爷可要上去看看?”
“那就劳烦卿卿带路了。”
春意浓的画舫不算宽敞,来时姑娘们分坐两艘船,三娘和谢汐楼坐的便是面前这艘。画舫内甲板上铺陈着一大块波斯地毯,地毯上放着几张小几,来范府的路上,谢汐楼便是坐在这块地毯上,依靠在小几上吃葡萄。
谢汐楼蹲下身子,细细抚摸着地毯。
地毯是深棕色,比船身颜色还要深,像是棕牛的皮。来时她问过三娘,为何选这么丑的颜色,三娘却说只有这块地毯是长毛的,手感最好,且颜色深也有颜色深的好处,若染上脏污,不易被察觉。
掌心的羊毛明显比来时要短了几分,触感亦不如来时柔软。
谢汐楼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将地毯掀了起来。
……
傍晚时天阴沉下来,到夜里时乌云将月色彻底遮盖。
范府在凶案和二公子死讯的笼罩下,阴森可怖,府中下人来去匆匆,恨不能踮起脚尖走路,唯恐惊动凶手的杀意和死者的亡魂。
府内丧幡随风摆动猎猎作响,檐下白灯笼左摇右晃,一片寂静中似能听到哭泣声,夹在风中传遍每一个角落。
谢汐楼提着灯,穿过范府后院,向春意浓歇息的院落方向走。泥土的腥气侵占着她的嗅觉,青石板路湿滑,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檐廊拐角处撞到一人。
那人比她高一个头,披着黑色的斗篷,身上散发着淡淡桃花酒的香气。他的斗篷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明显想要遮掩身份。
谢汐楼被撞得退后几步,扶住墙壁稳住身子。她举起灯笼抬眼望去正准备呵斥,看清对面那人的脸后有一瞬忪愣。
官府应当将宾客遣散完毕,这人该在那名单上才是,为何此时还在范府?
那人不知谢汐楼心中所想,以为是撞伤了,压低嗓音声音粗粝:“对不住。”
“无妨。”谢汐楼挤不出笑容。
地面落下一方手帕,谢汐楼余光注意到,弯腰拾起,借着灯笼的光细细打量。
手帕边角绣着一双莲蓬,娇艳欲滴,几可乱真。
那人注意到她的动作,慌慌张张将手帕从她手中抽出,一言不发匆匆离去,像是怕她认出他的身份,又或者怕她问出什么无法回答的问题。
谢汐楼望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继续向春意浓院子的方向走。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是琰王府的人,看到谢汐楼低头行礼,谢汐楼正低头思考,被他们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虞三娘正坐在院中石凳上饮酒,瞧了一出好戏很是高兴,笑着招呼谢汐楼:“琰王妃大驾光临,可是要来陪我喝两杯?”
这都哪跟哪。谢汐楼哭笑不得:“三娘莫取笑我了。那日宴会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殿下他心善救我于水火,顺便帮自己解决姜曲和范府的纠缠,两全其美的事罢了。”
虞三娘口中啧啧有声:“我倒是第一次听人说殿下心善。”
“或许是因为我们以前就认识,勉强算是朋友吧。”谢汐楼走到虞三娘身边坐下,“三娘和琰王殿下很熟悉?”
虞三娘瞥她一眼,笑着摇头:“只要是春意浓的客人,我都熟悉。殿下这几日住在春意浓,我不知你们认识,要是早知道这样,就将你们安排在一起,还省了我一间房。”
“三娘莫打趣了。”
虞三娘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是真心说这话,收起几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我当你是妹妹,仔细劝你一句,琰王殿下是良配偶,你们若有缘分,千万不能放过。”
谢汐楼只觉得匪夷所思:“皇室中人哪来的良配?三娘莫不是在说笑?我做不得他的正头娘子,嫁给他只能为妾,一辈子仰人鼻息,岂不憋屈?”
“你若不动心,他就是良配。”虞三娘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微微笑道,“世上男人都一个德行,看钱权比爱情重要得多。就算某一瞬真切爱过你,下一瞬也能将这爱情赠予他人。与其这样,何不收好自己的心,嫁给世上最有钱最有权的人,享尽荣华富贵。”
谢汐楼没说话,虞三娘以为她不认同,笑道:“妹妹,你莫不是信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鬼话?信爱不如信钱,爱人会背叛你、抛弃你,钱不会,钱是你的就只是你的。听姐姐的,琰王看着凶了些,实则心地不坏,你若能嫁给他,什么稀奇珍宝名贵药材搞不到手?若某一日他不爱你了,你想要离开,他也定会为你想个妥帖的方式送你离开。到时候你带着钱,换个地方重新生活,岂不快哉?”
有那么一瞬间,谢汐楼几乎要被她说动,回过神来时还是摇了摇头:“是个好主意,但我觉得就算靠自己,我也能赚到钱。我希望未来有一日能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能相伴一生固然是好,只能携手走一段路也不亏。”
“如果遇不到呢?”
“那也没关系,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精彩。我孤身一人,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要我觉得自己做得对,过得好,这就足够了。”
虞三娘看着对面的人,看起来明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历经沧桑的耄耋老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她不再劝,举起酒杯:“敬明月,敬钱帛,敬足够。”
陈年的桃花酒极为香醇,后劲儿极大,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没过多久虞三娘便醉得东倒西歪。
谢汐楼的酒量不如虞三娘,此刻只是轻微头晕,也不知道在她到之前,三娘喝了多少。
她努力维持着清醒,下定决心开口问道:“昨日我偷听到你和范珲的谈话,相约拍卖会时游船,但拍卖会我去了,范珲一直都在,未曾离开过。三娘你呢,你可如约去了河边?”
虞三娘眼神迷离:“去了,没见着人,便回来休息。我本也是为那小丫头解围,他不来赴约正合我意。”
“那晚上呢,白日里未完成的约会,范珲是否约你再续前缘?”
虞三娘搁下酒杯,眼神中醉意逐渐散去:“你今夜来寻我,就是为了此事吧?”
第43章 渡口人19死脉
远处的蛙叫此起彼伏逐渐聒噪,与林间蝉鸣相合共奏。风卷起院中花草,沙沙声不绝于耳。
吵闹的寂静中,谢汐楼定定看着虞三娘,不愿撒谎:“是,昨晚我就想问你,只是没寻到机会。”
“你此刻是官府请来的帮手,还是我的朋友?”虞三娘面上笑意不减,眼尾在美酒的作用下微微泛红。
“朋友。”谢汐楼没有片刻迟疑,“此事我并没告诉旁人,我愿意相信你和此案无关,但心中总是存着疑惑和不解,所以悄悄来此地寻你,想要问个清楚。”
虞三娘松弛下来,扶额苦笑:“若我告诉你范珲的死和我有关,你要如何?”
谢汐楼望着虞三娘,心绪万千。
即使被软禁在这一方小院中,她的妆容依然精致完美,眼角粘着小小的珍珠,在昏暗烛光的下如垂泪。她的发髻有些乱了,鬓边碎发随风晃动,素色衣裙在风中贴紧身体,纤细而曼妙。
她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如何利用她的优势得到她想要的,达成她的目标。
“我不想骗你,若你与此事有关,我不能装作不知,但又不能亲手将你送入大牢……”谢汐楼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只留下悠长的叹息。
虞三娘看着她纠结的模样,笑着安抚:“瞧你,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何必想这么多呢?”她停顿一下,将昨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谢汐楼听,“昨日下午,范珲确实约我游湖,我迫于无奈答应。我准时到了码头,没瞧见范珲的人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回了院子里,歇息片刻后与众姐妹一起去了宴会厅。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咱们一起回了院子,之后我便回屋子弹琴,一直到最后一首曲子前,咱们一同再至宴席中。期间我一直在弹琴,从未离开过院子,这些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你可放心了?”
院中悬挂灯笼的光投在虞三娘脸上,明明灭灭看不真切。谢汐楼看了一会,攥紧拳头,挤出一个笑容:“三娘,我还想借你昨日的衣裙一观。”
虞三娘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给你取。”
片刻后,虞三娘将昨日弹奏第一首曲子时穿的衣裙取出,放到谢汐楼面前的石桌上:“今日官府来搜查过每位姑娘的房间,没有凶器也没有血衣。因我琴声未断,没仔细搜查我那儿,倒是被你补上了。”
谢汐楼动作很快,将衣裙展开铺陈在桌面上。
桌上衣裙干净整洁,裙摆沾着些许泥土,是正常的痕迹。
她的视线划过袖子,停顿一瞬,若无其事将衣裙收起:“确实没有血迹,如此我便放心了。”
虞三娘将衣衫推到一旁,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谢汐楼面前:“最后一杯酒,敬你我的这段缘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竟沾染着几分哽咽,谢汐楼垂着眼睛不敢瞧她,低头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后,用衣袖狠狠擦了下嘴角:“时间不早了,三娘早些歇息。”
三娘一口一口抿着杯中桃花酒,声音夹在风中,几不可闻:“你也是。”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漫长,谢汐楼脚步虚浮,几乎要站不稳。她扶着墙壁一寸一寸挪动,手指紧紧扣着墙壁,指尖青白。
凭着记忆回到住处,屋内竟还亮着灯,陆回还未休息。她穿过屋外的守卫,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手触碰到木门的那一刻生出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推开。
虽然手边没有镜子,但谢汐楼能想到此刻的她定然十分狼狈。这幅狼狈模样若落在陆回眼中,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
伸出的手指一根根收回,木门却在此时打开,谢汐楼愣了一瞬,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陆回,眼眶莫名酸热。
陆回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听着那脚步声自远至近,到门口时消失半晌没有动作,失去耐心拉开木门。
门后那人睁着一双圆眼,水盈盈亮晶晶,唇色苍白眼角泛红,与白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相差甚远。
他还是喜欢她白日里的模样。
陆回将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稍触即离,本以为会是一片滚烫,没想到却是一片冰凉。
和死人一般凉。
他将谢汐楼扯进门,那人却像是一团棉花似的,软弱无骨,顺着他的力道跌入怀中,失去意识。
陆回一惊,将她打横抱起,扬声道:“来人。”
纸镇出现在陆回身边,看到谢汐楼的模样很是震惊,立刻道:“属下这就去请大夫。”
陆回将谢汐楼放到床榻之上,落下时她短暂恢复意识,口中呢喃着:“荷包……给我……”
荷包?
