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溪水,明神香和“留在你身边”。
夜色如浓墨。
辛家诸人所居之处却传来许多急促的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田田方从外院回来,不知情况,被来来往往的人吓坏了,拽住神情焦灼的叶叶便赶紧问:“这是怎么了?娘子有什么事?”
叶叶急着进里屋,使了劲甩开她。
田田心里更是紧张,立刻快步跟上叶叶,一边跟一边小声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也赶紧能去外面求医师!”
“不行,不能求医师!因为今日是小娘子出了事。”
叶叶不能眼睁睁看着田田出府,万一她一个不小心将府中的情况说漏了出去呢?
莲小娘子这情况非同一般,郎主娘子都说了,不到商量出对策的时候,不能惊动外头。
叶叶便只好停下脚步,将装了滚水的铜盆双臂抱着支在腰边,与田田说了实话,“小娘子在韩府中了迷香,现下正在解毒唉,你来了也好,娘子陪在榻边,心情很不好,正好你来劝劝她。”
便拉着田田,随她一起迈进里屋。
莲心从昏沉的意识里醒转过来时,许多双眼睛一同敏捷地瞧了过来。
“你们别吓人一起扭头,跟木偶戏似的。”
莲心身上还没劲着,所以起不来身,试了下也就不再挣扎,只勉力靠在枕上,面色苍白,对几人笑道,“爹爹阿娘,三哥做什么这么看着我呀,我没事,只不过有些疲倦,想来歇歇就好啦。”
“嗯,你是没事。这次韩侂胄没敢对你下重手。我猜他那叫‘满头花’的侧室将你迷晕之后本是想将你扣在厢房,待韩侂胄来了,便将你唤醒,询问你些关于你爹爹的事的。只是三郎从宫中疾赶过去,才在你完全被迷晕之前将你接走。”
辛弃疾的侧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只一双眼,闪着冷冷的光芒,他叹息,“孩子,今日的事,你知道若你三哥晚去一小会便得有多危险么。韩侂胄,我们找了那么久的幕后真凶竟然是他从前倒是我忽略了他,这杀才倒很会装么,下次叫我见到,非得将他扯成两半不可”
范如玉:“老辛。”截断了他的话。
辛弃疾便收了声。
范如玉怕他吓到莲心,他知道。他自知失言,便也去看莲心的神情。
而眼前,莲心面色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怒火更多。
“在进会客厅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却没细想。下回叫我碰上这种事,必不会这么草率。”
莲心面色还虚弱着,却忽然浮上一阵异样的潮红,牙关处的下颌皮肤绷紧,“要是我早些能知道三哥是在警告我韩侂胄的话就好了,白白浪费了你们的一番苦心”
哪个为人父母的看得了孩子受了伤还自责的模样,尤其莲心对于他们而言早就不是一般的孩子。她给他们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而当时带来了多少欢乐,现在这个时刻,就让他和范如玉感觉到千万倍的痛苦。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的心,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别受到一丝伤害,我和你阿娘才心满意足。”
辛弃疾眉毛都皱成了一团,半跪在莲心的榻边,按住她的肩膀。
一个强壮的男人,难得露出这样仰脸看孩子的期期艾艾的样子,“爹爹会替你找回来这场子的。一切都交给爹爹,好吗?”
“可这是”
可这是我自己的仇,我应该自己报啊!
莲心想这么说,可看见辛弃疾满脸后怕憔悴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又不忍说出这样的话。
空气里静静的。
雪密密的,像棋子敲棋盘,闲闲把弄着窗牖。
和范如玉、辛弃疾比起来,辛贛坐的位置是离莲心最远的一个。
范、辛二人在榻边,而他坐在一边的一把椅子上,身上披着青灰色的外衣,长头发松松挽着。
很轻淡的颜色,在夜里。
今夜,他的人像画里淡淡的一笔墨痕一样,轻易就能化掉、淌进黑夜里。
但莲心是住在白昼里的人。
所以明明他的声音也很轻,但莲心就是能听见。
她的耳朵立起来,身子不自禁朝辛贛的方向倾斜,听见他讲话。
“莲心今天好聪明。如果不是你觉出不对,始终在会客厅中留着,怕早就被他们扣押起来了,那么我要接走你就要难得多了。”
因为他在好奇一样地闲聊,声音听起来像是笑了,“这临场发挥的聪明劲是随了谁呢?”
别的还可以商量,一提到“聪明”二字,范如玉和辛弃疾的争夺斗志甚至能强过带湖庄园里养着的、要开饭时的看家大型犬。
范如玉赶紧认领,“自然是我喽!见着你爹爹的第一眼,要不是我急中生智骗他我骑马崴了脚,哪还有之后的我们和你们!”
辛弃疾也不服气,“胡说,明明是我更机智!若不是我找了理由,假托你家的马身子弱叫你来我家,你能那么快就喜欢上我吗!”
两人争论起来,忘记了方才的话题。
辛贛便施施然将二位请出了莲心的寝房,叫他们回自己卧房吵去。
其余的人终于离去了。
眼下,房中只余辛贛一人。
水仙在案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波纹在水面上轻轻摇曳。
莲心闻见今夜的风。
是清寒之香。
“当时我没有防备。”
辛贛探身过来,将她的被角掖好时,那一阵寒香愈发好闻,莲心胸中淤堵的那一团泥似的难受终于仿佛消散了些。
她看着辛贛,轻声道,“若是下次,我一定能有防备,不会这么轻易中招。”
“我们都知道。”辛贛颔了下首,轻声说。
他没再多接这句话,将被子掖好,又收拾起手炉,擦干净了,递给莲心,“手冷就拿上这个。”
莲心便接过来。
指尖一边描摹着纹路,她一边仍在喃喃:“但此招防不胜防。为了重蹈覆辙,我得好好想法子。”
辛贛仍坐回了方才所坐的椅子上,没有顺势坐在榻边。
但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着莲心,那么明显,像在白昼里忽然出现黑夜的罅隙一样明显。
“想来你已有决断了。临安府内大家都知道,辛家的莲心小娘子最狡黠多谋,有难办的事,可以去一求。”
他十指对点,眼帘微微垂着,很平静,“就连深宫之中都已有这样的传言…你的决断,是什么?”
莲心看着辛贛轮廓秀美的眼睛。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她胸中的块垒不知为何就消减了许多。她感觉好多了。
她是韩侂胄的敌人。
而不论是挑战还是被挑战的角色,她需要的并不是安慰和精神上的按摩。
每一次失败,只会让她看见自己的弱点,更加冷静,然后致力于寻找方法,来击破这一弱点。
如果能选的话,即便选择当老鼠,一只能在失败、被人追捕中逐渐变得机敏的老鼠,她也不会是一尊受到一点挫折就会碎裂的花瓠。
“这种事以后恐怕不会少,我需要明神香。但临安府内有所售卖的明神香都需要点燃;而无需点燃的又味道不重。”
从李月仙手里接过香药铺不过几日,莲心显然已经将其中的商品种类摸了个大概清楚了。
很难说这到底是由于超群的记忆力,还是太强的执着心,又或者是二者兼有?
辛贛看着莲心目光灼灼的样子,听她说,“怎么令明神香又不需点燃,又能有上好的效果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但我一定会想出来。”
“你想做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
说完了这些事,辛贛看了眼莲心的面色,“难受么。”
并不思索或犹豫,他便将手背覆在莲心额上,试了试温度,“还好没有起烧。想吐么?有哪里不舒服?”
莲心说没有。
她又躺倒了,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辛贛,嘻嘻笑:“就是好饿呀”拖了长声,去向他撒娇。
而在辛贛的眼神里,她不知为何感觉到一阵战栗。
明明之前说不需要别人安慰。
可为什么辛贛一这样问,她竟又感觉到无法言说的心软呢?
天地间白茫茫的,正下着小雪。
窗纸不断传来簌簌颤抖声,偶尔大些的雪块敲打声,以及油纸的振动声。
屋内偶尔有炭火毕剥的声音。
听见莲心的话,辛贛便起了身,去拿食物。
而就在辛贛起身离开的前一刻,莲心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忍耐不住的情绪冲到头顶。
“你什么时候回宫?”
是不是这一次又是匆匆的相聚,短短的几句话呢?
莲心小声说:“是不是天亮之前又要回去了?三哥”
她心里难受,巴望着辛贛的背影。
背影。又是背影。
她恨透了背影。
明明辛贛已经答应她,让她看见他的义无反顾的,可她为什么仍然需要忍耐分离?
就在莲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辛贛背对着她,放下筷箸,“我还有件事情没有告诉你,莲心。”
他走回来,终于坐到莲心榻边。
他的手指轻轻拢住她的耳发,向后顺了顺。
明明是很轻微的动作,莲心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忽然觉得颤抖。
“官家已被我说动,相信你曾抓到的武宁县丞与金人勾结的事情。待此事查清,连带着将韩侂胄之事揭发想来不算太难。只可惜韩侂胄应当也能猜到后果,约莫是不会令此事顺利吧。”
辛贛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话,“若我们能找到机会,随官家派去的人一同查案,随时为他们保驾护航,不叫韩侂胄找到空子,那么”
莲心不禁追问:“我们?”
辛贛被这问题问得方才那股忽然间闪过的若有若无的蛊惑之态都没有了,神色转为无奈,笑了下:“这不是重点吧?”
哦对。
重点在于,他们是因为官家宣召才来了临安府,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离开呢?
辛贛显然眼下也没想到什么好方法,尤其他自己为了查清真相还进宫当值的情况下。
宫中职位不是儿戏,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脱身的法子,“等这两日,我们好好想想方法吧。之后再说。”
说毕了,他本想再一次起身去拿饭食。
但已被又一次发现他话中重点的莲心拽住了衣角,“我们——?”
莲心拉着他的衣角,逐渐变为靠在他的腰边,仰脸看着他,“你不回宫里了吗?”
辛贛克制着理智,说:“是。”
莲心忽然就像个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人一样,想要推开一点这快乐,看看它的全貌,“那样不好吧?万一官家责备呢你还是回宫吧?”
扬起的脸白生生的,像月亮。
辛贛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鬓发都散乱了。却看得人的视线像是被凝固了一样,令人不自觉想微笑。
香炉里逸散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辛贛身体向前微倾了倾。
他用指尖轻轻碰住了她的鬓发。
像按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莲心的双眼亮得像溪底被冲刷了千万遍的黑石头一样,乌油油的,看着他,没有挣脱。
忽然就想起从前和莲心一群孩子在上饶,大家光脚踩着溪水玩耍的样子。
纤细的一条溪,只有流过的竖纹,连波浪都没有,但迈脚进去,站上一个时辰,脚腕却都要被冲得麻木了。
和缓的水,绵密地绞杀。
发丝在辛贛指下蔓延了满手。
月色如水。
好安静的良夜啊
真心话也像水一样,管也管不住,从月亮里咆哮着冲出来,击打在地面上。
辛贛说:“可是我想留在你身边。”
第122章 海,醋和心跳如雷。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管“脑海”叫海。
大脑里一片波涛汹涌,翻腾着。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然后又避开他。
叫你‘飞蛾扑火’,不是这么个扑法啊。
她心动如雷,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话语。迫切地想为自己压一压过于雀跃的心脏。
她说:“我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有什么可叫你留恋的啊。再说了,我们现在也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关系,看来你对我和对韩哥哥一样,都是舍不得我们呀,哈哈”
莲心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故意拿这种话讲出来。
在这个时候对着他讲韩淲,和激怒他何异呢?
但奇怪的是不得不承认,当看见辛赣像被绣针扎了一下手指一样,面上闪过一丝刺痛的模样,她的心却落回了肚子。
辛赣还是很在乎她,她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这时候辛贛不说话了。
莲心心里又有点失落。
但窃喜盖过了这一点失落,她又笑嘻嘻挽住了辛赣的胳膊,仰头看他,“不过我知道,我在三哥心里才和韩哥哥不一样呢。我在三哥心里是第一位,比他跟你可亲近多了,对吧?”
这个夜晚的一切仿佛都因为莲心而存在似的。
因为她安全,所以夜晚变成了安全港;
因为她难过,所以夜晚变得波涛汹涌,有危险海物出没;
因为她快乐,所以夜晚最终成为了灼热的蜜糖,能抵过一切苦涩。
而因为被她抱住了,所以方才闪过的一点难过仿佛也不存在似的,看不见,摸不着,很快消散于辛赣的眼角眉梢之间。
他沉默片刻,蹲下来,握住莲心的肩膀。
“当然了。”
他很温柔,又有一点心碎似的,两眼看着莲心的肩膀,没有和她对视。
只笑着说,“原来你才发现啊。”
…
辛贛说留在府中,就是真的留在了府中。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第二日的中午,众人睡懒觉的睡懒觉,补眠的补眠,还没来得及聚在一起商量出个能名正言顺离开临安府一二三条计策,就被从上饶传来的一条消息冲昏了头脑。
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再商量计策了。
——吕祖谦病危,至多就是这个月末的事情了,韩元吉急召韩淲返程,见最后一面。
“三郎,此次虽是姐夫病重,确实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但你和莲心与我同行也就算了,辛叔父、范娘子等人也跟着一同回上饶,这样真的好吗?你知不知道,临安府里有传言说…”
回程路,颠簸的车上,韩淲忍耐了一会,见对面的辛家几人简直像毫无反应似的,还是忍不住问,“都说辛叔父…”
“说父亲触怒了官家,马上要被剥去官职。是么?”
