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渡口人7错过

    蛟河水面宽百尺,从北至南贯穿整个益州城,是城中最大的河流,也是联通益州与其他城池的水路之一。

    走水路从华京到益州,蛟河是必经之地。

    船只进入益州范围,速度放缓,陆回站到船头观两岸景色。纸镇站在他身后,嘀咕道:“总算快到了,再不下船我骨头都要散了。”

    堂木斜了他一眼:“昨夜你还爬到桅杆顶,真看不出骨头要散。”

    纸镇正想回嘴,船只甲板吱呀作响,他回头望去,见周文耀一行人从下层船舱走上来。

    陆回这次来益州,是为了几日后的药材拍卖,恰巧周文耀携妻子回益州探亲,在周相和周文耀的邀请下,两行人同行。

    周文耀走到甲板,瞧见陆回,上前见礼:“臣想着到甲板上透透气,没想到能碰到琰王殿下。”

    周文耀的妻子姜氏紧随其后,身边跟着个妙龄少女,温温柔柔屈膝行礼:“臣妇姜氏带家妹请殿下安。”

    陆回依旧向前望着,并没有看几人的意思,只淡淡道:“起来吧。”

    周文耀装作没看到陆回的

    冷淡,走到陆回身边热情介绍:“说起来,臣也有些年头没来过益州了,都变得有些认不出了。”他招招手,姜氏身边的少女向前几步,“这是柔娘嫡亲妹妹,三个月前刚从益州去华京探望柔娘,她对益州城内内外外极为熟悉,可为殿下介绍。”

    纸镇和堂木垂下头,掩饰脸上的不屑。

    这一招他们见多了,还不如华京的姑娘们有创意。不将这人丢到蛟河中都是给周相面子。

    “是么。”陆回轻笑,望着岸边人来人往,百姓安居乐业,“听闻益州姜家家教严苛,前有姜三娘子与周相嫡子私定终身,今有姜五娘子未出阁却熟识益州城大小角落——果真好家风。”

    被陆回当面冷嘲热讽,周文耀脸色难看,挥挥手让姜氏姐妹退后:“殿下说笑了。”他深吸一口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出发前,柔娘已传信岳丈,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姜府也为殿下洒扫了院子,只等殿下大驾光临。”

    “周大人还不知道?”一旁的纸镇故作夸张惊呼。

    “知道什么?”周文耀摸不着头脑。

    “姜大人的外甥今晨离奇死亡,此刻姜家约莫在帮着准备白事。殿**恤下臣,就不多打扰了。”

    周文耀眉头紧锁。

    他怎么可能知道?自昨日最后一次靠岸补给,船只再无停泊,如何与外界联系?

    陆回一行人的神色不像作伪,周文耀按压住心底的烦躁,匆匆告辞:“如此,待臣处理好家中事务,再设宴赔罪。”

    周文耀带着妻子等人离开,堂木立刻安排人守好楼梯口,避免姜家人打扰。纸镇探出头向来的方向望,口中嘀嘀咕咕:“我刚刚好像看到谢姑娘了。”

    这名字有段时间没出现过,堂木愣了一瞬:“白鹿寺的谢姑娘?你看错了吧?她怎么可能来这?”

    “她为什么不能来?益州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她来破案也说不定。”

    堂木冷嗤:“姜刺史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可能发悬赏令。没悬赏令就没钱,谢姑娘如何会来?”

    二人争执不休,陆回摘下手上白玉扳指,捏在手中把玩:“你们和她很熟?”

    堂木与纸镇对视一眼,不再多说,甲板上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声浪声和两岸商贩的吆喝声与陆回作伴。

    船只驶过城中渡口,复行两刻,在姜家的渡口停泊靠岸。待周文耀等人下船后,继续前行,在临丹湖中换了几只小画舫,沿支流逆行,到春意浓旁边靠岸。

    虞三娘早已等在岸边,陆回下船后屈身行礼:“奴见过殿下。”

    陆回托了下她的手肘:“进去说吧。”

    琰王府随从将穿上物品卸下,随虞三娘进楼。他们训练有素,片刻将一切料理好,没有注意到隔壁楼侧门,有几个熟人走出。

    正是谢汐楼一行。

    李阳带着步思文去孙家打探情况,谢汐楼独自一人跑了趟衙门,靠着郑治的允许拿到孙老六的验尸格目。

    与发现尸体时的判断大致相同,死者先被迷晕,之后被利刃抹了脖子,砍掉手掌,扒光衣裳,弃尸街头。

    尸体被脱光,无法从衣着打扮上获取信息,仵作查验尸身,在发丝间发现了几片草屑,是唯一的突破。

    只可惜那草屑极为普通,随处可见,无法凭此推断出案发现场。

    谢汐楼一无所获,有些沮丧,正准备离开衙门时,有官差带着一人步履匆匆,脸上兴奋无法掩饰。他冲着郑治快步走去,边走边嚷嚷着:“郑大人,那船夫找到了!”

    船夫?是花魁选婿那日,上官氏乘坐小船的船夫?

    谢汐楼准备离开的脚尖一转,重新退回到郑治的身后,细细打量来人。

    那船夫两鬓斑白,皮肤黝黑,额头眼角沟壑深邃,是常年在水面上飘荡,遭风吹日晒所致。

    距离发现上官氏尸体已过去了六日,前些日子官府搜遍全城都没找到这人的影子,怎么今日突然冒了出来?

    郑治也很激动,点了两个人上前控制住船夫的左右胳膊,压着跪在了地面。

    那船夫从一脸茫然到拼命挣扎:“大人为何抓我?我啥坏事都没干啊!”

    “四处都贴着你的画像,若没干坏事,看到画像后为何不主动来官府?偏要等着我们去抓你?”

    船夫连连喊冤:“我就是主动来找你们的啊!我这几日不在城中,今日刚回家就听说了你们在找我,忙不迭赶了过来。不信你可以问问那官差大哥!”

    船夫口中的官差大哥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十几岁,听到这话连连点头:“大人,他说得没错,是他主动来府衙投案,并非被下官缉拿。”

    郑治将信将疑,挥挥手放开了对船夫的桎梏。他走到上首坐下,问道:“你说你这几日不在益州?”

    船夫小幅度松了松胳膊,点头道:“是,那日游船后,草民便去了湖岭。湖岭并没有草民的画像,草民当然不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啊!草民这几日都在湖岭的兄长家,你们不信可以派人去问!”

    当初刺史为了将案件影响最小化,只在益州内部张贴船夫的画像,没想到倒是成了阻碍破案的绊脚石。

    “为何突然去湖岭?将游船选婿那日的事从头讲起,半点都不能漏!”

    船夫眯起眼睛仔细回忆:“那日晌午,上官家的仆人来找草民,问晚上能不能载他们家少爷去林丹湖,说要付两百文钱,草民觉得这价格有点低,就与他讨价还价——”

    郑治摆摆手,打断了他:“从他上了你的船后开始讲。”

    船夫挠了挠头:“那日湖上船很多,人也多,乌泱泱的,每一艘都比我的小木船大。草民怕船开到湖心,被大船撞到蹭到,一直在外围,但还是与一艘画舫碰了下,险些翻船。”

    “说来也奇怪,那画舫不小,但船上除了船夫,只有一位娘子在喝茶,那位娘子很是歉疚,赠了我们一壶好酒一碟子吃食。上官公子不喝酒,将酒赠予我,那盘子糕点通通进了他的肚子,一点都没给我留,太过小气!”

    船夫越说越气,仿佛没吃到糕点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谢汐楼问道:“那酒壶和盘碟还在你手中吗?”

    船夫拍了下大腿:“说到此事我更来气!我喝了酒后有些犯困,转头看上官公子时,他已经睡过去了,于是我便想着,小眯一会儿应该不打紧。等我再醒来时,天都亮了,上官公子不知所踪,酒壶和碟子也没了踪影。小船沿着河流飘了一夜,早就出了益州。幸好我对河流熟悉,认出了那是前往湖岭的路。草民与湖岭的兄长多年未见,干脆跑了趟湖岭。”

    “上官家太不是东西了!钱给得少也就罢了,下船还不叫醒我!若不是我常年生活在船上,认不出河流的去向,我都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兴许就丢了性命!一会儿我就去上官家,定要讨回公道!”

    谢汐楼仔细打量船夫的神色,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郑治神色严肃,紧紧盯着船夫:“游船选婿当晚,上官氏的尸体被发现在大街上。凶手残忍至极,上官氏死状凄惨,可是你杀的?”

    这句话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将船夫劈焦在原地,他缓了一会儿后,疯狂磕头,声音中也有了哭腔:“青天大老爷啊,草民是冤枉的,人不是我杀的啊!草民自幼胆小,连只鸡都不敢杀,遑论杀人呢!”

    哭天喊地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年近半百的汉子哭得像个总角稚童,看得让人忍不住心酸。谢汐楼同步思文二人试着上前安抚,没有任何效果。郑治被哭烦了,无奈道:“你放心,若此事与你无干,本官定不会冤枉你。现在需要你细细回忆一翻,那日是否还发生了其他奇怪的事?”

    船夫用衣袖胡乱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没了,除了与那艘画舫相撞,我们再没遇到其他的人了。”他顿了顿,语气中沾染上不确定,“不过那日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上官公子说我想多了,草民确实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你说撞你们的画舫上有一位娘子,你可还

    记得长什么样儿?”

    “我站在船头,隔得有些远,看不清模样。只记得那位娘子穿着粉色衣裳,手中摇着一把团扇,画舫檐角上挂着拇指大小发光的珠子,很是漂亮……草民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

    郑治见他说得真诚不似作伪,点头道:“近日不得离开益州城中,若想到什么其他的,随时禀告。”

    第32章 渡口人8往事

    傍晚时,阴沉一日的天气终于落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滑下,连绵不绝,似琉璃珠帘,落地时绽开一地琉璃花。

    被雨滴浸润过的益州清冷而温柔,石板路上的小水洼倒映着燃起的灯笼,亮晶晶的,马蹄踩碎迸裂成满地星辰。

    谢汐楼原本打算在天黑前去趟临丹湖,因雨大路滑无奈放弃,问郑治借了匹马,冒雨回到春意浓。

    昨日临水观景包厢今日有客,门口留了人把守,看衣着不是春意浓的人。

    原本还想着来这儿赏雨,如今只能作罢,谢汐楼意兴阑珊,溜溜达达回了四楼,趴在房间外天井雕花栏杆处,俯瞰整个春意浓。

    今日楼中甚是热闹,一楼大堂人来人往,桌子旁坐满了客人。座位间用纱幔格挡,轻柔飘舞,更添几分香艳。大堂中央轻歌曼舞,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美貌与身段。客人们若遇到喜欢的姑娘,可邀其共饮,亦或者博得美人欢心共度良宵。

    虞三娘发现了角落的谢汐楼,摇着扇子,拎着一壶杏花酒,走到她身旁站定:“在瞧什么?”

    “在看人间百态。”谢汐楼接过她手中的酒,指着楼下的角落,“这一桌五人,应是益州官员,各个肥头大耳,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但他们出手阔绰,是以姑娘们虽没什么真心,还是热情积极。”

    虞三娘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点出他们的身份:“益州司马、益州司户,和几个他们的亲信。这几人时常结伴而来,有时还带着其他的人。”

    谢汐楼看了她一眼,继续指着另一个方向:“那一桌年轻公子哥,锦衣华服,气质斐然。中间那人似是他们之间的头头,其余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以那人为主为先。”

    “这一桌是城中富商们的孩子。为首那人的父亲是皇商,虽然为人不太行,但碍于他父亲,其余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得了家中授意,要与他多多来往。”

    谢汐楼又指向最角落的阴暗处:“最角落那一桌,几乎看不到歌舞表演,桌子上也没什么吃食。这一桌的三个人,书生打扮,没有姑娘作陪,三人的目光却盯着不同的方向,想必是有手中拮据,但有喜欢的姑娘,所以来这里只为了多看几眼。”

    虞三娘不以为意:“这一桌的客人奴倒不认得,看样子,许是穷书生吧。”

    “这种不花钱的客人,换了其他的地方,许是连门都不让他们进。”

    虞三娘轻轻打着扇子,鬓边的碎发随扇子的挥动飘舞:“莫欺少年穷。士农工商,商户地位最低。学富五车的先生们不屑为商人子的师,任他们有再多的钱财,后代也进不了益州最好的书院,只能靠家中私塾。反倒是那几个穷酸书生,有老师指引着,说不定哪日便飞黄腾达入朝为官,奴还要反过来求着他们赏光。”

    谢汐楼深以为然,不由赞叹:“三娘好谋略。这整个楼里,宛如一个小益州,什么人都有,什么关系都能攀上。”她歪头看着虞三娘,开玩笑道,“三娘这里,怕是能听到许多秘密吧?”