陆回视线扫过谢汐楼的衣裳。
许是为了不被人察觉,她穿了件范府下人的衣服,原本的衣衫随意搭在架子上。他走过去翻了翻,果然在其中看到那个眼熟的太川寺荷包。
荷包硬邦邦,鼓鼓囊囊,显然塞了不少东西,陆回将荷包塞进她的手中,还在昏迷的人瞬间抓紧,如抓紧救命稻草般,像是求生的本能。
抓紧荷包并不能立刻缓解她的症状,谢汐楼瑟瑟发抖牙齿打颤,陆回皱起眉头,想起她昨晚的样子,将堆叠在一旁的被子一床一床盖到她的身上,只留一张巴掌大的脸在被子外。
“来人。”陆回再喊。
这次来的是堂木,不等陆回开口,他先道:“属下已叫人去准备汤婆子,只是盛夏酷暑,这东西许久不用,殿下稍等片刻。”他凑上前瞅了一眼谢汐楼,甚为不解,“夫人这是生了什么病,怎的这般严重。”
陆回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派人去府门候着,大夫来后直接带到这里。”
这里的动静很快穿到范府其他人耳中,众人都知晓琰王的美人突然卧床不起的消息。屋外聚集了范府众人,比大夫来得还要快些。
片刻后纸镇带着一位白须老者赶回来,老者衣衫不整,显然是被纸镇从被窝中挖出,来不及收拾便赶到范府。一路上马匹狂奔,进屋时大夫的腿都在打颤。
纸镇将绣凳搬到床边,陆回将谢汐楼握着荷包的手从被褥中翻出,大夫坐下为谢汐楼把脉。
初时,大夫的脸上全是好梦被扰的厌烦,手指搭上的那一刻神情逐渐严肃,眉头越皱越紧,五官缩在一起像个没剥皮的核桃。
须臾间神情变幻如同戏法,连带着周围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响。
范统候在一边神情惴惴,心中默默保佑谢汐楼千万不能死在他的府中。他咽了下口水,轻声问道:“大夫,情况怎么样?”
大夫放下手,叹了口气:“沉、微、弱、濡,这是死脉,准备后事吧。”
陆回面沉如冰,尚未开口,一旁的范统颤颤巍巍握住大夫的胳膊:“大夫,你再给瞧瞧,开服药也好啊!这人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我这园子一日死一人,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大夫见惯生离死别,一时也很无奈:“范大人,老夫医术浅薄,确实医不好这位娘子的病。益州城中还有不少名医,不若另请高明。”
范统眼睛亮了起来:“对对对,快去请个神婆,驱除府中邪祟,到时候姑娘自然就能痊愈!”
范统和大夫你一句我一句,吵得陆回头痛。他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刚刚苍白如纸的唇色逐渐有了血色,分明是好转的症状,怎么可能是将死之人?
“你们出去吧,本王想陪着卿卿。”
陆回声音沙哑,握住谢汐楼冰冷的手,好一幅痴情模样。
纸镇同堂木一齐将屋内众人赶到屋外,贴心合上房门。
房间里摆了几个火炉,房门窗户紧闭生怕热气散去。陆回觉得他像是烤炉中悬着的家禽,恨不能泡在冰水中降温。
他觉得他疯了,他应该走出这间屋子,再寻个凉快的房间休息,最好再吃些冰镇的瓜果解暑,但他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铁浆一般,沉重到无法挪动。
掌中握着的纤细手掌逐渐有了温度,似乎不像刚刚那般渗着寒意,陆回不知道是他的体温温暖了她,还是她正在逐渐恢复。
他简直是疯了。
他的目光落在谢汐楼手中的荷包上。
那荷包被谢汐楼紧紧攥在手中,荷包很大,装的东西很多,她只能攥住一半。
那荷包像是藏着法力,吸引着视线,让人控制不住想要打开。他盯着荷包看了一会儿,将荷包口紧系的绳子抽开,直截了抽出其中藏的东西。
银票,银票,还是银票,这些银票看着颇为眼熟,大部分都是在灵州时从他这里赚得的。
谁家小娘子随身携带这么多银票?
再之后是几块碎银子,几个铜板,最后是一块巴掌大的玉。
这是一块羊脂白玉,底部有血色纹路,如绽放的曼珠沙华。正面雕刻着不知名的图腾,莫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被血丝爬满的玉很是罕见,若他曾见过不会毫无印象,但这纹路为何会这般熟悉?
他想得入神,没注意床上的人颤颤巍巍睁开双眼,目光中全是不舍和惊恐。
她盯着陆回手中的银票和玉佩,颤声道:“殿下可是缺钱了?钱都给你,但是,那个玉佩能还给我么?那玉佩是保命的,对我很重要,离开玉佩我就活不下去了……”
第44章 渡口人20藏在船中的人
从三娘那里出来时,谢汐楼便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却只当喝多了酒着了风寒,未曾多想。到房门前时才惊觉,并不是普通的风寒。
这感觉很熟悉,她曾经经历过,全身如寒冰般凉,心口却如一团火在燃烧……
她摸了摸胸口,随身携带的荷包不见了踪影,应当是换衣服时被落在房中了。
老和尚曾告诫她,这玉不可离身太久,轻则陷入昏迷,重则去见阎王,以往因种种原因不得不脱下佩玉时,往往能撑上大半日才会有反应,今日倒是见效快。
陆回看到她醒了,松了口气,旋即想到她刚刚说的话,生出几分尴尬。他若无其事将银票整理好塞进荷包,然后举着玉佩问道:“这玉佩倒是稀奇。”
油灯的光穿透白玉,将内里的红血丝照得一清二楚,如植物的根系在土壤中疯狂延伸,谢汐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弱弱道:“确实稀奇,但这玉对我十分重要,确实不能相赠。”
陆回冷笑:“你当本王是市井小贼,会偷你这么一块玉?这玉我曾见过类似的,只是那块玉通体白如羊脂,不如你这块精妙。”
谢汐楼眸子水盈盈的:“你在哪见到的?”
“记不得了。”陆回将玉塞回她的手中,“如此,你的病就好了?”
谢汐楼浑身虚弱无力,硬撑着与他聊了这许久已是乏累,只能捡着重要的说:“玉佩定魂需要些时间,我约莫还会昏睡一两日,无需管我。殿下,我有事想求。”
“何事?”
“我想请殿下传信回宫中,查一名叫‘泰和’的太监。这太监是益州人,擅音律,或许近两年已经离开了皇宫,我想知道他更多的情况,和他出宫的原因。”
陆回颔首:“好,我让纸镇立刻传信华京。”
话音落下,谢汐楼再也无法阻挡铺天盖地的困意,缓缓合上双眼。
……
谢汐楼这一觉睡得极沉,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回到沈府起火的那夜。
那夜,沈家众人早已歇息,各院落无人走动极为静谧。
原本沉睡的她于黑暗中突然睁开双眼,盯着床帐,莫名心跳剧烈。
睡前厨房做了桂花小圆子,她很喜欢,多用了一碗,夜里睡得格外香甜,甚至此刻眼皮还很沉重。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轻声呼喊睡在外间的婢女柳琴。
“柳琴,茶。”
夜里安静,无人应答,甚至连起身时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
柳琴一向眠浅,不该听不到。她觉得奇怪,起身掀开床纱,准备亲自倒茶,未想在朦胧月光下,与一蒙面人四目相对。
那人就站在她的床前,于黑暗中不知站了多久。
她出身将军府,自小习武,并不是胆小的人,饶是如此,此刻依旧被吓得魂飞魄散。她一只手去摸索床边把玩的匕首,不忘大声呼喊:“柳琴!来人啊!”
依旧无人应答。
心头生出一丝绝望,但这绝望没持续太久,对面那人拔出长剑,飞快划过她的咽喉,再张嘴时,已然发不出声音。
月光青白,映在刀面上,血迹森然。
脖颈的刺痛逐渐弥漫,她捂住伤口,依旧无法阻挡血液的离开。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周围光线大亮,寒冬腊月却比酷暑还要炎热,再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汐楼睁开眼,大口喘息,梦中一切过于真切,令她久久无法回神。
原来从生到死,不过一瞬。
原来她并不是被火烧死,而是被刺客杀死。
但,沈府防卫严密堪比皇宫,怎么会是刺客呢……
有些事一时半会寻不到答案,谢汐楼便也不多想。她坐
起身掀开床帐,屋子里天光大盛,是个晴天。门外人听到声音入内侍候,定睛望去,竟然是熟人,鸢尾。
上次见还是在白鹿寺,她竟然也来了益州。
他乡遇故人,谢汐楼很是高兴,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向她走去:“鸢尾!你怎么在这?”
鸢尾将手中吃食放到一旁,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原本是要去其他地方的,昨日堂木传信给在下,令在下速到益州。”
“为何?”
鸢尾眼神中全是笑意:“殿下出门在外惯无侍女跟随,如今添了谢姑娘,堂木纸镇多有不便,所以将离益州最近的在下叫来,护卫姑娘安全。”
谢汐楼:“……”
瞧不起谁呢?
她心中多有腹诽,面上却是不表,只僵硬笑道:“如此,麻烦鸢尾姑娘了。”
范府婢女将吃食端到房间中,谢汐楼用了些后彻底恢复元气,这才想起醒来后一直没看到的人。
“陆回呢?”
“益州司马参军一早赶到,说已经找到了凶手。殿下和姜刺史众人正在前院听他解说案情。”
郑治已经找到了凶手?
谢汐楼一愣:“我睡了多久?”
“两天。”
竟然这么久!
谢汐楼将青丝随意绾起,匆忙换好衣服,来不及多说,匆匆向前院赶去。鸢尾不多问,替她取了披风,默默跟在身后。
走出房间,入目皆是陌生院落陌生景象,谢汐楼脚步停住,这才意识到她并不在原本四不靠的房间里。
鸢尾解释道:“原来的住处湿冷寒凉,范府又腾出了光照足的屋子,让姑娘搬进去,方便养病。”
“殿下呢?也搬过去了?”