这话从辛赣口中说出来,更令人无所适从。
韩淲咳一声,赶紧把话往回拽:“我知道那都是些市井传闻,他们就喜欢乱说。”
辛赣却摇头,“不是传闻,大概确实是那样吧。”
“父亲自被弹劾以后,始终没有得一个结果。我入宫后,明里暗里也试探了官家的意思,基本上是没有给父亲再为自己辩解的余地。想来官家削职之意已决,只不过顾忌父亲在江南西道的好名声,打算缓一阵子再下旨。现下自己辞官回上饶,应当是最好的选择了。”
说完侧脸看去。
看见韩淲震惊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辛赣只好将方才一直被撩起以便他朝马车的窗外看去的车帘放下,回过身,用更直白的语言道:“早晚结果都一样,还不如自请离去,至少还留些情分在官家那里,免得再受排揎。”
韩淲又看了看辛赣,和他身边的莲心。
“可你们一个在宫中做事,一个本该接手香药铺子,你们这样一走了之…”
在官家那里,究竟是怎么解决的啊?
问到这里,辛赣和听见二人对话而瞧过来的莲心却都笑而不语了。
韩侂胄之事,实在危险。
能不令韩淲卷进来,也是保护他。
两人便没说这两日辛赣回宫向官家所叙述的、他们分别找的“前去平定社仓灾粮被韩侂胄手下私吞之事”和“找一块人烟稀少的地方为官家研制出爆炸时会有迷药雾气的火药”的去上饶的借口,只开始拉着韩淲要打叶子牌。
“韩哥哥别劳神,咱们来打牌!然后过一阵子就能到上饶啦。”
“你们是不是怕我因为姐夫的事难受?”
韩淲脾性是很好的,两人拖着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是打了几局,他才忽然道,看着手里的牌,扔出一张“空汤”,“其实还好。姐夫的病势拖了多久啊,打从我小时候第一回见到姐夫他就是病怏怏的样子,流水似的药喝了一片海去了唉,生死在天,若真捱不过去,也算是免于再受病痛折磨了。”
莲心随意出了张杂牌,怪道:“那伯父伯母还愿意把你姐姐嫁给他?”
别说在医疗水平低下的现在了,就是在现代也没有父母愿意要一个身体有基础病的女婿呀。
韩元吉还放心地把女儿嫁给吕祖谦?嫁了一个病逝后,还又继续嫁第二个?
“阿娘不愿意,但最后还不是被爹爹说动了。姐夫那个人么,从年轻的时候就看得出通身气度绝非凡人,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恨不能是自己的儿子——这是爹爹的原话。”
韩淲专心看着自己的牌,随口道,“他惜才之心大起,一定要把他弄到自己家来不可,自然要把姐姐嫁给他了。”
这话听得辛贛叹了口气。
他是韩元吉的关门学生,早就对这件事的内情知道得不能更清楚。
随便出了一张“枝花”,便将手里剩余的牌都收拢起来握在右手,靠回了厢壁,“惜才之心大起,那就收他为学生好了。何必如此费神。”
韩淲话里的漏洞被辛贛挑了出来,哈哈笑了。
“少年大才,见之心喜,想留作接任人哪。”
他说出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一般的学生留不住,只有做了女婿才能名正言顺接他的班。三郎你是有辛叔父给你看着,要不然,估计也早就被我爹盯上啦。当了我妹夫,到时候得叫我哥”
听了*这话,辛贛面上先是淡淡的不愿多费口舌纠缠的样子,根本没有回复韩淲的话,也没有辩驳。
随后,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流露出一点警觉的神色。
他迅速看了眼莲心。
然后又撤回视线。
可看的这眼也已经晚了,莲心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
辛贛看得清清楚楚。
便将身体坐正了,拂开韩淲的手,道:“我是不会与你做亲戚的,你就别想了。”
韩淲十分不满:“怎么,嫌弃我家的女孩子?我妹妹也是上饶有名的美丽才女呢”
倒是莲心,这时候因为方才辛贛说出的那句话,脸色已经由海面上风雨欲来的阴沉迅速转为春风化雨,全然满意,没事了。
辛贛便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一边应付着韩淲的演讲介绍,一边活动了下肩背。
然而韩淲的灵感有时总是突如其来。
介绍家中妹妹的话到了一半,想了想辛贛方才的话,他忽然福至心灵,“噢。莫非你还真是不喜欢才女,也不喜欢美人?”
话音一落,笑闹喧哗了一路的车厢内难得地终于转为死寂。
就是在宫中斡旋时,也实在少有这样想冒冷汗的时刻。
辛贛活动了一半的肩背停住,慢慢回头看韩淲。
怎么就这么会问问题呢?
说他自己喜欢才女显然不对,他后背上现下还有方才被莲心目光烫出来的两个洞;
但要说他不喜欢才女别说能不能叫人信服吧,如果他这么说出口了,真的不会被恼怒的作词天才莲心杀人灭口吗?
莲心早非原先那个刚来到辛府之中的懵懂孩童了,自然看得出两人对话间的大问题。
打人别打脸,骂人不揭短。
真可恶啊。
——谁再敢提她的作词水平一个试试呢!
莲心摩拳擦掌,“韩哥哥,背后乱猜别人未来媳妇的人将来是要娶悍妇的,你知道吗!”
韩淲笑呵呵,“不知道。反正我娶媳妇,我爹总得问过我的意思,是不可能强塞给我一个悍妇的。”
“那不好说。万一韩伯父听说过我在临安府的大名,觉得我是可造之才,然后为了将我变成你们家人,也要将你嫁到我家里来呢!”
莲心打嘴仗胜率百分百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她这狂起来什么都敢打比方的胆量,在临安府的多次胜利使她更加坚定了这一作战方式,并十分为之骄傲,“到时候咱们两个成了亲,我非得将你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韩淲被噎了个倒仰,没话可说,只得朝莲心拱手。
而莲心得意洋洋,翘起了鼻子。
然而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到底还是牵制住了她,叫她没有全然得意,而是又在示威之余,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朝辛贛瞄去。
然后和辛贛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近在咫尺,辛贛轻轻看了莲心一眼。
简直不知为何。虽然她马上就撇开了视线,没有和辛贛目光长时间接触,但莲心却忽然像是一只后颈皮被捉住的狸奴一般,不受自控地缩头缩脑了起来。
而也是因为这个,更加不敢回视他。
目光究竟是什么?
简直比海还咸,比云还淡,比读不懂的古籍书页还锋利,比送完信的千里马还心跳如雷。
莲心咳了又咳,但一时间又不愿意觉得自己有错,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尝试着转移话题。
她指着外面,“那个,这个…咦,外面怎么好像有笛声?”
第123章 生气,好哥哥和《暗香》。
辛贛没说话,只拄着下巴,又看她一眼。
而他的一张脸上明明含笑,那种神态为何却令莲心不敢直视、只能连连干咳
这就是莲心眼下不敢细想的了。
因为不敢想,所以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该说的“我只是在和韩哥哥玩笑”的话便堵在嘴边,怎么也没能宣之于口。
而莲心想和辛贛没话找话说些别的,最终也因为自己没说出的这句话而又被咽回了自己的口中。
莲心在车厢角落缩成一团,又是苦恼,又是莫名有点喜滋滋的味道。
她长长地、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唉。
左拥右抱,也是有苦恼的嘛!
小时候第一回正式认识韩淲哥哥时,她还是小孩子心态。
那时候觉得从此以后就能过上电影一样的“我的哥哥和他的三个帅哥朋友”的团宠故事,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现在正在上演的可不是她和什么帅哥朋友的爱情电影,而是变成了她和哥哥本人的感情纠缠
如果她的生活真的是一部以那样的标题为名的电影,那么现在观众一定在愤怒地要求退钱了吧?
不过等等。
莲心正浑身不自在,扭来扭去、胡思乱想,其异状奇怪得招来了韩淲疑惑的一句“她身上长虱子了?三郎怎么不带她洗洗”后又恼羞成怒暴揍了韩淲一顿之后,忽然浑身动作顿住了。
等等。
外面是什么声音?
莲心竖起耳朵,去听车外面一缕缭绕不绝的声音。
方才是为了转移辛贛的注意力,她才谎称听见了外面的笛声。
眼下,外面却竟然真的开始有了笛声。
而显然听见这声音的并不只莲心一个人。
韩淲转头侧脸,不自觉将耳朵贴在车窗边。
而辛贛略一蹙眉,也终于从方才暗恼得连笑都维持不住的样子中挣出来。
他面上露出思索,“这笛声倒是熟悉”
随后视线在莲心身上扫过,却不期然和她隐含期待的视线交织了一下。
辛贛飞快移开了视线。
而只是不到一息的对视,不知为什么,莲心的心里便痒得像有猫在挠一样。
她忍不住面上的笑,膝盖轻轻碰了下他的。
辛贛不搭理莲心,也不再看她,只叩了两下车壁,叫车夫:“请停一下。”
韩淲疑惑:“你听出来外面是谁了?”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①’。能吹出这两句的情致的,也就只有一人了。”
韩淲这才恍然:“原来是尧章。”
便从缓缓停下的车中跳下去,看向了远处的山尖。山上所立着的那身影轮廓,果然正像是姜夔。
他转身笑道:“果然三郎耳力过人”
正夸着,直到几息过去,眼前竟仍空无一人,莲心、辛贛没有一个跟着他跳下来。
嗯??
韩淲看着不断晃动的车帘,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车中有的人的本意并不是想留下来的。
——至少辛贛眼下不是自愿留在车上的。
他想要拨开莲心死死按在他膝盖上、阻止他离去的手,“放开,莲心。我要下车。”
莲心却不肯松手,反愈发在手上用了劲,直按得辛贛都双眉微蹙了,才朝他笑道:“你逃什么?”
“我没有逃。尧章在外面,在给我们送行。我们”
我们得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但后半句才说了一半,就被辛贛吞回了口中。
因为莲心笑盈盈的脸又向前招摇地凑了凑,离他愈发近了,“我们什么?从前没见你这么殷勤,甚至对我都没有这样子过。你倒是对他挂念得很呢。我可要嫉妒啦!”
但她有心思玩笑,辛贛却不想和她玩笑下去了。
听见已经互通了一半心意的心上人朝别人说要嫁给他,放在谁身上都是诛心之言,都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他不再去接莲心装糊涂的调戏之语,看向她,说:“你知道我在生气的吧。”
莲心朝他凑得更近了。
而离得越近,越能发现他面容净白几近无瑕,那种色若春花的美,叫人不知为何,就是有种想要蹂躏一番的冲动。
莲心便果真伸出一只手,捏向了辛贛的脸颊。
而他抬眼看来,除了一点讶然和烦闷的情绪,却没有躲避开她。
手掐住了辛贛的脸颊,满手的触感比看起来的、想象中的还要好。
心里简直是志得意满了。
莲心一时心念电转,无所顾忌地产生许多讨打的心思。
但不过碍于车外还有人,才没真的付诸实践。
而这时候,她的眼睛、嘴巴离辛贛的脸颊只有两寸,再近一点,便能被他的睫毛刷到脸颊了。
她又嘻嘻笑,捏着辛贛的脸颊肉,心满意足,忍不住地调戏他:“什么,你生气了?好哥哥,我现在不就是在哄你么。”
“——哎唷!”
一声叫唤截断了韩淲在车外怀疑人生的沉思。
韩淲抬头看去,正好和趔趄着从车中爬出来的莲心对上了视线。
“你你扶着腰干什么?”
韩淲颤颤巍巍的,不敢置信看着莲心。
方才在车外这么半天,他都没顾得上和姜夔打招呼,就是因为眼前的事太过匪夷所思。
莲心在一两年前还是个孩子,他好不容易开始接受了她已是一个长成少女的事实,为何眼下这么快就又来了新的能惊掉人下巴的新闻
还好没叫韩淲惊讶太久,莲心也还没来得及再次朝韩淲动手,辛贛就也撩了帘子下车来了。
“站在这里瞧我做什么?”
对上两人的视线,辛贛指着一旁的山峰,那里是姜夔笛音传来的方向,“尧章特地送行,我们去与他道别吧。”
韩淲赶紧“噢”了两声。
但这回他留了个心眼,虽走在前头,却是斜前方。
一边走路,一边朝后瞟,还是可以看到后方两人的全部动作。
而果然不负他苦心安排走位,莲心在后面大概是以为没人看得到,手竟搭上了辛贛朝她伸去的袖子!
然后!
韩淲独自走在前方,张大了嘴巴,暗自心情地震。
——然后他们的袖子竟然悄悄遮掩着连在了一起!
他们在偷偷拉着手!
韩淲且行且观察,并不时忽然切换到左视角,又切换右视角,经过长达一炷香的观察,他终于推理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们俩偷偷在袖子藏了吃的不告诉他!
把他当外人!
韩淲十分愤怒,又拉不下脸真去质问,便只好生着一肚子气,背着手越发加快脚步了
“你是不是真的该成亲了?”
山顶的小亭里,因为韩淲的一席话,姜夔终于放下唇边的那管玉笛,用关爱傻子、无奈至极的眼神看向韩淲,“谁告诉你是这样的?你推理半天,就推理出来这个?”
韩淲很不服气,“你说你是受李月仙李娘子所托,将信件来送给莲心的。那么不就是说明你近日与李月仙很熟吗?”
“虽然李月仙的夫君确实配不上她这样胸襟的女人,但人家到底是夫妻。你这么揣测,我一个男人倒无所谓,人家是个女孩子,还要不要名声了?”
莲心便接过姜夔递来的信件,一边拆封看起来,一边头也不抬地同意:“就是,就是。”
完全忽略了韩淲在一旁摸不着头脑的“我也没说你们有什么啊”的抱怨。
然而信看个开头尚还正常,越看到后头,莲心面上的表情越奇怪。
到了最后,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姜夔,又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辛贛。
辛贛从莲心背后伸来手按住信纸被风吹起的一角,低头去读。
只看了几息,便也忍不住笑了。
随后,他与莲心一同看向了姜夔。
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了然。
“你们怎么也”
姜夔一抬头,看见的就是这两人的目光,“做什么这样盯着我啊?”
