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穿为辛弃疾义女后 > 100-110
    第101章 中秋,棋待诏和“歌且从容”。

    “你我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无法入宫,不能知道官家对你火药手札的态度,自然也就无从对症下药了。”

    人们大多忽略的边角里,三郎指尖把玩着琉璃酒盏,看着人群,轻声与身边的莲心说,“若能有个借口能时不时进宫,在官家耳边提醒,观察他对你的态度,情况会好很多。”

    “问题就是找不到借口。而若是次次都送上重礼,请皇后出马,她要价又有些太高”

    莲心瞟一眼三郎手中的酒盏,见他半晌未动,才放心地移开眼神,盯向他的脸,“三哥,莫非你想请其余宫妃吹枕头风?那可千万别请蔡婉容,她心思细密得很,嘴巴也可坏了!在宫里当着众人面儿,她就在说朱姐姐的坏话”与他一一讲起来初次进宫时与蔡婉容的过节。

    “我晓得了。不请她。”

    三郎时不时点头,听完了莲心的一车抱怨,才为两人杯中斟上酒,垂眼轻声道,“我说的方法,本也与后妃无关。”

    “那就行。”

    莲心心分两用,一边讲话,一边将三郎斟好酒的两只杯盏都拿走到自己面前,“是什么?”

    三郎看莲心一眼。

    他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宫中的一个职位:“棋待诏,是宫中专为入宫陪伴官家的擅弈者所设立的官职。棋待诏定期入宫值班,能自由出入宫禁,又常有面圣机会。”

    最后,才说出他的打算,“若要探得官家口风,是没有比我去应选‘棋待诏’更合适的了。”

    “可是你若进去了,就要常常伴圣驾那到底是费心费神的陪侍活儿。”

    听到一半,莲心就简直有如天打五雷轰,连大脑都嗡嗡作响,“你是科举出身的人,不能做这个。我们还是给后妃送礼吧?送谁都行,送蔡婉容也行三哥,你别拿这个吓唬我。你不能进宫的呀!”

    “莲心,你听我说。”

    三郎低声道,按了按她肩膀。他并不因为这句话而意外,显然莲心的话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妃嫔在后宫,官家对她们的印象只在闺阁之间。就算买通了后妃,就算我们的话能借此上达天听,不能保证那些话能被当真,也不能保证日后没有波折。只有我亲自入宫,你方能确定是有人为你尽心尽力,为此事保驾护航的。”

    “何况莲心,你此次本想回上饶,路途却屡次被歹人阻断的事,你忘记了么?你生父死因与真凶都未明,而显然现下阻拦你回上饶,此人才能在临安府中对你施以加害。”

    三郎明明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话中之意却坚定足以斩断钢铁,“这样的事,今后绝不能再发生。我们必须入宫查明真凶,才能安全地在临安府待下去。”

    直到听到这里,莲心才终于愣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三郎,呼吸轻轻颤抖着,连带眼睫也蝴蝶似的颤。

    “你觉得是凶手想阻拦我离开临安府?那么他这么阻拦,岂不是因为他自己就”

    他自己眼下就在临安府!

    ——还有什么是比发现警惕了许久的凶手此刻可能就潜伏在自己方圆几里之内更可怕的事吗?

    “一定是那个叫赵汝愚的人我和阿娘之前在宫中见过他,他整个人都阴森森的,就是他”莲心几乎六神无主,朝三郎急迫地喃喃。

    “嘘。别怕,莲心。嘘。听我说完。”

    莲心的惊恐太过明显,三郎不得不轻声示意她。

    他半蹲下来,手轻轻按住莲心的肩膀两侧,眼睛很耐心,与她对视,“——但只要我进宫,有了定期面圣的机会,那么借助这机遇,我便不光可以帮你探听圣意,更能寻找一些你的杀父仇人的线索——他如此张狂,必是临安府有名姓的人,一个个排除,总能找到他。”

    可是,“太危险了三哥,在宫中探听线索犹如火中取栗,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就会有杀身之祸。我不能让你去,”莲心反握住三郎的手臂,“我更合适。我有力气在身,我去当‘棋待诏’”

    可惜,三郎用简单的一句话就断绝了这个可能:“一局对弈下来,你能做到让官家输赢子数与你预料之数相同么?”

    而莲心果然立刻萎靡下来。

    弈之一道,在于算;莲心所长,在于力。

    用自己的短处去竞争,输都是其次的,只怕她到时候在人人恨不得长九个心眼的宫中都未必能活下去。

    “可是,宫中人心险恶,你身子又不好啊。怎么好去”

    最终,莲心还是轻声道出了她最开始拒绝的原因。

    她对于宫廷的认识,早已不仅限于小时候看过的后人杜撰的宫斗戏码。

    斗争源于权力,而宫禁中汇集了临安府的权力核心,明刀暗箭,她与范如玉已领教一回,最终都还是以她们送礼求和结束。

    换作三哥一个人在宫中,又该如何独自承受?

    而他所面临的风险,也将成倍地增长。

    三郎垂下眼:“那就只当我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帮父亲能消除官家的考验,帮助父亲一展宏图吧。”

    而那个“别的”,莲心却清楚地知道他在指什么。

    莲心抿起嘴。

    口是心非,他们两人都清楚。

    和三哥口中说出的话相反,他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她。

    三哥的爱护和照料,她以后究竟怎样才能还清

    莲心看着他:“三哥,三哥我”声音哽塞住了。

    她不想要他冒这么大的风险,但她也真的想解决这件事,把一切终结。

    三郎没有看她,只支着下巴,将酒盏拿在手里把玩。

    “别在脸上露出来。今日是中秋,大家好不容易团聚,你若真成花脸猫了,可就丢大人了。”

    三郎轻声提醒,眼睛仍垂着,玩笑般的,“你也不愿意被你韩淲哥哥写一首‘浣溪沙哭鼻子’留作纪念吧。”

    什么浣溪沙!

    莲心破涕而笑,方才的事被这新鲜出炉的嘲笑压过,被她暂时抛到一边。

    她忍不住去和三郎打闹起来。

    “不过,三哥,我早就想说了。”

    一番追打后,事情议定了,莲心心里有些话也终于忍不住了。

    她扳着三郎的肩膀,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盏,“——你能不能不要再玩这个了!自己身子如何,自己不清楚么!真是,总拿着这个,看得我多担心你呢”

    说着将盏中的酒一泼,“啪”一声放回案上。

    随后也不待三郎回答什么,莲心又急急忙忙转向一旁在和别人玩双陆的辛弃疾和范如玉,叉着腰让他们将手里的双陆棋交给她查看。

    惯爱使诈的两个人苦不堪言,只得和她打哈哈。

    奈何莲心长大了,威势和脾气都大起来,最后两人还是不得不老实听话,心有戚戚地换回了普通的棋子。

    三郎静静看一会不远处慷慨发表长长的“诚信赌/博”演讲的莲心,低头看一会莲心夺走后放在案上的酒盏。

    许久,他极轻地:“你到底”便想到什么,声音渐轻,住了口,阖上双眼。

    只有三个字,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三哥,你真过分。”

    莲心在场上四处跑了一圈,最终又绕回了原处,在三郎肩膀边突然冒出一个头。

    明亮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脸,露出谴责。

    “从前你还记得在爹爹阿娘那几个耍赖的积年惯犯之中纠察呢,现下却成了无动于衷、尸位素餐的人了。”

    莲心对不远处挽起了袖子和杨万里、尤袤几人划拳的辛、范二人指指点点。

    这两人靠着自己拳脚上有些功夫,又有多年使诈配合的默契,把骨牌在桌下递来递去,眉飞色舞的,就差个铜锣一敲就能唱戏了,“瞧他们俩,把杨伯父都给耍成了个猴子!”

    三郎顺着莲心的手指看过去一眼,弄不明白一点:“怎么就这样喜欢猴子?”

    原先莲心刚被他接到辛家时刚好遇上他抱病,他病中素来容易心情郁闷,嘴上也不留情,莲心便偷偷形容撞上他枪口的人都是被“骂成了猴子”;

    后来到了豫章,她在家中庭院偷偷养青苔和蘑菇,常冒雨看望其长势,私下里与他形容自己“颇像猴子”;

    到了上饶作客,她与韩淲为了给大哥设套而对打,当时更用“冬眠猴子”类的话笑话韩淲。

    三郎的眼神轻轻偏转一下。

    那时候的事,回想起来真宛如隔了层毛琉璃一样,记忆已渐渐模糊。

    但不想莲心对于“猴子”的热爱却一如以往。

    三郎侧过脸,看着莲心。

    ——猴子之说,究竟是从何而起啊?

    韩淲爱凑热闹,听着了两人对话,身子从前排往后倾,仰着脸倒瞧着他们:“莫非小莲心也自认为是‘难化之人,心如猿猴①’,所以若干种法,制御其心,乃可调伏?”

    “倒不想你还颇有佛缘嘛!”韩淲哈哈笑,手要去摸她的脑袋,同时,另一只脚随时准备着往右撤。

    触及身旁姜夔鄙视看着他脚的眼神,韩淲毫不心虚地一挺胸:开玩笑!谁敢和莲心那小丫头比力气!何况现在还是火药加强版的莲心!自然是跑为上计!

    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并没有触碰到莲心的脑袋顶。

    他的手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

    “若真是难化之人,那更要小心了。”

    三郎一手支着头,一手从莲心面前越过,轻轻将韩淲的手拨开,“韩哥哥,你也注意些。”

    这是在外面,人们不知道辛、韩二家熟识,又对无亲无故的男女交往十分在意。

    就算辛、范夫妇二人并无约束,但人言可畏,在莲心着急等着进宫得到官家认可的紧要关头,没必要闹出些流言。

    韩淲知道三郎的意思,但看着逗弄惯了的小妹妹,又实在嘴痒,便笑道:“哪里就有那么人盯着?三郎,你也忒小心啦”

    说着又想去刮莲心的鼻子:“你说是不是”

    这一个小动作,却又被三郎伸手拦住:“韩哥哥。”

    韩淲被反驳阻拦到第二次,人有些愣了,也露出了惊讶表情。

    他看着三郎:“三郎?”

    说这句话时,韩淲并没有放下手。

    从记事起,他就在三郎这一辈孩子里是最年长的大哥。

    其他韩元吉门下的学生不必多说,都对他颇为客气;

    而三郎虽然有时常与他玩笑谐谑,却将分寸把控得很好,从未令他真的难堪过,反而两人在玩笑间愈加亲密。

    而现在

    韩淲看着三郎,手仍停留在莲心面前,维持着一个马上将触碰的姿势。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三郎。

    而周围的人已渐渐投过来眼神。

    朱淑真更是猫似的小步走来,将下巴放在莲心肩膀上,笑道:“这是在闹什么呢?”

    众目睽睽。

    三郎朝左右扫视一圈,看清了周围都是人的样子,浅浅露出了一个笑。

    他雪白的下巴弧线绷紧了,自自然然玩笑道:“韩哥哥,我们都是比你小的弟弟妹妹。你真要为日后与老师给你择定的小娘子议亲而试手,还不如来摸我脸。”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一时间,周围众人则都喷茶的喷茶,掉筷子的掉筷子:“哈哈哈哈哈——”

    韩淲更是:“噗——”

    才放下手,转头去捶笑得最大声的姜夔的肩膀了

    笑闹过了一场,到吃月饼的时候了。

    韩淲走到庭中的一处,撩起袍角,坐在正一坐一立于石阶上的三郎和莲心身边:“方才是我有些过分,对不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忽略了莲心这个小妹妹已经渐渐长成大孩子了的事实,没有顾及到小妹妹的声誉,只顾着自己好玩。

    他这样的作风,确实欠考虑了。

    莲心一笑:“韩哥哥,许久不见,你倒客气起来啦。”

    三郎也只轻松带过,“现下后悔了,想再摸我的脸也来不及了。”

    “噗——嘁!”

    韩淲被逗乐了,忍不住用力责怪地拍拍三郎的肩。

    “大哥给你们两个赔礼道歉,来吃月饼吧。要什么馅?”

    他不再多说,将从厅中偷偷带出来的玉碟所盛的月饼递到两人面前,“五仁,红豆,桂圆,火腿快选吧!”

    争执后的尴尬是最难消解的。

    此时说什么都不好,莲心便拿了红豆的,三郎拿了块火腿的,只埋头吃起来,没再说话。

    一时间,庭中竟然只余咀嚼声。

    最终,还是莲心先开了口,岔到另一个话题:“对了,方才听三哥说的韩哥哥,你要议亲了?”

    “有几位人选吧。”

    出乎意料,韩淲没有立刻回答,出神了半晌,看一眼三郎,才模糊地回答,“还八字没有一撇呢。”

    三郎道:“韩哥哥害羞了?”

    莲心闻言推三郎一下子。

    而三郎只是任她上手,也不反抗,只由手肘支在膝盖上的坐姿变为更加舒展的姿势,向后靠在了庭柱上。

    韩淲先是斥责:“干什么呢。别动手。”

    随即有些发愁地仰头看向天空,缓缓吐出口气:“倒不是害羞,是你老师和师娘看中的人,没有一个我认得的。既不知道她样貌如何,更不知道是什么脾性,想到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可真是害怕万一她不是我喜欢的性格呢?”

    莲心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也坐了下来,隔着三郎问韩淲。

    “韩哥哥,你说怕她不是你喜欢的性格,这话可有些武断噢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性格?”

    三郎的十指对点,安静听着二人对话,视线微垂,略笑了笑,没有讲话。

    “每个人大多喜欢与自己相反的脾性啊,这很好猜。据我猜,姜夔必定喜欢活泼奔放的,陆家兄弟喜欢安静乖巧的,三郎么,谨慎冷静太过,日后喜欢上的肯定是哪个热烈大胆的小娘子,你信不信?”

    韩淲煞有其事地分析,“至于我么,我”

    一时间,他竟然迟疑了,“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呢?”

    分析了别人这么多,结果自己的反而想不清楚了?

    三郎好笑道:“是什么样呢?”

    不知为何,韩淲却三缄其口,仿佛颇受此事困扰似的。

    想不清楚的,便暂时不去想。

    韩淲叹了口气,摇摇头。

    “大家都长大了啊”

    他跳过这个问题,一边啃下一口月饼,一边躺倒在台阶上,幽幽道:“过了今年,说不定姜夔也要成婚,我也要成婚。到时候,大家怕是再没有这样快乐聚在一起的时候了”

    三郎没有讲话,略低了下头。

    看了韩淲一眼。

    大家都长大了。这话倒是没错。

    每个人都到了迈入人生下一个阶段的时候了,从指缝里无可奈何流逝走的,是东流水一样的少年时光。

    就算日后再有权有势,也没有人可以再复制出那一个冬天的少年心性和快乐。

    一时间,三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直到莲心实在憋不住的纳闷不解打破了这莫名伤感的氛围:“韩哥哥,你是不是没数清节日呀。过了中秋,还有冬至;冬至之后,还有元宵。那么多节日,怎么就是最后一次了呢!”

