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揶揄和“事无两样人心别”。
莲心“啊啊啊”地推开茅草小屋的门。
她大声宣布“爹爹又写词了!”
春日正浓,辛家众人都在带湖一旁做农活。
就是从临安府过来安慰看望被削职老友的杨万里,都十分惊讶地赞叹:“老辛啊,你是要归隐田园了!”
每到这时候,辛弃疾便会严肃认真地一挺胸,说些“感念圣恩使我有如此机缘亲近自然”的话。
同时,莲心大多抓紧两人交谈的间隙偷偷躲懒,辛贛大多被她拽着帮忙按手指按胳膊,范如玉大多不受影响继续对着未开垦空地指点江山,而辛大郎则大多神色不好看,却凑近辛弃疾加入对话,说些“官家必是还要重用父亲,令父亲回临安”之类的话。
今日又有客来访,辛弃疾高兴之下,挥毫作词。
又因为莲心在一旁好奇地围观,辛弃疾便大笔一挥,择定“拔山女”词牌,写下一首送给她。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①。”
“讨厌啦!谁剥莲蓬了,爹爹愈发有颗顽童心。”
莲心脸红红的,拿着字纸就去追打辛弃疾。
一番打闹后,范如玉见差不多了,才不禁上前去打掉了莲心又朝辛贛伸去,叫他帮忙按揉的手。
“管不住手,成什么样子呀。不怪你爹爹总拿你开涮。”
她好笑,又觉得颇为有趣似的,一边锄草,一边随口道,“你不想当‘小儿’,正好我也不缺小儿。唉,说来现下家中只缺个小儿媳了,到底该选谁来当呢,真是愁人”
说完便将手一甩,忧虑地叹着气走远了。
只留竖起来耳朵,又强作无事的莲心停在原地。
“——看、看什么,你们看什么啊!”
强作无事了半晌,回头一看,田野上仅有的在干活的几个人也都悄悄转过视线来看向了她,探究之意明显。
莲心一时大窘。
一时连和辛贛说话都不敢了。
只结巴一下,推开了辛贛失笑后伸过来要扶她的手,自己先跑远去躲羞了
堪堪步入夏日,人身上的衣裳都轻了七八分。辛弃疾步态轻盈,大步迈入雪楼中。
见到远路而来的陈亮,他便大笑起来,手握住陈亮的,紧紧抱住陈亮肩膀,在他后背捶了两拳:“终于来了。”
两人饮酒谈天,十分快活。
直到陈亮问起辛弃疾的义女,辛弃疾便着人去请莲心。
等到莲心来时,却还拉拉扯扯带来了另一个附赠。
在经过“这孩子虎虎有神必成大器”“哪里哪里同甫你的儿子才是文武全才”的一番醉醺醺吹捧后,两人勾肩搭背便聊起了大天。
原本就在雪楼上作陪的辛大郎对陈亮不像对杨万里热情,在一旁陪坐也本就疲倦,此时见两人已喝高了,便转身就走了;
莲心则稳稳坐着,分毫未动,但也分毫不往辛弃疾那边瞧一眼,只顾着和辛贛开始了拉扯的大戏。
“三哥,三哥你看看我嘛。将近六七天没理我了,好过分呀。”
“莫非你真的要和我绝交?嗳呀,不可能吧,我家三哥怎么可能会狠心至此呢?”
“又转过脸去了。这么讨厌我呀,看一眼都不肯?”
“”
纠缠了半天,莲心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辛贛生了大气的事实,小心看他,肩膀轻轻去撞他却被避开。
“到底怎么了嘛,我不明白。”
她抠抠手指,看一眼旁边的辛弃疾,又看回辛贛。满脸的可怜,但因为有些笑意,所以可怜也透出些狡黠的意味。
“三哥真的生气,也得告诉我原因,我才好更好地悔过呀。”
最终见辛贛怎么逗弄都是一副冷淡的表情,莲心不得已,认了怂,从他的胳膊边上仰头去看他,小小声地磨:“三哥,三哥告诉我,三哥”
声音越来越赖皮,直到磨得辛弃疾若有所觉,停下了正写着字词的笔看来,辛贛终于将脸转了过来。
而那张脸神色冷着,明明他的五官光彩照人,视线却像条海蛇一样,从她面上拂过,只留下寒气。
他投来的视线比最深的溪水还清凉:“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自打上个月在田野边被大家跟着范如玉的话揶揄“你是你三哥的小媳妇吗,黏他黏这么紧”后,莲心不论在人前还是人后就都不肯再拉辛赣的手走路,甚至都开始有些故意躲着他。
不再和他站在一起,家里吃饭时特意避开有他在的饭点,孩子出去游山时只要听见有他就闭门不出就连去田里劳作,都特地选和他离最远的一块地。
辛赣一开始只是担忧。
后来听说原委之后,解决了揶揄嘴碎的人,以为事情解决了,屡次三番上门堵莲心,却被躲了又躲,直到上周都没说得上完整的一句话——而莲心从前又有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风言风语呢。
没有伤害的流言如果能影响到人,那么说明流言本就存在于人的心里。
就是蠢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就是再粗心的人都莲心此时是故意的,更别提辛赣。
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辛贛只淡漠地看着神色滑过一丝心虚的莲心。
他想叹气但忍住了。
他轻轻说:“你应该和我讲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声音渐渐淡了,没有说完。
只有喉结轻轻滑动一下。像是吞下什么东西似的。
而只有近距离看,才能看清他的下巴弧度究竟有多美丽。
站在辛赣对面,莲心眼神几乎移不开,离他近了一点,悄悄嗅他身上的味道。
而见他恍若未觉、只冷冷站着垂脸看她的样子,她便轻轻“嗳呀”了一声,又得寸进尺,试探般去够一下他的手:“三哥”
但辛赣的手轻飘飘的,不动声色就从她手里滑了出来。
“有不高兴的可以和我讲,躲着不见我算什么?”
辛赣问,“莲心,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莲心的手被躲开,只好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看着脚尖,“我就是前段时间看吕叔父病入膏肓,想到了我家里人。我阿娘当时就是因病早死的,我想起来,心情不好嘛。三哥,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呀”
她一边说,一边偷觑辛贛的神色。
见辛贛面上果然有一点动容,她便又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头,去搭在他的手掌上。
而这次没再被拒绝。
直到天色渐晚,在莲心乘胜追击的甜言蜜语保证没有下次的攻击下,辛贛冷如冰雪的脸色终于软化了些,又化出原本的模样。
他不冷脸对人的时候,简直称得上容光四射,教人只看上一眼,心都嗵嗵直跳:“晓得了,不怪你了。别再哭了。”
他拿了帕子给莲心去擦面上硬挤出来的一滴泪,轻轻地叹气:“你到底”
他沉默了会,丝帕被风拂动的触感碰在她的眼下,“莲心,叫我怎么对你才好”
其实是假的。
莲心嘿嘿笑着去抱住辛贛的胳膊时,这么想道。
她揉揉干涩的眼睛。那里因为方才没眼泪却被她硬挤所以有些泛红。
但想不到三哥长成这样子,却连应对女孩子的经验都没有,连假哭都分辨不出来。
幸亏是遇上了她,若遇到了别人,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又好看又好骗的三哥,她真是积攒了两辈子的运气才遇到呀!
莲心便更加将脑袋蹭在他身上,像小猫一样用力拱他。
而辛贛看着莲心的五官,看着她的每一个小表情。
快乐,难过,粘缠,闪躲。
其实他知道是假的。
如果说是因为看见吕祖谦的病势想起家人所以才悲伤,那么她第一次见吕祖谦时就早该有端倪了。
可她当时没有一点反应。
何况,莲心的母亲虽与吕祖谦一样是病逝,却早在莲心五岁时就撒手人寰,莲心也根本很少提到她。
平日里从不提到的人,又怎么会是在此时想到的人呢。
或许她方才找的借口有真心话吧。可她在意他虽是真的,但疏远也是真的。
但更令辛赣不明白的是,在莫名其妙疏远他那么多天之后,为什么又忽然变好了呢?
那么多天的刻意闪躲,在让辛贛成为一个被她在临安就推开过一次还不吃教训仍往上凑的蠢货之后,当韩小娘子开始有意无意总向他询书问字、缠着他玩,在韩淲开始由韩元吉带领着去向晁家提亲后,事情就又发生了变化。
——莲心又来找他玩了,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知道感情是一生的事情吗?
辛赣不知道她如此随意的态度从何来,也不知自己是难过还是愤怒多些。
好像一切只能怪他自己似的。
因为滞销所以开始打折;因为打折了一次,所以人更不着急买它。
是这样吗?
“你到底”
其实这句话犹豫了那么久,不是在犹豫是否合适。他只是在说出的时候感到一阵心口剧痛。
无法说出的话,像火焰烫着他的嘴唇。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辛贛看着她。
微笑像胶水一样,固定在那里钉住他的皮肤,将每一颗碎片维持出完好的假象。
这是因为他说过会永远在她身边所以才会吃到的教训吗?
听有人说,一生中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试炼般的考验,那么当他克服这一次,又能学会什么呢?
他真的能克服吗?
他真的想克服吗?
雪楼的另一旁,像另一个世界似的。
辛弃疾还在和陈亮醉醺醺大谈大笑,现下铺开了纸,又写作一首词,拿筷子敲着桌沿唱着。
“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②!”
男儿到死心如铁?
辛赣支颐听着,看着辛弃疾脸上那种坚毅的神情。
再看向身旁莲心像小猫一样不住地用手去轻轻抓他发梢的专注样子。
辛贛将头转向另一边,假装没看见,头却向莲心倾斜。
未束的长发也带着寒香,像缎子一样滑动。
莲心没发觉,只以为发尾被风吹过,便更欣喜,去抓他的头发了。
风把头发吹得猎猎飘拂,把人的心也吹得浮荡。
辛贛用余光轻轻看一会莲心,又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挪开看向远方。
唉。
…终归还是罢了。
第132章 把柄,虎狼之词和“色衰而爱弛”。
一点嫌隙,对于情热时的少年而言,有时很大,有时很小。
放到短短的生命里,闹出嫌隙的时间似乎占了其中一大段,显得格外长;
而将这一点不愉快放到海一样涌动澎湃的情意里,又显得极为渺小。
春日在手指间滑了过去。
之前的疏远仿佛从没存在过一样,莲心与辛贛的关系愈加亲密。
爱拿话揶揄的青年少女们逐个与辛贛聊过后,便保守了秘密;
喜欢打趣的小孩子挨了莲心的拳头、火药之后,也都灰溜溜闭上了嘴巴,没人再敢回去和家里人多嘴。
莲心二人每每在大人面前规行矩步,兄友妹恭,便能掩饰过去;
而当大人离开之后,两人便装也懒得再装,开始同进同出,在年轻人相聚的聚会里默认坐到了一处。
暮春的时候,风里已经散尽了梅花的味道,开始产生一股蒸得热腾腾的馥郁香气。
春雨绵绵,连日地下。
空气里有股浓浓的潮气,天地泡在雾里。
大家坐在韩家园子外边的小亭中,看着新溪从脚下流过。
“今备下聘礼:绸缎,陈酿盼复——我看这句话写得不妥,不像给小娘子的聘礼之语,倒像公文。你再斟酌斟酌。”
赵蕃看毕了手中的纸张,碰一下韩淲,将几个字指给他看,“什么叫‘盼复’啊?你应该写‘望君应允,淲必不负’之类的才行,这才是求娶人家掌上明珠的正确态度!你说是不是?”
韩淲看一眼,露出恍然神情,连连点头:“有理。”
却不立刻改,而将纸递给莲心身边的辛二娘,“潭娘看如何呢?”
潭娘脾性比莲心内敛许多,与“去知社”的一群人也不算熟。
方才在一群郎君中很少说话,本正百无聊赖踢着腿看向外边,眼下被韩淲问到,终于觉得有事可做,便高兴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纸看起来,并不时指指点点,给出一些小娘子角度的建议。
韩淲和潭娘你来我往的,谈论得热火朝天。
周围的人也都被韩淲问过一圈,加入了讨论,只有正坐在韩淲身旁的莲心未被问过。
时间一点点推移,就在赵蕃都不禁屡屡投来视线,明显犹豫着要起身,坐到莲心身边,以解困窘时,莲心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
甚至也不朝身边任何人搭讪,仍然抱着胳膊,稳稳地坐一边,任大家都和身边的韩淲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发一词。
而再看看旁边,也只有辛贛面上正和她有相同的神色。
两人都怔怔出着神的模样,一动不动。
事实上,辛贛和莲心也无所谓被不被问到,两个人满心想的都是临安府的事。
——就在来韩家作客的前一天,辛赣刚刚收到从临安递来的消息,韩侂胄又有起势了。
每年十月有会庆节,是官家的生辰,举朝同庆。而在这个节日,自然少不了各方人马挖空心思送礼。
据可靠消息,韩侂胄就准备给官家进献一尊由珍珠、翡翠雕刻而成的麒麟,其价值几乎连城;
此外,分量更加重的是,他还将在他的先祖名臣韩琦所建造的“阅古堂”的墙壁上,将当今官家的画像、事迹绘制上去,与古往今来的几位明主并肩。
是真不要脸啊。
刚听到这消息时,辛赣便叫莲心过去说了这事。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说不出话,只能心里冒出同一句话——是真不要脸啊。
——但也是真管用啊。
近日太子不得圣心,连韩侂胄仿佛也受冷落了许多。
而个中缘由,辛贛二人也十分清楚——近日曝出的韩侂胄利用“社仓”中饱私囊之事被宣扬得满城都是。
眼下大约他焦头烂额着,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就连莲心在上饶都少有再感受到窥探目光的时候,便也就省下了还要拿火药炸人的力气。
但这种局面若被他送了礼打破,那么很快等他腾出手来,便又能来对付远在上饶的莲心几人了,这样的平静怕是也维持不了多久。
周围人仍在七嘴八舌议论韩淲的聘书。
辛赣的心思纷杂,顾不上那些事,只与莲心轻声商量着对策。
“…出手阻拦是不可能的,但与他真要在寿礼上争斗也不理智。”
辛赣弯了腰,手肘支在膝盖上,将莲心的指尖握在手里,下意识轻轻按捏着,一边凝神思索,“最好有个法子,又能显示我们的忠心,又能表现我们的能力。”
莲心被他按得挺舒服,便往他身边凑了凑,肩膀贴着肩膀,“我有办法了。我们也送寿礼呗。”
“在贵重物件上和他比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怕有打擂台的嫌疑,倒显得我们有异心。”
莲心摇摇头,狡黠朝他一挤眼睛,“三哥说什么呢,我有多节俭你不知道么。我可不会白白地送那些贵东西。再说了,贵东西人人都送,怎么显得出我的能耐?”