“也没什么。就是看李姐姐一封明明给我的信中,却要多次提到姜哥哥你,难免有些吃醋呢。”
莲心朝姜夔挑挑眉,将信纸折起来,字迹都包在里面,施施然扇起风来,“姜哥哥,你说有没有道理?”
听见莲心的话,姜夔明显有些意外。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闪过的神情。
和韩淲不同,听见这种话,他根本没有露出什么异色。
只笑道:“有没有道理,那也不凭你、凭我说了算。”
山上风大,他被吹得衣袂飘扬,配一管玉笛,看起来确实人才风流,有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道理是由世上的流言说了算,由权势说了算。”说完,也不再看着几人,只倚着亭柱,安静看起了群山
直到几人离去了,下山走到了山脚,仍能听见山巅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越笛声。
以及顺着山雾盘旋缭绕而下,穿梭在山林中的飘渺的歌声。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②”
“他的《暗香》作了许久,今日才算完成,我们倒有耳福,第一个听着了。”
握着莲心的手,辛贛一边朝车边走去,一边道。
韩淲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今日方完成?”
莲心扬扬手里的信纸,“李姐姐昨日方写的信里还说姜哥哥昨日与她告别的时候还尚未完成这一阙《暗香》呢,自然是今日刚写好的。”
说完,自己却愣了下,下意识看一眼辛贛。
“何况看他痴迷之态,也不难猜到。”
辛贛和莲心对上视线,一笑,接过这个话题,“诗词一道,愈是悲伤失意,愈有造化。看尧章的样子,怕是隔两日连《疏影》都能一气作出来。”
韩淲被说服了。
外面也冷,他没有姜夔那种在冰天雪地里还能吹笛子的雅兴,摇了摇头,便一步迈上了车。
韩淲坐进了最里面。
而往日只要莲心出行,大家一行人的排列基本全是“女男男男”或者“男男男女”,也算是个男女有别的意思。
所以见韩淲率先上车,进了最里边,莲心便一点儿不着急,只等着辛贛上车,然后她最后上去。
可辛贛这次却没有动。
冬日的风盘旋不断。
几息过后,莲心发现了不对,奇怪地“唔?”一声,抬头去看身边的辛贛。
“好哥哥,你怎么不上去呢。”
她还残留在方才逗弄辛贛成功的快感中,也没多想,便笑着朝他挤眼睛,“难道在等我呀。”
辛赣“噢”了一声,面上维持着浅浅的笑。
“你先进去吧。”他说。
莲心一愣。
她先进去?她先进去,紧挨着的就是韩淲。
这么狭小的空间,别说辛贛肯定得不高兴,就是她自己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合适呀。
莲心一时便有些晕头转脑的,闹不清辛赣的意思。
但左右是不好上车的,只扒着车门框,小声:“啊…?”
“你不是要嫁给人家么。怎的现下连车都不敢上”
辛贛靠在车壁边,抱着胳膊。
他的睫毛长长的,垂下来,视线和莲心相织,眼睛弯弯的,“你去呀”
噢——原来如此。
莲心眨眨眼睛,也笑了。
这么明显的气话,她要是还听不出来,那她也枉当了辛弃疾和范如玉的多年电灯泡了!
——但是她要是不作妖,那她就更枉为一代混世魔王了!
莲心便作势就要往车上迈步:“好好!既然好哥哥都这么帮我,那我就不辜负你的美意,真去挨着他坐啦!多谢,多谢啊!”
第124章 日光,浓雾和“泥爹掌”。
多谢?
辛贛:“你”
他好气又好笑,面上虽仍然有些冰凉凉的,却已融化了少许似的,拉住了莲心的胳膊,便令她不能离开:“不要。别上去。”
明明知道是她着意逗他的玩笑话,但他也就是听不得这个。
谁要她“多谢”?
她要是真因为能接近韩淲而谢他,那么他辛贛又算什么?
辛贛握住莲心大臂的手沿着她胳膊的线条,轻滑下去,松松环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颤抖着交织。
莲心的心脏跳得一时快一时慢。
明明辛贛拉着她的手那么松,但她就是没有挣脱的意图。
而她闻见辛贛身上那股如兰似麝的幽幽香气,几乎有如实质,在她面上抚过。
但他的气味又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只能让她愈加渴望。
莲心看着他在领口露出的一点皮肤,忽然眨眨眼,一笑,道:“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不上去。”
辛贛的视线,在莲心面上逡巡。
他轻扯动了下莲心的手。
做了她几年的哥哥,他比谁都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他思索了一会儿。
而这思索似乎只存在了须臾。
他便放弃了所谓的抵抗,声音很轻,倚在了车边,柔和看向她:“求你了。”
笑意像春风掠过干涸的土地一样,迅速丰润了莲心的脸庞。
想笑又不愿意笑。莲心拿乔起来,脚在车边踏上去一半,却背着手,扬着鼻子。
但到底还是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就故意拉长了声音,问他:“哦?不是你叫我上车的么。”
她洋洋得意,斜睨着辛贛,非要他承认,“三哥怎么说话不算话呀。唉,可怜我又要忍气吞声、受你指派,又要闻这股酸味。今个的风,是醋味的风呢”
可惜过犹不及,莲心今日的暴行到这里也真有些过分了——话说到一半,她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辛贛在鼻尖上轻捏了住。
莲心“嗷嗷”乱叫,手乱扑腾,瓮声瓮气,利落又不失谄媚地滑跪,“三哥,唉哟人家开个玩笑嘛嘿嘿,别说你玩不起?”
“真个小恶霸,怎么这么可恶”
辛贛都忍不住要叹气了。
他看一眼车内,又看一眼这个虽然行动上霸道却颇识时务的恶霸正亮晶晶眨着眼睛笑、几乎趴在他胸膛前的样子。
而到了和莲心的双眼对上时,辛贛真的叹了口气。
唉,这么近地看她,就是有天大的气、天大的委屈,也实在不忍苛责了。
辛贛到口的话便又全说不出,气也尽数消了。
想严肃也严肃不起来。
他只情不自禁看着莲心的眼睛,便也跟着笑起来。
“你故意的”
他想要抱怨,却到底还是收了这个意思,只收敛起心情,垂脸看着她,轻声质问,“到底想要我怎样?”
莲心嘻嘻笑,扳过辛贛的脸,试图细细观察出他面上残余的一点醋意。
但是似乎找不出。
辛贛显露在外的不高兴,就算被她方才那么逼迫,也只出现了一瞬。
可他是不是不知道?
她想要的,一直是那个一瞬间。
那个让他脱下冷静的外衣,和她坦诚相见的瞬间。
莲心叹一口气。
随即她想到什么,自己又振作起来。
至少现在和之前已有了区别,不是吗?
放在以前,她哪敢想象冰雪似的辛贛会露出这种火焰一样的灼烧端倪呢?
莲心便又高兴起来,嘿嘿笑着,推着辛贛上了马车,自己才随之跳了上去。
辛贛没得到回答,也不再问,只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倒退,将几人推着,一路到了上饶
上饶气候宜人,最是修养的好去处。
但这处盘踞着许多隐退高官的宝地,却并不能救回吕祖谦风烛般的性命。
从吕祖谦的病榻前退出来,几人都沉默了。
在这个季节里,上饶的空气比临安要湿润得多。
走在雨雾似的空气里,含氧量逐步下降。仿佛光是正常呼吸,就要比别人用掉更多的力气才行了。
大家便都安静着,披挂了满身的朝露,在空气里跋涉。
莲心左看看,右看看。
左边韩淲的表情痛苦,右边辛贛的神态凝重。
韩元吉与吕祖谦交往甚密,作为儿子、学生的两人自然随之也与吕祖谦都有多年的情谊,亦师亦友的关系下,见到吕祖谦日薄西山,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她便不敢多嘴与他们玩笑。
只是自己思索着方才的场景。
病榻上的吕祖谦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
只有见到过真正病危至此的人,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管病入膏肓的人叫做“行将就木”。
不光像是下一刻就要躺进棺木,他的脸色灰败得简直像自己也要变成一块木头一样。
那样的惨然,叫莲心这个与他没见过几面的人都忍不住哽咽。
不过。
莲心的思绪飘散着,想起方才的屋中。
除了神色担忧、凝重的韩淲、辛贛、韩元吉等人,屋中的另一个人却面色麻木,并不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波动。
——彼时韩元吉的妻子坐在另一边的榻上,冷眼瞧着众人,并不发一言。
而由于她向来是个闭门不出的性子,故而就算莲心曾在上饶韩元吉家很借住过有一阵子,却也并没与她打过几次照面,更不要提与她相熟了。
心里疑惑着,莲心看看身边人的神色,还是再次吞下了想问的问题。
她捏了捏辛贛的手,担忧地看着他的神色,又转头看看韩淲。
韩淲没有什么反应,兀自出神;
辛贛则对莲心的目光有像被暴烈日光照到似的反应。他从方才的状态里挣出来,回看莲心。
莲心握紧他的手。双眉蹙起,仰脸看着他。
空气太湿润了。
满地的青苔,满眼的雨,满脸的汗和水。
辛贛看着莲心,站住了脚,伸出手。
手指尖的雪白色只是一道晃神的亮光。
而他慢吞吞的,开始拿衣袖给莲心擦脸。
莲心闭上眼睛。
被水气凌乱黏在脸上的碎发被一一理好,收拢到鬓角。
被遮挡了的视野逐渐回复清晰。
莲心再次睁开眼时,看着平静的辛贛,嘴唇不禁动了动。
良久,她轻声说:“三哥,我就在这里呢。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辛贛的手指擦过她的眼下。
半晌,他轻轻“嗯”了一声。
莲心看着他,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只是为了这一刻辛贛微笑的脸,她就愿意永远留在他身边
然而莲心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二日的眼下,她会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从没说过这句话。
“不不,我不在这里!我要回临安府啊!”
被举着一把铁耙的辛弃疾穷追不舍了小一刻,莲心又累又恐惧,别说声音喊劈了,就连魂都快吓飞了,“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你的手,刚刚摸过农肥啊!
也不知怎么回事,昨日看望过了吕祖谦,大家颇为伤感地各自作诗作词,回去便文雅地各自睡下了。
可就在今日,在辛弃疾修建好又修过一番的山清水秀、景色堪称壮丽的带湖庄园中,连鸡都刚叫了个开头,辛弃疾便兴冲冲来到各个孩子的房间,像拎鸡崽似的将众人拎了起来。
——随后,他要求众人随他一起在带湖庄园中的农田里耕地劳作,锻炼身体,以防久坐使身体积下病根,最终到药石无医、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是他们那群郎君文弱,关她什么事啊!
怎么就被卷进这无妄之灾中了呢!
莲心满脸崩溃,欲哭无泪,唯有逃为上计。
奈何辛弃疾施行霸政,又身手实在敏捷,到底莲心还是被捉了住,不得不拿起手里的铁耙,开始清理农田边沟渠里所淤积的杂草和烂泥。
“你说爹爹之前就有这说一不二的毛病吗?”
沟渠边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杂草和泥,积攒到现在,重量可观,臭味也非凡人能应对的。
莲心忍不下去了,瞧着辛弃疾不在,便不再干活,而和一旁也因气味而双眉紧蹙的辛贛说起了闲话。
她一脚踩在田埂上,一手捏鼻子,另一手将钉耙扛在肩上。
但很快自觉像头名声十分不好的猪,便又无事发生般,将其拿下去,“这回别又是一时兴起,像之前督促着大哥早起练武一样,一开始穷凶极恶,非要大哥每日风雨无阻前去不可,而过了一阵子便一句不提了”
莲心嘟嘟囔囔:“要是这回也是的话,那么依照之前大哥被折磨成说话不阴不阳的样子,咱们怕也难逃一劫吧!都不知道他的兴头几时会消退,这可怎么好呢。唉”
说着说着将自己说服了,兀自一声声叹起气来。
辛贛擦了擦流到下颌边的汗。
他也停下了手里的农具,看了自顾自嘟囔着,偶尔砸拳于手心、偶尔又憾然长叹的莲心一眼。
首先,父亲可不是因为一时之兴消退了才不再坚持令大哥练武的。
其次,“——你没发现父亲现在开始转而督促你每日练武了么。”
只不过莲心大多数时间不用人叫就能自己爬起来,所以才叫辛弃疾积攒多年的缺德叫起床方法没处可用,屡屡对着范如玉嗟叹“神兵蒙尘”(并往往以被范如玉嘲笑“老头缺德”,随后两个人打起架来为结尾)。
莲心“嗯?”了声,思索片刻。
随后,她又不禁“嗯——”着换了个站姿,拿右手虎口夹着下巴,再次深思起来。
原本督促大郎练武,现下却转而开始督促她练武?
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左右瞧瞧,四处雾气甚重,远一些只看得见农田青青和人影朦胧,却看不清人脸和动作。
莲心心下像有了倚仗似的,一块大石头沉沉落了地。
她站到和辛贛并肩的一条水平线上,趁辛贛还没明白过来,忽然疾如闪电般出手——
她挽住了辛贛的胳膊以免他逃开,随后身子一歪,拿腰和盆骨朝右撞了撞辛贛。
“你想提醒我,爹爹要招我当带湖园子的守卫呀?”
在辛贛的脸因恼羞成怒而一下涨红之前,莲心便像灵活的猴子一样飞快地躲开、退到了离辛贛足有八丈远的地方,笑着嚷嚷,“多谢你啊小郎君,等姐姐当上守卫,挣了大钱,一定对你好,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听莲心说话经常有这样的效果,该生的气也不生了,该笑的嘴角也不笑了——只想立时追上去,给她的嘴捏住!
辛贛又是好笑,又是想问个究竟,也放下手里的农具,迈步朝莲心追去,“你是我的什么?你说清楚啊,不然我怎么知道管谁叫‘姐姐’”
而莲心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不上当,只敏捷跑远了。
追逐了一会,辛贛都拉住莲心手腕了,两人还没对“叫姐姐”这件事讨论个清楚的时候,韩淲的身影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你爹来啦!”