    虞三娘并不否认,笑道:“探得别人的秘密并不难,难得是要让他们相信,春意浓能帮他们守住秘密。”

    楼下有争执声响起,谢汐楼定睛看去,是一个年轻男子,正与一个纨绔公子,争抢一名姑娘。

    她离得太远,听不清争执的内容,只能看到那姑娘被公子哥拥在怀中时,有些僵硬的动作姿态,和没有笑意的眼睛。

    一旁的年轻男子神色哀痛,似乎在哀求什么,不多时便被楼里的龟公们架出了门。

    “这是什么情况?这个姑娘和那个被赶出去的是一对儿?”

    “那人曾经也是坐在富商子弟们那一桌的。那时他与影儿相好,也是浓情蜜意了一阵,后来家道中落,便不常来了。前些日子,他突然上门,说要求娶影儿,影儿曾犹豫过……现如今开来,是决定拒绝了。”虞三娘指着那个姑娘,“影儿虽然年轻,倒是个清醒的,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甜言蜜语均是过眼云烟,还不如银钱来得实在。毕竟,男人最是靠不住。”

    谢汐楼心中有些奇怪,只觉得虞三娘这话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恨意。

    虞三娘以为谢汐楼不认同这话,掩唇轻笑:“妹妹,你还年轻,或许不理解,但你看这楼下的男人,无论贫穷或富有,大抵都有妻室,有的还妻妾成群,可照样三天两头来我这烟花之地。”她眯眼瞧着楼下男男女女,有些出神,“男人啊,爱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全世界都不如你,可不爱了,离开时也没有丝毫犹豫,只留下可怜的姑娘们,在原地伤心良久。”

    “三娘可曾遇到过喜欢的人?”

    虞三娘微微摇头:“奴只是想起了芹儿的往事。”

    昨日救下芹儿后,虞三娘只说芹儿是她的朋友,并没细说她们之间的关系。谢汐楼想起白日里李阳的话,安慰道:“今日听衙役提起,说是她遇到负心人,被骗光了钱财。”

    虞三娘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个孩子。芹儿若看重这黄白之物,如何会嫁给那李全?”

    “怎么说?”

    “故事要从芹儿和李全认识时说起。大概十年前,芹儿还是楼中的姑娘,偶然结识李全,二人一见钟情。这之后没多久,芹儿决定离开春意浓。春意浓与寻常青楼不同,姑娘来去自如。若有一日她们决定离开,春意浓不会阻拦。

    “李全家贫,奴曾劝过芹儿,要她考虑清楚,但芹儿去意已决,奴便给了她一份嫁妆,送她出嫁。这之后,那俩人过了一段平静日子,直到李全考入华京青岩书院。二人商量后决定,让芹儿留在益州,照料李全家人,李全去书院读书,待学成归来,回益州当个教书先生。”虞三娘神色忧伤,似是透过芹儿,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见过华京繁华的男人,怎么可能再心甘情愿回到乡野间?只可惜那时的芹儿太年轻,不懂这个道理。”

    谢汐楼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听说芹儿的夫婿后来入朝为官,娶了其他人?”

    虞三娘点头:“他不仅没有回来,反而如鸟投林,连丁点音讯都没递给芹儿。到了约定返乡的日子,芹儿在渡口站了三天三夜,也没等到那负心汉。芹儿等不到李全,又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便托人去帝都打听,听说那人衣冠禄位,拜入丞相门下,尚了公主。可怜芹儿一直不肯相信,说那人定不是她的李郎。”

    谢汐楼不解:“你刚刚说,芹儿留在益州照顾着李全的父母,那李全的父母怎么说?”

    “最蹊跷的就在这儿,听李全的父母说,李全自进了青岩书院后,从未往家里捎过信儿。但这怎么可能呢?亲生父母,血脉相连,是如何都割舍不掉的。李全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入了帝都,连父母都不认了吗?”

    “确实有些蹊跷。”谢汐楼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李全的父母现在可还住在益州?”

    虞三娘垂下眼,神情暗淡:“李全父母只有李全一

    个儿子,消息传到益州后的两年,芹儿不相信,还是坚持照顾他们。后来有一日,李全父母突然让芹儿不要再来了,当天夜里,李全家起了大火,老两口没能逃出来。李全父母死后,李全也没回益州,说是被外派到了很远的地方任职,丧事是委托他在京中的好友,代为操办的。”

    谢汐楼皱眉:“父母丧而不报,拒不丁忧,这是大罪,他如何敢?”

    虞三娘掩口而笑,捋了捋碎发:“这奴如何得知?奴不过是个风尘女子,知道的不过是些坊间流传的趣事罢了。”

    大堂姑娘陆陆续续上楼回房,有的孤身一人,有的与今夜的如意郎君同行,不少人看到二人,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虞三娘拉着谢汐楼回房间,另叫一桌佳肴,伴着楼中美酒,与谢汐楼聊些城中趣事风土人情。

    酒过三巡,夜深人静,虞三娘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用扇面敲了敲额头,因醉酒而笑得格外妩媚:“忘了说正事。明日范家拍卖会照旧,你早些起床,扮作楼中姑娘,有人会来替你梳妆。咱们午时乘船出发,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赶在拍卖会开始前到达。”

    谢汐楼脑袋晕晕沉沉,脸颊上飞着两团火一般的红晕,眼神迷离摇摇晃晃,努力撑着身子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今日又死了一个,这拍卖会还不取消?”

    “正因为昨日又死了一个,才证明凶手并不是在宴席中寻找目标,众人反倒是觉得这拍卖会安全了不少。”

    这是什么歪理!

    谢汐楼有心辩驳几句,舌头却像是被热油炸过,说出口的话含混不清。虞三娘边听边猜测,依旧弄不清她在说什么,彻底失去耐心,挥挥手道:“你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第33章 渡口人9插曲

    这场雨下了一夜,黎明时方歇。雨过天青,碧空如洗,夏日的闷热连同着凶案的阴霾被这场雨驱散几分。

    晌午后,春意浓众人乘船前往范府,谢汐楼装扮成虞三娘身边的姑娘,混迹在队伍中。

    姑娘们罗衣轻披,薄纱透光,巧笑嫣然,谢汐楼裹得严严实实缩在一边,慢条斯理吃着葡萄,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葡萄圆润水灵,是从南边运来的,酸味大过甜味,楼里姑娘们司空见惯,不喜酸涩,谢汐楼却是许久没尝过这个味道,如获至宝,喜欢得很。

    虞三娘以扇面点她,恨铁不成钢:“我连压箱底的衣裳都给你找出来了,结果选了这么一件不伦不类的!”

    “我今儿借着三娘的光才能进入范府,若是打扮的太过招摇,岂不是给三娘惹麻烦?”

    谢汐楼捡了颗饱满的葡萄,细心剥掉皮,送到虞三娘的嘴边:“这颗定然甜,你尝尝。”

    虞三娘咬住葡萄,点了下她的鼻尖:“你呀。”

    范府的庄子建在城东,临水而建,后院外便是倡河。倡河与蛟河在临丹湖交汇,姑娘们乘着一大一小两艘画舫,先沿着水流南下到临丹湖,再沿倡河北上前往范府赴宴。

    画舫随水波摇晃,不疾不徐,下船时岸边早有人等候。

    虞三娘与那人相熟,笑着迎上去:“今日府中定然很忙,找个小厮等着便是,范伯何必亲自来?”

    范伯是范府的管家,自幼在范府中干活,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与虞三娘是老相识。

    “三娘子肯亲自为宴席抚琴助兴,老奴自然应该来迎接。”

    下船的码头在范府后院中,范伯引着众人穿过水边竹林,穿过一进院落,约莫一刻的功夫,到达庭院戏台旁的小院子里:“诸位请在此歇息。宴席设在采薇轩,晚些时候会有下人来通知大家。”

    “范伯,听闻今日拍卖会上的药材,都是百年难得的珍贵药材,不知可否提前让妾见见世面?”

    说话的是谢汐楼,范伯从未见过,但见她跟在虞三娘身后,关系亲近,笑呵呵回答:“并非老奴有意隐瞒,确实是不知。老爷提过,这批药材中有来自西域的稀罕物,若消息提前泄露,怕遭人惦记。”

    一位抱着琵琶的姑娘好奇插嘴:“从下船到这里,这么几步路便有十几个家丁,有什么贼敢惦记?”

    范伯摇摇头:“怕的可不是这些小贼。”

    “那是什么?”

    范伯不说话,谢汐楼随口给了答案:“怕的是需要主家双手奉上药材的贼。”

    那姑娘还要再问,范伯摆摆手,岔开话题:“今日府中有不少华京来的贵人,有一位还是随姜刺史一起来的,各位姑娘说话时千万小心,不该说的咽回肚里,免得受到牵连。”

    华京来的贵人……谢汐楼想起那日河边瞧见的船,眉心一跳,不详预感沾染上她的每一根发丝。

    该不会指的是陆回那厮吧?

    范伯将一行人带到后便离开,虞三娘带着姑娘们在院中梳妆练习,谢汐楼闲来无事,在院外假山后找了个角落思考案件的事。

    到现在为止,总共出现了三个死者。

    第一位死者秦家公子,在成亲当晚失踪,次日发现尸体。第二位死者上管家公子,在花船选婿时失踪,两个时辰后尸体出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第三位死者前晚自主离开鸳鸯楼,次日清晨尸体被发现。

    三位死者死法相同,失踪的地点,弃尸的地方毫无关联。官府查访多日,三人并不相熟,也没有相同的仇家……

    从死法看,凶手绝不是临时起意激情杀人。若是有计划的谋杀,为何选他们三人呢?

    一定有什么共同点被忽略了。

    除此外,凶手如何搬运尸体,是一人作案还是多人合作……

    问题太多了,一时不知从哪开始查起。

    或许,明日应与那船夫一同走一遭临丹湖,再叫上李阳步思文,走一遍鸳鸯楼到孙老六陈尸点的路,兴许有新的发现。

    谢汐楼靠在院中假山后,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假山另一侧人来人往,脚步声呼喊声混作一团,是忙碌的范家下人正在为一会儿的拍卖会做准备。

    难免有不和谐的声音夹在其中。

    谢汐楼本不愿多管别人宅中阴私,如果不是折腾到她的面前。

    “少爷饶命,放了奴婢吧!”姑娘挣扎着哭喊,脚步细碎,激烈拉扯。

    “放开你?小爷看上你很久了!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小爷就想要你,你就是我的人!”沙哑男声恶狠狠威胁,隐隐夹杂着兴奋之情。

    怎么又是个强抢民女的桥段?来益州三天,看了两场戏,救下俩姑娘,说出来都没人信。

    谢汐楼站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双腿,正准备绕过假山替天行道,一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虞三娘声音不大,却将两人争执声压了下去:“瞧瞧,这不是范家小少爷么?今儿天儿热,火气大,还不给你们主子取点酥山来降降火?”

    被欺压的姑娘瞬间明白虞三娘的意思,趁范珲不注意挣脱开桎梏,顾不得擦脸上的泪痕,转身飞快离开。

    一句话,解了这困局,躲在假山后的谢汐楼惊叹不已。

    范珲面露不悦,伸出手想要阻止,却连姑娘的衣角都没碰到。他站在原地呼吸粗重双手握拳,片刻后情绪方缓和下来。

    他还是个少年,在家横行霸道,遇到外人收敛起嚣张气焰,显出些许大家公子的气质。他显然认识虞三娘,既惧怕又轻视,少年人不懂掩藏心事,两种情绪在脸上交替变换,颇为滑稽。

    虞三娘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时只当没注意到他的不快,用绣帕轻点他额角看不见的汗水,温温柔柔道:“范家嫡子,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要为难一个小丫鬟?”