“自然。殿下住在偏房,将正房留给了姑娘。”
鸢尾神情平静,乍一看却是个受过训练的合格暗卫,再仔细一瞧,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分明透着八卦的光。
谢汐楼张了张嘴想要辩解,脑海中思绪打了个好几个圈,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只道:“带路吧。”
谢汐楼在范府住了几日,还是第一次来到前院。
院中栽种着不少观赏用的药材,价值不菲,空气中是清淡草药味,绵延悠长,倒是比后院脂粉香好闻得多。
守在门口的琰王府侍卫并不都认得谢汐楼,却识得鸢尾,屈身行礼,通传后为二人打开紧闭的门。
屋内并不似谢汐楼所想那般坐满人,只有陆回、郑治、姜曲,范统和一个衙门书吏。听到谢汐楼进门的声音,除陆回外几人纷纷起身。
范统的笑容格外真心实意:“那日大夫说姑娘是死脉,让我们准备后事,可吓坏了老夫。殿下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心爱之人,若在范府殒命,老夫可怎生是好。后来殿下说要单独陪着姑娘,没过多久突然又说姑娘醒过来了,让大夫再去诊脉,也不知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竟真让姑娘活了过来。”
姜曲和范统对视一眼,眼神中夹着不可说的暧昧。谢汐楼心中不适,正要开口驳斥,陆回先开口:“哦?范大人觉得,本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能让卿卿起死复生?”
范统慌慌张张躬身行礼:“草民说笑的,殿下莫怪。”
陆回转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唇角笑意如刀:“可本王是认真的。本王也想知道究竟是哪句话有起死回生之能,好将其传于民间,惠及万民。”
范统冷汗直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草民失言,望殿下赐罪。”
陆回摆摆手:“同本王说作甚?你们冒犯的又不是本王。”他冲着谢汐楼招招手,“卿卿,坐到本王身边来。”
范统擦拭了下额头汗水,跪着转了方向看着谢汐楼:“请姑娘赐罪。”
谢汐楼向旁边挪了一步,绕开他的礼。
她虽气这二人乱开玩笑,但看着一个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跪在身前,还是颇为不适。她弯腰将范统扶起,淡淡道:“这几日承蒙范府照顾,妾很是感激。只是大病初愈,妾自醒来后便觉得浑身乏力,范府百年药商,定是有不少上好补品——”
范统急忙打断:“有的有的!一会儿就让人抬到姑娘房中。”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谢汐楼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心中那丁点气散得一干二净:“多谢范大人。”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堂内气氛大变,再无人轻易说笑。
堂木已经在陆回身边又放了一把椅子,谢汐楼落座时听到旁边那人说:“狡猾。”
那声音很轻,她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刚骗到了一大堆药材,谢汐楼心中正高兴,装听不到这话,转而问站在堂中央的郑治:“郑大人,请继续吧。”
郑治看了一眼陆回,又望了下姜曲,开口道:“姑娘来得正是时候,下官刚刚将四起凶案经过说完,正要开始说发现凶手的始末。凶手在一个月内连杀四人,四名死者死法相同,可判断为同一人所为。前三起案件发生时周围人多,无法圈定案发时经过案发地或者抛尸地的人,只能借由尸体被损毁这一点,推断凶手或许是从宫中出来的。但这一起不同,案发后琰王殿下迅速封锁范府,从傍晚到发现尸体的时候,府中无人外出,可以确认凶手就在府中。”
“前日下官同手下对所有宾客及范府中人一一讯问,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下官担心有什么人躲过查验,昨日再次对府中人进行排查,没想到,还真的有新的发现。”
郑治站直身体,对他的新发现颇为自得:“昨日下官曾到码头查看,发现码头上还有八艘船未离开,可奇怪的是,在岸边等候的船夫却只有七人。案发后被排除嫌疑的宾客船夫已经陆续离开,余下的船夫也说不清少的那人是谁。我们让他们一一站在自己船的面前,最终只有角落的一艘小画舫无人认领。”
“这艘画舫,正是春意浓的船。”
第45章 渡口人21打赌
此次范府设宴,春意浓赴宴者众多,一船乘不下,虞三娘安排了两艘船,一艘大的姑娘们乘坐,一艘小的专门盛放衣裳乐器。
此事不是什么隐秘事,众人皆知晓,只是这事与失踪的船夫有什么关系?
郑治继续说道:“找出无主之船后,下官带人将船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在船舱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叫阿田的船夫。这船夫面目黝黑,两颊有伤痕,颇为可怖。自来到范府后,他未下过船,其他船夫都说从未见过此人。春意浓另一个船夫倒是认识阿田,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喜与人交流,就算在春意浓里,也常常独自呆在船中不上岸,大家时常会忘记他的存在。”
“可找过三娘?”
“自然。三娘说,这人是她半年前在河边救下的,此前并不相识,三娘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将春意浓闲置的船赁给他,为他提供了住所。只是这人性情古怪,常窝在那艘小船上,不肯上岸,三娘与他并不熟悉。”
谢汐楼眯起眼睛,在心中思索着。
三娘说她与这人不熟悉,多半是搪塞之言。以三娘的性子,连常来往客人的背景信息都一清二楚,又怎会不知在春意浓做工的人的信息?换言之,如果这人连三娘都摸不清楚底细,她怎么会放任他依附于春意浓?
郑治继续往下说:“发现了阿田后,下官带人将那艘小船上上下下仔细翻找,在角落中发现四个密封的坛子,其中有一坛还未来得及封口,里面放的正是……正是范珲的那物。敲开其他三个罐子的泥封,里面的东西血肉模糊,除了孙老六的那罐尚能辨别出形状,其他两个只剩下一团烂肉。”
姜刺史听到这里赶忙问道:“孙老六的手掌可在罐子里?”
郑治摇头:“不在。阿田如今被关押在范府的柴房,咬死不开口,不承认此案是他所为,更不肯说那半截手掌的下落。下官曾查过,秦家公子大婚日,春意浓受邀赴宴,阿田是那日的船夫;游湖择婿那日,虞三娘曾心血来潮曲凑热闹,乘的也是阿田的船;范府夜宴那日,阿田一直没离开码头,完全可疑趁着看守小工和其他船夫被驱离的时候动手。阿田有机会将几名死者骗走,找地方杀害。更何况,尸体残片都在他的船上发现,他定然是凶手无疑。依下官所见,不若解
除范府的封禁,将阿田带回衙门后细细审问,不日便能知晓案件始末。”
连日来的封锁对范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连带着药材生意也亏损不少。范统对郑治的说法很是赞成,拼命点头,但碍于刚刚的事不敢贸然开口,目光灼灼盯着姜曲,期望他能说出点有用的话。
谢汐楼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正沉思如何辩驳时,捏着衣袖的手被一人握住,热乎乎的吓了她一跳,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是陆回。
垂眸看去,陆回手指纤长指节分明,手心的温度炙人,还真有那么几分情深似海的意思。
她还被困在你侬我侬的戏份中不能抽身,必须配合着陆回将这场戏演完。
陆回看着她的眼神浓如未化开的墨,如寸寸红线将她包裹,有那么一瞬间,谢汐楼甚至怀疑他不是在做戏,而是真的爱上了她。
但这怎么可能呢?陆回生在豺狼窝,少年时还是谦和有礼谦谦君子,笄冠后瞬间转换成为华京鬼见愁,做事全凭喜好心情,疯疯癫癫让人摸不着头绪。
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戏,台上的角只有他一人,台下路过皆是观众。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
陆回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全是情意:“手怎么这么这般凉?身体可还有不适?”
谢汐楼抽出手避开那炙热,逃避似的解释道:“不妨事的,还是先说案子吧。殿下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陆回不着痕迹收回手:“本王想知道卿卿的想法。”
屋内众人将视线投向她,谢汐楼看了眼郑治,斟酌开口:“郑大人说得对,船夫阿田确与此案脱不开干系,只是此案还有许多疑点,阿田是否是凶手,又或许是受人指使,还需细细斟酌。”
郑治皱眉,不以为然:“谢姑娘是有名的神探,背后还有琰王殿下鼎力相助,对此案定有高见,照理说下官不该反驳。但范府已封禁多日,实在不能继续封下去。况且,此案铁证如山,除了阿田又能是谁?”他顿了顿,话语中隐隐有轻视的意思,“又或者谢姑娘已经查清案情真相,知晓来龙去脉?下官洗耳恭听。”
谢汐楼面无表情看着他。
第一次见面那日,步思文为他们二人引荐,那时郑治被悬案缠身,见她如见救星,随言谈间虽然有些迂腐,但对她很是尊重。范府宴会,为了解她的围,也为了帮陆回甩掉麻烦,她与陆回扮成情人,她的女子身份再也瞒不住。
自那时起,郑治对她的态度变了,不知是因为她是陆回的人,或是只因她是个女子。
世人多目光浅显,特别是男人,她不怪他。
谢汐楼微微侧身看向陆回:“殿下,可有消息从华京传回?”
陆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唇角笑容难以琢磨:“堂木。”
堂木躬身垂头:“傍晚时分可收到消息。”
谢汐楼点头,在心中盘算片刻:“如此,明日天亮,妾邀众人再来此处,将此案来龙去脉讲予众人听。”
“今夜戌时。”陆回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却暗含不可置疑,“郑参军说得对,范府禁令不可再拖。”
谢汐楼咬紧牙关:“行,今日戌时,妾在此等候大家。”
陆回站起身,理了理衣角,不等其他人率先离开。谢汐楼站在原地没动作,等到众人都离开后,找到候在门口的鸢尾:“你可知船夫阿田关在何处?”
鸢尾看了眼堂木等人的背影,犹豫道:“倒是知晓。只是殿下似乎有话同姑娘讲。要不姑娘先随殿下去,晚些时候我再陪你去找阿田?”