“比如吧,就像人人都顺着你,你不喜欢。结果莲心小娘子我活泼可爱又大胆,你反而被我吸引了目光,从此情迷意乱,为我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灵肉合…唔!”
莲心带着坏笑的补充说了一半,终于在说出那句虎狼之词前,还是被辛赣给捂回了嘴里。
而显然,从辛赣脸上还没从方才的认真凝重转过味来的神色就能看出,他是有些被莲心的话吓到了。
“你…”
不是辛赣乱吹,被莲心调戏了几个月,他自认为心性(主要是脸皮)与几个月前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已可以抵抗素日里莲心当作喝水吃饭一般说出的“三哥脸好嫩”“三哥皮肤好滑”“三哥嘴巴好软”之类的调戏了。
就是这样,本以为自己已然非吴下阿蒙,不想遇到莲心这种天生的此道大师,还是无法招架啊…
辛赣皮肤太白,一红就连着耳朵一起全都红起来。好在神态还算自然,不至于显出窘迫。
他便看着莲心,捂着她的嘴,轻声道:“喜欢你?知道这件事,就捏到我的把柄了是不是…谁许你总揭我的短的?”
莲心嗷嗷乱叫,拉下来辛赣的手。
看着辛赣疑惑的面色,又嘿嘿笑一声,“我是小人得志——小‘心’得‘辛’——辛哥哥别和我计较嘛。”
莲心总是有这种能耐,想把谁逗笑哄好,都只消几句话就能做到
辛赣果然也被逗笑了:“什么话呀。都和杨伯父学坏了,是不是。难道你我一同盖个章,还算得上是‘心’‘辛’相印么…好了,说正事,说你方才想到的对韩…的法子。”
他不再和莲心废话,要继续和她说临安府的事。
用词虽因防备隔墙有耳而着意含糊了些,没有明说韩侂胄的名字,但莲心与他所想之事相同,不需明言也清楚。
而就在莲心点点头,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话,辛赣也因此露出由思索转为颔首的神态时,韩淲忽然从一旁钻出个头来。
“——韩什么?你们在说我?”
他笑笑的,从一群围着他的人中脱身而出,视线停在莲心身上,挑了下眉毛,“小莲心,不想你还是对我贼心不死嘛。但韩哥哥可是要娶亲的人了噢。”
说完,一偏脸,躲开赵蕃打来嚷着“你乱说什么”的手,细细观察起来两人的神情。
但令他失望的是,莲心脸上根本没有除了好笑之外的神色,只朝他翻白眼。
“韩哥哥,攒些口德吧。你再这么老顽童下去,看晁娘子踹不踹你的”
好吧,莲心还是一如既往的二月嘴巴似剪刀。
韩淲便将视线充满希望地看向辛贛。
辛贛的情意,他就算从前在临安府没发现,眼下在上饶的几个月里也早就在日夜相处中发觉了端倪。
那种专注的注视,没有原则的退让,还有眼中只容得下一人的样子,如果不是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辛贛这样骄傲的郎君身上。
这样的感情,辛贛又能不能容得下他方才那句话呢?
可辛贛的神色还是令韩淲又一次失望了。
和莲心一样,辛贛更是面色并无不虞。
甚至他连往日的淡淡神色都去了,笑吟吟的,一手支着脸,看韩淲,回答方才的问题:“我是由莲心高兴的,都看莲心喜欢。只要她喜欢,怎么都行…”
说完和满面怀疑的莲心对了下视线。
一片死寂。
片刻,莲心福至心灵,一回头,便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开始朝韩淲口出狂言:“我三哥虽这么说,却恕我不能从命噢。要说我是否‘贼心不死’,韩哥哥往前倒两年的模样还差不多,虽然容貌不足,年轻却能相抵。而现在嘛…”
莲心拖长了声音,看一眼身边的辛赣,又看一眼韩淲。
随后仿佛受到了惊吓般,赶紧又回来抱紧了辛赣的胳膊,头也靠在他身边,像门前的细犬一样,朝韩淲略略吐舌头:“韩哥哥,你还是祸害晁小娘子去吧!”
韩淲给她说得脸都红了,呆了几秒,才赶紧挥走身边爆笑的赵蕃:“哎,我…嘶,你笑什么,走开走开!到底是哪一边的你!”
随后见赵蕃终于依言笑着走开了,他才摇摇头,高深道:“三郎,你妹妹这可是纯以貌取人啊。你也不教导劝解一下么?”
辛赣仍然坐在原地,托着下巴,笑看着韩淲的动作:“韩哥哥还是先担心自己色衰而爱弛于晁小娘子吧。”
那种气定神闲、自自然然之态,看得韩淲都呆了。
色衰?爱弛?
三郎在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嘲讽他!
但这句话好像竟然还没法反驳!
——更生气了!
“好,好…”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终于淡去了方才面上的不自然和些微的尴尬,故作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嚎叫起来,“嗳呀,老夫是又中了他这以貌取人二人组的连环计啊!”
远远传来赵蕃的疑惑声:“何来的‘又’字?”
随后是更远处飘来潭娘的笑声:“以韩哥哥的姿容,只要韩哥哥站在三哥和莲心身边,就是一直在中计喽”
之后又是更大的笑声与追打声。
辛赣听着那动静,一笑,没说话,脸转向了另一边。
他的指尖轻轻握住了亭边一株怒放的杜鹃,随后顺着花枝摸下去,一直摸到它的根,再到它所扎根的土地。
是漫无目的地出神模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本是没人会上前搅扰的。
但今日辛弃疾的学生范开也跟随大家来了此处。
范开是个实心眼的人,虽然有时有些不懂变通了些,心地却好,大家便没多久就接纳了他进入“去知社”。
他便因此更为感激谨慎。
又因为长辛赣几岁,他便常自诩为辛赣、莲心的哥哥,对二人十分关心。
见辛赣叹气,不禁关心地拍拍他:“三郎啊,仲止兄是玩笑罢了,你别当真。莲心哪会只看脸喜欢人呢,再说了你年纪这么小,远没到色衰的时候么。”
他和韩淲认识这么多年,当然不会把韩淲的话当真。若要当真,早气死了…
辛赣笑了一下:“知道了,表哥说得很是。”
说毕了,便又垂下脸,将手中方才捏住的沙子松开,看着它们从指尖飘飞而走。
色衰而爱弛…他担心的又哪里是色衰。
就算他的容色一直不衰老,难道爱就不会先而一步消失么。
爱是那么无形的东西啊。就在不久前,他刚刚领教到它的威力。
想到这里,真是更加心烦。
辛赣便用了些力,闭上双眼,不说话了。
第133章 雨岩,失落和“非鬼亦非仙”。
夏日到来,日光强烈。
林间倒因为临水而吹来湿润的风。
一行人与辛弃疾共同穿过大片森林,行到湖泊中心的雨岩。
雨岩极尽巍峨高耸,而与其它怪石不同的是,其顶上有流泉飞泻,击于雨岩上,水雾飞溅,落到下面,如同一场雨,“雨岩”也正是因此得名*。
莲心随众人向雨岩脚下走去,越走近,越感到绵绵有雨斜吹至面上。
因为水雾太细,所以不像雨,倒像是凉爽的湿风。
辛弃疾很有兴致,还在前头一边拨开挡路的枝条一边放声高歌他刚写就的《生查子》。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①”
“爹爹唱歌还挺好听…”
最近范开看莲心和辛贛的眼神屡屡不对劲,偏偏他还是个不懂得掩饰的人,莲心被瞧得不好意思,便又不敢在众人面前总拉着辛赣的手了,只和他并肩走着,不时看他一眼,“真想不到。”
辛赣倒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没抬头,一边看着手中拿着的地图,一边跨过面前的一块巨石,“是啊…”
他的心思没在方才的问题上,转脸便问莲心,“安全吗?你说的法子确实有理,但今日之事,一旦火药出现差错,首先便会伤到你。有一点风险,我们也冒不起。”
“没问题,没问题。”
莲心虽然有点心不在焉,视线总往辛赣身上逡巡,但说到正事还是不含糊的,“我仔细测算过火药威力和距离,又多次试验过。今日之事听起来难以实现,其实没什么问题。矿石一定能被安全开采出来的,三哥,你放心吧。”
辛赣便才点点头。
与莲心一同跨过脚下横亘的溪水后,他示意一下远处的山涧,“眼下还有一段路程才能到。你昨日练武伤到了胳膊,走路走得不舒服了,记得说出来,别硬撑着。”
“知道。”
莲心嬉皮笑脸,“再说了,我抻到了胳膊,三哥也不帮我按上一按,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所以到现在才没有好么…回带湖之后三哥帮我按摩一下,没准我就好啦。”
说完朝他亮晶晶眨眨眼,挑了下眉毛,意味深长。
孰料几月下来,辛赣抗调戏的功力大涨,已经不再会轻易因为这个变脸色。
他只看着前方,脸都没偏,微笑了一下,“伤筋动骨需静养,岂是外行人能治好的…小心,慢慢走路吧。”
便轻松地躲了开,对此避而不谈了。
莲心只好又凑近了,杵了下他的腰:“那今日回了家,帮我按按手指好吗?早上爹爹非要我拿刀练习,拿得我手都痛了…”
没有立刻回答的话音。
林间只有轰然水声,以及隐约的鸟类啁啾声穿插其中。
两人走过一片被阳光照得莹然发光的林间时,莲心忍耐不住,转头去看他。
辛赣的脸在阳光下有种金色的光辉,其光彩照人,简直到了叫人心惊的地步。
她便用很轻很轻的力道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而辛贛仍没立刻说话,也没去看周围不自觉暗投来的惊艳目光。
等到莲心又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喊了一声“三哥”之后,他才微微低了头,看一眼莲心,终于道:“不好吧只怕会影响你名声。”
果然还是在生气呀。
莲心看着辛赣拢在袖中的手指,纠结了一会,终于不再兜圈子了,切入了他二人方才一直刻意回避开的话题:“三哥…前阵子有从家中发现的韩侂胄派来的探子踪迹,我真是有些怕了,所以最近才不和你凑在一起了嘛…你不会生气怪我吧?”
“不会。你也有你的考量。不说这个了。”
轻声说完,辛贛也不再和莲心在这个问题上夹缠,略一笑,“——既然是你选的方法,今日采石的地点,也该由你决定。我想你现下最好去前方看看,若方向偏了还来得及纠正。”
说完,也不待莲心发表什么意见,便叫了辛弃疾一声“父亲,让莲心在前面带路吧”。
随即便得到了像虎豹一样立刻敏捷回头并跑过来的辛弃疾一个。
“——怎么啦,我儿!”
辛弃疾的精力极其旺盛,这一路上又和武人过招,又和文人吟诗作对,间或还能穿插在莲心、辛贛二人之间歪眉斜眼“哟哟哟”着问“怎么不拉着手啦”。
所以到此时,他能有精力来到二人之间,倒也不算非常令莲心惊讶。
唉,四十多退休,想想也确实没有理由没干劲啊。
莲心只好胡思乱想着,一边被辛弃疾拉着胳膊带走,一边最后转头看了辛赣一眼。
每一次。
自从莲心和他互相通晓心意后的每一次,只要莲心疏远他,就算他再怎么掩饰,那种失落还是会从他的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而每一次看见辛赣因为她的远离而露出转瞬而逝的失落,莲心才由衷觉得安心。
可日子渐渐过去,他已经很少会露出这种表情了。
就像莲心之前所说的——他心情不好时,会在掩饰表情这件事上格外下苦功。
而这让莲心在此刻格外失望。
这一回,也仍没能从他脸上看出原先常出现的那种难过神情。
莲心便只能满心的遗憾,叹一口气,垂着肩膀,拖着脚步,跟随辛弃疾离去。
而就在走远的一个瞬间,莲心忽然一顿。
等等。
心情不好?
莲心脚步停住,回头看向辛赣。
众人都因为她突然的停驻而转脸看来:“莲心?”
“怎么停住了?”
“不会忘带东西了吧…”
而辛赣明明向来应该是对她一举一动最敏锐的,却稍晚一步偏过头来,才看向她。
他也不多说,直接走过来,先检查莲心的手,再看她脚下的石块,最后确认了一下她腰间的小木盒。
——莲心懒得收拾,东西都是他给准备好的,甚至他比莲心自己都更清楚各个东西放置的位置。
都检查过一遍,确认无虞后,他才又抬起头,问莲心:“发生什么了?”
各处都好,并无不妥啊。
而莲心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自己浅浅笑了。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会勉强维持着冷静过头的表情。
那么他又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乎她呀。
莲心看着辛贛的脸,一反方才的不愉,笑眯眯地歪头看他:“三哥,你的心,还是和原来一样的,是不是?”
这问题真是再好回答不过了,一个人的心怎么可能轻易变化?
辛贛回视她。
周围都是人,他有很多话想说,都停在喉头。
便转开了视线,轻点了点下巴。
莲心又追问:“那么待我之心呢?”
周围的一小圈人既然能被带来与他们一起进行矿石开采,当然都是熟识的,也没有嘴松的人。
但辛贛仍然不明白莲心在众人面前问出这句话的原因。
但他还是看着她。
炽烈的日光让人的五官扭曲,让一切变形,他却不能一样将心里的话变形再说出。
他的说话声很冷淡,但再冷淡,终究还是说了:“是。”
莲心便笑了。
“我知道呀。”她说。
便潇洒地甩甩身后的长发,蹦跳着离去了。
没有得到同样回答的示爱,就像赤足走在碎石滩上一样。
痛吗?痛的。但没人会选择却足不前。
这种奋不顾身的痛感,辛贛已经快要习惯了。
便连叹气都没有,神色如常,侧过头将有些乱了的长发握在手里,梳了梳。
在他整理好头发准备跟上前方的人时,抬头,才看见范开就站在前面,一直盯着他。
模样倒像是在等他。
辛贛便放下方才越整理越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向范开点了点头:“范哥哥。”
“怎么了。听父亲说你准备秋试,今年很有把握取得名次。”
辛贛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先祝哥哥一帆风顺了。”
“咳,确实有些把握,只希望别出意外吧。”
被说到心坎里,范开便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祝福,咳嗽一声,随后才拿眼神示意一下前面,又瞧瞧辛贛,“你和莲心,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而且我早就觉得你们不对劲了,你们明明有时整日里凑在一起,偶尔却又忽然开始谁也不理谁,都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到底怎么”
话说一半,被辛贛截断了。
很少见到辛贛脸上出现这种着意展示美丽的笑容:“范哥哥,你说对了——果然敏锐,连我们的这件事都发现了。但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个神情,这个口风这是要说秘密了呀!