    私自取消公共节假日,别说是封建王朝,就是放在现代,她也得给他判个死罪!

    大大的死罪!

    三郎拉住莲心呲牙咧嘴扑向韩淲的去势。

    “好了,别咬。小心咬掉你的牙。上次来信还说你掉了一颗。”

    三郎的手指往旁边一指,好笑,“与其咱们吵,不如看看那边的偷听贼”

    韩淲和莲心依言,缓缓转头。

    四目相对无数目相对。

    “嗳呀,他们咋发现的?”这是范如玉的惊声。

    “我就说老杨太高,得往下蹲蹲吧”这是来自辛弃疾的甩锅。

    “此乃‘杨’长避短也!”尤袤的谐音梗展示。

    “嘘,赶紧想想拿什么借口掩饰咱们想听韩淲娶媳妇的八卦意图。”姜夔是个务实派。

    “意图已经被你说出来了啊!”可惜清醒的只有朱淑真一个。

    韩淲也确实听得清清楚楚,“听什么?听我娶媳妇?”

    他都气乐了,“谁说我要娶媳妇了,我出来是给三郎和莲心两个送月饼的。你们能不能正经些!写写诗,作作词,那才是正经文人过中秋该做的么。瞧瞧你们,哪有个文人的样子!”

    被揪住了错处,有理也要亏三分,更何况他们本就也没理。

    一众文人都被训成了缩手缩脚的猴子。

    没有办法,为了挽救些形象,只好做些正经事

    “那么,以‘中秋’为题作诗词。限时一炷香,胜者得杨伯父家中所藏的御赐月饼一盒、我父亲腕上翡翠十八子一串、张伯父所藏上品松烟墨一锭”

    三郎一一念罢,点燃手中的香,轻轻一甩,插在靠窗的青釉龙耳香炉中。

    轻烟飘散,聚在府上的歌楼二层的人们便一边就着皎洁月色,一边三三两两苦思构想起来。

    蟋蟀声声,姜夔先作完,收了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②。”

    但听毕了,众人却无一不摇头晃脑:“不好,不好。虽用词精妙,意却太悲。偏题了。”

    韩淲说“就是”:“听我的。”

    便念:“一年明月在中秋,数日阴云不奈愁。忽喜新晴转书室,极知清夜照歌楼。

    醉当弄影如坡老,诗就撞钟忆贯休。千里故人应若此,吾生常好更何求③。”

    这

    偏题倒是不偏题,意头也十分圆满,但却到底富贵过甚,少了些清丽风雅。

    就在大家连连摇头,又在苦思冥想时,一位面生的官人在一旁冒了头,笑道:“我已得了一首。可否叫我一试?”

    此人笑起来时飞扬洒脱,明明面上略见皱纹,却无一丝老态,眼神炯炯。

    “这是张孝祥,张公。他和杨万里杨伯父、你的伯祖父虞允文是同年的一榜进士,不过他却不仅是进士。当时,他以二十三岁之身即被擢为第一,是为当年状元。”

    三郎轻声给莲心介绍,“他当是我朝最年轻的几位状元之一了。”

    莲心猜测:“既然如此,想必文采过人,必能给出‘中秋’佳作吧?”

    三郎笑笑:“有可能,我们听听看。”又低声问,“每人一首,你可得了句子没有?”

    莲心只会赏词,不会写词,憋了半天也就得了一句:“喏。就这些了。”

    三郎也猜到了,接过她手中的纸,也不看,只收在手里:“无妨,剩下的我帮你补上。”

    都是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习惯,无需多言,只简单两句,就交谈毕了。

    两人便继续看着发出声音的中心。

    此时,张孝祥微笑着,慢慢默背他方写出的中秋之词。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④。”

    好个状元之才,真不愧是古代的全国第一,确实力压众人,毋庸置疑呀。

    莲心和三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意思。

    唉,和这群靠文采吃饭的人一起比诗词,何异于与千里马比速度呢?

    想到这里,莲心只觉被三郎拿在手里的纸也突然碍眼起来,便不禁想伸手去拿:“罢了,我的就不拿出来丢人了”

    话却被一旁不知何时过来的朱淑真阻断:“嗳,别。”

    她方收了笔,显然是已经写好的样子,抬脸儿冲莲心一笑:“方才你与你哥哥的话,我也听着了。既然你们能写完,那干嘛要退缩呢?怕别人指指点点?反正我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的。就算你再无法与别人相比,有,却总是比没有要好的,是不是?就像有的东西,你伸手不一定能要到;但不伸手,是一定无法得到的呀。”

    说完,她也不再看莲心的神情,自顾自扬声念写好的诗:“秋来长是病,不易到中秋。欲赏今宵夜,须登昨夜楼。露浓梧云淡,风细桂香浮。莫做寻常看,嫦娥也解愁⑤。”

    与张孝祥的相比,确要逊色许多。

    周围人的反应冷淡不少,但莲心若有所思,拼命为朱淑真鼓掌、捧起场来:“朱姐姐,你真厉害。”

    朱淑真笑笑,摸一下莲心的脑袋。

    转身看一会三郎。

    她将诗稿递给他,问:“辛三郎君觉得呢?”

    三郎偏过脸,礼貌看着她答道:“好诗。”便低头将她的诗稿收好在方才统一收纳众人手稿的木匣子里。

    朱淑真便笑笑,收回视线。

    站在一旁的莲心的视线在朱淑真和三郎之间打转。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咬了咬嘴唇,转头朝杨万里一笑,问:“杨伯父,还没有写完哪?”

    “嗳,催什么,这孩子这才刚写完,瞧,墨还没干呢。”

    杨万里一头雾水,“哎哎”喊着,却还是没能阻止莲心将他的诗稿取走,替他念道:

    “西山走下丹砂丸,东山飞上黄金盘。径从碧海升青天,半湿尚带波涛痕月下醒眼搔白首,明年月似今宵否⑥?”

    听毕了,大家又是一阵夸赞。但到底没有方才对张孝祥的那阵赞誉声大。

    莲心心下有些难言的失望。

    片刻,三郎走过来,轻轻接过她手里的纸张,帮她将诗稿收好。

    中秋的夜晚很长,人们的诗一句句讲着,月亮、桂树一次次被提起。

    到最后,所有美好的祝愿似乎都要被说完了,大家也倦了,倚在小楼的窗边齐看月色。

    无边无际的明亮,铺满整个世界。

    三郎沐浴在月色下,转头对莲心轻声说:“你那位朱姐姐说得也很有理。就算你不想将作的句子公之于众,至少也叫我来接上吧。完整有个结尾,总是比无疾而终要好的。”

    水榭边,蛙声阵阵。

    湖面倒映着一个月亮,莲心的眼睛中也映出一个。

    她拿着月饼,想了片刻,笑着轻声说:“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她拿肩膀推推三郎,“三哥帮我接。”

    三郎将空酒盏握在手里,半倚在栏杆边,看着小楼外的一轮圆月,“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范如玉不知何时走到二人的身后:“好呀你们,背着我们,独自胡乱作诗呢。”

    莲心转脸笑:“阿娘,你就说三哥的句子中说的是不是实话吧。”

    范如玉不禁一乐,伸手摸了摸楼上窗的位置,果然纱窗触手湿凉,是宿雨未干,仍残存着痕迹。

    想到这几个月辗转反侧的纠结痛苦,现下终于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家人。昨日之痛,宛如昨日死;而今日的一切快乐至此,真宛如今日方生。

    范如玉摸摸莲心和三郎的脸颊,回头挽住辛弃疾的臂膀,与他对视一笑:“那我也来给你们接上一句——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

    辛弃疾哈哈一笑。

    与他们几个不同,他只略一思索,便轻松道出一句。

    远处开始有人放起来烟火,不断有砰砰的爆炸声,火药的燃烧声,随后是人群的欢呼声,叫人辨不清任何语句。

    三郎和莲心站得远,什么都没有听清楚:“什么?”

    辛弃疾只是笑。

    辛弃疾的文采大名在外,别说在上饶,就是在临安府,也少有人能以词与他比肩。

    故而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

    辛弃疾从杨万里手中接过笔墨,挽起袖子,笔下如走龙蛇,在纸上誊写。

    直到收了笔,众人探脖过去,终于看见全部。

    辛弃疾是众人里面唯一认真一笔一划写了序的:“淳熙辛丑,客居临安府,同妻如玉,子赣、莲心同度月夕,共作此词身安且健,妻贤子孝,此乃人生至乐之境,虽千金亦不可易也。”

    手心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莲心仰头看着三郎,偏头看看范如玉,向前看又能看见辛弃疾。

    左看右看,只觉怎样都好,无限的快乐。

    周围的惊哗声越来越高,莲心轻轻默背着,随众人一起念出正文: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唯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⑦。”

    回想起去年中秋,我们置身于桂花丛中充满欢乐地饮酒,桂花倒映在杯盏之中,月色也倒映在杯盏之中。而今夜我们登上小楼,仍旧与去年一样拿着酒盏,人却换了一批。云和雨打湿了纱窗,将月色也掩埋了一半。

    简直恨不能乘着长风去问问上天,为何要安排我们经历过去那些苦难。但我们与上天相隔如此遥远,又哪里有通信的方法?眼前,唯有小楼之中的烛影摇曳、月色流淌。既然我们已经经历过这些苦难,坚强地走到现在,那么索性就让我们忘掉前尘,从容举杯,为今夜高歌一曲吧!

    莲心念毕了,看向周围静悄悄的一圈人。

    不知为何,从此篇起,她过去所不能理解的什么“画龙点睛”、“孤篇压全唐”类的夸大词语,突然都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场景。

    莲心将纸卷了几卷,揣进自己怀里。

    脸庞笑眯眯,视线也笑眯眯。

    原来这就是被大佬带飞的快乐呀。

    ——果然够爽!

    第102章 雨,言出法随和“用钱如泥沙”。

    “如何?”

    三郎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庭中正在鼓捣什么东西的莲心,回头问辛弃疾和范如玉。

    辛弃疾和范如玉脸上表情一反素日的嬉笑之色,有些凝重。

    辛弃疾欲言又止:“唉。”

    范如玉倒是没有叹气,但神色也不算轻松。

    她只看着三郎,静静不语。

    良久,才转开脸,看着庭中突然一簇一簇爆发起的绚丽火焰,轻声道:“三郎,那太危险了。”

    离中秋已过去了半个月,按理来说,除了中秋夜官府特赦,其余时间是没有人突兀放烟花的。

    显然,中秋之夜临安府中的烟花齐放是官府所为,今天白日中的燃烧火焰却并非如此。

    ——在中秋夜的谈话后,莲心和三郎议定了入宫做“棋待诏”的方案,去向辛弃疾、范如玉二人禀明,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为说服二人,三郎特地令莲心给两人展示她最新的火药研制成果。

    “莲心将火药手札交与宫中内侍的时间,与官家给我与父亲发出宣召旨意时相差不多。如今已到了十月份,我们抵达临安已有近一月,莲心的手札也交上去月余了,却始终没有消息。”

    三郎回答范如玉,“再拖延下去,不得到官家的认可,我们仍没有自保的手段,只怕临安府中的真凶就要等不及了。”

    原先不着急,是因为几人从没有遭受到过凶手的任何截击。

    然而当莲心落单,总在暗中有股力量阻止她离开临安,这样的事实便很能说明问题了——她正在被真凶密切注意着。

    辛弃疾摇头,不赞同三郎的观点,“保护莲心的方法多的是,不说家中的护卫了,单是你爹我一个,临安府敢与我叫板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三郎,爹爹能保护好莲心。你们还是孩子,用不着你们来操心这些事。”

    “那么,莲心的事先放到其次。还有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有此事在,我们本也不可能在临安府安稳度日。”

    三郎面色未变,走近些做个手势请辛弃疾坐下后,卷起袖子,垂眼为他倒茶。

    茶香袅袅,在清神的香气里,他轻声道:“父亲,据可靠的宫中消息,御史王蔺已书奏章,以当年先斩后奏创办飞虎军、私自调动官兵为己所用等缘由弹劾你,其中不乏多处挑拨、污蔑、以父亲的归正身份大作文章之语。眼下奏章只递到了通进司,尚未到官家案头,但等官家真的看到,也不会太久了。”

    而这话是莲心也没有想到的。

    她一惊,抬头去看辛弃疾的面色。

    因为去年秋日整治饥荒的事,爹爹为民着想,用了雷霆手段威慑趁天灾哄抬粮价的米商。而也正是因为手段如雷霆,所以留下了不少能被抓的小辫子。

    现下,果然要被人逮到弹劾了么?

    在一家人都骤然变色的情况下,辛弃疾没立刻讲话。

    他拿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年逾四十,曾做过将领的男人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他并不显出特别惊讶,只幽幽叹息:“做下这些事,就料到会有今日。不过早晚的区别罢了。”

    不过,“三郎,你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也不是他怀疑,实在是三*郎并未入仕,又抱病许久,他又是哪里结交的人,哪里来的消息呢?

    “近日常在外奏琴,认识了一些人。他们听琴时说的话,许多是无心的,但即可猜测其爱好何物。之后分别就此稍加攀谈,再辅以厚礼,便能认识想认识的人,得到想得到的消息。”

    只看三郎的表情甚至看不出他在说出的是这样令人有些后背出冷汗的话,他看起来仍是那么秀异舒展,与俗世之事无关似的,“我陆续接触了些人,他们说的不算有出入。想来弹劾的事也是属实了。”

    范如玉和辛弃疾对视一眼。

    若是辛弃疾被弹劾的事是真的,倒也确实合理。官家以述职的名义将辛弃疾召来临安府,却只见了一面就将他撂在一旁,根本未过问职务情况。

    而临安府有官家的亲军殿前司,是对于官家最好施为的地方,一旦想罢免辛弃疾的职位,根本不需要考虑辛弃疾恼而翻脸反扑的风险。

    而此时再考虑之前所说的莲心之事——若辛弃疾真的被罢免了,那么,他又该怎么保护住莲心呢?

    甚至,他们一家人回到上饶,怕都难逃被商人趁机报复的局面。

    辛弃疾将手肘放在案上,沉默着,陷入沉思。

    范如玉凝眉,亦没有想出任何可行的结果。

    她无声呼了口气。

    “那份奏章,有多严重?”

