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嘴唇,飞鸟和“若教眼底无离恨”。
莲心按住了辛赣的肩和脸,压在他腿上去亲他。
但不知道怎么亲,只能双唇压着双唇,不停去加大力度,却做不出进一步。
古寺之中,香气隐隐。
天地已陷入了介于夕阳和黑夜之间的一种朦胧的幽兰颜色,一切都是蓝色的。
天际是蓝色的,空气是蓝色的,远处的群山幽蓝,群鸟无声飞过,尾羽淬着剧毒般的亮兰。
想起来小时候曾经去博物馆看一场宋代文物的展览,里面有一个官窑粉青釉贯耳瓶,美丽得几乎叫人心醉。
而那样一个瓷瓶被拘在玻璃罩子里,叫莲心明明很想凑近,却不知如何触碰,只能将脸贴在玻璃去看,去抚摸,却不得进入的法门。
所有的感觉,被隔绝在屏障之外。
莲心也正是这样亲吻着辛赣的嘴唇。
因为隔着玻璃,触碰不到里面的瓶子,所以人只能更进一步将眼睛贴在玻璃上。
她也是这样,更加用力地在他的嘴唇上碾压。
但许久过去,她仍感觉不到嘴唇下任何力道——回应,或者反抗,什么都没有。
莲心感受一会,才慢慢将嘴唇撤开。
她咬紧了牙关,心脏跳得满耳朵听不见别的声音,小心翼翼,看向辛赣的脸。
而眼前的场景和莲心以为的却并不一样。
没有快乐,没有羞怯,没有愤怒,也没有莲心以为会有的躲避。
辛赣只是微皱着眉,神色即便到这个时候都是让人想为此发疯的毫无波澜。
他仿佛也一点都不惊讶似的,方才在莲心强要亲他的嘴时停在原地没有多反抗,在莲心终于松了力气的此刻,才一脸冷淡地轻轻推开了莲心。
“以后不要这样了。”他轻声说,仿佛莲心方才不是亲他,只是摸了他一下或是什么,“我要的不是这个。”
莲心怔然看着他。
他没有愤怒或责备她,她不是应该高兴吗?
可不知为何,就是因为这样,莲心才更加害怕。
甚至他暴怒、大骂都不会让莲心有如此慌张的感觉。
可是他太冷静了。
那么他不要她做什么,她便偏要去做。
心里面煎熬得不成样子,莲心又一次火从心头起,一把按住了辛赣整理衣襟的手,猛地侧头,又将嘴唇碰到他的嘴上。
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感觉,衣领里透出的脉脉冷香。
想起过去见过的寥寥几次别人接吻的样子,除了嘴唇相碰,还应该怎么样呢?
莲心不禁停顿片刻,努力去想一想。
仍没有想出来。
因为她不知道啊,因为没有人教过她。
就像看了那么多偶像剧,她没学会怎么接吻,也没学会怎么去爱一样。
她只是在病房里度过十几年的时光,和窗外的飞鸟作伴。
她对爱情的理解,除了像飞鸟一样互相梳理羽毛,在季节到来时自然而然地迁徙,顺着各自的风向离开之外,不再知道其他。
不得其门。
莲心的鼻尖停在辛赣脸颊上,轻轻喘气,侧过脸。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
不懂伸舌头,不懂说软话,不懂如何挽留。
也不懂爱。
所以她只能又一次次地去拿嘴唇按在辛赣嘴唇上。
很多次。
很多次,直到辛赣都不再说一句话,莲心才慢慢停下自己的动作。
“三哥”
她轻声喊他,满心的难过。
想求他和她一起,别离开她。
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风里传来群鸟归巢的鸣叫,翅膀扇动了柳条,送来摩挲沙沙声。
想起陆子坦兄弟跟着辛弃疾在上饶学武时,曾被他随手摘叶便伤到,至今仍在手臂上留有三寸长的伤疤。
不亲身经历,谁都不会知道柳叶的边缘有多锋利,多容易割伤血肉。
就像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伤人心的事上,语言究竟有多么无穷的威力。
辛赣在原地,静静看着莲心的纠结。
——就算到了如此不舍的地步,直到最后,莲心也没有说出他想要听到的那句话。
“你不是不懂爱,你是害怕爱。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见莲心到最后也什么都说不出,辛赣像是终于对自己认输了,笑了笑,说,“回临安吧。我回宫,你回府,就这样办。”
她无比希望的,被辛赣拒绝过无数次的,私下想了那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过的,在当下,终于被辛赣应允出口。
莲心人怔怔的,手也不知道在哪里放了。
和想象中的惊喜不同,为什么她会在此刻感觉到一种莫名煎熬的预感呢?
而辛赣的话语还在继续。
“如果你想的话。如果你真的觉得离开我就能远离你所有痛苦的话。”
嘴唇离开莲心的时候,辛贛仿佛也把心或者什么东西永久地留在莲心的嘴唇上了一样。
他向后倾倒,靠在墙壁上,捂住了眼睛,声音轻得像每年第一场雪落在梅梢,“莲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我就变成了一个罪人?”
而这个问题仿佛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似的。
莲心从没有见过辛赣如此表情。
那种表情她无法形容这一种表情。但她知道,就在看见他表情的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大脑灼痛,想要大声喊叫,大力捶打自己,甚至冲到外面疯跑十圈的冲动。
莲心想叫:“三哥。”却说不出来。
只好等着时间流过,叫它像熔铁一样,沿着人的脚脖子往上蠕动着攀爬。
但辛贛显然根本没在等她的回答。
因为他看也没看她,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你躲避我、冷落我,偶尔靠近我、拉回我,像在调配一个香料方子一样维持与我亲近或疏远的平衡。每个人都以为我们是在闹别扭,但我们都知道不是你认为你擅于应变,游刃有余,对我无往而不利,是感情里的将军,有没有想过其实只是我自甘做败俘?”
辛贛的手盖在脸上,从未说出过的话像雨季时漫出岸边的水,潮起潮落,不断呕吐出来,“事到如今,我已无意再求败因。你走吧,我不会再妨碍你,你也不必再提醒我这个事实。”
“叫你担惊受怕躲我,叫你殚精竭虑提醒我,叫你费尽口舌说服我,岂止是我最后失败了,更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做出的事,原来叫你如此勉强为难。”
湖泊中传出的涛声阵阵,雨大得令整个世界停转。
“我不挣扎了,也不自作主张了,你想要如何就如何,这样行了吗?既然你说要走,那就走吧。错误本就应该被阻止,是不是。”
而辛贛的手掌下也蔓延出不断的水痕。
流过辛贛的脸,从他精致的下巴尖凝成水珠,大滴大滴地落在衣领上。
“我们就到此为止。”
眼眶里淤积的水像雨,不停地往下掉。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莲心的心意的?
很早以前。
不是方才,不是刚回到上饶的时候,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莲心说出“表兄妹不该在一起”的时候。
更早以前。
世界上的所有事物,生来就是为了死去。
从初生,到结束的时刻,过程中的一切都是对人们的提醒。
早就在莲心身边陪伴,目睹过莲心的处事原则,知道她只会一意朝前跑的性格,辛赣知道自己早该清楚他会被她抛开的结局,他只是不愿去想。
棋道最忌急于求成,不合其势。没有取舍而一意求圆满,最终只有落败一条路可走。
譬如当初入宫时,名声斐然的“越童”正是因为这个才败于辛赣手下。
而到了如今,辛赣自己却也吃到了同样的苦果。
对面的莲心无措着,想攀他的脖子,再来亲他,被他轻轻一偏头,躲过了。
真是折磨啊。
爱上一个人,就像开了窍一样,忽然就能读懂所有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词。
就是那样的一个瞬间,明白所有真相。
你仇恨的真相,你离开的真相,你不爱我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飞鸟缄默,世界缄默,眼前人缄默。
无人应答。
于是辛赣便知道,今夜注定是个缄默的夜晚。并且将永生缄默下去
“所以,这就是你所求到的真相?没有别的了吗?”
辛弃疾站在带湖南边的雪楼之上,站在辛赣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大门处正在往去临安府的马车上搬运行李的莲心和范如玉二人。
他看看辛赣,又看看远处的两人,心里叹气,脸上却在笑。
他拍拍辛赣的肩:“哎呀,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不行就罢了,等过几日你再回到临安,仍是官家信重的年少有为的郎君,到时候”
辛弃疾本想说“到时候再追”,但看看辛赣冷淡如冰的脸色,想到三子和自己浑然不同的脾性。
——打稚童时候起,三郎就是他所见过的最骄傲的孩子。
那种骄傲不是傲慢,而是一个人的品格。
他的儿子三郎,自小被称作“千金琴”的三郎,从不肯对人摧眉折腰的三郎就连他都想不到他会能做到现在的地步。
辛弃疾便只笑道:“到时候,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左右她们收拾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我来替你作词吧,如何?”
辛弃疾想逗辛赣开心,虽然与辛赣并肩站着,余光却一直瞟着他,故意掐着嗓子,拿最近写出来的玩笑词背,“溪边白鹭,来吾告汝。溪里鱼儿堪数青泥别渚,剩有虾跳鳅舞。听君飞去饱时来①”
可恶的白鹭,我写一首词来警告你:溪水里的鱼儿数量越来越少,你喜欢鱼,可也得有节制呀。与其在溪水里吃鱼,不如去旁边的青泥小洲里吃些虾和泥鳅,只要你真能听话做到,下次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热情迎接你的!
他可真是个爱护动物的好人!
辛弃疾自己背一遍,自觉得意。
但回头看见辛赣毫无波动,只是微笑颔首的脸色,便又有些失望下来。
“那再来一首。”
辛弃疾只沮丧一会就又振作,想起另一首,嘿嘿笑着,搓了搓手,大声朗读自己一个月前的得意之作:“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②”
昨天晚上,我醉倒在松树边上,问松树“我醉到什么程度”。是夜,松枝摆动,我猜想它也许是要搀扶我,连忙用手一推说:“去!”
说完,辛弃疾再次期待地看向辛赣。
咋样?爹爹喝醉了酒都这么有礼貌,很值得表扬吧?
但辛赣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辛弃疾思索半天,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
——一定是儿子在生气他总是喝酒的举动!
而辛弃疾再看看三子满面平静,令人看着心疼的样子,想了想,一咬牙,做了个决定。
他思索片刻,现作出一首词,慢慢吟道:“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③!”
酒杯,你给我过来!老子我今天要和你进行一番自我反省!
常年以来,我喝酒许多,喉咙干得像焦釜;现在我因此患病而嗜睡,一躺下便鼾声如雷。
——就像我对酒杯你一样,怨恨不管是大是小,都产生于人们过分的钟爱;事物无论多么美好,喜爱过度也会变成灾害。
所以现在我和你约定:你赶紧离开我的世界,否则我的力气尚在,仍然有劲将你摔得粉碎!
如何,爹其实也知道你们总给我杯中兑水,也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一直从未斥责过你们,假装不知道。
这回我下了大决心,终于肯戒酒,是不是能叫你高兴一些呢?
辛弃疾又去看辛赣的表情。
但这次也不令人意外,辛赣仍然只是笑着。
而那双静如湖泊的眼睛,却没有一丝涟漪。
也是啊,年少情热,过则为灾。
原先的火焰有多炽热耀眼,在离场的时候就会留给被灼伤双眼的人多少黑暗折磨。又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消解的呢。
辛弃疾便只好微微地笑了。
半晌,他终于揽着辛赣的肩膀,决定祭出最后一招。
“那么,我再说一句,你听听这句如何呢?”
他拿余光偷觑着辛赣的脸色,一边露出和方才的戏弄完全不同的表情,慢慢地,轻声道:“‘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④”
而这一回的词终于起了效果。
辛赣反应敏捷,几乎立刻便转过了头。
他面色上的惊讶、痛苦混杂在一起,虽然像浪花一样,立刻消失在冲刷变化中,但却没有逃过辛弃疾的双眼。
“哎,哎,先说好,我知道这是你写的,但我可没有故意偷看你这首词啊。是你写好的词放在桌上,被风吹到窗外,我经过想帮你捡起来,不经意就看见了上面的字。”
虽然辛赣没有说话,但辛弃疾哪能看不出他眼神里的意思,赶紧解释一番,拿肩膀去撞辛赣的,“三郎啊爹爹真不是故意的嘛。”
辛赣看起来不像高兴,但也不像很生气。
他现下最令人捉摸不透的就是这一点——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这个习惯——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不愿表现于面上。
只能听见他平静答复的声音:“看来当时的风很愿意助父亲一臂之力啊。”
辛弃疾说话没过脑子:“那也没上次把你卷到潭娘屋子附近的那阵风得力嘛”
随后见辛赣露出近乎无语的表情,辛弃疾才猛然一咳:“咳咳我是说,你这首词写得真不错,有爹爹我的七八分了,真叫爹爹骄傲!”
说完赶紧笑哈哈地搂着辛赣肩膀不放,把他拐到另一个话题上去,“还有后面那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更是凄美清绝,不愧是我家三郎,不光睿智聪颖,还有过人容色,更有你爹我的八分文采!”
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高兴了,辛弃疾便背着手、哼着歌,跑到阑干前去朝即将出发的莲心一行人挥手致意,向她们道别了。
“莲心,玉娘——在临安好好的啊!”
而辛赣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半蹲下,将方才从辛弃疾袖中掉出到地上的字纸捡起,安静看了一会儿。
这确实是他所写的词。
而将它揉了扔出窗外的理由
很难理解吗?
看到它的每一刻,他都感觉回到了当时那幽蓝的茶山寺禅房中。
每一刻都如此煎熬,如此肝肠寸断。
他将纸上的褶皱抹平了,慢慢去重读上面的字。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傍晚寒鸦归巢,一片愁绪,塘边柳却绿意萌发,显出温柔。
如果不是当下我的心正在经受如此离别之痛苦,我是不可能相信世上有人会因为伤心而白头的。
肝肠已然寸断,别泪却难停止,思念着你的我一次次重登上我们旧日的小楼。
明明知道你的身影已经被山脉遮断,却仍然控制不住我自己不停倚阑远眺的视线…
每一字,每一句,几乎都像是呕出了心、沥出了血才写下的一样。
痛苦简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他不得不深深呼吸几次,走到桌案旁,随手将纸稿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苗吞噬,直至化作一捧灰烬才松手。
他的手按在案上,脊背因为难以缓解的痛而弓起,头却抬起,瞧着远处的山峰。
尽管明明晓得莲心已经离开,但他已没办法压抑住自己望着远山的欲望。
在临安时,步步维艰,那么多的心思揣摩、殚精竭虑,但在深宫中的每一刻,只要朝莲心的方向看去,就像获得了勇气一样。
一份感情让人格外勇敢,也让人格外怯懦。更多的,让人格外委屈。
所以当她那么多次和他恳求,试图说服他时,虽然知道她只是想逃开,但他还是无法拒绝任何。
——他还能说什么,还能拒绝什么呢。
一份感情到了没有尊严的地步,是可悲的。但似乎没人能避免如此。
总听见人说肠断,说心碎。原先总以为是文学上的修辞,甚至觉得人矫饰过多。
但到了自己体味时才能明白,明明理智上晓得不可能肠断,却仍然五内如焚到频频去抚摸腹部,确认安好的时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断肠”。
辛赣的手按在腹部,近于无一丝表情,只是不着边际地想着。
造化钟神秀。
可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究竟是有多强的自愈能力,才能叫断肠再续,才能叫他能爱上另一个人呢?
第142章 濠州,“美人刀”和“鬼灵心”。
然而就像事态的发展总是未必如人意一样,辛家这一场风暴,也没有完全朝着他们所预料的方向发展。
莲心离开上饶的十日之后,濠州被犯,官家得到枢密院禀来的消息后立刻召集各朝臣进行御前会议。
而之所以辛弃疾能知道这些消息,也并非是靠莲心传递,而是因为
——急脚递将军情文书递到临安府后,官家当即传谕,急召辛家人返回临安。
宫禁深深。
明亮如水的烛光中,女使、内侍的身影交织,带起光影一阵颤动。
人影交错,隐约的轻语像微风拂过。
“娘子,宫外这次打仗,真有这么厉害吗?”