范开一惊,赶紧把耳朵凑到辛贛脸旁边:“一定,一定!若我说了,就叫我秋试永远不中!”
发誓大多走个过场的眼下,竟还有如此实心眼,拿自己前程发誓的人么。父亲还真是会挑学生
辛贛一时失笑,一时竟连盘桓在心头连月的阴云都散去了些。
但话还是要继续说的。
辛贛便一本正经,笑道:“实话告诉哥哥吧,我与莲心正在谋划着给官家献上一份大礼。而这份大礼,就是今日要开采的矿石。其上有祥瑞之纹,若献上去,必能力压其余人。”
“可是官家过寿,各方人马都挖空了心思送礼。你们的矿石,真的能算出类拔萃吗?”
范开不解,也不懂客气,一股脑把心里的话都说了,“甚至都不能算非常贵重谁都知道,咱们这里的矿石,虽然花纹美丽,却质地疏松,稍一用力便易碎,根本不算什么名贵材料啊。”
孰料听了这话,辛贛面上的笑意却仍未消去。
“是啊,石质疏松。那么我们又是如何通过一次火药爆破,就能将它从矿中毫发无损地取出来的呢?”
他看着前方莲心的身影,“这就是莲心送给官家的真正礼物了。范哥哥,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以防被别人抄了去,我们才不得不时常聚在一处商量;又怕别人发觉端倪,所以偶尔也停了讨论,不在一处…”
——火药的妙用技术。
这才是莲心真正提出的方法,她真正要送的礼物不是矿石,而是这个火药技术。
将所献之术,藏于所献之礼下面。
如果说之前莲心和他怀疑官家已然忘记了莲心献上去的火药手札,才会叫莲心白白等着,却苦于无法真的前去找官家询问验证,那么眼下就是解决这个疑惑的法子。
若官家没有忘掉莲心曾递上去的那本手札,那么又能知道一种火药的妙用,便是锦上添花;
而若他果真公务繁忙,忘记了之前莲心献上的火药手札,这份微薄得格格不入的礼物也将能提醒他。
范开只是直率了些,不是傻子。
被辛贛告知了此事,一时又是惊讶佩服,一时又是因为被信任而高兴感激,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辛贛要他保守秘密:“你放心,放心!此事重要,绝不可能从我这里泄露出去。”
却全然忘了方才本想要询问的是什么,“你和你妹妹果然都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真不知道什么人才能和你们两个并肩…”自言自语起来。
辛贛便弯了弯唇,半晌,从投向人群前方的视线转开来。
听说人的心在红尘里打滚磨炼久了,只有成鬼或是成仙两条道路。
他的心这样整日地煎熬着,究竟又是个什么归处呢?
雨岩之上的水雾将山林之间笼罩得蒙蒙一片,前方走远的人影便只能看见一半。
辛赣从光影间慢慢走过。
日子也在朦胧和不停被分割成两半的模样里滚滚而过。
第134章 荷花,鲛绡和夏日。
时间在上饶过得飞快,风从春日吹到夏日,渐渐吹开了嫩芽,吹成满园的花。
风里送来婀娜清新的气味。
鬓边都是汗。
莲心慢慢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身前,习习凉风从他那一边吹来。
刚睡醒,眼睛里还像蒙着层雾气似的,看不清楚世界,只看得见大块大块的绿色。
莲心深深吸口气,一时间,满肺腑都是清新的异香。
皮肤上的暑热忽然便就降下去了许多。
“哪里来的荷花”
莲心含糊地喃喃,翻了个身,由侧躺变为仰躺,只眼睛还是睁不开,对着日光,半眯着,“之前不是还没开么。”
“昨夜乍暖。今日清晨时,荷花便全开了。”
辛贛的声音像叶上的露珠,香的,轻的,从花瓣上骨碌碌滑下来,冰凉的一滴,滴在莲心的面颊上。
他看着躺在躺椅上睡个没完的莲心,停下给她扇风的手,笑了:“做了什么好梦,这样留恋着不肯起身?”
莲心摸摸脸上的水珠,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
“梦见有人给我打扇。夏日炎炎,难得那么凉快,舍不得醒。”
莲心的觉醒了大半,人还半躺在躺椅上歪着,手已经朝辛贛伸出了,“再说反正整日也无事。尽人事,听天命,我连最好的火药都研制好了,官家收走的手札还是没有动静,除了睡觉,我也没事可做了呀三哥,要抱。”
辛贛好像在笑。到底也没逆着她的意思,还是低下了身子,将莲心软软的两条胳膊挂在自己脖颈上,轻声嘱咐一句:“抱紧了。”便将她半抱了起来。
随后将她放在腿上,半倚在自己的肩头,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给她打扇子。
挟着香气的风,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莲心靠在辛贛怀里,一边将那支荷花擎在手里,眼睛半阖着,还是困。
便将鼻子也凑到荷花心里,想拿那种清新之气帮助自己醒醒觉。
但今年是真个酷暑。
前个月开采矿石没能一次做成,反复修改了许多次配方,莲心作为主力在其中是最忙的,不得不日日夜夜地调制配方,前日才刚将矿石开采好,只等着呈递上去。
而终于结束了这一切,眼下难免有刚完成阶段性目标的松弛,昨日便熬夜看话本子去了。
缺乏睡眠,现下又热,便实在招架不住困意,又一次想陷入酣沉美梦之中。
白日里莲心已睡了一个多时辰了,再睡下去,晚上又要难入眠。
辛贛伸长手,将稍远处冰在铜盆里的帕子够过来。
随后用一只手将那帕子展开了,在手心里捂暖到了不冻人的温度,便将它轻轻覆在了莲心的面上。
夏日的帕子都薄,鲛绡质地极细而轻,盖在脸上,反像一片湿润冰凉的云雾。
寒气和香气一起将莲心催醒。
阳光把身下的桃枝竹席都晒得烫人,一个人躺着反复翻身,怎么都是燥热。现下坐在辛贛腿上,脸上也盖了冰帕子,那股邪火终于减退了去。
但到底还是困意上涌,心里也烦得慌。
“嗳呀好烦呀。”
莲心这回彻底睁开眼睛了,一抬头,就看见辛贛雪白的下巴。
满鼻都是寒香,本要发的起床气便不知不觉消融了大半,只好又低下了头,揪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而且、而且也困啊”
“我知道。”
辛贛温柔道,将盖在莲心面上的帕子从唇边掀起来一角。
就在莲心微微张开了嘴唇,等得都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甚至开始脸颊泛红时,嘴唇触碰到一块冰凉的方块般的东西。
“吃吧。咽下去。”
耳边传来银匙搅在瓷碗壁上的清脆声、蜜糖流动的汩汩声,以及辛贛轻轻的声音。
莲心大脑还没从昏沉里挣出来,仍懒洋洋的不使劲,维持着脑袋略后仰的姿势,赖在辛贛身上,没骨头一样。
而就在她懒懒嚼着,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时,精神终于灵醒了许多。
“冰藕碗啊?”
莲心又张嘴,得到第二块后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懒了,合上嘴将浸了冰水、糖水的藕块咬得“咔嚓咔嚓”响,“哪来的?这个做得真好吃。”
“老师送来的,说是伯母做多了。”
隔着一层象牙白色的鲛绡看,也能看见辛贛的手指都被藕碗冰得红了。
莲心又是看得眼馋,脑袋偏又昏沉,没法同时想到多件事,便“噢”了一声,咬着藕块含糊不清地说:“那…家里前几日得的冰荔枝,要不要拿去给他们一些?韩伯父家里近日要娶儿媳妇,难免拮据些,不如咱们的冰也送去一些吧。”
辛贛说“行”,将碗里最后一块送到莲心嘴里:“今年他家用冰没有往年多,所以有多余的。不过送些也好,总归能省出些余银。”
莲心终于解决了连月以来压在心头上的火药之事,所以眼下很有闲心讨论些八卦。
闻言便一个激灵,在辛贛腿上扭动起来,“怎么!莫非韩哥哥娶亲是要大办了么!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去闹新郎啦!”
说完,激动得侧脸直在辛贛肩膀上蹭来蹭去,“太好了,我非得要韩哥哥连作十首词!还要给我包上一两金当红封!以报我当年之仇!”
“十首词还行,一两金还是罢了。”
“为什么?为了娶亲,莫非韩伯父真的将家底掏空啦?”
辛赣放下手中的冰碗,抬了下腿,将莲心抱稳些,“也不是因为娶亲,是吕叔父的病情花费了不少。再加上老师家中本就不算富裕”
“噢”
辛家的富裕在这个时代其实是个特例,只是辛弃疾格外会打理产业才积累而成的。
大部分文臣,在告老回乡之后,少有能富足过完老年时光的,大多都很贫寒。
韩元吉在任时廉洁,更不例外。
所以韩家向来比不得辛家豪富,这是事实。
而吕叔父的病势一路下滑,也是每个人都已接受的事实。
或者甚至可以说,还好病势长而慢,反而叫大家都有了直面病情后果的勇气,像韩淲都曾和吕祖谦玩笑“你死了之后我可要独占你的典籍啊”,得到了吕祖谦大笑回复“有这话却不敢早死,以免古书落入你这小贼手中”之语。
当然,这种病势唯一不友好的,就是对韩家的钱囊了。
莲心轻轻问:“韩伯父家里还剩多少金银,还能不能叫韩哥哥娶媳妇啦?”
辛赣与韩家关系匪浅,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淡淡回答:“只是勉强能娶的程度吧。”
莲心听出来辛贛的语气,便摸着他的脸,故意逗他笑:“你也小心些吧,万一哪天把咱们家不小心搞没钱了,我可不会轻易答应”话语渐渐变为无声,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后面是什么话。
辛贛便轻轻地笑。
他抱着莲心的肩,将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如果还有钱呢?是不是就可以”
话也只说一半。
两个人却还是知道后面的意思。
覆在面上的牙白鲛绡像梦似的,隔着它,莲心看见美梦般的场景。
想起来很久之前,像是上辈子时,当她还整日整日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总看到书里的情节写男女之间的爱情。
初遇之后,悲欢离合,和好之后,又是拥抱亲吻和下一步。
每本书都是这样,看到最后,她嫌弃他们没有新意,渐渐就扔下了那些书。
可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能知道这其中百变莫测的妙处。
莲心的手没有从辛贛脸上拿下来,轻轻地抚摸他的眉、眼、鼻尖,最后到嘴唇。
有种无法忍耐的感觉。
她的手臂用力,勾着辛贛的脖子。
而辛贛的力气仿佛不存在了似的。
莲心一时不知道是她的力气真的日益大到能视别人的反抗于无物,还是辛贛本就也在朝她靠近
但那都不重要了。
夏天的雨常忽如其来,下得迅疾。
只是说话间,窗外便阴云翻滚,打起了闷雷。
凉风猛烈地从窗外的池塘吹进来。
满屋子都是莲花、莲叶的香气。
——这是今年回到上饶后范如玉的主意,请来了人在湖中遍植荷花,以求为莲心祈福之意。
而直到那时,莲心才知道荷花和莲花竟然是同一种花。
亏她前世也是上过新闻的“病房里学出的大学生”呢,竟然缺乏文学常识至此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来到这里,她已经拥有了两个最好的代写枪手。
满脑子胡思乱想,莲心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飞。
被发梢不停地敲打面庞的时候,她闻见窗外凉爽湿润的清香。
凑近了闻,那股香气沁入心脾,连发肤都是芬芳的。
但莲心还是最喜欢辛赣身上那股香气。
她倒回辛贛的怀里,环着他的脖颈,用鼻子深深地嗅。
莫名想起来苏东坡作出的回文诗里说,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①。
又想起来另一句,说是“水殿风来暗香满②”。
后来,又漫无目的地乱想,想到远在临安的朱淑真寄来的信中的话——雪压庭春,香浮花月③
好一个香而清凉的夏日午后。
窗外的风挟着雨丝往里刮,酷热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那种清凉的感觉,和辛贛的味道何其相似。
而当莲心的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辛贛的面颊已经离她很近了。
滴答。
浸满了冰水的鲛绡边角上,滴落下一滴水,从莲心的颧骨边滑下,紧贴着辛贛的手指尖,滑进了他的袖子。
莲心看着他殷红饱满的嘴唇,明明在靠近,但她却感觉到等待不及的焦渴。
“三哥…”
她扬着脸,小声催他,手伸过去,捧住他的脸,轻轻摩挲着耳朵。
那一副柔和美丽的五官,像荷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
水波荡漾的一瞬间,水中的花影向花香的源头寻觅着靠近。
慢慢地,终于贴近。
隔着轻薄的鲛绡,辛赣的嘴唇触感也隐约,仿佛一片花瓣落下似的。
而花瓣轻轻落在莲心的左眼皮上。
浑身传来一阵过电般的感觉。
莲心像一个干渴已久的人,喝到一口水,不觉解渴,反觉得更加焦灼。
“叫你亲,不是光叫你亲眼睛的啊”
莲心终于忍耐不了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等待了,一把将辛贛的脖子拉近,就要冲着他的嘴唇霸王硬上弓。
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如果是和三哥,那么她就算能明白为什么能叫人们如此憧憬地称其为“初吻”了
莲心揭下了面上的帕子,凑过去,辛贛没有躲避。
当嘴唇和嘴唇之间只剩一寸距离时,辛赣按着莲心的下巴,停住了她的动作。
微微思索、迟疑的一下。
两人便对视了一会。
足有近一盏茶的时间,辛贛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莲心便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两人即将碰上时,熟悉的辛大郎声音从门外传来。
“下大雨了,都关上窗户。木材保养不好,受损发霉,可卖不出好价钱”
偏偏是辛大郎不论方才传来的是去知社的谁,都没有眼下这么强的阻遏效果。
偏偏是他。
而他的声音又近在咫尺。
莲心二人睁开了眼睛,对视一眼。
只有嘴唇移开了距离,交叠的手臂却来不及移开。
也不想移开。
莲心坐在辛贛腿上,朝外看。
正好和满脸震惊的辛大郎对上了视线。
半晌,看着亲密已越过了兄妹界限太多的两人,辛大郎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由纯然的惊讶渐渐变沉、变冷。
他浓眉皱起,声音滚滚,像天边闷雷:“原以为是兄妹情谊,不想底下竟有如此龌龊你们竟然敢私相授受?”
