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莲鹤,脱胎换骨和“绿野烟愁露泣”。
在眼下办宴只是为了结交人脉,并像孔雀一样挨个展示自己所有的财力、品味和文化底蕴的当下,若说临安府中还能有谁是一万个真心实意想请人来鉴赏自家的书画珍藏的话,那么这个人非李月仙莫属。
为了给唐琬澄清名声的这场炙肉宴,李月仙放下手里十数家铺子的经营,一心扑在了这场宴会的造势上。
像之前被莲心带着去权贵出没的茶楼四处找内应做宣传也就算了,她还想尽了办法,请来了几乎全部能请的贵夫人。
就是和素来关系不好的朱淑真,考虑到朱淑真认识的诸多贵妇好友,李月仙也不愧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女人,竟真亲自前去朱淑真府上与她当面送礼求见,很受了番排揎也一点儿不受打击,照旧求朱淑真帮忙邀请临安府有名有姓的小娘子都来赴宴,才好将唐琬的澄清之事散布得更广。
当然,有如此恒心,就是朱淑真也是无法再屡屡拒绝了。
在宴会举办前的五天,朱淑真终于点了头。
随后,邀请来了比莲心和李月仙最乐观的预料还要多的权贵。
“魏王妃,兵部侍郎夫人”
李月仙强压着满脸震惊,一边微笑如常和来客一一打招呼寒暄,一边在回去拿诗稿时像个拿到桃子的猕猴一样吱哇乱叫,低声和莲心扳着指头数,“有名的画出《水图》的画师马远的夫人,先谢皇后族妹全是临安府的名流贵女呢,这下子我不信还有人听不见姨母当年之事的真相”
莲心虽与朱淑真仍在置着气,但也不能反驳这句话。
她还是很客观地点头赞同:“她那脾气,是容易四处认识人。”
李月仙好笑:“这就是还是在闹脾气的话了呢好歹她今日因为有事未来,下次见面,你们不会又打起来吧?真奇了,你们不就是拌了两句嘴么,现下却都死撑着不肯认错,到底是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
抱怨完了,便不再说这事,和莲心一路走到了存放诗稿的地方,去拿东西了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①。”
“遣词风雅,情真意切,不愧是才女所作。”
“是啊,是啊。这离别之苦,若非真与赵郎依依不舍,又如何能写得出来呢?”
“”
能被请来的,除了贵女就是书画大家。
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也每个人都不缺眼色。
李月仙费了这么大劲才翻到唐琬的故作,又费了更大的劲请来所有人,就算心里不信的人也不会说出些不好的话来煞风景。
何况大家又都是女人,谁是天生的奴才秧子,愿意看见另一个女人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名声风评给一个早已琵琶别抱的男人做踏脚石、青云梯?
李月仙给出的证据明明白白摆在面上,大家便都只是寥寥翻阅,见这诗作果然差不多像是个女人所作的,又用词美丽柔婉,便都众口一词夸赞起来。
就算有个别脑子一根筋、没想清楚的人还真在仔细研读李月仙摆在小案上的几篇诗作,试图赏析:“‘自入春来日日愁,惜花翻作为花羞。呢喃飞过双双燕,嗔我垂帘不上钩②’倒是柔情一片,只是亮烈大胆,倒不像我往日听说过的唐大娘子的诗风。原来唐大娘子与赵郎竟如此情深”
而这也只是小节了,被人揣测,总比被人可怜要好。
何况那脑子一根筋的人是李月仙家中的小姑,李月仙没把这当回事,正要笑着伸手敲她脑袋,说她“小小年纪懂什么”,她的下一句却令她脸色瞬间一变:“咦,不对呀,这字纸也色泽颇新。唐大娘子已去多年,她的故作,再怎么保存,也不至于如此完好。这”
且想且说,说到最后,这年纪尚轻的小姑才意识到果真有不对之处,四下里瞧瞧,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后悔自己嘴快的绝望表情。
她咽了下口水,赶紧试图找补:“不过旧稿珍贵,想来这新稿是誊抄所得,倒也不算奇怪”
但质疑就像墨水一样,就算倒进更多的清水入瓮,只要不将源头抑制住,墨痕就永远无法澄清。
李月仙微微皱眉,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又深觉自己张口反会坐实这种墨迹。
进退两难之下,她踌躇不前,一时失语住了。
而天意却像体察到了她的不安一样,送来了位刚好路过的贵妇。
“以新稿誊抄故人旧稿,是愿其‘遗忘前尘,脱胎换骨’之意。扳指一算,唐大娘子早也该到了转世投胎的时候,若她有知,想来也会感念李小娘子你的孝心吧。”
远处的桂花丛后转出一位身形婀娜的美人,而她满头所簪的珠翠、宝石雕花竟罕见地压过了背后的一墙桂花秋色,叫人将目光情不自禁聚集在她的脑袋上。
她微微一笑,问背后:“大郎,你是素来最饱读诗书的,又有家学渊源,你说方才我说的对吗?”
她身后那位落后她半步的青年闻言,上前看了看诗稿,便微笑答是:“送别离者,祈福祝愿,正是此意。三夫人渊博,非我可及。”
眼看着随着被称为“三夫人”的女子笑得花枝乱颤,周围的人群也逐渐解冻,露出恍然表情,李月仙这才松了口气。
她满面感激,上前拉了“三夫人”的手要请她进屋说话:“花夫人,你来啦!快快请进,现下天寒地冻,你又有着身孕,若是冻到了你,韩大人非要拿我问罪不可!”
说着一边与这位贵妇交谈,一边还不忘与莲心见缝插针地普及派系知识:“这个是在临安府有名的贵妇,‘满头花’。虽为韩大人韩侂胄的第三房侧室,但其受宠爱之盛,风头有甚于正室,平素与命妇结交的事,都是她来,正室反退了一射之地。”
“听说太子一派手下的夫人们有时还颇为不满,嫌韩大人常在太子宴请门客时放侧室出来与她们平起平坐,害她们掉脸面。不过她素来与我没有交集,怎么今日却突然肯替我出头,真是奇哉怪也”
说话说了一半,李月仙才发现莲心的心不在焉,不禁推她:“发什么怔呢?和你介绍人呢。临安府关系复杂,日后你要闯出番名堂,必得认认全各个派系,你竟不明白么?”
然而与她以为的莲心会认错或找借口不同,莲心一言不发,只瞧着“满头花”。
——或者说,她瞧着的是“满头花”身边的那位挺拔的青年。
李月仙满心的纳闷,随着视线看去。
那青年一身玄衣,身姿挺拔,明明是这样低调的打扮,眉眼之间却有种熟悉的桀骜神情。
而这一种桀骜,是为什么如此熟悉呢?
李月仙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了静静站在原地的莲心面上。
而莲心正看着不远处的青年。
风把湿漉漉的枯叶吹乱,把残余的桂花香味吹得满园子都是,把所有茫然的人也吹得滴溜溜乱转。
而人的分散聚合,也是这样全随命运,万般不由人吗?
想见的,挖空心思找机会也见不到;
想找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到。
那么,是不是只有过了相思之意的时候,想见的才能见到呢?
就像只有当她放弃了寻找,想找的人才终于被她找到一样?
“哥哥”
莲心轻声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啊。”
而随着李月仙惊讶地掩住嘴,视线开始在青年和莲心之间打转时,那青年也终于转过了头,随声回视莲心。
“哥哥?你的哥哥不是在宫中那一位吗?”
虞莲鹤的双眼盯视着莲心,像黝黑的潭水,眼神不像见到数年不见的妹妹,倒像是在见叛徒,“虞莲心,分开的这些日子里,你过得倒真是滋润啊。多出来个哥哥就算了,我是不在意;但你连爹爹都多出来了一个。怎么,已经重新给自己找好了新的衣食父母了?”
“我可没必要向你证明什么,我记挂父亲,不是靠将他放在嘴边。”
莲心蹙了蹙眉,“何况,先前像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弃家而逃的人又不是我”
既然上来就是刀枪相对,那么,本想维持的体面也没必要维持了。
真好笑。他是在说她被爹爹收养的事吗?
他在责怪她仿佛忘记了前尘,只一心玩乐交友,在临安府打出了一片名声,却也没有为虞公甫说一句话的事吗?
可不提她与这同父异母哥哥的亲缘本就淡薄,她根本没必要向他解释的事,光是他当时在武宁县丞的追捕下扔下年幼的莲心独自逃跑的事,就足够莲心将他恨个千遍万遍了。
“——多不多出个哥哥,本也和你没关系。我现在的哥哥,可不是你那种遇到事情就只会逃跑的小人。你怎么会以为你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虞莲鹤被莲心这么激也不怒,只眯起眼睛,冷笑愈浓,“相不相提并论,那也得我们见到面再说。你的三哥哥在宫中,连命能不能捞回来都是两说,而你亲哥我至少还活着。”
此言一落,莲心也眯起双眼。
最不想听的话还是被人当面说出来了。
一股自打辛贛离家后就一直积攒的怒火突然腾起来,烧得她几乎想立刻堵住这个名义上虽为她哥哥,却从未尽过哥哥义务的人的嘴巴。
然而在怒火之下,一丝理智仍在维系着大脑,令她灵光闪现间,察觉出一点奇怪之处,“你怎么敢不,不对,以你那点本事,是如何知道我三哥就在宫中的?”
远离权力核心的人,知道消息往往比如日中天的人慢上许多。
辛贛入宫做棋待诏并没有多久,此事应当只被和宫中来往密切的人群所知。
而以虞莲鹤当年从武宁一路狼狈逃窜到临安的样子,想来他为官的这些年里,也没有找到什么靠山。
现下,他是如何突然钻进了临安的权贵圈中的呢?
第112章 清客,沉香和“一点心意”。
“我怎么不知”
虞莲鹤明显不喜欢被她如此看轻,被激之下,方要张口,却被一道柔美的女声截断了:“唉,大郎。”
“不要吵闹,今日毕竟是李娘子的宴会,你不要搅乱了这里。”
说话的正是“满头花”,她的微笑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叫人一瞬间因为怒火而自惭形秽,也叫正要冲动争执的虞莲鹤立即收了声音,“你们又是手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呢?当时郎主叮嘱我好生照顾虞将军的遗孤,可不是为了今日的局面啊。”
而方才虞莲鹤没有说清楚的话被满头花寥寥几句就解释得清清楚楚。
莲心瞧着她,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也是,父亲死时明显蹊跷有冤情,官家却断言他叛国,朝中众人岂有不觉物伤其类、唇亡齿寒的,自然也有大胆的人愿意出手相救。
她自己不就也是因为父亲的事才被爹爹派辛贛前来相救,从而成了爹爹的义女的么。
那么这样说,虞莲鹤是被满头花的夫家收养了的,倒也算合理
而在莲心尚还在反复思考这一番话的合理性时,虞莲鹤却已经脸色发红,低了头去,回复了第一面见到时的风度翩翩,朝满头花抱拳,“三夫人教训得是,方才是我口出不逊了。”
“嗳,这就对了么。你们兄妹好好的,才是郎主愿意看见的呀。”
满头花笑眯眯瞥了一眼莲鹤,一合掌,又朝莲心笑道,“郎主当时也想要将你收养到家中,可惜当时去了武宁,你父亲的宅子中却已人去楼空。亭台楼阁都搜遍了,却也再没有你的踪迹了。你说,要是你们兄妹能一起在临安住着,那该多好?也不至于有今日的隔阂了。我倒是还想请莲心小娘子到府上一聚呢,也不知莲心小娘子肯不肯赏脸?”
说着还不待莲心说什么,又先向李月仙盈盈欠身,“今日真是失礼了,本是李娘子你的宴会,却叫大郎搅扰成了这样。”
说着,她少女般的面庞露出一点微赧的神情,望着李月仙,诚恳道,“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还请你不必客气,一定要与我说,才好叫我心安些。”
“花夫人方才为我仗义执言,已是再好不过的了,哪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呢?”
李月仙一边朝发怔的莲心使了个眼色,令她醒醒神,一边微笑,“至于莲心”
韩侂胄在临安府的风评不算好,大多是作为太子赵惇的一员大将出谋献策的角色,自然也做过好些为人所不齿的事,像揽财牟利等都是寻常,他甚至还与宫中宦官称兄道弟,攀附权贵的急迫,可见一斑。
因为这个,虽然因为他是太子最倚重的臣下而无人敢对他表现出不满,但私底下常有伶人讥讽他,也算是另一种的风评不好了。
莲心接收到了李月仙拼命打的眼色,心中也明白了意思。
但心下又实在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大有隐情,不能置之不理。
她便踌躇了片刻。
“今日不巧,要给宫中的哥哥写信,急着寄给他。”
莲心笑道,“若夫人不嫌我叨扰,可否待几日之后,我再去府上麻烦一番?”
“这有什么?是我们想请你,自然要照着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满头花柔弱的眉目间露出喜意和笑意,抚抚莲心的肩膀,“那么,我就扫榻以待了。”
莲心颔首,送她离去。
直到一幅清客打扮却毫无清客自觉、前后小心随护做派的虞莲鹤跟随满头花离去后,莲心才收了面上的笑,露出了沉思表情。
“我做清客,可不是这样的噢。”
一道声音响起,姜夔倚着门框,抱着双臂,朝莲心两人闲闲笑道。
莲心问:“你是什么样?他又是什么样?”
虞莲鹤在满头花府上做清客,姜夔眼下也在临安府的权贵名流张鎡、张鉴兄弟门下做清客。
清客,顾名思义,便是像客人一样长期寄居在别人府上,一应吃喝住行都由府上主人承担开销,但又不只是陪主人吃喝玩乐,而常常伴于席侧,以极高的文采和艺术鉴赏水平与主人诗歌唱和、品画品茶品古玩。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格调颇高的陪玩。
而姜夔哥哥素日里品行高洁,与张鎡、张鉴兄弟你作一首词、我和一支曲地来回唱和,好不快活,虞莲鹤又会与他有多么大的差异呢?