他满手满脸的泥,一边朝两人扬扬下巴致意,一边支着双手,风一样跑过两人,转瞬间就消失了身影。
只留下莲心和辛贛满头雾水,不知该先叫辛贛争辩“谁是姐姐”,还是叫莲心争辩“谁是我爹”好。
而这疑惑直到两人看见远处浓雾之中,渐渐由远及近,现出一道愈发清晰、熟悉的高大身影时,才终于消退了。
辛弃疾桀桀怪笑,张着沾满河泥的手,朝两人奔来:“都来尝尝老子的催活第一招——泥爹掌!”
莲心终于反应过来方才韩淲话中的意思,赶紧拉上尚对着辛弃疾浑身散发臭味的样子大皱眉头而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将至的辛贛,转身就跑。
她大惊失色,且跑且慌张回头,“怎么还真迷上谐音梗了!”
被杨万里上身了吧你!
——真是够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125章 雀跃,擦手和“放马过来”。
和辛弃疾一番追打毕了,莲心的腿也酸了,手也抖了,就连脸都成了花的。
结果最后还是被辛弃疾捉住,押送到了田边,继续干活。
偏偏辛弃疾这糙汉作风从来没有变过,没注意到莲心脸上的泥道道就算了,还颇为洋洋得意:“你爹我对你够好的吧!见你逃干活都不肯说你,真个慈悲人!”
呸,好什么好!
莲心弯着腰,一边捞杂草,一边背着辛弃疾翻白眼。
糙汉如你,真想不清楚你是怎么能有三哥这种齐整儿子的
——叫人脸上带着泥巴干活,这是人做的事么!
既然辛弃疾逮着莲心一个人不放,一旁本就是来作客的韩淲、赵蕃、翁卷等人便都正大光明扔了农具偷起了懒,在一旁一边围观,一边嘎嘎嘎。
最后还是辛贛看不下去了,摸遍全身,终于找到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找来清水,将帕子打湿。
随后,半蹲在莲心身侧,按住她的下巴,帮她把脸擦了干净。
脸上的皮肤一点一点能呼吸。
那种干涸覆盖的感觉终于消失时,莲心也重重呼出一口气。
舒服了。
辛贛帮她把最后的脖颈也简略擦了擦,但没太往里面,只止于下巴下方一指宽的范围,“感觉好些了?”
“好多了。”
岂止好多了,现在莲心才终于从方才因为被泥巴糊住而心情烦躁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身体上的脏污叫人不安,常常也影响着本人的状态。
能细致若此观察到这一点的,也就是辛贛而已了。
莲心又悄摸摸瞪一眼不远处背着手开始对韩淲、辛大郎等一众人监工、不时发出“歇得差不多了吧”“挑些水来”“犁一犁吧”的辛弃疾。
就爹爹这样,就是给他十个百个时辰,也发现不了!
——活该你昨日被阿娘赶去了书房睡觉!哼!
手指间一凉。
莲心从方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低头,看向正认真帮她擦干净手指缝里脏污之物的辛贛。
带湖庄园占地极广。茫茫的田野,放眼望去都看不见这一片农田的边际。
在一众因被辛弃疾拉来做苦力而灰头土脸、面色黑红焦黄什么颜色都有的人中,只有辛贛依旧肌肤莹白的,站在一片阴沉天际下,格外打眼。
莲心忽然就有种莫名满足的雀跃感。
她看看站在农田一边的韩小娘子。
又看看农田里的一群汗流浃背的狼狈郎君们。
真的到她和辛贛在一起的那一天,谁都得羡慕坏她了吧?
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莲心甩甩脑袋,又赶紧挥散它。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不愿再沿着这个思路想去,便也在田埂上蹲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歪头看着辛贛的脸。
她的右手被辛贛握住,正在清理。
便拿左手按住了辛贛和她交握在一起的右手。
“三哥。别忙了。”
她轻声道,“我也给你擦。你看你的手、脸,也都脏了都没原先那么白了。”
辛贛没有立刻松手上的劲,仍专心于手上的工作,以为莲心是耐不住性子,又在拿他开玩笑解闷,“莲心,再等片刻,很快就好*了。”
莲心便又故意道:“真的,不骗你。你脸上都是土,可黄了,都不好看了呢。”
“我可看不下去。让我来给我家美名远扬的三哥恢复原貌”
莲心笑嘻嘻的,又反握住那方帕子,从辛贛手里用力抽了一下。
而这一回仿若顺水行舟,指间再无阻碍。
莲心顺利地将帕子从辛贛手里抽了出来。
她看着辛贛停在原地的手,一边拿帕子再擦,一边用指腹好奇地去按他手背上微微看得见轮廓的紫色血管。
很纤长。
很有弹性。
仿佛再按用力一些,就能截断他的血流一样。
莲心现在仿佛就掌握着这样的权力。
而这危险的想法只出现了一瞬,莲心便又回过神来,朝神色有着一些怔忡的辛贛抱歉笑笑。
随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像是在柔软地斗法一样,辛赣的手指隔着湿润的帕子虚虚反握住莲心的,轻轻再擦,随后莲心再次反握,用力地捏回去。
手指不停交缠着。
水气和空气交缠着。
心也交缠得不成样子、一塌糊涂。
自我陶醉没人理,辛弃疾这时候才终于醒了醒神,正眼一看,视线停在了辛贛和莲心交握的手。
莲心五感敏锐,被辛弃疾盯住了,即便半侧身没正对着他,也浑身立刻一僵。
一息,两息。
莲心赶紧抽出来手,一瞬间鲤鱼打挺似的跳起来。
“我我们刚刚没做什么,只是在想”
她没顾得上别人,只顾着看辛弃疾的眼神,“想想怎么一起”
一起什么呢?
其实不就是一起拉手吗!
莲心编不出来瞎话了,勉强撑着磕磕巴巴:“一起”卡住了壳。
罢了,这些掩饰都没用,还是先发制人算了!
便跳起脚,抱怨:“哎呀,不是我说,实在是爹爹你的要求太离谱了!我们为什么非要做农活呀!提前说也没说,上来就叫人干,凭什么不干不行!我要回临安,我还得回去报仇呢,没有心思和你胡闹!”
“噢?一起——你们还想一起联手反抗?太低估你们爹了吧。”
看见莲心的表情,辛弃疾却露出了恍然神态,哈哈一笑,一掌劈来,“小莲心,说什么报不报仇的居于带湖期间,哪一日你能不被我打败,你就可以不再继续做农活。谨记,不必留手,也不要畏惧,待你同时做到这两点,就是你出上饶、回临安的日子!”
掌风极快,以莲心现下的水准,是根本避也避不开的。
她被一掌劈得歪歪斜斜,连退十数步,终于身子一歪,倒在了辛贛的臂膀里,“啊?”
莲心仰头,看着远处的辛弃疾身影。
真是疼啊,也真是不理解辛弃疾自打他们回了上饶之后就开始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
做农活是什么意思?
他卸了任,不再有官职在身,但其他人还年轻,正是闯的时候,把时间都浪费在种地上算怎么回事呢。
就像辛大郎,要想继承辛弃疾的衣钵,必须得入仕培养人脉,但辛弃疾将他和她一起拘在庄园里做农活,入仕从何提起啊?
等等。
除非
就在莲心胡思乱想的时候,辛贛扶着莲心的肩,令她站好了,“父亲。”
辛弃疾本要离去的身影停住,回身。
辛贛看着他的身影,起身淡淡道:“你已经决定了。何必还要费劲搞这一出?”
辛弃疾严肃的面颊便忽而转为得意。
他哈哈大笑起来,遥遥一指辛贛和莲心两人。
随后不再说一字,洒脱离去了。
看着辛弃疾,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直到身边的众人也摸不着头脑地四散而去,莲心才转了下脖颈。
她慢慢把脸转正了,仔细观察一番身边人的面孔。
“噢。原来如此。”
“看来你也发现了。”
她的身体忽而放松下来,瘫在辛贛臂膀上,哼哼笑,“原来如此呀。我还以为爹爹是真要把我扔在这农田里呢原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爹爹动了要将衣钵传给我的心思的?”
四下万籁俱寂。
没有人听见莲心惊世骇俗的这一句,除了辛赣。
但他并没有表示出惊讶。
“我想,他去年冬日在上饶时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未必坚定,毕竟大哥是他多年以来属意的继承人。”
根本不用多说,辛贛就知道莲心想问什么似的,讲话慢慢的,也很平静,“但是方才,大概想法才终于成了型嗯,非方才所见,不能下定决心…也在我意料之内。”
说到这里,看莲心对最后一句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辛贛不解释,只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感觉出的。”
莲心老老实实:“就刚刚。我哪敢想过爹爹会想拿我当传承人啊!”
传承,可不光是指什么家学秘技,金银财宝,一个贵胄,所能传承的最有价值的就是他的人脉。
比如能帮莲心复仇的多位临安府大人物,比如飞虎军的认同。
这种东西,传给血脉子嗣都需要慎重选择哪一个,更别提传给外姓人了。
而要说到传给一个外姓的女孩子,则需要史无前例的决心。
她此前只是看着大郎接受辛弃疾的严苛教育,从没将自己代入这个角色,所以自然无法想到这一层。
但就是在栽进那个香气馥郁的怀抱的一刻,一道忽然的明悟在她脑海中乍现。
从前的犹豫,和现在的决心,是什么改变了辛弃疾的想法呢?
“原来如此”
莲心看着辛贛的耳廓,嘻嘻笑起来。
她的嘴唇贴近了,在他通红的耳边说话:“三哥,原来我借了你的光呢?借了和你在一块的光,所以爹爹才下定了决心。是这样吗?”
皮肤白也有不好的地方。
脸红起来格外明显。
那一种绯红色简直像一把火,不光烧红了辛贛的耳朵,也开始逐渐蔓延上了他的眼角。
好在虽面颊绯红,辛贛说话好歹不结巴,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又为莲心镇定擦起手来:“和我只有很小一部分关系。父亲还是因为你本身才下决心的。”
一小部分原因?
那爹爹还是因为看见他和她确认了她会彻底成为辛家人,所以才决心传给她的嘛。
莲心觉得有趣,离他的耳朵更近了,几乎要碰到似的。
火烧得烈,直烧到脖颈。但烧到多下面却不知道,皮肤全被缎子给遮挡住了。
莲心心里好奇,下手又快,像道影子一样伸手,将辛贛的领子向下剥。
虽然立刻被辛贛清清淡淡横过来的一眼给顿住了手,但到底该看的已经看到了。
莲心窃笑起来。
“整个脖子都红了,还装呢”
莲心盘踞在辛贛身边,手从他的衣领上收回来,转而搭着他的肩。
仗着带湖边雾气浓重、十步以内便不能见人而放肆,轻轻朝辛贛耳中吹一口气,“三哥,你说你也不警示爹爹一下子。万一我收了爹爹的人脉衣钵,结果最后得了手就把你给甩了、就跑,那可怎么办?你就这么放心我?”
“那就是我该费心思的事了。”
辛贛微微偏转过头。
而他一张面庞明明还是明净清淡的模样,那静静的一双眼中却日益像生出了一片海一样。
这种海,深而惊涛骇浪,其中存在着的漩涡,仿佛真能将人吸进去一样。
“方才父亲令你不要留手、也不要害怕他,到了我这里也是一样的话。”
辛贛将莲心的最后一根手指擦干净,轻声说完,抬眼,那双眼将莲心吸到另一个世界,“——放马过来。”
风声呼啸,雾气缭绕。
在带湖波浪起伏的水波声中,莲心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随后,那个笑越来越大,逐渐蔓延了整张脸颊。
她不答,只低头,又捏捏掐掐手中辛贛的五指,又兀自拿帕子轻轻擦了起来。
明日,以及很多个明日,就是在这样的擦来擦去之中溜了过去。
第126章 痴儿,默契和心口耳。
转眼间,韩淲一行人回到上饶已有许久。
日子在去带湖作客、被辛弃疾逮住做农活、使尽手段溜走、被莲心辛贛逮回、大家一同在农田中聊天干活的状态中不停切换着,也飞速流动着,眼看着就到了除夕夜的前一天。
临安府近日乱糟糟的,好似传来了不少大人物斗法的消息,只是余波就足够惊骇人。
好在韩淲只一心管顾自己的事,上饶又离临安府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使他既能听得见消息,又不至于被风波波及。
何况他除了自己要做的诗书功课之外,还要日日自找苦吃似的去带湖进行一番“去做客-被逼迫干活-逃走-被捉回来继续干活”的流程。
身体上的累使得他每日回到家倒头就睡,根本没空去多想朝局如何。
但就是这样,在这读书、侍疾、做农活的平静得近乎盲目的日子里,他最近还是发现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
——辛贛和莲心的状态不对劲。
长时间的二人独处,私语,仿佛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的眼睛。
从辛贛的眼睛里,似乎已经再装不下莲心之外的女孩子。
而莲心么,和从前也有些不一样。
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对他身上。
“就算是,那又关你什么事?”
赵蕃紧皱眉头,撂下指尖夹着的黑子,头也不抬,“仲止,别做多余的事。”
韩淲没怎么看棋盘,注意力也不在棋上,随意扔下了一子,笑道:“哎,你这话可就伤我的心了啊。我关心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怎么就算‘多余’呢。”
“妹妹”赵蕃将棋子夹着,仍在斟酌,久久不落子,“你确定你是把人家当作妹妹没错,对吧?”