第135章 错处,家产和“同气乱性”。
山火在初起时,也少有人想到会燎原。
就像谁也没想到午后的一件小事会将整个带湖庄园都闹成了翻天覆地的模样。
太阳快落山时,辛大郎正襟危坐于屋西侧,辛贛和莲心则姿态放松许多,并肩坐在东侧。
事实上,情况并不像他两人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无虞。
此时已不是他二人刚被这位来往不多的大哥发现时的情形了。
发现辛贛和莲心有私情后,辛大郎几乎立刻反应过来,首先便以身拦住了房门不令二人离开,接着,便令下人去找人来此处裁定此事。
一通作为下来,显然他将此事看得重,不光是不可能让辛贛二人离开,甚至还将家中全部兄弟姐妹,甚至韩淲、来带湖玩的去知社几人都喊了过来,要一同评判此事。
不过除了辛二郎默然不语坐于两方人之间,其余常来往的年轻郎君、娘子人来了,却在问清楚形势后思索片刻,便落座于辛贛和莲心身后。
虽没有明言说什么,显然,大家的坐位已经表明出了立场。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辛大郎的神情愈发不好看,也愈发作出了严肃的表情,像颗钉在墙壁上的钉子,只端坐着,动也不动分毫。
等的时间实在太长。
而这对峙的场景又怎么看怎么眼熟
莲心翘起了二郎腿,身子滑下去一点,悄悄问身边的辛贛:“我们现在在打群架吗?”
群体嘴架也算群架。
他们这边人这么多,对面只有一个半人,大哥是怎么敢那么着急就召集了全部人,把她和三哥困在这里的?
——明摆着客人们都和她跟辛贛更熟悉,大哥就没想过这件事吗?
“人数无所谓,大哥在等父亲来。”
辛贛显然也知道莲心未尽的话,心有灵犀般,头一动不动,只嘴唇轻动,回答:“有许多外人在,父亲不会太偏向哪一方,而我们的错处又明显到父亲很难包庇大哥是想拿其余人当保证。”
原来如此啊。
辛大郎是想趁着人多,逼辛弃疾罚他们啊。
“那咱们能叫他就这么算计咱们吗?”
莲心嘿嘿一笑,将桌上的一盘荷花酥吃净了,拍拍手,斜眼看向辛贛,“他今天挺会挑时间出现的呀”
特意挑人家两个要亲上嘴儿的时候出现,又坏了好事,又抓了现行。
真是世上少有的两全法
莲心忍不住磨牙,齿根痒痒着,怎么也消不下去。
早不进来晚不进来,非得挑她差点亲到三哥的时候进来!不知道初吻对一个人有多重要,能在方才那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梦幻场景发生是多难得吗!
莲心怨念的表情实在太明显,辛贛好笑,视线转过来,和她对了下眼神。
两个人谁也不笨,谁也不软弱。
所以没人打算善罢甘休,任他坑害。
辛赣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了一下,随意道:“前阵子大哥与父亲曾有过争执,正是为了父亲辞官后的财产经营…大哥怕辞官后父亲的财产支撑不起一家人开销。”
莲心便也一笑:“懂了。”
懂了也不多说,只闲闲的,又拣了一盘子枣泥酥来吃。
片刻,她嘴里含含糊糊的,对一直瞥来视线的韩淲怪道:“韩哥哥,你看什么?你的眼睛都要把我盯出了洞了。”
而闻言,辛赣也跟着看了韩淲一眼,眼神疑惑,似是在问相同的问题。
嘶
一口血差点憋在心里。
韩淲不明白两人为何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今日之事已经闹大了,不可能轻易收场。等会辛叔父来了,你们想好怎么交代了没有?”
养兄妹也是兄妹,真叫人认定了,这闲言碎语可不是好承受的啊!
而被韩淲忧虑的眼神盯着,莲心却露出混不吝似的笑,身子又往下滑了滑,是个懒洋洋没骨头的坐姿,“这话说的。他又没看见我俩亲嘴,凭什么说我们有私情?”
这都是些什么糙话!三郎平日里和莲心相处莫非也是这个风格?
听说夫妻之间相处日久,脾气会向彼此靠拢,那么三郎日后总不会也会变成另一个莲心吧!
一想到将来会看见一个满嘴“亲嘴”“涧泉溅”的辛赣,韩淲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被当面提到“亲嘴”而闹了个大红脸的赧意都顾不上,失魂落魄地落败于莲心,坐回了原位。
他就不该和莲心比嘴皮子…
另一头,莲心没再纠结于韩淲的反应,而是和辛贛又对了一次眼神。
见辛贛微不可察地略一颔首,莲心便一起身,慢悠悠向门口走去。
果然很快,辛大郎便起身要拦:“父亲抵达此处之前,你和三郎都不可离开此处!”
“大哥,你别说得好像你已经成为带湖的主人似的嘛。明明应该是爹爹才有资格说这话才对,或者要么是阿娘,要么是三哥。毕竟爹爹好像要将房屋传给他,对吧。”
莲心想离开,哪里是辛大郎拦得住的,草草交手几下,她就架住了辛大郎的手,歪头,一笑,“大哥,近日你是真的没怎么和爹爹一同去练武呀”
一旁传来熟悉的冷淡声音:“没必要告诉大哥这些事,他之前不知道父亲总私下与你过招,多番考校你的事。”
莲心这才“嗳呀”一声,拍拍自己的嘴:“那可就失言了,唉,失言。”
而辛大郎看着她,心里的火简直难以熄灭。
他听到了什么?
不光果然父亲要将带湖和财产都要给范如玉所生下的儿子,就连虞莲心这个外人都被他纳入了继承人的考量之中,而他——作为最该被器重、最有理由继承全部财产的长子,却竟什么都没有?
“你果然有这个意图。”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明这件事,对莲心自己可没有好处——除了“作为义女还居心叵测谋图义父家财产”的话,辛大郎甚至都想不出别的。
而再另外的,辛大郎也懒得去想。
私通兄长,再加上觊觎家产,已经足够叫两人在家内家外的待遇、名声都遭受重创了。
自觉此事已成定局,他便神色和缓下来,也不再面沉如水了,反而显出放松,有心与莲心聊起天来:“好了,既然如此,也无需再说了。你知道你被收为义女,是父亲亲口说了抚养你的钱由他自己出的吧?今日你却犯下和兄长有私情的大错,等父亲到来后我必禀明你的行为,令父亲裁决!家产,你也不必再去想和我争!”
众人听了这话,被激起一小片的惊哗。
而与众人不同,不知为什么,莲心却轻一笑:“嘿嘿”
她不说话了,抱住胳膊,方才故意为之的嘴脸都消退,只剩下淡淡的冷静,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沙砾一样,猛然刺痛了辛大郎的眼睛。
她是故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莲心的身后已经盖过来另一道影*子。
辛大郎几乎不敢抬头。
但他还是不得不抬头。
逆着夕阳的光,那道熟悉的、他在幼时曾日夜仰望过最后却归于怨怪的魁梧身影显现出来。
辛大郎听见自己喉咙干涩:“父亲,方才的话不是我本意,你听我解释”
意料之内。
辛弃疾到了
辛弃疾风一样匆匆刮进屋里时,甚至带得女使因夕阳西下而在屋内点起的连枝灯都忽闪摇摆起来。
辛大郎看准了来人,不敢再去想自己方才说了多少真心话,只能立刻去引别的话题,脱口而出:“父亲,今日之事,三郎悖逆人伦,同气乱性,竟”
竟会犯下与义妹私相授受的大错!
虽则大家都知道莲心并非辛弃疾的亲生女儿,但到底是有人作过见证的义女,在礼法上,和正经女儿也没什么两样了。
辛贛和她的关系甚至比堂妹更近。
在这种背景下,能喜欢上她,与她在了一处,在眼下绝对算是大胆忤逆的悖德行为。
而只要在辛弃疾这里打散了他们在一起的可能,那么以辛弃疾独断的脾气,他们之后也绝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可惜辛大郎这边想得有理,另一边,话却没说完就被辛弃疾截住了。
“孽障!拘着客人,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不管今日之事如何,辛大郎千不该万不该将外人卷进来。
家里的事是关起门来论的,是好是歹都是自家决断,而牵扯上外人,别说利益相关了,只是流言,怕就够莲心和辛贛喝一壶的。
更何况这一双小儿女都是在官家面前露过脸的,若是名声有损,以后谋划都要再搁置
辛弃疾火自心中起。
左右环视,想到方才在房外站着时听到的那些话,他只权衡片刻便下了决断,前迈一步,断喝一声:“为了我不肯分给你田地,你便如此记恨,要到栽赃你弟弟妹妹的地步么?”
此言一出,其余几个客人面上怀疑猜测的表情便略略一变,转为了然。
听方才莲心和辛大郎的对话便可知,辛弃疾家中的情况是典型的异母孩子之间的矛盾,而这种家庭里,钱财的分配不均常常是孩子们发生矛盾的根本原因。
早就听说辛家的辛贛和莲心因为是眼下当家娘子的心肝,所以也跟着更受辛弃疾宠爱,甚至风头早早就压过了原配娘子留下的孩子。
看来流言确实不只是流言,也是很有依据的,没看辛弃疾眼下就明明白白承认了偏爱么?
辛家豪富,却连土地都不肯分给大儿子,这样的偏心,确实容易引来孩子的怨恨,进而坑害弟妹的私相授受的指责,听起来更像是恼羞成怒下的栽赃。
跟着韩淲等人而来的外客暗自分析一通。
不过,虽觉得辛弃疾偏心过甚了,但比起来到底还是辛大郎更过分些。
指责弟弟妹妹有私情,别说眼看着这两人面色冷淡的模样根本不像,就是他们真的是,那也犯不上被他宣扬出来在所有人面前认错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都不是傻子,被当枪使这么明显,发现不了才奇怪。
第136章 婉约,豪放和“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而另一重,从外面来作客的除了韩淲、赵蕃、翁卷等人,剩余的也常与莲心、辛贛二人接触。
两人都不是小气的做派,虽然两人关系更好些,常行色匆匆地结伴而行,没什么时间与他们一同厮混,但见到他们来也从来是欢迎的态度,从无高傲之态。
而辛家的大郎嘛,倒也没有傲慢对待过他们。
但偶尔遇上交谈几句,言语之中对于自己是辛家长子、因为自家豪富而生的那股优越着实难以掩饰。
这种情况下,就是辛贛和莲心之事是真的,只怕大家也不会乱宣扬的呀。
众人便暗自摇头,将方才辛大郎口中所嚷出的“三郎同气乱性”忘到了脑后。
拿一个错处来掩盖另一个错处,怪不得是古往今来洗白的常用手法。
莲心和辛贛都悄悄对视一眼。
——果然好用。
两人的感情是真,也是世人眼中的大错,这无从辩驳,那么就用辛大郎疑似因为失去家产继承权而心生怨怼的更大错处来盖住它。
两错对冲,人们的视线便只会盯在双方的矛盾,而非事情本身上了。
就像近日韩家传出韩元吉常被夫人怒骂“将女儿看成棵草”,之后因为那位当家夫人幼时即有精神不济、胡言乱语的不足之症的往事飞遍了上饶,忙乱之下,也就没人再去多想之前传出来的关于韩元吉女儿的什么话了
这边莲心还在漫无边际地神游,另一边,辛赣轻踩她脚跟一下,看了眼旁边的外客。
莲心回神,点点头。
确实…以现在的状况,再往下进展下去,内容已经不适合外客再听了。
便和辛赣都站起来,一个去安慰被辛弃疾怒斥而震惊恐惧、一时委顿在原座位上的大郎“大哥别生气,大不了我的田地分你一半”,另一个与周围众人笑着抱拳致歉,一一送人出去。
当两人送完全部外客离去之后,回到屋中时,辛弃疾对辛大郎的训诫也到了末尾:“今日被你叫过来,本来我还高兴,觉得你终于有血性了。不想顾头不顾尾,你连算计你弟妹都只有这点技俩,却没有半点谋划,真是丢我的脸。”
辛弃疾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大郎。
辛大郎牙齿咬得格格响。
辛弃疾偏心实在太过,一露面就是替三郎他们说话,那时候他就灰了一半的心,知道今天的谋划大概是不成了,多余的话也懒怠再说。
而他明明知道,这时候他本该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神色自然地接受,再找些借口求和,可多年的积累下来,心里边却愈发的难受,难以将息。
光是三郎也就罢了,他可以告诉自己,是因为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所以他才会像许多同病相怜的长子一样失去父亲的心——史书上的李承乾莫非是真的“败德日增”么,他却不信——都是因为后娘的枕头风所导致。
可现在呢。
就连莲心这个养女都能来分他的一杯羹了。
就算只是养女也勉强可以罢了,可她现下甚至还勾上弟弟,以后眼看着就要嫁进辛家。
嫁进辛家是什么意思?
——是从此就能作为家中的一份子,名正言顺地分走父亲手中产业的意思啊。
想到这里,方才终于忍下的胸腔中那股气不禁再次翻山倒海般袭来。
气血都几乎要逆行了,辛大郎再也忍不住,看着辛弃疾,目眦欲裂,咆哮一般质问:“父亲,我也是你的孩子,你哪怕有一天记得这一点吗?我只问你,虞莲心嫁进我们家,你难道不会因为这个分给三弟更多的田地家产么,别自欺欺人了…你只管想他们两个人日后的出路,甚至肯将他们送进宫中,却有为我想过吗?”
一语宛如惊雷,响彻整个空荡荡的屋子。
别说本就对辛赣入宫日夜担忧的辛弃疾了,就连方才还淡定的莲心都有些恼了。
辛赣入宫,哪里是辛弃疾的意思,分明是辛赣为了家中安全而前去风波源头探路,以免辛家一家错过最新的变动。
而在宫中,也许消息是最新的,但若辛家人在宫外有什么动作让官家不满意了,那么最先代为受过的,也是辛赣。
而辛大郎只享受了在辛家庇佑下的安稳,这一点,他却想到过吗?
