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佛前欢2

    3真相

    “此事,要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贾宽开始往返于青城与灵州城,住在东吉寺中,对外称是做生意。他每个月月中都会往返一趟,每次呆五日左右,而后归家。

    “东吉寺内里藏污纳垢,是个披着寺庙外皮的烟花柳巷。后山关押着许多年轻姑娘,被强迫供客人取乐。只要付出足够的银钱,可以在这里做任何想做的事。贾宽每次来灵州,都会住在这里,做了什么可想而知。我且问你,他与灵州的生意是否时常亏损,从未有盈利?家中定然曾有人劝说他断了灵州的生意,他是不是坚持不肯?此中弯弯绕绕,无需我细说,你们自然可以想通。

    “今年的二月十一,贾宽再次去到东吉寺。二月十四日晚,他离开东吉寺,独自一人在玉山中散步,碰到了同样孤身一人的赵宝月。贾宽心生歹,**了赵宝月,又因赵宝月反抗得厉害,残忍将其杀害,曝尸荒野。赵宝月在挣扎时拿走带有贾氏家徽的玉佩,留下了贾宽的罪证。”

    谢汐楼将早就准备好的玉佩拿出,呈给屋内众人看。

    镂空玉佩缝隙中残存着未清理干净的玉山泥土,将中心的图腾以及“贾”字清晰显现。

    贾宽遗孀冯氏脸色铁青,伸手抢夺玉佩,被谢汐楼灵巧避开后,一击不成怒斥道:“荒谬!我夫君如何会做这种事?你有什么证据?”

    谢汐楼将玉佩细心收好,递给一旁的衙役:“你要的是贾宽在东吉寺胡作非为的证据,还是他杀人的证据?”

    “无论哪个,你怕是都拿不出来吧?”冯氏冷笑。

    谢汐楼也不知道这女人哪来的自信,慢条斯理继续向下说:“前几日,东吉寺已被大理寺卿琰王殿下亲自带人查封,搜出自三年前至今所有往来客人名单以及支付的钱财数额。这份名单目前就在琰王殿下手中,巧的是他此刻就在灵州城,若贾夫人不信,可亲自前去拜访讨来一观,当然,琰王殿下愿不愿意将此重要物证交给夫人看,便看夫人的本事了。至于贾宽杀害赵宝月的证据,在下早就料到,玉佩虽是铁证,以贾氏一族的无耻脾性,依旧不会承认,所以找来了人证。”谢汐楼冲成松微微躬身,“烦请县令大人传东吉寺人证前来问话。”

    成松颔首,准了她的请求,一旁的衙役得令快速离开房间,不多时将早在楼下候着的东吉寺证人请了上来,正是昨日见过的白眉僧人和带着脚镣的云空。

    白眉僧人见到这许多人有些发慌,磕磕绊绊将二月十四晚在东吉寺门口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正是昨日与谢汐楼说过的话。待他讲完,谢汐楼又问云空:“他说的可有什么问题?”

    云空垂着头,在此事上颇为配合:“说得都对。那日夜里,贫僧有事要出寺,到寺门时碰到了归来的贾施主。贾施主每月月中都会来东吉寺,出手阔绰,是以贫僧认识。那日见到贾施主时,他衣衫凌乱,脖颈脸颊处有指甲抓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贫僧想要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但贾施主慌慌张张,匆匆向寺内走,并未理睬贫僧。”

    冯氏仍旧要狡辩,她身旁的中年男人拉扯住衣袖试图阻止,却没能成功。

    “只凭这个就认定我夫君就是杀人凶手,未免太过儿戏!或许我夫君只是在山间跌倒摔伤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夫君已故不能开口,你们如此栽赃一个亡故之人,也不怕做噩梦!”

    “还在狡辩!”赵员外带着蒸腾怒气将茶盏掷到地上,碎片连同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四散炸裂,沾湿冯氏的裙角。

    冯氏吓了一跳,身后家丁上前几步,将自家夫人牢牢护住。

    昨日在衙门里吃了人少的亏,今日赵员外有备而来,带了足足二三十人,分布在屋内屋外,挤满了赵员外身后的空荡之处。此刻赵家家丁见对面这副模样,个个撸起袖子,只等着赵员外一声令下,冲上去开战。

    眼看又是一副要打群架的模样,成松头都大了,忙不迭劝道:“这案子才讲到一半,不如各位冷静冷静,且听谢神探将来龙去脉补全?”

    谢汐楼也怕他们打起来她来不及躲,闻言继续向下说:“各位现别忙动手,且听我将此事讲完。”她停顿片刻,重新找回了思路,“说来也巧,外出的云空大师意外发现了赵姑娘的尸身,将其收敛埋葬。此事是贾宽被害案的开端,也是贾宽被杀的原因。

    “贾宽杀了人回到寺庙后,很是慌张,连二月十五的盛大法会都未参加,连夜匆匆离开,此事同样有对贾宽身边人的问询记录为证。”谢汐楼将案卷笔录放到成松面前,敞开的纸张上正是贾宽行踪相关的内容。

    谢汐楼继续道:“贾宽逃离灵州城后,怕东窗事发,一直不敢再回来。赵宝月的尸身被安置得很好,一直未被发现。赵员外从未放弃找寻,可惜一直没有结果。前些日子,贾宽见无人发现山间尸首,以为此事被遮掩过去。加上许久未到东吉寺逍遥快活,终是忍耐不住,于几日前再次来到了东吉寺。

    “到东吉寺后,他原以为可以很轻松入住,一如往常一样,却被告知厢房住满了人。云空大师告诉他隔壁白鹿寺定有空房间,并许诺他入夜后亲自来接他去东吉寺的温柔乡,贾宽同意了,随后入住了白鹿寺的厢房。

    “贾宽到的那日,恰好是我来白鹿寺的日子。那天傍晚,贾宽与寺中僧人起了争执,原因是不满意僧人为他安排的厢房。后来,贾宽亲自挑选了一间新的房间,就是我们此刻在的这间房。最开始我怎么都想不通,白鹿寺的厢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贾宽那日挑选得那样仔细,到底是在挑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挑的或许是天窗。”

    谢汐楼抬手指向天窗的方向,引着众人望去:“这天窗是白鹿寺特有的物件儿,僧寮中每间房都有,供香客住的厢房中却只有四间有这玩意儿。我猜,当是有人叮嘱过他,白鹿寺夜里有宵禁,让他选一间有天窗的厢房,方便进出吧?贾宽不熟悉白鹿寺,并不知道他选的这件厢房对面的房间,窗户比邻玉山树林,翻过窗户便可出寺,比从天窗进出要容易太多。云空大师,您说是吗?”

    云空微微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仿佛谢汐楼说的都是与他无关的事。

    谢汐楼忽视他的不配合,继续往下说:“贾宽挑选了这么一间房,内心却还是不信白鹿寺晚上不能自由进出。东吉寺从未有宵禁,为何同在一座山上的另一间寺庙,却有这么多规矩?于是那晚寺门落钥后,贾宽曾尝试从寺门外出,被僧人们阻止,他在前院为了此事发了一顿脾气,此事白鹿寺众僧应当都还有印象。

    “贾宽确实太久没来灵州城了,导致他不知道自那晚他夜游玉山杀了无辜之人后,东吉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谢汐楼微微抿起嘴唇,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云空,声音轻了不少,“后面的事是我的一点猜测,未必全部是真的。那日云空埋葬赵宝月尸体后,或许是不安,曾与住持镜眠商量过报官事宜,将贾宽捉拿归案,但镜眠怕此事牵扯到东吉寺,又惧怕贾家,坚持不肯,云空大师便决定亲手为赵姑娘报仇。他深知东吉寺中客人都是如贾宽一般的人,于是将镜眠大师囚禁,仿照白鹿寺设置了宵禁的规矩,防止赵宝月的事再次发生。自那时起,东吉寺也如白鹿寺一般,入夜后不能外出,只是这些贾宽并不知晓。

    “再说在白鹿寺的贾宽,回到厢房中没多久,云空沿着南侧墙外的藤蔓爬到屋顶,又从屋顶绕到了贾宽住的厢房,这就是那日我子夜时听到的脚步声来源。房间里的天窗只能从内部打开,贾宽没有功夫,云空只能引导着他用檐廊栏杆下的竹竿将天窗顶开。此时位于屋顶上的云空,将一根麻绳系在天窗一侧。绳索垂下,刚好是贾宽站在桌上能碰碰到的高度,他顺着绳索攀爬到了屋顶,顺利离开了厢房。

    “贾宽站到屋顶上后,云空将绳索拉回,顺便将绳索另一侧系于天窗另一侧。或许贾宽曾经问过他原因,我猜云空大师当时给的回答,定是方便返回

    时顺利落地。

    “云空大师将绳子系好后,确定好方向力度,将没有防备的贾宽从天窗上推落,脖颈恰巧落于绳索上,成了自杀上吊的姿态。等到绳上的人没了气息不再晃动,云空将天窗合上,顺利离开现场。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所有行为都落入了一个失眠人的眼中,原本想要伪装成自杀的案件因为那人的介入,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云空垂着眼睫,唇交似有淡淡的嘲讽:“你说了这么多,这杀人手法荒谬的像是画本,证据呢?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谢汐楼说起了昨日的见闻:“昨日我同步思文及琰王手下鸢尾曾来过案发现场,上了屋顶细细查看过天窗,在天窗上发现了一片槐树树叶。白鹿寺附近并无槐树,加之那片树叶还很鲜嫩,紧紧夹在缝隙里,必然是近期天窗被打开时,被凶手带到这里,不小心落下的。另外,贾宽的尸格中提到,他的双手手心手背均有细小伤痕,手心伤痕想必是攀爬绳索时所致,手背伤口则是因为天窗四周的边框布满细小的木刺,落下时拼命挣扎,不小心碰到所致。”

    “这只能证明他是从屋顶上落下,如何证明凶手是我?”