片刻,赵蕃终于想出了下一步棋,落子,又一次开口,“你这个‘妹妹’,小时候是黏你黏得厉害,但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你别粘连不清,明摆着人家和三郎走上正路了,还去搅扰人家。”
韩淲仍维持着赵蕃一落子就立刻跟上的胡搅蛮缠棋风,而口风也没好多少,“我哪里胡搅蛮缠,只不过招人爱了些,也不能叫我因此避着人走吧。作为哥哥关心都成‘搅扰’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自己说着也觉得可乐,便捧着肚子笑。
赵蕃今日讲话却不留情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适应小莲心长大了和三郎更亲近,你可以做些事情没问题,但别给人错觉、别耍弄人家真心。”
“你真此心澄澈的话,下次小聚,把你和晁家女孩子的事告诉所有人。”
韩淲没答“晁家女孩子”的话,只道:“无缘无故,我为何要这样?好你个昌父呀,就会向着三郎说话,揣测我。我多大的人了,和一个妹妹年纪的小娘子能耍弄什么?”
能耍弄什么你和三郎两个人,脾性从小就有显现,一个万事不过心口耳,一个执着之心几能穿石。
但谁也没想到,人长大了,自诩洒脱的人有时对自己不诚实,执着的人反而看得清内心。
思考的间隙,赵蕃看了一眼满面不在乎的韩淲。
像你,打小的脾气就是追求洒脱过了头,想要的从不说想要,失去的反觉得珍贵,我还能不知道?
你们两个若因此对上,真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灾难
棋盘上黑色蔓延,韩淲已显颓势,赵蕃便也懒得和这极少认真的好友对弈下去,将手中的黑子扔回瓷瓮,另择了个话题,“罢了,反正我知道你已听懂我的话了,自己好好想想吧。对了,你知道三郎最近在忙些什么吗?看他房中的人进进出出的。”
“确实。常常有外客到访。”
韩淲沉默片刻,忽略了赵蕃前半句话,只摸着下巴,用惯常的表情思索,“但三郎离开临安府后,是不该有这么多外客的呀”
韩家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离得近,近日,他日日去带湖园子里作客,十次里总能遇见两三次辛贛与操着一口并非本地人口音的人交谈。
上饶讲吴语,与他讲话不同,只有临安府的人才有那种口音。
而在这临安府不太平的关头,辛贛为什么会和临安府的人交往如此密切呢?
唉,罢了罢了,总归三郎在大内行走一趟,已经在官家面前挂了名号,大约不得不用公干的名头才能出来,也能理解。
想不通便不想了,想想最近更大的一桩新闻。
——因为听说了辛弃疾被迫辞官隐居的事情,陈亮、陆游和朱熹即将来到上饶作客,与众人一同度过除夕。
“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①”
事实上,和“陆游到来”这件事比起来,可能还是“陆游作诗”对于莲心更有震撼力一些,她扔了笔,连信都不写了,只在榻上直起身子,“陆伯父又开始写悼亡诗了?!”
“本来也没停呀。谁不知道,陆公辞官隐居这一年里,又有不少佳作。文坛众人都对他颇有褒扬呢。”
外面下着雪,噼噼啪啪有竹子被压弯的声音。
风也从窗缝里漏进来,叶叶灌好汤婆子,往坐在被衾堆里的莲心怀里塞,“莲小娘子,你又生气啦?不至于吧,反正在临安,你不是已给唐大娘子洗清了名声,叫大家知道她不是因为陆公才郁郁而终的么。这就差不多了,总不能真连悼亡诗都不让人家写吧。”
好歹人家也是一对真心实意过的鸳鸯,咱们外人何必如此义愤填膺呢?
叶叶小心地打量莲心,试图用眼神传递出不好说出口的意思。
是啊,过去确实是真心实意。
可真心实意不代表真的是好事。有的人的真心实意,更像爱怜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而不是爱怜一个真实的人。
你见过顾影自怜的人,会真的伸出手去触碰水中影吗?
陆伯父为唐大娘子如此神伤,可他真的为唐大娘子做出过什么呢。
莲心看着案上茶盏中升起的袅袅水雾,默然不语。
想到临行前曾去到李月仙母家的一番长谈。
那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月仙缄口不言却满面焦急,一定要把她拉到李家中。
本以为最多是事情终于解决后的轻松告别,但却没想到会听见从未意料到过的陈年往事。
“——唐琬和唐二娘子你竟根本不是亲姐妹?”
莲心大惊,“看之前你们母女为了唐琬之事来回奔走的样子,就是亲姐妹怕也难做到这样,现在你却说你们根本不是?”
“唐琬的母亲也姓李,但却并非我李氏,而只是寻常百姓家。我与她都有李氏女作母亲,又有唐氏郎君作父亲,当下结拜为同姓姐妹,以我二人的排序作新的排行,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那时候,唐二娘子满面的颓色,骨瘦如柴,几乎和上回所见的贵妇样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叫莲心格外的疑惑——明明事情已经解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令她如此悲伤?
同样,她也不能理解为何她会忽然转而讲起古来。
“我家中以旧朝血缘为傲,轻易不肯与外人缔结婚约,只与祖上就曾多次联姻的表家定婚约。月仙、我,乃至我母亲、外祖母,全都嫁给了表哥或表弟。而也许和这个有关家中有时便会生出畸形儿。”
“大约二十年前,也是当今官家被封皇太子那一年,临安府之中暗流涌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就连小儿啼哭都少了——太上皇笃信吉凶之兆,谁都害怕成为被太上皇迁怒的那个‘凶兆’。而那个时候,我怀胎九月,即将生产。”
说到这里,莲心和其余人已经猜出了大概的故事走向。
她面上已经显出不忍的神色。
但唐二娘子仍继续讲下去,一口气连贯着,像是不一鼓作气就无法继续了一样。
“对,就像我家中的有些长辈一样,我最终也生下了一个痴儿。婆家怕被她牵连,紧紧相逼,要我将她扼死在襁褓之中,以免受到宫中诘问。月仙的父亲那时候已有外室,不会帮我,可她到底不是畸形儿,那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啊!唉那个时候,在我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是唐琬帮了我。”
“她把我生下的痴儿抱回了家。也因为这个,唐琬与陆游的母亲爆发了自嫁进家门里的最大一场争吵。当我斡旋过身,带上经营出的产业要去陆家将孩子接回家时,却才获得消息,她已经被陆游休弃那个时候,就算我把再多的家产赠给她,又能挽回什么呢?”
唐二娘子满脸都是眼泪,“她是被我害的啊!”
“现在好了,上天也可怜我,叫我遇见你这个肯帮忙的孩子,叫唐琬的名声终于洗清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这么多年的悔过,我已经没法继续骗自己我就是害死唐琬的帮凶。只有到地下偿还罪孽”
唐二娘子喃喃,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有些魔怔的样子了,“谁都别拦着我。谁都拦不住我。”
莲心这才明白李月仙为何要将她拉来李家。
在这真相终于大白的时候后,唐二娘子放下了心里的担子,竟已有死志!
莲心不敢看李月仙的脸色,因为她已看到了唐二娘子脖颈中的那一道发紫的勒痕。
她背后冷汗直冒,连重话都不敢说,只委婉:“那么,那时候陆伯父没有说任何话吗?”
“他说话了,他作出了七八首传世名作,句句凄婉怀念。他只是没有动作”
唐二娘子的眼睛涨红了,语声凄厉,“好深情啊,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肯为姐姐抗争,姐姐就不会被休弃!”
李月仙低声道,“阿娘,到了如今,你还没有看明白么。能作为而不作为,害死姨母的明明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你不去惩罚他,为何要惩罚自己?”
唐二娘子那时候尚怔忡着:“事情已经解决了,该惩罚的已惩罚了”
“但你若死了,陆公仍能源源不断地写悼亡诗,今时今日我们所做的澄清,过不了三年就会被忘掉。你能看着这种事发生吗?”
“这莲心小娘子会继续帮忙澄清的”
“唐二娘子,我不能。银货两讫,李姐姐已将香药铺子给我,她托付的事情我也已做完。”
莲心接收到李月仙打的眼色,赶紧收回到嘴边的话,转而换上冷淡面色,“剩下的都是娘子的事了。”
唐二娘子的面色便终于由惶惶变了色。
而之后的事,李月仙也通过信告诉莲心了。
——唐二娘子已经振作起来,培养人脉,开始致力于找陆游的碴。
唉,过去的事,都是债啊
而到了眼下,当时的随口一言,也真成了现实。陆伯父再作悼亡诗的事若传回了临安府的李家,不知道要闹起多大的风波呢
莲心叹口气。
而接下去的思路因为打帘子的声音和吹进门挟雪的一阵冷风而中止。
“听见了。”
不待莲心将焦灼的目光投来、开口说话,辛贛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道,“我在门外听见你方才的话了何不询问李娘子,由他们家给些建议?”
也有理。
莲心松了口气。
论理来说,陆游写一写悼亡诗,并没有什么错,因为除了李家人,已经不剩谁知道他当年休弃唐琬的内情。
再闹下去,全是家事。
而眼下对于这家事,她已不宜再插手。
还是叫李月仙自己来处理吧。
莲心一边拿起笔,一边含着笑睇了辛贛一眼。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他会这么懂她呢?
从前没细细想过,但好像总是这样的——辛贛总是适时知道她想要什么,然后出现,帮助她。
但想一想他就算在宫中时也有空了就看她在家时爱看的《碾玉观音》,这种爱好脾性几乎交融的默契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她好像就变成这一片领域的帝王。
一切的目光、话题、时间,全部围绕着她转
是这样吗?
莲心贴着他坐下,眼睛紧紧盯着他。
大腿紧贴大腿,这样的亲密,简直有些过了头,但自制力很难在独处的时候冒头。
她便愈加过分,连手臂也紧贴起来。
“对了,你对官家的说辞,不是说来上饶是来查证‘社仓’贪污之事的么。你是怎么打算的?知道你一定是找了临安的人做内应,但真是猜不到你找了谁。好好奇呀。”
辛贛不着急说,先轻推了一下莲心:“别这么”近。
“我们还是这样坐吧。”他撤开了一点距离。
莲心一愣,旋即大怒。就连方才好奇了许久的“临安府内应”都抛到了脑后。
好啊你辛贛!果然男人都是不禁夸的!
他竟敢推开她!
第127章 悔意,登徒子和梅开三度。
“嘶…”
辛贛想到莲心也许会发脾气,但想不到她真会上手挠人。
他在颈侧抹了一下,看看指尖的血痕,面上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表情。
随后也不挣扎,叹口气,就任莲心那么掐着他的脖子,人也卸了力,脸偏向窗外,有些失落地讲话,“非打即骂,你的意思,我明白。原来是讨厌三哥了啊…”
哎呀,这…
莲心哪见过这阵仗,看到辛赣美丽的一张玉面上露出神伤的忧郁气息,心下简直像油煎似的难以忍受。
她赶紧放了手,“不是,不是那样的…”
“我没想伤你,方才纯是意外!”
莲心着急慌乱地和他解释,“三哥,你别难过嘛你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莫名舍得去打你嘛。”
说完,看着辛贛面上难掩痛楚的神色,莲心便又离他近了许多。
身子和身子又紧贴起来,手臂也挨着,能感觉到他的脉搏一样。
莲心半倚在辛贛身上,仰头瞧着他脖颈处被误伤的一痕血印,手轻轻按了一下那处,“我痛吗?要不要我找爹爹要一管药膏来?”
“还好,流血不多。没有父亲前日因为偷袭你时被火药炸伤的伤口严重。”
被莲心挽住了胳膊,辛贛本就已想笑了。
再一想到前几日辛弃疾偷袭不成反被烧了头发的狼狈样,就更没忍住,双眼弯起,“倒是这两日父亲都不来田间偷袭你,转而只在高处的植杖亭远远监工了,我看你还是别去找他为好噗。”
说罢,还是笑了。
虽然很快就又将笑意收了回去,但到底笑意无法隐藏,已淌了满脸。
“你、三哥你讨厌啊!辛贛!”
一瞥见辛贛脸上的样子,莲心也不是傻子,几乎瞬间就明了了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一把撒开辛贛的胳膊,恼怒着跳脚起来,闹腾得简直像冷水进了油锅一样,“辛贛你耍我是不是!越来越和爹爹学坏了!”
说着这回动了真格,饿虎扑食一般朝辛贛扑去。
辛贛倒是想躲,奈何莲心在辛弃疾连月的督促和偷袭里愈发练出来矫健敏捷的身手,根本没有给他闪躲的余地。
只消两三下,洋洋得意的莲心便整个人扑坐在辛贛腰上,将他整个人都压倒,一双腕子也被莲心牢牢卡住着举起过头顶而制住了。
真不知父亲教莲心武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她这武功占便宜的会是他自己儿子。
辛贛心下无奈。
眼下两人的姿势实在不合适,但他又深知莲心越被阻拦越起劲的牛脾气,便也不挣扎,只任莲心掐着双手手腕,一笑。
“随便你怎么样吧。左右我也见了一整日的人,正困着,在这里睡一觉也就罢了。”
说完将两眼一阖,便真要睡觉了。
也正如他所料,莲心的脾气向来只会硬碰硬,不会斡旋。
碰了个软钉子,便有些讪讪的,不像方才恼火了,只仍试探了一句:“你敢睡觉,那我可就看你的信件了”
“我有什么不能叫你看的。”
辛贛仍闭着眼睛,略挪了下腰,但因被莲心紧紧按着不许动,便也又罢了,“莲心,你压着我,我跑不了你且松些手腕吧,写了一日的字,哥哥手腕很痛。”
手腕处传来因酸疼而抽搐的肌肉不似作伪,莲心便也对辛贛下不去手了,乖乖松开手。
但辛贛还没松一口气,刚要起身,莲心却又将上身也压了下来。
重量猛然一增。
辛贛不得不又回到方才受压迫而平躺的姿势。
他睁开眼,询问般回视莲心。
“你狡猾得很,好不容易逮到你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叫你跑了。”
莲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辛贛身躯上,笑嘻嘻地趴着,只有脸和脸之间距离两拳距离。
太近了,近得呼吸可闻,就连莲心讲话时的气息都一阵阵轻快又柔软地拂到辛贛的面上,“到底给我不给我?把信给我,或者你快直接告诉我,你究竟选了谁做你的内应!”