莲心张嘴就想骂,但手指尖感觉到一点轻轻的力道。
她知道那是辛赣无声的提示,回头看一眼他。
两个人都没说话,莲心思索片刻,收了欲出口的话,坐回了原位。只有手指轻轻勾着。
这副样子落在辛大郎眼中,却是十足的挑衅了:“父亲,何况今日之事,他们两个的私情,你完全当做看不到。这样的偏爱,你和我说公平,和我说一视同仁?你看谁会信?”
然而他却低估了辛弃疾的眼光。
数年官场沉浮,辛弃疾绝非表面上的粗放,即便眼下也十分冷静,根本不被辛大郎牵着鼻子走:“好啊,说这么大义凛然,真是好个少年英雄啊。那么老子问你,你下一句话是不是为了公平,老子现在就得把钱分给你一半,让你带着钱滚?”
辛大郎一怔。
心事虽早被看破,但被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羞耻:“我不是…”
但只看神色便可知他口中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辛弃疾微微冷笑。
“你是我的孩子,我就必须把财产全保留着,动也不能动,只等着交给你?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说是我儿子,我可没有整日只知道怨愤的儿子。左不过你就是担心你老子日后没钱,所以现在就想知道家产如何分配,对吧?行,满足你。省得你总是对三郎和莲心猜东猜西的。”
——不是不愿意他把家产分给三郎和莲心吗,那好,他现在就要告诉这冥顽不灵的大儿子,全部家产,现在开始起就没有他的份!
辛弃疾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已化为冷笑。
他喊人:“拿纸来!”
随后提笔便写:“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接着,辛弃疾笔走龙蛇,以草书写就一阕词。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待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①!”
写完将笔一扔,也不再管因为被他明摆着训诫斥骂而神色灰败、跌坐在原地的辛大郎,只叫上莲心、辛贛,让两人跟他走:“行了,此事这边已算了结,下面该解决你们二人的事了!跟我来。”
说着一边环视四周,见人都已离去,便微不可察地露出一点满意神色。
辛弃疾是何等人物,方才观察众人神情片刻,便知今日之事大概是虚惊一场,他有能力将流言控制住,不向外流一丝一句。
所以之后的事,也不过考验三人各自的应对而已。
太早就胸有成竹地把自己内心计算都说了出来的辛大郎是不必多提的了——他资质如何,把他当接班人狠狠锻炼过几年但最终还是悻悻放弃的辛弃疾最有发言权;
倒不想他这一双儿女,平日里以为只是爱淘气主意大,没想到不光聪明可爱,狡诈多变,人缘也是很好的嘛
辛弃疾想着想着便不自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笑到一半,待到他亲自将这两人领出了门口,他才猛然一顿。
不对!
眼下可不是夸奖这两人的时候!
他们私下里到底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大胆了,以及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这都是应该仔细拷问的!
而转头再想想这无意间导致今日翻天覆地闹剧的一双小儿女方才的作态。
——就在方才,即便被辛大郎逼到面上骂“悖德”,辛贛和莲心也照样一个支颐瞧着众人,一个懒懒剔指甲。
二人那没放在心上的轻蔑之意,都快要溢于言表了。
这双小儿女倒是冷静得如出一辙。也不枉他用心栽培偏爱了多年。
辛弃疾便又是好气好笑,又是觉得骄傲。
冷静,高傲,有手段,这才是堪做他的继任的孩子。
——不过还是不能因为他们聪明就万事惯着这二人,否则他们愈发大胆,日后得做出些什么大事,酿成什么大祸?
辛弃疾一想,立刻神情一肃,也顾不得说什么,先拎上两人,直接奔范如玉所在的正房而去了。
而奔去的路上,莲心和辛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
爹爹/父亲是真的爱作词啊。
骂大哥都要专门作一首词,那要劝解、拆开他们两个的话得写多少首啊?
等等,那么辛弃疾在历史上有名的几首婉约闺怨词,不会都是现下这个情形下创作出来的吧?
莲心两眼一黑,不知为何,体会到了比刚被打断了亲嘴更绝望的感觉。
这有辱斯文的如果真有机会穿回现代,她都要没脸见人了!
…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发展到哪一步了,还有日后打算怎么办…全都不可有一丝隐瞒!”
范如玉虽猜到了些端倪,却没想到自己会被瞒成这样,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你们啊你们,偷偷摸摸地办事也罢了,怎么笨成这样,还能被人发现呢?想当年我和你们爹爹,就是瞒着兄长父母私会都没…”
辛弃疾站在一旁大声地清嗓子:“咳咳!”
“——噢,噢。哎哟。”
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范如玉赶紧改口,“总之,你们今日的错可大了,知道吗?婚前私定终身,传到外头那都叫私相授受。你们大哥把你们今日偷偷亲嘴儿的事传出去也便罢了,若他再传你们已把肚子搞大了,可没人会来一一验证,到时候就算你们没做也…”
辛弃疾咳得几乎要把肺吐出来:“啊咳——!!”
“——哎,老辛。”
范如玉不乐意了,“你总在那里咳嗽什么,痨鬼啊?总归就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呗,来来来,有什么话你自己和他们交代,不用听着我说话烦心了…”
“那哪能呢,不敢,不敢…”
辛弃疾赶紧认输,手上比一个手势,“我就是想说,咱们的用词,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婉约一点?
玉娘你太豪放我禁受不住啊!
何况想到儿子有女人了,心里是颇觉欣慰;但想到女儿从此要和郎君真的在一起了,后半生皆系挂于一个郎君,他又难受得直想跳脚。
这心里百转千回的,范如玉用词太直白,他的心脏实在受不了!
范如玉却没有那许多细腻心思,怪道:“实话实说也不行?俩人都有熊心豹子胆!再耽搁下去不和他们训诫一番,他们真做出什么傻事,你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该满月了!…”
这话却直把在场其余所有人闹成了张大红脸。
眼看着父母两个又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闹起了内讧,不知道还要爆出多少虎狼之词,辛赣再看一眼满面红得滴血的莲心,觉得此事不能继续下去了。
辛赣打断两人的争吵,淡淡道:“今年初开始,儿子明晓自己的心意,开始纠缠莲心。但这几个月里我与莲心绝无出格举动,是我先起心思。”
是他先起心思?
看着拿着这一句话挡全部问题的辛赣,辛弃疾和范如玉眼神一对,随后交织片刻,又若无其事移开。
——这里面有事!
——审他!
可惜两人的心有灵犀没什么用。
经过一场从头到脚的审问,两人各自对答如流,却基本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总结下来就八个字——“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嘴挺严啊…”辛弃疾十指交织,自言自语。
“逐个击破…”范如玉也翘起二郎腿,嘴唇微动。
余光一瞥,看见辛弃疾虽不偏脸过来却些微点了点头的样子,范如玉又问:“俩人肯定对过口供,咱们怎么确保供词真实?”
辛弃疾嘿嘿一笑:“挑拨离间…”
自打莲心来了家里,便和三郎好得一个人一样,两个人分别跟他的关系都没那么亲了,实在可恶。
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内卷,赶超玉娘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
辛弃疾搓搓手,想好了,便自我肯定般点了点头。
——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内卷,赶超老辛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
在辛弃疾偷偷谋划的同时,范如玉也心下怪笑一声,做出了决定。
范如玉在背后伸出手掌。
啪。
辛弃疾伸手过来,和她击掌。
“说定了。”他嘴唇微动,和范如玉约定。
然而两个人没想到的是,他们挑拨离间的策略却并没有如何派上用场。
只是一个问题,就叫座下原本还眼神甜蜜的一双小儿女忽然神色一变,莲心先躲开了目光,随后是辛赣感觉到莲心的躲闪,脸色也一僵,全身都跟着僵了。
而范如玉的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刁难的问题,只是随口的一句话。
非常普通,非常正常。
就像每一个在这个朝代的、两情相悦的少男少女都会被问到的一句话。
——“好吧,那么你们原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只是这一个问题。
范如玉不明白为什么这会让莲心神色为难;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三郎会如此迅捷地对莲心的作出反应,脸色也随之变得很难看——简直,简直像是提前就预料到了莲心会感到为难一样。
这对孩子是怎么回事?
第137章 手心,山鬼和“流也流到伊边”。
什么是爱情?
莲心从来不是去仔细思考这些事情的人,只能去听别的名人作出的论断。
“鸿雁在云鱼在水①”是爱,“丁香枝上,豆蔻梢头②”是爱,“断尽金炉小篆香③”是爱,
辛弃疾所作出新的《拔山女》中的“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④”也是爱。
而在莲心原先的世界里,有人说,在原定好的轨道上恍惚摇摆的一瞬间,那一瞬间才是爱。
莲心不懂,如果他们说的真的属实,那么她在被问到“何时成婚”时所恍惚犹豫的一瞬间又算什么呢?
距离上次被辛大郎发现和辛贛感情的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因为她在被范如玉问到那个问题时所流露出的犹豫和抗拒,辛、范夫妇两个仿佛觉出不对,不再像开始那样逼问、审讯她。
但情况变得更糟。
莲心觉得,辛贛好像察觉出来了什么。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这几个月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往往是两人正在情热之时,莲心从某日开始忽然后撤,变得躲避冷淡些。
辛贛常被打个措手不及,因为她的行为而不解难过。
而在那之后,往往就在他的痛苦因为时间减淡之后,莲心便又以比之前还要更热情甜蜜的态度回来找他,又与他亲密无间了。
如此几月,他们就是这样在时间里游过。
像块刚出炉就被放置在空气里的蜜糖一样,感情在冷淡里渐被压扁、延展。
就像辛贛素来做的那样,莲心也开始什么都不说出口,只张开眼睛,看着辛贛在被她避开手时失落、在她又凑上前时无奈,最后这样来回久了,他便人也变得冷冷淡淡的,偶尔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还会发怔。
很多很多的无奈心酸,像海一样深。莲心看得出来。
而这种心酸,让她在感同身受着心酸的同时,感觉到踏实的雀跃。
——三哥还是像原先一样对她好着。
莲心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似乎不对。
可她实在太喜欢看辛贛强忍耐着吃醋、难过、失落而对她仍笑脸相待的样子了。
那种隐忍,令他格外具有矛盾的吸引力,也让她不再因为在这个未知的朝代、有未知的未来而害怕,拥有了继续和辛贛携手走下去的勇气。
从唐琬身上,她学到了不要轻易相信郎君的情意;
从朱淑真身上,她学到了不要轻易相信郎君的人品诺言;
从韩淲身上,她则学到了不要轻易再认为古代男人拥有和她一样的思想的道理。
陌生的朝代,陌生的一切,要让她不管不顾地迈进感情里,和看着雾气茫茫的悬崖向下一跃而下有何区别,又谈何容易。
她做不到昏然失去理智,但理智又大声叫嚷着告诉她,她不能离开辛贛。
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拿疏远和冷落为自己鼓气。
每一次疏远,都只会叫他难过。
——他只要难过了,那就说明他还是很在乎她的,不是吗?
莲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着辛贛。在人群中看着,在他独处时偷跟去看着。
但她只是沉默着看,却无法说出道歉的字眼。
从不敢对人承认的事实是,她知道她在伤辛贛的心,她是屠宰手,她在拿着刀。
但没有人告诉过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竟是如此艰难。
佛门偈语,竟如此举重若轻么?
可人生和情意的重量仿若千钧,压在莲心的脊梁上,叫她手心里渐渐写不动轻盈二字。
勘破红尘的事,究竟是谁在做?谁的责任?谁的大才?
山间的夏日比城中幽静得多,泉水冰凉,飞溅出的水沫不断冲击着手、脚和脸。
辛弃疾新近找到了一处避暑的好去处,叫做“瓢泉”,领着一众人来到这里游玩。
水声将世界上的一切都掩盖住,也淹没了辛弃疾问莲心的话。
“你跟你哥闹别扭了?”
“就是你们审问我和三哥的那时候嘛我当时多想了些事,他不知怎么的,好像就不高兴了。”
实在是憋闷,莲心和二娘说过却仍不觉纾解,没有法子,只好没太抱希望地与辛弃疾交代了,一路踢着石子出神,一路走,“爹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
“当然没有!你本身来到家里也没有几年,有顾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再说了,你小心谨慎,还不是太过害怕失去我、你阿娘和三郎的缘故么,对吧。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虽然莲心说得云山雾罩很隐晦,但以辛弃疾的灵醒,早就拼凑出了全部真相,闻言却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拍莲心肩膀,“用不着非顺着他走不可。你又没错。”
——什么意思,爹爹竟不怪她叫三哥难受?
听到这话,莲心灰暗多日的双眼终于一亮,抬了头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
人声嘈杂,莲心和辛弃疾的对话混在其中,非得凝神细听才能听全不可。
范如玉终于听完了二人对话,收回探向前的脖颈,这才想起来身旁的辛贛,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飞蛾扑火,你已经做到足够了。不可能一个人一直逃,还非要另一个人一直追不可吧。人人都有尊严的,再继续下去,还要怎么样呢?”
辛贛说:“总怕是我做得不够,所以才没有结果。”
“要是必须做到一定数才有结果,这样的感情,也长久不了。你们又不是在考科举。”
范如玉道,心疼地按按他的手臂,“何况,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瓢泉不算太大,四人两两凑在一起,绕着泉水轻声说话,没多久走着走着便狭路相逢。
两两相对,莲心垂下脸不看辛贛,辛贛也挪开了视线不看莲心。
倒是对面辛弃疾怒瞪着辛贛,有些不满的样子,范如玉便也拿眼刀一阵阵往莲心身上飞。
一时泉边寂静无声,只有目光交锋碰出的火花仿佛呲呲作响。
——谁的孩子谁心疼,这两个小祖宗到底在闹什么?
当然,因为旁边尚有客人,眼神战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有客人问,辛弃疾来到带湖就是为了幽静,但眼下水声滔天,哪里能得到清静,辛弃疾被问住了,辛赣代他答以“蝉噪林逾静”,辛弃疾哈哈笑,十分高兴;
一旁家眷则跟过来,和范如玉打听近日疯传的有关韩侂胄和莲心父亲往日恩怨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被莲心以一句“相由心生,你心里是什么就只看得到什么”震退,范如玉大为叹服,不禁眉眼弯弯起来,撞撞莲心的肩膀,搂着她朝前走去。
泉水汩汩从脚下流过,四个人也像水流一样,聚在一起,打散打乱了,又纷纷两两分开。
“你说得有理啊,若不经火炼,怎知是真金?若是真金,也必定不畏惧火炼!”