    “‘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此语在奏章中随处可见。”

    范如玉轻抽一口气。

    在御史的弹劾里,这已算是相当严重的指控了。

    若官家听信了此言,那么老辛的职务恐怕真的有被罢免的风险。

    这样看来,令三子入宫搏一份前程倒却也是一条出路

    辛弃疾又“啧”了一声。

    两手互相搓一搓,随即变为无奈垂下的姿态。

    “不行。爹不允许。宫中不是一般人能待下去的地方。”

    出乎意料,就在莲心以为他要点头的时候,辛弃疾却道,“你才从死里逃生多久?爹和你娘的心,在细丝上悬了十六年,好不容易前阵子你身子好转了,你却又要将我们的心放在油锅里煎么?”

    “宫中凶险,绝对不成!”他斩钉截铁,如此宣布

    “没想到爹爹态度如此坚决。”

    马车的颠簸中,莲心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道,“这样的话,此事也只能算了。”

    三郎赞同,“嗯,只能算了,我再另自己找人引荐我去做棋待诏吧。”

    莲心剥栗子的手一顿。

    另找他人?

    看来三哥说的‘算了’,其实指的就只是从爹爹这里走通门路‘算了’吧?

    莲心“唉”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她见车一直往前驾,才顾不得别的,赶紧挑了帘子探头:“老伯,你先送我,是去李月仙李娘子府上,别走错了啊!不是先去三哥说的御史府上!”

    听车夫爽快地“哎”一声,莲心又转头与三郎嘱咐,“李娘子被唐琬的家里人找上门来,递信的时候听起来那些人是来势汹汹,口信里却也没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我怕出意外,若你见完御史我还没出来,你就派护卫进来府里吧!”

    方才与辛弃疾、范如玉如此这般地辩论一番,最终也没说动他们同意三郎入宫的事。

    倒是朱淑真忽然派了侍从来府上,说是她见着李月仙被唐琬家人找上门来大骂,剑拔弩张的,估计与唐琬有关。

    因此,莲心才赶紧火急火燎地出了府。三郎要去的地方与她顺路,便一道来了这边。

    “紧急成这样子,我也不可能放心叫你孤身进去。”

    三郎一边整理坐乱的衣袖,一边道,“我与你一起进府吧。”

    “不用,你不是要去见御史么。怎么,就这么怕他叫你弹琴?莫非之前发誓说再也不弹琴的话竟是真的呀?”

    莲心玩笑毕了,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我只是去劝个架,就算拉架挨了打,也不会重。你见御史的事才是不能耽搁。”

    “——你若出事了,我去找御史还有什么意义呢?”

    三郎这一句话落下,莲心的手停住了。

    她慢慢抬脸看向三郎。

    而三郎并没有看她,只是挑了帘子向外看去,轻声道:“外面又还下着雨”

    道路上不停有因忙着赶路而滑倒摔跤的人,路上凹处积满了水,摔倒的人都沾了一身的泥。

    他看着街上的人。

    天光将他的脸颊轮廓打得羊脂玉似的美丽。

    那种眉清目朗,因为在陌生和熟悉之间,所以让莲心满心茫然。

    手里莫名的慌乱,有种想要拿点什么的冲动,但又不知道该拿什么,只好转而轻摸摸自己的脸颊,反手按在后脖颈上,不知所措地挠了挠。

    触手一片柔软。

    然后莲心将眼帘垂下去。

    车外有沙沙的轻响,人们的脚步像鼓点一样。

    每当皮肤有莫名湿润的触感时,莲心就知道是外面下雨了。

    雨像能涤荡一切似的下起来。

    雨脚如麻,击打在车顶,震得马车都怦然作响。

    莲心摸了摸耳朵边的脉搏,小声道:“三哥言出法随啊。”随后不自觉笑了下。

    三郎便也靠在窗边,看着天地间的雨势。

    过了会,三郎才道:“你最了解三哥。三哥顶多是言出必践。”

    莲心的语气很轻快:“我知道。我当然了解。”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车轮辘轳滚动而过。

    莲心放下在耳边的手,低头继续去剥方才剥到一半的栗子最后一层皮,也继续方才的话题:“我还了解,你是咱们家里最倔的一个你一打定了主意,谁都说服不了你。我说的对不对?”

    说话间,已到了地方。莲心将手里的栗子塞到三郎嘴里,也不等他回答什么,便拍拍手,跳下了车,拉着他一起向李月仙的府中走去。

    车夫身边的侍从见家中的郎君和小娘子都进去了,便打了个呵欠,问车夫:“这地方可不近,赶一路的车,累人得很。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脚?”

    “歇什么!郎君肯定过一会就出来了,他之前说的那御史的府邸在那一边,要过去还得走回头路,远着呢。”

    车夫指指来时的路,“最多一炷香他就得出来,那才能在天黑之前赶上呢。你还是别做梦,咱们闭眼坐片刻,就当歇歇算啦。”

    听车夫这么说,一旁侍从才恍然,只好听令,收回脚复又坐下了

    “你还敢犟嘴?你看看你找的什么人,做的什么事,近日临安府中盛传陆游新收了貌美姬妾,还颇为宠爱的事,是不是你找人传的?”

    一声厉喝在院中响起。

    视线所及处,是位体态颇为丰润的贵妇。

    她看起来已有半老徐娘的年岁,却样貌极美,让人根本记不起她的皱纹,只能在心里感叹其美丽带来的威势。

    不过眼下,显然她眼下的呵斥是更叫莲心等人感叹的——其声量之大,简直能越过府中大片的花园,穿透墙,传到邻居家去,不得不赞一声中气十足,老当益壮:“你想做什么?啊?告诉老娘,你究竟想做什么?现下临安府中盛传你姨母成了明日黄花,被你姨父忘到了脑后,这好听吗?你高兴了吗?回答我的话啊!”

    这肺活量

    莲心都忍不住揉了下自己的耳朵。

    而一旁的朱淑真忍不住出言:“唐二娘子,虽则我只是经过,不该插手你们的家事,但李月仙你女儿也是好心。唐大娘子已去了这么多年,临安府中关于她死因的话,除了‘思念前夫婿而死’之外,基本就没别的。这好听么?”

    “何况,据我所知,为着唐大娘子这事,陆官人在郎君堆里交际时,常被人追捧,说他‘尽享齐人之福’,随后像淌海一样地往他府里送姬妾。这像话吗?李月仙李娘子看不过眼,也是她的孝道。”

    唐二娘子上扬的凤眼一挑,却“嗤”一声,“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陆官人再不好,也终究对我姐姐一往情深,为了她写了那样多悼亡诗。这还不能说明他喜欢姐姐吗?”

    然而,这一句话彻底叫庭中炸开了锅。

    李月仙连素日里娴静高雅的模样都端不住了,难得不和朱淑真针尖对麦芒似的对骂,转而朝她母亲跺着脚嚷:“一往情深?真是好笑!连朱淑真这种离了郎君活不了的人都看得清的事,你竟看不清?悼亡诗写了,到底是谁受益啊?反正没人将那诗烧给姨母,倒是‘深情’的陆官人,每写一首悼亡诗,临安府都有数不尽的怀春少女指望着嫁给他做续弦,往他身上生扑呢!”

    朱淑真没反应过来:“哎,不是”说的话却被李月仙径直忽略过去。

    李月仙仿佛怨气终于找到个宣泄口子似的,手含怒一伸,指向莲心的方向,“莲心告诉咱们的,你没听见?他一个又一个地往府里又娶又纳的,最近还刚从张鎡手里纳回家一个叫‘新桃’的妓子,还给人家写诗!狗屁的深情,他要是那么深情,怎么不去净身房一趟?人家热心着呢,给他断了子孙缘,不过顺手的事么!”

    被说到这事,唐二娘子脸色也不好看:“是啊,真是可恶”

    她自动当没听到李月仙那句“净身房”的话,思索一会,竟然提脚就要走:“姐姐才去多久,他就纳新的?看我去他府中将那妓子打出来!”

    “嗳呀阿娘,事情根本与什么续弦什么姬妾没关系,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李月仙气坏了,“我要所有人都不要再觉得姨母是因为陆游才含恨离去的!陆游靠着给姨母写悼亡诗,结果引来了大房二房姬妾,这是正常人做的事吗?我只是不想姨母死了还不安生,还要被人利用!”

    指名道姓的怒骂,这对母女的对话已经不适合外人再听下去了。

    莲心瞧朱淑真,朱淑真瞧三郎,三郎瞧莲心。

    虽然视线落处不同,但三人想的显然是一件事。

    ——再不撤退,就要被灭口了啊!

    几个人像蚂蚁搬家似的,一步步后撤。

    而就在他们无声接近门口时,另一边的母女对话还在继续。

    “是啊,所以呢?你倒是证明你姨母不是为了被陆游休弃才忧悒而死的啊。现下全临安府都在说她被忘在脑后了,相当于她原本的名声上又添一重不好听的话。你到底帮到她哪里了?”

    “现在没帮上,不一定以后也帮不上啊。”

    李月仙却胸有成竹,朝正在撤退的莲心所在的方向一指,“莲心小娘子之前能帮我证明他移情别恋,自然也有法子证明姨母不是因为他才悲伤而亡的!”

    唐二娘子和她击拳:“行,那我给你一个月。若到时候临安府的风言风语还没有好转的势头,你就乖乖跟我去他府中把那个叫‘新桃’的妓子拎出去;若是你真做成了,那么我最盈利的那五间铺子都送你。”

    李月仙信心满满:“不信任我,你也得信任莲心小娘子吧?——一言为定!”

    莲心顿住脚,三郎也跟着停下,回转过身,看向唐二娘子母女。

    全场死寂,视线全部汇集在莲心一个人身上。

    莲心颤颤巍巍抬起手,礼貌不失尴尬地指向自己:“我?”

    她忍不住嘴角都开始抽搐了。

    见鬼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之前是受人所托,现下银货两讫,她为什么要去管一个男性长辈因为给亡妻写悼亡诗而纳到小妾的事!

    ——这都算什么事啊!

    第103章 读心,情圣和一厢情愿。

    “——事已至此,先用饭吧。”

    回到府里,范如玉听了莲心的一车抱怨,也听得耳朵发疼,按按眉心,叫身边的女使田田将给莲心和三郎留的晚饭端上来。

    “总归也不是没有好处。”

    田田“哎”一声,一边端饭,一边道,“那位李娘子不是答应了,若莲小娘子做成了,便将她母亲输给她的五间铺子分莲小娘子一间么?甚至若那五间里头没有满意的,还可以随意更换她其它铺子中的任意一间。临安府的铺子,多值钱呢!”

    范如玉“啧”一声,反手就做一个要打她的动作:“你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也不看看这事有多难!”

    田田笑着躲了下,将饭菜端来,站在坐着的一家人身边,一边布菜,才一边垂着眼轻声道:“娘子,郎主职位不一定什么时候被罢免,你们总要为日后的生活早做打算啊。坐吃山空,不是长久打算。多挣几个有收入的铺面才保险。”

    田田在辛家侍奉的时间有很久了,身份又是半主半仆,范如玉有事也不避着她。

    所以她早就跟着听说了辛弃疾被弹劾的消息,“府里这么多人,像婢子这些下人,倒是给口饭吃就能活了;但像娘子,像郎主,像小郎君小娘子,你们要过得好,非得有固定的大笔进项才行。只靠郎主从前的积蓄,虽多,但也有用尽的一日呀。”

    “再说,还有大郎君他们”

    说到这里,田田自知失言,开了个头就收回了话音,只推了推范如玉,言语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今年上半年,打三郎君陷入重病,郎主护子心切,留在上饶专心为他调养后,大郎君就时不时有微词,不乏偶尔冒出一句怕被官家迁怒于他的抱怨。

    虽然后来莲小娘子求来皇后懿旨与神医后他便不再说此话,但依田田看,照着这个架势,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大郎君就会分走一大笔郎主的家产,自辟别院住去了呢。

    田田看了眼范如玉。

    今年上半年,田田一直留在上饶操持,跟着郎主来到临安府后,又将这一年的家中事都一五一十报给了范如玉。

    但知道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听了大郎君的举动,范如玉虽脸色不好看,却也并没说什么。

    她和辛大郎到底隔了一层,而辛大郎又不像辛二娘等人年纪小好亲近。

    就连之前她和辛弃疾要收养莲心,都是照着三郎出的主意,告诉大郎,莲心的一应开销都从二人私账走,不走公中,才压下了他的反对意见。

    范如玉拧眉看着莲心,陷入沉思。

    所以,田田所说也是有理。

    若老辛真的被罢免,这大郎会做什么,也是说不好还是趁早想出些生财之道比较好。

    只是,“这事很不好办。”范如玉转向莲心,“一来牵涉到你陆伯父,若做成了,难免日后他记恨你,你会不好面对他但这却还算小事,二来,你要证明一个已离世了许多年的人的心,这却要怎么做到?”

    “一来,陆伯父不是小心眼儿的人,阿娘你也知道。若‘唐大娘子并非因他而死’之事为假,那么我是不会捏造证据的;而若此事为真,那我还替他摒弃了个道德包袱呢。他感谢我都来不及,恨我做什么。”

    “二来么”

    莲心吃得满嘴流油,抬起脸儿,冲范如玉一笑,“若此事是人人都办得成的,还怎么显示出我的本领呢!”

    这话才彻底将愁眉不展的范如玉逗笑了。

    她面上的表情略有松动。

    一旁的三郎早就撂了筷子。他正喝了口水,见状便适时劝道:“妹妹总有各式的法子,能将棘手的事做成,母亲就叫她去吧。何况我看李娘子手底下有一家香药铺,其中售卖临安府中名列前茅的上佳硫磺、硝石。虽则家里也有香药铺,但品质到底不如临安府的,妹妹从前调配火药时,屡屡苦恼于材料不够好而火药威力不足。若能赢得那间铺子,也就能请其中的老师傅一同帮忙了”

    他朝因为听到这话而脸颊突然放出狂喜光芒的莲心笑笑,“到时候说不定你火药的效力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依三哥看,等你做成了此事,就要那间铺子正适宜。”

    范如玉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莲心已经像只山野间的猴子似的到处乱叫乱窜了。

    “我要铺子!我要师傅!明日就干!”

    她跳回来抓住范如玉的胳膊,“阿娘,我要!我要!我要嘛!”

    见状,范如玉也忍俊不禁,无奈摇了摇头。

    “好罢,你就去吧。只是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到了问别人消息的时候,别不舍得花钱。”

    范如玉叫田田从妆奁里取出银票,给莲心塞到了腰包里。

    随后想起什么,又叫田田端着小厨房方焖好的酒煎羊去给书房中刚见完客人的辛弃疾送去。

    “你不必急着回来,老辛连日见客,肯定喝了酒,叫他醒醒酒再用饭。”

    范如玉叮嘱田田,“他脸色要是不好看,你就别多问了。知道了么?”