    谢汐楼叹了口气,目光中藏着怜悯:“凶手必然对白鹿寺异常熟悉,熟悉到知晓利用只有僧人们知道的天窗杀人。白鹿寺众僧当晚都有不在场证据,不可能是凶手,会是谁呢?”

    成松在灵州任职多年,对当年的事略有耳闻:“白鹿寺曾有两名僧人判出师门,你说的该不会是这俩人吧?”

    谢汐楼点头:“在几年前,曾有一名白鹿寺弟子带着他的徒弟叛出师门,另起炉灶,那人正是东吉寺住持镜眠,而那个随他一起离开的徒弟,便是你,云空。镜眠大师早已被你软禁,那么熟悉白鹿寺知道有天窗的人,只剩下了你。”

    “云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第24章 佛前欢(完)真相2

    案件经过随着谢汐楼的讲述水落石出,不大的房间中落针可闻,就连一直吵吵嚷嚷的冯氏都罕见地保持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故事,有人不相信,有人理解不了,有人正在绞尽脑汁搜寻其中的薄弱点,想要将一切翻盘。

    成松依旧有许多疑惑:“当晚穆元曾被目击离开房间,在寺中散步,现在想来,如果凶手不是他,他或许是看到了凶手的样貌……只是他为何不说出真相,偏要说自己是凶手,将一切揽在自己头上呢?按照我朝律法,杀人者偿命啊!”

    “或许……他认识凶手也说不定呢。”谢汐楼轻声道。

    她望向跪在地上的云空,那人双手攥拳,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将无辜之人从案件中彻底摘出。如果他依旧不肯承认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她便也只能将往事如实呈现在众人面前。

    她不知道还能给云空多久时间,供他将一切想清楚,她只觉得时间很慢,慢到她几乎要怀疑凶手或许真的不是他而是穆元时,云空终于开口。

    “人确实是我杀的,至于那位叫穆元的施主——大抵是个误会吧。”云空佝偻着身躯,如古稀老翁,他的双手紧紧抠着地面,勉强撑住身体,嗓音沙哑,“谢施主说的,大抵没错,剩下的,让我来补充吧。”

    “两个月前,我在山间发现了赵姑娘的尸体。这几年,我见过各式各样的死人,大部分都是被凌辱折磨至死的,但没有一具可与赵姑娘相比。我发现她时,她的四肢摆放诡异,头颅凹陷了半面,衣不蔽体,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痕……

    “那天的月亮很圆,很亮,她就那么睁着一双眼,盯着天上的月亮,像是还活着一样……最初我并没有将她埋葬,只是将她的尸体妥善安放在山洞,而后返回寺中与师父商议此事。我想要报官,想要让贾宽罪有应得,师父却不同意。他说,东吉寺的生意见不得光,为了这一人将官府引来,得不偿失。他还说,贾家虽是商贾人家,门第不高,但靠着几门向上的姻亲,轻易不要招惹。

    “我知道他说得都对,但就是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屈服。我早就没有良心了,但那时我真恨自己,为何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绝望与盛怒之下,我将师父软禁,掌控整个东吉寺,我以为从那刻起,我可以将一切改变,却发现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齿轮,身不由己。之后,我选择为赵姑娘报仇,但贾宽却已离开东吉寺。我没有太担心,我以为用不了太久,他会再来,如过往的几年一样,却没想到这人如此孬种,让我一等就是两个月。

    “前几日,我在东吉寺再次见到了贾宽,寻了个借口,将他引到白鹿寺。东吉寺中守卫森严,秘密太多,我虽是掌事者,却并不能事事如我意。反观白鹿寺,我自小在那里长大,对那里更为熟悉。况且,我也不想为他这么个人渣惹上官司,若他死在白鹿寺,整件事不会与我扯上关系,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头上。”

    云空说得轻巧,谢汐楼却眉头紧缩,打断了他:“白鹿寺救你教养你,你便是这么回报的?”

    云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可是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那天夜里,我来到白鹿寺与贾宽接头。你刚刚说得都对,只有一点与事实不太一样。我绕到贾宽住处后,跃下房顶,带着竹竿从屋门入内,将天窗打开。而后才重回屋顶,将绳索绑好,将贾宽拉上屋顶,再寻了机会将其推下。

    “贾宽没了气儿后,我原本想着下去收好竹竿,没想到碰到了外出归来的穆元……我原以为他会报官,但他闭口不言,还将所有的事揽到了自己的头上,坏了我的好事。”

    云空咬牙切齿,并不承穆元的情,仿佛他的所作所为,为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我并不认识他,更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云空说得真情实意,让众人辨不出真假。成松拧眉,拿起穆元的笔录重新翻看。

    将穆元带回衙门后,他一口咬定贾宽是他所杀,却说不清楚具体杀人的方法。成松曾尝试将所有疑点逐条追问,但他的回答每次都不相同,有时被追问得狠了,便推脱说案发时太过紧张,已经全部忘了。

    谁杀了人会忘记杀人手法?成松心底是不信他杀了人的,但苦于没有其他的嫌疑人,而穆元又恰巧有杀人动机。

    成松将案卷推到一旁,吩咐一旁的衙役:“传穆元。”

    衙役的动作很快,未过多久穆元便被被带到。他进入屋子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跪在屋子正中央的云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将读书人的礼和雅彻底丢掉脑,伏地冲着成松的方向哀求:“大人,贾宽真的是我杀的,你放了其他人吧。”

    成松还未说话,一旁的云空先笑了起来:“施主,贫僧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替贫僧顶罪?贫僧刚刚已将案发经过详细说与众人听,足可证明贫僧才是凶手。一人做事一人当,贫僧理应受到责罚付出代价。穆施主,莫要再说了。”

    争抢生存希望的人多,争着去送命的人少。穆元急得额角汗水淋漓,还想要说什么,被云空打断。

    “施主,那日谢施主曾告诉我,你曾有个弟弟,年幼时不慎走失。她说你我二人生得有几分相像,贫僧偏巧又没了父母,在寺庙中长大,说不定真是兄弟……施主,你莫不是真的以为,贫僧便是你的弟弟吧?”云空笑着摇头,带着几分出家人的出尘感,“年龄对不上的。施主的弟弟七八岁走丢,但贫僧被师父发现时,不过三四岁,后来入了白鹿寺,到三年前才离开。施主,你认错了,贫僧断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

    穆元呆在原地,傻傻愣愣,思绪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将目光投

    向一旁的谢汐楼,一丝一缕全是哀求。

    谢汐楼暗暗恼恨云空将此事一股脑盖在她头上。

    她什么时候同云空说过这话了?若不是成松将案情告知她,这种几年前的隐蔽家私,她怎么可能知道?不愧是干坏事的和尚,假话信手拈来,掺杂着几分真话,专门哄骗穆元这种小傻子。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是,你出事后,我曾见过成大人,成大人将你的一些往事告诉了我。前几日我住在东吉寺,与云空大师相谈甚欢,酒后多言,不甚将此事说了出去,还望穆元兄莫怪。”

    穆元像被抽走了魂儿,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

    见他这幅模样,屋内众人在心中将事情始末拼凑完整,无非就是穆元认错了亲,想要补偿自小走散的弟弟,替弟弟承担罪责,却险些白白葬送了性命。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案既然不是公开审理,小惩大戒亦或杀鸡儆猴,全在成松一念之间。

    穆元被重新带了下去,谢汐楼和云空说的字字句句也已被书吏记录在案,赵员外同夫人相携默默流泪,冯氏和身边那名男子,还在低声争辩什么。

    云空并没将为赵宝月复仇的原因说得详尽,好在贾家人对此也并不在意。他们只想有人为贾宽的死付出代价,并不关心这人杀贾宽的确切动机。

    案件水落石出,众人逐渐散去。云空被重新押回牢房,不日后案件正式审理,云空数罪并罚被判死罪,等待秋后问斩。赵员外虽然记恨他拐骗了赵宝月,却也感念他为其收尸,又为其复仇,多少给了些照拂,让他最后的日子好过了几分。

    那日云空被带离白鹿寺时,谢汐楼恰巧就在一旁与鸢尾说话。经过她身边时,云空停住脚步,声音温和,明明是死期将至,却像是春风吹过万物生:“他会没事吧?”

    谢汐楼认真点头:“我定尽力。”

    “如此,多谢。还有,抱歉。”

    谢汐楼摆摆手,不以为意:“你真正该道歉的,是那些被囚禁了多日,甚至丢掉了性命的姑娘。想必用不了多久,你们会在黄泉下相见,到时候你记得同她们道歉。”

    云空点头,不再多言,同衙役离开。脚踝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丁零当啷响,比来时清脆了不少。

    鸢尾陪在谢汐楼身旁,直到云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间,才开口道:“他和穆元当真不是兄弟?”

    这话要如何回答……

    “天知地知云空知,至于其他人,知不知晓并不重要。”

    诵经声自大雄宝殿中层层传出,越过人群飘入万家。有僧人牵着五六岁的小和尚,亦步亦趋,隐入林间,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依旧如此。

    “殿下傍晚时会回东吉寺。”

    谢汐楼伸了个懒腰,只觉困乏无比:“我就不去了。我这人胆子小,看到王爷腿发软。此间事了,明日一早我便启程离开。”

    鸢尾愕然:“这么急?”