话题拐到方才的事上,本是想说服莲心的,没想到却反被她说服了。
范如玉大彻大悟,把拳头击在手心里,坚定不移,“真是险些被三郎骗过去莲心,阿娘支持你!别听你哥瞎说,你就是该多考虑考虑,才好做决定。不然万一日后出了岔子,他一个郎君好脱身,又本就是和兄弟姐妹有血缘关系,你却怎么和家里其他人相处?”
莲心便赶紧抱住范如玉的腰,甜甜卖乖道:“阿娘真的不怪我?”
看着莲心这么乖巧的模样,范如玉难得慈母心大涨,与莲心同仇敌忾,气涌如山:“说的什么话,就是责怪,也应该责怪他才对吧!他难受归难受,难道不知道你的顾虑?就这样露出来是什么意思,故意的么!叫我的心肝多为难,多委屈啊。”
说着心疼地抱住了莲心,好一顿揉搓。
而同时的另一边——
“——是啊,你也是爹爹的心肝啊!爹方才不好,鬼迷了心窍,你千万别把话当真。”
辛弃疾听完辛贛的一番陈述,几乎要痛哭流涕了,搂着辛贛,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爹再也不会替她说话了!她也是的,明明自己开口说的要人喜欢她,真被追逐了却又躲闪不及,有多伤人心难道不知道吗!三郎,爹日后一定站在你这边”
随后一抬头,正好又一次和熟悉的两张面孔碰上面。
泉声哗哗,人声却慢慢减弱,直至无声。
莲心不可思议看着辛弃疾:“爹爹?”
辛贛平静如水反问范如玉:“母亲?”
哎呀,这
辛弃疾和范如玉面面相觑。
左手心,右手心,都是手心。
两人一个挠脸,一个挠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碰上儿女齐在的情况,不约而同装起了哑。
玉簪草,虎耳草,皆墙头草。
——两个祖宗,他们谁都不忍心训斥,谁都不能轻易得罪呀!
果然情侣吵架,别人就不该在其中调解!
“祖宗,姐姐小将军?”
试了无数个称呼,终于将前面的莲心叫住,辛四郎松口气之余,还是没忍住嘴贱了一下,“你还真想当将军啊?一叫你就回头,不见三哥平常叫你你答应这么爽快呢嘿嘿,莲心姐姐就是会做梦…”
语声止于看见莲心脸色的瞬间。
四郎从没有见到莲心这么难看的表情,一时间都语塞了,玩笑都不敢再开,结巴:“…我就、就是想说,爹爹新开了个池子,现下池中花开得正好,他叫人冰了李子和寒瓜,叫咱们一起去吃,你也来吧!”
“别再躲三哥了。他托我传话给你,若你今次还是因为怕见他而不愿意出来和我们一起玩,那么他今日正要出门访友,你尽管放心来,不用怕和他见面。”
辛四郎机灵,看莲心说出个“不”的口型便堵上她的话,“如何?来吧!总不能你连我们都不想见了吧?”
莲心便只是笑。
“访什么友,我看见你前日房中灯火一直亮到了半夜三更,仍在和临安府的人联络么?”
荷花开遍的池边,莲心坐下来,抱着膝盖,另一只手却按住了起身要走的辛贛,“若不是我去你房中拉着你过来,你还真要一直闭门不出躲着我,直到我今日和他们玩闹完了呀?三哥,不就是我前几日忙,没怎么见到你么,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哥陪着我。”
莲心笑嘻嘻的,去逗身旁因为被她强留住而面色淡淡的辛贛。
这是她最喜欢辛贛露出的表情。
冷静,克制,不因她的话而产生任何波动,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仿佛还是不识情事的哥哥一样。
“三哥讨厌我了?”
辛贛却没有看她,只将身子前倾了,手肘停在膝盖上,看着池水尽头的波光,轻声说:“我讨厌你”
很短的时间,又好像过了很久,他用尽了力气,才用那种淡得如同无味无色的药剂的语气说完:“折磨我。”
是不是真的已经过了很久?
莲心也搞不懂了。
她靠在辛贛的手臂上,心跳在一瞬间的静止之后恢复,比之前跳得更快。
她笑嘻嘻地去撒娇:“才没有呢,我才舍不得。”
带着惶恐去撒娇,感觉就像躺在鹅卵石铺作的地面。
肌肉放松了,但心却时刻吊着。
莲心仔细地逡巡着,在辛贛脸上检索,生怕他露出一点冷笑。
好消息是他没有冷笑,而坏消息是,他也没有笑。
只有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还有那种说话的调子,不紧不慢,径直忽视了她的话,跳回方才的话题:“我是在和临安的人联络,但临安仍没有传来确切消息。你想什么时候回临安,我来想法子。”
“你又打算何时回临安?”
“官家并未回复我们所献上的怪石‘山鬼’。可见还没有心神管顾我们家的事情。”
那块由精密的火药排布而炸出的怪石被辛弃疾命名为“山鬼”,甚至还专门写了“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⑤”来极言“山鬼”出世时的阵仗,好教官家重视。
但礼品刚送出去没多久,现在回临安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回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危险会更大,“总归官家没有催我,我是不着急回去。回到临安,我就又要入宫,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借口回家了”
莲心便卡壳了一会,想了又想,才道:“可是许久没有见到我家里的那位哥哥,我总是放心不下,怕他作死,牵连了你我何况还有朱姐姐,李姐姐。李姐姐近日有些不对劲,你知道的吧,就是和那个谁,哎呀真是叫人操心得很呢”
说了一大通,莲心终于绕回原处,看看远处的辛、范夫妇,又看看辛贛,最终还是开口道:“所以…我还是想回临安看看,你觉得如何?”
辛贛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像莲心所说,他的神色就像初见时那样的,平静得像湖面一样,仿佛连天塌了都不能叫他动一下眉毛。
“你决定了就不必问我若要问我,我自然还是觉得不必这么早回的。”
那种冷淡,叫人心下火烧似的。
又是*痒,又是疼。
可想起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莲心的良心稀薄至此,也不敢再在这个关头再去说什么戏弄之语了。
那种害怕他被戏弄够了终于转身离去的恐惧,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减轻,只会在莲心身上与日俱增。
莲心恐惧于这种恐惧,便只好点点头。
“哥哥说得对。还是你周到,多谢那我就先不回了。”
她着意这么说,说完又立刻去看他是什么神情。
而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辛赣仍然面色如常,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掩盖住了心理波动,只道:“与我何必客气…妹妹。”最后还是回应了这一句意味深长的“哥哥”。
莲心便只好轻轻“哦”了一声,托着下巴,转开了头。
两个人并肩坐着,却继续默然不语了下去。
第138章 风,夏梅和“缘太早,却成迟”。
池子不仅是观赏用的,还能纳凉泡澡,所以池壁不是一挖到底,而是由岸边有玉白色的台阶一步步向下而去。
眼下辛四郎不停在岸边踢水玩儿,水被踢得受不住,荡漾起波纹。
也因为他的熊孩子举动,池水一波波往台阶上漫,打湿了大家的脚。
周围的人都就着水玩笑打闹起来,只有莲心和辛赣各自看着自己的脚陷在浅浅一层水里,坐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当辛四郎被人捶够了,也玩够了水,这才有心注意到没参与的两人。
远远看着,叫他觉得十分不解:“明明坐在一起却不说话,这是在做什么。两个怪人,真怪”
范如玉这几日方和辛弃疾因为两个孩子的事吵了几架,心情不好,难得今日不吵了,靠在辛弃疾肩膀上乘凉闲话。
就是听见了四郎这样的话,也不生气,反笑着掬来一捧水,逗弄地泼到四郎脸上:“哪里怪了。”
见四郎“嗳呀”一蹿,像条狗一样立刻甩起脸和头发来,范如玉才收回手,背靠着雕梁画栋,又掬起水,静静看着,任它自指间流过,“喜欢一个人,为他甘愿委屈自己,这难道不本就很怪么…违背天性,你以为是说着玩的呢。”
辛四郎立马道:“世上竟有如此稳赔不赚的事?那我可不会喜欢上谁。”
范如玉说:“傻子。你哥不比你聪明?”
是啊,三哥比家里所有孩子都聪明得多,这是大家所公认的。
四郎如今尚属于在巷子里疯跑玩耍、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而在他这个年岁时的三哥就早已在临安府声名鹊起,让大家惊异,让他羡慕。
那么这么聪慧的三哥,为什么会…
辛四郎看看范如玉的神情,又看看远处莲心和辛贛的模样。
片刻,他看着莲心在那边兀自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再看着她身旁辛赣久久凝视她笑脸、出神到甚至连别人在看都没发觉的样子,不禁眨了下眼睛。
随后,他挠挠额角,转开头,不再去窥视两人,也不说话了。
芙蕖血一样红,伏倒在岸边。
夏日在一日日的心知肚明里倾倒着,摇晃着,就这样从手指间流了过去
雪楼是带湖庄园里最僻静的角落。虽然辛大郎自辛弃疾明言“家产你也不必再想”之后便彻底闭门不出,消沉萎靡下去,没空来盯着辛赣和莲心,但到底临安府之事当以密成,为避人口舌,二人大多选在雪楼见面。
今日赶巧,两人刚踏进雪楼不久,不远处便传来了歌声。
辛弃疾身着薄衣,正绕着雪楼下的瀑布高歌:“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澹小山时。怎消除①?…”
明明没有闪躲的理由。
但莲心与辛赣商议在临安的策略的话讲到一半,还是渐渐停住了声音。
她没抬头,只低头看着阑干,不自觉抠起它的边缘;
辛赣看着远方,也不讲话,任楼上的风兜来满头满脸。
不巧的是辛弃疾在瀑布下停留了许久。
期间,他背着手转来转去,斟酌着又打算写一首词,拿《江神子》的词牌反复揣摩。
到最后写好了半首,得了下阕,上阕冥思苦想半天却想不出合适的,便也放弃了,甩甩袖子,拍拍衣裳上的土,终于才又唱着歌离去:“未应全是雪霜姿。欲开时,未开时。粉面朱唇,一半点胭脂。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②?”
这走路发呆就能写词的这本事,真是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不过说来倒也是奇怪,连带着三哥在内的其余儿子,怎么都没继承这种天赋呢?
“穷者而后工③。心里有苦难言,才会不平则鸣。父亲的心,哪里是我能比的。”
辛赣听见莲心的问题,也不忸怩,自然地承认了,“我远不如他。”
莲心向来反应快,人又狡黠:“这么说你老师写的词多富贵之象,其实是因为生活十分顺遂美满喽?”
辛贛听出莲心的潜台词,不禁失笑。
“老师是一方文坛翘楚,自有独到之处。”
莲心笑他不肯承认韩元吉的诗文就是有不足,竟开始和她打上了官腔:“看来三哥在宫中受益颇多,连讲话都学成了这样太上皇这么好相处么?”
莲心分不清南宋和北宋具体的政权变化、有什么区别,但她再怎么不了解历史,也听过赵构的大名。
那南渡的赫赫功绩,那独占国库金银的胸怀,分摊到全部百姓头上,现下是个人都想进宫和他进行一番亲切交谈。
而辛贛也与她交待过,他在宫中有时随侍官家手谈,有时则在官家授意下前去德寿宫,与太上皇手谈。
他是与太上皇有面对面过的人,他自然该知道许多内情吧?
辛贛的回答也果然没令她失望:“与师母一样好相处。”
莲心“噗”地一声笑出来。
辛贛的师母脾气素来不好,最近旧疾发作,身上不舒服,偏偏又赶上韩淲娶妻和吕祖谦重病卧床两件大事,忙得分身乏术。
眼下每日都形容憔悴,沉着脸,走在路上,一旦逮着个人的错处,就会像狂风暴雨袭来一般地骂人。
韩淲苦不堪言,只好去吕祖谦处躲风波,每每被辛贛师母逮到后却被骂得更狠。
而和师母一样…那么太上皇的脾性也不难猜测了。
“我在宫中多月,每每涉及太上皇的事,官家总是态度暧昧。在他们之间斡旋是自寻死路,所以上回你说要回临安”
说到一半,辛赣的语声止于莲心的手指下。
他垂眼看着莲心将手捂住他嘴的样子,以眼神询问。
怎么了?
莲心不语,捂着他的嘴,只嘴朝楼下努了努。
大概是因为带湖中的雪楼因为被辛弃疾写了不止一首词,此处在上饶已成了口耳相传的景点一样。
眼下辛弃疾刚走没多久,楼下便又来了位熟悉的夫人。
“说谁谁到。你师母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来作客了。”
莲心嘴唇几乎不动,近乎无声地凑在辛赣耳边,道,“韩伯父今日有说要来吗?”
“没有。应该是来找母亲的。师母近日有心事。”
辛赣没有再多说,莲心便也只当是韩家的琐事,失去兴趣,不去多问了。
韩家夫人在瀑布边久久盘桓不去,莲心等得无聊,又见瀑布水声震天,想来她也没有辛弃疾那样敏锐的耳朵,便也不注意着声音了,转头看一眼辛赣。
方才两人想说的事,两人自己都心知是什么。
她想回临安是在逃避谁,而辛贛不想回临安又是在留恋谁
心里话若摆放在台面上,没有谁能承受得起。
莲心且心虚且羞愧,不敢直说,只悄悄靠在他手臂上,小心道:“三哥,上回的事,你怪我么…”
辛赣回答:“哪件事?”
“哎呀,就是就是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回临安?”
莲心咬了下嘴唇,两脚换了次重心,因为难言的愧怍,语气急躁快速很多,“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的呀你竟不知道么。”
“我从没有不让你回临安。莲心,你回不回去,都没有人能改变阻拦。”
听了这话,辛贛沉默片刻,才笑一笑,“我不回去,是因为官家与太上皇关系复杂,又有陈年旧怨,叫人满脑子的官司,所以我还没有作好回宫的准备。等我们准备齐全了再回宫不好么?”