王德谦见官家身边最得力的女史终于拿着空了的托盘从书房里出来了,赶紧上前,将她拉到一边,小声紧张道,“官家一口气召集来这么多尊大佛,我这在外面伺候的我真是心惊胆战呀。”
“放心做你的事,他们这些大人现在没心思为难咱们做奴婢的。”
估计都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怎么在濠州之事里给自己保全或者谋利呢,又怎么会注意身边伺候的人。
后面那一句,女史兰且没有说出来。
只是见王德谦和其余内侍都满面畏惧的样子,她才不得不左右看看,语气安抚,又额外提点了他一句:“而且现下还没说要打仗,只是濠州被犯,你们可不要出去乱说。”
王德谦咂舌:“都这阵仗了,还不打仗?别说魏王、恭王、庆王等宗室主子了,还有诸位将军、殿前司统制、水军统领就是辛家那几位都来了”
他声音降得更低,咳一声,示意兰且看对面的一双年轻得在一众武夫中格格不入的年轻少男少女,“还有那两个小孩子,怎么也来这里凑热闹?这形势,我是真看不懂了。”
兰且被逗笑了:“令他们来,自然是有事要吩咐。别小看人家两个孩子,不说他们父亲是辛帅,光是他们自己就是官家的宠臣。那莲小娘子送进宫中来的礼你没看到?虽然官家并未答复,但却特别将它收进了匣子里,明摆着是看重莲小娘子,却碍于她的出身才刻意冷着她。”
“而辛待诏么,就更不用你我说了。”
说毕,便凑到王德谦耳边,以极小的声音低低道:“这少年倒不是将才,但人家会玩弄人心呐。你见过哪个人能在德寿那里坚持过三天的?”
偏偏这位辛郎就能。
而且王德谦这老家伙不知道的是,和官家从前试图安插在德寿宫暗中潜伏却每每失败的皇城司人员不同,每次辛郎去德寿宫不过对弈一个时辰的工夫。
临水小轩,四面开敞,任何人都能听见其中的对话,没有秘密的藏身之处。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环境,每一次辛待诏从德寿宫离开时,都能调查出官家想要的东西,将消息呈递到官家案头。
兰且失笑,自顾自摇了摇头。
辛郎明明是个在临安府有着“香草生玉山”之美名的少年,可以在家里安享顺遂人生的。
不想人不如其名,却是把锋利的美人刀呢
而正值用人之际,多事之秋,官家留着他,怕也是早已不打算将他当棋待诏用。
——既然他能助官家在一国的疆域上谋划布局,又何必还要将他囿于那一方小小的棋盘呢?
这一双兄妹,可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当然,这些兰且自己心里想的话就没必要和王德谦多说了。
她只朝满面陷入思索的王德谦一点头儿,便施施然笑着离开了。
眼看着濠州将要起乱子,宫中也安宁不了几天了。
上有太上皇,下有太子,三位各有各的主意,又都是宫中最尊贵的人物,官家不论是想打还是想求和,都*且有的磨呢。她得提前安排好人手才是
想着这些,兰且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离开了。
只有她方才和王德谦说话间带到的人们留在原地,各怀心思,面面相觑。
而在这些心思各异的人里,要属莲心最为紧张。
——不光是因为她是唯一没有任何名正言顺官职在身的人,更是因为辛赣的存在。
造化弄人。
在那样一场撕心裂肺、双唇紧贴的决裂之后,谁又能想到他们会在不到半个月之内就再一次见面,甚至可能还得开始共事呢?
唯一能叫莲心心中还有些慰藉的,大概就是辛赣面上露出的那种和她一样的,明显也有些尴尬的神色了。
“没想到圣人会提前召你入宫,比我们抵达临安还早上好几日。你在临安如何?”
沉默许久,辛赣略偏过脸,还是以从前问妹妹的态度问莲心,“饮食能不能吃饱?宫中人有没有为难你的?现下入夜已经寒凉起来,你的住处够暖和么?”
“没有。多亏三哥之前与我所说的‘越童’,我前几日来时住所风大,手冻出了疮,便找上他门去,他人很好,立刻给我找来了药膏。”
莲心无意识地抠一下尚有些麻痒的手,“涂上就好多了。现在么,基本已经好了。”
辛赣的视线一顿,移到她手上,仿佛要去找她的手指来握住似的,“你的手”
手都伸出去一半,才想起来什么一般,便又收回去。
只视线还停留在莲心露出袖子一半的指尖上盘桓了片刻,才收回去。
他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道:“既然如此,之前的住所不能再住了。也无妨,我会找人帮你换一处地方”
莲心笑了,凑到辛赣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三哥心疼我了?”
辛赣的头顿住。
长长的睫毛也静止了似的,没有眨动下去,停留住。
但他也只顿了一眨眼的瞬间,便继续说:“还是更加温暖些好。”
对莲心方才的话恍若未闻。
莲心便大剌剌将手直接放在了辛赣的手上,嘿嘿一笑。
她歪头儿观察着辛赣的表情:“那三哥给我暖暖手吧?”
辛赣反应很敏捷,手背刚被莲心碰到就从她手下抽出了自己的手。
“自己找手炉暖。”
他神情仍旧淡淡。
但如果这种淡淡不能被莲心打破,那么莲心也枉对自她因解决唐琬之事一战成名后被越来越多的人称为“鬼灵心”的名号了。
莲心看着辛赣,眨了眨眼。
随后抿嘴儿一笑。
就在辛赣以为方才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又轻声说回方才的话:“对了,今日之事,你们”时,他却忽然神色一僵。
莲心朝他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嘿”地一笑。
——她方才因为被辛赣躲避而落空的手,此时往下一压,直接压在了他的大腿上。
而在此时辛赣震惊看过来的视线里,她不仅不畏惧,反而得寸进尺。
——莲心挤眉弄眼着,手指上用力,故意在辛赣大腿上抓了一把。
众目睽睽下,辛赣反而不能挣扎。因为一旦挣扎了,便是大动作,反而会引来众人瞩目。
他无法避让,只能强作镇定朝左右看看,见没人发现,才转回头来,含着薄怒:“莲心,我们在说正事!”
“所以我只摸了下你大腿啊!”
莲心理直气壮,示意一下自己停在他膝盖附近的手,“等没人了,我碰的可不是这处。”
辛赣难得被噎成这样哑口无言:“你”
莲心便摇着脸凑上来:“我怎么?我怎么?不会吧,三哥要说我‘不要脸’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三哥”
说着假哭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噢,那就是能让我继续摸的意思喽?”
“”
眼瞧着这两人的对话越来越不像话,辛弃疾看不过眼,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咳——你们爹还在呢啊。忍着点,回家再闹,啊。这么一会都忍不了么,年轻人,就是火气旺盛”
说着自顾自嘟囔起来。
辛赣要解释:“我没”
却被莲心给截断:“爹爹说得对。我就是好久没见到三哥,太激动了么嘿嘿,三哥,等会散了之后,你等我去你在宫中的屋舍找你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
可惜莲心再次发挥了她的暴君气度,根本听也不听辛赣的反驳,只拿“你要大声我就比你更大声”的土匪态度加大了声音:“哎呀,三哥,我们先说正事。你我的事,等到晚上再说么。”
而一旁的都统制已经因为这声音而奇怪地偏过了脸,要看过来。
要比底线,辛赣自然是拼不过莲心的,她可以不要面子,他却要,而且远比旁人要得多。
不得不止了话音。
只一张雪**致的面颊愈发冷冰冰的,看莲心一眼,也不再和她纠缠多说,转向辛弃疾:“父亲,濠州之事,你有什么思绪?”
辛弃疾一边想着方才辛赣吃瘪的隐忍表情,一边满面严肃:“嗯,为父觉得吧噗。”
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漏出来个笑音。
辛赣的表情又是一顿。
方才再次维持好的平静也有点要维持不住的趋势。
眼看着辛赣的脸就要黑了,辛弃疾很识时务地赶紧收拾表情,肩膀一边发抖,一边背对着两人,深深呼吸两下,使劲把唇角往下捺了捺,才终于忍回了笑意,转回身。
“以你们爹爹这人品,这能力,这心性,官家召我进宫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要委任我个与此次濠州受犯事宜有关的实职喽!”
辛弃疾拍着胸脯,对面前表情各异的两个孩子吹嘘,回答辛赣方才的问题,“你们两个应当只是陪我一起来,走个过场的!”
可惜,辛弃疾的猜测并不是正确的。
莲心站在书房里,因为惊讶,所以下意识重复一遍官家方才的话:“官家的意思是,三哥和我,我们两人,从今日起在宫中潜伏,作为侍卫保护官家安危?”
官家“嗯”一声。
他似乎是在微笑:“怎么,小娘子?我不是勉强别人的人,若你不愿意的话,就说出来”
“不不,我愿意的,我是受宠若惊!”
莲心冷汗差点下来,赶紧找补,一不留神,不太讲究的话也顺带着溜了出来,“别人千辛万苦才考得上个九品官,我都不必学书就能当上,实在应当叩谢官家隆恩才是,哪会不愿意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赣实在忍不住,在一旁用力咳嗽一声。
莲心看看辛赣的脸色,才收了声,赶紧跪下:“是我出言不逊,还请官家责罚我!”
辛赣便也到她身边,向官家轻声道:“家里不怎么管束,害得家妹言行无忌,冒犯官家了,还请官家先责罚臣的不教之罪。”
莲心听了便急了,也不顾面前的是皇上,头一转,朝辛赣道:“你冒领什么责任?是我说错了话,自然也是我自己承担”
御前没有两人交流的份。
辛赣想提醒她,但又有所顾忌,倒一时拿莲心没了法子,只能焦头烂额地摁住了她的肩膀,轻嘘一声:“莲心。别说了。听官家吩咐。”
莲心便才收了声,和辛赣一起看向前面的地面。
辛赣朝官家长揖:“还请官家责罚。”
而官家方才一直并未出言,这时候才终于笑着开了口:“罢了,莲心也是心性纯然,你何必如此责备她。”
他没再多说,直奔主题:“小莲心,你方才的话,我听到了。不错,我是打算授予你宫中亲从官的官职,但这官职并非像你以为的一样,不需就任的条件。”
“太上皇上了年纪,对宫中一些变革并不喜欢。虽然你有奇技在身,我是很愿意叫你来做我的亲从官的,但太上皇随时有可能——也有理由——干涉。我却没有时间随时随地来处理我的亲从官和父皇之间的龃龉。”
官家微笑,垂眼看着莲心,鼓励道,“那么,若你能解决这一个问题,我便可以放心叫你就任了。如何?”
片刻的寂静。
就在官家以为莲心要因为害怕而退却,心下有些感叹时,他却看见不远处跪伏在地的小娘子缓缓抬起头来。
那张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狂热和兴奋。
“莲心领命,必不叫官家所托非人!”
莲心又一次开始乱用词语,但这一次,难得辛赣没有纠正她。
他只是看着莲心的样子,不禁在一旁微笑起来。
因为莲心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也被点亮起来。
那样的一双眼睛,出现在他冷静素淡的一张面庞上,简直像是雪地里的火光一样。
官家不期然从奏折里抬起眼皮,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一顿,心里啧啧了一声。
随后,又抬头,朝两人看了一眼。
这才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了,“行了,就这些事,你们自去吧。”
这时候,见官家似乎是要送客的样子,一旁的辛弃疾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出声:“官家,那臣呢?臣未老,力尚健,此次前来,还专门带来了旧时的甲胄”
你叫我们家的人来到临安,我的儿子、女儿都有了任务,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呢?
我的全部前半生时光,在等的就是再次出征的这一刻啊!
而官家这时候才想起辛弃疾似的,“噢”一声,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幼安,对。”
“召你前来,是为了韩侂胄曾禀报太子缺一位教导他诗词老师的事。”
谈到这个,就远没有战事那么紧急了,官家便一边在奏折上批示字句,一边头也不抬,随意道,“幼安,你不日收拾收拾东西,便可就任了。有劳了。”
莲心和辛赣面上原本的神情都一僵。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濠州战事在即,辛弃疾这样的将才在前,官家竟仍是丝毫没有要用他的意思么?
而和两个孩子不同,辛弃疾倒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面上的神色从期待渐渐凝固成了无奈的失望。
“是。臣遵旨。”
最后,他也只能弯下腰,这样答应道。
第143章 害臊,亲从官和“从心所欲”。
“不行,我决不允许!”
富丽堂皇得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宫室里,上首一身红袍的面白老人大怒,指着门口所站着的一行人里唯一窈窕的身影道,“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你什么莲心,一个女的,还是罪臣之后,竟敢妄想做一国之主的侍卫?谁知道你会不会对他暗中下手!”
“滚出去,谁都别来烦我,不可能!”
赵构即便已退位于德寿宫多年,面上也没有寻常老翁屈服于时间和失去的权力的驯服模样,照样爱俏,喜欢戴一朵绿菊在鬓边。
满面红光的样子,简直叫人以为他是个和辛弃疾一样的习武之人,才能精力充沛至此。
七十多的高龄,即便放在后世也算长寿了。
而古人曾说过“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么看来,“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他倒是只做到了“从心所欲”。
瞧着像个小儿一样蛮横大叫的太上皇,莲心不忧反喜,和辛赣的视线微微交织片刻,随后各自挪开。
小儿和老谋深算的狐狸不一样,虽顽劣,却不一定有多少算计,若掌握对了方法,不一定不能说服他。
唯一令人头痛的就是,脾性如同家中顽劣小儿的太上皇,却是最终能拿决定压制官家、太子的关键人物。
要如何才能破局呢?
“寿皇所言极是。”
太上皇不喜欢被人叫“太上皇”,所以大家大多当面叫“寿皇”,背地里一致叫他“太上皇”,“只是莲心入宫,实则另有隐情。”
“噢?”
太上皇皱着眉,看着棋盘对面的辛赣将自己又一颗棋子吃掉,轻轻拈走了那一粒棋,“嗒”一声,放到一旁的案上,语气也不禁烦乱了起来,“啧什么隐情?”
“濠州之事到如今已传遍了朝中各官员之间,有许多好事的人不断上书,请求官家出兵回击金人。”
辛赣没有抬头,只盘着腿,随意下了一子,声气淡淡的,“臣斗胆,寿皇可是也觉得此时应当出兵?”
“自然不觉得!”
棋局变幻,恰逢吃掉了辛赣两枚白子,太上皇面上表情转为畅快的睥睨之色,语气也稍缓,却掷地有声,“我告诉你啊,想当年,我的国土面积那么辽阔,四海尽在我掌控,什么能逃得出我的眼睛?就连你那爹,我也知道什么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么!咱们大宋是以‘文’传承的,珍重些自身的修养吧,做什么和那些蛮夷一样,不害臊!”
“是挺不害臊的”
辛赣好笑,又吃了太上皇一颗棋,没管他又耷拉下来的脸,垂着眼,静静道,“但我也劝不动我父亲,更别说劝动朝中其余将军大人了。但是职位空缺,众人追逐,和职位上坐了人,大家去将上面的人拉下来,这两件事可不一样。”
语罢,见太上皇不语,便轻声提醒一句,“寿皇?这么浅显的道理,想必寿皇比我一个无名小卒要清楚得多。”
太上皇肉痛着看辛赣吃掉他棋子的手,脸色都快挂不住想要生气了,自然也没多少脑容量留给国家大事,“啊?啊,噢。”
但不巧的是虽然前头没听清楚,后头那一句“浅显”之言却听了个全。
他不得不作出思考的表情,半晌,缓缓点头:“嗯”
“寿皇果然英明。”
见他点头,辛赣便继续,“眼下人们只顾着争吵要不要出征的问题,若莲心上任成为亲从官,到时候自然引起轩然大波,没人会再争论出征之事,只会抨击莲心,要将她从位置上拽下来。到时寿皇出手,暗中将濠州之事盖过,大宋不就又能复归平和了么。”
说这一篇话的空,辛赣的棋路七零八落,不成体系,露出了不少寻常人难以发现的漏洞,棋盘上的势头也大片溃败。
赵构满心的劫后余生,兴奋得像当年即将南渡成功的那一刻,快速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拣起来,生怕辛赣耍赖似的,一边随口答应:“嗯也有些道理。”
“寿皇果然与眼界粗浅的人不同,更能见到事物全真本貌。”
辛赣说完这一句,朝莲心略一示意,“莲心。”
莲心便立马跳上前来,满面悲戚:“臣见过寿皇!实不相瞒,臣早已苦父亲执意出战的念头久矣!一根筋似的,非得要打金人!现下天天在家里一个人能打十个,练武练个没完!可是我不想打架啊,我就想嫁个长得好看的权贵人家,日后专心相夫教子,对我的眼睛多好啊”
辛赣在一旁:“咳。”
做戏也没必要做得这么具体,没用的细节就不要多说了吧
莲心会意,便赶紧话音一转:“但是,他却非要把我送进宫里。却不知道我也是很想早日出宫的么。”
太上皇手下动作一停。
这么一想,他二人的目标倒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两人都不好直接跟辛弃疾和官家反对——这叫莲心的小娘子是因为父君在上,而他么
一想到辛弃疾的样子,太上皇忍不住咳了一声。
咳,他也实在不愿意沾上辛弃疾这莽夫的怒火啊!