    “贾家此刻没什么动作,是因为派了个傻的,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她们回过味儿来,就该找我的麻烦了,不如趁着此时,溜之大吉,让他们找不到我。”

    “也好,那祝你一路顺风。”

    案件了结,鸢尾的任务也算完成,该回去复命。谢汐楼将她送到白鹿寺门口,想起了什么,嘱咐她道:“那日听被关押的姑娘们提到,石佛窟中死过不少姑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王爷帮忙,寻到那些姑娘的尸骸,好生安葬。做不到魂归故里,也至少魂魄有归处,来世投胎个好人家。”

    石佛窟的日子不仅是那些姑娘们的噩梦,也是鸢尾的噩梦。任她再置生死与无物,精神坚硬如磐石,听到关于石佛寺的事,依旧会有所动容。她点头应允:“好。如果殿下不愿意,在下也会尽全力找到她们的。”

    谢汐楼松了口气:“如此就好。”

    僧人将马匹牵过来,鸢尾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她垂眸看着一旁的谢汐楼,露出颊边的小酒窝:“今日一别,往后不知还能不能相见。鸢尾祝谢姑娘平安顺遂,一路顺风。”

    谢汐楼笑着挥手:“你也是,再见。”

    鸢尾不再耽搁,纵马离开,马蹄声渐行渐远,逐渐被林中虫鸣鸟鸣覆盖。她站在寺门口,眺望远处层峦叠嶂,离别的阴郁逐渐被山间清风吹散。

    天际蔚蓝晴朗,偶有小朵云彩飘过,点缀空荡天空。

    明天定是个好天气。

    第25章 渡口人1益州

    益州,位于灵州北五百里外,人口近百万,是最繁华的城镇之一。

    六月初,益州城中最大的药商范氏将会举办一场拍卖会,拍品为十几种有价无市的珍稀药材。为了将药材拍出好价钱,范氏提前将消息送往各地的药材铺子,力保名门望族都能得着消息。

    离开灵州城后,谢汐楼在周遭游荡了近一个月,靠着陆回的赏金,购置了不少补品。

    补品无法根治她的病,却能缓解她的痛苦。听老和尚说,有一味药材名叫赤雪莲,可以驱散她体内的阴寒之气,只是这种药材极为稀有,常常几十年见不到一株,靠钱更靠运气。

    范氏的药材拍卖会,会有她要的东西吗?

    得了消息,谢汐楼提前几日赶到益州,计划寻机蹭进拍卖会碰运气。

    益州城依山傍水,四季如春。城中有河水蜿蜒穿过过,暮色下摇橹船檐角挂上了灯笼,灯笼中的烛光随着船只摇摇晃晃。岸边歌舞坊有歌女正在低声吟唱,歌声婉转,正是一副水乡好风光。

    谢汐楼走水路,踩着晚霞的余晖进了城,到渡口时,恰逢几条渔船带着新鲜河鲜归来,新鲜肥美的鱼虾堆在地上,周遭围着买东西的人,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正是她最喜欢得人间烟火气。

    她带着包袱挤过人群,夹在人流中沿着河边走,眼睛四处瞧,脑中思索的却是今晚要住在哪。

    找个寺庙借宿?东吉寺那事儿之后,她看到寺庙就发怵,毕竟一眼透过袈裟后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找个客栈?益州的物价远近闻名,更何况因为范氏的拍卖会,益州涌进了不少外来人口,住一日的房钱可在其他地方住三四日,实在是贵到让人心疼。

    天光渐褪,望舒高悬,再耽搁下去连客栈都要满了,正举棋不定时,前方有争执声传来,谢汐楼瞬间将一切抛到脑后。

    有热闹不凑,就算有地方住,能睡得着吗?她兴致勃勃蹦蹦跳跳过去围观,抢占前排位置,围观“欺凌民女”的戏码。

    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恶意无法掩饰,猥琐之气冲破天灵感。张嘴说话时,嘴里的黄牙配着黑色的牙缝,几步外都能嗅见恶臭之气。

    “芹儿,你一个妇道人家,每日起早贪黑的卖豆腐,多辛苦?你那情郎,早就留在京中尚了公主,断不可能再回来娶你,不若你跟小爷我过,我来养你。”

    被围住的叶芹儿低着头摆弄着豆腐,神情麻木,充耳不闻。路过的行人更是连眼神也不停留,似是看腻了这场戏。

    “你跟了我,我保你吃香喝辣,只要你给我生个娃儿,咱们一起过好日子……”那男人边说,边靠近叶芹儿,手臂慢慢围上去,试图揽住叶芹儿的肩膀。

    以前在华京时,谢汐楼常在画本上见这场戏,总想着如果遇到,定要把坏人揍得亲爹都不认识。离开华京的这两年,见识涨了不少,恶霸见了不少,这么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次见。

    此刻她迈入益州的地界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此时站出行侠仗义,很容易落在有心人眼中被针对,但——

    人生须臾几十年,想那么多做什么?说不定下一刻天上落下一块石头,又将她送去见阎王。

    谢汐楼撸起袖子正准备替天行道时,有人抢先一步

    冲上前去,蛮横推开那男人的手臂,以保护的姿态,挡在叶芹儿身前。

    这两人衣着华贵,其中一人是谢汐楼的熟人,步思文。

    灵州一别,有段时日未见。上一次还是衣着朴素看不出家境的书生,这一次成了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

    他怒斥着面前的流氓:“哪里来的流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那男人瞪着这两个少年,神色间颇为不耐:“你哪只眼看我强抢民女?我和芹儿一直是你情我愿!你管得着吗?”

    步思文丝毫不退让:“若真是你情我愿,这位娘子为何一言不发?”

    那男人见这二人纠缠不休,坏他好事,怒道:“今儿我便替老天爷教训教训你们,让你们记住少管闲事!”

    他伸出手击向步思文,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竟起了细微风声。

    谢汐楼快步上前,抓住那流氓的手腕,手指被震得发麻,感觉要断了:“不过问你两句话,你便运了这么大的力,怎么,以为打死他俩,就没人敢拦你了?混账得太久,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这一只脚都进棺材的人,还娶媳妇,娶了让人家守活寡吗?”

    这话极为狠戾,周围有路过的人发出哄笑。

    “你又是谁?!坏我好事!”那男子勃然大怒,招呼兄弟一起,挥拳直向星野面门,“难不成你也看上芹儿了?毛都没长齐的混小子,也敢和我抢女人?”

    谢汐楼后退几步轻巧躲过。

    两个流氓在益州作威作福已久,仗着有点功夫,与他人起冲突从未输过,根本没把对面这瘦弱少年放在眼里。

    他的每一拳都带着猎猎风声,谢汐楼灵巧如猫儿,时不时还要拉一把发呆的步思文,后背却湿了一片。

    她逃命的功夫好,其他的逊色不少,拦一招半式已是勉强,真打起来讨不到好处,只能东倒西歪地躲招式。

    这么打下去,她今儿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正要想个法子脱身,人群中挤出两个青衣壮汉,默契冲着恶霸出拳。恶霸收回对付谢汐楼的拳头,转道格挡。这俩人功夫颇高,谢汐楼见二人帮着她,热血翻涌,感觉自己又行了。

    那恶霸似乎对这俩青衣人有所忌惮,收住动作朝地面吐了口浓痰:“等着,等小爷回去告诉我舅舅,定要你们好看!”

    谢汐楼没收住手,一个巴掌响亮落在他的脸颊,也算被那无辜的姑娘报了仇:“多大人了,还找舅舅,你怎么不找你娘继续喝奶啊?就你这点本事,也就欺负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了。”

    那恶霸脸色涨红,愤怒至极,目光中全是不敢置信:“你敢打我?你知道我舅舅是谁……”

    打都打了,人也得罪了,何不图个痛快?

    “啪”又一个耳光落下,打得那流氓嘴里的牙齿有些松动,脸颊高高肿起,谢汐楼瞧着他的脸,粗着嗓门:“这才对,一边一个,好看。我管你舅舅是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此等唵噆事,我教训你那是帮你爹娘教训的,他们见了我还要感谢我。你要是再敢来骚扰这位姑娘,被我知道了,我定阉了你,把你送到宫里刷恭桶。”

    “你算老几?你现在跪地给爷爷磕三百个响头——”

    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颈侧。

    谢汐楼握着匕首,任锋利的刀刃轻轻划过流氓的脖颈,留下一条血痕:“你要是再满嘴喷粪,这把刀可就划下去了。我这人心狠手辣,向来杀人不眨眼,死在我手下的人怕是比你糟蹋的姑娘还多……”

    血痕不深,几颗血珠冒出,看着不可怕,疼痛却在恐惧中被无限放大。

    恶霸身下有黄色液体流出,竟是被吓得尿了,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谢汐楼有些嫌弃,收好刀,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语气轻蔑:“就这点胆量还敢出来混,德行。你尽管找你的三大姑八大姨告状,我倒看看他们是不是真有这个脸,给你这么混账玩意撑腰。”

    恶霸往日为非作歹欺压良民,今日有此劫难,围观群众无不拍手叫好,一时间嬉笑声嘲笑声响作一团。

    有好心旁观者提醒谢汐楼:“小兄弟,这孙老六的舅舅是益州刺史姜曲,极为护短。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不如赶紧离开,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另一人赞同:“是啊,我们叫他孙老六,并不是因为他在家中行六,而是他舅舅姜曲妻妻妾妾给他生了五个女儿,没一个男孩。姜曲把他这个外甥当成亲儿子培养,乡里乡亲的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孙老六。这孙老六平日里干了多少荒唐事,都被遮掩了过去,这次在你这跌了跟头,定不会善罢甘休。”

    “小兄弟,你还是快走吧,孙老六和姜曲,不会放过你的。”

    谢汐楼笑眯眯感谢围观群众的善意提醒,将打斗时歪掉的帷帽扶正,严严实实遮掩住容貌,不让他人窥见一丝一毫。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孙老六定不敢在此时再生事端。谢汐楼趁无人注意时,悄悄溜走,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本来还想同步思文打个招呼,还是等下次遇到再说吧。

    谢汐楼步履匆匆,拐过一个街角,被突然挡在面前的人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刚刚帮忙的青衣壮汉。

    谢汐楼警惕地退后半步,决定先礼后兵:“还未来得及谢二位兄台相助小弟之恩,小弟感激不尽。不知兄台在此处将小弟拦下,为了何事?”