    这几日他见了不少旧时好友,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和三郎所得到的没什么出入。

    虽然仍不知是因为老辛的归正人身份还是他习惯先斩后奏的风格叫官家早已产生不满,但官家想要免他职的心思已经不难猜测。

    在这种情况下,他再怎么照旧在妻子儿女面前表现得笑嘻嘻的乐天态度,范如玉也知道,他心中不可能对此事毫无波澜。

    范如玉叹口气。

    夫妻多年,她了解辛弃疾的脾气。

    就像莲心有时候喜欢在嘴里嘟囔的什么“大男子主义”一样,老辛确实不折不扣是个能顶起一片天的那种男人。他喜欢将家中的一切都顶在自己肩上,为妻儿安排好一切。

    而这样的他,对于这一次的失意,是绝不想被她察觉、令她担忧的。

    范如玉能做的,就是短时间内先留给他一片独自思考、冷静、放松的空间。

    田田听了一耳朵范如玉的嘱托,不停点头:“是、是。婢子一定记得。”

    又想了想,看一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娘子别心焦,天冷起来了,你一受冻就容易起疹子。现下天色还早,你不必急着入睡,只等着婢子回来给你热被窝再睡吧。”

    范如玉却摇摇头,抚抚田田的肩头,“着什么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身份又不同于其余人,这些侍奉我的杂活你不必做。夜寒露重,路上小心,不用急着回来。”

    田田这才面含感激地朝范如玉一礼。

    之后便披上斗篷,由小女使在前头提着风灯,迤逦去了。

    又是个雨夜。

    临安府已连下了十几日的雨未曾停歇了。

    而这场雨的绿意仿佛也蔓延到了室内一样。

    莲心瞧瞧范如玉,转头朝三郎使了个眼色。

    “听说田田姐姐原先与那位整整姐姐关系很好?”

    整整就是之前身为辛弃疾侍妾却芳心暗许给来府上行医的医师的那一位。

    最后她的事还是由辛弃疾发现了不对,虽然当时辛弃疾气得跳脚,但到底做不出不留情面将人光杆一个赶出去的事,再加上范如玉从旁劝说,也只能给整整备足了盘缠,叫她与那医师自行婚嫁去了。

    而莲心近日与田田玩耍,却听说了不少她和整整之间要好的话。

    “嗯。原先很要好,后来整整和医师私通事发,田田就与她决裂了。我记得当时田田连月都打不起精神来,还总是训斥整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三郎像是知道莲心想问什么似的,轻描淡写说出了句关键的话。

    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话意味深长啊。

    莲心品嚼着,品出来点味,偷眼去瞧三郎。

    “爹爹是情圣啊?”

    见三郎面上不动如山,莲心就知道他那拿冷静表情压下心中笑意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禁狗狗祟祟的,拿肩膀去撞他,“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又拿下巴朝门外那道离开的背影扬一下示意。

    而果然三郎只被撞一下就浅浅笑了。

    他躲开肩膀,反按住莲心的肩头,红润的嘴唇张开,想要说什么。

    “你想说,爹爹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田田姐姐一厢情愿,所以你想叫我别操心,是不是?”

    莲心现下简直像能读心似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三郎几乎毫无动容的表情,心里面却能听见他的声音波动,“嗨呀三哥,你总是多虑。我向来不操多余的心。爹爹自己都承认自己‘好色如好山’,不是这个,也总有那个,你我再担忧,又有什么用!总归阿娘也不计较,天天都左被爹爹捏肩,右收爹爹礼物的,她过得高兴就行了。”

    想的全被说中,三郎也不推搪装样,只是无可奈何,轻声道:“你一天的精力就放在读我的心上么?”

    “三哥的心,就像一本借阅来的书,我还是趁能读的时候多读读吧。”

    莲心狡黠笑笑,“之后怕不能读了,那可就晚了。”

    两人便又在窗边,靠着肩膀窸窸窣窣说笑起来

    雨下个不住,丝丝缕缕从檐角往下漫。

    端着托盘在廊下走来走去的女使都不约而同沿着墙根走,生怕这大得过分的雨飞溅起来,溅脏了她们的衫子。

    在莲心与三郎的一番话后,田田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算起来离开的时间,也不过是走了个往返的路。

    回来之后,她的神色虽然勉力如常,但对于屋中几个都对情况心知肚明的人而言,都不难看出她脸颊下的失落和强颜欢笑。

    见状,范如玉叹了口气。

    莲心和三郎却松了口气。

    和三郎对视一眼,两人又都知道对方在想和自己一样的事。

    现在不转移话题,什么时候转移?

    三郎便挪开了目光,朝田田道:“姐姐可知道我和姜夔姜郎君的来往信件被放在哪里了?上回拿过来,这次就找不见了。”

    闻声,田田才从背对着众人侍弄了约有一炷香的兰花面前转过来,赶紧道:“三郎君,我这就给你找去!”满面的如释重负,立刻转过身,几乎像道影子似的冲出门去了。

    范如玉也不去拦她,只看着她伸手抹脸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莲心想逗她笑:“阿娘别叹气,总叹气要长皱纹的。”

    “到了我这岁数,许多事都看淡啦。人的精华在魂魄,肉身反是其次。长不长皱纹都无所谓,反正美貌是最没用的东西。”

    范如玉摇摇头,斜倚在榻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感慨,“你看唐大娘子,活着的时候在临安府可是鼎鼎有名的才女、美人,嫁给你陆伯父之后又怎么样了?只一年,就被休弃,现下落得个这样的名声。我真替她不值。”

    莲心也跟着点头,“那倒是。满打满算,唐大娘子和陆伯父只结婚了一年。哪来的那么多非君不可?李娘子总为了这个愤愤不平,我也能理解她。”

    “嘿,你这小丫头,倒是也有人生感悟了?”

    窗外头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仿佛在笑话煞有其事的莲心。

    第104章 落潮,兄妹和“剔尽寒灯梦不成”。

    莲心差点从榻上原地蹦起来。

    回头看见突然出声的始作俑者,才又委顿在榻上,怒喊:“爹爹!在人背后吓唬人,晚上要尿床的!”

    “那我不怕,今晚我睡你娘的位置,她睡我的位置。就算尿床也不是我自己的位置,岂不妙哉?”

    “呸!”

    范如玉头也没抬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一边拿了瓜子壳去丢直接从窗户翻身进来的辛弃疾,一边忍不住笑,“你个老不正经的泼皮,真尿床了,就给你送到养济院去。”

    “那也行啊。不过我不能一个人去。你陪我,我就去。”

    辛弃疾的身手很利落,从窗外单手翻进来,直接干净利索地盘腿坐到了榻上,连一点儿案上的东西都没碰掉,只一伸手,搂住了范如玉的肩膀嬉皮笑脸,“再说了,你我儿女尚在,说什么‘养济院’?难道你信不过他们会给我们养老?”

    三郎清了下嗓子。

    莲心条件反射般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如出一辙的神情。

    莲心便转回辛弃疾和范如玉,好心地替他们翻译:“三哥现在在想,若你们再继续这么不正经,我们两个现在就给你们送到养济院。”

    三郎点头:“嗯。”

    辛弃疾:“”

    范如玉:“”

    这威慑很有效果,两个人该松怀抱的松怀抱,该肃容的肃容,均灰溜溜直起了身。

    见大家都正常了,三郎才终于说起正事。

    “明日妹妹就要去唐二娘子处取唐琬生前的诗稿了。若不能知道逝者生前的想法,至少从她生前的作品中可以窥得些片段。”

    三郎道,“你们可有什么要叮嘱她的?”

    辛弃疾摸摸下巴,思索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儿啊,临安的人都难缠得很。说不过,你就打”

    却被三郎无语截断:“此行需智取。”

    辛弃疾摊摊手。

    那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如玉也狐疑地看看三郎。

    不过是出门翻个诗稿,这有什么好嘱托的?

    就是三郎第一次跟着韩元吉上学,她和老辛也就送到了地方就没再多担心——他二人回家了之后还欢呼雀跃,放开胃口吃了顿因为油烟味大而在三郎在家时不能吃的烤肉呢。

    所以她也只道:“和唐二娘子讲话礼貌些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她“咔咔”嗑着瓜子,好奇道,“你说唐二娘子和李小娘子说的是实话吗?陆务观和唐大娘子到底是表兄妹,日久生情的,说不定唐大娘子确实情根深种,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若真是如此,咱们家莲心就是把唐大娘子的诗稿从头翻到尾也证明不了什么呀。”

    范如玉意识到不对,自己越说越脸色越不好看,瓜子都不嗑了,直起身来,“那不是捏造证据吗?”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眼下既然被赶鸭子上架,那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唉——”

    莲心趴在榻上,像条死鱼,长长地叹气,“唐大娘子这事,一切的根源就怪她和陆伯父是表兄妹。你说你都和他是表兄妹了,他家中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嫁过去就是吃苦的,干嘛非得嫁过去?”

    三郎倒有不同意见:“日日相见,难免情不自禁。”

    范如玉质疑:“不能这么说吧,那我年少时还与倒夜香的日日相见呢,也没见我情不自禁。”

    “志趣相投,又兄妹相称,情分与寻常人自然不同了。”

    “那这么说的话,日后世上的表兄妹相处可都得注意着些了。本身就是表兄妹,朝夕相处,更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莲心晚饭吃得太饱,有些犯困了,随口道,“若我是她,我就不会和表哥在一起。得不偿失,怎么都不划算。”

    这一句话说出口,满室之中忽然没有人答话了,只有丝丝雨声,和辛弃疾因觉得几人谈论内容无聊而不受自控睡过去的阵阵鼾声。

    夜晚太寂静了,一瞬间,天地仿佛都静止。

    而莲心却并没有弄清楚这静止的缘由。

    她只能顶着三郎和范如玉的目光,继续说完。

    “兄妹情深,已经足够难得了。日后真结了婚,日常相处间难免有龃龉,难免落得一对怨侣的结局。那不就连兄妹情都没有了?”

    莲心说到一半,视线不知怎的,开始往地面上瞧,做不到再看着两人说话了。

    “兄妹情也是很珍贵的,要是我,就不敢轻易丢掉这情分最后万一落得夫君、哥哥都没有,那才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呢。”

    她轻声说出心里话。

    很奇怪,明明是心里话,说出去的话不是应该像斩钉截铁一样坚决吗?

    但她不知为何却感觉到一种渐渐被水漫过脖颈的错觉。

    真心话要说出,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想和三郎说说话的欲望。

    莲心大口呼吸着。

    那种强烈到几乎心虚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如果得不到三郎态度如常回应她的话,就要窒息了似的。

    所以莲心急迫地转过头,想和三郎说话。

    但不知何时,三郎已转开了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注视着她讲话时的脸了。

    “三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三哥?”

    心里面有种难以忍受的焦灼,还有简直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恼火,莲心近乎不耐烦地维持着笑,伸手用力去抓三郎的胳膊,想把他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看清楚表情。

    她不依不饶的,一定要他给予反应和答复,“三哥,你发什么呆?你听到我方才的话了吗?你别装听不懂似的呀。”

    这句话问毕,方才久唤不动的三郎终于转过了脸来。

    “听到了。明白了。”

    三郎面上维持着一种近乎艳丽的微笑,“你说的也在理,那么就这样和你的好友们说罢,我想,唐大娘子听到这话也是不会有异议的。毕竟她与陆伯父的结局也确实不算美满。”

    说完这话,他停了一会,终于还是轻推开莲心握着他袖子不放的手,起了身下榻。

    随后一边垂脸整理自己乱了的衣衫,一边与众人道:“明日我要去御史府上,前几日一直耽搁着,明日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那么,今日我就早回去就寝了?”

    他回过头,见范如玉和略作迟疑的莲心都点了头,才浅浅一笑,回以颔首,随后转身利落地踏进了黑夜里。

    几步之后,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范如玉和田田都没敢说话。

    两人偷觑着莲心。

    莲心则像是想给自己找些事似的,埋头整理范如玉嗑剩下的瓜子壳,脸上有种固执的神态。

    哗哗的瓜子壳声像海水落潮似的,响了约有一炷香,仍不见停息的趋势。

    范如玉听不下去了。

    她和田田又对视一眼,才小心翼翼对专心垂着脸,誓要把瓜子壳扫成尖塔的莲心道:“儿啊你、你没事吧?要不你也早些就寝?跟阿娘一块睡?”

    田田也拼命点头:“莲小娘子,婢子将被窝已拿炉子暖好了,现下热热的,正适宜躺下呢。快来洗洗睡吧!”

    但莲心却仍专注于手下的活,头也没抬,只撅起了嘴,“不要*。”

    夜雨像潮水一样涤荡。

    涤荡,能改变一切。

    带来从前没有的事物,带走从前已有的事物。

    而人的心,也会忍受不了落潮时的反差吗?

    人又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可以承受失去的呢?

    莲心不知道。

    该说的话,她已说出口,她从不为此后悔。

    只是。

    她只是想着方才辛贛像面具一样覆在面上的微笑。她看不懂他那时候的任何想法。

    莲心握紧了手心,咬住嘴唇。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弄清楚一件事。

    她对辛贛的读心特权,原来只是在他愿意叫她读的时候才能拥有的呀

    ——莲心那位容色惊人的哥哥最近不跟着她来了。

    这是最近贵女们私下议论的热点话题。

    与以往聊天时多少会各有争执不同,这一次,大家齐齐都在叹惋失望。

    辛家这位小娘子的三哥哥,来了临安府一个月,就接送了一个月的妹妹。

    原先不论莲心出入大小宴会,都常有他护送,赴宴中想吃什么玩什么类的大事小事,根本都不必让她亲口要求,全都有哥哥操心,只需她哥哥一来,她便一张嘴就是喜欢吃的剥好的坚果,一走过来就是爱玩的游戏。

    而其余旁观的别人呢,也并不吃亏。

    辛家三郎看起来因为容貌出众而显得有些距离感,让不明内情的人敬而远之,实际上真人进退有度,有良好的教养和礼貌,除了有时候因为被许多小娘子轮番搭话而不得不找个地方躲清静外,也从不做叫人难堪的事。

    现下他不来了,无疑叫大家损失了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就连李月仙都幽幽叹了口气,“你与你哥哥吵架了,怎么还波及别人呢?”

    她倒不是像朱淑真一样,喜欢缠着莲心三哥说个不停,而是因为原先有莲心三哥的存在,不少小娘子都跑来她们聚会所在的茶坊中三三两两地买饮子,顺带偷瞟。她的茶坊在短短半个月内进账都涨了八成。

    而眼下莲心那位漂亮哥哥不来了,茶坊中便又渐渐恢复了冷清,只剩下她们几个拿此处当筛查诗稿的办公地点的人,以及不死心的零星几个小娘子在此处徘徊。

    “我再说一遍,我没和我三哥吵架!他只是最近忙罢了。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莲心将手里的一篇诗稿看完了,放到一边,又抽出另一张,念道,“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①。”

    “不对,这是朱姐姐的。”她不耐烦地将这张诗稿抽出来,动作有些粗暴地塞到朱淑真怀里,头也不抬,“你自己写完就收好了,别总往这堆纸里头乱放,我在看唐大娘子的诗稿呢!”