而有了莲心,还能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一些,从而避免众人都揪着濠州出兵不放。
太上皇便犹豫了片刻。
见状,辛赣看了他面色一眼,又垂下视线,吃掉他一子,轻声道:“寿皇,其实莲心在市井间早已有名声,因为研制火药受到许多贵妇的欢迎。官家想着请她进宫,也是因为这个。”
“一来是为寿皇演些不同的烟花戏码,二来,火药营生其利甚巨,若直说请她来进宫是玩耍的,难免招来临安富贵人家的不满。倒不如给她个侍卫的衔儿当幌子,也便罢了。实际上,还是要给寿皇做事的。”
“富贵人家的不满?”
“李家李月仙姐姐,颇为倚重我。”莲心补充。
“噢,李家。”
太上皇也知道这从前朝就传下来的宗室一支,便闭上了嘴,只下嘴唇包着上嘴唇,支吾,“嗯果然是个刺头家。噢对了,倒是听说这李家的女的,和谁家里的清客私通呢,可有这事没有?哎哟,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莲心的手在背后握紧了。
转头看见辛赣的脸,却又平静下来。
“还是寿皇通透!张鎡大人还非说不是,骂我们信了的人只能活到八十岁呢。”
莲心翻脸如翻书,愤愤不平,“真个没口德。”
太上皇“啊?”一声,一愣。
再并上自己手指头和其余女使手指头一数,他老人家不就也快到八十大寿了么!
这他可不能忍,立刻义愤填膺骂了起来。
辛赣见差不多了,便朝莲心身边一个紫衣待诏微点了点下巴。
那紫衣待诏身量很高,皮肤呈小麦色,神情淡淡的,说起话来却含着微笑似的。
他朝辛赣微不可察地颔首,随即道:“寿皇,既然三郎说了实情,这位莲小娘子实际上是进宫为寿皇做事的。那么何不就令这位莲小娘子当一当侍卫?莲小娘子一心向寿皇,在官家处若有什么事宜,也能随时禀报寿皇。”
这么多好处集合在了一起,倒是真叫人不心动都不行了。
太上皇思索片刻。
棋盘上的棋势胶着,但到底他略胜一筹,便心下也轻松了许多,慢慢点了点头,“那好吧。不过你们说了要放烟花,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只要寿皇有心想看,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辛赣轻声道,抱拳后,又做一个认输的手势,“寿皇棋艺妙绝,果然非我能敌。”
太上皇便终于开怀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赢棋上瘾,太上皇下棋下出了乐趣,叫上辛赣和一众侍卫宫女陪着他在湖边小轩上挨着冻下棋。
只有莲心和其余人没事可干,便告退离开了。
天色将晚,温度也大幅往下滑,莲心担心还留在德寿宫的辛赣,便问那位被人称为“越童”的紫衣棋待诏辛赣住在哪里,有没有饭吃,不想却被在前面为她引路的越童“噗嗤”一声笑话了。
莲心倒不觉羞怯,只觉得他动不动就笑有些烦,所以面色不善,又问了一遍,“我哥到底有没有饭吃?”
“宫里消息很灵通的。现下谁不知道你们兄妹今日受了官家和太上皇两人的赏识,上赶着巴结的人多了去了,你竟还怕他没饭吃?”
越童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他一出德寿宫,怕是就又有不少女使拿着点心饭菜对他围追堵截的噗,他能不能做到别吃吐都不好说呢。”
“又?”
莲心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之前就有女使给他送东西?”
“嗯。在临安都有怀春少女为他编出来歌谣了,有些女使献殷勤很难理解吗?”
越童看了一眼莲心,有些纳闷,“哎,喜欢你哥的人多,不应该是好事么。你黑的是哪门子的脸?”
“我红着脸呢。替他高兴的。”
莲心呲牙咧嘴地一笑,切着齿,阴森森道,“带你的路,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越童便摊摊手,继续将莲心带往今日新给她找的住处,一边走一边嘴还没闲下来,“高兴吧?说来三郎也到年纪了,以他这样的人才、样貌和脾气,大把的贵女喜欢。你也不用急,估计他很快就能娶妻,到时候你就有嫂子了,不得更高兴坏了?”
呸,谁想要嫂子!
凭你这眼力见儿,活该只能当棋待诏,当不了御前的人
莲心心里恼得直想骂,但到底忍下来,半晌才平复。
而心境平息了些许,她才想起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这么向着他?”
被越童拉着一路走,莲心觉得有意思,便朝前面心无旁骛走路的年轻待诏道,“我哥能进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打败了你,你不是应该恨他才对么。”
“用不着替他拿话来试我。若我心不实不诚,是无法在棋之一道上走下去的。何况你哥有多聪明,你自己清楚,他不相信我,能把你托付给我么。”
小麦色皮肤的年轻郎君方才还活跃打着趣,但被问到这个问题,两眼一眨,却宛然鹰隼似的明亮,弯了一下。
一边向前走,他一边又道,“至于为什么帮他他若死了,我就再没有击败他的机会了。那是不行的。”
“果然是为了这个。”
莲心笑,“你们这些会下棋的人,满心只有一个目标,打定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样的专注纯粹,有时候倒也叫我佩服。”
越童不回答了,眼前已经到了地方。
便手一引,“就是这里,你放下东西吧。你哥还在德寿宫,再一局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莲心便放下东西,随口答应:“行,那他待会儿就来了是吧?”
孰料后面却没有应答的声音。
莲心奇怪,转过身,和大睁着眼睛的越童面面相觑。
“他为什么要过你这里来?”
越童满心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问题。
他家境清寒,家里的孩子有的甚至要挤在一间房里。
半个月回家一趟,他每次回去,都要和家里的弟弟妹妹在口味、房间布置上连吵带打的。
我说你动了我的东西,你说我反正也不用,进宫的哥哥泼出去的水,凭什么挑这拣那!
就是这样打得不可开交,平白根本懒得搭理对方。
而三郎和他妹妹的关系却为何好成这样子?
哥哥妹妹原来应该是这样的么?一路保驾护航不说,连妹妹晚上睡觉都要过来看一眼?
这么说,难道他越童才是那个例外?因为他家太穷才没什么亲情?
越童颇为羞愧地陷入了沉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这话也可以用到自己身上。
想不到我自己是这样缺乏兄妹友爱的人啊。
该打,该打。
第144章 烟花,贵女和“江边潮已平”。
“嘶”
一道身影由门口步来,原本平静缓和、一步不乱的步调却被另一道飞扑过来的身影打乱成了一团糟。
“莲心,你把手放在哪里拿开!”
辛赣被弄得头都大了,打开门发现莲心潜伏在门后就等着扑他时,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就将缠在他身上的妹妹扯了开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只要沾到他的皮肤,莲心就不可能被轻易推开。
她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脖颈上,声音也软软的,像是化掉的蜜糖一样,“三哥,干嘛总是推开我,明明在茶山寺那天还亲过我的嘴呢,现下翻脸就不认人了”
那种甜蜜,灼热,黏稠,是真的像滚热的糖浆,叫人几乎难以躲避。
但辛赣并不算一般的人。
和她脸贴着脸的辛赣声音明明很近,却半丝没有被那温度暖热似的,冷得像零下二十度一样:“我没有。”
他从没有主动去亲过她。他要的从不只是那个。
莲心便听懂了,将脑袋扎进辛赣怀里,一边悄悄摸摸地摸着他胸口占便宜,一边像模像样地慨叹:“翻脸不认人呢唉,果然郎君都是这样,提了衣裳就走。”
“你说什么莲心,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辛赣真是开始头疼了,想用力推开她。
但莲心察言观色,将脸直接凑到了他手掌的旁边:“三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要不你打我两下,好不好?怎么出气都由得你,想扇我都行,只求你别生气了嘛。”
说完,将脸颊又靠近他了些,完全贴合在了他手心,随后脸扬起来,狡黠地朝他笑了一下,眼睛闪亮亮的。
辛赣要抽开手,却发现一下没有抽回去。
因为莲心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也早早地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见他果然躲不开,莲心便嘻嘻一笑,“三哥,别生气嘛。”
而眼前的辛赣面色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眼中不光有愤怒、痛心,甚至还能看出一点莫名的难过。
“我没生气,妹妹。”
他轻声说,被她捏着手腕的同时,眼睛也看着她,“但我当时说的话,你真的有听进耳朵里吗?”
而这句话好像又把她带回当时叫人心痛的幽蓝里,那种痛,甚至不像真实存在的。
莲心晃神了一瞬间。
当时的话,哪一句,最诛心的那一句吗?
“放开我一段时间,我会变心意的。用不着你道歉或帮忙。”
辛赣冷冷地重复出来。
随后在莲心怔然的空隙里,一下拂开了她的手,退后到离她两臂远的地方。
纯然的、亮银般的月光下,辛赣的脸像镀了一层金属一样。
坚硬,冰凉,冷淡。
“我以为至少我们的心是一边的——我们都想回到原先的兄妹关系。那不是你想要的么。”
辛赣慢慢说,打量着莲心面上的表情,“说出口的话,你知道不能反悔的。”
她不知道!
莲心撅起嘴,又想去抱辛赣。
但也许很多事情真的遵循着事不过三的定律吧,辛赣这一次轻松躲过了她的手臂。
“听越童说你着急叫我来有事说,我才过来的。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事,那么我就先走了。”
辛赣拢齐整衣襟,又看了会莲心的脸,微点了点头,“早些睡吧。”
说完,便也并不留恋,转身径直离开了
“对吧,他很过分吧!”
莲心忿忿不平,义愤填膺地控诉,“我没有见过这么行事的人!”
杨万里一个年纪能当莲心爷爷的人,之前在她上回来临安的时候就被迫目睹了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涩戏码,不是不尴尬的。
所以眼下也十分警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在老朋友的儿子和女儿这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难情况之下站出不对的站位:“你说的‘他’是”
“——韩侂胄!”
而莲心要说的却并不是杨万里以为的感情问题,“前几日官家遭逢刺客,我护驾后受到官家嘉奖,回到房中心情好,便收拾了下物件。结果你猜叫我发现了什么?”
莲心举起手,露出被纱布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手,“我的火药被人动过手脚!要不是我躲闪得快,恐怕人都要去掉一半呢。”
这下子,连一旁躲着不敢听莲心可能会说出的感情问题的赵汝愚都神色一肃,凑了过来:“——什么?是谁做的?”
莲心:“我查清楚了,是韩侂胄。”
杨万里捻了捻胡须,不禁疑惑:“韩家小儿虽出身外戚,却何来如此嚣张行事的底气?他不过是东宫之臣,怎会敢对天子亲从官下手的?”
“他另有依仗。”
莲心看一眼大殿外,在官家常停留的地方,周围是几乎没有宫人敢于乱走动的,便放心做了个口型。
——德寿。
是太上皇在韩侂胄背后支撑着,才叫他有如此底气来对莲心下黑手。
杨万里和赵汝愚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如果是那位的话,那么做出什么事都不出乎人意料了。
“我们会帮你将此事告诉给老辛的。我们回去也一起想想法子。”
杨万里应允下来,看着莲心的样子,不禁暗叹口气,还是忍不住道,“孩子,好好养伤。国恨家仇,这本不该叫你一个小孩子的肩膀来承担的”
“我亦有匹夫之勇嘛。”
莲心嘻嘻笑,“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承担。”
杨万里若有所感,顺着莲心的视线,抬头看向殿外:“噢,原来是三郎来了。”
“是,杨伯父。”
辛赣向杨万里礼貌作了揖,“方才你们讲话我听见了。家中的事,叫杨伯父劳神了。”
杨万里便和赵汝愚都摇了摇头,叹气。
“客气什么。这是国家之难。这并不是你们一家的责任。”
唉,官家是个好官家,尚有收复失地、勤政爱民之心,却耐不住一个“孝”字。
——再英明的决定,一旦被太上皇干涉了,官家介于自己并非太上皇亲子的身份,便不得不比亲生子更百倍地百依百顺。
可太上皇和奸臣勾结,一同搜刮民脂民膏,再叫他们继续下去,都不用濠州的事商量出个结果,大宋就可能要因为亏空而不攻自破了。
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
杨万里满心的愁绪,和赵汝愚小声商量起来。
而在他们两个的忧虑之外,莲心却不是为问题一直担忧的脾气。
她站在两人对面,倚靠着庭柱,正朝辛赣展示她自己受伤的手:“三哥,我好痛那火药炸开的时候吓坏我了呢。你都不管我。”
辛赣看着她伸来的雪白的裹满纱布的手。
片刻,他抿了下嘴唇,伸出手,轻轻托在她手的下方。
“用药了么?”
他的眉间有一个极快的微蹙动作,虽然极短暂,但还是叫莲心捕捉到了,那种忧虑,就连他的话语都显得温情了许多,“手上本就有伤,愈合怕是更难了。我带了药来。”
便将一个瓷盒放到莲心身边的小案上。
莲心微微愣了一下。
她没想过辛赣原来早已听说了此事的经过。
便压下手上传来的剧痛,转为嬉皮笑脸的,只说没事,随后凑到辛赣耳边,“不过,若三哥能亲我一下,我就更没事啦!”
语声止于被辛赣看过来一眼的瞬间。
听见她的话,他的神色便从方才不自觉流淌出的忧心便又变淡,变回了刚过来时的镇静无波。
唉哟。
莲心暗叫不好。
叫你嘴欠!叫你嘴欠!
方才还好好的呢,若继续悄摸摸令他握着,说不定最后也能摸到脸摸到手。现在好了吧,又给人惹恼了。
“哎呀,开玩笑的么”
莲心记得他之前要求她*遵守约定不再调戏人的话,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三哥给我吹吹。”
“缠了这么厚的纱布,吹你也感觉不到。”
辛赣不和她多纠缠,也不再看自己方才放在案上的瓷盒,只说完了事,径直就起身走了,“看你精神尚可,那便好好养伤吧。”
莲心便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一声:“哦”
随后看着辛赣的背影离开,离她越来越远
“哎,哎。人都走远了,你还看什么呢?”
一只手在莲心面前晃动,挡住了视线。
莲心这才不得不将自己粘在宫道上走远的那个背影上的视线挪开,转而看向来人:“真是稀客,姜哥哥你进宫做什么?”
姜夔好笑:“我怎么就不能进宫了?你这话很过分,知道吗。”
“我是提醒你,宫里见不得穷人。你打点好上下了没?”
莲心收好腰间下意识出鞘的武器,“没打点好的话,我和三哥去帮你找人。”
“无妨的。此次入宫,是和萧家有亲缘关系的太妃说要听我的词,所以才入宫一次。又不是上御前奏对去,无所谓的。”
姜夔整理自己的袖口,轻声道。
听见“萧家”两个字,莲心停了一瞬,欲言又止,看了姜夔一眼。
姜夔也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她想问什么:“别听太多,别想太多。”
不听,不想,那满临安都忽然传起来他和李月仙的新闻,总得有个缘故吧?
没道理忽然就传起来他们两个的事啊!
莲心还在苦思冥想,姜夔已继续道:“月仙有夫君,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些什么。”
可是
莲心非但没有被说服,面上反而因为不好的预感而显出一种讪笑的神色。
只说李月仙,不说自己;
只说事实,不说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莲心不敢继续想下去,甚至都有些后悔方才问了这个问题。
只好赶紧换个话题:“对了,姜哥哥,你在宫外消息灵通,可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新鲜消息?”