    其中一青衣壮汉板着脸:“我家主人请先生前去一叙。”

    “你家主人是谁?小弟初到益州城,并没有故交呀。”

    那青衣人侧了下身子,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主人的马车就在那里,还请先生移步。”

    第26章 渡口人2春意浓

    谢汐楼初到益州城,人生地不熟,已经得罪一个孙老六,不想再得罪另一方势力。更何况这俩青衣壮汉看起来并无恶意,想来不会有危险。

    她顺着青衣撞着指着的方向瞧去,被闪得双目晕眩。

    街边角落停着一辆马车,车舆刷着红漆,四周镶嵌着珍珠,顶棚四角悬挂着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奢华之气扑面而来。马车周围站着另外两个青衣人,都是练家子,眼神凌厉机警,扫视着四周。

    谢汐楼走近,掀开遮挡的门帘,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金丝楠木车顶映入眼帘,马车内壁被华美绸缎包裹,座位上铺着没有一根杂毛的雪色裘皮。

    马车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人儿,眉目如画,口若含珠。衣裙层层叠叠铺陈半面马车,像是牡丹一层一层的花瓣,发髻点缀着赤红宝石和雪色珍珠。

    那人正在斟酒,见谢汐楼上车落座,将酒壶随意搁在桌子上,手指掩唇:“刚才远远瞧着,竟未看出是位女侠。”

    女扮男装的这两年,并非无人瞧出她的女儿身,但隔着帷帽看破的,面前这人是第一个。

    谢汐楼将帷帽取下。

    “不知姑娘因何事寻我?”

    美人儿将刚斟好的酒递给谢汐楼:“谨以此酒,谢女侠搭救芹儿之恩。”

    她的笑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婉转,只听一声便酥了半个身子。

    “举手之劳。”谢汐楼接过琉璃杯,赞叹道,“好漂亮的杯子。”

    “你若喜欢,妾差人寻套新的赠你。”

    “那就多谢啦。”谢汐楼抿了口酒,清甜香醇的梅子在口腔中蔓延,“我叫谢汐楼,还不知美人姐姐怎么称呼?为何要替芹儿谢我?”

    “妾虞氏,周围人称呼妾为三娘。芹儿是妾多年好友,自然要替她谢谢少侠。”

    谢汐楼诧异:“既是多年好友,为何三娘不亲自出手呢?”

    虞三娘轻笑:“在这城中,怕是没有姑娘家愿意和妾攀扯上关系。”

    三娘……姓虞……益州……

    谢汐楼惊讶:“三娘莫不是‘春意浓’的三娘?”

    春意浓是益州城最有名的烟花地,楼中姑娘各个才貌双全。若看上哪位美人想要共度春

    宵,则要凭‘实力’打动美人,让美人点头方可。

    美人不允,出再多的钱也没用。

    “实力”这个词妙得很,文韬武略是实力,金银财帛是实力,滔天权利还是实力,端看美人怎么说罢了。

    虞三娘娇笑:“没想到谢姑娘知晓‘春意浓’……姑娘可介意与妾共乘一车?”

    “若不是迫于生计,谁愿意在花街柳巷里挣扎讨生活?更何况,高门贵女也不比风尘女子高贵多少。风尘女子为了生活对恩客曲意逢迎,后宫女子为了权利荣耀争风吃醋。区别不过是一个恩客不固定,一个恩客只有皇帝一人罢了。”

    这番话可谓惊世骇俗,虞三娘睁大双眼,呆楞了半晌才缓过来。

    “谢姑娘好大的胆子!妾身佩服!”虞三娘端起桌上酒杯,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转着琉璃酒杯,痴痴望着残余的几滴琥珀色液体随杯子转动而左碰右撞,身不由己,“这世道,姑娘们失去父兄庇护,生存不易,她们也只想活下去罢了,为何要遭人欺凌?只可惜这个道理,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大老爷们却理解不了。”

    气氛莫名伤怀,谢汐楼不知如何劝慰对面的人。她掀开薄如蝉翼的窗帷,看着窗外天色,想起还未找到住处,开口请辞。

    “三娘可知这益州城哪家客栈物美价廉?不瞒您说,我半个时辰前刚进入城中,还未来得及寻住处。”

    “最近益州城人多,便宜客栈怕是不好寻。”虞三娘眼神中隐含惋惜,“你若是个男子,妾便带你回春意浓,不收你钱,但——”她无奈叹了口气,“终究是个姑娘家。”

    谢汐楼眼睛亮了起来。

    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青楼呢。以前听书院同窗提过,那地方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去了就不想离开。可惜那时家中管得严,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根本没机会去见识。

    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谢汐楼挪了挪屁股,靠近几分,笑眯眯道:“我不挑剔的,不用睡大街就成。我保证入夜后闭门不出,不给三娘添麻烦。”

    “房间多得很,妾给谢姑娘寻个静僻处,绝不让杂七杂八的人打扰姑娘休息。”虞三娘眼眶中隐隐有水光浮现,亮晶晶的,“姑娘将妾当朋友,妾定会护住姑娘,只要姑娘不嫌弃妾身份低贱。”

    虞三娘曲起指节敲击马车壁三下,马车缓缓出发,角落悬挂的银铃随颠簸,清脆响声萦绕耳边。

    “三娘莫要如此。三娘为我提供了住处,该我感谢你才是。我估摸着要在益州城呆几日,还有不少地方要请三娘帮我呢。”

    “不知谢姑娘因何而来?”

    谢汐楼将范氏拍卖会的事讲给虞三娘听,虞三娘笑道:“这有何难?那日晚间,范氏设宴邀众人一聚。妾受邀过府抚琴,到时候你随我同去便是。”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想到什么,迟疑开口,“只是最近半月益州城内并不安定,也不知这宴会是否会受影响。”

    “此话怎讲?”

    “姑娘有所不知,半个月前,益州秦家娶亲,当晚酒席未散,新郎官却没了踪影。次日清晨在益州城郊范氏学堂外发现一具赤身裸体的男尸,经过辨认正是新郎官秦延宗。五日前,仙乐楼花魁在游船上选婿,不少人前去凑热闹,哪成想宴会还未结束,二十里外的官府门外再次发现一具赤裸男尸,是本该在湖中游船上的上官靖。两位死者皆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益州城中传言无数。”

    “案件还未告破?”

    虞三娘微微摇头:“何止未告破,听闻连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官府将消息封锁,不许百姓议论,生怕耽搁了两日后的拍卖会。上官家和秦家每日派人到官府中去,这几日正闹着呢。”

    二人又说了几句,马车停住。

    谢汐楼掀开门帘,不等下人安置好上马凳,率先跳下去环视四周。她本以为会看到满街热闹,没想到却是一条静僻的小巷。

    虞三娘被搀扶着下了马车,边摇着手中画了两只鸳鸯的团扇,边为谢汐楼介绍:“这是春意浓的后门,妾带着姑娘从这里进去,免得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儿楼里有最新鲜肥美的江鱼,妾嘱咐膳房,再添几道益州名菜,定让姑娘大饱口福。”

    谢汐楼跟在虞三娘身后,穿过花团锦簇的庭院,进入喧闹的楼中。

    春意浓和画本上的青楼相差甚远,没有衣不蔽体的美人,没有明晃晃色欲熏心的恩客。姑娘们巧笑嫣然,端庄温柔,客人们衣着得体,少有孟浪举动。

    虞三娘带着谢汐楼从隐蔽通道上到三层,推开角落房间的木门:“这是专门用来吃饭的房间,姑娘安心入座。”

    房间里三面是窗,垂着纱帘,窗外是如画美景,有风吹过时,纱帘似在飞舞,如雨后薄雾,平添几分朦胧。

    谢汐楼东摸摸西瞧瞧,赞叹道:“没想到这里还做酒楼生意。”

    虞三娘笑道:“风月场不做酒楼生意岂不可惜?楼里姑娘要用膳,客人们也要用膳。用膳时姑娘抚琴作陪,剑拔弩张也能化做绕指柔肠,这些酒楼可做不了。”

    “谢……兄!”

    门外传来惊呼声,谢汐楼循声望去,竟是刚刚见过的步思文和那个不认识的年轻人。

    “步兄!刚刚没找到机会同你打招呼,竟然在这里又见到了。”

    步思文站在门口,瞧瞧谢汐楼看看虞三娘,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虞三娘看出他的犹豫,团扇掩唇,轻笑道:“既然二位认识,妾就不再这里打扰了。”她冲谢汐楼眨眨眼,压低声音,“门外有人,若有什么事让他们去寻妾。”

    说完,虞三娘向门外走去,款款玉步摇曳生姿,路过门口二人时微微点头,勾得步思文身旁那人目光追随她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拐角时才回过神来。

    步思文兴冲冲坐到谢汐楼对面:“刚刚我就觉得那人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谢汐楼将斟好的茶水推到他的面前:“在灵州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步兄打招呼,还请步兄见谅。”

    提及灵州城,步思文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唉,不怪你,发生了那样的事,谁愿意多呆?你走后不久,那和尚便被关进了死牢,案卷快马加鞭送入京中,只等刑部核实后,就能行刑。穆兄也因为冒认凶案的事被打了三大板,我离开时还在白鹿寺修养。”

    这结局和谢汐楼预料的差不多。

    当日谢汐楼走得匆忙,离开后与灵州城众人未有联络,心中却一直惦念着那案子的结果。如今遇到步思文,终于了却了这一桩心事。

    气氛淡了几分,步思文挤出一个笑容:“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下午时我还和表哥提到谢兄的神探事迹,没想到晚上就见了面。”他同谢汐楼介绍一直同他一起的那人,“这位是我的表哥,是我祖父的哥哥的女儿的儿子,此次我来益州,便是受他邀请。”

    那人衣冠楚楚,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愁绪。他站起身与谢汐楼见礼:“久闻谢神探大名,在下益州司法参军郑治,想请谢兄帮忙,查出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第27章 渡口人3临丹湖

    郑治开门见山,态度谦和,让谢汐楼颇为受用。她想起来时虞三娘说的话,试探问道:“可是益州城内最近发现的那两具裸尸?”