“先找阿田。”谢汐楼斩钉截铁,“我大概猜到他为何事找我。他若想从我这得到确切答案,我们必须先去找阿田。”
鸢尾不再多问,为谢汐楼披上披风:“我为姑娘带路。”
关押阿田的柴房在膳房附近的角落,门外站着衙门的人看守。鸢尾上前说明来意,侍卫们打开紧锁的门。
房间内堆满柴火,光线昏暗灰尘呛鼻,阿田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动弹不得,衣裳沾满灰尘,听到声音连眼皮都没抬。
天光顺着敞开的门泻进屋内,照清每一个角落,借着这光,谢汐楼总算看清了阿田的脸。
如郑治所说,这是张颇为可怖的脸,皮肤黝黑脸颊布满伤痕,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谢汐楼盯着他的下巴看了半晌,开口道:“泰和?”
阿田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可下巴依旧光滑,没冒出一根胡茬,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成年男人身上,除非他早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一片沉寂中,阿田缓缓睁开双眼。他看着面前逆光而站的人,看不清她的脸,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泰和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
谢汐楼不说话,仍旧盯着他的脸看,努力还原他曾经的样子。
那日见过龚玉后,她在脑海中细细翻找,未找到关于“泰和”这个名字的记忆。她曾在宫中呆过很多年,若泰和弹得一手好琵琶,她兴许会有些印象,如今看来,却是她想多了。
皇室的尊贵与荣耀踩着无数人的尊严与自由而生,数量太过庞大,没见过才是正常的。
“泰和是我朋友的亲人,我瞧着你与她有几分相像,这才认错了人。”
阿田想要摸摸那张凹凸不平的脸,奈何手被紧紧捆住,只能用舌头顶了顶,试图感受那些伤痕:“我如今这般模样,你倒也能看出相像。”
“皮肉的伤痕掩盖不了骨骼的形状,你与她确实相像。”
阿田冷哼一声,重新合上眼睛:“不要东扯西扯的,你来这里无非就是为了套我的话。实话告诉你,船上的东西何时出现为何出现我一无所知,是别人放过去栽赃我的,你可信?”
谢汐楼摇头:“你还是想个更好的说辞。这番说辞用来解释前三个罐子还算合理,但最后一个罐子里的东西从被割下到扔进去,你没有机会离开船太远,又为何会一无所知?”
阿田顿了一下,犹在辩解:“我被迷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迷晕前可见过什么异常?”
“没有。”
“可听到什么声响?”
“未曾。”
听他这般回复,谢汐楼倒也不恼,轻笑起来:“阿田,若你是我,这般说辞你信是不信?”
阿田狠狠瞪着她,而后合上眼不再开口。谢汐楼见他如此,不再耽误时间,转身离开柴房。
这次来找阿田,本也不是想问出真相,而是来印证一个心中的猜测,如今她已经得到了她想知道的。
只差那份从华京传回的情报,她的所有推断就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第46章 渡口人22真相(一)
推开门,谢汐楼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左看右看,确认是不是走错了院子。
离开时还空旷的院子此刻满满当当,院子上方新搭了天棚遮阳,天棚下大小不一的箱子盒子堆积成山,只看外表便价值不菲,也不知装了什么珍奇玩意。
谢汐楼随手取了一个雕花木盒,打开后是一支百年老参,又取一玉盒,其中放着一瓶封了蜡的丹药,不知是治什么病的。
这些竟都是范统赠予她的名贵补品。
盒子山旁另有一张软榻,陆回半靠着鸳鸯靠枕看一旁的纸镇点茶,唇角有淡淡笑意。
纸镇面上苦大仇深,手中茶筅如杀人工具,击拂茶水的动作像是对着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面茶沫似乎都染上血色。
气氛明显古怪。
谢汐楼小心翼翼走到桌案另一边跪坐下,将帷帽取下裙摆放好,东瞅瞅西看看,咬死不开口。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明明什么都没做,看到陆回却莫名感觉心虚。
纸镇将点好的茶递给陆回,陆回指着对面的谢汐楼:“给她,她刚
跑了那么一大圈,想必该渴了。”
谢汐楼看着茶展中那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玩意,眼一闭嘴一张,将茶水灌进喉咙,末了不忘用衣袖抹了下嘴唇,赞道:“好茶。”
陆回冷笑:“世家小姐,这般粗鲁。”
谢汐楼讨好地笑:“商贾小户,贵人海涵。”
陆回盯着她,心中那丁点郁气逐渐散去,莫名觉得有几分可笑。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娘子置气?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陆回坐直几分,捏了捏鼻梁:“病没好透就到处跑,可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了?”
谢汐楼在范府内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也没想瞒着他,闻言并不震惊:“算是吧,就差华京的消息,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陆回盯着她:“你可曾想过,华京的消息如果和你所料的相差甚远,又该如何收场?”
谢汐楼眨眨眼,一脸无辜相:“何需收场?我又不领官职,不过是帮步思文的忙,赚点小钱罢了。我巴不得真相与我所推演的相差甚远,凶手不是我想的那人,那十两黄金不要也罢。”
釜中水沸,谢汐楼抢过纸镇手中的工具,另取了些茶末置于茶盏中,冲水成膏,再边注水边茶筅拂动,形成沫浡。
广袖滑落,露出半截如雪皓腕,她微微垂头,认真而专注。
陆回看着她点茶,从茶汤清澈到逐渐成粥,目光不受控制地汇集到她的脸上。
谢汐楼没有察觉,放下茶筅,将茶盏推到陆回面前:“请殿下品鉴。”
她的点茶手艺极为普通,胜在受过宫中尚宫们的教习,动作雅致姿态优美,颇有几分魅惑人的本事。
陆回没有动作,淡淡道:“说吧,何事求我。”
谢汐楼咬着嘴唇,轻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求殿下解惑。”
茶香浓郁,热气氤氲,陆回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没有说话。
谢汐楼继续说:“我不知如何做才是对的。我虽与那人相识不久,但她待我真心好……我不知该如何做……或许说出来对所有人都是最正确、最正义的,但我该如何呢……我会不会被困在自责中,无法挣脱……”
她说得磕磕绊绊,一如她混乱的思绪。
陆回淡淡道:“堂上为何反驳郑治?若你不开口,这案子今日便能了结。那人与此案不会有任何瓜葛,没有人会为了此案惩罚她。”
谢汐楼没说话。
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只是事情发生的那刻,她突然就这么说了做了,等到后悔时为时已晚,无法补救。
陆回带着点启发的意味:“她杀人的目的是什么?这目的是否是你想放过她的理由?还是只是因为你们认识,她帮过你,你才想放她一条生路。”
谢汐楼仍旧没说话,心中却有些触动。
陆回捏起茶盏,举到面前轻轻嗅着,并不喝:“看来你这杯茶不止是求我解惑的谢礼,而是求我开恩的贿赂。”他将茶盏放下,“这茶太贵了,本王喝不起。”
谢汐楼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放下茶盏的动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疑惑:“殿下,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陆回笑起来:“依法处之。本就是她做错了事,为何要我来烦忧?”
“那殿下您呢?”谢汐楼抬眼,双眸像蒙着一层薄雾,雾后藏着利刃或是宝石,“今夜谜底揭晓,你会如何做?我没猜错的话,三娘是您的人吧?”
谢汐楼松开手,陆回却维持着举着茶盏的姿势,盯着杯中细沫没有回答。
“范府晚宴,三娘弹了两首曲子,每一首都配了一种美酒,可我到您身边时,瞧见你杯中酒的颜色比其他人的要浅上几分,更像浓茶。当时我推测,你们早就认识,是你特意叮嘱过三娘不要上酒。可后来我想,你若和三娘只是认识的程度,怎么可能会叮嘱这么一句话?不喝或者倒了都随你,何必将喜好暴露?除非,你们的关系比‘认识’还要亲近。”
“我也曾怀疑三娘是不是你养在益州的美人,但三娘这种女子,经历过那么多事,不会也不可能做某个男人的后院之一。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是你的下属,是你放在益州的眼睛。”
“殿下您要怎么做?会保下三娘吗?”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釜中的水沸声,扰人心绪。纸镇和鸢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四下无人,天地间只有她和面前这人。
这一番话说出口,谢汐楼的心砰砰跳,垂下头不敢看对面人的表情。
陆回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前倾身体,手指越过桌案挑起对面人的下巴,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之余暗含凌厉,他含笑盯着谢汐楼的眼睛:“我会做什么,晚上你就能知晓。莫问那么多,你也不需要知道那没多。你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等太阳西落,等华京消息,等众人齐聚前院堂前,等亲手揭晓真相的那刻。
……
戌时,众人再次汇聚在范府前园。
所有下人守卫被驱离至院外,屋内大门敞开,屋内坐满案件相关人员,有范家父子,有姜曲翁婿,有司法参军郑治,有虞三娘,甚至还有叶芹儿。
堂木和纸镇一如既往站在陆回身后,鸢尾也得了指令寸步不离跟随谢汐楼,郑治坐在最末尾的位置,皱眉道:“为何不让书吏入内记录?”
这也是谢汐楼想知道的。她看着陆回,猝不及防落入他含情脉脉的眼中,耳边尽是他编的谎话:“今日对案件的推理,只是本王和卿卿之间的一个赌注,请诸位前来做个见证。卿卿若能推演出真凶,本王许她一个承诺,但若说错话,卿卿面皮薄,屋内人太多的话,本王恐落了她的面子回去与本王置气。”
谢汐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蹙眉,姜曲不愧是混迹朝堂的人,反应敏捷,笑着解围:“老夫正好睡不着,便当是听个故事,谢姑娘开始吧。”
屋内灯火通明,高低错落的油灯将室内照得如白昼一般,谢汐楼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看着他们各式各样的神情,闭上双眼,稳定住心神,而后在众人目光下,将她的推理从头讲起。
“益州城内一月内死了四个人,案件详情经过不再赘述,官府经过查验,得出的结论是,四名死者死状相同,凶手是同一人——”谢汐楼顿了顿,补了一句,“同一伙人。四位死者平日里并不相熟,虽流连花丛但也没结下什么私仇,更没有共同的仇人。”
范统眼泪汪汪:“我儿良善,但他死的这般惨,不是报复是什么?”