“有些关于濠州兵马的消息,我方才与你哥已经交待过一回了,晚上你们自己对帐吧。”
姜夔偷懒,不想一套话说两遍,“反正你两个整日在御前朝夕相对,能说话的时候多的是呢。”
说完了这句话,假装当没看见莲心面上忽然飞起来的不自然的红晕,姜夔想起另一件事,“哎”了一声,“不过除了那些事,我在宫外倒是听说了一些有关你的流言。”
“冬至当日,你燃放所制成的烟花呈‘菊花’、‘神龟’和‘松鹤’的图案,令官家龙颜大悦,对你大加赏赐。结果当时不知怎么的,韩侂胄似乎是因为嫉妒你受到官家宠信,为了压过你一头,便为了搏得太上皇欢心,亲自侍奉着他去了宫外找乐子。结果”
姜夔不禁一笑,“结果太上皇他老人家没被人认出来,也没人保护,一不小心就被路边的烟花炸伤了腿脚。现下韩侂胄也受了责罚,太上皇也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啧啧,真是大宋之失,我都不敢想,若没有他两个,会对百姓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
姜夔痛心疾首,冲着莲心拱手:“还请你和你哥千万要守护好太上皇的安危!太上皇就是我大宋的灵魂,大宋的英雄啊!”
阴阳怪气,姜夔向来是一把好手。
他的这几句话,直到莲心回到御前也忍不住一想就“噗嗤”笑出来。
“笑什么呢?”
红锦地衣蔓延,香烟细细,辛赣坐在天子对面与他对弈,纱帏后的歌姬则轻声唱林逋的《长相思》,声音温柔如水。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①”
在这种闲适的气氛下,官家还是很愿意关心一番身边新近得力的小侍卫的。
他便好奇,从棋盘边上转过脸,看侍立在一旁的莲心,“小莲心,你在笑什么?是在笑我或者你哥哥的棋局么?”
莲心说当然不是了:“我都看不懂你们的棋局,怎么可能嘲笑。官家,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新的能尝试的烟花火药方子,打算下了值就去试试,所以心里高兴激动罢了。”
而说到烟花
屋中除官家外剩下的两人视线交织片刻,随后都若无其事移了开来。
辛赣收回视线,落回棋盘上。
不必再多说,他都知道莲心在想的是什么了。
一定是太上皇被炸伤腿的事。
而要说到缘故,也不是因为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而是因为
莲心立在屋门口,视线又转过去瞥了一眼跪坐在官家对面的辛赣。
直到见辛赣的唇角因为弯起而显出柔软的感觉,莲心便也禁不住弯起了眼睛。
——而是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太上皇被炸伤腿,根本就不是意外。
那是莲心出的主意,人造出的事故。
在冬至前几日,莲心故意挑衅韩侂胄,辛赣则在同时请人暗地里散布他近日所发觉的太上皇的喜好——他想出宫寻欢。
而韩侂胄本就因为官家近日多召辛家兄妹伴驾而甚至冷落了太子着急,一受激,虽当时没有表现出来,回去却立刻找人着手安排带太上皇出宫游玩的事宜。
而有莲心认得虞莲鹤身边的虞家老奴,刺探出韩侂胄所规划的行经路线简直轻而易举。
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布置下烟火,叫太上皇踩上时,远远控制着它,令它爆炸。
太上皇当即受伤,不得不回宫休养身体,再没有插手宫中事宜的力气。
韩侂胄也受官家斥责,在家禁闭反省,暂时失去了和众人一起议论出征人选的资格。
整件事办得之出其不意,就连莲心和辛赣自己都没想过会这么顺利。
但想想以她的思路,确实是常人难以预料防备到的,便又不觉得奇怪了。
而要说这事是否有失磊落,那确实是的。
但非常时期,办非常之事,也没有错嘛。
莲心抿嘴儿一笑,低下了头。
另一边,官家也因为莲心的话而大笑:“莲心啊莲心,你和你哥哥,还真是我的两个开心果、左右手!”
“近日你们也不必起早贪黑地来当值了,该休息就好好休息,都还是孩子,长身体。主要也是因为太上皇卧病,所以我这里事情少”
说到这里,官家意识到说了些什么,便又丝滑地拐了个弯,“——真是令我担忧得日夜难安,也没心思做别的了。”
是终于没有不明情况还指手画脚捣乱的老头,所以原本的效率又回来了吧
莲心看破不说破,应了是,一路退到门外,和辛赣对了下眼神。
看来,对太上皇下手这个计策还是很起效的嘛。
莲心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唇边还有笑涡,用黏糊糊的目光看着辛赣。
面对着这样的场景,就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也不会忍心不回应的。
辛赣便不禁也露出一个转瞬即逝,却美丽得几乎令人心跳停拍的浅浅的笑来。
而那个笑令人心痒难耐。
莲心侧移一步,肩膀挨着他手臂,一边轻轻地磨蹭,一边甜甜问:“三哥,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我是不是很厉害嘛”
脸也扬起来,几乎渴求地看着辛赣。
辛赣没发觉莲心的小动作,听见她的话,陷在思绪里犹豫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一瞬间的迟疑后,他便没有再缄默,颔首,一笑,“你做得很好。比我们最开始预料的还要好得多。”
“我们——?”
不知为何,莲心却格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声音立刻不娇滴滴了,脸也忽然就拉了下来,“你和谁‘我们’?你已经找到了什么喜欢的人?——你甚至还把我们的计划和她说了?辛赣,你!”
莲心翻脸如翻书,就连人都不再站在辛赣侧边了,直接前跨一步,先堵死辛赣可能离开的全部角度,接着立刻质问:“——是谁?”
辛赣:“什么?”
还要说话,下一句话就被莲心闷回了手掌心:“好啊,我竟不知道,你和什么负心薄幸之辈竟然也是一样的!才刚过去多久呀,你就看上别人啦。辛赣,你讨厌死了”
说着踮起脚尖,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像只小兽一样,开始发泄不满。
辛赣从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劝阻,再到最后的无可奈何,最终也没能阻止住莲心的任何话语和举动。
甚至到了眼下,莲心都在他脸上使劲印自己的牙印了,他还是推不开人似的。
只箍着莲心的肩膀,脸偏向离莲心远的那一端。
可惜他的躲闪没能成功,反而将雪白的脖颈也暴露在了莲心面前。
而以莲心总是高于辛赣所以为她会做出行为的无所顾忌程度的脾性,她又怎么会放过这一大好机会。
便把嘴一张,不顾辛赣的避让,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
“嘶”
辛赣露出痛极的神色,“莲心,你疯了?”
他用了些力,将莲心从他身上扯了下来,一路握着她的手腕牵到了这处园子里的一处假山中,将莲心按在旁边,叫两个人都藏进了阴影里,才带了些火,道,“人来人往,万一被人看见了,你我的名声还能洗清楚么。”
“洗不清更好。免得你还想着这个娘子那个郡主的,哼。”
莲心背靠着假山石壁,气鼓鼓的,推了辛赣一下,“走啊,拉着我做什么,去找你的郡主啊!”
从辛赣面上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快要被闹崩溃了:“你到底在说什么?首先,我没有喜欢的人,也不认识什么娘子郡主;其次”
他的神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冷淡下来,“我以后会喜欢谁,你都无权干涉我和她。还记得之前我们说的话吗。”
嗯?没有什么娘子郡主?
那方才姜夔干嘛要和她说近日有一位贵女追着辛赣跑不放,想要他做夫君的事情?
又不是空穴来风。既然能传出这种流言,难道辛赣自己竟从来没听过吗?
莲心半信半疑。
但到底辛赣已经给出了准话,她便也没有理由继续兴师问罪下去了。
只嘿嘿一笑,又将推开他肩膀的手收回来。
——随后向下滑,在辛赣胸口上飞速按了两下,随后才又若无其事,闲闲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莲心翻脸又翻回了最开始晴空万里的样子,自顾自搂着辛赣脖子,靠在他怀里,撒娇地笑:“三哥,我就只是说一说而已嘛三哥的身上可真暖和,真香唔。”
接着,把脸也扎进了辛赣的胸口。
连月以来,莲心没事就喜欢对他动手动脚的。
辛赣就算最开始再不适应,但莲心的毛病又多又根深蒂固,他也没心力和时间去每次都一一纠正。
只得看她做得不过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眼下也是如此。
辛赣感觉着莲心在他后背上不老实地摸来摸去的触感,除了冷着脸摘掉几次——但都又被莲心如同跗骨之蛆般再次跟上来——之后,也不得不先说正事,忽略莲心的手了。
“什么贵女?你说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哎呀,那不重要。我要是现在供出来人,那我多没义气啊。”
“为了义气,你就能骗哥哥,是么。”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莲心“哎哎”两声,对上辛赣安静的双眼,到底还是犯了些怵,“好嘛。三哥,若你肯叫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是谁说的。”
姜哥哥,对不起了!
美色当前,没有道德这种东西!你应该是临安府里最能理解我这句话的人吧!
莲心看着辛赣因为她的话而愣怔一下,之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停在远处的样子,心里痒痒的,不禁上去就要亲他。
她撅起嘴唇,朝辛赣袭去。
而一道柔和动听的女子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动作。
“——三郎君?我想求见官家,不知可否帮忙通传一声呢?”
柔和美丽的女子站在离位于园子边角的假山不远处的房门口,朝空无一人的房中轻声问:“辛三郎君,可以吗?我知道我这个要求为难你了,但我没有人可以求,只好冒昧来求你,能不能叫我进去”
莲心看着远处那道熟悉的背影,脑子一时都愣住了。
怎么是她?
她是和姜夔口中的那些什么贵女一样的来意吗?
——不,怎么可能,连她都来在此事上参与一脚?
而还没等莲心捋清楚事情的本质,甚至醋意和不悦都开始往上涌时,忽然感觉到手一松。
她的手被辛赣松开了。
辛赣只朝莲心低声叮嘱一句“别出来”,随后按了一下莲心的肩头,便只身走出了假山的山洞。
莲心一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的背影。
他行动之间广袖舒展,被风吹得有种极风流的姿采。
只有面容是平静的。
而这种平静,反而却令人更生出满心的征服欲望。
如果让这样的一个郎君,为了她而失去冷静,落泪、喊叫,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风徐徐吹过半人高的月季丛,吹得人满脚面的残花瓣。
气度高贵的女子缓缓从花丛中转过身来,朝走来的辛赣微笑示意。
她听见辛赣朝她行礼之后,平静的声音:“太子妃。”
第145章 舌战,“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太子妃是为了太子受韩侂胄之事牵连来求情的。”
屋内香气袅袅,越童将瓜子放在香炉上热,一边盘着腿坐一边说,“所以你就不必担心了。她谈的是正事,又是来求人的,没对你哥怎么样。”
“救太子?要救太子去求官家啊,求我哥做什么。”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仁善”
越童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看一眼莲心的反应,确认她听出来自己的弦外之音,才继续道,“太子妃却野心不小,自打嫁给太子后,在背后总是指挥太子在书房里的处世、对官家的相处,都比得上第二个武皇了。”
“偏偏太子还言听计从的,你说官家能待见她么,不废掉她就不错了。韩侂胄不太受官家喜欢,都是受了太子妃一部分的牵连。”
“既然如此,那她来求三哥就更没道理了。爹爹眼下还在东宫当着职呢,何必舍近求远?”
被她这么一说,越童也有点回过味来:“你说的也是啊。”
“对啊。有辛公在,明摆着辛公是官家请去给太子坐镇,避免市井中人总传他‘怯懦’的,他们又何必跑到御前来找三郎?”
“——你们想知道太子妃为什么来找我?就这么好奇么”
被满心好奇、一拍即合决定冲到辛赣住处来问细节的莲心和越童扒着窗子问到面前,辛赣虽面色略有疲倦,但也还是停下卸发带的手,又合拢衣襟。
他倚靠在窗棂边,看着扒窗框眼巴巴看着他的两个人,沉吟片刻,“确实和太子受冷落有关,但此事也并非如你们所言,由父亲便可办到——他们想求官家应允,让韩侂胄随军出征,前往濠州。”
莲心和越童面面相觑。
“这这倒也不算坏事。现在朝中许多声音都是主张求和,说要休养生息、不再打仗的,可现下大宋哪里还有那么多国土可以退让。”
莲心仰头看辛赣,轻声道,“若韩侂胄也是主战一方的,对我们而言倒是好事。”
辛赣却摇头。
他满面疲倦,连嗓子都是哑的,一边拿着杯盏喝水,一边开了门叫两人进屋说话。
“韩侂胄的作风,你我都清楚。没道理他到了军队就会忽然变得两袖清风。”
莲心第一回进辛赣在宫中的住所,有些紧张地坐在他的榻上,而辛赣仍半坐半靠在窗边,抱着胳膊,面对着她。
他的嘴唇因为喝了热水而终于恢复原先的血色,自己下意识抿了一下,“韩侂胄虽说自己是主战派,甚至这段日子里极力想要说服父亲加入他们的势力。但是么”
他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而那个笑没有丝毫温度。
“依我看,他不过是拿‘主战’当幌子罢了。”
莲心思索一番:“可是不论心里怎么想,到底能出征就比不出征好。”
“出征了却被主将把国库拨来的银子贪空而败和不出征,这两种你又觉得哪个好呢?”
辛赣说到这里,嗓子越来越哑,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莲心便也不再说这件事,只起身,取来杯盏,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她递给他,轻声问:“你到底和太子妃舌战了多久啊?”
被问了这句话后,不知怎么,辛赣喝水喝到一半却忽然呛到,又咳嗽起来。
一旁的越童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听了她的话,连连发出忍不住的“噗嗤”笑声,到了最后,几乎是捂着肚子在榻上打起滚来:“哈哈哈哈——!”
莲心不明所以,觉得越童是在犯病:“没事就常回太医局看看。”
越童道:“我无妨的,还是叫你哥常回太医局看看吧,毕竟他还要经常和太子妃‘舌战’呢,唉哟——哈哈哈哈哈!”
看到越童这么大有深意的表情,莲心好像隐隐约约能猜到他在笑什么了。
眼前这两个人,剥去了宫中服制,其实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正是对男女之事敏感的时候,一个有关的词就能引起无尽的联想。
所以,她那“舌战”两个字便也叫越童如此兴奋,也叫辛赣如此尴尬。
不过她唯一有个问题不解的就是,“你是想说‘舌战’就是亲嘴儿么。可是亲嘴儿是‘打嘴战’,和舌头有什么关系你笑话错了人了吧?”
越童闻言上下打量莲心几眼。
随即,不光没有像莲心以为的那样停止笑声,反而变得更加大声起来:“哈哈哈哈哈——”
这一回,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抹着自己的眼角,一边捂肚子:“唉哟,我不行了——小莲心,你还真的以为亲嘴只是嘴唇碰一下么?看来你还没体会过舌”
说到一半,他就预感到辛赣的动作,所以赶紧加快了语速,想在被辛赣阻拦住之前说完。
奈何辛赣早有准备,几乎和他同时说出话:“——再乱说这些污糟事,就将你的事说给你家里也听听。”
威胁的内容其实不重要,但既然辛赣的话赶在他之前说出来了,越童也就不能假托“你说晚了”而装傻了。
只好颇有怨念地瞧辛赣一眼,收回未尽之语,摇头叹气地起身离开了。
解决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辛赣送越童出门后,一回身,正好对上屋里莲心正襟危坐,眼神却根本掩饰不住的亮晶晶的样子。
“什么‘舌战’?”
她果然不愧是辛赣的克星,上来问的就是辛赣最不想回答的问题,“三哥,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你就告诉我为什么方才越童要说亲嘴儿也要用舌头嘛!”
“等你等你结婚之后,就晓得了。”
逃也逃不过,辛赣硬着头皮,只能如此解释,“现下没有嫁娶的人,还做不到用舌头。”
寥寥几句话,辛赣的脸侧已经红得很混乱,一切都不成样子。
莲心若有所思,上下打量辛赣一番。
几乎同时,两人都开口。
辛赣说:“好了,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莲心说:“那么,你过来,我们亲舌头”
一段磨人的死寂。
莲心说:“我不回去!”