    李月仙咳一声,自觉地起了身,往门口迈步。

    最近的莲心脾气暴躁得吓人,不过想到是她的请托才叫莲心有了这么大的工作量,她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抱怨了,只得假作无事,慢慢溜向门口。

    正巧门外面经过熟悉的贵夫人,是个姓韩的高官侧室,因为喜欢缀满头的珠翠和鲜花而被人半嘲半恭维地称为“满头花”。

    满头花与李月仙笑问:“今日还在忙?铺子的事这样多么?”

    李月仙便摇头,笑答:“不是铺子,是家中姨母的一些事罢了”因为一时半会不想卷进里头两个人的争执里,便索性站在原地,与她闲聊起来。

    而茶坊之中,朱淑真也不是轻易忍气吞声的性子。

    被莲心吃了火药似的排揎了好几日,她也忍耐不了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做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好心来帮你整理诗稿的,谁活该被你这样三挑四拣的呢。”

    莲心半点没给她留情面:“你帮到什么了?说是来帮我,还不是一直在与人讲话?我三哥来的时候,你就一直追着他讲话;三哥不来了,你就自顾自写词。是来帮我,还是来看别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句句针尖一样利的一番话,莲心才觉得多日以来积压在胸中的块垒稍抒发了些。

    她冷冷扫朱淑真一眼,低下头舒口气,继续翻阅起诗稿来。

    莲心的话确实不给人留面子。

    朱淑真也是在原地站了许久,平复了羞恼的表情,才露出一个冷笑:“诗稿你当时能找上李月仙,还不是我给你引线的?没有我,你现下能看什么诗稿呢!”

    说到这里,也是真恼了,索性道:“当时你不是还答应叫你三哥给我弹琴,以作报答么?既然如此,我现下就要听他弹!弹完,你我两清,我也不再在这里碍你的眼,如何?”

    “什么?前段日子我三哥来此处接送我,你明明都点了曲目,听过他弹琴了!”

    朱淑真坚持:“那不能算。我要的,是他单单给我一个人弹琴,方才符合之前你我的约定。”

    “或者说,莫非你二人真的闹翻了,所以你才不能答应我的要求?”

    忽然朱淑真靠近了莲心,故意嘲笑般地轻轻笑一声,“是你自己说没有闹翻的噢。”

    莲心咬住嘴唇。

    “弹就弹。你等着吧。”她抬头看朱淑真,倔强地和她对视,连眼都不眨,直到眼眶泛红,也不肯收回怒视的视线,“真不知道你一个不明情况的人,在自以为是乱猜什么等我哥哥弹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叫他和你见面。”

    朱淑真嗤笑一声:“别把你哥哥当成你自己所有物似的。”

    她将手指在案上唐琬的诗稿上点了点,讥笑,“以免重蹈覆辙,哈?”说完转身便走了。

    只留下莲心,明明腔中满是怒火,却又不自觉地感到落潮般的失落感。

    她摸摸自己的脸。

    脸颊的皮肤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变得干燥了。

    是因为什么?

    因为落潮带走了所有湿润的空气?因为说真心话得到了惩罚?还是因为长久没有眼泪的滋润呢?

    莲心不知道。

    浑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她轻轻地、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

    第105章 坏女人和“春从春游夜专夜”。

    天边的朝霞轰轰烈烈,映得池塘中的水像块流光四溢的锦缎。

    莲心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抱着膝盖,往池塘里扔小石子。

    第一个扔时,她冷得发抖,还没有舒展开手脚,所以不能算;

    之后扔的是枚兔子样的石球,和她的属相相刑,所以不能算;

    至于方才扔的石块——那块石头边角尖锐,扔出去时划伤了她的手。而她素来是个受到一点伤害就会因杯弓蛇影而退缩不前的脾性,石块脱手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反应就让她松开了五指,石块掉落在地上,所以更不能算。

    露水摇曳的清晨。

    昨晚又是一场夜雨,浇透了整个临安府,也浇透了整个府邸。

    在府中还没有人醒来的时候,莲心就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三郎屋子外,瞧着他檐下的雨被风吹得垂落如丝,瞧着这座仿若水帘一般的房屋了。

    而那么早就到来,却到现下仍在继续徘徊的现状,也是有原因的。

    莲心放下抱着膝盖的手,改为盘腿坐。

    她将手里的石头拢了又拢,拣了又拣,从中挑出一个最像有两只耳朵一条尾巴的,才仰头,对站在一旁的田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说话算话,如果能打六个水漂,就立刻进去找三哥!”

    田田身着一件杨妃色的衫子,领口那一圈柔软雪白的风毛遮住了她的下巴,也遮住她轻轻叹气的声音。

    “行。莲小娘子,婢子陪你一起。来,小心手冷,婢子给你拿着。”

    田田蹲下去,想从莲心手里接过那一堆各色的石头,可莲心的手明明已经冻得发红发干,却飞快地一躲,抱着石头,避开了田田的手。

    “再叫我试几次,万一这次又出意外呢?…我再多试几次。”

    最开始还是固执的神情,到了最后,声音渐渐低如自语,莲心的神情也近于低落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何必为难自己呢?

    田田想这么说。

    不要再扔石头,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了。

    因为没有任何话,没有任何人要求你需要打满六个水漂才能进去找三郎君呀。

    可是想一想,在一生之中,庸人自扰的事又哪里因为这一件嫌多,画地为牢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

    田田便又收回口中欲说的话。

    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扔够六个水漂。

    但莲心还是起身朝三郎的屋子里走去了。

    然而,莲心在含着警惕的预想中演练的一番问答、纠缠并没有出现。

    在她们接近三郎的屋子时,门口的侍卫看见了,朝二人笑着行了一礼。

    “莲小娘子要找三郎君么?不巧,三郎君已经出门了。他忙着为了郎主的事去联系御史,这几日都在外面见人,恐怕今日也早回不了。”

    他并不知三郎与莲心近日来的不自然和别扭的样子,仍对莲心十分热情,说着话就叫人要给莲心搬坐垫,“莲小娘子先稍坐坐,想玩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紧,我们左右也没有别的差事,一直在这里候着。”

    莲心推开他的手:“不不,我不坐。既然三哥不在,我就不叨扰,你们忙你们的去。”

    只是口中虽然如此说,眼神却还不自禁地朝屋内望去。

    思绪像奔腾的潮水一样,根本无法被控制住。

    见御史?

    这样的早,这样的日子,他不在屋子里,又真的会在那里吗?

    他有这么忙吗?

    而这么忙的三哥,其实并没有像她一样,囿于二人之间的争执,是这样吗?

    明明在来之前,莲心已经祈祷了千万次,只希望三郎不要因为她无声的抵抗而与她疏远,可眼下祈祷真的起作用了,不知为何,莲心却无法感觉到那么轻松。

    在她煎熬的同一时刻,三郎并没有和她一样煎熬,而是将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别的事上。

    不知为何,这个事实像刀一样,在一瞬间,仿佛一剑封喉,割伤了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待啦。只麻烦你记得我要与三哥说的事,我有几个姐姐想听三哥弹琴,请他三日后找个时间去一趟。”

    好在许多情绪来得快,强压下去也快。莲心笑了一笑,咽下喉中的硬块,用轻快的语气朝侍卫道了别,“那我就走啦。”

    侍卫抱拳,答应下来,“莲小娘子放心,待三郎君回府,我一定与三郎君禀报。”

    而莲心已经走远,只朝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子时二刻的时候,三郎屋中的侍卫终于来回禀,告诉莲心,三郎已应下此事,请她放心。

    “看吧,我就说我和三哥没有吵架。他这不还是答应了我要去吗。”

    一直等消息等到现在,莲心早已披散了头发,只裹在被子里,坐得身子僵硬了。

    她想笑一笑,“朱姐姐才是真的会误会人呢”

    但心里又有个声音清楚地提醒她,海洋表面的安静和缓,从不代表海面下没有波涛汹涌。

    “唉。”

    叹一声,瞧一会夜色。

    随后,又是几声长长的叹气。

    但莲心却说不出什么来。隐隐约约的痛苦,像无形的冷风一样,感受得到,却描述不出。

    她趴倒在被衾上,一下又一下地叹气,好像胸腔中满是空气,誓要将它们全都呕出去一样。

    叹到第十几声时,来她屋中守夜的田田终于忍不住了。

    “莲小娘子,你在因为什么发愁呀。说与婢子听听,说不定婢子能帮你出谋划策呢?”

    她蹲在莲心榻边,温柔道,“与婢子说说吧?”

    莲心点点头。

    就在田田以为莲心要说些见不到三郎君、和三郎君置气、苦恼于之后如何像往常一样对待三郎君之类的抱怨时,莲心道:“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你觉得我是不是?”

    而还不待田田反应过来,回答些什么,莲心却又用被子忽然裹住了自己的脑袋,缠成一个蚕蛹,朝一旁一倒,“别回答!我瞎说的,方才不是在想这个。”

    便缩进了被子里,紧紧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

    田田用极轻的声音唤她:“小娘子,小娘子?”她也没有丝毫反应,只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见状,田田也只好又替她掖好被子,才转身,坐在了榻下。

    “唉小娘子,人这一辈子可能会做的坏事太多了。只要你没有做下一个郎君做了会被叫‘贼子’的事,那你就不是一个坏女人。”

    潮湿的夜晚,田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而她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竟也毫不惊讶,只继续道:“小娘子,你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三郎君也没有只是人的心有太多种样子,你们刚好不一样罢了。这怎么能是个错误呢?”

    长长的、轻轻的话像云雾一样。

    不知何时开始,莲心陷入沉睡的鼻息早已经均匀地响起了。

    田田回身,看了会她的睡颜。

    良久,田田的神情变得很温柔。

    “傻孩子。”

    她倚靠在榻边,像看一个摇车里的婴儿一样看着莲心尚且稚嫩的脸庞,“就算‘坏’,那又能怎么样呢?人的心只要能不痛苦,就比什么都强。被追求,总比求而不得要好得多吧?”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①”

    高高的楼阁之中,轻纱浮动,朱淑真坐在那层层叠叠雾似的轻纱之后,以手轻轻抚过案上的琴弦,含笑赞道,“真个一床好琴。让见者倾心,不是虚言。”

    “——我不是在说你哥哥,我只是感慨这琴甚好,值得被名家弹奏罢了。你干嘛这样的谨慎,将他的人看得严就算了,连他的琴也不许人碰?”

    抬头,见到一旁莲心的神情,朱淑真才觉得有趣儿似的,掩口笑一声,朝她摇摇手指,“罢了,我不与你这丫头计较。你家哥哥人呢?说好了要给我弹琴,不会又被你私藏起来了吧?”

    明明方才说着话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又变成了满口什么“夜专夜”、“私藏”这种带着颜色的揶揄话了!

    莲心气得小脸发白:“我说他会来,自然就会来!眼下还没到时间,你究竟急什么。别说你对我哥哥有心思,就是没心思,这话你自己听听,合不合适呢?”

    朱淑真却兀自挂着娇媚的笑,在送到楼中的辛贛的琴四周绕来绕去,好奇地不停拿手去抚摩琴身、琴弦。

    那样的缠绵动作,连一旁的李月仙都觉得实在不合适,出言阻止了:“朱淑真,你别太过分。莫非你真的想变成传言里的那种人?”

    莲心的面色又是一变,明明脸还气得发白,却在听见李月仙的话后,下意识朝朱淑真瞟去了一眼。

    方才她和朱淑真虽然吵个不休,斗嘴其实也只是不痛不痒,连朱淑真面上的表情都没有改变。

    而李月仙不愧是和朱淑真多年的对头,一出口就是朱淑真最讨厌听的话。

    依她所看,朱淑真却是不能再像方才和她拌嘴那样善罢甘休了。

    而果然,就在莲心暗暗猜测,想要出言岔过话题时,朱淑真已经变了表情。

    “传言里那样?我在传言里哪样?”朱淑真冷笑着,手从琴身上收回来,朝楼外一指,“像娼妇一样?像贱/人一样?或者换句话说,像临安府所有的男人一样?”

    “真不知道触到你哪根筋了,我不过有一些男人,那又能怎么样呢?又碍到你什么了?”

    “就是你,”她指李月仙,又指莲心,指得腕上细细的五六个金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还有你,你们两个的夫婿,日后也一定会做和我一样的事。妻妾齐全,等到你们哭的时候,真希望你们还能有现下指责我的力气来指责他!”

    说完,也动了肝火,一屁股坐在榻上,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气。

    “你那漂亮哥哥到底去哪儿了?弹毕了此曲,你守着你的哥哥,我见我的万花丛,你不必提心吊胆了!”

    最后,朱淑真眼圈儿一红,自暴自弃似的嚷嚷,“人呢?不会你果真与他吵架了,今日也请不来,根本是耍我玩的吧?”

    谁和三哥吵架了?

    莲心不禁上前,要张嘴反驳。

    但朱淑真却破罐子破摔似的,只朝莲心点着脸颊喊羞:“说大话,被我逮到了吧!就知道你不会和郎君相处,果然和这么一个人物处在一个屋檐下,你也把握不了机会,白白浪费了天赐的机遇么!还不如叫我来,保准叫你哥哥快活”

    人在红尘里打滚打得久了,讲话也一概荤素不忌。

    莲心勃然大怒——朱淑真可以放肆,但她不能拿莲心的家人说这种话!

    她抓住朱淑真的胳膊,正要和她理论,楼阁之中悬挂的珠帘忽然轻轻传来碰撞的连绵声响。

    那声响柔和连绵,仿佛细雪簌簌。

    莲心若有所感,回头望向门口。

    宛如玉山上行,肌肤莹白的郎君挑起珠帘,走进来。

    那样的容色,令人惊异,几乎映亮了整间楼阁。

    “你们在谈论我?”他面色如常,问众人道。

    第106章 手,私藏和“恩怨尔汝来去”。

    夕阳的光胀满了整座小楼。

    那种辉煌、明亮,看起来根本不像一种事物即将消亡前的场景。

    “或许是因为夕阳西下本来也不代表消亡吧。”

    三郎眼睫低垂,调着琴弦,那夕阳的光照在他面上,把睫毛打出一片裙边似的阴影,那种精致,几乎不像真人,“夕阳过去后,说明到了夜晚到来的时刻。你说对吗?”

    讲这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心分两用,一边半跪在琴下调弦,一边与莲心讲话。

    过了一会,没听见莲心的回应。

    他便抬头,朝正有一幅出神样子的莲心笑笑,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前几日忙,倒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想到叫我弹琴来抵扣的?”