莲心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轻声说:“可是我想,韩侂胄在临安,万一他有什么动作,若我们在临安,也能动作快些”
语声越来越轻,头也垂了下去。但莲心到底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句话,“三哥,我们就回去吧。”
辛贛看着莲心很久。
带湖南边遍种一种名叫夏蜡梅的花。这种梅花十分奇特,只在夏天开放,香气不浓,却幽幽沾衣,只消从花丛中走过,身上沾染的香味便几乎能维持淡淡的一整日。
辛贛身上的夏蜡梅香在空气里弥散。
谁都闻得见,谁都不说话。
良久,辛贛才收回放在莲心身上的视线,冷静道:“莲心,这完全是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吧。”便慢慢挣开了莲心抱住他的手。
虽然说是“你自己决定”,但这不还是不愿意让她回去嘛…
莲心没立刻反应过来的样子,看着空落落的手,怔了一会,才蹙起了眉。
胸腔中气涌如山,有些话一时关不住闸,水似的淌了出来。
“你别睁眼说瞎话!什么‘你决定’,什么‘太上皇’,这都是借口吧!你明明就只是想叫我也一起陪你留在”
但到底从小被辛贛照顾的依赖犹在,莲心说到一半,到底还是做不到不顾及辛贛的感受,在说完那句最伤人的话之前,还是生生忍回了话。
但到底脸色还是不好,便看看自己被辛贛甩开的手,气呼呼又一甩手。
也不打招呼,也不叫上辛贛,便转身自己离去了。
夏天到了末尾,令人醉醺醺的风也渐冷了下去。
辛贛看着莲心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呼吸。
雪楼上风大,他的额发被吹得不停拂动。
人究竟要被伤多少次心,才能体味到迷途知返的感觉?
空气里有种离别前兆的冰冷味道,他静静低下头,张开手掌想去抓它,却只抓到空气,越握紧,空气也越溜走。
想起来宫中嫔御争宠的样子。
每人能指使的资源有限,能结交的人也有限。所以在新受宠爱的一批人里,越是对人热情殷勤的妃嫔,越是大家排在最末位考虑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官家从不喜欢主动的女子。
她们只是冷眼看着,作壁上观,等着这些人失去官家的新鲜感,等着这些人必将迎来的没落。
而她们从没有一次失手,从未判断错误。
道理是那么清楚明白。
就像去围猎时,当猎物不需你勾一勾手指头,便直接跳进了你的背篓,你的目光还会停在它身上吗?
辛贛面色冷冷淡淡的,仍是八风不动的镇静样子,低头整理被莲心握皱的袖子。
远处的楼下,莲心正一步步走远。
他一边整理着从小开始就从未乱过的袖子,一边想着《江神子》的韵,试图补齐辛弃疾空缺的上半阙,漫不经心地和着词牌的调子,唱:“暗香横路雪垂垂。晚风吹,晓风吹”
风把瀑布的水雾吹到人面上,辛贛闭上眼,感受那一阵湿润的风涤荡他面庞的感觉。
片刻后,风向变了。
再吹过来的,挟着青草香。
这时候辛贛知道,再吹过来的,不会是从前的风了。
他便放下袖子,仰脖将案上的残茶喝净了,慢慢地把上半阕作到末尾:“花意争春,先出岁寒枝毕竟一年春事了,缘太早,却成迟。”
一切都开始很早…
一切都已经太迟。
第139章 挽联,《鹧鸪天》和“朱丝弦断知音少”。
“‘已经太迟’?什么太迟?他在说什么啊?”
莲心看着手里的信,目瞪口呆,“姜夔这家伙是真敢干啊…等等,不对啊,李姐姐不是有夫君吗?”
秋日已至,带湖来了大风,把园子里的东西刮得到处乱跑。
大家都在忙着把东西往屋里搬,莲心的瓶瓶罐罐之前就放在屋里,所以不着急,忙着帮二娘追赶她被吹飞的一件碧色衫子。
衫子轻飘飘,风却很猛烈,莲心追了两炷香,终于抓住了衫子的袖边。
随后她抬起头,看见辛贛立在湖边的身影。
莲心双眼火焰似的,猛然一亮。
自打上回不欢而散后,回到屋子里她就开始后悔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后悔越来越重,像牙疼似的,逐渐由末梢侵占到了大脑。
可不巧的是,当她游逛在带湖庄园里试图巧遇辛赣时,每次他身边都有人。
在众目睽睽下,莲心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便每每只能作罢,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问候、玩笑话,便又分开。
约又约不到,撞也撞不见,莲心现在每日想的就是如何围追堵截明显想要避开她的辛赣,大脑里的计划甚至已经进展到了给他骗出来制服的阶段。
就是这时候,终于叫她逮到了辛赣落单的机会。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是什么?
莲心激动得连到手的衫子都不管了,上去就扑:“三哥!我有事和你说,你别走!”
却没注意到,她手中已抓到的那件衫子因为失去了拉力,便自由自在地忽啦一飞,像片碧影,飘飘然远去了。
若不是惊讶回头的辛赣反应敏捷,又正好站在下风处,一把将其抓住,怕是这件衫子就要成了树枝上的旗幡了。
抓到衣裳的辛赣没有因莲心的出现而特别惊讶,也没有多看她,打量一眼手中的物件,先认出来了主人:“二妹妹的衫子?”
“对。”
莲心前扑的脚步便停下来,她语声也顿了一下,但按住了没表示出来,笑道,“…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来追?”
“你先回答”
莲心心里着急,不想和辛贛绕来绕去,但话说到一半又想起来她本来的目的。
对啊,不能被他带偏了,她是来道歉的。
便赶紧收起自己的急躁脾气,又扬起笑道:“好,我先说——我不是故意追来跟着你的,我是路过,见到二娘的衣裳被吹飞了不少,这才帮她一起找衣裳。不过我有话想和你说”
说到最后,莲心难得露出赧然表情。
左右看看,似乎没有什么人迹,便呼一口气,又看向辛贛:“我”
我想和你道歉。
但这句需要太多勇气的话,在历经这段时间的压抑,刚要爆发出来时,却被辛贛静静从袖中取出的一物所截断。
莲心看着辛贛夹在指间的信件——那上面有落款,明显是姜夔的字迹——疑惑着,住了口。
她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试探地伸出手。
见辛贛没有阻止她的行为,莲心终于放心,用了力气,将信件拿到手里,展开。
这时候,就是因为这封信,才出现了方才莲心惊叫的场景。
“早知道离开临安之前应该提醒他们一番了。”
听见莲心的惊声,辛贛也摇头,将信纸拿回,折起来。
——近日,姜夔所作的一首词被人指责是通奸之作。
一位不知名的知情人指责张鎡门下的清客姜夔与一位有夫之妇有染,之后才有感而发,作出了那首《鹧鸪天》。
其行为风俗败坏,建议官府对其施以惩戒,以正不良风气。
而这个消息引得临安震动。
虽然检举之人的意图昭然若揭,明摆着是被姜夔挡了路的小肚鸡肠之人,但这香艳无比的流言中的另一位主角却身份不明。
想着这样有趣的话本一样的故事主角,众人猜测着,不知怎的就猜到了和姜夔相识的李月仙身上。
眼下临安本就暗流涌动,各家之间不知为什么总是起摩擦。
这流言一传出,可想而知,和李月仙家、李月仙夫家素来不对付的人家便宛如野兽出洞一般,蜂拥而来,根本不必管它是真是假,只一股脑往里面添油加醋。
到了现下,临安中的传言已经由“姜夔因为情伤而作词”变成了“姜夔和李月仙有私情”,最终演变成了“张鎡、唐二娘子为维护各家孩子名声大打出手”。
——不说别的,最后一条传言听起来倒不像传言,还真挺像作为李月仙坚定拥护者的唐二娘子和作为姜夔挚友兼狂热粉丝的张鎡能做出来的事
莲心想着想着就意识到自己想远了,赶紧回神,咳嗽两声。
闲话先不说,她确实替李月仙担心,便捏紧了手,问辛贛:“眼下临安中局势如何呢?”
“尚可。但毕竟姜哥哥的词传唱颇广,去年父亲和萧家人帮他引荐人后,认识、赏识他的人变得更多。眼下他那首词,怕是大半的临安人都听说过了。”
莲心闻言便叹口气。
这也不令人意外。临安中人多口杂,消息一出,总像长了脚似的传播。
但仍难掩心绪繁杂,想起方才看到的姜夔那首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①”
寥寥几眼,莲心就差不多将词句记了下来。
无他,只是因为词中伤心之意已要破纸面而出了。
“可怜的李姐姐,可怜的姜哥哥,被人这样误会。这时候才是我该在临安帮他们忙的时候呢,可惜却不在”
话开始的时候还是纯然的有感而发,说到后头,心头忽然灵感出现,莲心便一边轻声说,一边眼睛不自禁转过去,拿余光看了一眼辛贛的反应。
视野中没出现明显的动静。
莲心觉得大约是自己声音还不够大,便又清清嗓子,大声自嗟:“唉,这两个人被误会,不知道都伤心成了什么样子!要知道情伤可是最难疗愈的,无形无色,见血封喉,真个需要人去安慰才是”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莲心矜持地抻了一会,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悄悄回头张望一眼。
但辛贛的神色还是叫她失望了。
那张随着年纪增长而愈发精美不似凡人的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动容,只静静等着莲心说出口,而没有主动提出的意思。
莲心便只好悻悻收回了眼神,连原本是要来道歉的目的都忘在了脑后。
她向前弯下了腰,手也泄气地垂在身前,一边远走,一边唉声叹气着,随口唱起来辛弃疾新作的词:“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②”
只有辛贛留在原地,停了一会。
片刻,当莲心因为久久不见辛贛跟来而又笑嘻嘻跑回来,与他撒娇“三哥我是开玩笑的你别生气”,辛贛才轻摇了摇头。
他任莲心在他胳膊上攀着,没有拂开。
但也没有再去揽她的肩膀或任何。他只是看着这一切。一切都在发生
世上各处,悲欢都在一刻不停地进行、运转着。
吕祖谦的病势在勉强撑过了去年年末后,终于在今年的秋日来到了一溃千里的末尾。
在完成他最后的编书愿望后,午后,他手持《皇朝文鉴》,临窗读书时,忽然旧疾复发,死在一个晴朗的秋天。
眼睁睁看到在病榻上断绝了气息的亦子亦友的他那一刻,韩淲、韩元吉都眼含热泪,簌簌而下。
韩家上下举办了隆重的丧事,韩元吉悲痛欲绝,短短几日内,那种富态消失,形容憔悴,显出了他原本的、被满面红光所遮住的枯槁老人模样。
大概是由于实在遗憾痛苦,韩元吉不顾众人劝阻,执意为吕祖谦服“斩衰”——这往往是亲生父母为嫡长子寄哀思的礼制。
而在此之外,作为文坛巨擘,韩元吉甚至不惜亲自为吕祖谦作挽词,并请来多位高官在吕祖谦停灵时前来吊唁。
“青云涂路本青毡,圣愿相期四十年。台阁久嗟君卧疾,山森空叹我华颠。
伤心二女同新穴,拭目诸生续旧编。斗酒无因相活酹,朔风东望涕潸然③。”
莲心一身素服,站在灵堂前,读出挽词。
“韩伯父与吕叔父真是情深意重啊。”她实心实意地感叹。
“他将他看作亲生儿子。”辛贛淡淡说,往前面一指,示意莲心跟上,“老师在后院,我们去那里吧。”
说来他现在倒是确实很注意避嫌了,从不在有人的地方与她有任何身体接触。
可不知为何,这种守礼却令莲心心下有种难言的酸涩。
那种酸像细细密密的雨一样,不停腐蚀心口。
但到底这里是吕祖谦的灵堂,想法只是在脑中掠过了一点,便很快消散。
莲心甩甩脑袋,跟上辛贛的脚步,往前走
庭院深深处,与大家以为的悲戚不同,韩元吉家中的后院里,外面所来的人正在相互应酬。
你赞我为吕祖谦所设立书院捐献的金银够多,我夸你给吕祖谦所写的挽联文采飞扬,几乎仅次于韩公啦!
“不不,真要比起来,还是大娘子一家文采斐然。就是大娘子养的女孩儿也比一般的女孩儿福泽深厚,又能姐妹接连嫁给吕公这样的才俊,又有韩公这当父亲的为她们作身后挽联。”
夸人的来客被夸得有些自得,又不好意思一直承受,看见一旁韩元吉的夫人在坐着歇息,便连忙恭维,背起手,复述韩元吉方才的挽联,“‘伤心二女同新穴,拭目诸生续旧编’能以女子之身跻身挽联,与吕公一同受各方高官巨擘悼念、拜见,这是何等的荣耀!前所未有,大娘子养出了些好女儿啊。”
被叫做“大娘子”的韩元吉夫人闻声转过来头。
她已是脸上皱纹横生的年纪,但神态平和,看起来倒不显年纪。
“李公、张公客气了。”
她微笑,得体回答,“诸公不过体恤郎主痛失得意学生之苦,才好意拨冗前来,怎能算是‘拜见’。倒叫二位笑话了。说来倒是听郎主提到二位近日也屡得重用”
说着便大方笑着,和众人逐个攀谈起来。
那两位被叫做“李公”“张公”的人也被恭维得大笑,带着周围几人都纷纷攀谈起来。
而大娘子的神情在一场又一场的交谈中并不见消沉,面上的微笑仿佛固定着一样。
丝毫看不出疲倦,也丝毫看不出前段时间里还在家中心绪烦乱,甚至每日能把家中所有人都怒斥数遍的模样。
吊唁终究是有时间的。
过了时间,来人像潮水一样,都渐渐散了。
最后送走一对来吊唁的年轻夫妇,大娘子点头微笑,接受这对男女劝解她“节哀”之后又恭喜她得到韩元吉亲自作出悼念诗的两个女儿“福慧无量”“转世富贵长生”的话。
之后,她亲自将这对夫妇送到门口,才站住了脚。
正是一年秋日最美丽的时候。
院墙外的溪流像透亮的碧玉一样,从西流向东。
她送毕了所有客人,站在庭院里,听着空气里的一切声音。
随后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听着自然里的鸟鸣、虫叫、风刮树叶沙沙响,还有悠长不绝的哀乐。
“他们都走了吗?”她问女使。
“还有几个没走,是郎主的那几个最亲近的学生几人,辛家三郎他们。”
大娘子便点点头:“他们也还罢了。若方才那两人之类只会说下流话的贱种还不走,我真不知道我能忍到几时。真要到时候忍不住了发泄出来,他韩无咎也没理由怪我”
说到一半,房后传来一道枯叶碎裂的声音。
主仆两个都非习武之人,耳力不足,便没当回事,只奇怪地回头看了眼,便又继续说话了。
女使竟也丝毫不为气度高雅的大娘子口中能说出如此刻薄之语而惊讶,只劝她:“娘子不值得为了外人生气。”
“是啊。都是外人。”
大娘子轻声说,“我和我的女孩儿,在他们翁婿两个眼里其实也是外人,对吧?”