“范大人莫急,听我慢慢说。第一位死者是秦家公子,在大婚当日失踪,那时府中宾客众多,亦请了三娘抚琴助兴,府内下人寻了半夜都没找到人。次日清晨,尸体在城郊范家书院门口被发现。我曾与殿下去过发现尸体的地方,却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发现秦公子尸体的小娘子是书院中的院厨,在发现尸体后不久后便悬梁自尽。秦公子读书时与她相识,二人关系匪浅,已到互许终身的地步。秦公子完成学业离开书院,小娘子则日日在发现尸体的地方苦等他上门提亲,可秦公子再未回去,甚至另娶她人。”
“第二位死者是上官家公子,在游湖选婿时失踪。失踪时在一小船上,失踪后船上只剩了船夫。两个时辰后,打更人在衙门前发现上官公子的尸体。那地方我也去过,不远处是破旧民宅,尸体被丢在最破的一间屋子门前。那屋子的主人曾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曾是上官公子的未婚妻,奈何家道中落,只能搬到这一间茅草屋中。上官家在屋主家落败后便没再出现,留下屋主一个孤女,病死房中无人照料,实在可怜。”
“第三位死者是孙老六,他死前一日,我刚到益州城。那日我上岸不久,便看到他与卖豆腐的叶芹儿,在豆腐摊上发生争执,孙老六不干人事,想要
欺辱叶芹儿,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将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次日清晨,孙老六的尸体便被早起的路人发现,而弃尸地恰好是他与叶芹儿发生推搡的地方,分毫不差。”
谢汐楼看向叶芹儿,她的目光呆滞,虽然在看着谢汐楼,却似乎并未听她在讲什么。她对无缘无故被带到此处毫无挣扎之意,更加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汐楼叹了口气,悠悠道:“我曾怀疑过芹儿是凶手之一,不仅仅因为发现尸体的地方是芹儿姑娘豆腐摊的位置,还因为孙老六的尸体与其他人不同,他有半个手掌被凶手割掉,发现尸体的前一日,我曾亲眼看过他用那只手欺辱芹儿姑娘。”
第47章 渡口人23真相(二)
郑治皱眉:“这怎么可能?一个弱女子如何杀害壮年郎君?更何况,第四案案发时,她并不在范府中。”
“四名死者死前均被迷晕,相比郎君,反而是小娘子更能让他们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服下迷药。再者,谁说凶手只有一个人?兴许是几人合伙作案呢。”谢汐楼指正了郑治的话后,继续往下说,“再说芹儿姑娘,案发后殿下迅速封锁范府,无人可离开。芹儿姑娘既然不在府内,那她确实不是凶手,但凶手却和她有关,是个一直默默关注她的人,不然也不会将孙老六的手掌砍下。”
谢汐楼的视线划过台下众人,叶芹儿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虞三娘唇角笑意不减,视线停驻在周文耀的身上;姜曲听得认真,余光时时刻刻注视着陆回;周文耀垂着眼睛,嘴唇泛白,不知在想什么。
陆回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上,动作神态都是独一份的放松,他并不在意凶手是谁,只是看一场戏,台上人你来我往,而他不过看一个乐子,等一个结局。
谢汐楼继续讲第四个案件:“最后一位死者,范府公子范珲,他的尸体被发现在鸳鸯楼的画舫上,而这艘画舫停靠在范府后院码头。案发当天下午,我随春意浓众姐妹来到范府,在后院闲逛时曾意外撞到过范二公子。那时他正欲对一婢女行不轨之事,幸得一人出面,救下那名婢女。为了安抚范二公子,那人答应在拍卖会时,与他乘船游湖,码头小工也提起过,二公子曾要他准备船只。后来,范二公子出现在拍卖会中,全程未曾离开,这场游湖自然未能成行。”
“拍卖会结束后,紧接着便是夜宴,当晚第一首琵琶曲由三娘弹奏,众姐妹随她一同到达举办宴会的地方,那时,范二公子还活着。第一首琵琶曲结束,春意浓众人离开,范二公子紧随其后离开宴会厅,不知去向,然后便是尸体被发现。”
“最初两个案件发生后,我曾以为凶手弃尸偏远的地方只是为了摆脱嫌疑,为自己创造一个不在场证据,但当第三个、第四个案件发生后,我才意识到,弃尸地的选择并不是随机的,这个地方一定与他们被杀的原因有关联。”谢汐楼叹了口气,目光温柔望着三娘,“这个原因,就是等待。”
“等待?你是说凶手为了等待而杀人?谢姑娘,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姜曲不解。
谢汐楼并不驳斥:“院厨姑娘在范家书院门口等候秦家公子,日日等夜夜等,等到了秦公子娶亲的消息犹不相信,最后等到了秦公子的尸体。落败人家的孤女,在小房子里等候她的未婚夫上官公子来娶她,孤苦伶仃直到病死,也没等到那个曾经海誓山盟的人。”她的视线转向叶芹儿,眼眸中不自觉露了怜惜,“芹儿姑娘,送夫君远赴华京,在渡口旁卖豆腐营生,期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夫君归来的船,一等几年,却只等来夫君攀龙附凤的消息。芹儿姑娘的‘等’没有施暴人,却有不知死活的恶霸主动送上门。”
范统苍白着脸道:“按照谢姑娘的说法,我儿被杀是因为没有赴约,让人在渡口白白等待。可其他几个死者分明是因为辜负了他人才被杀啊,为何我儿只爽约一次,便丢掉性命?!”
谢汐楼摇头:“‘等’只是一个开始杀戮的引子,或许杀到第三人时,凶手才发现她真正想杀的,其实是世间所有轻视女子的人吧。这些人仗着身份为所欲为,欺辱没有家世、无依无靠、身如浮萍只能任人宰割的可怜姑娘,来获取高高在上的成就感,可笑,可悲。”
谢汐楼的声音像是极北的冷风,沾染着无法驱散的寒意,侵袭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叶芹儿低着头看不见神情,虞三娘明明在笑,眼神却有恨意,鸢尾似乎想到了石佛窟里的姑娘们,发出一声叹息。
而男人们,除了不解,只剩愤怒。
范统泪流满面:“不过是个奴婢,怎能敌我儿性命!”
“就只有你儿是爹生娘养的人,那些姑娘们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你儿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你当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就比那些靠自己双手,努力生活的姑娘们尊贵?”
范统拍着桌子站起身,手指指着屋顶的方向,怒目而斥:“自古一向如此!”
谢汐楼分毫不让:“一向如此就是对的吗!”
范统指着她,手指颤抖,说不出话。谢汐楼冷笑着,讥讽之意明显。
若论身份尊贵,她曾是沈家女,甚至是皇帝未过门的皇后,又有几个人能比她尊贵?可这尊贵皆浮于表面,是她的家世所给予的,她被架在那高台上供众人瞻仰,内心却空虚到快要死去。
这种尊贵,算什么尊贵?
真正的尊贵,当是自尊自爱,自食其力,无论是身或心都随自己的意愿而活,靠双手双脚去想去的地方,没有禁锢只有无限自由。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姜曲忙不迭站起身打圆场:“范兄莫急,谢姑娘还未说凶手是谁,不若先坐下来,听谢姑娘将一切讲完?”
范统胸口剧烈起伏,还想说什么,姜曲摇摇头,示意他看陆回的方向。陆回笑意盈盈,看不出别的情绪,落在姜曲眼中就是对谢汐楼的默认和纵容。
琰王殿下正宠爱谢姑娘,对她的话毫无斥责的意思,一味听之任之,这种情况下,哪里轮得到他们说话?
谢汐楼稳下心绪,继续说道:“我刚刚说的,是对四位死者被杀害原因的推测,下面要说的,是对凶手作案手法的推测。凶手至少有两人,其一为女性,其二为男性,还是一个从宫中出来的人。如此推断的依据有二,第一,四名死者皆为男性,好色,想要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迷晕,漂亮的小娘子更容易些。试想一下,若是一个男人突然找到你,要你随他去某个地方,你会乖乖随他去么?自然不会,你们会防备,会在心中衡量,是否会遇到危险。但如果是个小娘子寻你帮忙,请你随她去其他地方,你们极有可能会答应,因为在你们心中,弱质女流无需防备,她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其二,死者被杀前都被迷晕,若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是凶手,何苦迷晕?一棍子敲晕拖走便是,何必大费周章?死者被带走迷晕后杀害,而后尸体被运到几十里外的地方,这些只靠一个女子很难完成,需要有帮手。四具尸体除了脖子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外,均受过宫刑,经过殿下亲自辨认,手法同宫中一致,所以我判断,这名帮手,是个从宫中出来的宦官。”
谢汐楼将陆回的名号说出,成功堵住众人的嘴,无人质疑她为何知道宫刑的手法。
“下面我要说的是对案发过程的推测,至于事情经过究竟是不是如我推测的这般,还需要请凶手指正。”
“第一个案子发生在秦家,秦家后院也有码头,与范府大致相同。那夜秦公子喝了酒,突然有一位小娘子约他去游船,言谈间多有媚态。秦公子没抵住诱惑,跟着去了,而后被带上了船,迷晕杀害。凶手杀人后离开,回到府中装作无事发生,她的同伴则驾船载着尸体离开,在夜幕中将尸体运到书院门口等人发现。”
“第二个案子发生在临丹湖,据上官公子的船夫所言,那日他们的船曾与一艘大一些的画舫碰撞,那画舫中有个极美的娘子,为了表示歉意,赠了他们一壶酒,一碟点心。船夫与上官公子饮了酒吃了点心,双双失去知觉。小船顺流而下,离开临丹湖,到了无人的地方。我猜那画舫上的美人就是凶手,一直跟着他们,在四下无人时靠近,与船夫,也就是她的帮手一起,将上官公子挪到画舫上。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二人寻了个地方将上官公子杀害,而后先乘船再骑马,将尸体扔到了那破房子门口。”
“第三个案子发生在孙老六被我教训,躲到鸳鸯楼姑娘房中疗伤的时候。我去过那姑娘的房间,敞开窗能看到一条小道,和旁边的春意浓。那日孙老六坐在窗边,趁着姑娘为他上药的时候,视线掠过敞开的窗,看到了一个貌美娘子,那娘子兴许对他招了招手,抛了个媚眼,勾得孙老六一刻都不能多呆,随意寻了个借口离开。而后他被杀害,被弃尸,被砍掉了手掌。”
“第四个案件,范二公子未能在下午时赴约,自知理亏,再次邀请那位娘子与他游湖,那娘子要求范珲清退码头的人,不想被他人看到,二公子忙不迭答应,按照她的意思安排好一切。那娘子到了码头上,与范二公子一起上了范家的画舫,之后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郑治迟疑:“范珲是在范家画舫上被杀害,为何尸体却出现在鸳鸯楼的船上?两船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若想顺利运送尸体,需要下船从码头走,一定会惊动他人。”
谢汐楼从袖中掏出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纸,展开铺在地面上,正是范府码头的样子。她指着水边的船只道:“范二公子被杀害时,码头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由北至南依次是范府的船,凶手的船,鸳鸯楼的船。三艘船离得很近,凶手杀了范二公子后,将尸体运到中间的船上,在这艘船为其施了宫刑后,再送到鸳鸯楼的船上。如此,可避人耳目。完成抛尸后,船夫将船驶出码头,越过范府船只,挤进了范府船只北边的空隙。这番推测有码头船夫证词佐证,其中一人在案发时曾看到有船靠岸,另一人说他的船与旁边的船距离莫名变得很近,而这人恰巧是范府船只北侧船只的船夫。”
谢汐楼的推理拗口又复杂,范统听得有些不耐烦:“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凶手是谁。你是不是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瞎编了一些话来糊弄我们?”