莲心不解地望着姜夔。
“清客不就是寄人篱下么,难道带个‘客’字,你还真以为是去作客的?寻常的时候,我可从不会对府上的夫人这么热情。日常唱和就算了,总是留了些颜面清骨,不必奴颜婢膝,而到了夫人们那边么谁知道夫人们又总有什么歌功颂德、争宠比美的诗词叫我写?逃还来不及呢。”
姜夔仰起脖子,对着壶嘴喝干壶里最后一滴酒,随后才望向两人*,笑着抛了抛手中小壶,“罢了,不说那个了。我是来结清上回给你们当内应的工钱的。李娘子,你今日大喜,可有没有额外的赏钱给我呀?”
说着话,他就浑身没有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仍在抛着手里的壶玩儿。
对着李月仙说话的神情也是一副玩笑的口气,像漫不经心的逗趣。
而直到李月仙回话,他才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闻声看来。
——方才听姜夔的话,李月仙都听笑了,又有谁没看出来虞莲鹤的不对劲呢,“自然不是每个人做清客都是一个样的。清客不过一个叫法,做什么,那都是人自己决定的。”
姜夔和谁都能开玩笑,所以她也不怕他,“至于你的工钱么,那都好说。你随我来。”
姜夔的神色停顿了一瞬,才“噢”了声,耸耸肩膀,朝莲心一招手,便懒洋洋搭着她的肩要进屋去。
莲心却烦他近日那放浪形骸的样子,轻轻一摆身子就挣开了:“人家办宴,你喝得烂醉,这算是怎么回事呢!走开。”
“上回韩哥哥私下里说你长大了,我们该与你注意些举止,我还道他是胡言乱语,不想你还真是长大了。”
听见莲心的话,姜夔颇有种老父亲的口气,并不夹缠,爽快撒开了手,“嗳,我们的小莲心!”假哭起来。
“我就说喝多了酒人会变傻吧”
莲心才懒得理姜夔,一边走进屋中,小声嘀咕,“还好给爹爹的每坛酒中都灌了水”
姜夔落在后面,好笑地懒洋洋跟上:“暴殄天物。”
莲心叉腰:“为之奈何?”
姜夔举手:“都给我喝。”
莲心:“呸!”
原来你说我给爹爹的酒中掺水是“暴殄天物”,就是为了叫我把酒给你呀!
好你个心机男!
两人又追打起来。
直到坐在榻上闲闲观战的李月仙开口:“打吧,打吧。再打,我库中还有陈年的好酒,其性烈,足能放倒一匹马。姜郎君真喜欢那个,我将那好酒抵作工钱给你。”
姜夔才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第一次正经打量了李月仙一眼。
“原来李小娘子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姜夔闪开莲心打来的一拳,和她拱拱手当作休战旗帜,便放下了手里的酒壶,踱步到李月仙坐着的榻前。
也没有多问,他就拿起了榻上小案上放置着的荷包,掂了掂重量。
“小李娘子好大方。”
他面上那一层本来有着的些微的生疏便又像遇到热风的薄冰一样化去了,朝李月仙一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李月仙没有看他,只兀自看着手头的诗稿,轻轻“嗯”一声:“今日事情办成了,我心情好,所以佣金都多给些。噢,对了,莲心。”
她越过姜夔,转头叫莲心:“香药铺子的事,我已经和管事说了,但现下正是要到年关了,他们的账没有清完,不一定能很快转交给你。我这里有找出来的一两沉香。正好最近临安府贵女圈子里头又时兴起来‘斗香’,先给你拿去玩吧,好叫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差她们什么。”
说着,将一个瓷盒伸手递给莲心。
莲心愣了一下,脚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下。
这份报酬,为什么似乎比姜夔哥哥的还要贵重呢?
沉香素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名号,可见其价高。而李月仙现下却随手就给她。
虽然李月仙家中豪富,但她也不能占她的便宜呀。
莲心犹豫:“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月仙:“给你你就收着,我的一点心意罢了。莫非你是瞧不起我的财力不成?”
说到最后,俨然已有点生气的样子。
一时之间,收也不好,不收倒是也不好了。
莲心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而就在莲心踌躇不前了小半刻,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姜夔终于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他真的比莲心年长,又有在市井中摔打过的痕迹,“既然李娘子这么说了,你就收下吧。”
而他则抬头冲李月仙一笑,“多谢你的心意。之后有词要作,有曲要听,随时找我,尧章绝不推辞。”
李月仙仍埋首于案上的账本,“之前你不是还说躲想要找你写词的夫人们像躲洪水猛兽一样吗?”
“美夫人,和爱美的夫人,这两者,尧章还是分得清楚的。”
姜夔露齿一笑,一抱拳,便带着莲心转身离去了
离府的时候,莲心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姜夔,还不忘半是不懂半是故意地问姜夔:“你方才,为什么要对李姐姐说那样的话?”
“我说什么了我?”
姜夔哈哈笑,却捂住了莲心的嘴,将莲心夹在臂弯里,不许莲心再多嘴,“闻你的沉香去吧。我也是不懂你,就那么想念三郎?他只是入宫伴驾,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什么想念!”
辛贛的名字屡屡被提起,神经粗如莲心,也有些跳脚了,“怎么什么事都能提到他!沉香就沉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姜夔笑她装傻,“三郎屋中常年熏沉香,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难道你没闻到过他身上的香气?李月仙给你这香料,可不就是叫你想他的?”
原来辛贛身上那一种寒香,就是沉香的味道。
而再联想到之前李月仙曾叫她想象“被你那三哥哥抱一抱、亲一亲”来测试她的心意的话
就像在庐山上第一次知道救她之人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辛弃疾一样,莲心再一次恍然。
“沉香,一两香值一两金果然名不虚传。”
一边笑着,莲心一边轻声道。
在姜夔看疯子一样的眼神里,莲心面上的笑自顾自地越扩越大。
“回去我就点上。不信今天想象不出来那个场面”
说着说着,却把自己都说害羞了。莲心“嗳呀”一声,捂住了脸,不禁又像扭麻花一样,扭起了身子。
而很快,在姜夔愈发目瞪口呆的眼神里,莲心越想越害羞,很快就夺路而逃,跳上马车,朝所住的府中卧室一路狂奔而去了。
第113章 梦,软枕和隔岸观火。
夜色像香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弥漫遍了。
夜晚流淌过亭台楼阁,笼罩在府邸上方,遮住光亮,遮住白日里不敢去想的心思。
——如果要从现在开始起,尝试着想象辛贛和她在一起的场面,那么她该从哪里开始想象呢?
莲心早早换好了寝衣,打算跳进床帐之内,做一场不知会被引向何处的、不知是令人春心浮动还是感到畏惧的梦。
“我要一个大些的软枕,点上李姐姐送我的沉香,然后你们都不要说话,见到我做什么都不要惊讶。”
莲心对奇怪地过来摸她额头的田田这样道,“我要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
田田以为她又是在作怪,先是“好好好”应下来,将东西给她备好了,便又坐到莲心的榻沿上,笑道:“莲小娘子,你又要做什么好事,能带婢子一个么?”以为她要去谁家捣乱。
“我要做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这关系到我的人生大事。”
莲心比划过了,见田田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便也不再多说,只一把抱住田田送来的这个几乎和她本人一样长的软枕,在床上打滚,开始想象它是一个人。
想象一个人,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象呢?
当莲心滚到上面的时候,枕头被压在身下,她想象它是初春时柔软的草坪;
当她滚到下面时,软缎枕头轻飘飘贴在她的身上,她想象它是桂花落在她额头。
而田田点起的沉香又已经开始袅袅逸散出味道了,虽然与辛贛身上的味道不完全相同,但莲心却能闻出熟悉的味道。
有哥哥,有美景,有记忆,什么都有。
这样一个世界很美好,没有抉择,也没有**和悲伤容身的地方。
莲心几乎沉迷,没有空暇分给更进一步的什么。
可这不能继续下去,这不是她的本意。
所以莲心甩甩脑袋,首先从一个拥抱开始想象。
三哥的身上总有种干净清凉的、几乎令人醉倒的香气,莲心想,自打他抵达临安之后,其实她常常会有靠近去闻一闻的冲动。
对,没错,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莲心闭着双眼,双手抱着软枕,用鼻尖去触摸它。
鼻端传来柔软的质感,这是什么呢?
是脸颊。
雪白柔软的脸颊,未长开的清丽少年模样,在十三岁的莲心眼里,那就像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仙一样。
而她会在什么样的时机里对这样一尊神仙似的哥哥做出拥抱的动作呢?
莲心紧紧闭上眼睛,想起辛弃疾在豫章的府邸。
从大门到内宅,是一片广而看不见边际的湖泊,上有细细栈桥。
她每次从那上面走过,都要心惊胆战。
而如果辛贛在她身边,她现在又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不可侵犯的哥哥,而是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话
那么,先抱住他的腰吧!
莲心忍不住抿住嘴微笑,她情不自禁睁开双眼,在新的世界里看见辛贛。
“站不住了么。三哥拉着你。”
他那张美丽的脸垂下来。他一定会这么说。
“三哥抱着我,我就不怕啦。”
她用两手去抱住他的腰。
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薄薄丝缎下的热意,肌理在侧脸下坚硬。
接着呢?
莲心翻个身,思考她的姿势。
在她的脑子做出想象这个动作的时候,其实脑子里面却早早就有画面了。
她想把右侧脸贴在辛贛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很早就在疑惑了,他的心跳和旁人究竟有什么不同,让他这个人也如此的独特,让她将这个世界上只能分出辛贛和其他人这两类?
栈桥会因为她的动作而摇晃,那么就把他的腰勒得更近一点。
近到莲心的脸要嵌进他的身体里,让他们血脉相融,成为骨肉手足,成为根本不必犹豫、回避、挣扎的兄妹。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她会做什么?
莲心以为她会犹豫于做什么,但心比大脑在摇晃中更先做出抉择;
莲心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上天不叫她和辛贛生作真正的兄妹,但真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摇晃的小世界,她发现她想要的和她以为的并不一样。
那么就这样吧,这个动作是不会改的。
莲心决定了,思绪像水跟随重力似的继续往下流,身体也随之摇晃。
然后抱紧他,把脸慢慢向右转。
亲吻辛贛胸膛的首先是右侧脸,现在她觉得不够了,所以变成鼻尖,又变成左侧脸。
她紧紧依偎在辛贛的胸膛上,不论听没听见心跳声,都用话去挑逗他。
“三哥,你的心跳好快。”
莲心用梦呓一样的声音去询问,“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吗?”
因为她早已经知道辛贛的答案,所以她稳妥地明知故问。
没有什么是会被拒绝的,所以莲心要得寸进尺。
“你的胸口真舒服,之后是会只给我一个人倚靠的吗?”
然后不论他作什么反应,都仰头扳住他的脸。
先看他的神情,然后踮脚,再看他的神情。
“还是觉得我会做什么吗?”
接着,她会这么问。
这就是她想要的。
在等待自己想出他反应的漫长时间里,莲心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像疯了一样的想看到辛贛失去理智的样子,而不是清醒克制,被隐晦拒绝了,就轻松退开。
他可真冷静啊,他想显示自己格外懂得分寸、体贴她心意、不叫她为难吗?
他以为他很成熟吗?他现在已经开始要背叛她,去做一个大人了吗?
——那么为这件事坐立不安、辗转反侧的她又算什么呢?
数不清的意识像因为地下树根掀起而暴露翻卷出的草皮一样,零散,晦暗,猛然见光。
很多个平日里从没发现过的、隐藏在她念头深处的想法气泡一样浮到水面上。
如果辛贛像疯了一样地向她乞求爱情,那么她会觉得这就是爱情的开端,她不会犹豫拒绝。
是这样吗?
她想要看到辛贛对所有人冷淡,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冰消雪融。
这就是她突然萌发的无耻的下流的独占念头。
不是像少女时候对韩淲一样的憧憬,莲心也说不清她对辛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除了小时候就有的孺慕、依赖,她还能体味出一点辣到舌根般的苦意,而在真实世界里,莲心猜想那就是恨。
一点些微的恨,穿过莲心的大脑。
莲心只是开始不停地在摇晃的世界里朝辛贛发问。
你的理智,为什么好像从不能被打破?
她不是那个特例吗?
欲望像火一样,烧遍全身。
莲心想要盘腿而坐但她不能。
坐立不安,难言的欲望像烈火,在四肢里乱窜,炙烤得她口干舌燥。
三界如火宅。欲望之火,名不虚传,烧遍了她的全身。
可是为什么即便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仍然是她方寸大乱,是她**焚身呢?
不公平。
事态进行到这里,莫名其妙的狂怒和羞耻忽然席卷了莲心的意识。
所以她再等不了自己去填补出辛贛的回应,她直起身,踮起脚尖,去够那个面目模糊的辛贛的双唇。
柔软的嘴唇,饱满的唇珠,微微抿起的唇角,莲心想把辛贛的嘴唇咬伤。
感情里该挣扎的并不该只是她一个。辛贛是她的哥哥,他怎么可以隔岸观火。
“你是我哥哥,你知道吗!”
莲心发狠般的,用力去咬辛贛的嘴唇,知道自己是可以做出这件事的,但是又恨他,所以用恨的方式去表达爱,不停捏住他的下巴,用嘴唇去严刑拷打他,“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
可辛贛只是个影子。
莲心的喉咙里发出呜咽声,因为知道是由于自己没有经历过接吻所以才会想象不出来辛贛接吻的样子,所以感到更加愤怒。
世界变得很大,大得莲心深深一吸气,就能将春天湿润的草坪、秋天满坡的桂花都吸进肺腑;
世界又变得很小,小到莲心想象不出他填满她的世界。
“你怎么能就这么看着我难过恨你。”
恍惚间又不在栈道上了,他们又回到小楼上,夕阳流血,莲心知道那是告别,双手穿过辛贛的臂弯,抱紧他的肩背,埋在他怀里,“好恨你。”
真令人沮丧啊。
莲心听见耳边隐约传来呼唤的声音,知道到了想象结束的时候。
她将下巴放在辛贛的肩上,看着自己在他背后的手。
就是在梦里,她也知道,一切都没有什么进展。
意识渐渐回笼。所以莲心明白,理想世界离她愈来愈远,而现实离她愈来愈近。
她想要的,辛贛给不了她。
这就是这一场春梦的结论
“终于醒了,方才梦着什么了?样子很吓人呢。”
灯火照到眼皮上,莲心睁开眼睛。
被田田和范如玉唤醒的一瞬间,她满身大汗,从梦里醒来。
残余的一点失望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而来。是因为美梦被打断,还是因为发现自己真的有一件做不到的事?