    郑治震惊:“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卡在喉头,想到了刚刚还在屋内的虞三娘,无奈笑笑,“定是虞三娘告诉你的。这事儿极为隐蔽,却瞒不过春意浓。”

    青楼楚馆一向是各路消息的聚集地,虞三娘作为春意浓的老鸨,知晓此事并不奇怪。

    “郑兄可知谢某的规矩?”

    郑治看了眼一旁的步思文,见他一脸茫然,询问道:“请谢兄赐教。”

    谢汐楼抬起手腕,搓了搓手指:“谢某不挑案子,但要收钱。不知益州城是否愿意提供此案的赏金?”

    “谢兄的意思是,若无赏金你便不帮忙?”

    “是。”

    郑治拍了下桌子,桌上茶盏被震得清脆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急促呼吸:“谢兄怎可说出这种话!人命关天的事,怎可用金钱衡量?”

    谢汐楼见多了郑治这种人,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痛。

    “郑兄既然知道案件详情,想必是官府中人。既是官府中人,朝廷难道不发俸禄?你办案,朝廷付你报酬,为何到了我这,就成了‘人命关天’,‘不能用金钱衡量’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

    郑治眉头紧锁,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眼看着俩人要吵起来,步思文忙不迭开口劝架:“此事是我的错,只同表哥介绍了谢兄的聪明才智,忘记说谢兄的要求。这样吧,既然错误在我,谢兄的酬劳由我来支付可好?”

    谢汐楼挑眉,笑着望向他:“步兄准备出多少?”

    步思文迟疑开口:“赵员外给的赏金是百两黄金,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先付十两黄金可行?”

    十两黄金于寻常百姓而言并不是个小数目,可供五口之家一年温饱,步思文说得轻巧,仿佛只是一件外袍的钱。

    谢汐楼恍然大悟:“你和辽东步家是什么关系?”

    “步家当家人是我祖父的兄长的长子,也是表哥的外祖的弟弟的长子。”

    谢汐楼试探询问:“在灵州城时听你提过,你要参加今年青岩书院的遴选?青岩书院制度古板严苛,遵循百年前商人子不可进山读书的规矩,你可知晓?”

    步思文点头:“知晓的。百年前商人地位比现在还要低微,商人子不可入书院读书不可入朝为官。曾祖父为了让步家的路走的更顺遂,不让我的祖父与郑兄的祖父沾手家中生意,这样他们的后辈便可入朝,帮扶家族。到我与表哥这一代,算是洗掉了商人的标记。”步思文拍了下脑袋,懊恼道,“谢兄,此事容后再议,此时最重要的就是破了眼前这桩杀人案!”

    自灵州城案子了解,步思文对破案产生兴趣。他兴致勃勃望向谢汐楼,眼神中满是渴望。谢汐楼想起玉佩在灵州的变化,答应了下来。

    “那就请郑兄讲一下案子的情况吧。”

    破案要紧人命关天,郑治虽不满意谢汐楼的说辞,还是按耐怒火,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平息心绪。

    “半个月前,城中一户人家娶亲,新郎官敬酒途中失踪,次日清晨被人发现赤身裸体躺在城郊范氏学堂的门口。五日前,花魁游船选婿,混乱中上官家嫡长子不见了踪影,几个时辰后,巡夜更夫在衙门门口发现一具裸尸,经过确认,正是失踪的上官靖。”

    “两具尸体死法相同,均为被迷晕后,一刀切断咽喉致死。两具尸体被发现时,浑身赤裸,**被割下,至今没有寻到。发现尸体的地方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证据”

    步思文正在喝茶,听到这话呛了口茶水拼命咳嗽。郑治很是奇怪:“怎么了?”

    步思文瞥向谢汐楼,见她神色坦荡未有异常,倒衬得他想得太多。他摸了摸鼻子略微有些尴尬:“没事,只是同为男人,感觉这凶手太过残忍。”

    郑治赞同:“是,尸体上没有被折磨过的痕迹,却在……被如此羞辱,着实奇怪。我曾怀疑此事与宫中有关,对益州城中的公公们走访排查,可惜一无所获。”

    步思文奇怪道:“公公们?公公们为何会在益州?”

    谢汐楼解释道:“宫中太监们上了年纪或者生了恶疾会被驱逐出宫。有权有势的早就在宫外安置家产出宫后颐养天年,更多的太监没攒下多少财产,只能拖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

    最多的人根本活不到出宫那日。

    她垂下眼睫,将没说完的半句话咽到肚中。郑治看她一眼,继续往下说:“谢兄说的没错。近些年,城中共有三个公公,其中一个去年寒冬冻死街头,一个在城中开了家首饰铺子,还有一个下落不明。开首饰店的这人瘸了一条腿,怕是杀不了人。”

    “没多久第二具尸体出现,官府试着找出二人之间的关联。两位死者虽算不上恶贯满盈,但都是益州城中大户人家纨绔子弟,干了不少人憎狗恶的事,共同的仇家不少,只是这些仇恨远不到要杀人泄愤的地步。”

    谢汐楼疑惑道:“两件凶案都发生在人群聚集时,却没有任何目击者?”

    “秦家婚宴那日,宾客们都喝的有些多,根据下人们所说,新郎官席中被灌了不少酒,中途去后院醒酒,不让下人跟随,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依旧未归,秦家这才遣人去寻,然后便发现新郎官不见了。

    “游船选婿那日更混乱,大大小小花船挤满湖面,少那么一艘两艘也只当作被挤到其他角落。等到湖面平静众人散去,已是子时过后,上官家的老仆这才发现,他们家公子不见了。”

    步思文问:“上官家不是益州城大户吗?所乘花船上没有自家仆人?”

    “上官家与百年前相比,已大不如前,如今只余下个空架子。表面锦绣,内里全是枯草。死的人是上官家主的嫡长子,三岁开蒙五岁送进学堂,在外最喜摆文人的架子。这次花魁游船选婿,上官家并没收到邀请,是上官公子租了艘小船,非要去湖上赏月,还偏偏要挑在那时候……那小船真真是艘小船,除了他和船夫,多一人都晃悠。船夫至今下落不明,官府还在找寻。”

    “从发现上官公子失踪到发现他的尸体,大概多长时间?”

    “一到两个时辰。亥时初老仆开始寻小船,子时初确认那船不见了,子时末更夫路过官府门前时,发现了上官氏的尸体。”

    “案发地离发现尸体的地方有多远?”

    “有近二十多里的距离。若骑马坐车,需要横跨益州城,耗费近半个时辰。”

    谢汐楼抱臂而坐,在心中推演。

    第一桩命案从人失踪到发现尸体经过了一夜,凶手绑架杀人运尸时间充足,不容易找到突破点。第二桩案子则完全不同,凶手控制船夫,迷晕死者,将死者带到岸上杀害,弃尸衙门前只用了两个时辰左右。

    案发时间确定,路线易推演,或许会是个突破口。

    低头思索时,房间门被推开,推门之人还未见身影,轻柔笑声先一步飘进屋内众人的耳朵。

    笑声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婉转,只听一声便酥了半面身子,正是刚离开不久的虞三娘。

    她换了一身衣裳,鬓边发丝略有散乱,更衬出几分妩媚之感。

    “今儿各位有口福了,除了江鱼,膳房还收到一箩筐小田螺。”

    她将炒好的田螺搁到桌面上,鲜香气扑面袭来,让人不自觉口舌生津。

    谢汐楼第一次见这么小的螺,捏起一只转着圈打量,不知如何下口。虞三娘看出她的疑惑,坐到她身边笑道:“这些田螺被剪了尾,你放到嘴边轻轻一吸,就能吃到肉。”

    谢汐楼学着她的样子,试了几回终于掌握了几分要领,赞叹道:“好吃!螺肉虽小味道却足,比大螺片还入味!”

    虞三娘用帕子细细擦着手指,帕子边绣着两只莲蓬,鲜艳欲滴,如同真的一般。她笑道:“益州城中水比地多,到处都是大河小河。不少住在水边的人家中都扎了竹筏,有时候坐船比骑马还要方便。”

    谢汐楼边吃田螺边随口问道;“那游船选婿的湖离这里可近?”

    “临丹湖?”虞三娘秀美微蹙,指着窗外的小河,“若乘船从这里出发,约莫两刻可到。城中大半河流都会经过那里。你想去临丹湖?”

    谢汐楼点头:“我想着,花魁选婿的地方应当有极好的景色,有些好奇罢了。”

    “是了,临丹湖景色却是极美。楼中有不少花船,白日里停驻岸边无人使用,你若不嫌弃随时可用,需要船夫的话妾帮你安排。”

    “那就先谢过三娘啦。”

    虞三娘并未多呆,聊了几句先行离开。经她这么一打岔,三人没再讨论案件,转去说着益

    州情况风土人情,不知不觉间到了该散席的时候。

    谢汐楼这几日将住在春意浓的事二人都知晓,步思文同郑治离开,走出房间后又转身回来,对着没有离开意思的谢汐楼满脸纠结地道:“谢兄,你要不同我们一起吧。府中不少空房间,你可在那里借住。”

    谢汐楼看了一眼门外的郑治:“若那是你的府邸,我怎么着也会去多打扰几日。”

    步思文明白她的意思,依旧觉得不妥:“那也可住客栈。你住在这楼中实在是——”

    谢汐楼笑着打断他的话:“步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这人最不喜欢条条框框,我住在哪里做什么,只看我的喜好不在乎他人想法。若你真当我是朋友,这些话以后莫要再提。”

    步思文挠了挠头:“是我错了。明日一早我来寻你,我们一起去临丹湖。”

    第28章 渡口人4第三个死者

    六月清晨的风轻柔如云织成的纱,柔软清凉。日光跻身层云间,努力透出夺目的光。

    春意浓旁的河岸,一艘画舫停泊在岸边。

    画舫飞檐翘角,雕栏玉砌,如一个精致小巧的四角亭。四周悬挂着如烟薄纱,微微拂动,如梦如幻。

    亭中早已备好瓜果点心,另有婢女跪坐一旁煮茶,谢汐楼觉得兴师动众,又恐拂了三娘好意,惹她伤心。

    “我只是去转一圈,没必要乘这么精致的画舫。”

    “只是艘寻常的船,昨夜夜里睡不着,我还乘着在附近转了一圈。”虞三娘送谢汐楼上船,望着天色隐隐担忧:“今日瞧着要下雨,姑娘尽早回来。”

    谢汐楼掀开帷帽纱幔,歪头看天边光景:“不会吧,我瞧着天挺好的呀。”

    “现在是益州的雨季,天气说阴就阴,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瞬大雨倾盆。妾瞧着这云层层层叠叠,约莫着过午便会落雨。”

    谢汐楼放下了心:“我就去转转,晌午前肯定能回来。”

    “昨日你说你的朋友会与你同去,他可是临时有事?”