辛赣说:“我不过去。”
随后,又是长长的对视。
这回终于只剩莲心在说话,“三哥,我真的很好奇嘛。反正之前都亲过嘴了,现下多一次又能怎么样呀”
她的眼中有一种日益加深的柔和笑意,不再像孩提时代的纯净,却比原先更加具有吸引力。
而趁辛赣蹙眉的空档,莲心一边说着,人已经一边朝辛赣倾过身子,腿桎梏住他的行动,脸也慢慢凑近了他。
辛赣的脸近在眼前,身上散发出一种熟悉安心的香味。
莲心按捺不住心痒,先在辛赣的脸上用力亲了一下。
“那不叫‘怎么样’,那叫‘一错再错’。”
辛赣偏过脸,语声淡淡的,“莲心,我们之前说过、彼此应允的话,竟全是白废么。”
“我应允了离你远点,可没应允在爹爹来信的时候也不闻不问呀。”
莲心拿胳膊攀着他的脖子,身子也紧紧贴着他,小声轻轻笑,和他的脸几乎只有一寸的距离,说话时的风都吹拂到彼此面上,“今日爹爹寄信来了,对吧?他说什么了,你给我念念呀。我也要听。爹爹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爹。”
说完,见辛赣面上表情露出一点思索的样子,莲心猛地像兔子一样跃起,铁索一样箍住了辛赣的脖子,就要往他嘴唇上亲去。
兵不厌诈,三哥,你着道了吧!
莲心浑身都发热,想着上回禅房里的那唯一一次亲吻,心里只觉得砰砰乱跳,不由得自己都笑了,盯着辛赣的嘴唇,脸压下去
“绿涨连云翠拂空。十分风月处,著衰翁。垂杨影断岸西东。君恩重,教且种芙蓉①嗳,爹爹这是闲得难受了啊。”
莲心读毕了辛弃疾新作的词,啧啧感叹,“‘君恩重,教且种芙蓉’这种话真的没问题么。”
“以他的脾气,几近赋闲在家,整日无事,若连抱怨之词还不能写,那就真要憋坏了。”
“行吧,那也是哎唷。”
莲心刚要举起自己的手,就被一阵痛处给阻止了动作,她一边有些抱怨地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偏头看一眼坐在一旁的辛赣,“我肩膀现下还在疼呢,你至于这么狠吗?”
就在方才,莲心亲辛赣即将得手的一瞬间,却被早有防备的辛赣侧身一避,人就没刹住,一头撞在了榻沿上,现下肩膀还是青的。
“不就亲你一下么,干嘛这么大反应。若我们两人互换一下,你要亲的话,我可不会总躲着你。”
“哥哥要是像你方才那样,在街上看到个女孩子就强要亲,早被左右军巡院押走了。”
谁说让他亲别人了?
莲心不高兴了:“谁说见到个女孩就可以亲了?你不许亲别的女孩子!”
辛赣累了,也不想多说,人懒懒的,撑不住身子,便向后仰倒,躺在了榻上。
只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莲心反唇相讥:“那我亲谁也不用你管。方才还反抗那么厉害做什么?”
辛赣却点头:“是不用我管。所以只要别亲我,随便你爱亲谁亲谁去。”
“你!”
莲心被噎得无话可说,兼之明明她只和他尝试过那种事,现下却被他这么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酸涩,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将信纸往他身上一扔,便大步跑走了。
生了气的脚步比往常要重许多。
辛赣仰躺在榻上,双手摊开,静静望着昏暗的屋顶,听着那阵声音逐渐远去,直至无声。
半晌,他的左手屈起,摸索着。
指尖轻轻按在嘴唇上。
他出神了许久,久到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才慢慢合上了眼睛。
空气里满是熟悉的熏香味道,那种味道弥漫在莲心身上,有她的名字,叫他每时每刻想起她,几乎像是一种自我折磨。
他以为点起这种熏香,就能让他逐渐习惯这种折磨,但可笑的是,他习惯的似乎却只有这种香味的陪伴。
不远处,有人在吹一首《一剪梅》。
辛赣和着调子,轻轻地吟:“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到了下阕,他人也累了,便将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声音逐渐变慢了,渐渐地陷入梦境:“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恓惶,去也恓惶②。”
梦里大多还是些熟悉的坏事,总是噩梦。
很奇怪,一个人在现实生活里总做出坏选择,人们会说他是重蹈覆辙;
而重复做一个噩梦,人们却不当回事。
重蹈覆辙?
辛赣在半梦半醒中,略微挣扎着,却醒不过来,不知为何,感觉眼皮似有千钧重似的。
梦也做旧的,人也爱旧的。
真是够了。
明明已经吃够了亏,明明已经清楚结局会是什么样子的苦果,为什么现在却又要去吃呢?
第146章 世界,元夕夜和《青玉案》。
时间有时在无意义的忙碌里过得格外快,几乎叫人疑心各人的时间流速是否不同。
转眼间冬至已过,临安进入了深冬。
宫中人多,心思又多细密,平和下暗流涌动是常有的事。
但像辛家三人这样,各自都和韩侂胄闹出了些大大小小的矛盾这种事也实在并不多见。
辛家当父亲的、当女儿的、当哥哥的三人脾性、长相都各长各的,偏偏各自都不怎么遵守俗世的规矩,独特得令人探究。
偶尔,宫人便私底下也会议论他们所遇见的辛家几人的行为。
在宫禁中最常遇见韩侂胄的当属辛赣,但辛赣每每遇到韩侂胄只有三言两语,爱答不理是常有的,神色也颇为冷淡;
辛弃疾因为常教导太子教导到一半被韩侂胄进宫禀报事宜打断,故而随手将韩侂胄打了一顿,最终结了怨,甚至闹到了官家面前;
莲心更是因为和在韩侂胄家做清客的虞莲鹤总见面就对骂,从而顺带着对韩侂胄也十分不满,明里暗里和宫人说他“狗拿耗子”,插手别人家闲事。
甚至莲心着实不愧于自己“鬼灵心”的诨名,聪明得滑不溜手——她自己从不确切说出关于韩侂胄任何实质上的谣言,却总在宫中传播韩侂胄在民间的轶事。
关于百官前去为韩侂胄贺寿,纷纷送上重礼、珍宝,甚至为他献上暗含“九锡”之意的诗篇这种都算是小事了。
倒是有一次,莲心说出的另一件轶事在宫中几乎传播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民间盛传,一次韩侂胄因小事将爱妾遣走,钱塘县令程松寿便花了重金将她买回家,却不碰她一根指头,只和妻子一同像对待上宾一样地侍奉她,待韩侂胄又想找回该姬妾时,便又为小妾命名为和自己同名的“松寿”,殷勤献回去。
韩侂胄自然奇怪,不解问其缘由,钱塘县令便答以“欲使贱名常达钧听耳”——想要您时时刻刻都能在家里听见我的名字呀。
韩侂胄听了,甚为喜欢怜惜他,果然收下这个名为“松寿”的姬妾不日程松寿即被提拔为同知枢密院事。
这故事实在太炸裂三观,每讲到最后,莲心都能看见一排排皱成杏核的许多张脸,以及许多个紧紧抠起的脚趾头。
没人甘心只有自己被恶心到而别人却没有,所以此事越传越广。
传到最后,甚至“侂胄和松寿”的故事在女使、内侍之间都编成了歌谣,传到官家耳边最终以韩侂胄又被大怒的官家责骂禁足为收场,气得韩侂胄连素来笑脸迎人的样子都端不住了,被人听见在家中愤愤诅咒莲心。
一叶知秋,只从这一件小事上,也不难看出莲心几人和韩侂胄的矛盾已经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月余过去,几人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强些,有时候弱些;有时候一方占上风,有时候另一方得意些。
而时间就在这样的纠缠中滚滚而过。
元夕的前一晚,莲心、辛赣和几个约定了明日要一同出宫去看灯会的人聚在辛赣房中一起打叶子牌。
“明日你盯紧爹爹,我盯紧阿娘,务必不能再叫他们偷跑出去自己玩了!去年就是的,他们倒是过二人世界去了,我们过的都是悲惨世界!”
——爹娘出去玩乐就玩乐,结果忘记给孩子们留银子买东西算怎么回事!
去年辛弃疾和范如玉为了甩掉几个拖油瓶自己过二人世界,悄悄摸摸就携手溜走了,只留身上没带钱却刚进上饶最贵的点心铺点了一桌子食物的莲心原地发懵。
到最后,还是大家掏遍了身上的兜才付清莲心吃的无数碟滴酥鲍螺的钱。
——若没有其余人在,险些莲心就要留在点心铺里做小工抵饭钱了!
莲心和辛赣咬耳朵说小话,一边回忆着往事咬牙切齿,一边眼睛顺带着往下瞄一眼他的牌面,心分两用道,“嗯三哥,我说的你听到了没?”
前一回两人闹别扭的余威尚在,但谁都撑不住超过两天不说话,眼下两人便像康复期的病人一样,心里急,身体上却紧绷绷。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小一个月了。
“我们盯父亲母亲,谁来盯姜哥哥他们?”
辛赣仿佛没发现莲心瞄他牌面的视线似的,只看着自己的牌,拿莲心之前宣称过的话来回答她,“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郎情妾意’,有些问题,要盯着他们不放么。”
莲心便看辛赣的脸一眼,又收回视线,酸溜溜道:“郎有情妾有意,那才叫‘郎情妾意’。他们两个,我看也是未必算不盯了。”
也是?
辛赣看她话里有话,便问:“你有话想说么。”
莲心撅了撅嘴,手臂和辛赣贴着,却不再看他了,只依在他身边,摆弄自己的牌。
脉脉不语。
辛赣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见莲心这副表情,到嘴边的话便又在唇边滚动一下,被吞回去。
半晌,他也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牌,心思却其实全然不在那上面。
他看着牌,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几张牌了,但还是看着它们,轻声说:“莲心,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这算什么。”
偶尔能亲一亲,还会因为对方而吃醋的兄妹关系?
世上没有这样的事。
他也不想那样。
莲心嗫嚅片刻,说不出话来。
几个月的相处,辛赣的决心比她预料的还要坚定。
莲心以为*自己能用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的吻打动他,但却并没有。
她就算再怎么亲他、抱他,在他那里得到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初吻之前的温柔。
他是个在严格的诗书礼教下长大的郎君,只能接受婚嫁后的亲密,而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
如果事态再发展,她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吃醋吃得没资格、没立场,反而更加酸到心里面。
莲心理亏,声音便也小小的:“知道了明天是元夕呢,先高兴些,过了元夕再说,好吗?”
她低着头,去抠自己的手指,声气都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三哥,你别再这么冷淡对我了。我也是会难受的呀”
因为她的话,辛赣转过了脸,静静看向她。
他的视线像条溪流一样,不断地、绵绵地冲刷莲心身体上的一切沟壑。
半晌,他的眼神慢慢低下去,睫毛也低垂,像拂过水面的嫩柳。
他的手放在莲心的后颈,力度几近于无地摸了摸。
莲心高兴了一会,又莫名有些难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了,只能转过脸,一头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尧章啊,你们这些孩子都怎么了,今日这么消沉?”
辛弃疾“啪啪”地拍着离他最近的姜夔的肩膀,“今天可是元夕!赶紧睁大眼睛,别看脚底看头顶。只要往前走,一切都能好,前头才是路呢!”
姜夔“嗯嗯”应和。
抬起头,却才发现一旁莲心、辛赣、李月仙还有陆游家、杨万里家的一群孩子因为早早就领教过辛弃疾的手劲和说话密度,躲到了一边。
好啊他们,他就说怎么走着走着旁边仿佛就没声音了,原来是被他们给当祭品了!
姜夔恍然,不禁抬起手,朝他们威胁地指了指。
见对面众人都纷纷作出忏悔抹泪状,姜夔才失笑,归置下表情,严肃了些,回答辛弃疾的话:“唉,辛公,我连月来没有哪一件事是顺的,正该好好想想出路、想想怎么迷途知返,哪里能总是自我安慰。”
“人生若已经不顺遂了,还学不会消解,那不是只会叫自己越过越往低谷里走?”
辛弃疾一路走,一路随着街边唱词歌姬的调子哼哼,“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①”
身边第一回和众人见面的岳珂年纪尚小,又颇为崇拜辛弃疾,便也笑着跟着接上这首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辛伯父,虽然我是不该说这话,但眼下你唱这词,也没见有多适合元夕啊!”
辛弃疾便哈哈大笑,搂住了岳珂的脖子,和他角起力来,“你这口无忌讳的小子!这可是你爷爷岳飞的词!”
“那么看在我爷爷的份上,辛伯父,你就收我作弟子跟你学武吧!”
岳珂毫无少年人常有的别扭,被辛弃疾一说,索性顺杆爬,对着辛弃疾继续像连月以来所做的那样缠磨起来。
正是一年花灯最漂亮炫目的一个夜晚——元夕夜。
仰头看去,整座城市都像天上的星子倒扣过来一样,闪着五彩的焰火,不时有装扮成鲤鱼和火龙的由十余个人共同举起的长灯在这片银河般的街上游来游去。
走在街上,甚至几人还需要不时躲避这过多的火龙。
因为这种灯下常常会不慎爆出些灯花,看着美丽,仿佛一场金光闪闪的雨幕飘洒,但燎到衣服上,却会变成好多个小洞,叫人烦恼。
莲心抱着辛赣的胳膊,一路躲避火龙灯。
和众人一道的岳珂虽与大部分人都没什么交情,但为人热情,说话多,不多时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
方才他刚刚终于成功说服了辛弃疾,眼下便更加有功夫到处活泼与人说话了。
就凑过来,没什么顾忌地问:“莲心姐姐,你为什么要一直躲在三郎君身后?你要是怕被火点子燎到衣裳,应该往路边沿站呀。快来,快来,我这边好,没有火龙经过!”
好什么好,你个钢铁直男,看不出别人是故意的么!
莲心咬牙切齿。
方才磨蹭半天,终于把辛赣磨得无可奈何,默许她一直挽着他了,结果胳膊还没摸热乎呢,就被岳珂给搅了局!
——唉,罢了,看在这没眼力劲的小屁孩是岳飞孙子的份上,就是她亲辛赣被打断了,她也不好意思对他发一点火啊。
莲心便只好道:“多谢!我来了。”松了手,随即就要过去。
然而她迈了一步,想起什么,停住脚。
她回头,看向被她松了手而仍站在原地没有动的辛赣。
她盯视他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噢?”一声,以为被火燎到会有什么不对劲,便跟着互相盯视起来。却没发现有什么门道。
有什么好盯的?
几息后,辛赣做了个妥协的手势。
他迈步,朝莲心所在的街边沿走去,最终站定在她身边。
大家便又都:“噢”松了互相盯视的劲,纷纷翻起白眼。
原来又是你们两个的小秘密。
浪费我们感情!差评!
众人玩众人的,莲心和辛赣玩自己的。
莲心一边转着手里面的鲤鱼灯,一边轻声问:“我听说爹爹前几日又给官家上书,请求出征,结果仍是压下来,没有答复?”
“是。之前也递过,中间都是等了许久,最后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本来说到这里就该停了,但辛赣不知为何,陷入了思索,“但我总觉得这次有些怪”
“怪?”
“嗯,官家将父亲调回临安这事本身就与从前不一样。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大多官家都会放父亲去别处做安抚使之类,这一回却就在临安。”
莲心想了想:“可临安这里做的是个闲职啊。原先在外面虽也无实权,却至少有钱有闲,现下完全是个清水衙门。我看倒像是往下调。”
“将他放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里,根本不像官家素日会做的事。天子最忌官官相护。”
辛赣还是觉得不对,“这倒像是”
——这倒像是把肉放进家养猛虎的笼中,以此来测试它是否已然戒掉了爱吃活物的天性一样。
莲心神奇地从他脸色中读出了这个,便也面色一变。
“嘘。”
方才没明白的时候着急得上蹿下跳,现下明白了辛赣的话中之意,却不敢再高声嚷出来了。
莲心拿手指竖起来,比在嘴唇前。
细细的手指,陷进饱满嫣红的嘴唇上。
辛赣看了一眼,应一声:“晓得了。”轻轻伸出手,将莲心的手指从她的嘴唇上拨了下来。
而和莲心皮肤的触感分开时,他却又微微一怔,手指蜷缩一下。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样,辛赣闭一下眼睛,又睁开。便又将莲心的手放回原位,“方才是出神了”
莲心便“噗嗤”笑了。
周围人流如织,她走在辛赣身边,袖子总是互相擦着。
时不时地,甚至手指也会互相擦过。
她便侧过脸去看辛赣的神情。
和第一面相比,他的样貌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许久不见他的杨万里这么说,一年未见他的陈亮这么说,就是几乎月月相见的韩淲也是这么说。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样貌从少年时的旖丽,逐渐转变为精致的风流。
从侧面看过去,额头、鼻尖、下巴,无一不美。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大宋,他这副柔和漂亮的五官简直要叫莲心怀疑是否是纯天然的。
这么想着,莲心也这么说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我肯定会觉得三哥你是个假人的你真好看。”
莲心总是像高温一样,蒸走他生命里的一切水气。
方才心下还在巨浪翻涌,现下听见莲心的话,辛赣一时都忘了方才的苦痛,不禁莞尔,笑了。
“这个世界?‘三千大千世界,依于水轮风轮空轮②’,莲心你又在哪个世界,依托于什么呢。”
辛赣看起来是以为莲心在开玩笑,回视扒在他胳膊边上的莲心,回答得也很轻松,“近来也要研习佛法了么?”