莲心不敢去想。
所以她只好又闭上眼睛,强作笑意,问:“怎么了,都这样看着我?莫非我尿床了么。”
说着手往被子里摸,没摸到什么,心里才松一口气。
“不是尿床,是走水了。李娘子家中‘后院起火’,出大事了。”
范如玉道,坐在莲心床头,轻摸了下她的额头,“她和她夫君闹矛盾,结果夫妻之间争吵的话不知为什么传到了外头,说是李娘子给大家传阅的唐大娘子的诗稿其实是伪造的,唐大娘子根本没有写过那些诗。现在,全临安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范如玉没说后面如何,但莲心也几乎立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月仙的全部寄托,几乎全在为唐琬平反这一件事上。
好不容易做成了这件事,若是刚有了希望却又落空,不知她该有多疯狂。
而和看似不羁的莲心和朱淑真相比,实际上往往是李月仙这样的淑女反而有时更容易做出惊世骇俗的大动作。
莲心不敢再耽搁,立刻撒开了怀里的软枕,起身找鞋下床。
范如玉仿佛也预料到了莲心会着急,便也不阻拦,只在她背后轻声道:“知道你会去,我就先给三郎送了个信。他的老师苏竺琴、棋、书无一不通,又是东坡子孙,是临安府有名的书法大家,认人的字迹,也是一绝。”
后面的话,莲心也都听明白了,便赶紧朝范如玉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之后,只要她将这消息告诉给李月仙,再有辛贛能帮忙将此事牵上线,此事便能被按下来了。
至于会不会因此和方才梦到的辛贛见面火烧眉毛,眼下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莲心披好了衣裳,跳上马车,朝门外狂奔而去。
第114章 李氏,靠山和花枝乱颤。
现实和梦最大的差距,就是无法随心而动。
莲心跑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时,感受到穿过肺腑、几乎寒气能凝结成冰的风,却只能蹙眉忍受,继续更有力地朝府门奔去,而不能用意念叫它停下、叫它回暖。
就像即便在梦中,她做出了那么多逾越兄妹身份约束的事情,明白了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也清楚她想要的东西由天塌了都能保持镇静自若的辛贛提供不了,可到了有可能即将见到辛贛的当下,她还是下意识感觉到喉咙酸软,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和缴械投降的冲动。
好在即便是在现实,一个人不能凭空将没有的东西变成有,却仍可以靠着倔强让有的东西变为没有。
莲心深深喘息几下,慢下脚步,接近了李府。
她站定在大大的牌匾下,缓了缓,随着呼吸声渐变为悠长,静静思索了片刻。
待想好了进去之后的几种场景和应答,她才又抬起头,叩了一叩门环。
李府是李月仙的娘家,其雕梁画栋,恐怕是莲心自来到临安后所见府邸豪华之最。
而李氏也确实不是一般的权贵人家。
从姓氏也能大略猜出一些,李月仙一家实乃大唐皇室之后。
据她家族谱所载,李月仙的祖父李纲不光自己是本朝的抗金名臣,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第二十世孙,属于唐睿宗李旦的那一支血脉。
除开血缘上的遗传,李氏家中子弟世代做官,又好交游,故而在各地皆有李氏子弟的官宦人脉网络。
这也导致每处地界若新迎来了李姓官,原先的上级便要打起精神来,在背后查验一番。
——若此人是真的李氏子弟,那就敲锣打鼓,之后的任期里屡屡照拂他;若不是,便也松了口气,一切只公事公办即可,不必再提着心怕开罪了这盘根错节的一家子了。可见李家势力之大。
也是为了这个,李氏子女往往只会与早已有过姻亲关系的人家再度联姻,缔结权力网络,加固人脉。
眼下当家的是李月仙的父亲,李钰。而他所娶的,就是他的表妹,李月仙的母亲。
对于这样权力至上的人家,若非她家中也颇有势力,怕是连大门都进不来
莲心被女使引着,一边脑中一刻不停地盘算,一边一路走进这座园子中。
不提一路上所见到的各种珍稀花草,光是这座地段极佳的园林,其造价怕就已是个天文数字。
莲心只将一旁的陈设瞧了两眼,知道了李家的大致情况就作罢,继续冷静地向前走。
天色已经将要由晦暗转为明亮起来。
一层薄如蝉翼的黑夜将被它所覆盖的灼热的火球所烧化。
在竹露摇曳滴下的小路上,莲心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一点声音。
“外人你姨母全完了!”
随后又是熟悉的倔强声音。
李月仙在模模糊糊地反驳。
想来马上就要到李月仙的屋子了。
她们在争吵,倒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兹事体大,不动怒才是不正常
而如果这些都还算在莲心预料之内的话,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叫她大吃一惊。
“——唐二娘子,你眼下责备李月仙也没有用,还是赶快想个法子堵住临安中的悠悠之口吧!真叫临安府的人以为李月仙是故意弄虚作假,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那贵妇声音却并不对这个中肯建议买账:“朱娘子,我还没有怪你,你倒先跳出来了吗?若不是你将你自己的词混进诗稿中,我儿怎会误将你的词当作她姨母的?我没苛责你为了用自己的词扬名,已够留情面了吧!”
听到这里,屋中发生了什么已一目了然。
莲心简直大惊失色。
糟了,朱淑真怎么孤身一人跑到李府来了?
朱淑真本身在临安府风评不好,又是一副吟风弄月的文人脾气,受了些气就爱写词抒发出来,有时候甚至为了写些好词还特意在相好面前自哀自叹,搞出一些矛盾之后体味着痛苦顺势写出好句。
这样的她,真要是和脾气高傲的唐二娘子对上,日后再因此写上些抱怨影射的什么词,简直不敢想会是什么世界末日的场面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莲心在门外听着她们争吵,呼了口气。
来的路上,她就已了解了在她睡梦中时发生的事和眼下的状况。
她和李月仙拿到炙肉宴上给众人传阅的,确实不是唐琬所作,而是朱淑真一次来旁观她们整理诗稿而不小心放进去的自己的作品。
而在莲心等人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对这几首词大加宣传,露出纰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昨夜一场达官显贵的宴上,朱淑真往日分手分得难看的一个权贵相好认出了朱淑真的笔迹,将此事揭露了出来。
而昨夜此事发生后,宴上众人虽均讷讷不语,但想也知道,权贵之间没有秘密,此事想来不过三日就会再次像刚散布出去的“唐琬与赵郎君婚后感情甚笃,并非因为陆游才郁郁而死”一样广为人知,甚至传得更快、更广。
可朱淑真也实在少有被人这样怀疑的时候,一听唐二娘子的话,实在勃然大怒,顾不上考虑更多便嚷起来:“我没有!”
话只说了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辩解,却被唐二娘子忍无可忍地打断:“不必再多言!朱娘子,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看在魏王与你曾的面上才对你客气的。今日家中本就忙乱,真个没空与你这位客人再啰嗦了。你再夹缠,我与魏王家中也有些交际,到时候将你这一年的相好名字都报给他们,如何呢?”
这话一出,素日洒脱不羁的朱淑真却僵住了。
许久,她惊喘一声,腿失了力气似的,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声音渐消弭于无声。
方才的神气样子一瞬间都没了,她连嘴唇都颤抖,像乱颤的花枝一样,除了美,更是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与之相反的是唐二娘子。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朱淑真,以一种知情人独有的缄默特权,就那么略夹冷笑地看着朱淑真。
而朱淑真几乎委顿在地上。
半晌,才生生咽下了一口气,垂下头,低声求:“唐二娘子,方才是我不好,不该插手你的家中事。还请你不要”
虽然不知其中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唐二娘子又为什么能拿一个名字就这么轻松地拿捏住肆意自由了多少年的朱淑真,但即便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莲心三步并作两步踏进屋里,把朱淑真挡在身后,朝唐二娘子行礼,“唐娘子,此事因我疏忽而起,便由我担责。还请你不必再与朱娘子争吵了,我一定想出办法解决此事。”
和朱淑真不一样,这莲心小娘子是真的能办事的人,身后又有辛家这一尊靠山,就是心里真生气,也不能摆到脸上。
唐二娘子冷冷睨一眼被莲心护在身后、缩成一团的朱淑真,只好收了面上的轻蔑,朝莲心点点头,“既然莲心小娘子这样说了,我也就算了莲心小娘子,你打算?”
“家兄曾师从苏竺。我打算趁着事态还没扩散得太开时找到苏老先生,请他为这诗稿正名。”
这几乎是明着撒谎了。
但此事来得紧急,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有尽量多做后备的预案,“此外,我还想请唐二娘子先模仿朱淑真的笔迹写出数封书信,以防有人再度怀疑。”
唐二娘子瞧朱淑真一眼,有些瞧不上她,又挪开了眼神,“你叫我去学她这样一个人的字?她的字在欢场中怕都流转了许多家了吧,真有人从此以后以为那就是我的字,我当如何自处?”
“月仙也不行。她有夫君,是好人家的女孩子。”见莲心的视线看向女儿,唐二娘子立即将犹豫着想要出声的李月仙的意图截断,“我家哪个女孩儿都不行。”
她会这么说,也不叫人意外。
莲心便“嗯”一声,又翻了两下诗稿。
想了片刻,她看着窗外,慢慢道:“若我没有猜错,唐娘子家中是有儿子的。何不令他写来?”
唐二娘子顺着莲心看向廊下一处搁着护臂的坐席。
她神色微妙地出现一丝不悦。
但掂量一会莲心的身份,还有她曾面圣对答的经历,进而想到她未来的潜力唐二娘子只好不情不愿地微笑着点了头。
但大约谁都没有想到,莲心的身份会在唐二娘子点了头之后的一炷香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即便是母亲呼唤,在李府中这深宅大院里,李郎君也是很花了一段时间才过来。
抵达众人所在处时,天边晨光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仿佛橙橘色的锦缎一样粼粼闪光。
微喘着气的郎君声音从门边传来,气息有些凌乱,但好在因为含着笑,所以并不令人生厌:“母亲,儿子来迟了。”
唐二娘子“嗯”一声,也不多废话就令他进门,正事耽搁不起,“我要你模仿这张诗稿上的字迹,写一些信件”
声音却罕见地被她素日进退有度、最知礼仪的儿子打断了。
“你辛帅的女”
李郎君面上那种轻松戏谑的风流表情都被惊掉了,只来回扫视着她。
“私生女”三个字被吞回去,眼神却收不回去,只用八卦的眼神朝她看着。
虽然他刚因在饥荒中政绩表现尚可而从进贤调回了临安府,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已听说过不少这位莲心小娘子的事迹了。
不想她竟然就是莲心小娘子!
真是无处不相逢啊。
在被李郎君——或者也可称呼他为小李县令——围绕着新奇地转来转去的时间里,莲心脸色一僵,随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为木然,最终变为绝望。
爹爹,哥哥
我说你们在为了买米而诈骗了这小李县令十几万缗的时候,也没说利息要我来还啊!
第115章 李时盈,刺股和十二花神。
车轮辘轳,车身不时颠簸,发出木架轻快的嘎吱声。
而车中却静如坟地。
“你,我,唉我居然都不知道此事”
李月仙左看看哥哥,右看看莲心,心下难过,便又揽过莲心的肩膀,愤愤不平,“从前以为辛公即便在女色上流连,至少是个敢作敢当、不搞外室那些害人事的大丈夫,不想世上的郎君,竟然都是一个样子!”
“别怕。即便你是私生女,常被世人所不容,但没关系!不论如何,以后有我李月仙的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饭!”
李月仙越想越气,开始拍起了大腿,“嗳!真是!”嗟叹了一会,又忽然转头看向李时盈,“在外这段时间,哥哥可没有做过这种养外室之类的事吧?”
李时盈哪敢在妹妹面前承认自己在进贤时的风流债,连忙否认:“怎么会!我在进贤那地界缺衣少食的,银子都没多少,哪来的钱养外室”
“这么说,若你有钱,你就要养外室了?”
这问题掰扯久了,就是李时盈也招架不了。自小认死理的妹妹又偏偏是个经商奇才,是李氏这一辈掌管财政的人。
李时盈不敢得罪她,连忙义正词严挺起了胸膛:“你哥自然不是那种人!当时在进贤见到了莲心小娘子,即便莲心小娘子已初现国色天香之貌,我可却从没说过一句越界的话。莲心小娘子,”他赶忙拉人证,一边朝莲心挤眼睛,“你说是不是?”
莲心移开了眼神。
以她那时候刚到人腰的小学生模样,李时盈若是说了越界的话,只怕立时就会被大怒的辛弃疾一拳击飞吧
似乎也察觉到了莲心眼中的鄙视之意,李时盈想起自己那时候搂着歌姬被敲诈了几万缗的狼狈样,似乎确实是够不体面的。
好在素来身段柔软,也不以为忤,立时转变了策略,又叙起家常来,“对了,近日临安府英才济济,辛帅也到了临安府,是不是?回到临安府前就听说了你和你家中三哥双双入宫面圣,还颇受官家赞赏的事,真叫人羡慕神往呀。”
“你们一个做火药,受到官家垂询;一个做棋待诏伴驾,深得圣心,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辛帅果真好布置。此外还有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公韩元吉家中幼子淲,以‘水’入诗之名,我听闻已久,可惜从前无缘,眼下既来了临安府,拜见倒是方便了许多”
好个傻缺李时盈,哪里越怕点哪里。
莲心的表情随着他所数出的人名而一点点变僵。听见他将她和辛贛的事情摸得如此清楚尚可忍受,而直到他提到韩淲,莲心的后背心上终于缓缓滑过几道冷汗。
韩淲行踪你都知道?