第48章 渡口人24真相(三)
谢汐楼轻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还在犹豫,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事情发展到此刻,她已然作出了选择,只剩下掀开最后那层遮掩凶手的布。
她抬眼看向虞三娘,而虞三娘也在看她。
三娘在笑,眼神中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辨别,有欣慰,有坦然,有悲哀,更有艳羡。
谢汐楼握紧拳头,轻声道:“昨日,郑大人在码头发现了躲藏起来的春意浓的船夫阿田,在他的船上搜出了四名死者……身体的那部分。人赃俱获,阿田正是凶手之一。而另一人,也是案件的主犯,正是阿田的东家,虞三娘,虞思柔。”
吵闹的屋子瞬间安静,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不知该说什么打破这古怪的氛围,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叶芹儿都抬起头望向谢汐楼,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虞三娘握住叶芹儿的手,轻轻拍了下以示抚慰。她掩唇轻笑,声如银铃,每个眼神每根发丝都在摄魂勾魄。她望着谢汐楼:“谢姑娘,自你来到益州成,妾将你安置在春意浓里好生招待,没收你半枚铜板,你为何要冤枉妾呢?”
谢汐楼逃避似的躲开她的目光,垂着眼睫,没有回答虞三娘的话,而是轻声道:“发现范二公子的尸体后,范府被封锁,所以凶手必然被困在范府无法逃离。案发第二天,郑大人带领官府众人问询所有宾客案发时在做什么,将宴会中未离开厅堂的人,以及近几日才到达益州的人放出范府。郑大人,那日你可问过春意浓的人?”
郑治很快给出回答:“自然问过。春意浓众人在第一曲结束回到院落,在最后一曲开始前一起离开,这期间无人出入院落。除了春意浓众人互相为证外,另有守在院门处的范府婢女可以为他们作证。”
“我记得那院子中有几间屋子临近后院树林,翻窗而出便可避开众人耳目,可是真的?”
郑治点头:“却是如此。”
谢汐楼回忆道:“那日我同大家一起回到院中,三娘说要练琴,进了间房间后便关上了门。我若没记错的话,三娘进的这间屋子,正是这三间临近树林的屋子其中之一。我说得可对?”
三娘还未开口,郑治先摇头否认:“绝不可能是三娘。三娘进入房间后,琴声未曾中断,她怎么可能翻窗离开去作案呢?”
谢汐楼问:“弹的是何曲?”
郑治不知,望向三娘。虞三娘握住叶芹儿的手,声音平静:“一首益州民间小调。这曲子是芹儿还在春意浓时教给妾的,只有我们二人会弹。芹儿今日傍晚才来到范府,所以那日在屋中弹琴的只能是妾。谢姑娘,妾的这份不在场证据可能帮妾洗清嫌疑?”
谢汐楼不答,看着叶芹儿:“芹儿姑娘,你是从何处习得那首琵琶曲?”
叶芹儿怔怔望着谢汐楼,喃喃道:“家父擅音律,那首曲子是他教给我的。”
“既然如此,这首曲子就不止你们二人会弹,还有芹儿姑娘的父亲。”
虞三娘笑起来,眸色幽深:“谢姑娘说笑了,芹儿姑娘的父亲失踪已久,似乎有十多年了吧?怕是早就归了尘土。他会或者不会,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是么?”谢汐楼叹了口气,定定看了虞三娘片刻,转身向陆回屈身,“请殿下宣船夫阿田入内。”
陆回把玩着手中扳指,薄唇轻启:“准。”
阿田早就被带到了院中候着,门外侍卫听到指令将其带入屋内,踹跪在地上。
他挣扎着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视线掠过屋内众人,最后定在叶芹儿的脸上,睁大双眼。
谢汐楼走到他身前垂眸打量。
不过半日功夫,阿田身上脸上新添了不少伤痕,谢汐楼猜测是她离开后,郑治等人尤不死心,用了刑罚想要逼迫他招供。
他定什么都没说,不然郑治哪会听她啰嗦这半天。
谢汐楼还未开口,阿田突然匍匐在地面,不停磕头:“大人,我要招供,四个人都是我杀的,与其他人无关!”
这是演的哪出?在柴房中时,他不还是死不认罪吗?为何突然就招供了?
谢汐楼蹙眉,看向一旁的郑治和姜曲,见他们二人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后,更是感觉疑惑。
陆回的视线掠过虞三娘,定在谢汐楼身上:“继续说。”
谢汐楼一顿,按下心中杂乱心思,继续道:“官府曾因尸体下身被切割,怀疑过凶手是从宫中出来的宦官,而前日殿下看过范二公子尸体的创口后,基本可以确定官府前面的推论无误。郑大人,您还记得记录在案的,从皇宫回到益州的宦官都有谁吗?”
“自然记得,近五年活着回到益州成的宦官共有三个,一个叫龚玉,瘸了一条腿,现在开了间首饰铺讨生活。还有一人叫丁一,前两年病死在街头。最后一人叫泰和,回到益州后没多久便失去了音讯。”
“我曾去拜访过龚玉,得知他与这位叫泰和的宦官认识。据龚玉所说,泰和是益州本地人,家中有一儿一女,受人蒙骗误入皇宫为奴,一直以来对自己宦官的身份不齿且痛恨。他擅音律,很得宫中贵人们喜欢。我托殿下派人去华京打听泰和的消息,得知泰和这个名字是入宫后改的,入宫前名字已不可追,只知道姓叶,被驱离皇宫的原因是弹奏了贵人不喜欢的曲子。”
谢汐楼蹲下身,平视着面前的阿田:“今日白天我去找你,见你虽然皮肤黝黑,面貌被毁,但被囚禁两日,下巴上甚至连一根冒出头的胡须都看不到,怀疑你就是那个失去音讯的太监泰和。‘叶’字一口一十,巧得是‘田’字也是一口一十。阿田,你姓叶,你就是失踪的泰和。我说得对么?”
阿田垂着头,抖动如筛,声音沙哑,细听却比正常男子要细弱:“我说了我是凶手,与其他人无关,我是凶手!”
原本安稳坐在角落的叶芹儿突然甩开虞三娘的手,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阿田面前。她的眼眶中隐隐有水光浮现,往日那副呆楞的模样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仿佛泥娃娃注入了灵魂。
谢汐楼让开几步,让叶芹儿能正面阿田。阿田身体越发佝偻,恨不能将脸埋进胸膛,此生此世不被其他人看到。
叶芹儿握住被麻绳捆绑在一起的手,一寸一寸摸过每一根手指,喃喃道:“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她跪在阿田面前,双手捧住阿田的头,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爹,爹……”
眼泪一滴一滴垂下,落在阿田的发间,他抬起头,双眸染上血色:“我不是你爹……我只是个没了根的废人罢了……”
叶芹儿抚过他脸上可怖的疤痕,疯狂摇头:“你就是我爹,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爹……”
看着眼前的场景,谢汐楼的脑海中闪过阿娘阿爹的脸,一时不知该为叶家父女的相认而感动,还是为她自己感到悲哀。
她背过身,不再看这场戏,待泪意散去呼吸平稳后,继续往下说:“十三年前,阿田被人所诓骗,遭了宫刑入宫为奴,没给芹儿姑娘留下只言片语。十三年后他回到益州,自觉无颜面对女儿,自毁容貌,只敢在远处保护。三娘偶然瞧见他,将他安置在春意浓内,最终阿田成为三娘杀人抛尸的最佳同伴。三娘杀人是因为死者辜负了他人,阿田,你又为何要答应帮她弃尸?还要在尸体死后割下他们的器官?”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阿田身上,他松开咬紧的牙关,看着面前的叶芹儿泪如雨下:“我曾听人说过,身体残缺的人,若不补齐残缺的部位,下辈子会和这一世一样残缺。若找不齐自己的那部分身体,用其他人的也可以代替,只不过至少需要七个。我也不想害人,我只想当个完整的、堂堂正正的人啊!”
“所以你与三娘,是如何分工配合的?”
阿田抽噎着看了一眼一旁的虞三娘,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谢汐楼拧眉,正要开口,被虞三娘打断:“谢姑娘,你将阿田的身份挑明,无非是想告诉大家,那首曲子芹儿的父亲也会弹,那日他在替妾在房间中弹琴,而妾则翻窗离开,跑到码头上私会范二公子,再将其杀害,是也不是?”她没等谢汐楼回答,继续道,“谢姑娘,证据呢?一切都是你的推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是妾杀的?”