    范珲冷笑:“三娘也知道她只是范府的一个小丫鬟,能护住一时,护不住一世,她总会落在我的手里。”他垂眸看着眼前虞三娘娇美的脸,心中生出些燥热的心思,话音一转,“不过,若三娘肯答应我个要求,倒也不是不能放过她。”

    三娘掩唇娇笑:“公子

    要奴做什么?”

    范珲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三娘的手轻拍范珲的脸颊,被他捉住捏在掌中:“这有何难?一会儿拍卖会开始,能得一时空闲,会奴在水边等你,咱们边游湖,边说话。”

    两人说笑着离开,谢汐楼松了口气。

    刚刚她正准备出去替天行道,被虞三娘打断,错过最佳出现时机,只能继续缩在石头后,莫名其妙体会了一把听墙角的感觉。

    三娘这是要牺牲自己救下刚刚的婢女吗?

    良民向流氓屈服,这都叫什么事。

    待众人散干净,谢汐楼装作无事发生迅速离开假山,回到院子里找了个房间睡觉,绝不瞎逛,免得再撞到一场大戏。虞三娘回院子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之后再未瞧见人影。

    酉时正,拍卖会开始。

    院中临时搭建天棚蔽日,棚下宾客各占一席,将宽敞院落变得拥挤不堪。天棚下后方有一块空地只布一座,与其他座位间空了一段距离,不知做何用处。

    宾客陆续入座,陆回最后出现,施施然走到最特殊的位置上落座,堂木和纸镇一左一右立于他的身后。

    除了这俩人,其余随从皆退于檐下。

    谢汐楼躲在角落看着中间的那三个人,心情复杂。

    果然是陆回带着他的左右护法。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熙攘人群像是不见影踪一般,眼眸中只剩下他的身影。

    谢汐楼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将身子藏得更严实,免得被他们发现。

    院子最前方屋檐下是新搭建的台子,范家家主范统与他的两个儿子范合、范珲立于台上,三人亲自为台下众人展示讲解今日拍卖的珍贵药材。

    范珲跟在父亲和兄长的身后,颇有几分魂不守舍。谢汐楼远远瞧着,想起在假山后偷听到的话,以及消失不见的虞三娘,眯起眼睛。

    这混蛋竟然放了三娘的鸽子。

    但细细想,三娘当时的话也有些奇怪,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范珲作为范家嫡子,不可能缺席,她怎会不知?既然如此,她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约范珲去河边呢?

    还是她早就料到范珲不会去,只是用这个借口拖延时间为那个可怜的姑娘解围。这样到了约定的时间,范珲未出现,她也不用付出什么……

    不愧是三娘啊!

    拍卖会继续进行。

    几十件珍贵药材被置于白玉匣中,依次呈于台前为众人展示。台下宾客因拍卖会汇聚益州,哪个都不差钱,台上药材有价无市,喊价声不绝于耳。

    范统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数不尽的钱财向他砸来;范合喜气洋洋,腰杆挺得笔直;范珲初时面有不快,到快要结束时已然笑意盈盈。

    整个院子,仿佛只有谢汐楼心情低落。

    最近两年,她一直在找寻赤雪莲,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在各个药铺中溜一圈,想着万一运气好能碰到,却总是失望离开。

    今日的拍卖会汇聚奇珍异宝,她原以为能等到赤雪莲,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这就是命。

    可是——

    她不认命。

    第34章 渡口人10卿卿

    太阳西落,拍卖会结束,宾客们陆续离开盖着天棚的院落,在范府下人的指引下,前往采薇院赏花品茗。

    谢汐楼趁机返回春意浓歇息的地方。

    姑娘们正梳妆打扮整理妆容,谈笑间聊的都是刚刚的拍卖会。虞三娘坐在檐下,悉心擦着手中琵琶,看到谢汐楼归来,笑着招呼:“可得到你想要的物件?”

    她的神色如常,不像是被人放了鸽子,倒像是一直在院中未曾离开。

    谢汐楼摇头:“没有我要的药。刚刚没看到三娘,三娘怎么不随大家一起去瞧热闹?”

    “许久没弹琴,手有些生了,留在院中练习。”虞三娘将琵琶递给一旁侍候的姑娘,“你要寻什么药?不如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要寻赤雪莲,这味药材长在雪山顶,通体赤红,触手温热,百年不凉。我还要在益州呆些时日,若三娘能打听到,我给三娘当牛做马!”

    这本是句玩笑话,一旁的姑娘们咯咯笑起来,与谢汐楼最为相熟的海棠笑道:“也不用当牛做马,现在正好需要你帮个忙。”

    “海棠姐请说。”

    海棠道:“三娘弹琵琶规矩大,会搭配不同的美酒。今日三娘会弹两首曲子,第一首和最后一首,分别搭配梨花春和青梅酒,这酒需要楼里的姑娘为客人斟。本来今日来的人也够,但刚刚范伯派人来说,客人比原定的要多,斟酒的人需要加一个。刚刚我们还在说从哪找人,恰好你回来了。”

    “这可太简单了,包在我身上!”

    谢汐楼换了衣裳,随春意浓的姐妹们向采薇轩走。

    一行人着竹绿色上衣,搭白色齐胸襦裙,配山茶红披帛,额间点桃花样花钿,唇脂颜色艳丽,所到之处轻易抓住众人目光。

    谢汐楼许久没穿这么繁琐的衣裙,加之脑海中全是刚刚的梦境,一不小心踩到裙摆向前歪去。

    虞三娘走在她的前方,眼疾手快用胳膊撑住她的身体,谢汐楼没控制好力道,嘴唇擦过她的衣袖,蹭上淡淡唇脂颜色。

    宴会马上开始,现在折回去换衣服已然来不及。谢汐楼不免自责:“都怪我。”

    虞三娘笑道:“不妨事,这般浅的痕迹,不凑近看不清的。”她轻拍谢汐楼的手背,安抚之意明显,“走吧。”

    园子里放满高低错落的盆景,中央罗汉松精致而威武,别具一格,引得众人驻足。

    陆回站在盆景旁,左右两边陪着范统和刺史姜曲,二人一唱一和介绍盆景介绍益州,只觉聒噪烦闷。

    他这次前来,一是为拍得那颗千年灵参为太皇太后庆寿,二是春意浓是他的产业,许久没来益州,这次借机视察一番。

    堂木跟在陆回身后,警惕四周人群,瞥见人群中低着头的谢汐楼时呼吸一窒,拍拍纸镇的胳膊,示意他向那边看去。

    纸镇也呆住,喃喃道:“谢姑娘这么缺钱吗?什么活儿都接,一会儿问问三娘付她多少钱。”

    堂木不以为然:“肯定不少,白鹿寺赚了咱们殿下百两黄金,三娘至少付她五十两吧?”

    “五十两黄金何必找她?三娘还不如找我,我也可以男扮女装。”

    “……你倒贴五十两还差不多。”

    二人的低语惊动前方的陆回,他垂着眼睫,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了又带上,带上又摘下,脑海中闪过那张苍白秀气的脸。

    她有娘胎里带来的痼疾,羸弱到一眼就能看到与健康人的不同。

    到底是什么病呢?可找过名医?她这次来是寻药材的么?

    这么想着,心中烦闷散去几分,到乐声响起时,脸上竟有笑意浮现。

    今日宴席别出心裁,虞三娘于厅中弹奏第一曲,曲落前,宾客须入座,再由春意浓的姑娘们斟上开席酒。

    堂中椅子上,虞三娘抱着琵琶端坐着,脸上围着面纱,面纱上坠着大小不一的珍珠。她微微转头,环顾四周,珍珠随动作晃动,见春意浓的姑娘们端着酒立于角落,已然准备就绪,抿着嘴唇拨出第一个音。

    琵琶声清脆悦耳,初时如琉璃珠子落在地上,声歇再起,如刀尖争鸣,逐渐有了肃杀之气。

    斟酒的伶人面面相觑,不知虞三娘为何突然换了表演的曲子,谢汐楼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声询问:“怎么了?”

    海棠压低声音:“三娘不知为何突然换了曲子。”

    “三娘是琵琶大家,或许有她的用意吧。”

    谢汐楼捧着酒壶继续干活,到面前时发现面前人有些面熟,是那日船上站在陆回身边的人。

    周相次子,周文耀。

    今日他陪着岳丈赴宴,坐在姜刺史姜曲下首,神态奇怪。他紧盯着场中的虞三娘,眉头紧锁,面上没有丝毫笑意,就连坐在身边人与他说话,都没能第一时间听到。

    谢汐楼倒完酒后屈身离开,虞三娘的第一曲也到了尾声。宴席气氛高涨,宾客饮酒作乐,又有美人相伴,好不热闹。

    谢汐楼随春意浓众姐妹从后门离开,到门口时回头瞟了一眼,发现刚刚还在座位

    上的周文耀起身离开,向屋外走去。

    兴许是去更衣吧。

    回到歇息的院中,虞三娘将面纱摘下,活动了一下手指,嘱咐众人:“我去房间里练习,你们不要打扰。如果有人来找我,帮我回绝了。”

    说完,不等院中人回应合上房门,不多时,屋内响起琵琶声。

    是首谢汐楼从未听过的琵琶曲。

    海棠正在整理下一场表演的衣服,听到这琴声问身边的白梨:“自芹儿离开春满楼,三娘很少弹这首曲子了。”

    谢汐楼凑过去,好奇询问:“这是什么曲子,为何我从没听过?”

    “芹儿也擅琵琶,这首曲子是芹儿的父亲交给芹儿的,芹儿来春意浓后,教给了三娘,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几人又聊了几句,散开做各自的事情,谢汐楼有些困倦,换好衣服后靠着院中大树眯了一会儿,耳边琵琶声柔和悠扬,她睡得极香,直到范伯请人来喊时才醒过来。

    睁开眼,虞三娘已然装扮好站在她的面前,笑着打趣:“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酒是你酿的,竟被累成这样。”

    谢汐楼打了个哈欠:“这几日梦中都是案子,睡不安稳。”她抓住三娘的手,想要借力站起,惊讶发现她的手冰凉刺骨,“三娘,你是不是生病了?为何手这般凉?”

    她的手就够凉了,三娘的手竟比她还要冰上几分。

    虞三娘将手从她的掌心抽出,解释道:“老毛病了,不打紧。”她托住谢汐楼的胳膊,将她拉起,柔声嘱咐,“这个点儿,宴席中人大多都喝迷了眼,控制不了言行举止。一会儿你跟在海棠后面,倒了酒就走,不要和他们对视,也不要和他们讲话,记住了?”

    这关心的话,谢汐楼很久没听过了,她感动不已,认真点头:“我一定听三娘的话。”

    虞三娘为她拂去落在肩头的树叶,整理着散乱的发丝:“莫慌,有三娘在,没人敢欺负你。”

    一行人再次回到宴席中。

    距离刚刚离开已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大厅中果然如虞三娘所预料的那般,客人们东倒西歪,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几个人凑在一起争辩的,有陪着小娘子舞蹈的。

    言行无法控制,只能维持衣衫的体面,难看至极。

    虞三娘依旧坐在最中央,琴声响时众人安静下来静静聆听,弹的曲子不是在院中练习的那首,而是名曲《平沙落雁》。

    谢汐楼垂着头跟在海棠身后,为众人斟酒,倒第二杯时,被人扯住了胳膊,拦住去路。

    “春意浓的小娘子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貌美得很,你叫什么?”

    说话之人酒气熏天,张口说话时喷到人脸上,熏得睁不开眼。他扯着谢汐楼的胳膊就要往怀里拉,谢汐楼看他肥头大耳,忍着想吐的冲动,拧眉辩解:“奴只是春意浓的婢女,伺候不了爷。”

    那人不依不饶,一旁海棠看情况不对,赶着来解围:“这位爷,这宴还没结束,不如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虞三娘弹完琴,有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欺负春意浓的人?