你小子今天不会就是特地来砸场子的吧!
辛弃疾,辛贛,她和韩淲,他们这四个大聪明不就是当初合伙诈骗出李时盈全部*私房钱的全部作案人员吗!
但凡李时盈多关心一下范如玉也不至于到莲心现下一句“那改日咱们见见”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啊!
四目相对,一双满眼疑惑,一双冷汗直冒。
就在李时盈移开了眼神,开始暗自琢磨着他何时开罪过辛弃疾,是不是该给送点礼的时候,莲心终于撑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
睁开眼时,她的眼神由犹豫转变为坚定。
是时候使出那一招了!
——栽赃大法!
“什么!辛帅竟心胸狭隘,为保守外室秘密,便拘束你于院中,发现你私见外人就要对外人斩尽杀绝!韩淲竟贪财赖皮,结识了富于他的人家,便死皮赖脸留在该处,蹭吃蹭喝蹭银子!而辛三郎君,他居然”
李时盈目瞪口呆,三观尽碎,崩溃倒在马车中的坐席上,“他居然一切行为看脸,只结交美貌男女,见到容貌丑于他的人,就立刻追杀不休!”
李时盈抱住头。
这与他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本来想得好好的,正好他之前与辛帅也算是有着几万缗交情的患难之交,最近在临安府出风头的人都和辛弃疾有关系,那么他回到临安便正好借着辛弃疾的关系网,结交一番这些风流人物,顺便也扩展扩展扩展人脉。
不想这几个在临安府风头初现的人却全是些此类的品行卑鄙小人!
一旁的李月仙听完全程,也张大了嘴,看着莲心。
另外两个人就不提了,只说辛三郎君,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这毛病儿?明明那次听琴,她和他偶尔闲聊两句,他都礼貌如常啊。
当时,在场的当时除去他也就三个人。
朱淑真和莲心都不必提了,能满足他的要求也正常。可她是怎么满足“容貌不丑于辛三郎君”的这一条条件的?
莫非她前二十多年全是自误了,她其实是和辛三郎君那种美人一个档次的容貌?
李月仙经过一番严谨推理,终于得到了这个结论,登时心花怒放,自顾自拿出镜子欣赏了起来。
莲心见这李氏兄妹一个崩溃,一个喜不自胜,显然她方才说出的话已卓有成效。
但李时盈毕竟心眼和朋友都忒多,今日虽信了,若是日后见到别人,和别人交际,难保他不会察觉出她这一套糊弄人说辞的纰漏啊!
骗人固然可耻,骗不全套则更可笑,这是辛弃疾悄摸摸教过她的道理。
莲心思索一番,下定了决心,便又观察了李时盈一番,终于开口了。
“你只知道这些,但却不知道这其中更多的内情。”
她朝李时盈勾了勾指头,嘴角挑起一个梨涡似的纹路,眼神明亮,悄声道,“他们本性虽如此,在临安府却并没有什么人敢揭露他们的真面貌。你知道为甚么?”
也是啊。
比如他就从没听说过此事,方才还在暗自怀疑莲心所言真实性来着。
李时盈凑到莲心嘴边,下意识追问:“为甚么?”
“因为他们三人在庐山跟随陈亮陈叔父学习武艺,学成了一种奇特的独门功夫。”
莲心神秘道,声轻如吐气,“——刺股指!”
风格突然从商界大佬会面变成了武术交流,李时盈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还有点不习惯,重复陌生的招式:“刺股指?”
他试图以自己从武侠话本子里看到的知识为参考,“我懂了!头悬梁,锥刺股,此招即为以速度和力道取胜,在别人没反应过来时便刺向他们的大腿,以此逼迫别人听从他们的指令!”
“啊?什么大腿?”
莲心直起腰来,莫名:“是‘屁股’啊!哪来的‘大腿’?”
李时盈也懵了,跟着直起身来,讷讷,“‘股’不就是‘大腿’么?”
糟了,忘了自己是文盲的事实了。
莲心赶紧找补,脸色转为严肃沉痛,“确实‘股’是指大腿没错。但你说,这指法若叫‘刺屁指’,那好听么?”
那确实是不太好听。
见李时盈表情在稀里糊涂中露出赞同意思,莲心才赞许“这就对了嘛”。
随后乘胜追击,介绍:“此指法因所突袭部位而得名。方才也与你说了,我爹爹、我三哥和韩哥哥各有怪癖,当别人违逆他们心意时,他们因师出同门,便不约而同使出此法,从而起到震慑惩罚违者的作用。”
“此招极阴险。若被他们刺过一次,轻则腹泻卧床一月,重则自此痔漏,其痛苦,真是不能为外人道也。啧啧。”
莲心咂嘴,露出同情的表情,接着又义正词严,朝李时盈循循善诱起来,“李郎君,你想想,谁被使了这招能好呢?既疼,又丢脸,自此怕是会彻底成为临安府的笑柄。”
“嗳呀,说来像李姐姐这样的深闺女子还好,没什么机会惹怒他们。但像你这种整日抛头露面、交际在外的郎君,只要一不小心惹了他们几人中的一个,被使了此招,那么你以后就别想和人正常交际啦,人人都得或当面或背后地谈论你的那件事”
瞧着李时盈倒抽一口气后由白转青的脸色,莲心觉得差不多到了收网的时候了,终于莞尔一笑,体贴道:“李郎君,我有一招,能使你免于此难。你听一听,如何呢?”
茶楼今日迎来了不止一位奇奇怪怪的客人。
早前来了一个身着宫中服色、有多个侍卫围绕左右的、令人猜不出身份的美丽郎君,方才又来了一个浑身衣裳破破烂烂、口中嘟囔着“火药劲挺大”的魁梧中年郎君。
而至此,饶是自诩今日已见过不少大阵仗了,见到马车上走下来一个拿兜帽遮住了脸、腰带及其上香囊尽解,还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同行另一个小娘子的人朝店内走来,身着锦缎站在门口的美人还是忍不住一边笑脸迎客,一边眼神悄悄朝那一边飘过去。
哪来的乞儿?
“你说的叫我从此对你爹爹、你哥和韩淲避而不见的这招真能有用?”
眼睛被遮挡在兜帽下,李时盈仍自有些不放心,一边由李月仙牵着跌跌撞撞地摸索进茶楼,一边低声确认,“若我不小心真触怒了他们,你会替我求情的吧?”
莲心安慰:“那自然!只要我的手速能比得过他们的手速,我就在他们使出刺股指之前,先对他们使出刺股指。这样你就安全了。”
李时盈:“”
听起来更不靠谱了啊!
“罢了,不论如何,我都点头说‘是’就算了,这样他们总不能生气了。唉,今日也是情况紧急,被母亲托付了这事,我便不得不在茶楼见苏竺老先生。”
李时盈咳嗽一声,悄悄道,“那么莲心小娘子,等我拜会完就不多留了,直接将苏竺老先生的亲笔信带回家了啊。”
莲心巴不得他现下就走,只受限于临行前不放心令女儿和莲心再单独行动、怕她们自作主张所以才硬将李时盈塞进出发队伍作监工的唐二娘子,所以才不得不带他一起。
眼下有甩脱定时炸弹的机会,怎么会阻拦,“自然,自然。给李郎君添麻烦了。”
李时盈这才呵呵一笑。
左右莲心那个看脸的哥哥还没来,他便有心思掀起兜帽,左右打量小楼中来往奉茶的美貌女使。
别说,这座李月仙所建的以“十二花神”为主题的茶楼中,小桥流水、鲜花美人俱全,真是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只坐下来的一炷香时间内,他便看到不止一个清丽不下临安府中风头最盛的朱淑真容色的女使了。
“哥哥,这是我的女使。收回你的心思。”
李月仙眼观六路,一边趁着等苏竺和辛家剩余人到,一边盘账,还有心思注意李时盈的动向,“别想动她们。”
“瞧你这话说的。哥哥从来又没做过强迫人的事。从前只有小娘子往我屋里扑,什么时候见我上蹿下跳逐美呢?”
除去眼周淡淡的青意,以及流动无定、有些轻佻的眼神,李时盈长相也算俊朗,这话倒也并不算虚言。
而见李月仙默然不语,他便又话锋一转,“再说了,这些女使离开了茶楼,那就是普通百姓。我与普通百姓交谈,与妹妹你可无关噢。”
话中风流之意昭然若揭。
李月仙也听懂了,“你!”
茶楼以“雅”取胜,生意人更靠诚信过活。
招揽来这些女使之前,她可是签了契向女使保证绝无暗门交易的,绝不能被李时盈毁了承诺。
她且怒且急,便扔了账册,和李时盈掰扯起来。
李氏兄妹的争执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
直到门口珠帘轻动,碰撞的声音碎冰似的,由远及近而来。
莲心由方才暗自出神想着前夜梦中事的思绪中摆脱而出,方要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裳,不想一抬头,看到了来人。
一时间简直大惊失色,“你、你怎么来了!不是三哥来么!”
“你三哥在宫中事忙,还在推演残谱。所以我先来载着你苏伯父来么。”
方才在莲心编排的“刺股指”谣言里首当其冲的辛弃疾丝毫不知内情,大摇大摆地撩开珠帘走了进来,“怎么,不欢迎爹爹?”
爹爹?
隐藏在兜帽下的李时盈一抖。
莲心小娘子的爹爹,除了辛弃疾,还能有谁!
而在那“刺股三杰”里,辛弃疾和宗师陈亮最熟,自然指法也更纯熟!
不可大意的强敌竟然就这样来袭了。
他必须有所防备!
李时盈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屁股。
第116章 恩情,自讨苦吃和“一日如千里”。
极安静的室内,除了熏香被燃起时的轻如风的一声“嗤”外,再无一点声响。
这是莲心以“先请父亲和哥哥商量一番怎么与苏老先生交代此事”的借口,将辛弃疾和辛贛叫到和李家兄妹相隔几间屋子处,并向他们交代她方才在车上对李时盈诈骗内容的一炷香后。
而辛弃疾、辛贛和莲心大眼瞪小眼,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出来时间不短了,再拖下去,保不齐李时盈真会发现什么不对劲。
万一他真出来寻找一番,撞见辛贛的脸,那么到时候她这一番苦心布置可就白白浪费了。
莲心动了动腿,朝辛弃疾挤眉弄眼了下。
爹爹,震惊了这么久也该差不多啦。
你又不是言情小说女主角,别有偶像包袱嘛。
而辛弃疾这时候才从目瞪口呆的沉默中微微一动,挣脱出来。
“莲心,你再说一遍?”
莲心便又说一遍方才的话,“现在李家兄妹都知道你们怪癖颇多,还爱使‘刺股指’,所以”
所以你们不用怕会被他发现咱们当时在进贤时的诈骗行为啦!
可惜,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辛弃疾打断了。
在莲心口中再次确认到的事实简直像当头一棒,辛弃疾倒抽一口冷气,抄起手边辛贛带来的琴就追起了莲心:“让你说你还真说啊!老子是在阴阳你,在骂人懂不懂!你口口!口口!口口口!”
“唉哟,唉哟,爹爹,文雅文雅!叫李郎君听着了,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了你骂人也别老骂这么脏啊。至于么,不文明呀,都违禁了,要被和谐的”
当然,后面那句话莲心是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只能一边玩命闪躲,一边小声嘟囔抱怨。
而辛弃疾这回也真是气晕头了,不顾李家兄妹就在茶楼里,非要就现下教训莲心一通不可:“闭嘴,小兔崽子!给你爹我站住!‘刺股指’!什么东西,亏你想得出!那一招老子虽然用过,但也只朝熟人用,什么时候朝陌生人用过!”
说着猿臂一伸,眼看着就要探到莲心的肩膀处,将她捉住。
还来不及在心里抱怨辛弃疾这老不正经的爹敢做不敢当,他的招数就来了。
莲心眼睛瞪大,看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倒吸一口气。
唉,爹爹的功夫实在不虚,她脚踪没那么快,看来,也只好靠智取了。
——莲心下定了决心,就地一滑,正好滑到了盘坐于地上的辛贛身后,紧紧扒住了他的肩膀,就是不撒手。
这时候,辛弃疾才不得不猛然一个停顿,刹住了车。
拳风撼动了辛赣的一缕额发,那只拳头险险停在了离他脸只有两寸的地方。
在辛赣好笑的注视下,辛弃疾赶忙收回了拳头。
“你还敢躲你哥身后头?你哥被你说成什么‘见着比他丑的人就要追杀’,你还真觉得他不会打你?”
辛弃疾且惊且后怕,气得直跳脚,一边越发恼怒地找着突破口,一边鼓动辛贛,“三郎,把你妹妹捉住,咱们上阵父子兵,一块教训教训这口无遮拦的猴儿崽子!”
辛贛支着下巴,听得要笑,“她是猴崽子,你我是什么?”
辛弃疾下意识解答:“傻问题。龙生龙,凤生凤,我们自然是嗳,三郎,你到底哪边的?”
他反应过来,“嘶”一声,停了试探的脚踪,瞧着辛贛,指指他背后那缩成一团的罪人,“她可将咱们几人的名声都坏了个遍!要我说,我都还好了,反正人老脸皮厚么,干的缺德事多了,不缺这一盆脏水。可你之后还要回宫,宫外的传言传进宫里,到时候你待如何?那名声可不好听。”
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辛贛还没作什么反应,莲心这时候却立时从好笑的心态中略一顿,冷静下来。
是啊,辛贛在宫中全靠在官家心中地位行事,若她真将辛贛的名声搞坏了,招致官家的厌恶,那么辛贛会不会不光没有探听到消息的机会,反而因为再无机缘得见官家,而被永远留在宫中,没有出宫回家的机会了呢?
只是想到这一个可能,莲心就忍不住心下乱跳,发慌起来。
几年过去了,她在其余事上自认谨慎冷静了许多,可怎么偏偏在此事上又莽撞了呢?