明明是很霸道的话,但辛贛却没法说一点反抗的话。
在宫中灵活斡旋的心气怎么也提不起来,他真是怕了她了,拿她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好,我告诉你那你先起来,我才能去拿信。”
莲心果然便放了他,令他起身拿了案上的信来。
直到看到信时,才不禁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就连本有的调戏之意都淡了许多去。
“——什么,竟然是他?他和你,不是应该有仇吗?你们很熟?”
“不熟。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我死的人。由他帮我在临安府盯着社仓之事的进展,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辛贛被莲心松开了,人却没起来,只长发披散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一边垂脸整理自己散乱的衣襟,“熟与不熟,无足轻重。因势利导,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
莲心听了这话却不高兴了,侧过身子不看他,觉得他讨厌,“错了,待诏郎君。最不希望你死的,另有其人。”
辛贛一怔。
“我说的是外人。”他对莲心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很敏感,所以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就能猜出她在想什么,身子前倾一些,将手支在身前,歪头去看莲心低垂的脸,“莲心?我当然知道是你最不希望我死。”
去年的重病,让他看清的并不只是心意,还有许多别的。
就像浪潮退去后才会显现的贝壳一样,外人和自家人,在患难的时候才能显出分别。
莲心便笑了。
但就在辛贛也因为莲心面色的改变而双眼弯起来时,莲心却又忽然脸色一变。
随即,又是一股猛虎下山的巨力。
——梅开三度,又是一股重力压了来,将刚起来身的辛贛半压在榻上,只有手肘半撑着身子。
反复这么几次下来,辛贛倒也算习惯了。
所以莲心又来一次,他也不算太惊讶,只耳朵有些发红,好笑看着莲心,“你说话不算话。”
莲心嘿嘿怪笑:“恭喜你,咱们认识这些年,终于发现我的真面貌啦。”
便又鼻息嗅嗅,埋头在辛贛的颈窝里,闻起了味道,一边小声抱怨:“谁是你内人,你个登徒子”
也不看看现下究竟谁更像登徒子
辛贛叹了口气,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有所觉,眉心微微一蹙。
他推着莲心的肩膀,令她起来。
随后转头,看向半启了一条缝的窗子。
月光像水波一样,慢慢荡进来。
而目光也像水波。
辛贛和莲心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发现了不对。
窗子原本是紧紧关着的。
——有人看到他们了
但嫌疑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好锁定。
除夕当日,辛弃疾在带湖招待各方来客,尤其是包含陈亮在内、许久未见的密友们时,因嫌小孩子们碍事,便先一人发了个荷包,叫他们去大街上玩,不许再去烦他。
其它的年轻郎君娘子在一旁玩了几局双陆等着,莲心飞快练完了武、做完了当日的农活,便与大家一起出门去了。
当年创下的“去知社”,除了姜夔不在,再度聚齐。
陆子坦仍是旧年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只面色因为长途跋涉而看起来疲惫了些,眼睛却照样亮得惊人,笑起来牙齿洁白,“莲心,三郎,许久不见,你们家中可有什么新消息、好消息?”
这个嘛。
除了辛弃疾被除了官职,辛家是没什么新消息了。
看着辛贛和莲心面上的表情都转为“呵呵”,韩淲赶紧及时出来打断。
“对了,子坦,我倒是听说你爹爹明年要给你哥和你一块定下亲事。看来家中最近宽裕不少吧?”
本朝娶亲耗资甚巨,陆家郎君生得多,花费也大,两人哥哥娶亲时,陆游借遍了包含韩元吉在内的一众好友,最后才凑够了钱。
今次一看,显然是家境富裕了。
“爹爹卖了几幅画和真迹。”
陆子坦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瞒大家,只赧然笑了笑,“日后等我和我娘子挣了钱,跟她商量下,看看能不能把画买回来吧。”
赵蕃起哄:“还没过门呢,就喊上娘子了!我们是不是该提前祝你喜得麟儿呢?…”
大家便哄地笑了。
其中数莲心笑得最大声,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东倒西歪,连人都快挂在辛赣身上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莲心笑声太猖狂,陆子坦被笑得满面通红,便连羞赧也没有了,忍不住朝着她追打起来:“笑什么!我不叫‘娘子’,难道叫‘夫君’啊!你个吃了笑豆的!…”
但在混不吝这方面,却没有人比得过莲心,“你非要叫人家‘夫君’,那我也不意外。毕竟是你嘛!…”
便坏笑着躲过陆子坦的一掌,跑远了。
陆子坦自然不依,就和莲心拉扯起来。
偏偏辛赣也不管,好笑地端坐原处,除了偶尔给莲心扔个趁手的杯盏啦盘碟啦之类的凶器,也不出手阻拦。
这都是什么当哥的!
最后还是韩淲看不过眼,清清嗓子,暂停了这场打闹。
“就是定了亲,也要注意些,别轻易就对小娘子不尊重*,做些逾矩的事啊…”
然而这话虽是韩淲对着陆子坦说的,眼睛不知为何却看着辛赣和莲心,话带着深意,“知道么?”
陆子坦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这话也没错,便连连点头,应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直到韩淲的视线又挪到莲心身上。
莲心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只能呆呆回视韩淲。
——啊?
这事和她还能有关?
“唉,你别多管闲事。小陆郎君又不是姜尧章,你至于么。喝了点酒就发狂了,你个泼皮。”
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韩淲说话怪怪的,赵蕃说话也怪,两个人明明是在和陆子坦交待事情,眼睛却在不经意间都朝莲心这边扫视。
最后还是赵蕃又勉强生硬地拐开话题,“对了,子坦,你定下亲事的是哪家的小娘子啊?要是名门闺秀,那可是委屈人家,便宜你个泥猴了,可得对人家好啊…”
可不待陆子坦回答,韩淲却嘿嘿一笑,自斟自饮,“和闺秀不闺秀没有关系,就是个孤女,也不能不尊重人啊。人家嫁进来之前,万万不可侵犯人家,知道么?”
因为韩淲的一番话,心里不藏事的陆子坦问的“韩哥哥什么意思”直叫赵蕃后背冒汗。
而更叫赵蕃脑门上的汗直往下淌的,还是对面辛赣投来的目光。
辛赣看了赵蕃和醉醺醺的韩淲一会儿。
片刻,他似有所悟,手指中夹着的酒盏一停。
他轻轻“哦”了一声。
有心的人多观察一会也能发现韩淲的不对了,更何况以辛赣的敏锐,发觉端倪,不过两句话的事。
眼看着辛赣在对面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冰冰的,赵蕃愈发心虚。
虽然不知道韩淲心里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这事不论怎么说,都是韩淲理亏。
实在是太不地道了。没见过谁这么行事。
如果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就不要招惹;
而后悔也就是后悔,承认就是了,干嘛还要拿话来酸人家现在的情郎?而且这情郎还是你自幼的好友…
唉,这事没法理论,外人本是不该掺合的。
但左边是多年好友,右边也是相交已久的弟弟,面对的还是熟悉的莲心。
赵蕃便没法对此视而不见。
他思索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对韩淲笑道:“你也别说人家,你和晁家的小娘子不是也要定亲了么。我看你还是先修修自身,再来指教人家子坦吧!”
此言一出,别说韩淲的酒醒了,就是莲心、辛赣、陆子坦等人也像向日葵一样,忽然一个猛回头。
“什么——定亲?!”
韩淲醉了酒,舌头不太清楚,便含糊应了一声:“…唔。”
“晁家和我们家…世交。父亲便为我、我和晁小娘子定下了婚约。”
韩淲长得像母亲,眉眼深刻,天生有一种落拓的风仪。
占了皮相的便宜,即便他醉了酒,说话不清楚,因为那种口角含笑的习惯表情,所以只会叫人觉得潇洒,而不觉失礼。
他拿一只手掌支颐,笑看莲心,“怎么,小莲心为何如此惊讶?”
莲心长长“唔”了一声,没想出来合适的回答。
便清了下嗓子,视线转向了一边,尴尬地挠挠脸。
韩淲便好笑似的,问辛贛:“原来你也没告诉她,我家和晁家有婚约啊。”
除了情郎以外,谁没事私底下会问别家郎君的婚嫁情况啊!
莲心感觉出有点不对劲,便在桌下偷偷踩住了辛贛的脚。
说来辛贛也是稳得住脾气,被猛然踩住脚,面上也没有显出任何异色。
只慢慢将手上茶壶中的茶水倒进盏中。
淅沥的声音,和外面撼天动地的雨声交错在一起,却盖过自然的声音。
直到幽绿的茶汤像无数只泉眼一样,涌满了寥寥几只青瓷盏,辛贛才放下茶壶。
他将茶壶归位,收拢好袖口。
第128章 心口,水字旁和古代男人。
此时,才慢悠悠道:“因为莲心从来没问过。”
莲心呼了口气,看一眼辛贛脸上的表情。
随后将脚撤开。
她在在座众人的脸上都逡巡了一圈,低下头,抠一会桌子上的螺钿边角,过一会,又抬头朝外,看一会外面的雨势。
但眼睛所捕捉到的这些无足轻重的画面,根本不是什么良药,无法缓解她控制不住的、不停用脚敲击地面的动作。
最后,莲心还是循着内心的病根,又迫切地转回头,又去看辛贛的面色。
可她也知道,辛贛不想叫人看出心情的时候,就会在面容神态上下很大的苦功。
就是莲心,也只能捕捉到一点掠过的影子,而无从判断他的心情如何。
真是钝刀子杀人一样的折磨啊。
莲心实在忍耐不住,踢了下他的脚。
辛贛随动作侧过头,看着她。
他轻声问:“怎么了?”
咦?
好像没生气?
莲心忽然就放心了。
便嘻嘻一笑,也不说是什么事,只敷衍:“就叫叫你。”便转开了头,继续投身于对陆子坦未过门妻子的追查中。
大家分为两队,问韩淲的问韩淲,打听陆子坦的打听陆子坦。
辛贛本处于陆子坦身边,见状,便起了身,走向韩淲周围的一圈人。
“早就听说老师有意为你和晁小娘子再续通家之好,现下终于定了下来,恭喜了,仲止。”
他微微笑着,坐在韩淲身边。
周围人知道韩淲、辛贛两人关系向来要好,见辛贛走过来,早就为他腾出来了一条通过的空隙以及韩淲身边的位置。
而辛贛也知道这一点似的,道一声谢,便并无推辞,坐了下来。
他朝韩淲笑一下:“喝多了?”
韩淲便沉默片刻。
他拨弄着指尖的瓷盏。
酒也醒了,微醺时一不小心轻狂的话也都回过了味。
在雨吹风打的此刻,翻上来的醉后症简直叫人头昏。
韩淲漏了个话音:“嗯,我”便又不知说什么,只能转为苦笑。
“是我醉酒迷了脑子,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韩淲拍拍辛贛的肩膀,犹豫一会,又挂上往日潇洒的笑,“方才脑袋一走偏,便说瓢了嘴,那些话可不是我的本意。”
辛贛本正看向窗外,闻言支着下巴,浅浅笑了下。
他的目光和从陆子坦那里挖出了所有信息所以又溜到这边试图听听八卦的莲心对上,微微交织了一会。
直到韩淲有些疑惑地喊了他一声“三郎?”后,辛贛才收回在莲心身上不停流连的视线。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露出一个几乎令人挪不开眼的笑。
是啊微微的一偏移。
所有人都能有微微的一偏移。
就连他能得到的莲心的亲近机会,也只是她因为他忽然离开而产生的不适应。
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失去扶着走路的拐杖,平衡失去的那一瞬间,她会慌张,会有微微的不适应。
可之后呢。
如果他失去了这次机会,还有谁会叫她拿来维持平衡呢。
她还会给谁机会去帮她维持平衡呢
是真的残忍。
那种从最坏的梦境里终于挣脱出来的庆幸,后怕,还有随之而来、如影随形的恐惧。
——好了,到此为止,不必再回味没必要重来的幻想了。
辛贛不愿意再设想下去。
便向韩淲笑了笑:“仲止,待你娶亲,千万记得给我递帖子。我一定给你与晁小娘子随礼。”
韩淲打点起精神开玩笑:“三郎这是要拿重礼向我学习夫妻之道了。可惜我也不懂得个中关窍,还要向你父母请教呢。”
“你要学夫妻之道,自有你姐姐姐夫教导。”
辛贛说到这里,又给韩淲添上茶,“你之前不是总说羡慕他们么。”
“唉,话是那么说。”
被辛贛提到这个,韩淲便皱起眉,按住案上的茶盏,叹一口气,“这件事我倒确实是想了好久了,也不知和谁说,正好今日你问了,我也算有个人能倾诉一番——虽然姐姐姐夫婚后那几年尚可,但有一件事也叫我担忧”
辛贛:“什么?”
“我在想,若我婚后像姐夫的生活一样,我又该怎么办呢?”
韩淲面露愁容,“姐姐去世得早,姐夫也孤单。如果到时候我也是如此的话,这样的日子,要怎么过、怎么熬才好呢”
周围的众人都在乱糟糟打趣韩淲。
有人笑话他杞人忧天,觉得他忧思过甚;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说他果然和姐姐妹妹玩的多了,顾念小娘子;
也有人带着一点揶揄,问他和晁小娘子是否婚前就见过面,不然怎么会如此为未来的妻子着想呢,以后千万不要太惯着生下来的小侄子啊
而在这一片嬉笑谈天的嘈杂中,却少了两个人的声音。
辛贛支颐,静静的眼神像河流,不说话,只看着人们和韩淲。
而莲心
莲心呆呆地站在原地,揪着自己的袖子,看着韩淲和辛贛所在的方向。
很奇怪,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事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着的事实——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灼心的痛。
好在这种痛意似乎日益减退。经过了四季,像水冲淡的茶一样,越来越稀薄了。
姐姐去世得早,姐夫孤单…
莲心不去管心里的感觉,只看着韩淲,品嚼着这一句话。
绵绵细雨簌簌地下着。
屋里一片潮湿,混着泥土的味道,万物已经到了新生的时候。
她看着他,这个她小时候曾经视作最倾慕的大哥哥的人。
原来如此啊。
她从没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涧泉哥哥也是个古代男人。
他是个有名的古代男文学家。在文学家之前,他先是古代男人。
清澈得像露水一样的遗憾漫上心头。
莲心笑嘻嘻地加入众人的声音,和大家一起起哄:“那涧泉哥哥,以后你有了小侄子,我也想玩!”