    那人不知是喝大了还是故意装听不懂,依旧扯着谢汐楼不放:“没结束怎么了?没结束才要找个小娘子作陪。爷今儿就看上你了,你必须给爷留下!”他端起谢汐楼刚倒满的酒杯,先喝了一口,后将杯沿凑到谢汐楼嘴边,“给爷喝!”

    这人是想死吗?

    谢汐楼侧着身子尽量来开和这醉鬼的距离,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疯狂衡量此时将这人胳膊卸了好,还是再忍片刻不给三娘惹事好。

    “怎么,范府的人都如此般不识抬举么?不过是个贱婢,爷就是现在要了你,你又能如何?”

    谢汐楼胸口起伏,正准备将酒壶摔在他的肥头大耳上时,不远处有人出声:“过来。”

    那声音沾染上酒后的沙哑,竟比平常更要好听。谢汐楼抬眼看着那人,不确定那两个字是不是对她说的。

    陆回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卿卿,过来。”

    场上众人循着陆回的目光落到谢汐楼身上,一直抓着她胳膊的那人仿佛瞬间醒了酒,颤抖着放开了手:“是在下有眼无珠,不知姑娘是琰王殿下的人。”

    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厉害。

    谢汐楼翻了个白眼,一刻都没犹豫,冷哼一声,抖了抖衣袖,挺直背脊,捧着手中酒壶,狐假虎威走得那叫一个昂首挺胸端庄贵气。她走到陆回身边跪坐下斟酒,琥珀色酒水落入杯中,溅起几滴到手背上,像是镶嵌在瓷白肌肤上的黄色宝石。

    陆回握住她的手,拇指抹去那滴酒:“让诸位见笑了,卿卿调皮喜爱热闹,今日没空陪她,没想到被她混进了这里。”

    这算是解释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台下男人居多,目光了然笑容暧昧。

    姜曲神色僵硬,挤出一个笑容:“这位姑娘可是春意浓的人?”

    姜家和周家有意促成姜五娘和琰王的姻缘,意在琰王妃位,陆回来益州这两日,没一日清静,像一群讨人厌的小飞虫,吵得人不得安眠。

    若谢汐楼是春意浓的人,那便成不了什么气候,等到姜五娘嫁入王府,寻个机会除去便是。

    琰王目光温柔,真像是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卿卿出身名门,在本王眼中,无论她是谁,都是独一无二无人可比。”

    第35章 渡口人11第四具尸体

    灯红酒绿,觥筹交错。

    在众人注视中,谢汐楼仰着头,含情脉脉凝望陆回,无人看到的角落,陆回手指抚摸着她脖颈后的穴位,稍微用力,便能让她浑身瘫软,动弹不得。

    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台下有人打趣:“看样子琰王殿下好事将近啊!”

    陆回笑着点头:“待此间事了,本王便带卿卿回华京见母后,早日定下婚事,迎娶卿卿为本王正妃。”

    全场哗然。

    谢汐楼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陆回这几句话说得像是明日去菜市场买颗白菜似的,轻松简单。当朝王爷的婚事,哪有这般简单?谢汐楼商贾人家不受宠的庶女身份,给他做妾都不够格。

    只是无论如何,她今夜的困境算是解了,陆回在益州也不会再被人骚扰了,甚至这只箭还射到第三只雕——

    陆回想一出是一出的疯子人设算是立住了。

    琵琶曲还未完,场面却冷下来,范统使了个眼色,在一旁等候的姑娘们一拥而上,宴席终于再次热闹起来。

    谢汐楼笑得嘴角僵硬,从牙缝中挤出含糊不清的话:“王爷要如何收场?”

    陆回拥着她的肩膀,捏了颗葡萄塞进她的嘴里:“收什么场?”

    那葡萄没剥皮,咬一口酸涩大过甜味,谢汐楼将葡萄皮吐到桌上,不满抗议:“葡萄要剥皮,哪有你这么喂的?”

    陆回将整串葡萄塞到谢汐楼手中:“本王还是更习惯吃。”

    “……”谢汐楼认命,一颗一颗剥着葡萄,“不想个妥善说辞,岂不是人人都以为咱俩是那种关系?日后若有人问起,你又该如何搪塞?”

    “本王厌弃一个女子,需要解释?”

    “……行吧。”

    琵琶曲尽,盛宴落幕。

    陆回拥着谢汐楼起身向外走,范统想要靠近攀谈几句,被纸镇和堂木挡在五步外。

    范统脸色有些难看,笑容尴尬:“殿下,益州临水湿气大,草民身后这两位姑娘擅推拿之术,可缓解不适,还请殿下笑纳。”

    这是要塞人啊!当着她的面塞人啊!这是不将她当回事啊!

    谢汐楼扁着嘴晃动陆回胳膊,捏着嗓子娇滴滴道:“殿下!”

    只两个字,回绝之意明显,陆回演戏经验丰富,当即顺着她的话道:“你也瞧见了,卿卿不许,那便罢了。”他侧身望向一旁,视

    线在姜曲停顿一瞬后划到周文耀的身上,“不如给周大人吧。周大人生于华京长于华京,定不习惯江南湿热,这两位姑娘正好可解这难题。”他顿了顿,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听闻周大人成婚多年,只一妻两妾,妻妾皆无所出,正好这两姑娘出身杏林,身体定然是好的。本王今日便做件好事,将这两位姑娘赐于你做贵妾,祝你早日调养好身体,早生贵子。”

    周文耀早过而立之年,膝下却无半子。京中私下议论之人多,当面讥讽者少,一时脸上颜色很是难看。

    当着岳丈的面给女婿房中塞人,偏偏这岳丈和女婿还不能拒绝,甚至要跪下领旨谢恩,世上怎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比这更无耻的是,塞的人还不是他的,是范家的。

    谢汐楼拼命掐着大腿,避免笑出声。

    陆回是他们能算计的吗?也不看看他生在哪长在哪,自小和谁干架抢资源。太皇太后给他塞人都没成功过,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

    满屋宾客屏住呼吸观望这场大戏,周文耀皱着眉头盯着陆回,见他没有说笑的意思,只能咬着牙跪下谢恩。

    “臣谢殿下恩典。”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陆回垂眸看着他的头顶,明明在笑,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凉意:“有了这两个妾室,明年周大人定能为府中添丁,哄得周国公高兴。若明年还没信儿,本王再赐你两个良妾,算作本王的赔礼。”

    周围安静下来,周文耀咬紧牙关,声音在厅中回荡:“臣谢殿下恩典!”

    谢汐楼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她的身份,恨不能端一盘葡萄边吃边看。陆回感觉到她的愉悦,心情莫名烦闷,正准备说些什么,有范府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少爷他……”

    范统刚在陆回这失了面子,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冲着那下人厉声呵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人教你规矩么?”

    下人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

    “说啊,少爷他怎么了?”

    下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爷他被人杀害了!”

    范统膝下两子,长子范合次子范珲。范合此刻就在堂中,面露吃惊之色,范珲不知何时离开,不见踪影。

    出事的是范珲。

    “儿啊!”

    范统白了脸,顾不得堂中的众人,向门外拔足狂奔。

    范府药材拍卖会是益州城大事,官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席中。郑治被步思文扶着站起,眼神迷离走路摇晃,已然喝醉,办不了案。

    姜曲上前几步:“殿下请先去歇息,此案交由下官,定尽快将案件来龙去脉查清。”

    陆回薄唇轻启,声音听不出情绪:“哦?姜大人准备如何查?”

    “天色已晚,不若让大家都会去歇息。明日天亮,下官再派人一一问询。”

    陆回没搭理他,视线划过众宾客,对着堂木道:“派人把守范府各出入口,待各位酒醒后排除嫌疑后,方可离开。”

    姜曲汗流浃背,压低声音:“殿下,这样怕是有些不妥。今日来宾中不少人身份尊贵,若扣在范府怕是引起众人不满。”

    “本王既然在范府,自然也有嫌疑。今日本王会留在范府,直到案件水落石出。”

    此话一出,不满声瞬间平息。

    琰王都自愿留下配合官府办案,这里又有谁比他的身份更尊贵?

    见众人无异议,范合同府中管事一起为众宾客安排住处。

    堂木留下镇场子,纸镇和陆回一起前往发现尸体的地方,谢汐楼跟在陆回身后,继续尽职尽责扮演她“宠妾”的角色。

    范府大宴,府中仆役不够,从牙人处临时雇了不少人。从园子里到发现尸体的后院码头,仆役们四散奔走,有惊恐有兴奋,全然忘记手头活计,只顾着看热闹。

    发现尸体的地方在船上,一行人在范府下人的指引下前往后院码头,还未靠近便看到水边一众姑娘。

    后院码头停泊着不少船只,春意浓的画舫夹在在其中。春意浓画舫旁是鸳鸯楼的船,船舱中透光,在一众黑漆漆的船中最为醒目。

    昨日下过雨,今日河中水流湍急,船只晃动不止。范统从船舱中踉跄跑出,扶着船边呕吐不止。

    他边吐边哭喊,几欲晕厥:“陈颖!老朽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杀了我儿!”

    陈颖是鸳鸯楼的鸨母,与虞三娘相熟,两鬓斑白年过半百,面上脂粉厚重,双眸精气十足。她的身后不远处站着明枝和玲珑,两人靠在一起,脸色苍白,颤抖不已。

    “你放屁!”陈颖怒斥,发簪流苏晃动厉害,“老娘要是真杀人,何必将尸体留在我鸳鸯楼的船上?直接扔河里喂鱼神不知鬼不觉!你当你儿是什么好东西?老娘犯得着为了他脏了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恨不能将十年前蒜瓣大小的恩怨也说出来掰扯清楚。

    谢汐楼听得头大,拎起裙摆抬脚准备登船,旋即想起现在的身份,冲着陆回眨眨眼睛:“殿下,不若妾身陪你去船舱内看看情况?”

    刚从船舱内走出的范府管家苍白着一张脸连连摆手:“里面血腥污秽,殿下和夫人还是莫要靠近,免得受到惊扰。”

    纸镇冷哼一声:“殿下掌大理寺,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

    他两三步跃到甲板上,将里里外外检查一遍,见无危险,招呼陆回上船。

    管家还在坚持:“夫人闺阁女子,确实不宜入内。”

    “裸着身子?下身被割?”谢汐楼跳上船拍拍管家的肩膀,“这种尸体昨日我便见过,我不害怕的。”

    “可是——”

    管家的话语被陆回打断,他温柔整理着谢汐楼鬓边碎发,温柔道:“无妨,卿卿就爱死人,越是血腥她越喜欢,本王恰恰最喜她这副坦荡磊落的模样。”

    “……”

    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感觉这俩人比凶案和尸体更让人恐惧。

    这日后,坊间盛传琰王多年未娶是因为癖好特殊,喜爱与尸体同眠,他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一女子,面若桃花冷若冰霜,喜爱尸体胜过活人。她能接受琰王的古怪癖好,与琰王堪称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后来,琰王夫妇威力无边,可止小儿夜啼,可令罪犯伏法认罪。

    当然,这都是后话。

    趁着众人缓不过神来,谢汐楼窜进船舱。

    船舱内部宽阔,可容十余人乘坐,两侧摆放着椅子和绣凳,供鸳鸯楼姑娘们歇脚。船尾堆放着几个箱子,有的敞开有的紧闭,内里堆放的都是姑娘们的衣裳首饰。

    尸体浑身赤果仰面坐在船舱东侧的椅子上,头颅后仰靠着窗框,身后窗户大开,窗框上有血迹,有可能是凶手从窗外将尸体投进舱内时沾染上的。

    除此外,船舱内再无其他明显血迹,这里几乎可以确定不是凶案现场。

    死者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正是范珲,他的双手完整,死状与前两具尸体一样。

    谢汐楼绕着尸体仔细看了一圈后,随手拿起一旁的烛台,蹲下盯着尸体**若有所思。

    那日发现孙老六的尸体时,周围人多,她不像引得众人围观没敢看得太细,现在细细分辨才发觉,这阉割手法怎么有些眼熟,像是宫里的手法。

    陆回在案发现场转了一圈,发现她的异样:“怎么了?”