但其实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莲心看着辛赣。
她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所以和大部分这里的人有不一样的观念,也因为这种不一样而时常感觉到疼痛
从前,她从不敢细想这种疼痛,所以她选择缄口不言,让辛赣疼痛。
眼下事实告诉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行事。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犹豫踌躇着。
但想到要说出实情,还是叫她有种忍不住的害怕。
“不属于这个时代”这种事太过反自然,是个人听见了都得恐惧。
想一想,就算是在原先的生活里,若有人跟她忽然说自己来自公元3000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国家之分,所有人都乘着太空飞船出行,五一假期的规划是去水星玩一圈
那她肯定也会觉得这人该常回精神病医院看看。
这事根本说不出口啊!
莲心都快疯了,浑身出汗,手也开始发抖。
只能轻轻拉着辛赣的手,犹豫再三:“三哥,我”
“怎么了。”
辛赣不知道她心里的风暴,只以为她纠结于方才的佛法之语,便侧过脸,用指尖轻轻抹去了她额角的汗,声音很温柔,“我玩笑的,别当真还要吃滴酥鲍螺么,我去买。”
却被莲心一把抓住了袖子。
她不要那个。
她需要勇气。
她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便终于下定了决心,捏着辛赣的下巴,在他嘴唇上快速亲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莲心头上佩戴的雪柳因为动作摇晃,慢一拍离去,掀起一阵馥郁的香风。
“好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而莲心自言自语着喃喃,深呼吸几下,在辛赣因为她的突然袭击而发怔,还没来得及恼火之前,便一鼓作气,将话一股脑都倾泻似的说了出来。
“我原本在的世界,是千年后的世界。它依托于这里而存在,却和这里并不一样。”
莲心深深呼吸一下,才艰难地继续道,“方才你说我研读佛法,确实不算全错。在来这里之前,我从不笃信佛祖,但来到这里,得到这些,我不能不相信一切有为法,就是这样神奇。”
话音落下。
明明身旁都是人们嘈杂的笑吵声、火花呲呲声,以及摇着铃铛跳舞击鼓的喧闹声,可两个人之间却如此安静。
莲心熬不住,忍不住抬头去看辛赣的神情。
辛赣也看着她。
半晌,他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将莲心乱了的额发别到耳后,轻声问:“那么,你来到这里是自己的意愿还是被迫。”
安静了许久,莲心才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嘴唇:“被迫。”
辛赣的神情不像意外的样子,“那你还能回去么。”
莲心说:“不能。”
“还想回去么。”
“”
于是辛赣就懂了。
“这个。”
他轻轻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也是因为你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么。”
莲心便低了头,心虚又小声着:“算是吧。三哥,我”
“我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害怕啊,在我的世界里,我不需要依托于什么水轮、风轮、空轮,我依托于我自己。但在这里”
莲心向四周看看,视线扫过的全是一家家的男女。
贫家女人左抱稚子,右牵女儿,跟着前面一身轻松的夫君而去;
满身绫罗绸缎的娘子戴着帏帽左闪右躲,避开人们的胳膊和手的触碰,小心紧随前面的郎君;
而街边的歌姬则卖力地展现歌喉,起舞时一边护着自己腰间装满赏钱的钱囊,一边转着圈避过无数只手,穿过无数人的指点语言。
“但在这里,我如果嫁给一个人,我就不得不依托于另一个人而存在。”
莲心着急地握住他的手臂,“我从没有把你当作‘别人’,但这不是心里如何想的问题,而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存在”
辛赣说:“我明白。”
看见莲心有些惶惑探究的眼神,他又重复一遍,“真的明白。”
又是许久的沉默。
莲心抱着辛赣的手臂开始发抖时,辛赣也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按在莲心背上,轻拍了拍。
几乎像是个拥抱了。他的脸贴在莲心的头发上,闻到幽幽的香气。
他低了头,轻轻去闻莲心头发间的香气。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啊。
人们的狂欢初歇,与他们同来的一行人坐在街边小铺中观景。
姜夔闲倚在铺子门边,低低吹箫,看着街上的如织人流,有人将壶灯高高悬起,挂到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叫它被吹得滴溜溜转,水似的光泼洒遍了整条街。
风将一切都吹得寒冷湿润。
“我舍不得你”
莲心的鼻尖都被冻红了,将头靠在辛赣的胳膊上,心里有种撕裂般的痛苦,小声祈求他,“能不能不要放弃我,我也在试着克服呢”
辛赣沉默着,用手指擦净她脸上的眼泪。
“哥哥也舍不得你。”
他说,“你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吧。”
莲心抽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靠在他手臂上颤抖着用力点头。
“那就没事了。”
辛赣叹了口气,收紧了怀抱,他的下巴抵在莲心头顶,淡淡道,“你对抗不了世界,我也不行。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这个夜晚很长很长。
当莲心收拾好心情,和辛赣找到众人所在的位置时,大家正在茶铺里,齐齐看着辛弃疾在大街上的样子。
——辛弃疾人已经彻底玩开了,跟着路边的舞姬跳起舞来。
他哈哈大笑,且舞且吟,放声歌唱一首词牌的调子。
因为人传人说出“辛帅正在此地作词!”的消息越传越广,围拢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也许是因为舞蹈是最原始的语言,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最开始还只有辛弃疾和寥寥几个舞姬的身影在灯下光影忽闪,到了两盏茶后,里圈离辛弃疾近的人也跳起胡旋舞来。
直至花灯越点越多,起舞的范围也越扩越大。
从一处摊子前,到三家酒楼,再到一条街,能听见辛弃疾穿云裂石的高歌声的人都情不自禁随众人而动。
辛弃疾放声大笑,击鼓歌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③”
莲心也跟着人群,围着辛弃疾转圈跳。
就像太阳周围的月亮一样,她绕着辛弃疾轮转着,大约隔一炷香经过辛赣一次。
每次经过,她都笑着和他对视。
那种笑盈盈的、露水一样清澈的快乐,叫辛赣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托着下巴,回看向她。
一切都忽然顺心遂意了起来。
莲心满心的快乐,随着震撼天地的鼓声、乐声、歌唱声愈发卖力地转动起身子来。
方才有人发现李月仙出去许久还没有回来,姜夔怕是她被人流挡住了,便与众人说一声,起身去寻。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当他寻遍了小巷子,终于在最后一条能避开欢乐的人群而不受挤的暗巷里见到李月仙头上所戴的那只显眼的金蛾时,便不禁笑了:“知道你有钱,也不必这么怕我们给挤掉吧?好了,你出来这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我给你保管着头饰,咱们从小路回茶铺。”
李月仙也看见他了,唉声叹气地起身:“生意最近不好做嘛我夫君亏了多少钱了,节约些首饰钱总没有错”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便不再继续说了。
只挥手:“走,走,多亏有你呀,尧章。”
姜夔便只笑了笑,没再多说,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便并肩向暗巷外走去。
暗巷里没什么光,和外面璀璨辉煌的样子几乎是两个世界。
李月仙仿佛有些害怕黑,胳膊在抖,姜夔离得近,贴着胳膊感觉到了。
想了想,便继续方才的话题,笑道:“你也该学学辛公。人家陷入低谷里,照旧有出来玩的心情。你赔了多少钱,日后又不是赚不回来了,这么颓丧是做什么呢。”
李月仙果然笑了,笑啐一口:“谁颓丧了。”
“辛公和莲心他们想的是国家大事,我那点愁绪确实是不敢比。顶多也就和姜郎君你差不多吧!”
“近墨者黑”这话再对没有了,李月仙原本规行矩步的脾气,和莲心待得久了,都学会了挤兑人。
姜夔无奈而笑,听李月仙说完:“不信你自己想想,尧章,你方才的愁绪是什么?”
“我方才的愁绪,是李家姐姐怎么去得这么久,还是不回来,叫大家挂心。”
巷子里路不平整,又常有贫寒人家在这里堆垃圾。
李月仙出身高不知道,姜夔却很清楚,在黑暗中一直注意着,随口和李月仙斗一句嘴后,此时见前面有块挡路的箱子,便拉一下她袖子,便叫她走在自己身后,“你前头有东西,走这边。留神别撞了脚。”
李月仙被他扯到了身后,也许是专心看路,便没再说话。
许久,在姜夔左顾右盼朝巷子口外瞧去:“三郎方才说给我挂一盏蛙灯在茶铺门口的旗幡上当作标识,怎么现下却找不见了呢”时,李月仙终于说话了。
“说是挂蛙灯,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青蛙——这里太暗,视角又小,得出去才好看清楚。快走,快走。”
前面马上要到巷子口了,李月仙在后头推着姜夔,两人便都笑了。
就在姜夔还要再说些别的玩笑时,身后的李月仙又说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方才我没回去,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漂亮了,我一时贪看住了,所以才迷了眼么。眼下看得眼睛都花了,自然总归是要回去的。你急什么。”
远处,辛弃疾的歌声像高飞的鸟一样腾空,就连这里都能听得清楚。“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姜夔沉默片刻,笑道:“好吧,知道了。”
又道:“这是辛公的声音,你听到了吧。我们循着这声音,就能把你送回去。”
李月仙“哎”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之后几步,两人都没再说话。
在走出巷子口的一刹那,外面一切的璀璨灯火跳进人的眼里。
姜夔的脚步停住了一瞬,仰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星子般的连天灯火。
那种景象,叫人无心去想自己,只能去看整个世界。
世界像海一样,倒映在眼睛这一方湖泊之中,大千世界,无尽遨游。
——好一个辉煌世界啊
玩到尽兴时,月亮已经渐渐落下去,天边开始翻起鱼肚白。
一行人也在这时才准备回家。
姜夔站在最前面,拿新换的笛子吹一首轻快的曲子;
辛弃疾和范如玉跟在他身后,仍在跟着唱歌,兴致高时,甚至拿起鼓且走且击起来;
莲心缀在最后头,拖着脚步精疲力尽,却一边拉着辛赣的手,另一只手还在不停跟着音乐舞动,舞姿变换莫测,叫路边的一种舞姬眼神更加警惕——这路数,又像是前朝的异域舞蹈,又像是战舞,甚至还有些像肚皮舞,她们竟不知临安府内何时出现了此等劲敌!
李月仙看不过眼,过来拉住莲心的另一只手:“好了,别动了。”
莲心受制于强权,不得不放下手。
便侧过脸,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李月仙道:“担心别人的眼光。”
莲心便摇头:“世上各人眼光不尽相同,要满足所有人的眼光,那是不可能的。”
“满足所有人自然不可能,那也不是我想要的。能满足大部分的眼光就够用。”
“这却有什么用呢?”
“满足俗世的规矩约束,你就有资格从俗世里得到更多。我是个生意人,我是要看投入与回报,还有它们的风险大小的呀。”
李月仙取了旁边摊位上的一只蛾儿,只是粗布的料子,并不值钱,但还是拿来在头上比了比,笑道,“我可没有你和朱淑真那样的勇气,有什么担心的事就能马上去办。这种利落,我是做不来。”
朱淑真笑:“我现下也没有担心的事。魏王来临安了,他过得好,我就没有什么忧愁了。”
“诸王回临安,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莲心看一眼李月仙,又一起去看朱淑真,“魏王有没有和你说些战事的事?”
“他没有和我说。他怎么会和我说。”
朱淑真只笑。
而直到女孩子们走过半条街时,她才终于又道:“但我认识的一位高官夫人与我透露过一些。”
“此次太子和太上皇受挫,他们的人手都掺合不进来濠州之事了。”
朱淑真垂着脸,以极轻的声音道,“你们与宫中来往密切,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宫中一共就只有三方势力,剩余两方都出局了,由官家作主,想来是将要出兵无疑了。
莲心将手放在心口,轻轻呼吸片刻。
“而且,魏王已经被秘密召进宫中,开始御前会议,商讨调兵、主帅人选等。”
朱淑真凑在李月仙和莲心中间,靠着她们的耳朵,轻声道。
莲心便一惊,瞪大了眼睛,回看朱淑真。
风把声音都吹到人耳边。
散场的人们还在唱辛弃疾昨夜作出的《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他遥望天际。
连魏王都被召至宫中,他却没有任何的消息。
难道连月以来,他与两个孩子的谋划竟然是估计错了么。
官家难道并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在考验他?
辛弃疾把玩着袖里的匕首。
现下随身携带的,是年少时祖父所赠与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早已缺了口,但他仍未将它扔掉。所幸他现在整日赋闲在家,也根本没有会用到武器的场合
就在辛弃疾不自禁皱起眉时,路的尽头传来达达马蹄声。
清晨的露水从路边的梅花上滚落下来,刚巧掉进辛弃疾的脖领里。
耳边的声音,还有脖颈中冰凉的感觉加在一起,恍惚间竟以为还是少年时打马行经繁华的大街,被路边人家栽种的杏枝打了脸。
那时候他志比天高,祖父尚在,常带他出行游遍附近的山水。
他疯跑于山岳之间,玩石戏水,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待他玩够了,祖父便会携他爬到群山之巅。
那样的年轻,让他就连喊声都雄心万丈,仿佛能上达天际;
那样的高山,连飞鸟都罕至,只能见云雾缥缈,一声咆哮高喊,能震得岳麓层层叠叠返回来无数声回音。
每到这时候,祖父便会指着远处,告诉他:“这里本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有家不能回,能回的也不是家。
年少时,哪里懂此恨绵绵,只知道壮心不已,失去的,立下壮志便一定能夺回来。
高山之巅,年轻的辛弃疾热血沸腾,向世界立下誓言:夺回故土!
而今屈指算来,距离那时已过去了半生。
时光流不断,山石皆不变。
而他
就连他从前随身携带了十多年的匕首都已经闲不住了。
所以在庐山上,他听从莲心的建议,将它送给了陆家的子坦,期盼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能接过他未完的责任。
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角声悠长的战场,半夜醒来,总是将仅剩的宝剑擦了又擦,只等着再有一天上阵杀敌。
事实是,他自己清楚,就算到了死的那天都没完成年少时的期待,他也会抱着这个期待死去。
到死都没完成愿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走到生命尽头,就提前放弃了愿望,放弃了自己!
跟着路边形形色色的人,辛弃疾也提起气来,大声歌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④”
年少时的露水停留在他脖颈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而他也必须继续向前走。
辛弃疾将袖里的旧匕首收好,不去管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继续且走且歌。
直到马蹄声停在他的身边。
露水仍在不停摇曳着,甩在地面上,有湿漉漉的水痕。
辛弃疾微微皱了眉,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站住了,昂首挺胸,看着眼前一片欢乐过后的街景。
半晌,风声约住。
背后传来侍卫含笑的声音。
“辛大人,官家宣你、辛待诏、莲小娘子入宫,商讨发兵濠州事宜。”
他深深一揖,“还请辛大人与我同去。”
第147章 周必大,锦囊和出征。
濠州正是当年虞公甫最后一战的地方。
在那里,虞公甫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场战役,也在那最后一场中身败名裂。
故而现下即便莲心在宫中议事大殿中抿着嘴,一时沉默着一句话不说,大家也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但此刻大殿中剩下几人的心思,就没那么好理解了。
“幼安,我知你好战,但这也不是玩闹的事!”