“衣服。”谢汐楼看着虞三娘,心中很是难过,却不得不继续往下说,“三娘,你还记得拍卖会结束,咱们去宴会厅时的场景么?我很久没穿那么长的裙子,没注意脚下的路,险些摔倒,还好你眼疾手快扶住了我。那时我的嘴唇擦过你衣裳的袖子,留下了淡淡的唇脂印。那日晚间我去寻你,你将衣服拿给我看,那衣服很干净,没有血迹,却也没了那唇脂的印记。三娘,你告诉我,那唇脂的印记去哪了?”
虞三娘怔住。
有官差托着一件衣服上前,谢汐楼将托盘上的衣服展开,正是虞三娘那日穿的衣裙。衣裙上沾满鲜血,衣袖上赫然有唇脂的痕迹,却不是那夜虞三娘给她看的那件。
“你杀了人后,回到春意浓的船上,将提前准备好的备用的衣裙换上,将沾染血迹的衣裙藏在船上。你想等到宴会结束回到春意浓后再处理这件衣服,却没想到整个范府被殿下封了,你寻不到处理的机会。三娘,我说的可对?”
虞三娘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她不再维持着她的仪态,唇角也不再挂着笑意:“那日殿下将范府封锁,我就猜到这件衣服会坏事,只是没想到,它最后是被你找出来的。”
她端起桌上茶盏,倒了一杯茶,茶水早就凉透,如同她的心一般。
郑治将案件分析原原本本听完,狐疑道:“三娘,你为何要这么做?就算他们负了他人,你也没必要杀了他们泄恨吧?于你有什么好处?”
虞三娘抚摸过茶盏沿口,没有说话。
“或许我能替她回答这个问题。”谢汐楼轻声道,“我这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
第49章 渡口人25真相(完)
夜深露重,屋外起了风,檐下白灯笼闪了几下后熄灭,屋内灯芯摇曳不定。
虞三娘的唇脂有些淡了,额上花钿也不似白日里鲜艳。她用手指按了按眼角,像是要按平细纹,变回曾经那个肆意烂漫的虞家三娘。
“还是我来说吧。”她轻声道。
她的视线扫过屋内每个人,落在姜曲的脸上:“今日姜三娘不在,真是有点可惜,不然我倒是想问问她,我的身份她用的可安心?”
姜曲看着她,先是诧异,逐渐震惊,终是将那些随蛟河流淌至远方的记忆捞了回来:“你是——”
虞三娘走到门口,望向天边明月,陷入回忆:“那是多久以前?十七年前?还是十八年前?我记不太清了。那时父母和兄长尚在,家中虽是清贫,却也和睦美满。那时,我家不远处有个池塘,每到夏季开满荷花,我很喜欢去那里摘莲蓬,新鲜的莲子清甜软嫩,一次能吃上许多。一日,我照常去摘莲蓬,遇到一位郎君在池塘边作画。穷人家的姑娘,没富贵人家那许多规矩,我主动搭话,便这么认识了。后来,一日一日的,我们逐渐熟悉,在荷花衰败前互许终身。我的父母虽有担忧,却也认了这个女婿,我曾以为这幸福美满的日子会一直下去,直到他收到一封来自华京的信。”
“他被家族急召回京,答应我来年梨花盛开前,定会返回。我信了他的话,每日都要去巷子口等他一会儿,却始终没能等到他。后来,他寄了封信给我,说他的父亲答应他,只要他能入朝为官,就来益州提亲,让我做他的正头娘子,接我到华京生活。他虽从未明说过自己的家族,我也猜到定是高门大户。那时的我,从未离开过益州,听到他的这个许诺,像是做梦一般,便安下心来,等他来接我。”
“最初两年,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份他的信,到第三年时,再没音讯。父母都劝我不要再等了,我也渐渐放弃了,直到哥哥被人哄骗着沾染上赌瘾,将那丁点家产败光。家中日日有讨债的上门打砸,我实在受不了了,写信去华京,求他帮帮我,帮帮我们家,却始终没能收到回信。那之后没多久,父母和哥哥都被逼死,我跳河自杀,被春意浓的姐妹们救上岸,自此入了春意浓。”
虞三娘分明在笑,却比哭更悲哀。她的眸子中倒映着如雪的月,像是回到了年少时的傍晚,转身便能看到父母兄长。
她回过头,盯着姜曲,一字一顿,如泣血杜鹃:“姜刺史,这故事你应当很熟悉吧?和姜家三娘子的故事如出一辙……哦不,应当是一模一样才对,毕竟你将这故事安在了你女儿的身上,在益州大肆宣扬,连细节都未曾更改……亏我最初听这故事时,还觉得是个巧合,我若早知是你搞得鬼,定要你血债血偿!”
姜曲阴沉着脸,胡须颤动着,绞尽脑汁想着辩解斥责的话。
姜三娘和周文耀的故事在益州城中口口相传,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个人都在夸赞他们二人的绝美爱情,一朝被拆穿,郑治和范家父子都被定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周文耀苍白着一张脸,手中紧紧攥着一方锦帕,帕子的边缘绣着并蒂莲蓬,依旧
鲜活如初。他喃喃道:“那夜我去寻你,便是想同你解释这件事,可你不肯见我……”
“解释什么?”虞三娘的声音尖锐刺耳,“解释离开后没几年你便忘了我的脸,还是解释你有你的苦衷?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你解释?”
“回到华京后,我用了三年时间完成与父亲的约定,父亲答应我不介意门第之差,来你家提亲,但派去的人到了你家住处时,发现早就人去楼空不知搬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你乳名叫柔娘,在家中行三,派去的人拿着这丁点信息到衙门打听,发现当时还是官府小吏的姜曲家的三娘子乳名便是柔娘,甚至他们家也曾在荷花池附近住过。等到六礼结束迎亲当日,扇子后的柔娘露出真容时,一切已无法更改。”周文耀哽咽道,“家中老管家确实认错了人,导致了你我的悲剧,但柔娘,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直想娶你啊!在我的心中,我只有你这一位妻子!”
谢汐楼皱眉。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好处占尽却还要宣扬情深似海,男人怎地都这般恶心?
她听不下去,抠了抠耳朵自我净化,讥讽道:“认错了人,娶错了亲,干脆将错就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十几年?周文耀,我都懒得拆穿你,你心里那点小心思只能骗骗小姑娘。你入朝后长袖善舞,加之周相独子的身份,在朝中如鱼得水。发现新娘是姜家三娘时,你怕也是也在庆幸吧?庆幸姜曲有功名在身,可慢慢扶持上位,替你们周家做江南一带的眼睛。”
谢汐楼一股脑将这些话说出口,话音落下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背冒着丝丝凉意。
屋中众人被她这一番话震在当场,谢汐楼眨眨眼睛,退后几步,缩到陆回身边,生怕周文耀将她掐死在当场。
周文耀在官场这口染缸中浸染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沉迷丹青的少年。他很久没被人当面斥责过了,心中不免升腾起一阵怒火:“不过是个伶人,要不是给殿下面子,哪能容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如此说来,倒是本王该谢周大人给的面子?”陆回站起身揽过谢汐楼的肩膀,回护之意明显,“卿卿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但本王也并非不信你。既然周大人与姜三娘成亲时迫不得已,如今真相大白,亦找回了多年不见的心上人,周大人准备怎么做?与姜三娘合离?”
周文耀皱紧眉头,没有回答。
一边是多年相敬如宾的发妻和对江南一带的控制,一边是年少时短暂相爱,如朱砂痣一般藏在心头的恋人,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他已近不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整日只知与画为伴,热烈而赤诚的少年了。
谢汐楼望向虞三娘。
她垂着眉眼,握着那茶盏,神情已然不似最初那般愤慨悲伤。谢汐楼此刻心情很复杂,既想告诫她不要轻易相信周文耀的话,又觉得若她能就此放下,不失为一种解脱。
正进退两难时,她听到虞三娘轻声开口:“周郎,几年前当我得知与姜思柔成婚的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周郎时,我以为我是恨你的,所以不愿意寻你、见你,可到今天我才知晓,那不是恨,是怕。我怕听到一切真相,怕真相的残忍。我曾在荷花盛开的地方等了你两年,也在被逼上绝路上盼了你许久。我恨等待,我恨所有欺骗女子感情的人,我恨了你这么多年,可到如今才发现,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不是当年的少年人了。”
她站起身,端起茶盏走到周文耀的面前,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周郎,这杯茶,就算做对往日的告别吧。饮下这杯茶,让往事随风,你我切莫再提起。”
周文耀手指微微抬了一下,而后迅速放下,再之后久久没有动作。
虞三娘玲珑心肝,只一眼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笑道:“也是,既是对往日的告别,理应你我共饮此茶。”
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喝了半盏,将剩余半盏再次递到周文耀面前:“如此,周郎该放心了吧?”
周文耀面露愧色,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不再有半分犹疑。
茶水早已凉透,苦涩之意在唇齿间蔓延,周文耀回味片刻,察觉出不对,再看虞三娘时,她的眼角唇角有血液涌出,已是中了剧毒的模样。
谢汐楼快步跑到虞三娘身边,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指搭在她颈边脉搏片刻,缓缓收了手。
她抱紧三娘的身体,跪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砸在三娘的脸上、唇边,与血液混杂在一起,像是夏季池塘中盛开荷花的娇艳。
三娘忍着腹中剧痛,挤出一个笑容:“汐楼,我不怪你。是我执念,是我做错事,你没有错,不要自责……”
谢汐楼摇头,咬紧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她能说什么呢?她知道她没错,她知道杀人者必要付出代价,她知道就算三娘今日不服毒,来日也是被斩首的命运……但她还是很难过。
三娘是真心待她的朋友啊,她却亲手将她推向了死亡。
周文耀捂住腹部蜷缩在地上:“痛,快去找大夫,救我……殿下,御医,救我……”
陆回站在周文耀面前,居高临下,惭愧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虚假:“周大人,你忘了,这里是益州,哪来的御医呢?”