    谢汐楼招呼他靠近:“你来看,这伤口是不是很眼熟?”

    陆回瞥了一眼,淡淡道:“宫里的手法。”

    谢汐楼赞叹:“不愧是殿下,什么都知道!我刚刚只是怀疑,现在有殿下的金口玉言,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方法确实与宫内相同,只是下刀人手法略有生疏,落刀不精准。”

    一直盯着男人的那地方看实在有些奇怪,就算那是个死人。陆回转了转视线,落到面前半蹲人的发髻上:“本王知道不奇怪,我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第36章 渡口人12码头小工

    她是怎么知道的?那要追溯到很多年前了。

    那时她在宫中做公主伴读,八九岁的年纪,对太监的身体构造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当时还是太子的陆既安偶然知晓她的心思,将她责骂一顿后,让她扮成随从跟在身后

    ,找了位老眼昏花的老太监细细讲解。

    陆既安一向活得一板一眼,那次是她认识他这么多年,做得最出格的一次。现在回忆,还有些不可思议。

    谢汐楼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认识个老太监,他告诉我的。”

    船舱内没有更多的发现,纸镇安排人将画舫看守起来,无令不得靠近,等天明寻仵作来验尸。

    下船时,岸边人群已被疏散,安置到范府各个院落,只留下了零星几人,有鸳鸯楼的明枝和玲珑,还有一个跪着的少年,不知与此案有什么关系。

    陆回接过纸镇递的手帕,将每一根手指擦干净,慢条斯理开口:“谁发现的尸体?”

    明枝垂着头,屈膝行礼,努力压制声音中的颤抖:“回王爷的话,是奴发现的。”

    “如何发现的?”

    “演奏结束,奴姐妹几人一起来到岸边准备乘船离开。奴与玲珑脚步快,最先上船,一上去便看到那人……太吓人了……奴不敢多呆,慌忙跑出船舱,将这事儿告诉其他人。”

    谢汐楼接话:“进屋后,你们可动了什么东西?比如窗户是你们打开的么?”

    明枝认出了谢汐楼,自然而然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奴进去时,窗户就是开的。那尸体那副骇人模样,我们哪敢多呆?只看了一眼便赶紧离开,什么都没碰过。”

    一旁的玲珑为她作证:“明枝说得没错,推开门后我们便看到了那尸体,连屋子都没进去,更别提碰什么东西了。”

    “你们鸳鸯楼可与范珲有什么恩怨?”

    玲珑冷嗤一声:“他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在鸳鸯楼里没有固定的伴儿,每次来时随便点一个,无论哪个第二日都是遍体鳞伤,要躺在床上休息许久。好在他出手大方,大家也没太大的意见,我们命贱,被人糟蹋也没处说理,能忍则忍,有钱就行。这些能算恩怨么?”

    谢汐楼没有回答,换了个问题:“你觉得凶手为何要将尸体扔到你们的船上?可是报仇?”

    玲珑翻了个白眼:“那谁知道?益州城的青楼楚馆,有谁不视鸳鸯楼为眼中钉?想要借此栽赃我们也说不定。”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不过肯定不是春意浓。鸳鸯楼与春意浓虽然偶尔有些摩擦,但陈妈妈和虞三娘关系甚好,鸳鸯楼遇到摆不平的麻烦时,都是虞三娘出手相帮,他们若想栽赃搞垮我们,犯不着等到今日。”

    问完玲珑和明枝后,谢汐楼让两人先去休息,而她则在岸边从南到北转了几圈。

    今日宾客多,岸边码头密密麻麻各式各样船只,船夫们站在角落,围成一圈窃窃私语,不时指点场中人,兴奋得口沫横飞。

    谢汐楼揣着手靠近,试图融入他们,奈何今天穿着虞三娘为她准备的衣服,隔着二里地便能分辨出不是一类人。

    船夫们不愿意招惹是非,瞧见谢汐楼靠近的步伐瞬间警惕。谢汐楼无奈放弃与他们搭话的心思,转头去找陆回。

    陆回不知何时走远,正站在鸳鸯楼画舫东侧,面前不远处是范府管家,管家身后站着的是刚刚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少年。

    谢汐楼悄悄靠近,站到陆回身侧,安静听陆回问话。

    管家侧身指着身后少年:“这是码头看守的小工,码头船进船出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

    纸镇讥讽:“看得住风吹草动,看不住死了个人?”

    管家面露赧色,踹了一脚码头小工,恶狠狠道:“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小工哭丧着一张脸:“奴真不知道啊!”

    纸镇道:“你不是一直在岸边么?怎么会什么都没看到?”

    “戌时二刻,二少爷突然来到码头,让奴离开。二少爷那个暴虐的脾气,奴多说一句便是一顿打,哪敢多问?”他挠了挠头,补了一句,“还是问了一句的,奴怕离开太久出问题,问二少爷要离开多久,二少爷说半个时辰就行。”

    “离开后你去了哪?”

    “离开后奴没地可去,在花园里绕了几圈,找了个地方睡觉,等到戌正两刻才回来。回到码头后奴前后转了几圈,没看到任何人,奴到二少爷的船前喊了几嗓子,无人回应,又看船舱内黑不隆咚,估摸着二少爷早就离开了,就没多想,哪成想会发生这种事……”

    谢汐楼向前挤了几步,抢在纸镇和陆回开口前发问:“你说你到二少爷的船前?为什么要去那里喊?他可是上了船?”

    小工拍了下额头,急忙道:“对对对,这事要从下午说起,拍卖会前二少爷来找过奴,让奴将家中画舫收拾出来,他要用。奴问他何时要用,二少爷说就在拍卖会时。奴当时嘴快,多问了一句‘二少爷不参加拍卖会么’,就被他狠狠踢了一脚,让奴少管闲事。”

    小工弯腰掀起裤腿,小腿上青紫色伤痕极为醒目,确实是被踢留下的痕迹。

    谢汐楼依旧有不解:“拍卖会上范珲全程在台上,并未离开啊。”

    “贵人说的是,奴将这画舫收拾好后一直在岸边等,到拍卖会结束都没等到二少爷人来,也没看到其他人,直到宴会开始后才看到人。”

    “你可知他是否约了他人?”

    小工摇头:“少爷没提,奴也不敢问。但少爷来时孤身一人,身边并无其他人跟随。”

    谢汐楼走到水边,仔细打量范家画舫。

    画舫门窗紧闭,停在发现尸体船只的另一侧,两船相隔一段距离,不可直接跨越通行。

    船边有木桥直达船上,谢汐楼正准备迈步,瞥见一旁琰王亲卫古怪眼神,讪讪收回脚步,狗腿着退到陆回身边,眨眨眼睛:“殿下,妾想去那船上看看,殿下可要陪妾同去?”

    陆回温柔拦住她的肩膀:“卿卿既然想去,本王定要同往才是。”

    谢汐楼侧头看着他搭在她肩头的手指。

    指节分明,根根修长,是极好看的一只手。他的手看似温柔,实则力道苍劲,紧紧箍住她的肩头动弹不得。

    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鼻端是陆回身上的香气,清冷疏离,夹杂着淡淡檀香,平添几分佛意,感觉像躺在云端上,只想闭上眼沉沉睡去。

    谢汐楼很喜欢陆回身上的香气,在灵州城石佛窟的床榻上时便发现了,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殿下,你用的什么香?能送我一些吗,很好闻啊。”

    陆回弹了下她的额头:“专心办案。”

    迷糊的思绪瞬间清醒,谢汐楼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然被陆回带上了船。

    她刚刚是中邪了么?谢汐楼敲了下脑袋,暗恼那片刻的走神。

    陆回推开舱门,将怀中人带入船舱内后瞬间松手,身后纸镇提着灯笼将舱内照亮。

    灯光出现的瞬间,舱内血迹星星点点冲入她的视线。

    船舱顶是星星点点的红色血点,地面上是成片的血迹,有明显拖拽痕迹,从船尾软榻处一直到西侧窗口,窗边小桌上有半个血脚印,极有可能是凶手不小心留下,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推开西侧窗户,窗外是黝黑河水,尽头处是鸳鸯楼的画舫,这扇窗户恰恰好好与画舫的窗户对着,可以窥见画舫内一角。

    陆回站到她的身后:“少个东西。”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若要将尸体从这艘船运到那艘上,中间需有链接,瞧这空隙,刚好能停一艘船。需找那些船夫问下,兴许他们看到了什么。”

    谢汐楼微微探出身子向岸边望去,刚刚还围在一边的船夫不知去向,估计被驱散离开码头,安排到各处休息。

    她有些懊恼:“这群人看热闹都不专心,竟然散得这般早。”

    “无妨,范府已被封锁,无令不得离开。他们走不掉的。”纸镇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担心他们走掉,是想问问他们今晚有没有看到什么。明日再问也不是不行,就怕一夜过后记忆模糊,问不出有用的东西。”

    纸镇看了一眼

    陆回,得了他的默许,开口道:“谢姑娘放心,此事交给在下,定在他们休息前将事儿办妥。”

    谢汐楼放下心,笑嘻嘻道:“有劳纸镇大人啦。”

    回到岸边时,已过亥时正,圆月高悬,月光洒在水面上亮如白昼,夜黑风驰,岸边柳枝拂动,地上花花草草被压低几寸。

    谢汐楼抱紧手臂,恨不能将披帛一层一层缠在身上。

    她昨夜便没睡好,偏今日起得又早,此时水边微风吹拂着,困意排山倒海袭来,用袖子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一旁的管家惯常会看颜色,立马道:“天色已晚,殿下和……夫人也劳累了一整日,不如早些歇息。老奴早为二位备好房间,还请随老奴这边来。”

    谢汐楼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她和陆回?今夜她要和陆回一起睡?她是随虞三娘一起来的,为什么不能将她和春意浓的姐妹们安排在一起啊……

    陆回横了她一眼,笑容温和,眼神中却全是警告,警告她不要乱说话,扰乱他的安排。

    “如此,有劳了。”

    第37章 渡口人13青岩往事

    范府为陆回安排的房间极为奢华,跨过门槛的一刻,谢汐楼头晕目眩,怀疑范统将府中所有的宝贝都塞进这个房间,向陆回行贿。

    房间位于范府后花园中,只一间房,四周皆是花花草草,没有遮挡。房间内各式宝贝摆满一排通天百宝格,空着的墙上悬挂着历代字画真迹,地上铺陈的是虎皮,床边挂的是夜明珠,每一寸土地都充斥着暴发户的气息。

    范府管家将二人送到后便离开,堂木和纸镇连同琰王亲卫守在四周,将落单的房间围起守卫。

    谢汐楼捂住眼睛,不想多看这满屋荒唐:“暴殄天物。”

    陆回比她淡定得多,绕了一圈指着墙上的一副字道:“这幅仿得倒是真,要不是亲眼见到真迹被毁,我也不敢轻易分辨。”

    谢汐楼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墙上挂着一副行草,多看几眼后越发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于是试探着问陆回:“真迹在宫中?”

    陆回唇角带着笑意:“真迹在青岩书院,有一年晒书院藏书,有个傻学生将书院收藏的字画也铺陈在院子里晒,却忘记在天黑时收起。半夜天降大雨,字画多数被毁,其中被毁得最严重的就是这副《山野晴帖》。”

    谢汐楼认真听他说,越听越觉得不对。

    这故事怎么这么熟悉?他说的那个傻学生该不会就是她吧?

    那段记忆被封存太久,被尘土牢牢覆盖。如今细细想来,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书院趁着天气好将藏书阁的藏书铺陈在院子里晒,她搬书时发现角落的木箱子,打开是满满一箱子字画。

    藏书阁的院子已经晒满,她勤劳地将书晒在了隔壁院子,晒完书后陆亦宁拉她去山顶看神棍算命,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半夜三更被雷声惊醒,才想起被遗忘的字画。

    当时她披上外袍子就往外冲,冲到院子里时正看到一人在收字画,她跑过去同他一起收,收好后怕被发现身份,趁其不备溜回宿舍,因淋雨生了好几日的病。

    那日天黑雨大,她只看清那人是个男人,那人估计也只看清她是个女子,并没认出具体是谁。第二日上课,先生们骂骂咧咧一整日,威逼利诱发誓要找出这个毁了珍贵字画的人,谢汐楼咬紧牙关愣是没承认,逃过一顿责罚。

    原来那人竟是陆回。

    谢汐楼喉咙发干,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干笑着掩饰尴尬:“原来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竟毁了这么珍贵的字画。”

    “沈家女沈惊鸿。”

    ……陆回竟然知道?