韩侂胄赶在最后关头不知怎么拍好了官家的马屁,终于被解了闭门思过,赶着就来给人找不痛快了,“不妨与你直言吧,虽然官家此次召集会议,决定令你参与出征,但太上皇是不会允准此事的。宫中的主子,可不止一位,你以为你光给官家上书、得了官家的应允就行吗?”
方才从大街上赶到这里的时间里,大殿中大部分高官都已经聚齐在此了。
仔细看看,甚至有不少还是辛弃疾年轻时认识的朋友——这些人里,到现下能坐到这里的御前会议的也多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了。
辛弃疾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
差不多。少数几个关系很好的,大部分吃过几次饭的点头之交,极少数关系不好的。
那么他需要解决的就只有
辛弃疾的视线扫过安坐于众人最中心的周必大,掠过。
停在韩侂胄身上。
“留着你这话给官家说吧”
辛弃疾没生气,也没把心神多留给韩侂胄,只草草回了句,“你猜官家听见你的话,是先解决我,还是先解决你。”便转开了头。
到了这时候,他冷静得反而没有一点平日里的样子。
只有一边一搭没一搭听着韩侂胄慷慨激昂讨伐他又是“奸贪凶暴”又是“肆厥贪求”的话,一边拉来莲心,低声交待她:“先去找官家身边的王德谦。之后找周必大落单的机会,将我来时教你的话给他学一遍。快去。”
辛赣和两人站在一起,也听清了这句话。
他蹙了下眉,看一眼左右虎视眈眈的人。
现下宫中的氛围,已经远非没有战事时候的平和了,有时隔四五日就会有宫人因为莫名其妙的争斗而被打入最苦累的杂役。何况现下诸王、朝臣入宫,手段只会更狠。
莲心在宫中认识的人少,走在路上,就算被人敲一闷棍带走都不是不可能。
他阻止辛弃疾:“父亲,我去。”
就要走时,衣袖却传来被人牵住的力气。
垂脸去看,却是一左一右,辛弃疾和莲心都拉住了他。
“莲心能做的,你做不了。”辛弃疾笑道。
一旁莲心也使劲点头,“三哥,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莲心便像轻快的小鹿一样,几步之前,便轻盈溜出了大殿。
只留辛赣面色担忧,却又被辛弃疾按下去,低声在耳边说了些什么,才慢慢展开了眉头
争论从天亮一直到天黑,又从天黑慢慢捱到天边微亮。
其中,以韩侂胄为一方,极力反对辛弃疾随军出征:“绝不行!他曾为归正人,自小生长于金人土地上,一旦背叛,对我们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另一边,兵部诸人中为首的陈俊卿则明确站在辛弃疾一边:“那不是金人国土,是大宋曾经的疆域!何况辛幼安用兵如神,曾闯入万人敌军之中,生擒张安国,绝非庸才将军可比!”
争论不停。
而剩下的不少人不像陈俊卿一样立场鲜明,所以说话也不多,大多在互相私语。
“魏国公倒是一边倒向了辛幼安,他二人早年便私交甚笃,不想到了此时,还是如此要好。”
陈俊卿前月方以朝臣身份受封魏国公,此时正是话语分量极重的时候,“不然魏国公肯趟这浑水?”
“未必,未必。现下的辛幼安一方可不止他一人,他的儿女都长大了,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连官家身边的位置都占住了,不容小觑啊。”
众人的目光便都悄悄挪到莲心和辛三郎君的身上。
也是。
不过这么一说,这亲从官莲心倒好像是曾经的叛将虞公甫的女儿?
唉,这身份对辛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或助力啊
官家来到大殿有一个时辰了,听了众人仿佛无穷无尽般的议论,表情还是颇为温和。
他没笑,也没生气,只平静地问四周:“诸位觉得呢?”
韩侂胄不是省油的灯,辛弃疾更不是。
两方之间争斗,一旦卷进去,只怕自己也未必能保全。
大家便都尴尬地沉默了下去。
直到不发声的周必大坐了许久,这时候终于开口:“官家,臣听闻辛家有女,擅火药奇技。此等奇技,若放到对敌之中,想来是威力无穷。”
周围忽然一静。
大家的目光都或惊或奇,停留在方才始终并未发言的周必大身上。
他怎么会忽然下场?
枢密院负责军国要政,是朝廷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可以说,这次濠州出兵相关的决策,最终都要由枢密院最终拍板。
身为知枢密院事,周必大职权仅次于身为枢密院最高长官的枢密使。
而此时大殿中并无枢密使亲至的身影。
那么可以说,周必大一个人,就代表了枢密院的决定。
就是官*家也必须要认真对待周必大的建议。
而官家听了,果然十指对点,沉吟片刻,懒懒道:“嗯,也有理”
说着,眼神却没放在周必大身上,而是扫过诸人,最终停留在莲心脸上。
莲心站在一旁,垂下的面庞上,瞳孔不受控制地微缩。
周必大身为知枢密院事,确实权力惊人。
也不枉她蹲守在更衣地方的旁边许久,待到日落西山,等到周必大来到这边时,一把从背后箍住周必大,直逼得大惊失色的周必大为令她小声点,而不得不答应听她说话。
而之后的事,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叫周必大变了主意,这也就不必多言了。
——爹爹说这种事“只有莲心能做”,确实精准。
若换作三哥那脾气,别说能不能拉得下这个脸,就是下决心拉下来脸,估计箍住周必大之前还得做好久的心理建设。真那样,周必大早跑了,还轮得到他说话么。
而在莲心思索的同时,时间还在往前走着。
官家却仍在思索,视线并未移去。
半晌,当莲心脑中滚过万千道思绪,几乎要滴下冷汗,觉得官家发现了什么时,官家终于说话了。
“嗯,果然不错。‘鬼灵心’,多谋莫测,通权达变,就是我也听说过你的大名啊。”
官家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对着莲心说话,“从前就听三郎说,你曾逃生于金人手下,又是虞公甫的女儿,想来在金人中也挂上了号,必然更加了解他们的行军方式。现在,到你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转向辛弃疾,笑道:“幼安,从前你总三催四催,让我出兵抗金,又抱怨副手不听调度之类的话那么我现下就叫你的义女给你做副手,你可不能有异议了吧?”
辛弃疾赶紧嘿嘿笑:“不敢,不敢,官家实在英明!”
说完也不待别人再说什么,干脆利落跪下,大声道:“臣领旨!”
莲心也不傻,现下赶紧敲定了,任是还有人有异议,都算直接违逆官家,那么再狂妄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便也毫不犹豫,利索跪下,“臣领”
但此时,一旁却传来一道冷笑的声音。
“官家,请容臣禀明,太上皇有旨,辛弃疾不遵圣意,自行其是,不堪为一军之首!”
韩侂胄双指之间夹着一封薄薄的信,大声宣告,“虞莲心,更是从祖辈起便罪行累累,绝不能让这种叛徒的后代再次作乱!”
——韩侂胄竟然搬来了太上皇这尊大佛!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官家的脸色明明尚不变,眼神中却逐渐渗出一种极其慑人的光芒来。
大家便都心里吸冷气,看向韩侂胄。
你糊涂啊,哪个天子能忍受被别人始终压一头?
太上皇是不一样,官家不能违抗,但等以后腾出了手,要收拾你这中间传话的泄气,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你图什么啊?
这边,果然官家身体前倾,声音森寒:“韩侂胄,我再问一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但韩侂胄的眼神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出来官家话中的威胁似的,只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大声道:“请官家收回成命。”
这就不好办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
就在官家闭上眼,紧紧皱了眉,要说些什么时,一个众人没预料到的人出列。
一身青衣潇潇的辛赣横跨一步,站于官家面前。
他轻声道:“臣愿留在宫中。一旦辛帅与亲从官有不臣之心、不轨之行,请以臣祭铡刀,以儆效尤。”
殿中瞬间一片死寂。
辛弃疾握紧了拳头。
莲心也浑身一抖,脑中如受雷击。
随后,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辛赣。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
但辛赣淡淡看过来一眼。
那眼神中的神情几乎逼人,让莲心满嘴的苦涩。
要阻拦,现下已经晚了。
在说出要以人为质的话,却被自己又收回,那么落在官家眼里又算什么?
不正是她确实有叛变异心,所以才不敢令兄长做担保的表现吗?
可莲心还是不自觉感觉到天旋地转。
后面还有人在说话吗?
莲心也不知道了。
之后又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岳珂、越童进殿,又说了些什么,是帮上了忙,还是没帮上忙,她也已无从分辨。
她只是看着辛赣。
难道是因为我曾经离开你,所以你在报复吗?
要让我一定体会到一遍当初你看着我离开你时的痛苦才肯罢休吗?
“不是的。”
仿佛也知道大军即将出征,大风了肆虐一夜。
此刻到了送别的时候,辛赣左右站了严阵以待的侍卫,说话声音便没有提高,声音在风里半隐半现,“莲心,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而那些侍卫站在潇洒卓然而立的辛赣身边,看起来像是在拱卫主人一样,但莲心却知道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监守。
辛赣现在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被人笑称作“飘然若神仙”的辛郎,他变成了一个罪名待定的阶下囚。
简直要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莲心轻声说:“等我回来。”
因为她已经无力再说出些任何别的告别之语。
历史上那些在离别之际作诗、作词的文学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分离的恐惧不会像幽灵一样缠绞住他们的大脑吗?痛苦不会像蜡封一样倒灌进他们的嘴巴吗?
莲心说不出话,只能伸手,去拉住辛赣的袖子。
辛赣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再像之前纠缠的一年以来的那样再闪避。
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了莲心的手。
“不用害怕。官家是信守承诺的天子。”
辛赣将莲心的手指拢在手心里,暖了一会儿。
半晌,面上那种平静的神态似乎开始有些维持不住了似的,闭一闭眼睛,将莲心的手提起。
他把莲心的手按在他的脸上。
而他一张雪似的面庞上,睫毛颤抖,像一场雪崩。
当他手指逐渐失去力气的时候,就是莲心情绪开始决堤的时候。
她忍住眼泪,指尖在辛赣的面上轻轻滑去。
随后越来越用力,最终捧住他的脸。
“我不能生活在没有你的世界。所以我一定会回来。你一定要让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莲心知道,她的情绪再忍耐下去就几乎要涌出来了。
就像七窍流血那样——人们只知道剧毒能有此功效,却不知情毒一样如此。
毒性酷烈。莲心不想去顾及身边的侍卫,踮起脚,轻轻亲在辛赣的下巴上。
辛赣第一次没有躲避。
他的眼睛清亮得像湖水,嘴唇轮廓美好得像片花瓣。
莲心看着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着辛弃疾去到上饶,一个普通的午后,躺在带湖园中那棵古树下昏昏欲睡,耳边满是流水潺潺声,她就那么百无聊赖地看着花瓣飘落,落在她的嘴唇上。
辛赣行经那一处,失笑不已,坐在她身边扇风。
现在,花瓣又一次飘落。
莲心抱住他的脖子,感觉到辛赣的味道,辛赣的呼吸。
还有,辛赣的嘴唇。
辛赣吮着莲心的嘴唇,慢慢亲吻她。
在这之前,莲心从来不知道亲吻并不只是两对嘴唇相碰而已。
原来还可以这样。
莲心不停无意识地摩挲着辛赣的后脖颈。
光滑,细腻。
她微偏过头,手臂用力,将他们之间的空隙进一步减小,学着用辛赣对待她的方式对待他。
“其实你很喜欢这个吧,那为什么之前每次我这样你都要推开。”
因为含着辛赣的嘴唇,所以莲心说话也模模糊糊的,但却宁愿这样讲话也不肯分开,“这样是越童之前说的那么亲么?”
“不是我会等你回来”
辛赣说话也更加模糊,他顺着莲心的手臂,向下摸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片刻,他带着手腕,将莲心的手按在了心口。
“到时候。好么。”
他双手握住莲心按在他心口的手,眼神像海一样温柔。
半晌,见莲心点头,他便浅浅笑了下,垂了脸,和她对视一小会,最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去吧。”他说。
莲心便又一次像风一样离开了他。
而和风唯一不同的是,风是没有隐藏东西的能力的。
直到骑在马上,出了临安府,天色将晚,众人到了驻扎的时候,莲心才终于松了手,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个极小的锦囊。
就在方才,在辛赣亲她的时候,被无声塞进她手里。
第148章 人质,傻事和“代人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李白的诗这样描述战场。
一部分是真实的。
战场上事务繁杂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莲心从没有这样昼夜颠倒地忙碌过,若不是辛弃疾赋闲于上饶时曾以那种神出鬼没的方法锻炼出了莲心夜里随时随地能陷入浅眠,又随时随地能醒来的本领,只怕莲心进入军营的第八九天就要累倒,当然现在她虽没有累倒,但也没好多少;
而另一部分——
莲心看着眼前的破铜烂铁,冷静问眼前的士兵:“这就是此次交战收回的全部盔甲?”
士兵嘿嘿一笑,却并不紧张:“是,莲娘子。”
他嬉皮笑脸,“我们是士兵,有武器就够了,哪用像个从没进过军营的人一样日日龟缩在盔甲壳子里呢!”
——不像李白诗里所说的什么金和玉,在战场上,军队只会越来越穷,别说金玉,就是铜铁都会随着战争进展而越来越少。
盔甲减少本是正常现象,但眼前的队将明明率领一整个约五十人的小队,却只收上来这些东西,明显是不合理的。
莲心心念电转,却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反而嘿嘿一笑,凑近了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叫什么‘娘子’,叫我‘部将’啊。谁都知道,战场上,你的部下就是你的第二条命。你这种不管部下死活、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管的蠢蛋,也配跟我套近乎,管我叫‘莲娘子’?”
说完也不待脸色大变的这人再说什么,将他一推,扬声朝帐外等待着的小队里的众人喊:“你们队将为你们争取来了新的武器,进来取吧!”
队将又是一愣。
——这莲心是屈服了吗?
可是方才,她似乎已经看出来他私下里不满莲心这空降成为军队里一整个“火药部”的部将,所以鼓动里自己小队里的成员偷藏盔甲来为难她、多拿物资的事实了啊?
也许还是怕了他吧!
也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娘子,没有任何战争的经验,此时想必还天真地以为军营是什么能用温情、妥协就能拉拢来人心的地方吧?
队将便有些不屑地笑了。
军营里,不行仁道,只认拳头。谁拳头大,谁就能说话管用。
而她这样退让认输的行为,除了叫他们打定了以后可以更加过分的主意外,不会有任何其它效果
就在他想着这些,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时,莲心的一句话忽然令他面上的神情停顿了。
“——这些就是你们的‘武器’。”
莲心将地面上仅有的火药推向他,“毕竟我们是火药部,武器也自然是火药,对吧。”
前段时间,辛弃疾临危受命,被封为濠州制置使,平定叛乱,掌控濠州的军事调度权和指挥权。
而因莲心所掌握的奇技,官家特设“火药部”,封其为该部部将,直接受辛弃疾调动。
面前的小队也是从属于火药部下的。
——但就是因为是“火药部”,所以绝不能缺失盔甲啊!
别人没见过莲心进军队时展示的火药威力,队将可是见识过的。
若是不用盔甲,别说能不能活下来了,就是全尸都不会有!
火药调配本就困难,她前几日也没说要用火药,他们便以为她不过是顶着火药部做噱头,之后等着回去升官的,这才想着耍弄她一番。
但现下她却竟然真的能拿出这么多的火药!
冷汗从额头边流下来。
而在队将进退两难时,其余士兵也骚动起来,隐约有了些质疑声音。
“说了部将就是部将,军中事务,却被你当作儿戏。你想死不要紧,拉你队里的士兵做陪葬,是什么意思。”
长刀“铮”一声出鞘,莲心问他,“那么——你想死么?”
队将哆嗦,头都不敢摇:“不、不”
莲心便微笑了一下:“那太好了。”
将刀锋往回收了收,“这样我们两个想的就是一样的。”
而就在队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时,莲心忽然又轻声问他:“以为我要放过你了,对吧?”