    莲心方才故作若无其事和他闲聊的心情立刻没了。

    就像野生动物嗅见天敌味道一样,莲心如果有耳朵,恐怕早已竖了起来,她警觉地小心道:“三哥,我搅扰到你出去见客了?”

    “没有。何出此言?”

    辛贛一边整理琴身下的络子,一边道,“我是说,你还挺聪明的。此举与空手套白狼何异呢?”

    说罢,露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来,笑着摇了摇头,又垂下脸去调琴了。

    莲心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三郎这句简单的话。

    不像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琴中大家,三哥弹琴,确实不费心也不费力,只是因为容色过人才误打误撞有一个“千金琴”的名号。

    只靠弹一曲就能换来别人帮助,他觉得颇为划算,倒也不难理解。

    她便笑笑:“噢我是当时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才只好想到三哥你了么。”

    三郎便也不奇怪了,点了点头。

    只是,莲心站在一旁,有些迷茫地挠挠额角。

    三哥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会像之前一样,像二人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一场暗流涌动的对话一样呢?

    在场的人不止他们两个,莲心并不能问出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辛贛已经将琴弦调好了。他最后拨弄了两下琴,确认了音准,便站起身,拂了拂琴弦挑动时掉落在衣裳上的浮土。

    这来回的几句对话间,莲心也琢磨出了一点味。

    此时再看一眼,仍见他颇为放松、似乎并无尴尬难过的神情,便也松了口气,一边看着他的神色,一边有些小心地与他玩笑:“三哥,你这琴也太旧了。果然琴艺不精,都是没有苦练的缘故,瞧瞧,这上面都是土呢。”

    说完,狡黠朝他一笑。

    三郎被揭了老底,轻拍了一下莲心的脑袋。

    两人的脑袋又凑到一块。

    他低声苦笑:“饶了我吧。大庭广众,说这个做什么。”

    不知为何,莲心敏捷更胜往日,立刻反问:“三哥就这么怕李娘子和朱娘子听见么?”

    她笑道:“不像三哥往日作风么。”

    这和那两个人有何关系?人多口杂,临安府的流言又是传得最快的,他不练琴这事若是传到他老师耳边,只怕以后会被老人家追上门来也说不准。

    到时候,他的好日子可就过到头了。

    一想到那场面,就是性格淡如三郎,也忍不住想要流汗——他在琴艺上的老师,是临安府出了名的琴痴,那逼人练琴的法子层出不穷、前无古人,是个人都不想被他盯住。

    所以,不练琴这事,着实不能叫人传出去。

    想着这件事,三郎低头,要与莲心说什么。

    而莲心面上的表情却令他微微一愣。

    “怎么了?”

    辛贛半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手指轻轻按一下她的眉心,目光很温柔,“缘何皱眉呢?”

    莲心卡壳:“我”

    她皱眉了吗?

    她也不知道了。

    根本不该有的憋闷莫名在胸腔里不停挣扎着。

    更奇怪的是看见辛贛对她态度如常时,心中产生的轻快和憋闷混杂在一起,令她摸不着头脑,又像一拳打进了棉花一样,没处撒气。

    所以最终也只是摇摇头,“三哥,我没事既然你已调好了,那么我就去叫她们进来了。”

    辛贛点点头。

    莲心便转身,要朝门口走。

    而就在她转身的一个瞬间,手腕处却传来被牵扯住的触感。

    心在腔子里忽然蹦了一下,莲心回过头,看见拉住她手腕的辛贛。

    “怎么了”莲心喃喃,视线转到一边,又转回辛贛面上,“三哥还有话说?”

    “方才我说的话,我的语气,叫你不高兴吗?”

    他问,“现在这样,叫你不满意吗?”

    现在这样,还该有什么不满意呢?

    莲心停在原地,咬一下嘴唇,瞧着他的脸。

    只是偏离轨道的一瞬间,接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本的态度和相处模式上来。

    莲心知道,自己想要的,应该是走在正轨上的生活。

    没有偏位,没有游移,没有任何不确定的、将要失去的风险。

    所以她点点头,“我喜欢这样三哥。”

    话语在小楼的风里变得很模糊,模糊掉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

    到底是“喜欢这样,三哥”,还是“喜欢这样的三哥”呢?

    辛贛并没有出言来问。

    所以莲心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撩起珠帘出去叫人了

    “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①。三郎君的‘千金琴’之美名,果然名不虚传呀。”

    一曲毕了,朱淑真不禁抚掌,轻声道。

    李月仙也难得赞同地点头。

    不愧是琴中名家苏竺的亲传弟子,确实不俗。

    之前在临安府隐约听见他“华而不实”的琴师中的名声,倒果然是流言了。

    “流言不能轻信啊。”

    李月仙自言自语,瞧一眼朱淑真。

    而对于朱淑真,虽然流言也不是完全造谣,但只怕流言中也有不少虚构的成分。倒是叫人有些愧疚,从前她还那样的误会她。

    可惜,这想法刚冒出没多久,就又被朱淑真的行为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三郎君,琴者用手勤。你的手却皎然如玉,却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趴在琴桌上,笑眯眯瞧着他,身子不自觉前倾,“看着你,叫我想起来‘新声慢奏移纤玉②’那一句词。莫非词中之手与你的手正是同一种,才叫南唐后主写下如此绮丽香艳之词?我无缘得见后主眼中所见,今日却有缘见三郎君。三郎君,你的手,我想摸一下看看,可以么?”

    这话相当露骨。挑逗之意,溢于言表。

    就是市井之中,大胆的民妇与人调情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这里,站在两人身后面的莲心嘴唇一抿,又想说话,又怯于说话。

    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怯于什么。

    是怯于朱淑真的大胆,还是怯于三哥可能会在朱淑真面前对她的阻拦无甚反应的这一种可能呢?

    莲心犹豫着。

    到底看着辛贛始终没有朝她这边瞥来一眼,便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心下焦灼地停留在了原地。

    另一边,辛贛倒没有显出被当面说了这种混不吝的话而不愉的神情。

    久不弹琴,他的手指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力度,一片发红,他将保护手指的绷带缠好了,手腕轻轻一翻,就避过了朱淑真伸来的手。

    “若世间一切真如诗中词中所述,那么朱娘子的‘十二阑干闲倚遍③’岂非与我父亲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④’也是同一道阑干了?”

    他轻轻微笑,避让开朱淑真贴过来的身子,“朱娘子好听琴,不如待我的师长苏公苏竺在西湖边奏琴时前去。老师珍藏有家传的雷琴,是他祖父苏东坡的爱物,弹奏起来‘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⑤’,绝非我粗浅琴音可比。”

    说罢了,将琴收好,一旁已有侍从跟来,帮他接过了。

    倒是油盐不进

    朱淑真向来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临安府有风流文采的郎君拜倒在她的裙下了。

    得了辛贛不软不硬一个钉子,她却愈发饶有兴致,“三郎,你这样冷冰冰,真是叫人伤心呢。莫非”

    她笑意盈盈睨一眼旁边的莲心,再看回辛贛,“莫非你与小莲心闹别扭,也是因为你这脾性的缘故?”

    这都算是些什么话,白瞎了她方才给她在心里辩解的那一番了!

    李月仙差点没被朱淑真气得一口气背过去,几步上去就要过去拉住朱淑真。

    人家自己家中的兄妹,要你乱问做什么!

    可惜她身边还有个力能拔山的莲心。

    莲心一把捉住了李月仙,不令她前进:“没事,李姐姐。你叫他说。”

    “叫她说?她再说下去,你哥哥都不好脱身了。你想叫你哥哥也变成临安府流言的一部分吗?”

    李月仙简直不懂莲心是怎么想的,“再说了,你都没说过你和你哥哥吵架什么的话,朱淑真如何能知道?她那是在诈你哥呢!朱淑真心地虽不算太坏,嘴巴却毒。你哥真承认了,看以后咱们再聚在一起时,你会不会被朱淑真抓着了短处笑话死!”

    说完,趁莲心因为她的话愣神的一瞬间,她将莲心的手推开,要去拉朱淑真的胳膊。

    然而另一边,三郎却已经开了口。

    “我与莲心,何曾有过龃龉。”

    在女孩子互相推的推,挤的挤,打眼色的打眼色这样的背景下,辛贛的表情仍然淡淡的,没有什么波动一般,“可以商榷的,就没必要别扭;不能商榷的,别扭也是无用。万事强求,都会有大代价,你说是吗,朱娘子?”

    最后一句,他的眼风扫过朱淑真,像一道清光。

    从方才弹完琴开始,他话里话的意思就层层叠叠透出来。

    朱淑真难得哑然。

    半晌,朱淑真摊摊手,让开了原本挡在他面前的路。

    父亲、师长都是临安府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她再惹,确实是会危及自身了。

    美色虽好,却也不能伤身呀。

    直到这里,小楼上的一番热闹都逐渐走向了平静。

    大家走的走,说话的说话。

    朱淑真面上一片绯红,也有些悻悻地打算离开这里。

    ——直到看见不远处莲心想要翘尾巴,又尽力想要显得不那么得意的小表情。

    “你个讨厌鬼,早说这‘哥哥’并非亲哥哥,而是情哥哥呀,枉费我一番心意呢。我看你就是想要自己私藏,今日才叫我来耍弄的吧!”

    朱淑真半是恼,半是求和,一边嚷嚷,朝莲心扑过去,“行啦,这回我在你哥面前碰钉子了,你总该消气了吧?”

    然而这话却没有得到什么响应。

    半晌,朱淑真抬起头来,看见莲心慌张的一张面庞。

    而不远处,是辛三郎君如出一辙的愕然表情。

    “不——我没说过那种话!”

    来不及责怪朱淑真胡编乱造的行径,莲心慌得口不择言,手忙脚乱地朝辛贛解释,“三哥,你相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谎话,我即刻挨上天打雷劈——我怎么可能对你有那种心思、那种话呢!”

    第107章 自然,入宫和“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气氛微妙,莲心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话,立刻闭紧了嘴,转而小心又隐蔽地去观察辛贛的神情。

    而辛贛却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

    ——该知道的事实,从莲心那一晚说出的话中,他早就知道了。

    眼下能又用如常的态度面对莲心,自然是已经逼迫自己接受了该接受的事情。

    “日落西山,该回家了。”

    辛贛将东西收好,叫莲心一起回家,“正好回家我有事与你说。”

    莲心本正看着辛贛手上的绷带,听到这话却是一凛,随即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他:“何事?”

    辛贛随意道:“此处人多口杂,回去再说吧。”

    说着就要接过莲心手里的诗稿——方才她又与李月仙意外从诗稿里挑出了几首唐琬写给第二位丈夫赵士程的情诗,其情意绵绵,叫两个力图证明唐琬的情感归属并非陆游的小娘子万分惊喜,当下将诗稿宝贝地夹在几块信纸大的练字石板上,生怕信纸被弄皱了去。

    而莲心却忽而心生警惕。

    这样含笑的眼神,这样多情的注视三哥是想做什么呢?

    他想将此事向辛弃疾和范如玉禀明吗?

    那么,到时候她若拒绝,她和辛家的情分又该如何才能延续下去呢?

    千防万防,最害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莲心满后背都是冷汗,大脑飞速运转。

    她伸手抓住了即将离去的辛贛的衣袖。

    “——三哥,此次弹琴,是我之前情况紧急,答应了朱娘子。我知道你前段时间说的话,你轻易不愿意总像街头卖艺的一样在那里召之即来,给人弹琴。日后,我不会再这样把你弹琴当作筹码许诺给别人。”

    听了莲心的话,三郎怀抱着琴,抿了一下唇。

    他看向她,摇了摇头。

    即便神色略有些憔悴,仍不掩他光彩照人,讲起话来照旧有种不疾不徐的*调子,玉石相撞一样,柔润动听,仿佛没有经历过这几日的劳顿一般:“你我之间,何必分彼此。我去御史府上,本也是为了你的事。”

    “我就怕是这样。”

    三郎的善解人意不光没有令莲心放松,反而令她愈发不安。

    方才在心里预演的不好的预感成了真,她心下焦躁难言,语速都跟着变快了,“三哥,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可以与人交际,但不能是为了我呀。就像是湖面上的浮萍。如果没有自己扎根的根系,又如何能生长存活得长久呢?何况”

    说出的一个瞬间,莲心仍犹豫了片刻,可到底失去一些东西的恐惧感压过了那种莫名不好的预感,她仍继续了下去,“何况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之后也不是永远在一块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多为你自己考虑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看长远一些。”

    她说完了,双眼立刻紧盯着三郎。

    就像上一次说出“朝夕相处的表兄妹更不该在一起”的真心话一样,莲心又感觉到喉咙里出现了那种莫名的焦灼干渴的感觉,还有那种必须在三郎脸上看见他没有任何波动才肯罢休的急躁。

    她仍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为什么出现。

    但至少这一回,她知道那种急躁没有被满足后的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三郎脸上的表情在听见她所说话的那一瞬变得很陌生。

    那种陌生,甚至不是悲伤、愤怒或痛苦,不是五官的变化,不是脸色的变化,不是任何,而是他的面上逐渐笼罩上的一种神态。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天地之间只剩下呼吸声。

    阴云一样的轻蔑,逐渐漫溢上他美丽的五官。

    “莲心”他轻声说,狭长漂亮的眼睛轻微地眯起来,眼睫处聚集,像一笔浓墨。

    三郎的那双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而锐利过。

    或者说,明明第一次见面时,他尚有如此冰雪般的高洁姿态,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莲心再没有见到过他面上的这种神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莲心大口呼吸着,望着他。

    是打那次共同抵抗米商奸计后?是从上饶朝夕相见,共度了几个月开始?

    还是他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们的那一番长谈开始呢?

    时间和呼吸在对峙中冷凝。

    “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看我的。”

    三郎这次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像上次一样变化了,他只是用往常的声音,非同寻常的神色,看着她,询问她,“我是会像你所害怕的那样想、那样做的人吗?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莲心被他了然的视线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像她害怕的一样那样想,那样做?

    怎样想,怎样做?

    ——挟恩图报,以恩求情?

    而她所害怕的,只是三哥因为她而错失人生中的一些机遇,还是三哥的心意会让她失去家人呢?

    莲心不敢去想他说的是哪一个。

    焦躁不安的心情压抑在阴云下,在空气里沸腾。

    远处的天边堆积着大片大片的乌云,沉沉向人群的头顶上几欲倾倒。

    闷雷翻滚,将要落雨了。

    今时不同往日,秋日到尽头,雨夹着细细的雹子下起来。

    街上的人们少见这怪景象,急着跑来跑去地避雨、避雹,凌乱得不成样子。

    莲心的心也凌乱脆弱得不成样子。

    “我只是说说,我怕最坏的情况发生,三哥。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莲心轻声说。

    不知为何,她像做错了事似的,微垂着脸,在三郎面前垂手站着,“不,也不是‘太好了’。就是”

    三郎忽然朝她的脸伸手。

    莲心下意识地躲开了。

    随后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又将脸凑到三郎手边。

    但三郎已经停住了动作。

    雷不断地滚着,简直像是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雷电都要在今天打完似的。

    那样压在人心上的沉重声音,撼得莲心的心脏不住打寒噤。

    短暂的静默之后,三郎还是伸手,揩去了莲心额角的一滴汗。

    “我让你这么紧张吗?”