    说好同去的步思文至今未出现。

    “或许吧。不等他了,我一个人去也行。”

    虞三娘退回岸边,船夫们得了令摇橹离岸。

    水面随画舫移动荡开层层波纹,如鱼鳞般闪闪生辉。谢汐楼站在船边朝三娘的方向挥手,旋即看到了三娘身后正气喘吁吁朝着此处跑的步思文。

    谢汐楼叹了口气,吩咐船夫重新靠岸。靠岸时步思文气喘吁吁赶到,靠着河边柳树弯腰喘气,半晌缓不过气。

    虞三娘掩唇轻笑:“再晚来一会儿,可真就赶不上了。”

    步思文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城南又死了个人,和前两起案子一样。我表哥一早就被叫走了,我得了信儿赶紧来这儿找你,一起去凑热闹——一起去探案。”

    谢汐楼一跃上岸,衣摆随她的动作在空中绽放:“这次尸体在哪儿发现的?”

    “渡口。那人你还认识。”

    谢汐楼来了兴趣:“我认识?”

    “不算认识,准确说是你见过。”步思文平缓了呼吸,不绕圈子直接揭晓,“就是昨日傍晚欺负卖豆腐小娘子的那个孙老六。发现尸体的地方你也去过,正是昨日发生冲突的那个街角。”

    这倒真是巧了。

    昨日她初到益州,就干了这么一件除恶扬善的好事,结果这刚过去半日,人就死了。

    谢汐楼指指自己:“那我是不是也算是嫌疑犯了?”又指指步思文,“你也是。”

    步思文扯住她的胳膊:“走吧,湖什么时候都能游,死人过一会儿可就看不到了。”

    他拉着谢汐楼向来时的大路走,被虞三娘拦住去路:“既然是渡口,自然是坐船最快。这船备也备好了,不如委屈二位乘船去?”

    ……

    昨日熙攘热闹的渡口,今日被衙役官差层层围住,凑热闹的百姓被挡在一条街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第一个抛尸地点在益州城郊的书院外,除了早起的几个书生无人见过现场;第二个抛尸时间在午夜,只有更夫见过那具尸体。

    纸包不住火,凶杀案瞒不住益州城百姓。就算官府再怎么不想让人知道,秦家上官家门口高悬白灯笼,悲切力竭的哭声多少泄露了消息。

    谢汐楼和步思文在距案发地百步外的地方上岸,被拥挤人群裹挟,挤不进尸体附近,还是郑治先看到他们的身影,派人将二人带了进来。

    帷帽被挤得歪歪扭扭几乎要坠落,谢汐楼仔细整理,一旁的郑治瞧着她的动作皱紧眉头:“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羞于见人?”

    “自幼患有痼疾,晒太阳会起红疹子,怕吓着人。”

    郑治本就是随口一提,摆摆手讲起尸体的情况:“半个时辰前,路过行人发现了这具尸体,报了官。”他引着二人到尸体旁,继续道,“这具尸体和前两具一样,裸尸,下面被割掉,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孙老六仰面躺在满是青苔的地面,紧闭双眼,唇角有笑意。尸体没穿衣服,身体除了擦刮伤外没有太多明显痕迹,只有脖颈处的刀伤深可见骨,以及少了半面手掌的右手。

    仵作正在验尸,谢汐楼绕着走了一圈,指着尸体残缺的右手问道:“前两个人也是这样的吗?”

    仵作瞟了一眼尸体,又瞟了一眼她,最后被郑治瞪了一眼后,慢悠悠开口:“只有这孙老六是这样的。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先被砍去手掌,再被凶手遇到,杀害后弃尸这里。”

    谢汐楼看着孙老六鲜血淋漓看不出原本样子的**,按耐住心中不适:“凶手对这玩意真是情有独钟。”

    郑治轻咳了声:“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怀疑凶手是宫里出来的人。”

    “是否查过患有暗疾者?”

    郑治叹气:“试过,不好查。这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求医问药都要藏着掖着,只能慢慢打听,至今没什么收获。”

    “和死者相关的女人呢?”

    “女人?”郑治不解,“你怀疑凶手是女人?死者都是正值壮年的年轻男性,且死状……怎么会是女人?”

    谢汐楼微微侧过身子,让尸体完全离开她的视线:“三个死者既然都是先被迷药迷晕,再被杀害,不能完全排除女人。迷药下毒是弱势群体常用的手法。搬运尸体不易,若是女人,兴许有帮手。”

    “谢兄说的是,是本官疏忽,这就派人重新排查。”

    “对了,是谁发现的尸体?”

    一旁的衙役听到这话举起手,将谢汐楼和郑治的目光拉到他的身上:“是我爹发现的。我家就在附近,我爹每天早晨天还未亮时会带着自家种的菜去卖时,会走这里条路。今日他发现孙老六的尸体后先回家寻了我,又报了官。我赶到后,将这里保护了起来,没让其他任何人再靠近尸体。”

    谢汐楼问他:“你认识这孙老六?”

    “这益州城谁不认识孙老六?”衙役笑了起来,旋即想起正在办案,收起笑容,摸了摸后脑勺,“孙老六是姜刺史姐姐的儿子,前一阵姜刺史还商量让孙老六改姓姜,他爹气得要休妻,这才阻止了这件事。除了这件事,孙老六本身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在舅舅姜刺史面前那叫一个装孙子,在外面却到处欺负人。就昨日傍晚,他还在这儿欺负叶家的那个寡妇,被几个好汉揍了一顿,丢了好大的脸。”

    郑治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还有什么别的信息吗?比如令尊发现尸体时,周围是否有可疑的人?”

    “那到没有,这条路清晨走的人并不多,若不是我爹,怕是此时才刚刚有人报官呢。”

    现场人越来越多,郑治让衙役和仵作带着尸体先去义庄,让刚刚介绍孙老六情况的李阳跟着谢汐楼,听她的吩

    咐。他则去县衙亲自向姜刺史说明情况。

    谢汐楼望着他明显沉重不少的背影,只觉得有些莫名好笑。一旁吐到几乎要虚脱的步思文看着这笑容,有气无力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当官不易,破案子还没讨好上司重要。”

    步思文没懂她在说什么,强撑着回到陈尸处,这才发现尸体早就被抬走了,除了一地被踩踏破坏的青苔,看不到任何痕迹。

    步思文松了口气:“那尸体太可怕了……你一点都不怕吗?”

    “害怕到谈不上,就是觉得有些恶心。那地方血淋淋的……任谁看了都会不适。”

    步思文莫名想到在白鹿寺的时候。

    贾宽死时,谢汐楼没有丝毫惧意,主动凑上去看尸体的模样。这次的尸体血腥恐怖,她还是丝毫不怕。

    这人真的是个小娘子吗?为何胆子这么大?

    官府之人迅速撤离,围观百姓逐渐散开,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的李阳忍不住出声,大着嗓门问道:“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昨日见到孙老六时,他身边还站着一人,那人衣着普通,像是家中仆役又像是同龄的朋友。谢汐楼问李阳:“孙老六平日里可与什么人交好?出门时是否会有仆役跟从?”

    “孙家穷得很,哪里会有仆役?倒是有两个狗腿子,都是他的同窗,一个叫戴庆,一个叫魏俊明,都住在城北边。大人可是想找这二人问情况?”

    谢汐楼点头:“不瞒你说,昨日在这里揍孙老六的正是在下。”

    听了这话,李阳睁大双眼正要说什么,被谢汐楼打断:“揍了孙老六后,我去了春意浓,再没离开。此事你们郑参军可以作证,昨日他与我同桌共饮来着。”

    李阳的表情五颜六色,明显想到别处去。谢汐楼懒得理他,刚刚笄冠的年轻人,沾上点青楼楚馆风流韵事都能莫名激动半天。

    “我记得揍他的时候,他的身边还跟着个人,想必就是戴庆或者魏俊明了。去找他们问问情况,兴许就能知晓昨夜孙老六去了什么地方。”

    “好嘞,那戴庆在下熟得很,这就带二位大人去。”

    发现尸体的渡口位于益州城中心,到城北里坊戴庆住处步行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益州城北,河流与小巷子纵横交错。城北不少弯弯绕绕的小巷子,若无人带领,极易迷路。这里的房屋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石头地坑坑洼洼,院墙高低不平,有填补痕迹。

    戴庆住在巷子深处,院门敞开着,一位白发老妇正在院中纳鞋底,见到李阳很是高兴:“阿阳来啦,是来找我家小庆吗?”

    李阳自然而然蹲到老妇身边,帮她整理地上的绣品:“婶婶好啊,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们想找戴庆问几个问题。”

    “那真是不巧了,小庆现在不在家。”

    “他去哪了?”