周文耀双目圆睁,恨恨瞪着眼前的陆回,他还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周文耀死了,死得突然而荒唐。
一如他的一生。
陆回退后半步,绕开地上鲜血,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堂木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生前无法长厢厮守,死后又有谁忍心让他们分离?堂木,选个地方,将他们二人合葬,本王祝他们来世能寻到彼此,做堂堂正正的夫妻。”
第50章 渡口人26葬身地
六月末,虞三娘和周文耀下葬。
陆回亲自为二人定下埋骨地,将两口棺材用铁链捆在一起,沉于临丹湖底。
谢汐楼不懂寻龙点穴之道,仍旧觉得这不是吉利的下葬方式,像是在故意恶心谁似的。
下葬当日,烟雨蒙蒙,陆回心情极好,带着谢汐楼,谢汐楼又拖上步思文,三人在雨中乘画舫至临丹湖中,围观周文耀和虞三娘的下葬。
不远处是载着棺材的拼接竹筏,湖边围着不少撑伞看热闹的人。
在众人注视中,竹筏上的琰王亲卫将棺材推落湖中,落水时水花四溅,湖面泛起巨大涟漪,须臾后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谢汐楼远远望着,不胜唏嘘,周相权倾朝野,家中就剩这么个男丁,如珠似玉的捧着,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连祖坟都进不去。
希望周相不要被气死才好。
好戏结束,竹筏靠岸,岸边众人散去,船夫调转方向,向城中驶去。
步思文望着他们的动作,隐隐担忧:“消息传回华京,再传回益州成需要几日时间,殿下就这么将二人安葬,是否不妥?”
“若等到消息就晚了,殿下就是要趁周相没反应过来,让一切尘埃落定。等到周家人千里迢迢赶到益州,棺材早已沉入湖底,他们还能捞出来不成?”谢汐楼托着腮,看着湖面上人群忙忙碌碌,啧啧称赞,“还是殿下想得周到,临丹湖这么大,就算周相真的想要捞起来,也寻不到。不愧是和周家斗了这么多年的人啊!”
步思文被谢汐楼拉着游湖,刚上船见到陆回时还有些拘谨,此刻已然调整过来,只将陆回当成一位尊贵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礼法规矩的人,不然也不会同谢汐楼成为朋友。
步思文若
有所思:“早听闻殿下行事作风,嗯,与众不同……”
谢汐楼纠正:“格格不入。”
“……与周家在朝堂上,嗯,各执一词……”
谢汐楼补充:“以搞死对方为最终目的。”
步思文:“……”
陆回勾起唇角,盯着谢汐楼意味深长:“卿卿果然很了解我。”
自从案件了结,他们二人搬回春意浓,二人连面都没碰过几次,谢汐楼也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打了个哆嗦,莫名感觉怪异。
这感觉从未有过,难以形容,像是被猫儿毛茸茸的爪子挠了一下,竟有些坐立不安。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讪笑着移开视线,逃避似的看向窗外。
蒙蒙细雨为天地间所有美景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意,雨滴落在湖中,滴答滴答,留下大小不一的圈。
谢汐楼伸出手越过屋檐,雨滴落在掌心,冰凉中透着一丝痒意。
陆回以折扇轻点她的手腕:“病好了么?就这么胡闹?”
他的力道不重,打得谢汐楼愣了片刻,才收回手:“都过去多久了,自然好了。”
陆回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一旁的步思文,沉默下来,心中生出一分恼意,不明白谢汐楼为何要拉着步思文一同来。
谢汐楼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沉,不知哪里得罪了他,讨好地关心道:“殿下何时回京?”
陆回胸口堵得慌:“怎么?这么希望我早点离开?”
谢汐楼慌忙摆手:“哪能呢!随便问问罢了。益州城的案子破了,酬劳赚了,拍卖会也去了,我的事情基本已全部了结,今日收个尾,明日一早就准备离开益州。”
“去哪?”
谢汐楼摇头:“没定。”
其实定了,她想要往北走,去北境转转,边找赤雪莲的下落,边碰运气,瞧瞧是否能遇到故人。
“你怕是去不了了。”陆回笑起来,那笑容稍纵即逝,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太皇太后口谕,命我带你回京。”
天空闪过一阵惊雷,如谢汐楼此刻的心情,她像被闪电劈焦似的,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太皇太后?令堂?”谢汐楼内心崩溃,“你娘找我做什么?!”
“我多年独来独往,从未有女子可入我帐,母后一直以为我有龙阳之好。你我在益州城的事传回华京,母后很是高兴,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将你带回去。”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其实你可以告诉太皇太后,就说你对我已然厌弃,这样咱俩也不用再演情深意重的戏码。”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偏偏你招惹了个大麻烦。”
谢汐楼一头雾水,追着再问,陆回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说话说一半,这不是在耍人玩么?谢汐楼一肚子气,转身和步思文聊些有的没的,不再给陆回半个眼神,没注意到他唇角的那抹笑意。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船身晃动一下,画舫靠岸,停在蛟河的码头上。
外间的堂木掀开薄纱门帘,船夫已放好踏板,陆回站起身先一步上岸,等谢汐楼准备上岸时,突然将手横到她的眼前。
雨已经停了,码头人来人往,他站在那里,眉眼温和,眼神褪掉戾气与疯魔感,一瞬间仿佛时间回流,回到很多年前的青岩书院,他还是那个替兄授课的少年。
谢汐楼站在船头愣了一下,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不自觉松开抓住的裙摆,撑住他的手借力跃上岸,留身后的步思文一人踉踉跄跄左摇右晃。
等谢汐楼站稳后,陆回松开她的手,谢汐楼迅速扯住他的衣袖,忍不住追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惹了什么麻烦?”
陆回不说话,示意她向一旁看。
码头停泊着不少船,岸上人群熙攘,有路过的行人,有干活的搬运工,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不曾有片刻停留。
除了角落里那几个衣着古怪的人。
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手上没有活计,看到陆回和谢汐楼下船,迅速低头交谈,一人匆匆离开。
估摸着是去通知他人。
谢汐楼恍然大悟:“我被盯上了?”
“今日出门时便有人躲在暗处盯着,应是姜曲的人。”
“姜曲?他盯着我做什么?”
陆回瞥她一眼,觉得挺聪明一人,怎么到了这时候脑子开始坏了:“你拆穿他维系了近二十年的谎话,害得周相独子惨死在他的地盘,此恨如何能轻易消解?更何况,这几日你早出晚归,做的什么事需要我来提醒?现下他不动手,只是因为你跟在我的身边,加之周家的人还未到益州。等到你我分开之日,你且看他会不会把你抓走,教给周家处置。”
谢汐楼莫名其妙:“人又不是我杀的,关我什么事?不过就是在场的人都拿捏不得,选个最小的蝼蚁泄愤,简直是懦夫行为。”
“懦夫亦或者勇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你,没有自保的能力。”
谢汐楼说不出反驳的话。
几个小童疯跑着路过,手中拿着纸扎的风车,呼啦啦的转。小童口中吟唱着最新的童谣:
“周郎与三娘,意真情且长。
一朝别三年,娶个假三娘。
假三娘,不知羞,真周郎,贪又蠢
十余年,韶华错,宝珠蒙烟尘……”
小童声音脆生生的,童谣传遍码头每个角落,不少人都停在原地,认真听完整首童谣,诧异之色明显。
谢汐楼这几日早出晚归,便是带着鸢尾在大街小巷游荡,教小童唱童谣,能全文背诵者,可以得到一块糖糕。
她忙碌了几日,终于让这首童谣传遍益州成大街小巷。
在众人议论纷纷中,陆回问谢汐楼:“值得吗?”
小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谢汐楼回过神来,反问陆回:“那你呢,值得吗?”
周文耀和虞三娘死后,谢汐楼曾无数次回忆那日的场景,最终明白一件事,陆回早就猜到了凶手是虞三娘,并且给她下了最后一个指令,杀掉周文耀。
作为交换,他应是答应了三娘某些条件,或许是保护春意浓的姐妹,或许是将她与周文耀葬在一起。
谢汐楼往旁边看了一眼,步思文正在和鸢尾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无暇顾及她和陆回这边,她上前半步,身体倾向陆回的方向,压低声音:“若那日我没有推理出真凶,或者没有找到关键的证据指正三娘,你是否会放她一马?”
“不会。”陆回没有片刻犹豫,“按照我朝律法,杀人者偿命,三娘杀了人,理应为此付出代价。只是,人要懂得变通,她虽需要偿命,但如何偿命,却可为我所用。”
谢汐楼垂下眼睫:“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那晚必死。”
陆回没有说话,半晌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是,她知道那是个必死的结局。按照我们原本的打算,若你推理有偏差,堂木和纸镇会在角落趁周文耀不备,以石子敲打穴位,控制住他的身体,三娘趁机用发簪刺死周文耀,而后束手就擒,在公堂之上将案件来龙去脉说与众人听。只是,或许做阶下囚是件比死亡更让她无法接受的事,所以她最终选了这样一个结局。”
谢汐楼摇头:“不是怕做阶下囚,而是,她到最后一刻才发现,她还是爱着周文耀的。”
“何意?”
“周文耀有一方手帕,角落绣着并蒂莲蓬,巧得是,我曾在三娘那儿见过一条一模一样的。若不是放不下,何苦将这帕子带在身上这么多年?三娘是不忍心,不想将所有的事放到公堂上说,让益州百姓都知道她爱的这个人,做了多么糟糕的事。”
陆回讶异:“那你还编这童谣?”
谢汐楼挑了挑眉,双眸中的光亮比日光耀眼,比月光冷清。她带着十二分的勇气与决心,告诉了陆回她的答案——
“三娘心狠了一辈子,末了因为忘不了周文耀,惹出这么多祸事。她若言行合一,心如磐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律法上我揭露真相,做了正确的事,朋友关系中我却有愧于她。既然有愧于她,自然要替她报仇,修正那些因为心软而作出的不正确的选择。渣男就算死了,也要付出代价,害了她一生的姜家亦是如此!凭什么他们死了还有好名声?他们也配?”
谢汐楼义愤填膺,双手握拳,恨不能让这些人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陆回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无奈笑道:“随你,你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