    他以一种轻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她,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莲心赶紧解释:“不是的,三哥。是天太热,我爱出汗”

    然后呢?还能有什么借口呢?

    莲心解释的话逐渐低下去,像她的人一样,逐渐恨不能垂到地底下去,最终消弭于无声。

    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没有可用的借口要讲。

    事实胜于雄辩,她的一切下意识反应,如此残忍,如此可笑。

    以三哥的冰雪聪明,又怎么会看不穿、看不透呢?

    三郎也没有立刻讲话,只是倚着窗,发了一会的怔。

    “是啊许多事情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他道,“就像天然的雨雹,这是自然所化,顺应自然的温度、节气、精华,自然而然落下。但是落在人间,因为会破坏人们的衣裳、庄稼,就会被人们躲避。”

    三郎将手伸出窗外,看着漫天的雨,轻声道,“这就是自然。我们不能阻挡不能改变这样的存在。自然化出了我们人,化出了人间庄稼,又因此化出了人对自然的恐惧。这一切都是自然。”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他没看莲心,温柔地说,只是眼神一直看着窗外,“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的罢了,既然你这样害怕,正好我现下就将方才要说的事告诉你吧。”

    顿了顿,他又说话了。

    这一次,说话的速度变慢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他明显一边思考一边说出的状态,还是因为情感上的迟疑不舍。

    莲心不知道她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她知道,辛贛要说出口的话,和她喜欢前者还是后者没有一丝关联。

    “今日清晨时,宫中有人已经给了准话,能助我一臂之力,举荐我入宫求得‘棋待诏’一职。莲心,我们此前商量过此事,眼下临安府暗流涌动,只凭与权贵泛泛之交已经不能解决你与父亲的燃眉之急了我听说,当络子打成死结,越用力去解它,反而越解不开。不如将它浸泡在冷油中,先放置一段时日,而后方可解结。”

    和辛贛互通念头的读心天赋又不合时宜地恢复了,莲心不知为何,仿佛能听得出辛贛的弦外之音一样。

    她的脸悄悄白了些:“三哥,你、我”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左右看看,不知何时,今日前来听琴作客的两个娘子已经离去。

    小楼之上,只有她和辛贛。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着、听着,她却忽然觉得无地自容,双唇像被封锁住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

    “对不起,我”她只能喃喃。

    但究竟是对不起什么,她却也无法说出口。

    辛贛摇了摇头。

    “道歉做什么?又不是你要把我赶走的,是我自己本来也要走。”

    辛贛的脸在余晖下完美,到了这个时候,他甚至还能自然地微笑出来,但这微笑也只维持了一会,他便又转头看向楼外绚烂到刺眼的太阳了,“莲心,如今局势不算好,你我再在临安府的外围挣扎,不过也是苟延残喘罢了。倒不如拼力一搏,入宫搏一个出路。”

    而明明说的是临安府局势,莲心却感觉到他仿佛在说他们之间一样。

    “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入宫。父亲、母亲那边,我已找机会与他们说清楚,你放心,他们不会为难你。”

    辛贛面上露出一点茫然,但很快又收回去,只他的眼睛仍看着楼外,没有直视莲心,“我知道你一直介意自己并非父亲、母亲亲生骨肉的身份,不敢在他们面前太过放肆;更怕他们介意我因为你入宫,所以迁怒疏远你。”

    “我已与他们言明,此次是为了父亲罢免之事,意欲查明官家意图而入宫,你不必担心他们会为此而疏远你了。但其实你担心的事本来也并不会发生。”

    辛贛说了这些,神色还是淡淡的,像即将沉入群山之中的夕阳一样,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情绪的残余,其余并无异处。

    他将手撑在阑干上,看着海一样翻涌的夕阳,“莲心,亲缘不止在骨肉,也在我们心里。人的心,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莲心哽咽了一下。

    离别的情绪冲刷着她的身体,令她喉头发肿。

    庞杂、凌乱、不知所谓的感情像垃圾一样混杂着,剐得人心头发颤。

    “你是在怪我的心固若金汤、不叫人攻破吗?”她用哭腔问他。

    而辛贛转过身来,用讶异的眼光看向莲心。

    “不是那样别哭。”

    语言在口中陌生,而他还有多少时间剩下,能在莲心有了真的钟情的人之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擦干净眼泪呢?

    “我离开,是想让你的心轻松,不是想叫你哭的。”

    他仿佛想逗她笑似的,着意语气轻松,与她笑着说话,指尖拂过她的眼下,像空气,“心才是一个人最珍贵的宝物,对不对?”

    在泪眼模糊中,莲心抬眼看他。

    “那么三哥,我的心轻松了,你却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快。

    情热是朝夕相处所致,而情淡往往也不过需要分离数日。

    陪伴在身边的,天长日久变成了爱情;

    而分离开的,时间久了,只会变成年长之后的一段笑谈,不足挂齿,也不伤情分。

    可辛贛这一次又要离开多久呢?

    莲心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像等待一场一定会被判为无罪的裁决。

    辛贛看着阑干外没入地平线以下的金乌,直至最后一点余晖消失。

    他的眼睫很长,在晚风里拂动。

    “等到我忘记自己的心,就是我回来的日子。”他说,一笑,温柔平静,就像莲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莲心怔怔地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仿若有天然之姿的哥哥时一样。

    心口莫名的阵阵滚烫,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捂住那一处,茫然无措。

    ——真是切肤之痛啊。

    第108章 越童,高丽和着绿待诏。

    “你说此乃唐大娘子所作?不看,不信。她都离世多少年了,又是闺阁女子,哪里来的词作,哪里能叫咱们看!”

    “咦,杨老头,何时你也变作如此迂腐之人了?好词共赏,方为词道真义嘛”

    外面淋漓下着雨,辛弃疾和杨万里在半敞着窗的厅中正在进行着追逐战。

    一个跑得飞快,口中喊着“不看不看”;

    另一个则不依不饶,拿着手中的几页纸追个不住。

    奈何杨万里虽跑得快,体力却有限,到范如玉用了两盏茶的时候,到底还是被辛弃疾给逮到,一把锁住了脖子。

    “跟我比力气,老杨你脑袋是被羊给撞傻了吧?”

    脸不红气不喘地搂着杨万里的脖子,辛弃疾嘿嘿怪笑一声,甚至单臂一使劲,直接将杨万里从地上仿佛旱地拔葱一样地拎了起来,朝案边走去,“来来来,来看我儿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唐琬故作。其情思动人,作为深闺女子而言,不可不称一句才女啦!”

    杨万里还想挣扎,“唉哟,唉哟,老辛,你个莽夫等等,不对啊。”

    他想起什么,挣扎的动作都停住了,只抬头看他,“你儿?你儿不是已被擢为棋待诏,入宫伴驾半月有余了吗?这半个月里,我都没见三郎回过府,你哪来的‘我儿寻来的诗稿’?”

    辛弃疾觉得杨万里果然像个傻子:“老子的儿又不是只有三郎一个。眼下这不就还有一个么。”

    他一边哥俩好地勾着杨万里的肩膀,一边拿下巴示意,“就是莲心搜集到的诗稿。真是少年英才,令人惊讶呀!是吧?”说完也不待杨万里客气,自己就十分陶醉地吹嘘起来,“不是我自夸啊,老杨,你看我这儿女,入宫的入宫,研制火药的研制火药,都因此颇受官家赞誉,都是有出息的孩子!随他们爹爹阿娘!”

    便滔滔不绝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大吹特吹起来。

    来作客的范成大颇受震撼,和杨万里对了个眼神,“老辛这毛病儿,是有几时了?”

    “怕是从他家三子降生之后,便生出了这毛病吧。”

    杨万里嘴唇微动,一边保持着面上微笑,间或对辛弃疾略略点头以示赞同,一边和范成大小声嘀咕,“如今又添了个女儿。他日日如此夸奖,也真不嫌累”

    范成大“噗”一声笑出来。

    怕被正和范如玉关于儿女有多优秀相谈甚欢的辛弃疾发现,范成大才赶紧深吸一口气,吞回笑意。

    “不过老辛也不算说大话,虽然我现下不能常常入宫候见,但确实也听说过不少老辛这一双儿女受官家赏识的事。”

    范成大今年方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退下来,官家令他提举洞霄宫,算是给了这位高官一个作为中转的虚衔,再过几年就能彻底退下来了。

    须知洞霄宫虽听起来只是一处不问世事的道观,但其历史悠久,最初是为汉武帝祈福之处,许多道家名士如葛洪、孙思邈等人均曾在此修炼。

    到了如今,洞霄宫便是多位宰相、尚书在退下位置后的休养之所。风景宜人,林木葱郁,是最宜调养人身体的好去处。

    而有多养人,只看一年未见的范成大白里透红的面色便不难猜出了。

    范成大颇有谈兴:“半月之前,幼安的第三子赣入宫,两日之内,连败两位赐绯待诏,一位赐紫待诏——正是那位有名的国手‘越童’——技惊四座。甚至连在书房中的官家都被惊动了,看见了这三郎和越童的最后一局棋局,颇为震动,当下破格将三郎擢为‘着绿待诏’。”

    着绿待诏,位同正式官职。

    相当于官家直接赐予辛贛官身,这是何等惊艳的棋艺才能得到如此厚待。

    不过,“虽然越过祇候、艺学,直接赐着绿的官身是十分荣宠。但‘着绿待诏’之上,还有‘赐绯待诏’,再之上还有‘赐紫待诏’。三郎既能连胜三场,胜过赐绯和赐紫,怎的只是个‘着绿’呢?”

    范成大“啧”一声,怪杨万里问的问题傻:“你是真被羊撞傻了不成?越级拔擢,已是破格,哪有越那么多级直接封赏的道理。再说了,以老辛近日的情形,官家肯不因此波及三郎已算万幸了。”

    近日,辛弃疾被御史王蔺弹劾在隆兴府为官时先斩后奏行为的折子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众人倒是对辛弃疾的胆色颇为佩服——以辛弃疾到一府长官的高位,却还能大胆不留退路地为百姓张目,只这一点,就不由得人不油然起敬了。

    但同样,王蔺也列举出了不少辛弃疾挪用公财为私用的奢靡花费,例如他曾在一年中秋因时间急迫来不及烧瓦,而花费公钱在城中每家每户租赁来数十片瓦,从而在几天之内就建成了一座供自己赏月的小楼,奢侈至极。

    再加上弹劾折子在临安府闹得人尽皆知至今,官家却仍然将其压着,并无赞同之意,却也无反对之意,人群中为辛弃疾响应的声音便也一日日地消减下去了——毕竟除了陈亮,可没有多少人正义到能为了旁人置一家安危于不顾。

    毕竟那是官家,一言九鼎、唯我独尊啊。

    杨万里露出了然神色。

    也确实,这么一想,有幼安之事在前,这三郎却还敢孤身入宫,也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辈啊。

    ——他就不怕在宫中被辛弃疾往日的仇家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叫杨万里说,眼下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若他是辛弃疾的仇家,他都不能放过这个能叫辛弃疾痛彻心扉的机会!

    他感叹:“倒也是。还好老辛在宫中应当还有些旧识,也能暗中帮扶些他。”

    范成大却摇头,“三郎说眼下刚入宫,一切低调行事为宜。还请你我也都不必着急为他联系宫中人脉,只等他先站稳脚跟,一切等他来信再说”

    说到一半,范成大忽然若有所感,缓缓向左转头。

    杨万里也不明所以,跟着向左看去。

    “——唉哟!”

    任是谁来,突然在和友人聊到一半时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正贴在离你不足三寸的地方,都是免不了惊悸惶恐的。

    杨万里揉着一把摔得快散架的老腰,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莲心啊,你突然凑这么近做什么?”

    差点将他两个吓成了两只抓耳挠腮吱吱叫的猴子!

    当然,顾及到莲心这小丫头平素常不饶人的嘴巴,杨万里是万万不肯承认这句话的,只腿一边在袍子下哆嗦,一边缓缓坐下,呷一口清茶,故作镇静道:“何事啊?”

    一边又拿眼睛朝莲心挤挤,是他们平日里逗趣常用的表情。

    可这一回,这活泼的小娘子却没有回应他的笑话。

    “范伯父,杨伯父,你们见着我三哥了?”

    方才在辛弃疾那样的吹捧之下,她的表情都没有如何变化,只是兀自沉思,并不如何回应,眼下却堪称失态,追问,“范伯父,他他如何啦?”

    范成大颇为好奇:“你是他最挂心的妹妹,怎么如今竟不知道他的动向了?”

    又回头和杨万里解释:“原先我与三郎、莲心在庐山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三郎就对他这妹妹颇多照顾,连朱晦庵的白鹿洞都肯带着她去求见来着。就是可惜朱晦庵到底不待见这丫头,到了最后,三郎还白落了场病”絮絮抱怨起来。

    最挂心的妹妹?

    莲心在一旁听着,只能支应,“是啊。这不是我忽然想起来要将唐大娘子的诗稿传阅给众人看么,可惜他看不到,才问问罢了”

    最后的尾音,也渐渐弱下去了。

    听范伯父口中所说的事,真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情节,令她没有一点心肠触动,只觉今是昨非。

    那时候她还小,三哥也还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走偏了的情意,而只有从陌生人渐渐走向熟悉的温情。

    多么令人怀念啊,每一天都在向更多的亲情走近。

    每一日的清晨,在那时候都令她期盼无比。因为她总能获得比预计更多的亲情关照。

    哪像现在,每一日都在期盼中醒来,却日益要在失望中睡去。

    范成大点点头,“嗯”了一声,“你不必担忧。你哥哥出身高,虽入宫突然,易因此遭嫉恨,但也就是因为出身太高,没人敢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就轻易动他。之后若他能抓住棋待诏轮值的机会,在官家面前留下名,他之后的路,并不会难,反而会比许多循规蹈矩埋头苦干的科举的人更有机会呢。”

    莲心勉强笑了下:“看来范伯父这是觉得我哥哥是个机灵人了其实我也不担心他,只是随便问问。”

    可辛贛只是聪敏,并不算机灵。

    莲心了解他。和看起来高华如雪山一样不可攀的外貌不同,他的心肠柔软,连那时候为了她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娘子都愿意陪着去闯朱熹的白鹿洞,到了天底下有最多郁郁不得自由的人的宫中,又该为了多少宫女内侍、多少嫔御侍卫出头呢?