    戴母摇摇头:“昨晚就没回来,他这些日子常住在书院中,应该在那里吧。”

    第29章 渡口人5重逢

    戴母瞧见谢汐楼和步思文一直站在门口,急急忙忙从屋内搬了两个小凳子放到院子里,又寻了干净的布擦掉表面浮尘:“小户人家,二位大人将就着坐。”

    知道戴庆不在家,谢汐楼本不欲多待,但戴母如此热情,不坐下歇息片刻,倒显得嫌弃似的。

    她大咧咧坐下:“我们是李阳兄的朋友,听他提及戴庆兄,想结识一下,故冒昧登门打扰。婶婶说戴庆常住书院,如此好学,来日定金榜题名。”

    这话让戴母很是高兴:“呈您吉言。小庆说了,等到七月的时候,要入华京读什么石头书院,三年后不用参加科举,可直接入朝为官。到时候还要把我这老婆子接到华京去享福!听说华京可繁华咧!”

    戴母脸颊红润,唇角快要裂到耳根,满目都是自豪与憧憬。

    谢汐楼纠正:“可是青岩书院?”

    “对对对,就是这个,瞧我这记性。”

    青岩书院并非想读就能读,入学考试不比科考容易几分。即便真的考进去,结业后能直接做官者须得过岁考前三。过往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者皆是各科佼佼者,就算戴母不知,戴庆如何不知?

    不过是哄骗母亲罢了。

    步思文想要将这其中的不易说给戴母听,被谢汐楼拦住转了话题。几人又聊了几句,谢汐楼寻机告辞离开,走出院子近百步,步思文将不解说出:“为什么不告诉戴母青岩书院的真相?”

    谢汐楼低头踢着石头路上的小石子,小石子咕噜咕噜滚出很远:“戴母现在很高兴,为她的儿子感到骄傲,这就够了。至于这谎言能瞒多久,是否会被别人戳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她停顿了下,舒了口气,“再说,戴家非商户非贱籍,戴庆可以去参加青岩书院的入学考试,万一真的考上了呢?”

    步思文还未说话,一旁的李阳笑出了声:“不可能的,戴庆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他能在书院读书,还是靠着和孙老六的关系,院长卖姜刺史人情,被硬塞进书院的。他们整日在益州城游荡惹事,一旬能去书院三五次。大人说昨日傍晚在渡口看到孙老六和戴庆?若他们真的安心读书,大人岂能碰到他们?要不是怕老人家担心伤心,我刚刚就说了,戴庆就是在青楼也不可能在书院。”

    寻不到戴庆,这一趟算是白跑。几人从戴家离开,到巷子口时,正巧碰到叶芹儿挎着竹筐离开家门。

    这倒是巧了,叶芹儿竟然也住在这条巷子。

    说起来,她也是嫌疑人,既然碰到了,不如顺道问几句话。

    “姑娘请留步!”

    叶芹儿停住转身,看着谢汐楼由远及近,眼神呆滞不起丝毫波澜。

    谢汐楼笑眯眯:“姑娘可还记得我?昨日我们见过面。”

    叶芹儿微微点头:“记得,公子昨日救了奴家。”

    她的语气平淡,并不像是遇到救过她的恩人,更像是遇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谢汐楼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在此刻发觉自己并不似想象中的豁达。她收敛起话语中的亲近,冷硬几分:“昨日我们在渡口见过之后,你去了哪里?”

    “回了家。”

    “可有人能证明?”

    “家中仅奴一人,无人证明。”

    叶芹儿回答得直接,不像在说谎,倒让谢汐楼好奇:“你不问我为何问这些问题?”

    叶芹儿摇头:“与奴无关。大人们可还有问题?若没有的话,奴先走了——”

    叶芹儿的态度莫名熟悉,只是一时摸不着头脑。

    “孙老六死了。”谢汐楼打断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以后不会有人再去骚扰你了。”

    对面的叶芹儿睫毛轻颤,半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很好,以后不会有人再被他欺负了。”

    叶芹儿屈身行了一礼,不发一语转身离开,动作看起来随意,却像是风中梨花,柔弱惹人怜惜。

    直到叶芹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谢汐楼才回过味来。

    她终于想起叶芹儿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就像是被揉过劲儿的面团,软趴趴的,瘫软在案板,任人随意揉搓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李阳看谢汐楼盯着叶芹儿离开的方向挪不开目光,凑到一旁问:“大人可是怀疑叶芹儿?”

    “怎么,你认识她?”

    李阳摸摸后脑勺:“算不上熟悉,我家以前就住这条巷子,认识叶芹儿。她很可怜的,六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又生了个弟弟。”

    谢汐楼试探:“继母对她不好?”

    “不是,继母是个好人,叶家小弟五岁时,继母离世,八岁时,父亲离开家再没回来,家中只剩下姐弟二人。那年叶芹儿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为了养家,卖身去了春意浓,家中由虞三娘派人照料。只可惜又是三年,她弟弟也生病走了,叶芹儿彻底

    成了孤家寡人。”

    “同一年,叶芹儿认识了一个姓李的郎君,那郎君是个读书人,家中也只剩了他一个。二人偶然相识一见倾心,虞三娘也是个好人,见那李郎君家境贫寒,没收一文钱,将卖身契还给叶芹儿,甚至还给了她一笔嫁妆。”

    谢汐楼迟疑道:“那李郎君……不会也死了吧?”

    李阳愤愤不平:“那倒没有。虽是同宗,但那姓李的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带着叶芹儿的嫁妆去青岩书院读书,此后再无音讯。叶芹儿在益州苦等李郎君,为此日日在渡口摆摊卖豆腐,总想着若李郎君回来,她会是第一个看到的……可惜几年后,有人从华京返回,带来了那人的消息,说是已在华京成亲,娶了大官的女儿,不会再回益州了。”

    “可知是哪个大官的女儿?”

    “这就不知道了。”李阳叹了口气,“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街头巷尾当闲话说的,未必是真相。”

    寻常勾栏女子多被人瞧不起,与她们为伍都会被人耻笑。

    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好事是“且看她能风光几日”,若是坏事,则是“活该如此”。

    没人关心她们怎么入了那种地方,为何入了那种地方,仿佛入了那青楼楚馆,就再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几人边走边说,从寂静的小巷到人潮熙攘的蛟河边,阴郁心情终被热闹劲儿冲散几分。

    蛟河是益州最大的河,横跨益州城南北。自卯时起,蛟河先于整座城镇苏醒,河两岸各类食摊铺玲琅满目,出工百姓路过时买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食,驱散晨间的寒凉,暖呼呼地开始一日的劳作。

    几人忙了一上午已然饿了,李阳带着他们去了河边得酥饼摊,坐下用午膳。

    李阳为二人倒上热茶,热情介绍:“这家饼店我经常来,和店家钱伯熟得很,你们先吃着,我去帮钱伯!”

    谢汐楼掀开面前薄纱,双手撑着脑袋,看河上船来船往。

    河面波纹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河边柳条在风中轻轻摇摆,与树下野鸭相得益彰。面前茶盏几片碎茶沉沉浮浮,淡淡茶香与食物香气混杂在一起,刺激着食客的嗅觉和味蕾。不远处拱桥上货郎挑着担卖货,边走边吆喝;有妇人站在香脂粉摊前,举着一小罐口脂与商家讨价还价……

    万丈红尘,人间烟火,长醉不醒。

    步思文几口将杯中茶喝完,用袖子抹了抹嘴,丝毫看不出大家公子的仪态气度。酥饼恰在此时被端上桌,他抓起一个飞速吃完,长长舒了口气:“饿死我了,朝食就没来得及吃,都快饿得没知觉了。”

    谢汐楼慢条斯理咬着饼,斯斯文文,活像个大家闺秀:“你早说啊,刚戴婶留咱们吃饭时就不拒绝了。”

    步思文叹息:“戴家家贫,这一顿多几张吃饭的嘴,晚上或许就要饿肚子。”

    “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贫穷,你吃完付一两银子,戴家巴不得你顿顿来吃。”

    “……我谢谢你。”

    说话时,远处驶来一艘两层高的船,船身华丽而庞大,船头甲板上站着十几个人,威风凌凌,颇有种巡视益州城的荒谬感。谢汐楼眯着眼睛瞧了瞧,慌慌张张将帷帽前的薄纱整理好,遮掩住脸颊。

    步思文两腮被酥饼撑得鼓起,含糊不清道:“你吃完了?”

    “吃不下了,瘟神来了。”

    步思文沿着她的视线瞧去,船只恰巧经过这里,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陆回以及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纸镇和堂木。步思文举手挥舞想要同船上人打招呼,被谢汐楼眼疾手快按下。

    谢汐楼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与他们很熟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步思文还没回答,却听到李阳的声音:“周文耀啊,姜刺史的女婿,这益州城谁不认识?”

    周文耀的名字略为耳熟,谢汐楼思索片刻,终于想起这人是谁。

    “周相的小儿子?”

    李阳点头:“是啊,十多年前,他娶了姜刺史家的三娘子,之后每隔几年都会陪着姜三娘子回益州住上一两个月。”

    谢汐楼再次看向船头。

    周文耀头戴金丝冠,冠前镶着绿色宝石,下颌蓄须,三十左右的年纪,眉目温和,书生气浓重。他的身边站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恪守礼仪,想必是姜家三娘子。

    “周相的嫡子配益州刺史的女儿?周文耀是庶出?还是这姜三娘是妾?”

    李阳有些不满:“姜三娘子是姜刺史的嫡女,周文耀亦是嫡子,况且他们早就认识,是真正的缘分天定佳偶天成!”

    第30章 渡口人6鸳鸯楼

    谢汐楼笑笑没说话。

    周国公历经三朝,他的嫡长子是当朝丞相。一家人位高权重,若宫中有适龄的姑娘,周文耀应尚公主,以显圣恩。

    谢汐楼依稀记得,先帝确实曾有这个想法,甚至想要先定下当时年仅五岁的永宁公主与周文耀的亲事,待公主及笄后再完婚。旨意还未下达,当时的皇后求到当时的太后面前,这才阻止了这场荒唐的赐婚。

    见谢汐楼没否认,李阳继续向下说:“周文曜和姜家三娘之间的故事,是益州城中一段佳话,流传颇广,赚了不少姑娘的眼泪。”

    “详细说说?”