辛弃疾也看见莲心的脸色,神色略软化,心中却仍觉得他必须要好好敲打一番这因能靠着急智屡屡脱困而总是忘记全盘思考的孩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哼,知道也晚了,万一你哥回不来”
“父亲”
语声止于辛贛轻声的打断。
辛贛扫一眼背后眼眶发湿、几乎要哭出来的莲心,又与辛弃疾对视一息,朝他摇了摇头,“罢了。”
他轻声道:“不论怎样,这样说出去,也算是逃过小李县令的怀疑了,妹妹做的事算不得胡闹。总归我是无妨的”
但说着说着,辛贛与辛弃疾原本还是心平气和地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对视着讲话。
随着一个一个字说出来,辛贛却因被辛弃疾始终沉默的注视而盯得逐渐垂下了眼帘,声音愈轻,逐渐至没有,“我是没关系的。”
话音落下许久,辛弃疾都没有讲话。
他久久凝视着辛贛,像要看进他的身体里、他的灵魂里一样。
“哦,原来如此。”
辛弃疾若有所思,低头看着他这个最是心思缜密,但也是最为心性纯净的儿子。
他咂了下嘴。
“孩子,没想到你喜欢自讨苦吃啊!”
辛弃疾拍拍辛贛的肩膀,又看一眼他背后的莲心,哈哈大笑起来
苏老先生到后,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定时炸弹李时盈盖着兜帽商量完了全场谈判,现下刚刚拿着苏竺的亲笔信就脚底板抹油般地先撤了;
苏竺老先生年迈乏力,谈好事情后考校了一番弟子辛贛的琴技,便罕见地满意留下一句“曲中情意进益,一日如千里”便离去了;
至此,茶室中只剩下李月仙、辛家三人和怕几人说服不了苏竺而振作起来匆匆赶来的朱淑真。
“有了这信,便可骗过世人,告诉他们那一封诗稿就是姨母的了。哼,还说我有心伪造真是好笑,他们也不想想,若我真着意伪造,自然会做到天衣无缝,怎么可能拿朱淑真的笔迹来写姨母的诗呢?”
李月仙犹自不平,愤愤说了许久,直到看见对面今日格外沉默的朱淑真才渐渐住了口,“朱淑真朱娘子,今日我阿娘对你态度很不好,我替她向你道歉。我虽然讨厌你,却从没觉得你是故意将诗稿塞进我们桌上的,我知道你只是有些邋遢、爱随手乱扔东西而已。”
哎这怎么回事,怎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然后还又给一巴掌呢!
莲心和辛弃疾等人都听懵了,不禁视线悄摸摸跟着挪到朱淑真脸上。
少见地,朱淑真今日并没跟李月仙针锋相对。
她的神色仍然不好看,往日里娇艳的唇色都变白了,“我不在意那个,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娘拿魏王威胁我,你听见了,对吧。”
没听到现场的辛弃疾表情一变,收敛了气息,静悄悄找了个贴近辛贛的位置坐下。
他竖起了耳朵。
不过朱淑真似乎本也没有避着人的意思,甚至还朝辛弃疾父子这边扫了一眼。
“不用露出那种表情。魏王殿下与我,并不是你们以为的男女关系。而是魏王殿下曾将我从夫家的生死攸关之际救出,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曾立誓,要报答他这大恩。可他眼下遭逢大难,我却因怕名声不好而连累他在市井中的威名,不敢探听他的任何消息,又担心他,所以难受。”
也不管其余人露出什么各异的表情,朱淑真自顾自地往下讲:“当今官家立储时,有二子、三子作为待选。祖宗的规矩,有嫡立嫡,有长立长,那么二子本该是天然的太子人选。可一番风云变幻后,做了太子的是三子,二子却不得不远远封王也就是现在的魏王,赵恺。”
朱淑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讲完了宫廷内这件本该是秘密的事情,随后抬头看向众人,“我现在得不到一点儿他的消息。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阿娘居然还拿这个来刺我!这才是叫我难受的地方我…”
说到这里,朱淑真终于禁不住,将脸埋在手里,呜呜哭了。
李月仙哑口无言,难得伸出手来,慢慢拍拍朱淑真,“这你想知道魏王的动向,左不过我到时候帮你打听打听就是了,哭什么嘛。”
朱淑真却摇头,“魏王之事乃宫闱秘辛,寻常人哪里打探得到?哪怕你家势大,到底非宫中人,得不到消息。”
说着她扫视众人一圈。
因为大家都听见了不得了的八卦,又见朱淑真哭得伤心,所以没人再嬉笑玩闹,都在垂头默默饮茶的饮茶,看手的看手。
只有一对亮若水面粼粼的眼睛和她对视上。
辛贛秀丽面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正一边把玩着茶盏,一边若有所思,视线直投在她的脸上。
朱淑真朝他迈了一步,婀娜走去。
“你可怜我?”
“被大义所感。敬佩魏王扶危济贫,朱娘子投桃报李。”
“可这扶危济贫的,现下未必能好人有好报;而这投桃报李的,眼下也做不到报恩。”
朱淑真的双眼像是一对美丽的宝石,不知为何,在暗处也粼粼闪着光,“说不定,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才好完成这一场施恩、报恩,才能叫看客看得痛快。”
而在这一双几乎能叫所有男人心肠发软的眼睛的盯视里,辛贛却并未有过多动容的样子。
而是浅笑了下,没有搭话,只垂下了眼,专心看着右手中的茶盏。
朱淑真便又轻轻道:“三郎君,你可知道,有些事对有些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花费一年、两年也难以办到的吗?”
“朱姐姐说得很是。每个人都想有人举手之劳,帮一帮自己。”
辛贛洁白消瘦的下巴轻点了点,赞同朱淑真的观点,视线却仍停留在杯盏上,轻声,“我也很想来个人以举手之劳帮我摆脱官家对父亲的忌惮可惜四两拨千斤只是武学,不是我能做到的。”
求人做事,从来不是靠摇尾乞怜、当众威逼就能得到的,人们需要的是利益。
四两拨千斤,那只是武学里的力量。而在真实的生活里,给不出重如千斤的利益来打动人心,只凭轻如四两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请到人出手。
辛弃疾和李月仙略一琢磨,对两人的谈话内容回过点味,脸色便都微微变了变。
莲心则默然不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辛贛和朱淑真。
朱淑真顿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得有些不好。
“你猜到今日我是冲着你来的了。”
她用了笃定的语气,也不笑了,“原来你知道。”
阳光打在辛贛玉样的手指上,显得他的皮肤几乎透亮。
他仍持着杯盏,轻声答:“我知道。”
“那么既然如此,三郎君,你既已知道我来的目的,却仍没有避开我,想来也不算讨厌我吧?能不能就满足我这一点点的愿望,帮我在宫中问问魏王的处境如何呢?”
朱淑真方才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又哽咽一声,面色转为泫然欲泣,眼皮上红红的,几乎马上有眼泪要淌成海一样。
那种我见犹怜,别说男人了,就是莲心一个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女孩子都不禁心中一动,心跳如雷。
而小案对面的辛贛却仍未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只轻重复了一遍“没有避开”四个字,片刻,笑了笑。
“没有避开我也很想避开,但我做不到。这件事不会因为你来去而改变,也不能被我自己的意志决定。”
他仍然看着手里的茶盏,在那一泓反光的液面上,倒映出身边莲心的脸,明明已经扭曲了,但他仍能在其中看见完好的面容,根本不需要多考虑,根本不能被打乱。
“是由心决定的。”
他近乎痛苦地喃喃,“一个人的心。”
第117章 刮风,露水和“故使见辛郎”。
辛赣没有想让任何人听到那句话,所以没有人听到。
不论对谁来说,今日一行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他便也不打算再多留。
“今日之事虽惊险,好在莲心唤我及时,李姐姐也果断,也算将风波平息于未起之时了。”
辛贛道,朝李月仙和莲心分别点了点头,“李姐姐再有事,随时传信与我到宫中,千万不必客气。莲心”
他朝莲心笑了下。
那一个笑——不知是否是莲心的心理作用,那个笑几乎照亮了因霪雨连绵而昏暗的茶室,叫路过侍奉的美丽女使们都不停面色泛红,暗自打量着他,“莲心就不必多说了,晓得你不会客气的。但还是白嘱咐你一句,行事时一切小心,遇到人为难不必害怕,有事就唤三哥。”
说完,见李月仙和莲心都颔首,便也点了点头,按着小案起了身。
而莲心看着辛贛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很讨厌看这个。
她讨厌看见他的背影。
这种舌根发麻的感觉,之前从没有过
因为之前她总是一路疯跑在前面的那一个。
像自由的风一样,她刮过辛贛的脸颊、身体,不用怕他被人卷跑,因为她自己就是因毫无负累而刮得最迅猛的那阵风。
可就像露水叫风变湿润,叫风变成云一样,她的身体因为容纳了太多的露水变得越来越沉重。
冬日将至,她却快要刮不动风了。
莲心的身体像要凝固住了似的。
而比起看辛贛的背影,她更讨厌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离开她。
可脚步泥浇的一般,莲心做不到迈开步伐去叫他。
一时站在原地,又有些想念昨夜那个美妙的梦了。
而李月仙站在一旁纵览全局,看看莲心的脸色,又看看辛赣的脚步。
观察了一会,见该说再见的都始终不说再见,便不禁眨了眨眼。
“三郎君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不送你一送怎么行,回去后怕要被我阿娘打手板的。”
李月仙微笑,转头拉住莲心的手,把她往门外头辛赣离去的方向拽,“我不想一个人去,莲心陪我一起送送吧!”
…
小小的楼梯上,几乎被欢声笑语的人声填满。
朱淑真抓住最后机会试图说服辛赣替她做事的尝试还是没能成功,只刚提个头,就都被辛赣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挡开了。
而至于朱淑真素日里常用的那种靠着娇嗔恳求来求得想要之物的法子,看着辛赣一张平静微笑的美丽脸庞,她也怎么都使不出来。
最终只能作罢。好在她人长得美,所以连责怪都显得娇俏,不算幽怨:“辛郎…人说‘相由心生’,从前我信。现下见了你,我却非要将说这话的人揪出来拍一顿不可了。”
这样长相的一个少年,偏偏配一副硬心肠,真是叫人生气。
楼梯层层,一行人队伍颇长,铺开就散了不少。
朱淑真说话到了一半的时候,辛赣便朝一行人的末尾连连暗瞥了几眼,随后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有些失神,便没有立时反应过来朱淑真的意思。
冰雪打就般的一张面庞,因为心不在焉,所以只礼貌笑了笑。
随后所答非所问,“…嗯?…哦,也许是杜撰的吧。”
李月仙上下看看,再左右看看。
因为看着这一行人,实在叫人觉得有趣,便忍不住一笑,“不对哦。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大概因为事情终于解决,以她平日里那规行矩步的脾气,难得也开起了玩笑,伸出了一根手指,摇了摇,轻声背道:“‘香草生玉山,飘然若神仙;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
她笑道:“这从宫中传出到民间的歌谣,莫非也是我杜撰的不成?”
听到这里,辛贛才意识到她们方才说的是什么,“听着不像李姐姐你杜撰的,反像是我自己着意杜撰的,命人传出去唱的吧。”
听了这出人意料的一句话,李月仙和走在几人前头的辛弃疾都弯腰的弯腰,咳嗽的咳嗽,笑得前仰后合,也没人再提方才的那句歌谣了。
只有莲心有些不高兴。
见众人都笑个不停,没有批评的意思,她又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出头说,便只好背过了半个身子,抱臂瞪着墙壁。
片刻,见众人竟还没有停下笑意的样子,她便实在忍不了了,终于撅起了嘴,小声嘟囔:“什么破诗,没听出来音律不协么。再说了,谁说见到辛郎就是‘天不绝人愿’了,他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和你们没关系呢,懂不懂呀,真烦人”悄悄抱怨起来。
嘟囔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持续了在大家顺着楼梯往下走的一路。
直到几人走到了楼下,莲心故意维持着的和辛赣之间始终隔两三个人的距离不得不在平地上拉近,她才不情不愿地停住了口。
但眼神却又不愿看他了,只看着与他相反的另一边。
她一直没过去和他说话呀…莫非他什么端倪都没有发现吗?
他怎么不和她说话?
难耐的疑惑像小虫,一口口蛀她的衣裳。
直到莲心的衣裳都要给蛀得四面漏风,叫寒风直往她腔子里吹时,辛赣还是没有什么话与她说。
更可恨的是他竟然又和李月仙说起了什么。莲心从来不知道全神贯注是一个这么叫人讨厌的优点。
昨夜的梦又开始叫莲心想念了。
虽然梦里的那个辛赣没有回应,可那个梦里至少没有任何其他人,也没有叫她计较的得与失。
不像在现实世界里的满心复杂,考虑整个世界的后果,考虑她的付出,她只要给予就可以。
莲心莫名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眼辛赣和李月仙说话的地方。
可这回视线里忽然没有了辛赣的身影。
咦?
莲心一激灵,不再维持方才故意背对着他们的位置了,整个身子转过去寻找。
可仍是没有收获。
辛赣呢?
“莲心。”
辛赣在她背后出现。
莲心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何,惊喜大过惊吓。
她便将眼瞧着地面,只故意板了脸,想叫自己看起来无情无觉,“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在谈事情?”
方才不是还和李月仙谈得不觉时间飞逝,不觉外人在侧?
莲心想说这个但又靠意志力努力吞了回去。
她知道说出这种话会像什么。
“我现在是来和你谈事情。”
辛赣看一眼莲心,“上次与你说的事情,你查得如何?”
辛贛没再多关注于方才的交谈,站在一株枯柳下,垂脸看她,“今日本不必我自己出宫的,就是为了问你才出来的。我想着还是你我当面讲话好些,之后才好回宫做决定…毕竟我之后在宫中的动作都与你的话有关。”
莲心“啊”了声,转身离开的动作停顿片刻。
随后,才慢吞吞扭回腰来,有些不情愿地回转身,面向他。
只是视线仍然不往辛贛的脸上移,仍低低的,只瞧着他的脚面和膝盖。
辛贛悦耳如寒泉流过的声音含着疑惑,提示莲心:“莲心?”