女使满面是泪,却还强忍着呜咽,带着哭腔劝大娘子:“好不容易娘子熬到了这时候,才等到姓吕的终于死了,难道现下却要自暴自弃了吗!就是从现在开始,咱们才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为自己,才能胜过那些拿咱们当桥梁的郎君呢。”
听到这里,大娘子被女使扶着的、因为悲痛甚至几欲软倒的身子终于站定了些。
她闭上眼睛,渐渐身子颤抖起来,仿佛秋日在枝头将落未落的枯叶。
良久,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
方才每一个人都在恭喜她。
恭喜她的女儿,在死去多年后,终于因为夫婿也死了而顺带着在自己亲生父亲写就的挽词里蹭上了一边半角。
世界因为晕厥摇晃着。
大娘子被满面担忧的女使搀扶着,腿脚纠缠着,走回房屋,倒在座椅上。
手里却仍紧紧攥着韩元吉写就的那首诗,直到将墨迹都攥得看不清,才放松了颊边紧张的肌肉,轻轻笑了。
女儿死了多年,没有一句问候。
女婿死了,哭得像死了亲爹
谁的施舍?
谁稀罕?
第140章 月白,茶山寺和“做不到”。
安静的茶山寺中,守门的小沙弥正昏昏欲睡,忽然被一道疯跑进门的身影惊醒。
看见打头的是辛家的那位小娘子,他这才舒了口气,也不阻拦,就坐回了原处,任两道身影跑进了寺中。
带湖庄园和这里毗邻,常来茶山寺的除了僧人就只有辛弃疾一家。
茶山寺的香火,也一半都是辛家供奉的。
寺中每个人便都对辛家人看熟了脸,既然是他们,也就不必阻拦了。
“不过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不会对佛祖不敬吧”
虽然说是熟悉,但听见寺中古树摇曳的声音时,小沙弥还是没忍住,半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些忐忑。
但想了想,他按下半起来的身子,还是犹豫着坐了回去。
算了,算了,修心之路,不宜妄自揣测。
何况莲心小娘子的哥哥也在,两人一动一静,互相约束下,别说不敬佛祖,就是打碎东西之类的岔子也从没出过的,没必要紧张。
自我安慰一番,小沙弥又打坐起来,不再张望。
古寺之中,辛赣像一阵风似的,紧紧跟随着莲心,进了屋中。
“莲心,怎么了。”
在一处佛堂的墙边,辛赣终于按住了莲心。
他看着她焦躁不安的样子,不由蹙起双眉,握住了她的手指,尽力安抚:“你害怕吗?我们已经出来了,不在老师家中了”
但其实莲心的一切反应并不是因为那个。
“三哥…”
莲心摇摇头,小声又急促地说,“大娘子是什么意思…她是那个意思吗?她恨吕叔父?”
“我想是。”
没想到他会这么就承认,莲心甚至语塞了片刻。
“那么,你”她停顿片刻,“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不过吕叔父接连娶了三个妻子,三个妻子却都因为怀着身弱的孩子而母体受牵连而死,他自己和岳家的联结却愈发紧密。我猜师母是恨这种不公吧。”
辛赣见莲心终于平静下来的样子,也很快就松开了握着的手,不再看她,转而站去香案前,慢慢整理起来案上的棋子。
不知是谁将棋子落在了这里。
要说这人也是奇怪,说他不喜欢下棋,却能连棋子都带到了寺庙中;
但要说他喜欢下棋,为何又会连棋子都能忘在寺庙里?
“师母的女儿像一道桥梁一样,架在老师和吕叔父之间。她们流干了自己的血,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成了亲属,自己却没有留下一丝印迹。这种恨”
辛赣的手指很柔软,将黑白棋子一粒粒拣起,无声放回罐子里,“莲心,你能理解吗?”
莲心反问:“你能理解吗?”
“或者说,你觉得,如果我结婚了”
莲心看着辛贛的脸,艰难地说,“之后,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
“变得像师母一样眼光尖锐,能勘破世间利益?”
“不是。是变成两个家的桥梁,当两家联结之后就会坍塌。”
她害怕的,他真的明白吗?
满屋子都是莲心衣裳上被熏透了的心香味道。
辛赣没有回答。
但他抬起了头,终于回看莲心的脸。
片刻,他放下手里所持的棋子,走到莲心面前,看了她一会儿。
那种眼神像海,像山,像一些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因为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所以淡然。
伤心也淡,明悟也淡,什么都是淡淡的。
许久,见莲心还不说话,他轻声提醒她:“你有话要说?”
伤人伤己的话,即便是实情,也绝不能说出口。
这是个不变的真理。
莲心知道,却无法做到。
大脑会成熟而心不会。几年过去,她仍然是当年那个刚刚来到南宋的小女孩,格格不入,坚持着脆弱。
可从前尚能坚持,眼下大娘子却击碎了她的坚持。
莲心从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和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一步,两步。
一步走出去的时候,莲心尚能勉强维持清醒,到第二步,她已经压不住喉咙里的声音。
莲心将头靠在辛赣腰边,哽咽不停,浑然像是痉挛抽搐了一样。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居然能做到埋在辛赣怀里,却不敢看他一眼的,可没顶的恐惧冲刷着她的身体,让她做不出任何勇敢之举,“三哥,你敢相信吗?其实我甚至都不该在这个世界上,我是…”
我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这是自从来到这里,她所保守的最大秘密。
日子推移,本是越过越快乐的,可莲心已经守不下去这个秘密了。
因为人们在这个时代的绝望有千百种,像海一般*,而她的心只是其中的一颗沙粒,根本无力去承受海的汹涌。
她想说出真相:“我根本…”
但话说到一半,便被辛赣用指尖按住了嘴唇。
“别说这样的话。不必你用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辛赣看着她,又看着窗外,“只要你别说这样的话,什么话我都能接受。”
“…噢。”
莲心这才听出来辛赣是误会了。
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实情,而不是别的怨愤、轻生之语。
不过想想,若她真的有能以死换取回到原先世界的机会她会回去吗?
莲心一时怔住了,只看着辛赣出神。
是啊,原先的世界无一不好,除了她只是个孤家寡人。
只要能忍受没有家人的寂寞,就像她现在致力于说服辛赣让她去临安一样
跳过这些思绪,莲心还是摇摇头,道:“…三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并不是要死的意思,只是想说,我和大家都不一样…”
“不过,既然三哥这么说了,只要我不说‘死’,你就什么都能接受,那么…”
莲心不再继续说方才的事,又灵机一动,忽然发现了新的缺口,眼珠一转,斜睨着辛赣,玩笑道,“三哥就让我回临安吧?”
听见莲心的话,辛赣方才眼中的担忧才像潮水一样,慢慢消减下去。
“你吓坏我了,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这件事。”
说完,他不禁自顾自笑了一下。
那个笑实在越来越稀有、濒危,因为在这半冷不热的几个月里出现得太少,所以叫莲心格外喜欢。
她看他看得不错眼,连话都说不出。
神清骨秀的少年脸庞,在夕阳将尽的蒙昧幽蓝时分下显得比往常更加有种沉静的意味。
莲心甚至不敢高声呼唤,生怕会惊破这一片被幽幽蓝色湖水浸泡住一样的静谧。
只小声叫他,想让他回答:“三哥”
你就让我回临安吧。
辛赣没有应这一声,只轻声道:“因为你要去帮姜哥哥、李姐姐?”
其实不是,但比真实理由体面的借口多得是,莲心随口就能说出很多个。
便随口就来:“不只是,还有多方原因共同作用啦”
“还有什么理由?都说出来吧。”
莲心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没猜出来是动摇还是赌气的话。
想着不管怎么,就算他不答应她也没损失,说出来就当赌个运气,便赶紧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道:“金人作乱,边疆不稳?虞莲鹤唯恐天下不乱,我要回去教训他?还有就是,韩侂胄杀害我爹的真相,我必须要去查清?三哥你不知道,对我来说,虽然报仇最重要,但查清当时的真相也是很重要的呀”
虽然在上饶也可以查吧,但是和辛贛在一起,让她总是每时每刻都心绪被他牵动,甚至有时无法专注于调查的事,只想停留在家里,度过时间。
这感觉太过陌生,莲心无法忍受。
辛贛点了点头。
半晌,才轻声说:“这么多啊。”
原来你想了这么多原因来说服我啊。
真相如此重要。
可是偏偏关于你想出这样多理由来说服我的目的,这个真相,却叫我难以面对
是直到这个时候,莲心这才注意到辛赣神情不对的。
她心下一凉。
完了。
当她站在原地,冷静下因为意外之喜而发昏的头脑,当她看着辛赣半闭上双眼、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能感觉出他内心里几乎要到崩溃边缘的模样,才想清楚自己方才说出的究竟是什么话。
都说几十天就能形成一个人一生的习惯,那么诛心是不是也会逐渐变成人的习惯呢?
因为天真,所以诛心;因为天真,所以被辛赣包容无数次,所以从学不会改变。
她就是这样不停地做着刽子手。
莲心不知自己的心下为何会忽然出现这种焦灼若焚的痛楚,也想不清楚,只知道赶忙伸手去拉辛赣的胳膊,“不是的,三哥,我不是”想解释。
手却被他向右边一避,躲开了。
“原来飞蛾扑火,是这样一个扑法。”
辛赣甚至已经不会露出伤痛的表情了,他只是平静着,甚至觉得有些有趣,浅浅笑了一下。
柔软的嘴唇,柔软的心意,像牛皮一样弯折,起了皱褶。
辛赣连眨了几下眼睛,他的眼睛对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也明亮得宛如有火光在内一般。
随后他仰起头,手要往额头上抚。
就在他要碰到额头上时,手上忽然传来被人捉住的触感。
辛赣没挣扎,也没抬头。
只轻声问:“怎么了。”
“我”
莲心紧紧抓着他的小臂,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只是不停看着他。
天际幽蓝,所以莲心和辛贛身上一色的月白衫子更显得发出浓蓝。
相交叠的衣袖,几乎混为一色。
莲心也想和辛赣贴得更近、更紧,恨不能合成一个人,才好叫他知道她从没有故意想伤他的意图。
可叫人惘然的是,这永远都只是她固执的一意孤行。
她永远是孩子,永远以为自己的话只是对话,交流的媒介,而不会进到人的心里。
可在不知不觉间,她的话早就成了刀,叫人遍体鳞伤,杀得人片甲不留。
辛赣垂着眼睛,没有看莲心。
“莲心,到了现在,我们不应该”
同时,他的手想把莲心推下他的腿。
而不知为什么,这个推开拒绝的动作比方才他的神情还更叫莲心满心焦急、五内俱焚。
“别再说了,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我只是想,要是我们能一直停在现在就好了。”
莲心愈发努力地顶着辛赣推开的力气,去将膝盖压在他的腿上,想要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她不能永世做他的妹妹吗?
没有争执,没有流泪,没有失去的危险——让恐惧是一柄剑吊在丝线上,永远悬在她的头顶。
“是吗?”
辛赣躲开她的手臂和嘴唇。
莲心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冷静地反问她,“所以,你想要一边拒绝我,一边还希望我能不要娶妻,一直待在你身边,是这个意思么?”
脖颈歪了歪,又再次避开莲心的嘴唇,“莲心,你别这样。回答我。”
莲心触碰不到他任何一片皮肤,也被这样的推拒弄出了火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理直气壮,索性放弃了强装出来的平和,大声答他:“是!”
她眼睛大睁着,瞪着他,强忍着不叫眼泪掉出来,只倔强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行么?你还记得么,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
当时在临安做的那个梦至今仍有余威,叫莲心不自觉说出了和那时一般无二的话来。
她抽噎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外涌,但仍然固执地瞪着辛赣的后背,唯有声气断断续续,弱了下来:“你是我哥哥。你哪怕还记得一点么?”
“我记得。在这之外,我还记得我不是你亲哥哥。”
听完莲心的话的下一刻,辛赣没有防备的一瞬间,还是被莲心紧紧抱住了脖子。
大约是知道没必要,他也没再去挣扎。只是任莲心抱着他。
脖颈上传来温热的感觉,而他的话语却像冰一样,“我也不是天生给你做哥哥的,总有娶别人的自由。”
“你放开我。叫我冷静一段日子,我会喜欢上别人的,只要你给我独自的一段时间”
辛赣用像正常吃饭喝水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语时,感觉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力气。
但即便被莲心忽然加大力度搂住了脖子,叫他有些呼吸困难,他甚至仍连眼都没眨一下,那样安静的神色,说出的话却几乎叫莲心窒息,“我就会忘掉你。”
头昏脑胀。
他在对她说话么?
即便重病之中也会写给她家信的三哥,只为了她的一个愿望就涉险孤身进宫的三哥,在她身后从不抱怨恼火、就连她对韩淲的情意都愿意理解的三哥。
这个三哥,竟然有一天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难言的狂怒席卷莲心大脑的每一寸。
那种怒火控制她的理智,叫她抛却得体,忘情地含怒大喊:“不行,我不允许!你不会的——”
辛赣冷静道:“我会。”
莲心便浑身一僵。
她放松方才几乎将辛赣的肩骨都捏碎的力气,不再紧紧搂他的脖颈,身子后退些。
转而按住辛赣的双肩,细细打量辛赣的神色。
“说方才的话都是假的,说你是开玩笑的,今日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过,也不回临安了。”
他的表情叫莲心害怕,她深深呼吸,牙齿都在打颤,小心地看着辛赣,恳求,“说啊,只要你说。”
“不是假的。你究竟以为我是什么?是没有心的草木吗?哥哥也不是这样当的。我做不到,我不能每天看着你,然后叫你不停地拒绝我。”
可辛赣的话还是叫莲心失望了,他微微仰头,和跪在他腿上的莲心对上视线,却毫无再后退之意,“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令你为难,一定会尽早喜欢上别人,叫你卸下我这个”
语声停止。
莲心无法再忍受他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按着他的下巴,用嘴唇堵住了他的所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