大家便又哄地笑起来了。
空气之中的湿润潮气几乎要叫人呛到打喷嚏了。
香气扑鼻,莲心知道这是谁身上的味道。
但几月以来的第一次,莲心不想靠在辛赣身边舔舐伤口,也不想做什么、说什么来让他安慰。
她只想回到带湖的园子里,一个人走一走。
人们的笑声、话语和视线像海浪,总有退潮的一刻。
在浪头过了最高点,慢慢滑向低谷的时刻,莲心终于慢慢褪净了面上的笑。
她看准了机会,便悄悄地、毫不引人注目地钻出人群,朝外面走去。
莲心的身影经过方才一段时间的挪动,终于消失在了人海中。
辛贛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杯盏。
身旁人断断续续和他说着话,但简直全凭本能回答,连自己说出了些什么都无法感觉到。
而当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要花掉一盏茶的时间才能勉强辨认出手中杯盏颜色的时候,辛贛知道他的心飞去了哪里。
他吐了口气。
随后他霍然起身,向外大步走去。
一众人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赵蕃看一眼韩淲,想了想,笑着道:“他们兄妹两个,关系倒确实好得像一个人啊。你定亲再不急,说不定过不久就能听见他们两个谁的好消息比你更早了。”
韩淲笑着说:“那是…不和小孩子比。”
却不再继续积极接话,只慢慢喝一口方才辛贛给他斟好的茶,渐渐沉默下去
雨丝乱飞。
辛赣什么也不说,只坐在一路跑回带湖庄园的莲心身边,帮她一起整理起了书信文章。
这些都是莲心当年刚被辛家收养,辛弃疾逼着她学诗学词时的游戏之作。
现在翻来,倒是觉得用词虽幼稚天真,音律也不谐,却别有一番意趣。
故纸堆里,积了不少的灰尘。
上饶又潮湿,这间小轩还临着瀑布,不少字纸都被潮气洇了一片,有些模糊了。
“谁放在这里的?在瀑布旁的轩室,根本不是存放字纸的地方。”
辛赣蹙着眉,简直有些焦头烂额了,一边将纸张揭开,小心复原,一边抽空看一眼莲心的神情,“不过你不必担忧,要将它们复原,也不过多耗些心思罢了,不会叫它们真的损坏的。”
莲心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算了,反正也只是些过去的诗词。什么水平,我也知道。坏了就坏了吧。”
仿佛是本来就少的耐心又一次耗尽了似的,她也不再像方才那样学着辛贛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在一起的纸张了。
只脸色阴沉下来,忽然一握拳,将手里好不容易分离开的纸张又揉作了一团。
墨痕宛然。
满手的墨色便洇开来。
辛赣不语,看了莲心一眼。
他放下手里的纸张,伸过手来,擦掉莲心脸上鬓发所沾连的水珠,拇指慢慢停在她的脸蛋上。
方才,经过他处理过的那些字纸已从一开始浓墨氤氲的样子恢复了许多,能看得见其上字迹了。
辛贛看清了上面的所有词句。
很多首浣溪沙。
很多首浪淘沙。
很多仿写,少有原创。但它们字字句句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
——都是水字旁的词牌名,都是水字旁的句子。
这代表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涧泉,观水。
那个时候,你就这么想要他看见你吗?
辛贛的指尖停在莲心的眼下。
“我知道,我明白”
他轻声说,看着莲心渐渐把脸埋进了他的手掌里,那种难过的样子,让他根本无暇管顾自己的心痛,只能看见她的心痛。
他抱住莲心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脑袋。
莲心颤抖的声音从他怀抱里传来:“你真的明白?你懂?”
“我真的明白。我真的懂。”
辛贛说。
他紧紧抱住莲心打颤的身躯。
小小的一个,柔软、温热,他亲眼看着这副身躯一点点长大。
看到她难过,他怎么会不感同身受。
这就是少年时的爱恋啊。
喜欢一个人,就会踩着他的影子走。他都懂。
莲心在他无声的温和注视里,眼眶慢慢红了。
在辛三郎牵着她的手里,她跟着他,一路从东边山林里走过,哭了一场。
直到往年积压的不敢开诚布公说的话都说尽了,眼泪流干了,鸟都婉转鸣叫得累了,他们仍然没有离开这片山林。
莲心停下脚步,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身上。
而今日也许是看出了莲心的难过,辛赣没再推开她有些过分的举动。
莲心感觉出来,便看他许久。
她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耳朵。
首先是耳廓,然后是耳垂。
最后,她的上身向前倾倒,想要把嘴凑近他。
也许是故技重施,谁知道呢?
心里的痛苦难以用身体来缓解,莲心知道。但不对的药也是药,吃些药总比滴水不进要好。
莲心觉得自己像个背着登山装备走进沙漠中央,以为会看见绿洲,却只看见已经被渴死的原始部落居民的探险家一样。
简直无法忍受了。
莲心张嘴,想要含住辛贛的耳垂。
而手指却在他的脖颈边流连,慢慢的,开始往衣领里面钻去。
要碰到皮肤前的一瞬间,手指被人轻轻握住。
这么近的距离,莲心很少用来观看辛贛的双眼。
而她现在正在看着这双眼睛。
他的双眼就像两丸水银一样,乌黑澄净,被溪水濯洗过一样。
就在此刻,就在这里,温柔地注视于她。
感觉到本想摸向辛赣领口的手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握住了她的整只手,很轻的力道,带着她移动。
顺着颈线,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他的心口。
莲心看着他的眼睛,手按在他的心口,闻见他的气味。
心跳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下加快。
手被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护在心上,辛赣慢慢抱紧了莲心,轻轻摇晃。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去含住耳垂的嘴不再有知觉,想要去摸领口的手也无以为继。
莲心深深吸气,又呼气。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潮湿的雨气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肺腑、心脏。
没有解药,没有缓释,但她第一次感到从喜欢一个人的雨季里脱身、那种轻松自由呼吸的感觉。
她慢慢地,将脸靠在了辛赣的臂膀上。
“不论什么时候…”
辛赣的侧脸压着莲心的耳朵和头发,他抱紧了莲心,慢慢地说,“…我都会在你身边。”
第129章 心香,过招和“为我守寡”。
夕阳以一种浩大的方式缓缓落入地平线下时,两人便到了回家的时候。
带湖庄园东南边是山麓,北边是屋舍。
两人便行经雪楼,从山脚下的瀑布手牵手穿过,沿着带湖的东边,一路向北走去。
正是一年的除夕夜,已从外面回来聚齐的各家人正在乱糟糟拆礼物。
陆游打开行囊,从中发现辛家所赠的枕套三对,以及韩家所赠的益寿丹两枚,当即服用了一枚,微微颔首道谢;
韩淲收到辛家所赠的朱砂、陆子坦提来的陈酿一瓮,以及韩元吉送来的字帖十本,从韩元吉手里接过礼物时,面上的笑不由得从期待变为了白眼;
而范如玉收到了王娘子所赠的姚黄一盆,二娘、二郎、四郎所赠的玉簪,以及莲心、辛贛一同为她求来的祈福平安琉璃手串,喜得直抱着莲心、辛贛一人亲了一口,并被辛弃疾暗自大声自言自语的“我才不会羡慕你”惹恼了,跑去和他打架。
直到辛贛开始拆自己的礼物时,大家才从辛、范夫妇两个那里收回眼神,悄悄探头朝辛贛看过去。
当他拆到远在临安府的姜夔与李月仙共同送来的名琴一床时,大家纷纷点头,赞其雅致;
到了辛弃疾送他的纯金小箜篌时,大家则张大了嘴巴,口水直流,直赞“富贵逼人”——莲心立刻估算出以黄金的密度这纯金箜篌估计得值一万缗,便利索跃起去抱住他的腿喊“求管饭”,把路过的朱熹吓得喷了茶,直念“有辱斯文”;
而到了拆莲心送给他的礼物时,大家刚要准备好张了嘴,去赞叹一番时,辛贛却一笑,将那小小一包礼物放进了袖子里。
这就是不给大家看的意思了。
大家都很义愤填膺,七嘴八舌:“三郎藏私!”“我们也要看!”
辛贛却只袖手微笑,并不反驳,也不改口。
莲心也嘻嘻笑,并不帮着他们说话,溜到一边装没事人,又一次引起公愤。
最后还是辛弃疾和陈亮站出来,赶小狗似的将围住辛贛不放的众人驱赶开:“去去去!别抓着三郎不放,去找你们晦庵先生玩!”
——谁没事会找晦庵先生玩啊!
大家都觉得被敷衍了,十分愤慨。
陆子坦甚至还跳着脚要和辛弃疾过两招:“若我能打得过你,辛叔父,你就得让我过去找三郎!”
——最终也以三招之内落败于辛弃疾为结果,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奇思妙想。
唉,有辛弃疾、陈亮和莲心这三座令人畏惧的武之高山在,也确实没人敢轻易和辛贛叫板。
便只好勉强放过了辛贛这一个礼物,坐回了原位,继续督促他拆剩下的礼物了。
赵蕃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好事,最终都不死心,斜眼拿话激莲心:“哎,哎,莲心——你三哥可是只送了你一匹金丝锦,虽贵重,却不用心。就是这样,你还肯为他说话?”
那可不是一般的锦缎,那是织了千里江山图的一整匹锦缎!
收到时,莲心甚至都不敢轻易将它用力打开,唯恐会将其上精美的纹理勾了丝。
莲心朝赵蕃略略吐舌头,不理他的挑拨之法:“不要以小人之心,度莲心之腹!”
再说了,他怎么知道她真的只收了辛贛明面上的这一件礼物呢?
莲心看着被人们簇拥着的辛贛,摸摸藏在袖子里的一个瓷罐,悄悄笑了。
这里面,是辛贛在拆礼物之前就私下送给她的礼物。
很小的一个瓷罐,几乎没有掌心大,但里面的东西足足花了辛贛自来到上饶以后的全部时间才做成。
——这是他调配出的明神清心之香。
每个人对不同的味道都有不同的反应,比如辛贛自己闻到玫瑰、丁香的味道久会觉晕眩,而莲心闻这些什么事没有,反而闻见金银花之类的清淡香气容易觉得不适。
这段日子里,本就和莲心日日相处,辛贛便拿全部的香料一样样给莲心试了过来。
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能耐住了性子,把那么多的味道一一试过、记录、整理好。就算莲心被试得恼了,都从没见辛贛急躁过。
每一天,他确保记完了今日用在莲心身上的配方,随后才再抽了空一一去回复临安府来的信件。
而到了今天,这香料终于试出了最能抵御迷香的一版配方。
因为是专门给莲心量身打造的,所以命名也跟随着莲心的名字而得——心香。
“心香”
乱糟糟的人群之外,莲心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
心香。
被人时刻放在心上的感觉美妙得超出想象,身体都似乎要飘飘然了。
莲心远远看着人群攒动,明明是凛冬,却不觉得寒冷。
她浑身都像有火在烧一样,兴奋着。
如果回到临安府,大家看到她和辛贛在一起,一定会很惊讶的吧?
朱淑真,李月仙,还有无数个曾因为辛贛秀丽外表而不自禁在他身上停留目光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将因为莲心而认识到自己的失败。
不知为什么,莲心极度渴望见到这一个画面。
想着这个良久,莲心才又将瓷罐收回怀里,轻轻笑了。
直到远处的人叫她:“莲心,快来收拾你的礼物!我们来数数究竟是你还是三郎收到的礼物最多!”
她才从幻想里整理起思绪,应一声:“哎!”跑了过去。
不过出人意料,虽然辛贛收到的礼物多,莲心也多,但收到礼物最多的,不是哪个年轻郎君,也不是哪个小娘子,而是——
辛弃疾满脸问号,看着从纸包里取出的梨花香面脂(来自范如玉)、剃须胰子(来自辛贛)、刮胡刀片(来自莲心)、迷魂香(来自辛二郎)、新制丹药九丸(来自韩家)、雕青松打虎棍一根(来自陆家)、刻有“克己复礼,夙兴夜寐”的砚台一方(来自朱熹),以及兵书一叠(来自陈亮)。
“老陆,你最近又有什么新作?快快叫我们瞻仰!”
被促狭的一众送礼人弄得实在是焦头烂额。
于是忽略了家里几个嫌弃他脸上胡子多的小家伙,也假装听不见韩淲挤上来想要宣传自己丹药功效的话,辛弃疾上来就在人群里精准地逮住了最好惹的一个。
他一边借着酒劲耍赖,一边偷偷往陆游那边挪,揽着他脖子不让走,“老陆啊,老陆!快给我看看你的新诗!不给我讲我就要闹了!”
到了大年三十的夜晚,辛弃疾终于肯放孩子们休息,让他们不用再去做农活,可以在屋中点了炭盆,怀里轮流抱着小於菟取暖,并同时以仿佛誓要令自己一夜之间增重十斤般地大吃大嚼了。
只有莲心不行。
——因为辛弃疾对莲心的偷袭已经从在农田中渐渐蔓延到了每时每刻。
——比如此刻。
“嗯?武宁县丞真的被捉住了?倒是个好消息,他也是早被韩侂胄收买的人。但这消息属实么?我觉得你也不必太相信‘他’,毕竟他虽按情理来说确实必要帮你,但万一他来这封信时,被谁逮了住呢,我怕咦?”