而就像被泉水浇灌流淌而过的发黄发枯的兰草一样,莲心的念头,从听到话后麻痹无觉的十几秒,慢慢像被水滋润过了似的,灵动活泛起来。
莲心眨眨眼,眼神从辛贛的脚面,悄悄慢慢挪到了他的腰身。
查?
他说的明明应该是问她是否能忘掉韩哥哥的事情,明明是该问她“想”得如何,怎么还用“查”这个字呢
而他说到“我的动作都与你有关”这句话时,那种极其专注而不自知地散发出漩涡一般的吸引力的眼神
他在因为韩哥哥吃醋吗?
他想叫她快些做出决定,随后若她真的应允他,他便会答应她,离开大内,回到家中!
念头忽然仿若由衰败之地死而复生一样通达。
水一样的快乐充满了她的全身。
莲心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有点想笑。
之前心下因为他的镇静而产生的些微不满,不知为何也奇异地散去了。
三哥吃醋,这还不算是与他往日大*相径庭的事么?
或许,事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不能满足她的要求。
三哥可以吃醋,那么为她做出些为情所困、浑然不似往常的事,不也是可能的吗?
莲心便终于将眼神放到辛贛的脸上。
她打量着这张令许多人见过一面就难以忘记的脸。
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
到底是谁说的呢?
为什么会叫人心里如此沉重,又如此轻快?
…这是可能的吗?
“韩关于他的事,我考虑了你之前的话,我觉得,我已经将那件事忘了。未来的事,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以前的事,我可以确定三哥,我知道,我已经在向前看了。”
莲心心下怦怦乱跳,看着辛贛,道:“我不会再继续困于从前。这么说,你觉得”
你觉得如何呢?
你觉得满意吗?
…你会因为这个回心转意,再次焕发希望吗?
你会放弃“放弃莲心”这个念头吗?
莲心瞧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含住嘴唇,住了口。
她又道:“三哥,我”
或许是因为一种难言的害羞,她并不想将话说得那么清楚明白。
她只是看着他,将手握在背后,瞧着他的脸。
熟悉的脸,在视线里远远近近。
这样的摇晃,格外熟悉,仿佛在昨夜的梦里见过。
那时候,她在做一些什么呢?
莲心瞧着他。
梦里怎么会那么愤怒呢。
一种难言的狂怒,令她在梦里不禁咬住了一切。
愤怒使咬合力格外强大。
她咬住他的嘴唇,像愤怒的小狮子咬住猎物的喉咙。
而辛贛在梦里的模样那么模糊,因为莲心想象不出来他的反应、表情而摇晃着模糊,只是脸颊清晰。
那令人格外的索然无味。
而眼前的辛贛是真正的一个人。
一个和她从小到大、两小无猜的人。
莲心忍不住往他的脸上瞥去一个不敢直视的眼神。
如果她现在做出像在梦里那种的动作,辛贛会作如何反应呢?
而在莲心感到浑身发热的时候,时间并没有停止。
辛贛被莲心一会喜悦、一会紧张的眼神看得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此外,他面上更有些困惑。
“已忘了?你从前不是说”
辛贛双眉微蹙,面上有种在雨丝斜飞里找不见自己表情的神态,“你从前不是这么想的。怎么会忽然转变主意?”
莲心觉得他大约是在客气,好叫她对于放弃韩淲这件事考虑得更清楚,以后也更不会反悔,“我这段日子在临安府也不是白过的呀。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了。我想要的不是他。”
“总之你别问了。再问,我就真要再考虑啦。”
莲心越说越心下害羞,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够明白了,足够叫向来聪明的辛赣领会,便跳着脚,不许他再提,“别说了!”
辛赣蹙眉,“莲心,你还是再想想。此事非同小可…”
都什么时候,她都说出什么话了,他还在为韩淲和她的心意考虑,还不为他自己考虑考虑?
多日以来的辗转反侧在此刻积成一团,叫莲心不满起来。
可不知为何,对着现在的辛赣,她却发不起小时候那样的脾气,只肯哼哼唧唧,半学着朱淑真撒娇。
“哎呀三哥,你知道叫我前几日生气的是什么么。就是你这冷静脾气呀!”
莲心跺起了脚,也不管不顾了,只靠着胸中一股莽气,就将淤积在心里许多日的心里话冲了出来,“三哥,你就不能为了我不冷静一次么!”
第118章 你要,我有和飞蛾扑火。
从来没见过辛贛表情这么茫然的时刻。
方才和大人们交谈、和小娘子们周旋的冰雪似的冷静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皮相,眼前在莲心面前的,只是一个被说得茫然不知何处的辛贛。
莲心在一旁看见他难得露出的无措。
他有一张秀致的面皮,鼻尖微有一点小痣,这令他的容貌在冰冷美丽之外更添一层柔和。
而这张洁白的面上终年仿佛覆盖着不化积雪,现下那一层积雪却静悄悄融化了。
心下一阵难言的轻快。
想叫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样子,只有见到她的时候才欢欣鼓舞,莲心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三哥,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最近看了话本子,有感而发。”
莲心将话绕回来,不敢去继续方才因一腔热血而不小心说出的真心话,“话本子里,郎君总是做些‘飞蛾扑火’的事情,最后才能和小娘子终成眷属我不是说你和我终成眷属啊,我的意思就是”
她磕巴一下,“就是,我想你也变得不那么冷静些,说不定对你、对我都更好呢。”
辛贛明显被她云山雾绕的一通闲扯给弄晕了。
“飞蛾扑火。”
他品味一下这几个字,实在没弄明白,“扑火?这是好话吗”
“飞蛾扑火,人们总是用错了词。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嘲笑、给人警戒的。”
莲心方才挣扎了许久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没有法子,辛贛今日不知怎的,仿佛失去了往日与她的心有灵犀似的,怎么也没和她的思维走在一条路上。
心里的话像涌泉似的分毫都忍不住,只能自己说破,“谁说飞蛾本性就是苟且偷生的呢?就算是在暗处担惊受怕一辈子,或许也不如扑到火上活几息快乐。”
话音落下,辛贛脸色才变了。
那一张玉面上的神态连连变化,又是迷茫,又是惊讶。
现下莲心说得这么明白,他不是傻子。
闻弦知雅意,听见比喻,也知道其中的隐藏之意。
可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这是第一反应。
但方才听到的她转变心意的话是真的么,怎么又和从前大相径庭?
这是冒出来的第二个念头。
在这之后,每次“但时间紧迫,还要不要继续谈论正事”的疑惑浮现时,便总是又被“此言究竟几分真假”的下意识所思掩埋。
两个念头往复循环,仿佛没有尽时。
而这念头也叫辛贛面色怔怔,难得地露出了局促呆愣之态。
“说的”
方才的一番挣扎纠结以“谈论正事”的念头落败为结局。
何况被莲心这番话一冲,就是想说多少正事也一时间提不起来心力了。
辛贛淡淡的眉蹙起,只能勉力维持着自己思绪不飞远。
他尚能支撑着与莲心如常讲话,思路却像根断了的弦一样,只能断断续续思考,想要像平素那样冷静却是不能了,“你你说的有理。”
而他的眼神因为思绪没能很好地立刻连接上,所以还维持着方才的方向,定在莲心脸上。
莲心被他看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扭脸,看向了别处。
但想想又觉得辛贛现在的模样实在世所罕见,十年未必能见一回,便又不舍得错过。
莲心赶紧又将脑袋转了回来,死死盯住辛贛的脸颊。
莲心的盯视威力非同寻常,辛贛扛得住所有,扛不过这个。
他便也挪开了眼神。
莲心看见他因扭头的动作而露出护领下的一截修长脖颈。
脖颈还是洁白的,但耳廓却已红了。
“嗳呀,三哥,你的耳朵红了!”
看见这一处,莲心的喜悦大于害羞,忍不住嚷嚷,又捂着嘴偷笑,“三哥,你你怎么不好意思了?你怎么了嘛”
而她越是装傻地汪汪乱嚷,辛贛脸上无所适从的迷茫、赧意蔓延越广。
“只是说你说得对”
就算从一开始,辛贛也做不出假作无意的样子,眼下神思飘散,更说不出口假话,也只能倚在车边,看着莲心,轻轻重复:“飞蛾扑火你喜欢这样子么。”
莲心被瞧得躲开了视线,“只是在想,若有飞蛾意志坚定若此,那才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情火焚天。非奋不顾身,不能称情,不是么。”
说完,莲心虽始终拿侧脸对着辛贛,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朝他那边望去。
直到旁边传来声音:“我知道。”
莲心飞快瞥他一眼。
心痒难耐得像有千万只小虫爬过,莲心也拿肩膀靠在车壁边上,手交握着背在身后,双腿相绞,明明面对着辛贛,眼帘却也垂了下去,“你知道什么了啊”
辛贛说:“你知道我知道。”
莲心便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随后又压下。
“那你…”
那你之前干嘛从来不会像话本子上所写的那样,对我飞蛾扑火呢?
莲心想问他,又一时羞耻,问不出口。
脸上的热气一阵阵的。
她赶紧转了身,背对辛贛,去瞧在茶楼门口告别寒暄多时、终于鱼贯而出的人们。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是知道。不过你真明白我的每一个字了吗?”
“我明白啊。”
辛贛的视线也跟随着莲心一息之间能不自在地变两三个姿势的手脚而动,“你在家时就喜欢看的话本子《碾玉观音》续作,一月一卖,最新的一本写了崔宁受郡王驱赶,旁人劝他不值为了一个小娘子与郡王相争,但他素来谨慎,这次仍决意飞蛾扑火,带璩秀秀私奔。”
辛贛看着莲心,语声轻,又慢慢的,“飞蛾扑火,是这样是吗?”
“话本子一月一卖,你入宫却不止一个月了。你怎么知道这一本的内容的?”
辛贛没说话。
所以莲心也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垂头。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每个人都两心相知,相对而立。
冬日已至,风刮个不住,将两个人的头发都吹很乱,脸颊吹得红扑扑。
李月仙按着自己帏帽的边缘,轻纱扬起一片梦似的雾,从两人身边走过;
朱淑真握着自己发尾所系的大红绦带,不叫它飘飞,目不斜视经过两人;
辛弃疾则鹰一般身子动而视线不动,一路走来都盯着两人,笑而不语,大步迈上了马车。
每一个人也几乎都知道风里在发生的事情。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在默然生长。
等到所有人都有眼色地钻进了车中而没有催促一字时,辛贛倚在车边,低声问束手束脚站在他面前的莲心:“冷么?”
莲心忸怩着,双手交握,互相捏着指尖,声如蚊蚋,“还好三哥。”
而在莲心尚暗自害羞时,一只手极轻地用手背触碰了下她的脸颊。
莲心惊讶抬头。
辛贛收回手。
“脸冷冰冰的。进车里回家吧。”辛贛望着她,漂亮的眼睛终于弯起来。
简直像有一泓水在他眼睛里存着似的莲心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噢。好、好。”
被长大了的辛贛这样瞧着,她不知为什么就手足无措起来。
听了他的话,就要同手同脚往车上爬。
却因为太慌里慌张,上车的时候趔趄了下,若不是被身后的辛贛扶了一把,怕是险些掉下车去。
“小心。”
辛贛扶着她的胳膊,没有立时松开。
莲心便在狭窄的车厢里转身去看他。
车外冰寒刺骨,已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了。
而在茫茫一片凛冬之相中,辛贛却像一株春日柳一样,夷然立于车外。
他的手传来燃烧般的温度。
那一点热,烙在莲心的皮肤上。
“我会让你看到‘飞蛾扑火’。”
辛贛仰头看着车上被他扶住身子的莲心,双眼里也像有两簇火苗一样,“不论你想要什么,莲心。只要你想要,我就一定有。”
车门口的一双少男少女年纪尚小,整颗心的血液都是烧着火的,所以还不懂留余地,也不懂避人。
李月仙在一旁,脸扭到另一边的窗外,耳朵却竖着听。
听见这句话,人家两人还没怎么,她却先脸红着不好意思起来。
视线乱窜,在车里几个人里转一圈,和恰巧也瞧过来的朱淑真对上了双眼。
你也这么觉得吗?
李月仙和朱淑真对视一眼,就从她不情愿承认而挪开的神态里看出了显而易见的真相。
——只看现在在莲心面前的辛贛,哪里想象得出他是民谣里赞美的“飘然若神仙”,哪里想得起他是那个静如冰雪般的辛郎呀。
第119章 饵,德寿和金童玉女。
回宫时,天色未晚。
宫中仍旧是以德寿宫处为心,向周边一层层扩散般,慢慢点起了宫灯。
辛贛与在他身边随行的侍卫贴着右侧宫墙而行,身姿半掩在光影下,不去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但路过的女使、内侍却纷纷朝辛贛无声地行礼。
辛贛垂着眼帘,一一礼貌回礼。
只脚步更加快了。
“三郎君,你回来啦。在路上听说了没?东宫今日的侍膳内人又歇班了,真是叫他日日闲着,侍奉主子够不勤快的。”
辛贛方踏入福宁殿,一位面白无须的内侍便迎上来,亲热不失尊敬地朝他躬身,一手伸开,迎他向里屋走,“我师傅说了,这事得告诉告诉三郎君。三郎君你品行太正,从不偷奸耍滑,次次都正经当值,得累个好歹的。学一学这些滑头鬼,也无不可嘛。”
窄窄的游廊中,迎面走来替换晚膳盘碟的人。
辛贛侧身在原地站定,“内人说得是。只是怕下定决心简单,却总是过不得自己心里那关。”
小内侍只是笑,说些客气话:“三郎君这话说着了”
错身经过四五个端着碟子鱼贯而出的女使,游廊中小范围里又只有他二人往前行进,小内侍才又道:“可怜韩侂胄韩大人今日白白入了宫,想来也是为太子殿下献策的吧,却也吃了挂落,没落着顿宫中膳食吃吃。”
“韩大人府上有临安四大名厨之一,回去能吃好。内人别担心了。”
“也是。官家前几日下发的‘社仓’赈粮之法,就是由韩大人领命去分发给下头人执行的。既然晓得赈粮法,想来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皮吧?”