下一刻,就在队将觉出不对,瞳孔紧缩,甚至凄厉求着“我认”、尿了裤子时,莲心手中的长刀贯穿他的脖颈。
“军中规矩森严,我向来又是个守规矩的人。再有如此人者,照样杀。”
莲心抬起的脸上,小半张都布满了被队将溅上的血点,而那张脸平静得不可思议,简直像地底爬出的什么鬼神。
她将队将像一块布一样,扔了开来,“还有人要继续么?”
帐篷外等着回收盔甲的小队听见动静不对,纷纷一层层围拢过来。
而当他们看见此时的景象时,有些人神色露出不赞同,但大部分人则互相对视两眼便面色发白,立刻转身,飞跑去取什么东西的样子了。
莲心没有让人拦他们,也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
只一边擦刀,一边问静得像坟地一样的人群:“还有不怕死的人吗?”
半晌,没有人答话的寂静终于被一个年轻的郎君打破。
看起来很有些文气的士兵从小队里跑出来,大声喊:“莲部将,我想活着!”
“听我的话,能活下来的人就会比你们各行其是多得多。这场战争,不是本就为了让更多的大宋子民活下来么?”
莲心冷冷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文气的士兵便答:“二狗!”
莲心问他:“好,二狗。现在说出来,你应该听从谁的指令?”
最开始,场中还只有二狗大声呐喊着回答的声音:“莲部将!属下愿追随你与辛帅!”
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回荡在这一片空地上。
“莲部将,属下亦是。”
“莲部将”
“莲部将!”
莲心听着这荡满天地间的声音,才终于点头,“很好。到战争结束前,都记牢你们的话。这是对你们的命最好的选择。”
随后淡淡道:“战后的盔甲回收,继续。”
说完,利落转身,离去了
辛弃疾方议事毕了,从帐篷里出来。
见莲心奔跑而来,他冲抱拳的莲心点点头,只简短道:“你方才的事,爹爹已听说了。来,进来说。”说着撩起帘子,让莲心进去。
“你也发现不对了吧。这些人的武器减少,并不是个例。而他们的情绪过于逆反,这背后有些蹊跷。”
辛弃疾将手指按在两人计算出来的数字里,“看。几乎每三个小队里,就会出现队将大幅私藏盔甲的事情。这事并不只是出现在你的火药部里。”
而火药部毕竟是新设立的部,三分之一的小队弄鬼,他们也许还能承受这种损失。
但若这个损耗的比例和速度放在人数更多的步兵部、骑兵部中,军队恐怕在打败金人之前,就要在物资上承受不住,不得不撤军了
辛弃疾看着莲心的眼睛,慢慢说:“莲心,我想你父亲当年的事情,又重演了。”
莲心的大脑甚至僵住了一瞬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随后,巨大的、洪水一样的愤怒冲毁了她的平静的面色。
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据眼下的求证的推测,当时在韩侂胄使用了政斗手段的坑害下,虞公甫不得不由曾被他得罪过的监军太监监督着出兵。
而战时虞公甫被人威胁必须拿武器变卖抵钱,很有可能正是那监军所为!
监军的权力极大,抵达濠州后,还会定期对临安进行奏报,并依据临安的命令对主将进行监督。
而放到眼下的情景,若他秘密下达了什么命令,各部是不能不遵守的。
身后,传来辛弃疾幽幽的声音:“莲心,我们兼顾了官家的心意、太上皇的想法,也有了重要的武器,不想还是忘记了一件事啊”
——小人。
韩侂胄只是在明面上被他们所阻拦而没能来到战场,但因为他私下在人员调动上做的小动作就摆在眼下。
甚至这种小动作比他本人来到此处还要麻烦——甚至,他可能根本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使这些小动作,只不过用想来军中的意愿掩埋掉了而已。
现在小人临时发难,他们又该怎么办?
如果答应他,那么不得不变卖原有的武器,为将士们换上劣等武器的虞公甫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如果不答应,那么
“索性我去找那监军!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杀了他!”
过往的仇恨像火焰一样,几乎冲昏了莲心方才还有的理智,她就要起身,“一切罪责,等到我回临安之后来担!”
而走到门口时,莲心都开始抽刀时,手指忽然碰到一件柔软的物什,灼热的大脑才像是被浇了一勺冷水一样,忽然冷了下来。
而连带着冰寒下来的,还有她的心。
莲心从袖中将东西拿出来,看着它。
那枚辛赣在临别时塞进她手里的锦囊。
——辛赣。
临安还有辛赣在。
人质就是这样的作用,限制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
而如果她真的杀了监军,只怕临安不出一天就能收到消息。
而那时候,临安被严格看管的辛赣也将会被当即处决。
一想到辛赣的脸,辛赣的味道,莲心甚至都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绝不能
“你知道上回,你从上饶回到临安时,三郎是怎么说的吗?”
方才莲心昏头时,辛弃疾没拦莲心的动作,而莲心冷静下来停住脚步,他也没有舒口气的样子,反而忽然提起一个与战场完全不相关的事情,“那时候,他不是没有来送你。他是在雪楼上看着你走的。”
莲心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那时候确实因为辛赣没去送她而满心难受,回去的路上甚至还偷偷掉过眼泪,但现在提起这个,是要说什么?
“他还作了词。虽然他写完就烧了,既不署名,也不许任何人将他作出的这首词给别人——尤其是你——看到,但我还是记下来了。”
辛弃疾将袖中一张纸拿出来,慢慢展开了,递给她,“只当是我代人赋之作吧。但我觉得,你应该看一看。”
莲心愣了下,下意识接过信纸。
很奇怪,每一次接过信纸,都给她一张胃里不断痉挛的感觉。
从辛赣第一次重病开始,到现在。
每一次都和辛赣有关,每一次都心跳如雷。
她和辛赣的生命线,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仿佛这种纠缠至死方休。
她垂下眼,轻声去读那首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明明早就知道辛赣对她的感情,但看到这首词时,莲心还是忍不住浑身传来颤抖的感觉。
无尽的愁绪和心痛折磨,像潮水一样涌来。
“三郎是个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辛弃疾将信纸从莲心手中抽出,叹息,“因为他会因为感情做傻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临行时,他给了你一个什么东西吧。”
他脸色静静的,将纸张一下下折好,“我想,里面的东西就是叫你现在看的。现在打开吧。”
第149章 宫变,气味和“志不可夺”。
锦囊打开时,里面其实也不过只有一张信笺而已。
莲心的双眼却渐渐模糊着。
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识字。
宁愿她看不懂文字,宁愿她看不懂诗词之意。
这样,她就不必体会所有见到的信纸上的痛苦,还有冰冷的话语和现实。
“…休怀吾虑,任心而往;余怀良策,志不可夺。”
辛弃疾读出锦囊中信笺的最后一句话,看向莲心,“你看,我说吧。”
——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只随着你的心行走吧;我自有好方法来解决我的困境,不会受到影响。
有了这句话,他是希望莲心不要再被束手束脚啊。
辛弃疾便又将信笺折叠几下,递还给了莲心。
而莲心拿着那小小一张纸,却感到上面有千钧之重。
可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沉重,让她毫无办法摆脱?
想念,爱恋,关心,是这些吗?
想起来那时候她离开上饶,头也不回,把辛赣甩在身后,独留他一人站在雪楼上。
而那首词呢,他也是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房屋里,扳指数着她离去的日子,就那样作出来的么?
只要稍稍一想到那个场景,莲心便忍不住有一种从胃里开始作呕的冲动。
她哽咽得几乎抽搐,逐渐狼狈地双手撑在地面上,痛哭失声。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委顿着,浑身冰凉。
茶山寺禅房里,辛赣那时候的眼泪,她现在才明白。
他那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抱着可能永远都看不见她的念头,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笑着送人离去的呢?
而如果真的像他那首词中所描述的那样,每一次想念他,都会让他感觉到断肠般的痛苦的话,他又是怎么度过独自一人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呢?
因为他的心、灵魂都被莲心握在了手里,所以她将它们捏碎了一次又一次。
而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世上根本不该有如此浓烈的痛苦啊。
眼泪的间隙里,莲心模模糊糊的,忽然想道。
因为她竟然一瞬间有种想要死掉的锥心之痛。
可世上的人们,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此时,临安却并不像莲心两人以为的那样平静。
太子赵惇,不堪忍受多日幽禁以及没有实权的储君生涯,由太子妃李凤娘的母家支持,由李道带兵打入宫禁,预备篡位。
而太子党领头的人正是韩侂胄。
当太子一党带兵打入临安府时,官家正在和身边的内侍王德谦闲聊起辛赣。
“三郎现下还被关在屋里,一步都没有往外走过?”
“是啊,官家。一步都不出门,奴婢都觉得有些吓人了,着人去宫外那套宅子里看望了一眼。除了不多话,精神看着倒是尚可,没什么事。”
官家笑:“是个稳得住的郎君,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说来他要是不这样,也求不到他那妹妹。”
王德谦心知肚明官家说的是什么事,也笑了。
“也就只有在他那妹妹面前,三郎君才像个真人儿。倒是宫中现下在笑话他,说他本来人生好好的,眼下却是为了个无父无母的乡野女孩子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又是为她进了宫,又是为她当阶下囚的,看着聪明,却是个蠢货”
“世人像墙头草一样,这些话,连多听都是费时间。”
官家便摇了摇头:“若这些人知道前几日我们真正商量出来的事,这些宫女内侍不得又换套说辞?”
他纯把此事当闲话讲,并不在乎,所以说过了就罢了。
相比起来,他更关心自己的孩子:“惇儿这几日如何了?自上次禁足之后,他一直也不闹腾了,我也反而不习惯了。”
“前阵子没什么,就是偶尔和太子妃一起读书”
王德谦看到官家听到李凤娘就皱起的眉毛,赶紧换到下一句,“不过,这几日太子殿下一直在书房里不见人呢。应当是在读书。”
他知情识趣,猛烈拍马:“不愧是太子殿下。临安府那好些什么李郎、辛郎的,奴婢看全然都不如太子殿下一半的文采和好学!”
但官家面上此时并不像高兴,反而有些怔然。
而就是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殿前司指挥使紧急求见的声音。
“官家!紧急军情!”
指挥使的声音震得窗子都在簌簌颤抖,“——太子谋反了!”
“这就是辛弃疾最宝贝的那儿子所关押的地方?”
一身甲衣的韩侂胄停在一处门前,轻声问。
守门的侍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抱拳道:“韩大人,此处无诏不得探视。”
韩侂胄露出了些好笑的表情:“无诏?新的一朝了,谁还认前朝的约定?”
随即,也不再去管门前侍卫所露出的悚然、匪夷所思的表情,一挥手,冷冷道:“给我杀了辛赣。”
辛赣,这个官家所器重的年轻人,和莲心联起手来让他吃了无数暗亏的人——若不是他们两个的阻拦,他现下早就该在濠州的战场上,直接得到巨利,而不是还要和那监军太监平分了!
还好太子虽没血性,但他那太子妃却是个莽撞、经不得激的蠢货,只消他煽动一二,以做了皇后的荣华引诱之,再用赵惇曾对莲心颇为欣赏的蛛丝马迹刺激之,她便答应下来要用他为他们筹集兵马,准备篡位。
而这也是他眼下还没闯进宫禁内,就先要来杀掉并非皇室血裔的辛赣的原因。
——据他情报所知,和明面上的棋待诏不同,辛赣极受官家器重,甚至参与了在战时藏匿玉玺的计划。
而因为是篡位,所以玉玺更是太子继位必不可少的东西。
打开门,韩侂胄抽出刀,还没张口令人开始找人,便已看见正对着门的榻上,一个盘腿静坐的人影。
辛赣正在闭眼静坐。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韩侂胄无声冷笑,对身后的人做一个手势,身子压低,和身后的人一起慢慢移动过去,准备趁辛赣不备,直接不花一分一毫擒住他。
脚步一点点靠近。
韩侂胄终于离辛赣只有半丈的距离了。
孰料,就在韩侂胄伸出手、提起心、准备去抓时,面前玉人似的郎君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而他看见众人,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反而露出一个近乎失笑的表情。
“韩大人,你人都敢于做背信弃义的事,何必行动还要鬼鬼祟祟?”
他道,“我还以为小人都是纯然的呢。不想韩大人的壳子倒还是个君子。”
韩侂胄不禁勃然大怒。
也许是因为胜利在望,所以他更加急切的缘故,被戳破的羞恼和烦躁混合在一起,叫他比往日更加没有耐心,也无暇多去思考为何辛赣如此冷静,只一招手,令身边的人全部过来帮忙:“给我杀了他!”
“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玉玺了。不妨告诉你,其余知道玉玺在哪里的人,早已经被官家拘起来,方便他随时在叛军打进宫时灭口。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做了人质所以流落在外。所以我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但就在这时,辛赣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就将韩侂胄冻在了原地,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对吧。”
韩侂胄气喘如牛,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
辛赣不回答:“先屏退左右。”
韩侂胄皱一下眉,想了片刻,才做一个手势,众人便退下。
但他也后退了几步,谨慎地维持着辛赣即便暴起也无法伤到他的距离。
“何至于这么谨慎,你把我当我妹妹了么。我可没有那武力,你不必防备我。”
辛赣好笑,但见韩侂胄愈来愈暴躁的样子,还是道,“我要的很简单,让太子和太上皇亲来求我,我就告诉你们玉玺的地方。别说太上皇不会来,我知道他是你的靠山。”
“不可能。太上皇是何等人物,怎可能以身涉险!”
“那就屏退左右,里面穿上护心甲,像你现下做的那样。”
辛赣懒懒道,甚至都懒得看韩侂胄一眼,“这下安全了吧。”
韩侂胄皱着眉,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后到底还是妥协了。
但赵惇和赵构都是来了,才知道辛赣的原话——韩侂胄自己不愿意做平白拿那种话得罪人的角色,便只说辛赣有要求,不敢擅自决定,便请来太子和太上皇来。
“好大的口气。”
赵构嗤笑,此刻周围已经被屏退了侍卫,只有他、太子、韩侂胄和辛赣,“黄口小儿,也敢大放厥词?你就不怕你父亲、妹妹回来时被清算么。”
“若我没猜错,他们现下正经历当年虞将军经历的事吧。变卖武器,本来也走投无路了,回来也没什么好结果,无所谓了。”
这话说得被猜中的韩侂胄和太子脸色一变,隐隐现出惶惑的阴郁。
但赵构却大笑起来:“枉你也叫‘辛赣’,却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东西!父亲家人都要死了,你还没事人似的?”
“和太上皇辜负官家一片孝顺真心的冷血之举比起来,我只是没有多伸手去管父亲,又算什么呢。”
辛赣眼也不眨,平静回答,“至于辜负个把个小娘子,更是小事了。”
太子的眼睛涨红了:“你果然是如此!就是你,侵占了莲心,骗她做出了乱/伦的丑事,眼下竟还打算置身事外抛弃她么?”
而辛赣甚至都懒得将视线转过来,只随意回答:“看来你也知道我和她出征那日的事了啊。你在羡慕我么?”
说完,终于扭过脸,朝太子笑了一下:“我和她之间,没有你的事。”
太子一愣,随即甚至自胸腔中燃烧起一股连自己的理智都控制不住的燎原怒火。
他猛地站起来,拔出袖中剑。
赵构也吓了一跳,阻止太子:“惇儿,现在还不能杀他!冷静些!”
赵惇却不管不顾,要朝辛赣扑去。
赵构伸手去按他的肩膀,呵斥:“你父亲把规矩都给你教到狗肚子里了么!我的话,你也敢不听?给我停手”
一语未毕,见到赵惇在自己手下不听劝地还在挣扎着往前跑的样子,不知为何,却感觉到自己大脑中也烧起一把冲动的火似的*。
他怒火上头,不假思索便给赵惇了一巴掌:“坐下,小贱种!我是太上皇,敢忤逆我,老子甚至能废掉你爹,更别提废掉你!”
而赵惇已经打红了眼,又年轻力壮,一把掀翻赵构,骑在赵构的身上,照着他面上就来了一拳。
一时间屋内只余拳拳到肉的闷响声。
韩侂胄看着这祖孙两个忽然开始内斗的样子,一时都愣住了。
半晌,他方伸手去拉开两人,却受了两记重得简直不像正常打架的拳头,才明白过来什么,一边想要松手,把自己拉远,一边大喊:“冷静些,你们都冷静些!这屋子里气味不对劲,是辛赣搞了鬼!他是故意把我们聚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