    谢汐楼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被吓得边咳嗽边说:“那你为何不告诉先生们?”

    陆回瞥她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知道我没说。”他继续道,“那日我恰巧半夜回书院,瞧见那些字画,收到一半时她冒雨赶来同我一起收,收完后悄悄离开。那时我在书院里替皇兄授经筵,算她半个先生,既然那孩子已经知错,又何必再追究?”

    “那殿下还真是……善良。”

    陆回没说话。

    善良吗?倒也未必。当时边关战事起,沈惊鸿父母连同兄长弟妹都在边关战场上,京中只留了沈国公和沈惊鸿两枚质子。战事不休,这质子最好供奉起来,若一不小心碰坏了,徒生事端。

    那孩子,走了也有两年多了吧?短暂一生看似繁花簇锦,掀开来全是阴谋算计,最后得了那么一个结局,不知是不幸还是解脱。

    陆回心情有些阴郁,失了聊下去的欲望,招人梳洗后径直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榻上,闭上双眼准备睡觉。

    谢汐楼站在床边目瞪口呆:“你睡床上,我睡哪里?”

    “随你。”

    谢汐楼打量整个房间。

    地上的虎皮倒是软和,若是平日里睡一晚也无妨,但许是今日穿得单薄又吹了不少风,此刻只觉得浑身像冰块一样,单薄衣衫根本捂不热,急需一床厚被子。

    她瞄向床榻。

    既然他说随意,这床榻这般大,为什么不能睡在一起?反正他们又不是没在一张床榻上呆过。

    谢汐楼小心翼翼从他的脚旁爬过去,到床榻最里侧最暖和的位置躺好,将一旁被陆回弃置的厚被子牢牢裹在身上,舒服到叹息。

    陆回本来不想管她,听着她窸窸窣窣像只小老鼠似的爬上床,又窸窸窣窣和被子做斗争,到终于将一切处理妥当一声叹息时,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眼。

    正值六月酷暑,白日里走两步都会出一身汗的天气,她竟然盖着两层棉被。

    “你不热么?”

    谢汐楼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也想要被子,犹豫了一下,将比较薄的那床被子向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这床。”

    “我不需要。”

    这话正和谢汐楼意,她喜滋滋将被子重新盖上:“我身体不好,畏寒,请殿下见谅。”

    陆回不再说话,谢汐楼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耳边是那人清浅呼吸,鼻端是那人身上的香气,微微侧头就能看到那人月色下高挺鼻梁。

    这谁能睡得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谢汐楼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绣着祥瑞图案的床顶,开始想案件。

    今日随虞三娘来到范府时路过临丹湖,倒是将益州城的河流摸了个半透。

    益州城有三条可通船的河流向南汇入临丹湖,位于中间、最宽的河叫蛟河,蛟河东是可达范府后院的倡河,蛟河西是泾水,最为僻静。

    第二个死者失踪的那日应与今日晚间情形差不多,她想象着湖面布满大小画舫的画面,在脑海中复原着上官靖和船夫的路线。

    临丹湖以南只有一条临南河,船夫昏睡后顺流而下,走的便是这条河。

    这几条河接入临丹湖的入口都很宽阔,夜晚天黑船多,极易被忽略,也难怪那么多人竟然无一人注意到。

    凶手是如何杀人的呢?

    “这案子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耳边突然响起陆回的声音,吓了谢汐楼一跳,缓了一会儿安抚好剧烈心跳,才开口:“你竟然知道这案子?你不是前日才到?”

    “若都似你这般迟钝,我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您是王爷,您说得都对。”

    “这案子本和大理寺无关,属刑部管辖,经刑部审判后方会报呈到我这。只是此案颇为蹊跷,凶手极为凶残,本王既然在此,便不会袖手旁观。说说吧,此案你准备怎么查?”

    谢汐楼挠挠头:“我没做过官,并不会查案,但查案这件事,无非就是找齐所有碎片,拼成完整的故事。如果其中有一块碎片拼不上,那一定有问题,深挖就行。”

    “那碎片你集齐了么?”

    “差得远。死去的几个人一定有共同特征,因此被凶手盯上,只是还不确定是什么特征。发现尸体后,官府找死者亲朋好友问过话,案卷我看过,没什么发现。我觉得或许有疏漏,明日想再拜访一次。”

    “与其找同样一群人问话,不如找没触及到的人。另外死者有共同点,死

    的三人,不,加上范珲,死的四人都好色。”

    谢汐楼觉得他在开玩笑:“这哪叫共同点,全天下的男人不是都好色么?”

    话说出口,谢汐楼意识到将面前这人也骂了进去,侧过身谄媚又讨好:“当然要除去殿下您。殿下您美人在旁坐怀不乱,高风亮节,堪称君子典范。”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陆回转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理她的一番奉承,继续往下说:“除了第二个死者,其他两个都是神不知鬼不觉被凶手引走。”

    谢汐楼马上理解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个美人儿,吸引着死者主动靠近攀谈,趁其不备将其迷晕,再残忍杀害?”谢汐楼细细回想昨日鸳鸯楼姑娘说的话,摇了摇头,“不对,孙老六最后见过的人是鸳鸯楼的姑娘,据那姑娘所说,他进屋后再为离开,是突然提出有事要离开的,并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想起那屋子的模样。

    窗大开着,可见门外小径和对面的春意浓,若那人恰巧在那时经过那条路,确实可以吸引到孙老六的注意,但如此行事,是否太过冒险?凶手为何有把握将孙老六从鸳鸯楼姑娘的房间里引走?

    若真如此,这人或许与孙老六相熟,知晓他会去鸳鸯楼,知晓他常去的姑娘是哪个,甚至知道那姑娘房间的窗户开在哪条街。

    谢汐楼半天没说话,眉头紧锁,陆回不等她想清楚,继续往下说:“除此外,目前官府通过相同的作案手法判断三起凶案为一人所为,但这其中有个悖论——”

    谢汐楼打断陆回的话,眼中的光比月光还要亮:“前两名死者除了脖颈处致命伤口外,身体上只有**一处残缺,但孙老六不同,他的手掌也被切掉。如果是同一个凶手,凶手为何要割掉他的手掌呢?”

    陆回眼神中全是赞赏:“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前两起凶案,凶手弃尸点距离死者失踪地相隔几十里,后两起却完全相反。凶手对弃尸点的选择,并不是随机的。”

    “还有一点,死者伤口或许与宫中脱不开关系,郑治提到的那几个太监,还需要再去问几句,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第38章 渡口人14秦家公子

    这一夜,谢汐楼睡得很不安稳,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上一刻在塞北玩雪,下一刻到了皇宫的锦绣牢笼中,再下一刻又到了蛟河竹筏上随波逐流。

    梦中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醒来时只记得零星片段,像是连绵不断的阴雨,惹人烦闷。

    谢汐楼从蚕蛹似的被子中钻出来,盘膝坐起身,大脑像裹着一团浓重的雾,无法思考。

    她盯着躺在她身边的人。

    说来也奇怪,昨夜她和陆回被迫在一个房间里共度一夜,丝毫没有尴尬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又或许因为情况紧急,危机四伏,偏两人心中各有算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谢汐楼看着陆回,心口像是得了病,跳得厉害。

    陆回还没醒,睡梦中眉头微微蹙着,脸上没有笑容眼神里没有碎冰,倒是比醒着时柔和不少。一夜过后依旧躺得板板整整,坚持皇家礼仪,像是躺在棺材中。

    谢汐楼起了几分作弄人的心思,手脚并用爬到他身旁,伸出手正准备捏住他的鼻子,身下的人突然睁开双眸,眼底一片清明。

    她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后仰倒在被褥上,结结巴巴解释:“你鼻子上有只小虫子,我想帮你赶走,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这解释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陆回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那可真要谢谢你的好心。”

    你听听,这是正常人会说的话么?谢汐楼恨不能将枕头盖在他的脸上,干脆捂死得了。

    “真是谢谢你哦。”

    陆回没搭理她,利落起身,脑海中想的却是昨晚的安眠。

    身处危险中,他本不该睡得这么沉,可事实是,他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中他回到捡字画的雨天,倾盆大雨中沈家女沈惊鸿转过头,赫然是谢汐楼的脸。

    梦境没有逻辑,醒来却觉得有几分莫名。

    他为何会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

    房门前早就侯着一排人,有琰王府的,也有范府的。陆回拉开门,一群人鱼贯而入,伺候二人梳洗。

    堂木瞥见凌乱不堪的床榻,愣了一瞬,旋即望向谢汐楼,眼神复杂而震惊。

    谢汐楼对此一无所知,任由范府侍女摆弄她的头发。她想起纸镇昨晚提及过的口供,开口问道:“纸镇大人,那群船夫可说了什么与案件有关的事么?”

    “在下正要禀报。那群船夫说他们同看码头的小厮一起被驱离,约莫半个多时辰”

    谢汐楼不算意外。那群船夫都是跑江湖的,纸镇打着陆回的旗号去询问,即使他们看到奇怪的人或事,没有确切的证据,也必然不会实话实说,给自己找麻烦。

    前日步思文提过,他也会来范府赴宴,他不算官府中人,昨夜也没出现在现场,或许能帮她的忙。

    范府侍女将早膳布好离开,纸镇上前禀报:“殿下,姜刺史和益州司法参军郑治请见。”

    “让他们进来吧。”

    纸镇退下,片刻后姜曲郑治走进屋跪下行礼:“臣参见琰王殿下。”

    “起来吧。”陆回走到谢汐楼身边,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到桌边坐下,顺便招呼郑治道,“二位可用了饭?”

    郑治垂着头不敢多看,姜曲谨慎道:“谢殿下,臣等已用过。”

    陆回不多劝,当二人不存在,柔声对谢汐楼说:“卿卿近日瘦了不少,应当多吃点。”

    谢汐楼不知陆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他的话娇滴滴道:“殿下,妾忧心案件,没有胃口。”

    “这碟金乳酥瞧着不错,你尝尝。”陆回塞了一块到谢汐楼嘴里,“早就听闻卿卿断案如有神助,本王一直想见识下。卿卿对昨夜凶案有什么看法?”

    范府的金乳酥做得极好,比御厨也不逊色,谢汐楼边吃着嘴里的,边悄悄将那碟糕点悄悄拉近几分,含糊不清道:“昨夜发现尸体后,殿下下令封锁范府,凶手没有机会离开,此刻大抵还在府内。”

    姜曲叹了口气,满脸愁色:“不瞒殿下,臣今日求见,便是为了此事。昨夜宾客众多,不少人身份尊贵背景深厚,我们无法扣留他们太久,需要尽快找出其中可疑之人。”

    谢汐楼慢吞吞道:“宴会戌时开始,婢女们提过范珲在虞三娘第一曲尽后离开,一个时辰后尸体被发现。我算过,从宴会厅走到后院码头船上要一刻功夫,往返便是两刻。昨夜宴会虽然人多,但若有人离开半刻杀人,应当还是会被注意到。况且昨日死者与前几名死者死法相近,可以确认是同一个凶手。”

    “夫人的意思是——”

    “妾的意思是,姜刺史和郑大人可以排查宾客昨夜的行踪,若他们不曾离开宴会超过两刻,且是最近几日才到的益州城,就能排除嫌疑。你将没有嫌疑的宾客名单交给殿下,由殿下决定他们的去留。”

    “就按卿卿说得办。结果无需呈报,此案是益州城的案件,你们决断就好,只是——”陆回伸出手摆弄谢汐楼鬓边几根碎发,神态妖孽又虔诚,落在他人眼中全然用情至深的模样,“可本王着实想看卿卿探案,不若这样,本王将这案子交与你来查,本王在旁协助,如何?”