说着说着话,当今官家所在的书房也要到了,小内侍便手一引,笑盈盈请辛贛稍候,“我这就去通报我师傅,三郎君还请等等。”
辛贛轻轻道有劳,垂下眼帘,“辛公七日后入宫朝见,届时将在翠光亭赏景。他近来心情颇好,等闲一喝了酒就上脸,爱赠人宅子、店铺的。我也不想便宜旁的人,内人想找进项,不妨前去。”
小内侍收住脸上露出的一个笑,左右看看,朝辛贛作揖,“那我就代师傅收下了。”
拿金银换消息,是世上最划算的买卖。
从辛贛小的时候,辛弃疾就是这么教他的。
世上的任何东西——人情,感情,心——都要比金银贵重得多,每个人都只有一点点。
所以能用金银解决的事情,就都尽量用金银解决。
而自打入宫以来,辛贛也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里真正懂得了这个道理。
到底御前人多眼杂,辛贛没有再多说,只轻微颔一下首,眼帘仍垂着。
小内侍心领神会,赶紧收了声,蹑手蹑脚却仍难掩轻快地朝屋中走去了。
片刻,一道苍老些的声音响起。
“见过三郎君了。”
身着御前内侍服色的王德谦朝辛贛一笑,由躬身的姿态直起腰来,“三郎君,今日你来得可不巧。方才晚膳换了三回,人来来往往的拥挤,你进去之后要小心些。”
御前的人嘴都严,不能透露天子的行踪、心情、饮食,只能靠只言片语暗示。
刚入宫时辛贛尚需多番猜测,如今已能快速领会、整合这师徒二人的言下之意了。
——官家的心情很不好,不好到饭都吃不下的地步,而太子更是被关禁闭停了饮食。
可以想见,必是这对天家父子起了争执。
而以官家的城府,又和太子相关,那么能令他如此暴怒的事,似乎也不过三两件
这些纷杂的想法只是一瞬间从脑中掠过,辛贛便道:“父子连心,看来不是虚言。太子殿下宫中停膳,官家这么巧也碰上偷奸耍滑的侍膳内侍了。”
说完神情淡淡,只安然盘坐,脸上没露出任何睁眼说瞎话的动摇心虚之色,反而显得诚恳。
这辛弃疾家的三郎君刚入宫时还明显是个一片涉世未深的纯净郎君样子,没想到啊
没想到,现下却领会人心如此之快,用“一日千里”来说都嫌不足。
说是被宫中把心涂黑了不恰当。
他几乎是纵身一跳进了大染缸,随后就染了个浑身黑。
王德谦心中啧啧叹服,面上仍未动分毫,只和辛贛闲聊似的,“可不是?好歹有韩大人为官家、太上皇和太子分忧。韩大人又懂政事,又通风流,又会玩耍,真是找不见这么好的人了。若不是身在宫中,你我真该去见识见识韩大人今日家中的小雪宴哪。”
王德谦笑:“听说府上又是请了‘十二花神’的歌姬,又是请了各色行首,莺燕环绕,岂不是人生美事?”
说毕了,兀自出神幻想着,呵呵笑起来。
这话辛贛却不接了。
屋内传来官家的声音,很快有女使前来宣召,辛贛便朝王德谦略一颔首,随她进屋了。
只留王德谦微笑点头送辛贛入内。
随后,王德谦面上的笑一点点变淡,最终化为一点叹息。
倒忘了,眼前这位是近日被市井里编起了歌谣的“辛郎”。
以这年轻人的出身和姿容,只怕打小就有无数的狂蜂浪蝶扑来,寻常的歌姬美人自然是引不起他的兴趣,倒是他王德谦方才以己度人、自顾自说话了。
人和人的命,真是天差地别。
未入宫时,他王德谦连乞儿都讨不来当媳妇,穷得没法了才不得不净身入宫;
而辛三就是在辛弃疾那老家伙被人弹劾得满城风雨的当口入宫,宫中的女使姑姑见了他的脸,却也没有一个说重话的,真不知道日后究竟是何等贵女,才能叫这年轻人拜倒在石榴裙下
惆怅过了,王德谦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方才辛贛话语之间就向他师徒二人许诺下重礼的果断利落劲,还是暗暗点了点头。
不愧是入宫七日之内就能得到官家青眼的郎君。
当初进宫时,谁都以为他不会是个混日子的,没想到真人不露相啊。
入宫第一日,辛贛就击败了“越童”诸人,夜里又亲去逐一拜访白日被他击败的人并帮助复盘,得到翰林院书艺局上下的认同。
入宫第三日,又因解决宫妃争端而在皇后面前崭露头角——当时蔡婉容被疑在面脂中动手脚而导致贵妃害了针眼而仪容不雅。
按理说来宫中的事要么是雷霆手段解决,要么大多都是和稀泥,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就不会定罪,偏偏蔡婉容非要伪造自己不在场和别人说了一整日话的证明,叫辛贛觉察出了自相矛盾处,随后蔡婉容果被禁足。
到了入宫第七日,官家被辛贛的举动引起好奇,终于召他面圣。
两人面谈了些什么,众人不得而知。
但自此,辛贛便被官家愈发赏识,慢慢地成为了书艺局中的核心人物
正出神着,王德谦的徒弟从内室出来了,见师傅难得发愣,不禁笑嘻嘻,“怎么,师傅也跟越童似的,钻研棋谱钻研迷了?”
“乱嚼什么舌根子,看我不打你皮痒了是不是?”
王德谦回了神,毫不客气,在徒弟背上来了一掌。
徒弟嘿嘿笑,生受了一掌,立马觍着脸蹿过来给王德谦捏肩,“师傅,我也是好奇么。这书艺局都是一生执于一事的痴人,只有辛三郎君一个机灵的,懂得借棋谋自家的事”
他又琢磨,“说来这辛三郎君往上升得也是够快的,入宫才几日啊,官家就叫他自由出入东宫了,就是韩大人也花了数年才被官家允许——等等,难道官家想叫辛三郎君给太子做事?”
他以为自己福至心灵,悟出了真相,“师傅,那咱们可得早作打算。太子的近臣,那日后”
日后不就成了天子近臣了吗?
奈何他师傅听了这话,却头也不抬一下,根本当耳旁风,
“哼,傻子。这可是那位辛公的儿子,以辛公那八面玲珑的作风,他儿子能这么早就给自己画地为牢?”
“这,东宫怎么能算、算‘牢’呢。”
他听了王德谦犯忌讳的话,不禁结巴,“这几日太子被关禁闭只是人家父子闹了矛盾,肯定过不了几日就放出来,怎么可能关到地老天荒呢!”
王德谦哼笑一声,却不说话了。
真是个傻小子,跟了他这么久,却不懂联系旧事,一并看宫中局势。
太子近日被发现私吞灾粮之事可以是小节,但顺带着揭发出的太子谋害二哥魏王恺的旧事,却是无异于地龙翻身——将有巨变啊。
而以辛家一家人的作风,辛三郎君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来趟这个浑水。
他的滑不溜手,和他那个妹妹是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妹妹思维敏捷、身段灵活,哥哥则更偏于心思缜密、下手利落。
这样的一双花似的兄妹,叫他看来,与其说是看小辈的爱护慈爱,不如说是叫他忌惮
王德谦看着屋里相对的两道身影,心下又是叹息。
摇了摇头,便继续恭敬垂手守在殿外了
青瓷三足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缕香烟。
那烟绞缠着,半晌才散去。
辛赣看着那烟飘散,耐心等着。
一炷香后,官家终于写好了手头的折子,抬头看向三郎,“三郎,你今日回宫后去德寿宫走了一趟,是么?”
见辛贛默默点头,只自顾自走到他身边,帮他磨起墨来,官家不光未因臣下不出声应答而恼怒,反而大笑起来。
“你是我见过最灵醒的孩子,又这么年轻。”
他陷入了思绪中,“明明都是行三,要是惇儿能有你的一半,我都要烧高香了。哼,他那麾下的韩侂胄,行事多有狠辣不留余地,在临安府已有恶名。那一笔笔烂账,都是我不得不为了惇儿的名声去亲手收拾的。惇儿的看人眼光,真是不及我远矣”
说毕了,看辛贛一眼,微微叹气。
太子是储君,身边的臣下品行格外重要。
要是赵惇麾下的人能有辛贛这样的,他才算能放心。
辛贛却惜字如金,垂了脸,略一笑:“不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官家本也是轻轻地试一下,见碰了壁,便摇了摇头,又说回了正事。
“来。”
官家左右看看,见没什么可疑的人影,便将辛贛拉至身边,以毛笔在纸上书写。
——德寿?
德寿宫为太上皇赵构所居住的宫殿,赵构不喜欢被人口称“太上皇”,宫人又不好直呼其名,便有时以“德寿”二字代称这位在“靖康之难”后带着子民一路仓皇南渡的德也不太德、寿倒是非常寿的太上皇。
辛贛微微摇头,另执一管笔,在纸上书写。
——无异状,只延请十二道士入宫斋醮、炼丹。
斋醮?炼丹?
官家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这都什么玩意,而且太上皇怎么又开始吃丹药了!古往今来因为吃丹药吃死的帝王有多少个,他不知道吗!
恼了半晌,官家冷静了些,实在无奈,长长吐了口气。
唉,劝也劝不动,管也管不住。
他在太上皇面前,一直都是如此。从被收养为皇子的那一刻,直到现在,每一刻。他一直知道。
眼前还有个少年等着他吩咐,官家便打起精神,露出些轻松的表情。
“嗨,老人家么,上年纪了,开始笃信三清,执着于金童玉女那一套了,也是正常。说来也是多亏你进了宫,不然我真是不知道去哪里给他找什么‘眼长髮黑莲花脸①’‘皓齿偏着白玉霜②’咳,真是有损斯文。”
自己说服着自己到这里,还是破功了,太上皇荒唐至此,就是官家再逆来顺受的好脾气也忍不住私下抱怨了一句。
不怪他说,实在是太上皇这些年是愈发的不着调了。
敛财也就罢了,不顾职位是否适合而只凭收银子多少来干涉官员升迁也勉强忍了,现下竟整日寻求长生法子,要将身边侍奉的人全部换用童男童女,说这是叫他“吸天地灵气”
说真的,官家真不是没想过大骂他一顿:什么童男童女,这是正经人说得出的话吗,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恶心方子!
但没办法,他本就不是太上皇的亲子,所以只有更努力地侍奉、顺从,才能避免在史书上落得一个“翻脸不认人”“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身后名。
好在三郎是辛弃疾的儿子,辛弃疾那家伙不是宫禁中人,武力超群,一个大内高手都未必拦得住他,又一怒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多少还是叫太上皇忌讳。
所以官家派去三郎身边的一众侍卫回来禀报时,都说官家怕的那些什么“太上皇剪辛郎头发炼丹”啦、“太上皇喝辛郎的血”啦这些都是没有发生的。
太上皇对这位辛郎别说打骂了,就是手谈时都谨慎得过分,生怕辛贛从他这里窥探出什么。
也是,也是。
当年辛弃疾对金人穷追猛打时,官家还记得那时的赵构在寝殿中反复踱步的样子。
说是恼火,其中还有一丝兴奋;
而说是兴奋,其中又还有一阵畏惧。
总结起来,意思就是——若辛弃疾不光没能力挫金人,反而又惹恼了金人,到时候又也把他老人家掳走可怎么办?
官家回忆到这里,忽然卡了个壳。
——咦,他为什么要用“又”字?
…总之先跳过这一段,太上皇明显是对辛弃疾十分警惕的,那么自然也对他的孩子有所忌惮。
这样,他便更能放心地叫三郎去替他在德寿宫与他之间斡旋、查探了。
官家放心了不少,便继续在纸上运笔。
——社仓?
今年冬日又有多处灾荒,朝中大臣商讨多日,最后由朱熹列出了个“社仓”的法子。
官家当时便龙颜大悦,立刻允准。
眼下,他可指着这社仓法解决灾荒呢。
可惜,辛贛略摇摇头,另持一管笔,在纸上答。
——太上皇、韩大人等亲信派富户接收、主持“社仓赈灾”济粮,济粮泰半被富户私吞。
官家脸色剧变,良久,又变为颓然。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够恭敬的了,只要德寿宫要,哪次的银子少给了?但偏偏我每次想要做些利民的事,就要出这样的”
他情绪返上来,几乎脱口而出,“既是这样,真不如我也早早退位就罢了!”
辛贛:“官家年富力强,在位越久,才越能利国利民。为了百姓安康,还是请官家多担些这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磨炼吧。”
官家闻言转怒为喜,不禁大笑。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
但宦官的逢迎虽谄媚,却有时过于粗浅直白,叫人听了腻烦;
而辛家三郎乃名门之后,学问非一般人能比较,说出的话也和父亲一样,分寸刚好,叫人听了心里熨帖。
倒是他那个妹妹,行事风格与他不太一样,要直白得多,但奇异的是也一样叫人喜欢。
这莫非是辛家的家学渊源么?
想到这里时,官家不由得再一次微笑。
他看着仍在持笔书写有关德寿宫之事的辛贛,忽然轻声问:“你那妹妹,是虞公甫之女?”