    “最开始,周相有两个儿子,均是嫡出。周文耀的兄长天资卓越,三岁便有神童名号传出。可惜过慧易夭,正当壮年时从马上摔下,头着地,当场就没了。”

    这事谢汐楼有印象:“这和周文耀还有姜家三娘有什么关系?”

    “大人别着急,这事关系到周文耀和姜三娘子。周文耀因是幺子,颇得家中长辈宠爱,又因为有哥哥在前面顶着,可以选择做喜欢的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朝堂的风谲云诡,倒是在绘画上颇有天赋,是以自他十五岁以后,时常带着侍卫仆役,拜访各地明山秀水,画不同的美景。”

    “有一日,他来到益州城,偶然认识了姜家三娘,二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谁知周文耀的兄长在这时出事,周相急召周文耀回京。回京后,他帮着家里操办兄长后事,尘埃落定后,向周相提起姜家三娘。确实如大人您所说,周相不满意姜三娘,但周文耀自小被宠坏了,毫不退让,闹着要回益州。周相为了稳住周文耀,便提出只要他入朝为官,便答应他的请求。”

    河道里的潺潺流水,自北向南,无法阻止,就像周文耀入京后的一切。

    “高门子弟可通过恩荫直接为官,可周相为了刁难周文耀让他知难而退,绝了他这条后路。周文耀考入青岩书院,在那儿读了几年书,还真的做了官。周相信守承诺,派人来益州找三娘,只是已经过了几年,姜家搬了家,周家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人,最后提了亲定下亲事。”

    李阳如数家珍,仿佛说得是他自己的故事。谢汐楼听着却觉得有几分奇怪,又说不出是哪儿奇怪。

    故事讲完,桌上餐食也见了底,谢汐楼站起身盯着变成小黑点的船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去找魏俊明,既然他和孙老六戴庆常混在一起,兴许知道他们昨晚去了哪里。”

    ……

    蛟河从北向南将益州一分为二,河边沿岸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沿河南下,过街市渡口,再行片刻就能看到春意浓。过春意浓转向西南方向,过两座桥骑马跑个半时辰,就能瞧见范家学堂的影子。

    谢汐楼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却在春意浓附近看到了顺眼稀松的戴庆。

    昨日注意力都在孙老六身上,今日细细打量,才发现戴庆是个瘦弱青年,穿着不合身的衣袍,衣袖堆积在手肘,眼下一片乌青,眉毛耷拉着,萎靡不振。

    戴庆还记得带着帷帽的谢汐楼和步思文,也认得小时玩伴李阳,见三人站在一起,眼中惊愕几乎要溢出:“阳哥,你们……认识?”

    周围人不多,李阳不兜圈子:“孙老六死了,死在昨夜子时。”

    戴庆呆在原地,像被巨石重击,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嘴唇嗫嚅着,结结巴巴道:“别开玩笑了,我昨晚还同他一起——”

    孙老六死在子夜,昨晚见过活着的孙老六又有什么稀奇?戴庆抓了抓头发,原地蹲下崩溃不已:“他怎么就死了?他死了谁带我入华京?说好的保我进青岩书院也作了空,要我如何是好!”

    谢汐楼与步思文对视一眼,问道:“昨晚打完架后,你们去了哪里?”

    李阳补了一句:“实话实说!此事事关命案,若找不到凶手,你摆脱不了嫌疑,定会被抓起来严加审问。杀人偿命,你晓得不?”

    戴庆忙不迭点头:“我一定如实说!昨天傍晚,孙老六挨了打,我本以为他会去找他舅舅,但他却说最近姜府正忙着接待贵客,姜刺史让他不要惹事。他在鸳鸯楼有个相好的,叫玲珑,恰巧鸳鸯楼离挨打的地儿不远,他说先去找玲珑处理伤口,待日后再报仇雪恨。我陪着他去了鸳鸯楼后便分开了,后面我再没见过他。”

    “可有人证明你所说的话是真的?”

    “有的!昨日我宿在鸳鸯楼明枝姑娘那里,你们若不信,可以去问明枝!”

    谢汐楼将他说的记下,又问道:“孙老六可有仇家?”

    “那可太多了,大人您说的是哪一个?”

    谢汐楼说了个范围:“他有没有和哪家的姑娘结仇?”

    “那不可能。益州城的姑娘家见到孙老六都绕着走,他能欺负的多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比如昨日的叶芹儿,比如鸳鸯楼的姑娘们。”

    “鸳鸯楼的姑娘们?”

    戴庆不以为意:“是啊,孙老六喝多了爱打人,鸳鸯楼伺候过他的姑娘多多少少挨过几下。妓女们都是贱命,为了钱出卖**,总不会为了这点事要杀人吧?”

    ……

    鸳鸯楼与春意浓仅隔一条街,与戴庆分开后,谢汐楼等人径直前往寻找明枝和玲珑。

    楼里空空荡荡,姑娘们还没起身,寂静如无人,与夜晚的繁华热闹截然不同。护院注意到闯入的三人,上前询问情况,认出李阳,知晓几人的来意后:“我遣人去问问两位姑娘的意思,劳烦诸位稍候片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护院再次出现,低眉顺眼:“明枝姑娘在玲珑姑娘房中,诸位请随我来。”

    玲珑住处在鸳鸯楼的二层的角落,两面临窗,谢汐楼三人走进时,一扇窗户紧闭着,另一扇开了半面。

    窗外景色熟悉,河面烟波浩渺,远山绵延不断,同昨日在春意浓见到的景色别无二致。

    房中圆桌旁坐着两位姑娘,打着扇子瞧着来人。朱红色衣衫的姑娘笑意盈盈,双眸似有勾子,勾得人挪不开目光,紫色衣衫的姑娘微微抿唇,远山眉丹凤眼,与窗外山水相得益彰。

    谢汐楼取下帷帽,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大剌剌坐到二人对面,笑眯眯瞧着二人:“好美的姐姐。”

    朱红衣衫姑娘笑声如银铃:“好有趣的人儿。有话直说吧,今日你们找我姐妹二人,是为了何事?”

    谢汐楼开门见山:“二位姐姐可听说孙老六的死讯了吗?”

    朱红衣衫姑娘点头:“刚听人说了,他的死可同我们没半点关系,你该不会怀疑我们吧?”

    谢汐楼没回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听闻他昨晚来找过玲珑姑娘?”

    玲珑是穿着浅紫色衣衫的姑娘:“昨夜天还未黑透时,他确实来鸳鸯楼寻过妾。妾见他受伤,为他上了药。之后又坐了片刻,他突然有急事,急急忙忙离开。妾怕他半夜再回来,见到其他客人发脾气,昨夜便早早歇息了。”

    “他可提过是什么急事?或者他走前,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房中只有我们二人,没有其他人来过。”

    “能劳烦姑娘将昨晚孙老六进门后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与我们听吗?”

    玲珑点点头,站起身走到门口:“昨日孙老六来房间找妾,那时天色昏沉,妾便让他坐在窗边,点了支蜡烛,借着烛光与窗外月光,为他的伤口上药。”

    谢汐楼随着她的步伐,走到紧闭窗户前:“你刚刚说借着月光……昨晚这扇窗户是开着的?”

    “是啊,傍晚有风,敞着窗户时有风穿过,坐在窗边舒服得很。”

    谢汐楼撑起木窗。

    正值晌午日头毒辣,窗外热气扑面袭来,热得睁不开眼。谢汐楼退后半步打量窗外的木楼,是春意浓。

    春意浓与鸳鸯楼正门离得远,侧门却是紧邻着,约莫有三五十步的距离。此时春意浓的窗户大都紧闭着,若开着窗,可轻松瞧见房间里的人。

    谢汐楼回过头重新看向玲珑:“然后呢?孙老六坐在这里,你为他上好了药,之后发生了什么?”

    玲珑思索片刻,语气犹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随便聊了会儿,他说饿了,妾便去门口喊人拿吃食,之后没一会儿,他便突然要离开。”话说了一半,玲珑捏紧手中帕子,幽幽道,“人都死了,妾也就直说了,妾巴不得他不来这儿,这辈子都想不起这儿,所以他说要走,妾没挽留,当即便送他离开了鸳鸯楼。”

    步思文有些惊奇:“孙老六不是姜刺史的外甥么?也算有钱有势,你为何不喜欢他来这?”

    “有权有势的是姜刺史,孙老六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贱人!”明枝竖起眉毛,厉声怒斥,将手中团扇拍在桌面上,连带震得一旁的茶盏叮咚作响,“这人半点都不怜香惜玉,每次来过,玲珑姐身上都会添些伤……这就罢了,我们命贱,只能认命,但他还不给钱,总要楼里派人去姜刺史府上讨债。每次花妈妈派人去要钱,受了责难,回到楼里又要怪到我们身上……这能怪我们吗?楼里不敢得罪姜刺史,我们就敢了?不过是看我们好欺负罢了。”

    明枝气极,胸口剧烈起伏,玲珑走到她身旁柔声安抚,步思文还有不明白的点想继续问,被谢汐楼轻描淡写瞥了一眼。

    那眼神并不凶狠,却让步思文僵在原地,汗毛直立,不敢再出声。

    谢汐楼转去问明枝:“你是明枝姑娘吧?昨晚戴庆是否一直同你在一起?”

    明枝翻了个白眼,语气缓和不少:“那谁知道?被那么个穷鬼缠上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没钱就算了,丑也罢了,活儿还不行,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见她越扯越远,李阳摆手打断,重复问题:“问什么答什么,戴庆昨晚是否一直同你在一起?”

    “应该是吧。我昨夜睡得早,早点睡过去就不用看到他的那张脸,至于他什么时候睡的我可不知道,只知道今早睁开眼,他确确实实躺在床上。”

    “他可与你提过孙老六?或者说过孙老六的坏话?”

    “他恨不能认孙老六当爹,怎么可能说孙老六的坏话?整日说什么孙老六能带他入华京做大官,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他们俩这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