    她断案,王爷协助……

    “……”谢汐楼面无表情看着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陆回掌管大理寺两年,以办案严苛不假情面闻名,今日是怎么了,突然疯了么?若同意她便是红颜祸水,若拒绝便是不将当朝王爷放在眼中,这要她如何回答?

    谢汐楼瞥了一眼郑治和姜曲,看见他们二人恨不能将头塞进胸膛似的鹌鹑模样格外来气,咬着牙道:“姜刺史在此,妾怎好越俎代庖?更何况,殿下知道的,妾办案子要有赏金,若妾真的查明真相捉住凶手,王爷准备给什么奖赏?”

    话说出口时,陆回已然懊悔。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控制。

    “是本王的错,那这样,你若能在官衙前找到凶手,本王许你一个要求,如何?”

    谢汐楼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琰王的诺言可比黄金之前多了,这单生意她傻了才不接。

    “如此,殿下等妾的好消息吧。”

    ……

    早膳后,谢汐楼装扮成男子,带上帷帽前往范家书院。范家书院是益州城最好的书院,也是发现第一具尸体秦家公子的地方。

    第一案案发距今已有月余,范家书院本不是谢汐楼的重点关注,奈何今晨出发前和前来协助的李阳聊了几句,知晓那地方与范府距离不远,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顺路来瞧瞧。

    范府与范家书院距离不远,隔着几个庄子一片树林,骑马约莫两刻钟。

    晨光下,三匹马发足狂奔,踏过地上斑驳光影,穿过林间蝉鸣,迎面的风森凉清新,令人精神大振。谢汐楼骑中间黑马,左侧是小吏李阳,右侧是不速之客陆回和他的爱驹无暇。

    无暇是匹白马,多年前西域进贡,阳光下毛发呈淡淡金色,一副很值钱的模样。谢汐楼多年前曾见过一次,很是喜爱,可惜后来落入陆回手中。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谢汐楼偷偷瞧着无暇,视线不自觉向上划,落到骑马的陆回身上。她其实不理解陆回,明明可以坐在范府中等结果,偏偏要跟着她出来“风餐露宿”跑这一遭。

    怎么着,展示他的大白马么?

    最惨的还是她,琰王左右护法各自有任务不能同行,她荣升为他的首席大奴才,为殿下鞍前马后,跑断两条腿。

    谢汐楼七想八想的功夫,几人到了目的地。

    案发后,李阳曾跑过这里多次,对案发现场极为熟悉。他将马拴在书院门口的树上,领着二人沿大门旁的羊肠小径向山上走。

    “这条路尽头是个小亭子,尸体就是在那发现的。”

    小路并不长,几乎是抬脚的功夫,三人便到了李阳说的那个亭子。

    亭子建在悬崖边,崇山峻岭尽收眼底,山谷间有薄雾飘荡,雾后依稀可见刚刚上山的路。

    李阳指着亭子前的一小块空地:“发现尸体的地方就在这,浑身赤裸仰面躺着。发现尸体的是个小娘子,又羞又怕,险些从悬崖边摔下去。”

    谢汐楼疑惑:“小娘子?是书院的学生么?书院的学生经常到这里来?”

    “是书院伙房的院厨,自小父母双亡,被院长夫妇接入书院中抚养。”李阳指着书院的大门,“这里离书院很近,那小娘子每日清晨都会到这亭子中坐一会儿。”

    “倒是有趣。”

    李阳神色犹犹豫豫,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下官曾听过一些关于这个小娘子的传闻,说是她与书院中的一个学子关系暧昧,互许终生。那学子离开书院赴京赶考前曾许诺归来后上门提亲——”

    谢汐楼抢答:“结果从此渺无音讯。”

    来了益州后像是进入一个怪圈,所有的东西都在重复,人是一个接一个的死,调戏良家民女的桥段是三天两头的看,现在就连金榜题名后先斩意中人的桥段都能遇到第二次,说出来怕是都没人肯信。

    李阳愣了一瞬,急忙摇头:“不是的,听说那人早就回到益州,却不肯承认和小娘子的约定。小娘子很是伤心,日日到这亭子中眺望山路,想要看到那负心汉的身影。”

    “那个负心汉是谁?”

    “那个小娘子不肯说那人是谁,我看她可怜,曾偷偷查过近些年离开书院的学子名单,怀疑那人就是死去的秦家公子。”

    “此事你与那位小娘子确认过吗?”

    李阳摇头,表情遗憾:“问不了了。或许是发现尸体对她的冲击太大,没过多久,那位小娘子便悬梁自尽了,那个辜负她的人到底是谁,她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般被辜负,怕是再也寻不到答案了。”

    第39章 渡口人15如意坊

    离开书院后,谢汐楼三人按照计划去了发现孙老六尸体的渡口。

    昨夜的凶案并未传入益州城百姓而中,渡口熙熙攘攘,百姓安居乐业,偶有讨论者,聊得也是前几日横死的孙老六,无人提及范家二公子。

    发现孙老六尸体的地方被空出来,没有商贩敢占用。叶芹儿的豆腐摊向蛟河的方向挪了几寸,摊前零星站着几个买豆腐的妇人。

    谢汐楼看到叶芹儿,心中闪过一丝惊异。

    昨夜陆回的话提醒了她,孙老六的死状与其他人不同,弃尸地是前一日他与人发生争执的地方。当时她在场,看到孙老六与叶芹儿推搡,被砍掉的那只右手恰巧试图揽住叶芹儿的肩头。

    一切太过巧合,让她不免多想。若孙老六的死与此事有关,那案发时没有不在场证据的叶芹儿便无法排除嫌疑。

    偏偏她此刻出现在这里,偏偏她没有被困在范府。

    谢汐楼向前几步:“叶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叶芹儿抬头看她一眼,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客官可是要买豆腐?”

    “不了,恰巧路过。”

    叶芹儿不再理她,继续忙着手头的活计。

    谢汐楼默默站了一会儿,盯着芹儿身边的空地,默默沉思。

    陆回是第一次到孙老六的陈尸点:“当时尸体仰躺在那片空地?”

    昨夜宴会,李阳没有资格出席,并不认识陆回,只当他同谢汐楼一样,是郑大人请来的帮手,手舞足蹈认真回答:“是“”的,头朝着西边,脚向着东边。”

    “我看过案卷,案发前孙老六与人起了争执,位置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

    “分毫不差?”

    李阳挠了挠头,脸上满是不确定:“这……”

    “分毫不差。”谢汐楼替他回答。

    她垂着头,帷幔遮住了她的脸,薄纱随脚步飘动,跨过时间的鸿沟悬在孙老六尸体的上方,亦与三日前的叶芹儿重叠:“都在这里,不差分毫。”

    陆回走到她身侧,停顿片刻,转身向宽阔处走去:“走吧。”

    渡口人多嘴杂,并不适合讨论案情,加之正午日头烈,陆回带着二人到附近凤锦楼的雅间落座。

    凤锦楼是益州城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价格昂贵环境舒适。雅间在二层,透过撑起的窗户可以窥见益州城最繁华的街道。

    李阳虽是益州人,却是第一次来凤锦楼,东张西望很是兴奋:“听说这里的葫芦鸡堪称一绝,我早就想尝尝了!”

    谢汐楼摘下帷帽,笑嘻嘻道:“那今儿点两只,你带一只回去慢慢吃。”

    帷帽闷热,摘下后额角有浅浅红痕,饶是她体质阴寒,额角碎发亦被汗水濡湿,黏糊糊的很不爽利。

    今日出门急,未带汗巾,谢汐楼正用衣袖胡乱擦抹着,面前出现一方手帕,角落袖着歪歪扭扭翠竹。

    谢汐楼忪愣一瞬后伸手接过,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掌心,心脏突得跳了一下,很不寻常。

    “谢谢。”她垂着眼睛,细细擦拭额角的汗。

    李阳瞥见帕子上的绣品,笑道:“这帕子可是家中女眷所绣?”

    陆回淡淡道:“是我侄女初学女红时所绣。”

    能让陆回称作侄女的,只有一母同胞兄弟,先皇与皇后所生幺女陆亦宁。

    李阳绞尽脑汁夸赞:“这绣工很是童真。”

    谢汐楼在暗地里撇撇嘴。

    你才童真,你全家都童真。

    当年谢汐楼和陆亦宁在皇宫里四处捣乱到处惹祸,皇后看不下去,为二人请了尚衣局的人教二人女红,想着让二人收收心。恰好陆回生日临近,陆亦宁便想着亲手绣一个香囊送给陆回。

    哪料到,谢汐楼没有女红天分,陆亦宁比她更甚。眼看陆回生辰临近,连荷包一面都没绣好,只能将谢汐楼绣了一个月的手帕抢走借

    花献佛。

    那年她十二,陆回十七,一晃八年,陆回竟还留着这块帕子。

    李阳为二人倒了茶水,压低声音打探:“二位可发现了什么?”

    琥珀色的茶水散发着阵阵清香,先苦后甘回味无穷,是今年的新茶。谢汐楼小口啜饮,眼神瞟着一旁的陆回,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只能开口道:“没有新的发现,但印证了一个推测,孙老六陈尸的地方的确就是与叶芹儿发生争端的地方。”

    “你怀疑杀孙老六的人和叶芹儿有关?”

    谢汐楼将那日傍晚的见闻简单说与两人听:“那日我看着孙老六的手揽在叶芹儿的肩头,然后那只手就被砍了,我觉得凶手必然和叶芹儿有某些联系。”

    李阳恍然大悟:“有道理啊,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查清当日有谁在现场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渡口人来人往,有无数人看到了当日的事,想要查清太过困难。”谢汐楼抿着嘴唇,手指摩挲着纸杯,像是在为此事烦恼。

    陆回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你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谢汐楼心中一惊,险些以为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缓过神来叹了口气:“是有一个人符合所有所有条件,但我想不通动机是什么。”她咬着嘴唇,直到泛白才再次开口,“或许只是巧合,继续查吧。”

    店小二将佳肴布上桌,珍馐美馔垂涎欲滴。

    谢汐楼心中悬着事没什么胃口,倒是李阳完全不受案件影响,大快朵颐,没有浪费一块肉一块饼。陆回依旧淡淡的,每道菜只吃三口,恪守着那些陈旧迂腐的规矩。

    有争执声从敞开的窗子中飘进,官话中夹着谢汐楼听不懂的方言,李阳的口中塞满食物,含混不清翻译:“是玲琅斋和如意坊,两家做首饰的商铺。”

    “他们为何争吵?”

    “哪里是争吵,是玲琅斋去如意坊挑事。玲琅斋在益州城开了百年,一向是城中最受欢迎的首饰店,但两年前如意坊开张,首饰做工精良,抢走玲琅斋一半的生意,自此开始,玲琅斋三天两头找如意坊的麻烦。”李阳将口中食物艰难咽下,补了一句,“说起来,如意坊的老板和这件案子有些关联,曾是我们怀疑的嫌疑人。”

    谢汐楼来了兴趣:“如意坊的老板是谁?你们为何怀疑他?”

    “郑大人曾怀疑此案凶手与宫中出来的人有关,于是查了近些年回到益州的太监,一共有三人,一人下落不明,一人一年前病死街头,这剩下的一人就是如意坊的老板,名唤龚玉。”

    龚玉……

    谢汐楼脑海中闪过他含笑的脸,一别经年,没想到能在距离华京千里外的益州重逢。

    初见龚玉时她七岁,刚刚入宫,龚玉随冯尚仪一同拨到她身边侍候,对她很是照拂。十三岁时她离开皇宫进入青岩书院,与宫中人甚少联系,直到十七岁时定下与陆既安的婚事,成了准太子妃,龚玉再次被拨到她身边,而后沈府火光亮起……

    他竟然也活了下来,而且没有回宫中,反而来了益州。

    谢汐楼没了吃饭的心思,站起身带好帷帽:“我去去就回。”

    她怕被陆回看出异样,说完后匆匆离开,不敢多看他一眼。

    走出凤锦楼后,谢汐楼心中生出几分忐忑,她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是要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与他相认,还是只远远瞧一眼,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如意坊离酒楼很近,谢汐楼赶到时店外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玲琅斋的人正在店内大放厥词,手中握着一个金步摇道:“诸位瞧瞧,这是我们玲琅斋一个月前制成的金步摇,因工艺复杂一直没推出售卖。这如意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图纸,制成的金步摇竟然和我手上这只一模一样!”