早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辛贛的下颌处咬紧了,面上却一派冷淡,连眼也没眨:“是。在武宁时,她被欲报私仇的县丞所捕,父亲怜其年幼,带回家中教养。”
官家长长“噢”了声。
随后,闲谈似的,“当时虞公甫可是被我斥责为‘通敌’的,你们父子两个,倒是胆大心细。”
胆大心细。
这本是个夸赞人的词语,放到眼下的场景里,却变了些味道。
辛贛的心思在腔子里转了上百个来回,最终还是没跪,只一派坦然,继续运着笔,应答如常。
“是。一来当时县丞追捕,是为私仇。臣若坐视不理,心中总是会有心病。”
他写毕了一列,继续下一列,运笔流畅,并无滞涩,便继续以平和语气娓娓道,“二来,莲心父亲一案当时未明,又与金人、奸细有关,若大宋疆域内仍有余孽潜伏,官家想要追查,必要耗神。”
官家的视线从纸面上移到他的脸上,慢慢打量着,不说话。
辛贛继续,“所以,将莲心留在府内,当作一块能牵境外余孽的鱼饵,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闻言,官家终于扬了扬眉毛。
那么,这三郎是想说,他父亲当年的选择也绝非是要忤逆上意,是么?
话说得很好听,这是辛弃疾他们一家的独特天赋。
他也每次在召见这一家的每个人时都放松了警惕,但每每他们这几个在言语上多有矫饰的人一离开眼前,他冷静下来,便又回复原先的怀疑。
——说是当作鱼饵,但据辛弃疾在上饶陪辛贛治病那段时候他对莲心几人的监视,这一家对莲心呵护备至,哪里有利用的意思。
是不是鱼饵,也不过眼前这少年的一张嘴罢了。
官家笑一声,支撑在案上的手离开边沿,慢慢道:“那么,你们用这一块鱼饵,又引出了什么么?”
本以为这个问题能堵住辛贛的嘴,让他们从此能收敛些,别再叫莲心顶着虞公甫遗孤的名头在临安府闯荡来闯荡去,叫越来越多的人愈发回想起虞公甫的事。
然而出乎意料。
辛贛点了点头。
“在上饶时,莲心曾抓捕住武宁县丞,明确得到了他与金人有私下交易的证据”
辛贛在官家耳边轻轻叙述一遍。
而说毕了,官家原本考量的神色终于变为凝重。
“嗯,晓得了。你这妹妹,还真是了不得啊。”
听完了从前一直未曾得知的一些事情,最后,他终于放松了眉毛,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方才的一番问讯到这里也算结束了。
他上下看了看辛贛,拍拍他的肩,玩笑地随意道,“行了,你也做你的事去吧,别忘了我嘱咐你的去德寿宫不过你说,你这妹妹*这么有主意,之后你爹爹得将她嫁给谁,才能如她的意啊?要不然这样,若她真能引出金人奸细,立下功劳,我就为她指一个侄儿吧,如何?我的侄儿配她,必不算辱没了她了”
而听到这里,方才就算被面沉如水的官家质疑忠心时都面不改色的辛贛,此时平稳的手终于停顿了下。
纸面上留下宛然一点拖长的墨痕。
第120章 韩侂胄,香粉和无孔不入。
“先这样吧。”
与辛贛此时波涛起伏的内心不同,官家没注意到辛贛双眉蹙起的样子,也根本没将方才的话放心上,大手一挥,总算放过了辛贛。
“三郎啊,你也回去好好歇歇。听说今日你直接就冒领了‘越童’的腰牌出宫?日后行事万不可鲁莽了,出宫可得和我报备啊。行了,去吧。”
今日小雪。
空气里涌动着一种清新的凛冽气息,将一切涤荡得干净好闻。
此次该处理的事已经完成,该说的话、该防备的疑心都被完成。
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人了,辛贛便开始任自己的思绪回到默认返航的地方。
他一身青袍,走在宫道上,漫无边际,开始想莲心。
——今日在宫外时莲心的一番话,几乎颠覆他入宫以来的全部认知。
所有隐晦的拒绝变成了索求,所有刻骨的仇恨变成了无谓,一切仿佛都忽然调转了个个儿,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辛贛能理清宫中庞杂诡谲的一团乱麻般的人心,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如果说由“不愿意嫁哥哥”到“飞蛾扑火”的态度转变是由于两地分离而使她认识到之前未曾发现过的情愫还勉强算说得过去的话——尽管对此辛贛仍不敢苟同——那么,由力求寻找杀父仇人到现下竟会说出“我已全忘了”的话,却是为什么呢?
韩侂胄,当初在莲心生父虞公甫的故信中所找出的交往之人中的一位。
但因为他的来信回信内容都并无不妥,甚至客气得有些疏远了,所以并不像真的留下了威胁字纸的赵汝愚被他们所怀疑追查。
但入宫短短月余,宫廷之中的风波诡谲,与其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已令辛贛学到了从前所未曾习得的。
会做出威逼一国将领之事的人,是不会疏忽到留下明文证据的。
而格外被保存起来的信件中,其余的都是友人亲属的信件,为什么偏偏会有一封韩侂胄这个不远不近之人的问询信件呢?
在宫妃打闹一事结束后,辛贛开始将精力放在对韩侂胄的调查上。
而这位太上皇后的亲外甥大概是因为事发许久仍未被人问责,所以逐步放松了警惕。
在这一点松懈下,果然叫辛贛查到了一些东西。
那次在宫外棋馆的一次见面,周围全是耳聪目明、心思百转的棋道国手,辛贛不能将话说得明白,便将“韩”字写于莲心掌中。
他的未尽之意,是韩侂胄此人需要严查——所有和虞公甫有往来信件的人里,只有一个韩姓的韩侂胄。
那时候莲心说自己明白了。
那么有了目标可警惕,辛贛也就放心了。
他在宫中借地势之利,已尽力挖出了一半的真相,之后就是莲心在宫外施展计谋的时候。
可等到今日这一次见面,莲心为何会忽然反悔,决定放弃他们一起调查了这么久的真凶?
明明她对杀害虞公甫的真凶恨之入骨。
在上饶剿灭流匪、研制火药,在临安府费尽心思在官家面前露脸
这些无一不是为了令她自己强大,以便有一日能令她的杀父仇人毙命。
而辛弃疾、范如玉明明知晓这一点,也都装作看不见,其实就是默许。
在她身边的几个家人都不光不阻拦、甚至辛贛还在帮她的同时,她怎么会忽然打退堂鼓?
被人威胁了?
韩侂胄与太子赵惇、太子妃母家都关系密切,这一年来势力扩张飞速,前不久还背地里打伤了一个公开弹劾太子妃妇人干政的命官,倒是也有可能背地里使些阴招
辛贛略蹙起来眉,脚步行经池塘,拂乱了几只水鸭的行迹。
但不可能是因为这个。
别说有辛弃疾这一个轻功高手在家中镇守,只莲心也绝不是受到威胁就肯停手的性子。
她的倔强脾气,辛贛比谁都清楚。
辛贛仰面看天,衣袖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使得他的身形也像被柳条掩映一般,在衣料之间隐隐现现。
长长吐出一口气。
辛贛面无表情。
莲心,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一边继续沿着芙蓉池走,辛贛一边心神放空,漫无边际猜想着。
前不久听说她的异母哥哥虞莲鹤找上了她,也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亲哥哥才对韩侂胄有所改观…
说来难道是因为这个,所以意识到亲哥哥和他的不同,莲心才改变心意的吗
——不对,他现在不是要想这个。
自打从宫外回来,不论是在熙攘人群中,还是在独自一人时,只要思绪一放松,这个问题就会像鸠毒一样无孔不入。
辛贛不禁闭了闭眼,用尽全力清空自己走偏的思维。
猜莲心为什么不继续追究韩侂胄。
对,韩侂胄
也许是韩侂胄在她身边也放了眼线,所以叫她也像有宫中侍卫在侧的他一样,不敢将话明说出口?
不可能。
辛贛思索着。
父亲看起来粗疏,实际上对家中仆从的审查极尽谨慎,根本不可能放进漏网之鱼。
如果要让辛贛作比较的话,父亲那一具豪迈皮囊下掩藏的行事之缜密,与官家比起来可能都远超出去。
那么,也不是因为这个。
外人、内鬼都不是,难道是熟人?
来到临安府的熟人一共也没有几个。
除了姜夔,也就只剩韩淲。
韩淲倒是与莲心关系最密切的人,莲心从前也对他芳心暗许。
眼下虽然莲心已非孩童一样孺慕韩淲,而有像是要将对待当年韩淲的那种占有欲转移到他辛贛身上的趋势,但到底不像爱欲,今日怎么会
又走神了。
辛贛截停自己的思绪,眼角眉梢之间露出一点近乎绝望的神态。
总有人说有情饮水饱,听起来爱恋每分每秒都是快乐。
可事实上真到体会才能明白,这种每时每刻都能从各种事上不自控地想到另一个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不能再想了,韩淲和莲心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和韩侂胄没有关系,眼下要紧的还是弄清莲心为什么要放过韩侂胄等等。
辛贛终于停住了因心焦而四处漫步的脚步。
等等,韩?
韩淲?韩侂胄?
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为韩姓。
而之前他与莲心暗示时,限于身边的人,只写了一个“韩”字。
辛贛冷静的脸上露出一点悚然。
这让他的脸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忧悒的美丽,但与之相反,他的眼神里放出一种几可被称为暴怒的情绪。
如果之前莲心一直以为的,都是他在和她说关于韩淲的事情。
那么这就相当于她对于韩侂胄仍然是毫无设防的状态!
而韩侂胄今日就在府上大宴宾客。
已经在手中握住了虞莲鹤这个莲心的亲哥哥,他又怎么会不尽力将莲心骗去府中呢?
辛贛从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过。
他道:“我要出宫,立刻。”
那一张玉面已经完全被阴云所覆盖。
他转身,看着面面相觑、张口七嘴八舌劝阻他“官家方劝诫过郎君”“不宜鲁莽”的侍卫。
明明人群纷杂,但他一个人,却令嘈杂的乱糟糟声音不知为何慢慢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我说,我要出宫。”
他冷冰冰道,“别让我发现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去通风报信。被我发现者”
看着噤若寒蝉,等着他下一句的众人,辛贛略一笑,收住了未尽之言。
随后,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人们,便动身离去
回程的车上,莲心被李月仙附在她耳边的几个问题问得脸颊泛红,嚷着耍赖。
“装什么呀,我都瞧出来了。看不出来,小娘子,独占的心思还挺强。我不过说一句宫中有歌谣唱‘天不绝人愿,故使见辛郎’,你就开始一个人在那里嘟囔什么‘他已有喜欢的人’…”
李月仙坏笑着捏莲心的脸颊,“是谁呀?啊?你怎么知道?辛郎喜欢的人是谁?告诉我呀…”
“走开走开!那是我哥的秘密,我怎么能轻易告诉你!”
莲心满面潮红,只去低头喝手里的茶,强作镇定,“反正等我哥结婚,你总会知道那人是谁的。”
“我怎么就总会知道了。喜欢的人不一定能娶,说不定最后范娘子只会允许他娶她中意的小娘子呢。”
李月仙剔着指甲,余光一边偷偷瞅莲心,“到时候还不知道你和你嫂嫂能不能相处好呢。唉,真替你担心。”
说完李月仙又想笑,又极力忍住,只板了脸,煞有其事地看着莲心。
而莲心也有些愣了,“谁说我会有嫂…谁说我和嫂嫂相处不好了!”
虽然嘴上转过了弯,但显然心里过不去“嫂嫂”这个想象人物的坎,她眼神移到窗外,犹自有些不服气,小声抱怨,“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挑剔…寻常贵女,他肯点头吗!”
李月仙“噢”一声,作出“明白了”的样子,“他想娶公主啊?”
“你哥才娶公主!讨厌鬼,你和你哥哥一模一样的!”
莲心跳脚,和也被说中最不愿意听的话、此时一蹦三尺高开始嚷嚷着“我才不像李时盈那无赖”的李月仙打了起来。
和莲心比打架水平,等同于和辛公比词、和辛贛比美貌、和陆游比悼亡作品持续产出时长。
李月仙颇有自知之明,过了两招就利索认了输,“我错了!我不故意激你了!”
反正你也已经被激起来了。
李月仙的手终于感觉到桎梏松开,赶紧揉揉自己的手腕,在心中补全后半句。
瞧瞧今日对你哥那个要独占的黏糊劲吧,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你的私有物呢。
总而言之,李月仙除了暗地里偷笑之外,还是对现状乐见其成的,便赶紧求和,给莲心递上辛贛离去时帮莲心点好的茶。
“行啦,你哥哥费尽心思为你点了这么一盏精巧的茶,你再不喝它,它也要被晃散了。到时候,你哥作出这么栩栩如生的脸也要白费了。”
她看着那盏茶,摇了摇头,不禁叹息,“能作出这样的茶百戏,也真不知他需要私下练过多久”
什么脸?
哪样的茶百戏?
莲心什么都没注意到,正好口渴了,接过茶盏就要喝。
听见李月仙的感慨,她眼睛往下瞟了一眼,注意到什么,才烫了嘴似的,又赶紧将嘴撤离开杯盏的边沿。
点好的茶面上,浮着雪白如乳的泡沫,而上面是一张眼熟的脸。
正是莲心自己的模样。
莲心呆呆看着茶盏。
过一会,又看看大内的方向
她记起来了。
以她的面容,在茶面上作茶百戏,这是她在上饶时曾随口要辛贛为她做的事。
辛赣到底还是实现了他在上饶时的承诺。
之后一路无话。
将莲心从怔怔望着茶盏兀自出神的状态中转移开的,是车身的停顿,以及车外的马夫吆喝。
“莲小娘子,咱们到啦!”
他笑着,为车中的几人掀开车帘,露出外面府邸的牌匾,“这就是韩府,韩侂胄大人所举办‘小雪宴’的园子。”
李月仙率先下车,瞧着站在府墙外都能闻见的阵阵香粉,不禁连连打起了喷嚏。
她有些嫌弃,拿帕子掩住了口鼻,“只听说韩大人好美色,却不想连举办个小雪宴都请来如此多的莺莺燕燕连这里都闻得到香气了,真是俗。”
“反正你是为了‘满头花’的面子才来玩的嘛。”
莲心倒不怕这个,她从小没怎么接触过漂亮衣裳、香粉之类,分不出什么过艳、过浓,只要有个颜色香味她就喜欢。
她跃跃欲试,招呼李月仙往里走,“来来,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