屋角光线昏暗一些,但也僻静许多。
方才的年夜饭席上,好几个人轮番灌辛贛酒,又是问有无心仪小娘子,又是问前几日和临安府的谁一直通信的。奈何辛贛虽守口如瓶,只答与“临安府书信”无关的内容,莲心却不行。
她的口风是松如豆腐丝,都不用人抻,时间一长,自己就断弦了。
此外,众人揪着莲心不放之余,倒也也间或问问身为辛家长子的辛大郎,只是辛大郎脸色不好看,被问到了也只简短敷衍几句,众人便都知道了——他和大家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便更加集中火力骚扰莲心去了。
莲心烦不胜烦,像赶苍蝇一样赶他们,气得跳脚。
辛贛见了,拉着她朝屋角躲来。
此时,她正和辛贛一同倚靠在桌子边,本看着辛贛将今日的信写完,一边说着只有两人知道的话,却忽然若有所觉,浑身一凛,横在辛贛身前,一手截住黑暗里劈来的掌。
而那只手又一转手势,柔若无骨,从莲心手中滑出,再次推掌而来。
莲心跟上,又劈回。
两人无声过招半晌,莲心面上表情才由凝重转为无奈的白眼,收了掌力:“爹爹,你无不无聊?今日可是除夕夜,你还来试我”
“嘿,小莲心,这就不懂了吧,练武不能懈怠么。不过你这段日子是越发有进益了,都能扛过我的十招。方才最后一招很好,你竟然能想到在袖中藏以迷香来令我乏力。攻其不备,出乎意料,真是不错。”
被莲心一语叫破,辛弃疾便也卸了劲,大剌剌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莲心和辛贛身边,一边颇为好奇地将二人手中的字纸一把拿过来看,“你们二人在这里偷偷摸摸搞什么呢?唷,手还碰着,怎么,怕我将里头的秘密都看着?”
和伸手要夺的莲心面上的紧张面色不同,辛弃疾却颇为放松。
出招拿到纸之前,他没有显出任何起势的动作,动起来却奔若雷霆;
出手毕了拿到字纸,他反却不着急看了,只将纸张夹在手指间,一招躲过着急来抢的莲心,盘腿笑瞧着对面身体尚维持着他来之前的挨得紧紧的二人。
范如玉看不过眼他以大欺小的样子。
正在辛弃疾一边观察着对面一双儿女是否露出羞恼神情,一边夸张地使用慢动作将要打开折起来的信件时,突如其来,范如玉的手“擦”一下劈手夺走了他手里的信。
“欺负小孩,你个老不要脸的娘的心肝,你两个好好玩,不用担心你爹偷看啊。阿娘替你们看着呢。”
随后将信纸塞回莲心手里,便揪着不住喊“疼疼疼!”的辛弃疾的耳朵杀气腾腾走远了。
莲心这才松了口气。
幸亏没叫辛弃疾看见信的内容,不然他不知道得多反对呢。
“你也是的,刚刚也不提醒我下,干嘛在这里写呀,人来人往的,多危险方才若不是爹爹偷袭,是别的人,我光顾着护住你,不一定有空能护住信呀。”
回过味来,莲心不禁瞪一眼辛贛,小声埋怨,拧了下他的腰,“辛贛,你今天还喝酒了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辛贛确实喝了酒,还喝了不少。他倒没有醉态上脸。全部的醉意,只在那一双眼睛里。
就连眼神都迷离了,只将双手放在莲心肩上,轻轻压了一压。
随后抚了下她的面颊。
“怕什么现下就是我死了,你也不到需要为我守寡的时候么”
真是喝醉了,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莲心被自己呛到,咳嗽起来。
说出这种话来,他想说什么?
“现在”没到需要为他守寡的关系,那么再进一步呢?
到真的有亲密举动之后?到被父母认可之后?
还是,到有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之后呢?
莲心脸和脖颈都红透了,假装没听见,清清嗓子。
半晌,她才勉强续上方才的话:“所以,之后写信时要注意,知道么?”
第130章 流水落花,《最高楼》和“一生散关兵”。
看着莲心提到方才的话题便装聋的样子,辛赣“哦”了声,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的样子,只笑一下,随即回望她。
他指了下莲心手中的信纸。
“你说得很有理,不如你打开它看看好了。”
莲心愣了愣。
旋即真的依言,展开手里折成两指宽小条的纸。
纸张一层层展开。
最终被展开,落在手里的,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原来辛贛早就在被偷袭的时候,便已暗中替换好了信纸。
莲心默然片刻。
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为何辛弃疾在之前有几次偷袭二人失败后,会朝范如玉感慨叹出一句“莲心擅局中周旋,三郎擅布局前后”。
不远处,辛弃疾早已经将方才偷袭失败反被媳妇制裁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又开始纠缠陆游,叫他念新作的诗来听听。
范如玉面露嫌弃,走过来,一手一个,捂着辛贛、莲心的耳朵,将两个心肝由屋角拽到屋中心,直到看不见辛弃疾那打滚撒泼的样子才撒了手。
倒是莲心竖起耳朵听了会远处陆游也带醉吟咏的声音。
随后,她笑了,朝隔着范如玉的辛贛挤眉弄眼起来。
这次却不是因为什么悼亡诗——莲心自打去信问了李月仙并得到“得罪人的事我们自己来你别管”的回信和隔了几日传来的姜夔“留三分余地为自己考虑”的劝诫后,便决定不再纠结于陆游写悼亡诗的事,只将其留给李月仙一家自己解决了。
方才的笑,是因为陆游正吟咏的、他前阵子方作出的诗——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①”
陆伯父只要作个豪迈的诗就要带“散关”两个字,她都快能猜出来了呀。
莲心的身子便越过范如玉的腿,朝辛贛倾去,嘿嘿笑:“陆伯父可真是,一年幕僚情,一生散关兵啊”
嗯?
范如玉美丽的脸庞上显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随后妙目一瞪,看向腿边这口出狂言、对作为长辈的陆务观评价得着实不算客气的小家伙。
她倒是要听听她为何要这么说话了。
若是有理还罢了,若是没理的话么。
范如玉搓搓手指,呲牙咧嘴地朝莲心一笑。
不才在下,偏偏在拎耳朵神技上,可也算是国手呢!
“咳咳”
在范如玉怒目圆瞪的注视下,莲心不敢造次,只好一五一十交代了。
之前听孩子们私下八卦,陆游乾道八年在前线时,也不过于宣抚幕府中做*过不到一年的文职人员。
但就是这短短一年的当兵经历,陆游追忆战场的口风便从最开始回来时的“我当时是个为国奋战的士兵”,变为了“我勇猛杀敌为大宋斩下敌将首级”,并到现在最终变成了“我雪中刺虎的英勇事迹在军中无人不知人人视我为楷模”!
而同样的,他诗文创作的内容也从无尽的思念悼亡之作画风一转,变为了把“散关”这个关键词当水印一样的写诗风格。
到了如今,光是他带有“散关”之词的诗就有二十余首。
“在散关待了八个月,一共二百多天。陆伯父再努把力,带‘散关’的诗就能算得上是行军时期隔天作一首啦”
还记得当莲心偷偷这么说时,周围一圈孩子都咳嗽的咳嗽,躲避视线的躲避视线,没人有胆量真的附和,韩淲还劝她积些口德,别被陆游哪一日收拾起菊枕把她砸个头破血流。
只有辛贛没有开口劝阻。
而在陆游作出的诗刚刚获得满堂喝彩的当下,范如玉虽没再提要拎莲心耳朵的事,却也不禁拍了下她的脑袋:“这种话要私下里说啊,小笨蛋!”
当着人面议论,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啊?
神经大条如范如玉都能说出这种话,而辛贛却仍旧是没有因为这个而忌惮过多的样子,只笑了笑。
“你笑陆伯父么,难道若你有机会能上战场,也不作诗?”
他也越过身子来,在莲心耳边轻轻说话,“我不信”
不同于和大家闲聊时被劝阻“少编排陆伯父吧”,辛贛的话像缕风似的,不声不响、无色无味,但就是叫人跟着迷了心窍。
那倒也是。
回到上饶,大约是因为湿润的气候,辛贛愈发唇红齿白,与她讲起话来眼睛含着一泓西湖的水一样。
有这样的一个他轻声讲话,耳朵边上痒痒的,莲心心下便也微微的一麻,不禁笑而缄口,不说话了。
想想也确实。
作诗于古人而言,如同写日记,倒也确实没必要拿现代人的标准来揪着这一点不放。
她仿佛确乎是有些嘴巴太毒了呀。
便不再提起这个,只嘿嘿一笑,在范如玉腿上躺平了,长发也蜿蜒。
天旋地转的视野里,看着辛贛的面庞,如果眯起眼,简直像看到了一片洁白的天空,云水一色般。
莲心拿手遮着眼,微微地笑了
云和水确实在天际的尽头相交,这一点在上饶得到印证。
春日在年后不久就降临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上饶的长官谢太守。
只不过这次他不是冲着辛弃疾而来。
他是来找辛赣的。
彼时莲心正和辛弃疾下棋下输了,耍赖不愿意履行“输的人作词”的赌约。
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后退一步,几乎要吵起来,辛贛一边摁住一个,却按下葫芦起了瓢,最后两个人闹得几乎掀翻屋顶,比檐下辛弃疾送给莲心的鹦鹉还吵。
最后发现夹在两个炮仗之间斡旋实在没什么用,整个轩室中唯一没输过棋的辛贛终于不得不说出他从没想过今日会说出的一句话,朝莲心认输:“那我写如何?”
那——自然是没事了。
莲心和辛弃疾吵半天,也只不过为了逃惩罚而已。
便殷勤为辛贛磨好了墨,请他上座代写:“三哥,三哥。快坐。”
辛贛被她推着后背一路走过去,明明是背对着她的,可自己也控制不住,直到落了座,眼神也仍若有若无停在她的身上。
那种绵绵,满心只有逃惩罚的莲心没有注意到,而一旁的谢太守却发觉了。
先是目露震惊,看了辛贛许久,直到看着素日敏捷的辛贛直到眼下仍未发觉他的注视,不禁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而转过头去,看见满脸天真的莲心,又观察了一会莲心不停往辛弃疾、女使甚至他谢太守身上放却就是没转向辛赣的视线落处,便又摇了摇头。
虽然此事与他完全无关,但他还是不禁暗叹一声。
流水落花…果真是春天,果真是人间啊。
同时另一边,莲心满耳朵只听得见辛贛答应她“代写”的话,怕辛弃疾反悔,一个劲催促辛贛:“三哥,快写快写!爹爹要求的是输家作一首赋物之词,取今日我们在雪楼上游玩相聚的意头,作‘最高楼’词牌。”
辛贛被催也不着急,只朝她一笑:“晓得了。”便提了笔。
很令人意外,他一个素日不怎么专精于诗词的人,落笔却十分快速。
几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完成了纸上的一首词作。
辛弃疾拿起纸,慢慢读。
“花知否,花一似何郎,又似沈东阳山下路,水边墙。风流怕有人知处,影儿守定竹旁厢。且饶他,桃李趁,少年场②。”
“原来是赋梅花。”
就连来作客的谢太守都不禁眯了眼睛,探了脑袋过来,去看纸上的字。
看毕了,笑呵呵的,暗自点头赞许:不愧是辛弃疾的孩子,就算不以文采闻名,只一首词,便已胜过市井词人许多。
而想到辛家这位三郎君是以什么闻名的,谢太守便又想起来了他此行的目的。
“三郎君,听说你自宫中而来。我也得到了官家要我协助你彻查社仓的消息,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在临安府有没有可信的人?”
谢太守回到正事上,随着辛贛和莲心,坐到一旁的竹凳上,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我知道你在宫中有认识的人,所以并不担心。但我远离临安久矣,没有可信的人,这心里真是没底,你总得给我个准话。”
辛贛没立刻说话。
莲心摆弄着袖里的心香盒子,暗笑了一下。
别说谢太守这不了解辛家人脉的,就是除夕夜来往的韩家、陆家以及辛家自己人,所有人都猜过几个人名,但也没有一个猜中得了的。
——辛贛请来帮忙的那一位,只怕任谁都猜不出。而也正是因为其出人意料,才具有隐蔽性,有能帮忙刺探圣意的余地。
若真是谁都能想到的人,宫中的人怎可能不有所防备?
在这条件下,辛贛自然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了。
就连帮打探莲心火药手札的事时,辛贛都极尽谨慎,更别说是区区一个谢太守的请求了,怎么可能答应呢。
暗自分析了一通,待听到辛贛听了他的话,放下棋子打量他片刻后,果然慢慢说:“太守不闻事以密成么,此事若传六耳,必将功亏一篑。”拒绝了他。
莲心便有种做对了题目的成就感,抬头一看,和辛贛对上了视线,不禁笑了。
初春的风凉凉的,嫩生生,像小孩子的手抚在人面上。
带湖西边广袤的一片田野已经变为青青之色,再往西边,是当年茶圣陆羽曾隐居的茶山寺。
那宽阔展开的檐角隐藏在层林之中,莲心由雪楼朝西望去,深深吸一下,只觉满肺腑都是那股清气,叫她几乎想将整个世界都吸进身体里。
春色如许,令她无法再安坐在席上,为未知的未来再去想东想西、忧虑过甚。
便忽然一把握了辛贛的腕子,将他从坐席那块方寸之地拽了出来。
“大好的春日,说什么正事我们一起去踏青呀!”奔跑之间,风声呼啸。
顾不得只被他匆匆示意一下的谢太守和辛弃疾,也顾不得衣襟散乱,辛贛不得不被莲心拉着,一头撞进了绿茸茸的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