    柜上的金步摇是如意坊这个月推出的新品,一经问世广受好评,深受各府夫人小姐喜爱,供不应求。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店中不少夫人小姐将刚拿起的首饰放下,面露犹疑。

    玲琅斋的人目的达到得意洋洋,继续说道:“玲珑斋的步摇物美价廉,最新上了一批新款首饰,欢迎大家移步玲琅斋参观选购!”

    如意坊内起了躁动,客人们蠢蠢欲动,不少人向店外走,跟着早就等在门口的玲琅斋伙计离开。

    如意坊中只有两个年虽不大的小厮,急得眼泪汪汪满头大汗,两个人一起辩解却说不过琳琅斋的一个人。

    龚玉不在店内,谢汐楼看不惯以大欺小,挤进店内将找茬那人手中金步摇抽出,定睛看了几眼,笑道:“你听过东施效颦么?那照猫画虎呢?这步摇就是那东施,就是那小猫儿,怎能和这柜台上的步摇相比?”

    玲琅斋的人一时失察被谢汐楼抢走步摇,又听她如此说,怒斥道:“你瞎说什么呢?识不识货啊!”

    谢汐楼将如意坊柜上的步摇拿起,两只步摇并排放在一起,扬起声音向众人解释:“诸位请看,两支步摇乍一看确实相似,但细细看去,如意坊的步摇用的是内廷花丝镶嵌的工艺,这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用的是金银错的工艺,而玲琅斋的这支则全然不同,金丝粗细不一,金银色为点釉,廉价得多。”她看向店内的伙计,“我没猜错的话,做这支步摇的人可是从华京来的?”

    年轻伙计连连点头:“客官说得对,我们东家却是从华京来的。”

    “这就对了。”谢汐楼将玲琅斋的步摇随手掷在柜台上,晃了晃如意坊的步摇,“你们的步摇我很是喜欢,不知可否见见你们东家?我想和他谈个大生意。”

    第40章 渡口人16故人

    如意坊铺面不大,共有两层,一层摆着各式各样的精致首饰,二层被分割成两部分,一侧供店内三人居住,另一侧则是制作首饰的工坊,两片区域以垂帘相隔。

    龚玉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摆弄着桌上的金丝,听到响声后抬起头,撑着拐杖站起,看向来人。

    谢汐楼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

    二人之间只隔着竹制垂帘。

    龚玉的身影在帘子后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离垂帘只有一步,只要上前一步,就能掀开帘子,就能确认那人的身份,就能问清楚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就能掀开当年事情真相的一角。

    只差一步,她却不敢迈出。

    她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或者说,她真的敢面对真相吗?她真的做好接受真相了吗?

    龚玉见她没动作,拄着拐杖艰难挪动,拐杖落在木制地面上,一声一声像是落在她的心头,逼迫着她作出决断。

    垂帘掀起,龚玉的身影清晰出现。算算年纪,他今年不过三十三四,可面前人雪鬓霜鬟,面白无须,佝偻着背,一条裤腿空空荡荡,说是知天命的人也不为过。

    “刚刚谢谢客官了,我身体不方便,店中事务交由两个伙计打理,我们只是普通生意人,加上两个伙计年纪轻不经事常常被人欺负,今日能遇到贵人,也算帮他们出了这一口恶气。”

    谢汐楼眨眨眼睛,驱散眼眶的湿热,笑着开口:“东家不要客气,小事罢了。”她顿了顿,在心中下了决断,“楼下人多口杂,刚刚不便说明。其实在下近期正在帮官府做事,今日来寻你是为了一桩凶杀案。”

    龚玉了然:“郑大人曾为此事来寻过我,我与那几个死者并不相识,遑论有仇杀人。”他弯腰拍打空荡的腿,表情平和,“况且,贵人也看到了,我这幅样子,要如何杀人?”

    “你误会了,我今日是想问另一件事。”谢汐楼大脑飞速运转,想出了个近乎完美的回答,“听郑大人说,近些年有三人从

    皇宫中出来回到益州,不知剩下二人你可认识?”

    龚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算不得熟悉,但确实认识。那俩人皆是益州人,其中一人我不太熟悉,好像曾经是伺候太妃的,太妃薨逝后回到益州,因嗜赌输光了家产,前些年病死街头。另外一人叫泰和,是益州人,我与他差不多时候进宫,他对我颇为照拂。听说他是被骗入宫,家中还有一儿一女。”

    “泰和也回到益州了吗?”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两年前出宫时泰和还在宫中侍候,他曾说过,被骗入宫中净身是此生的耻辱,他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件事,就算出宫,应当也不会回到益州吧。”龚玉叹了口气,“不过,泰和一手琵琶弹得很是精妙,很受宫中贵人喜欢,在宫中过得比寻常奴婢要好,若不是犯了大错,应当不会离开皇宫。”

    龚玉引着谢汐楼坐到桌边,为她倒了一杯茶,自嘲地笑笑:“我们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官府怀疑我们也是应当的。”

    谢汐楼有心解释,又不知从哪里开口,案件详情不能透露,再多的安慰都苍白无力。

    茶盏中飘着碎茶叶,汤水寡淡到几乎看不到颜色,她握着茶杯,茶水余温透不过粗泥陶盏,没有丁点温热。

    “若无他事,我便去忙了,客官请自便。”

    龚玉准备起身离开,谢汐楼匆忙叫住他:“还有一事,我有一朋友,名叫沈惊鸿,两年前死于大火之中,东家可认识?”

    龚玉动作顿了一瞬,叹了口气:“先皇后,有谁不知?”

    谢汐楼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手掌,留下白色月牙。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中藏着细微颤动:“沈惊鸿……先皇后做事一向谨慎,为何会被烧死?起火原因可查明?”

    龚玉低头看着他的双腿,喃喃道:“此事是大理寺在查,我只是个侍候的,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事儿?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忙了。”

    龚玉离开后,谢汐楼静坐了一会儿,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后,下楼离开。

    楼下安静异常,玲琅斋的人连同着前来选购的夫人小姐都不见了踪影,陆回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把太师椅,坐在屋内正中央,店内伙计将朱钗环佩呈于他眼前,任他挑选。

    纸镇不知何时到的,站在他的身后板着一张脸,李阳站在不远处,惶惶不安,看到谢汐楼如见到救星,悄悄挪到她的身旁。

    谢汐楼安抚似的拍拍李阳的胳膊,走到陆回身旁笑道:“殿下怎么追来了此处?可是要为哪家小姐选礼物?”

    陆回捉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谢汐楼一时不查着了他的道,跌入他怀中。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保持平衡,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夏季衣衫单薄,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的心跳。

    或者是她的心跳。

    谢汐楼僵在他的怀中,不敢动作。

    “卿卿喜欢哪个,本王买给你。”陆回拥着她的肩膀,温柔宠溺。

    谢汐楼嘴角抽搐,手指虚空乱点:“这些我都想要,殿下可要都买给我?”

    陆回瞥她一眼:“纸镇——”

    见他真有付账的意思,谢汐楼慌忙捂住他的嘴:“我说笑的。”

    店内伙计表情凌乱,看着两个男人搂抱在一起,不知该说什么。谢汐楼注意到他们的表情,意识到他们这幅模样实在是不好看,尴尬站起身:“事情都问清楚了,我们走吧。”

    “等等。”陆回随手点了几只金钗,又取了一只温润玉镯套到她的腕上:“先凑合带,回华京后再寻好玉给你带。”

    回华京……

    谢汐楼垂下眼睫,盯着手腕上的镯子:“那便谢谢殿下了。”

    ……

    离开如意坊,一行人向上官靖陈尸的地方走去。

    刚刚出现在店中的琰王侍卫化整为零,消失在人海中,只留下纸镇跟在陆回身侧。陆回像是演上了瘾,牵着谢汐楼的手大摇大摆走过街市,看到街边卖的新鲜玩意统统买下,不多时纸镇双手便塞满各式各样的糕点小玩意儿。

    谢汐楼觉得陆回这街逛得毫无灵魂,失去了逛街最大的乐趣,货比三家。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暴发户,买东西的原因不是喜欢,只是向众人展现他的财力。

    马车停在路口,二人上了车将车帘放下隔绝过往行人的目光,谢汐楼松了松僵硬的脖颈:“殿下,我觉得你应该付我工钱,扮你的宠妃可比破案累。”

    陆回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笑道:“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谢汐楼咽了下口水,忙不迭摆手:“当我没说。”

    马车缓缓出发,小心避让着街上行人,谢汐楼盯着悬在空中左右摇摆的夜明珠,逐渐生出几分困意。

    就在她坠入梦境的前一瞬,听到陆回轻声道:“明德皇后的案子是我查的。”

    谢汐楼瞬间清醒。

    如意坊店面不大,陆回功夫不弱,她与龚玉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陆回若是早就到店内完全可以听到她打听先皇后的案子。

    只是——

    “明德皇后?”

    陆回似笑非笑:“先皇后谥号。”

    “……”

    “你似乎不喜欢这个谥号。”陆回盯着她,眼神中全是打量。

    谢汐楼回避着他的视线,讪笑着:“你想多了,我算个什么东西,敢质疑先皇后的谥号。”

    陆回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你与明德皇后很熟?”

    “认识罢了。”谢汐楼回答得小心翼翼,“先皇后游历时有幸结识,两年前听闻她葬身火海后悲不自胜,只觉得先皇后那般和善的人,怎么会与他人结仇。”

    “你怎知她是被仇杀?”

    谢汐楼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谨慎解释:“难道不是?听闻先皇后是在大婚前在沈府被杀害。沈家是将门,府中守卫应当很严格,况且先皇后自幼作为质子长于宫中,一向小心谨慎,怎会被活活烧死?”

    “你怎知她是活活被烧死?”

    谢汐楼傻眼:“难道不是吗?我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她没撒谎,她虽然是那个被杀害的“明德皇后”本人,但被救出清醒已是半年后,记得所有的事偏偏丢了被杀前后的记忆。

    醒来后,她问过太川寺的虚无大师,她是如何被救的,又是谁救的,但那老和尚神神叨叨,翻来覆去就是三个字,“不可说”。

    虚无只告诉她说:“自此后,你的相貌变了,过去的身份葬身火海,再无故人知晓你还活着。以后要去哪,要做什么,是否要回到沈家回到皇宫,只系于你一人。”

    于是,她占了谢汐楼的身份,沈惊鸿变成了谢汐楼。

    变成谢汐楼后,她曾打探过意外发生那晚沈府发生了什么,但皇家对这事讳莫如深,只说是蜡烛烧了床幔引发火灾,追封沈惊鸿为皇后,以元后待之。

    让一个死人当元后……陆既安继位后疯得和他小叔叔陆回不相上下。

    谢汐楼捏着袖口,举棋不定。

    陆回怕是最清楚案件始末的人,她若开口询问,兴许能探知一星半点有用信息,但他也是最不好糊弄的人,不似龚玉似的可随意诓骗。

    或许一句话就能让陆回心生疑惑。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触碰过去的一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等她想清楚,马车渐停。

    纸镇掀开门帘,安置好下马凳,嘴里嘟嘟囔囔:“若是乘船应当会快不少。”

    李阳是本地人,听到这话开口:“大人说错了。乘船是方便,但水有逆流顺流,水急水缓,从如意坊到衙门虽然有河直通,但是逆流,时间不比乘马车快。”

    谢汐楼看都没看下马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衣袖在空中飘舞,像只蝴蝶。落地后理了理衣裙,随口道:“若从临丹湖到衙门门口,怎么走最快?”

    “临单湖到衙门门口要

    走倡河再转一条小河,都是逆流,乘船不如乘马车快。不过若骑马可走石头桥,若乘马车要向北绕行,其实时间差的不多。”

    “还有更快的方式。”陆回开口,“骑马沿大路走到第七桥,乘船顺流而下,可直达衙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