    想到这里,莲心只觉心下惨然,没有一丝力气来回应范成大的玩笑了。

    所幸这时候辛弃疾和范如玉也终于结束了方才你一句“你儿子真是姿容绝世”、我一句“你女儿真是聪慧机敏”的互相吹嘘进程,过来摸不着头脑地与三人询问:“你们还在说唐大娘子的诗稿么?我怎么仿佛听见了我儿的名字?”

    三个人没一个愿意理他俩的。

    还是杨万里叹口气,摇摇头,起了身,又上前与他二人论起儿女经来。

    另一头的范成大却是琢磨出点味来。

    他看了神色落寞的莲心一会,叹息道:“孩子,你若是想见你哥哥,两日后有高丽使节抵达临安。使节入宫,但随他们而来的高丽学生将在临安最好的一处棋馆‘无妙馆’与市井中人对弈。你也知道,若叫外邦人大败我朝的弈棋高手,那将是大失颜面的事,故而翰林院定会派人随行,以防弈局出现意外时应变救场”

    他看着莲心猛然一亮的双眼,话语卡了下壳,打量了莲心的脸一番,才又若有所思着,继续道:“我猜,你哥哥也会在其中。既然你本来就要将你新发现的唐大娘子诗稿传阅与众人看,到时候你去那里,想来也是一样的。”

    莲心握紧了手里的纸,越来越紧,直到意识到自己要将它捏皱了,才又赶忙松开手。

    “我一定会去的。”

    她低声道,“本来也要去,因为我要将唐大娘子的诗稿传阅给别人看而且我也得提醒三哥,叫他在宫中小心,不要滥施予别人好心。”

    第109章 荣光,内应和欲言又止。

    秋日将尽,阴雨连绵,别说各家洗衣裳了,就是街上两侧的铺子,店里面拿湿帕子擦过的桌案上的水迹都一时半会干不了,还得人再擦第二遍,弄得铺子里的伙计有时怨声载道的,咒骂这潮湿的天气。

    好在到底已是十一月份,马上要到年关了。

    年节将至的喜气冲散了湿寒天气带来的不愉快,一家家铺子都开始置上了炭炉,进些锅子、炙肉、烈酒,供随着接近年关越来越多在街上游玩、购置东西的人们歇脚吃喝。

    而自然,人多的地方,正是适合聊八卦的好去处。

    “嗳,你听说过没有?陆游陆大人那位亡妻,最近好似有不少诗稿被找出,其文采风流,见到的人都赞叹不已呢!”

    总吃锅子也是无聊,总得拿些轶闻当下酒菜才够有趣。

    临窗的一个郎君便咽下口中最后一口羊肉,一边去剥花生,一边笑着和同伴随口聊,“从前总听人说这位唐大娘子痴情,苦恋陆大人一生,被休弃了之后还肯做他的外室,被养在外头,最后虽嫁了赵士程,但心还仍记挂着陆大人,是一个为情枉死的苦命女子。”

    “也没错啊。唐大娘子改嫁多年后与陆游再见,受陆游一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所感,回赠‘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随后捱不过思念之苦、求而不得之痛,郁郁而终。”

    那人的同伴的一身装束看起来都造价不菲,明显是权贵子弟,所以知道更多百姓不知道的内情,“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既然与你说了,自然是的么。唐大娘子被找出来的旧诗词,是与赵大人婚后所作。但与之前市井里风言风语所传的、回赠陆大人的那一首《钗头凤》不同,新找到的词,却十分浓情蜜意,都是写给她夫君赵士程的。所以依我看,唐大娘子倒真未必是因为思念陆大人而死。”

    最开始说话的蓝衣郎君靠隐囊一腿屈起来、一腿放平坐着,双眼灵动,长得一脸狡黠。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将手中的荷包游戏似的抛起,随后又接住,“倒是陆大人,之前听着市井中疯传唐大娘子因他而死的流言,却从不否认,倒是颇为有趣莫非他还将此事当作旌表、牌匾,当作他自己的荣光吗?”

    说完,便嘻嘻笑起来。

    他对面的郎君“嘶”一声,又是好笑,又是咳嗽。

    半晌,他才道:“罢了,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唐大娘子那首词里到底写了什么,有多浓情蜜意,能叫你这愤世嫉俗的泼皮都肯承认是真迹?万一这也是后人牵强附会的伪作呢?”

    “什么泼皮,你才是泼皮!嘁,你既这么说我了,我还非不告诉你那词是什么呢!”

    两个人斗起嘴来。

    但两人斗嘴,波及的却并不只两人。

    就在蓝衣小郎君开始说出唐琬之名开始,这间本就颇为华丽高雅的幽静茶楼中忽然变得更加落针可闻了。

    炙肉的放下了筷子和炭块,喝酒的停下了呼喝声,就连走来走去的伙计都放轻了脚步,忍不住在附近将桌子来回擦了五六遍。

    ——有八卦不听是傻瓜!

    在这情形下,蓝衣郎君和同伴越吵,一旁的人越坐不住凳子。

    好歹这座茶楼非权贵不能入,众人都要面子,故而一时还没有人好意思为了听八卦而上前阻止两人的争执。

    但大家也都坐立不安,明显期盼两人别再为了什么泼皮不泼皮争吵。

    ——不要再打了,在座的你们两个,全都是讲八卦讲一半的可恶泼皮!

    总之,好歹最后两人争出了个结果,又继续说话了。

    蓝衣郎君整整有些皱了的衣裳,笑道:“你既这么好奇,那我就告诉你”

    扫一圈周围悄悄探过脖子来的人,蓝衣郎君嘿嘿一笑,“在下不才,没背住。”

    嘶。

    周围一群人倒抽一口气,就连不同桌都开始视线互相碰撞,火花四溅——真巧,你也想拿他练拳击?

    好在蓝衣郎君又继续说话了,才拯救了自己将要被当拳击沙包的命运,“不过我知道,唐大娘子的诗稿是被辛家的那个莲心小娘子找到的。而过几日,莲心小娘子和李月仙将要举办炙肉宴。你若真想知道,那就赶紧找人去要帖子好了。”

    不提周围的人是如何露出暗自记下的表情,蓝衣郎君对面的同伴倒奇道:“你如何知道莲心小娘子的动向的?她虽好友不少,但也不包括你吧?再说了,她那整日和火药作伴的样子,你敢和她说话玩耍,不怕一言不合就给你从这条街炸到那条街?”

    蓝衣郎君听了,先是嘎嘎笑。

    随后,见邻座两个戴着帏帽的娘子中较瘦一点的那个一拳将案上的一枚福橘“扑哧”一声在掌心捏成了泥,蓝衣郎君才呛到了一下似的,赶紧收回暗瞟的视线,改口:“——怎么说话呢?莲心小娘子为人核善,就连我的就连辛公都常常夸赞她,说她‘少年英才’呢。你可不许造谣诽谤。”

    “也是,也是。她和她哥哥,简直是辛家的一双明珠似的兄妹啊。”

    像被感染了似的,同伴不知为何,也突然连连咳嗽起来,下意识摸摸自己腰间所别着的竹箫,随即话锋一转,一本正经感慨,“真叫人羡慕”

    到这里,八卦终于有头有尾结束了。

    周围几桌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正常交谈声,只不过交谈的内容,想也知道是什么。

    见状,李月仙在帏帽的纱下偷偷瞄莲心。

    “嘶,给他脸了。”

    在她视线的落点,一不小心成了这场八卦第四大主角的小娘子正泄愤似的喃喃,“回家看我不收拾这狗四郎一通,熊孩子,真不该叫他来临安,纯给我添堵的么”

    但不论如何,到底事是做成了。

    莲心便压下怒气,还是朝李月仙点了点头儿。

    李月仙忍着笑,要拉起莲心,“走吧。”

    散布宴会消息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们两个也没必要再留,府中给宴会做准备的事还有一堆呢。

    然而,莲心却没有顺着她的力气起身。

    李月仙有些奇怪,顺着莲心的视线,朝楼下瞧去。

    “那是你哥哥啊?”

    她微微掩住了嘴,视线来回在莲心和楼下被宫中侍卫与百姓隔绝开的青衣郎君之间打转。

    莲心的三哥哥那种姿容,即便对于她这种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人而言也很难认错。

    可是辛三郎君不是进宫伴驾了吗?

    她也听说过他那一日震动宫中诸人的连败三位国手的战绩,可现下,他却来到了这里难道他是偷偷出宫来见他的妹妹的?

    这两人真的只是单纯的兄妹吗?

    这样真的好吗?

    就在李月仙思索着自己姨母所蹈过的错路会不会在莲心身上重演时,莲心却并未给她留下多想的时间,一溜烟朝着楼下跑去了。

    周围都是方才被两人找来的内应骗过的人,李月仙呼喊不及,也不敢高声呼喊:“嗳”便只好眼睁睁看着,任莲心飞也似地离去了。

    然而,就在莲心气喘吁吁跑到了写着“无妙馆”牌匾的华丽馆阁之前时,明显着宫中服色的侍卫脚步一移,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娘子,贵人在内,烦请绕行吧。”

    时间紧迫,辛贛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空,留下能和莲心说话的时间就更少了。

    莲心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侍卫废话上,只拿出辛弃疾方被官家赏赐下来的一枚玉佩,“拦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辛弃疾女儿!”

    纨绔子弟,就是好当。

    当侍卫商量一番,最终果然令她进入无妙馆内时,莲心一边跟着女使走过长长的弯曲回廊,一边看着庭中所植的万竿翠竹,心下悄悄感慨。

    许多衣着华贵的人也被拦在了外面,只有她能进。看来爹爹虽近日受了弹劾又只有陈亮叔父等寥寥几人声援,在临安府却还是有往日的能量在的嘛。

    而这一想法在看见长廊尽头的身影停止。

    “三哥?”

    莲心轻轻说,看一眼庭中聚成一个圆圈正静悄悄观棋的人们,再看看站于回廊中远离人群、明显是在等人模样的辛贛,“你怎么你是特地等我的?”

    “知道是你来访,他们卖我一个面子罢了。”

    辛贛似乎有些误会了,引着莲心在幽幽回廊边的座上坐了,自己半蹲下,仰面看着莲心,“莲心,发生什么了?别怕,与三哥说。”

    近一月未见,较之从前,他眉心多出了一种难以化开的疲倦。

    那种忧郁,令行经此处的女使们和人群中的一位女棋手连连面红,自以为隐蔽地暗中看来,却令莲心感到愧疚和心虚。

    “没有发生什么,是我想”

    莲心知道辛贛是误会家中出事了,只好鼓足了勇气,看着辛贛笔挺*延展的肩线,从左肩看到右肩,又从右肩看到左肩,却就是不敢看他的脸,“我想”

    只是想见你啊。

    “啊。”

    而辛贛一直有这种能阅读莲心未说出口的话的能力,他轻轻地应了声,面上的紧张之色融化而去,只留下了然,和原本有的浅淡的忧郁。

    “原来是想看对弈么。来,我带你去能看清楚些的位置。”

    他放松之后的神情像花舒展了瓣叶一样,只点点头,站起身来,就要带着莲心向人群中走去。

    可他们都知道,莲心并不是想看对弈。

    她又有什么时候对弈棋感兴趣了呢?

    在上饶的朝夕相对,她一半时间都是靠在辛贛身边看着他和一个叫翁卷的郎君对弈,可从没有想要自己下过。

    ——明明,他应该是最清楚的啊。

    莲心的双脚想要跟着辛贛离开,但心却黏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发现了不对,辛贛轮廓优美的双眼微张大,疑惑回视她。

    “我不是来看对弈的。我是想,想问问三哥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莲心轻吸口气,“最近临安不太平,我怕三哥也受了波及。”

    辛贛摇了摇头,一笑:“我还以为范伯父会告诉你们我的近况呢我很好,你转告父亲母亲,我在宫中并无不顺利处,请他们不必担忧。”

    他们当然不担心,因为范伯父确实已经与他们所有人转告了辛贛在宫中惊艳全场的胜绩。

    担心他的别的事的人,是她呀。

    可想说的话并不能说出口。

    辛贛的神情,又明显是在等待她之后的问题。

    而她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她嘴上虽然说着“临安府现状”,可心里却只担心辛贛的现状。

    她是为了他来的啊。

    莲心看着他,在原地踌躇,不明白为何明明在十三岁时尚能轻易说出口的话,现下却令十五岁的她如此欲言又止。

    第110章 着相,情人和火烧身。

    既然想说的话说不出口,那么就只有拿更多别的话来填补空白。

    莲心搜肠刮肚,努力笑着,找出个话题,“——哦,对了。眼下那个害了我父亲的真凶不是在临安吗,我不晓得他是谁,但按年龄来说应当已经成家,这段日子我便先大范围四处打听了打听,不想却顺带着听见了不少关于宫中太子惧内的风言风语。想起来原先去宫中作客,的确曾见太子有事十分畏惧于太子妃,真是有趣。三哥,进宫这么久,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太子,就像我曾经见到的一样?

    我们能见到的人和物一直都是一样的呀,原先的无话不谈,为什么到现下竟会到没有话可讲,只能沉默的地步呢?

    但这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辛贛浅浅笑了一下,看了眼前面已经排成长队等着新一局对弈的人群,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回过头,将食指轻轻抵在殷红柔软的双唇上,比了个“嘘”的动作。

    莲心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瞬间变得无声。

    三哥是嫌她吵了吗?

    嫌她八卦,嫌她事多?还是,仍在在意从前她那伤人心的拒绝呢?

    而辛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莲心,我想你不必再四处排查了手。”

    “啊?”

    莲心愣了一愣。

    辛贛没再说话,看了眼表情呆呆的莲心,又看了一眼四周的人,伸出手,快而敏捷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莲心的肌肉很僵硬,但并未挣扎,也没有问是做什么,只看着辛贛的脸。

    “凝神。”辛贛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变化脸色,只道。

    随后,他的指尖轻点在她手心上,停顿一息,见她神色变了下、依言将心神放在了手心,便才开始写字。

    莲心看着掌心,尽量摒弃杂念。

    但很难,她的注意力从三哥的手指温度终于不像原先那么冰凉了,窜到三哥为什么身在对面却还能写出对她而言是正向的字,最终流窜到了他身上的衣裳色儿真衬脸色,显人白得发光,果然时尚的完成度靠脸这句话不是虚言

    而在这些像海一样澎湃翻涌而来的思绪的罅隙,莲心只能分出一缕心神,才勉强辨认出辛贛在她手中快速写完的一个字。

    ——韩。

    莲心微怔。

    什么意思?

    韩淲吗?

    他想说韩淲的什么事?

    莲心想问,可囿于一个月前暗中争执的伤害,她竟一时像个旧伤未愈的战士一样,畏于开口、畏于作战。

    如果提到韩淲,他们是不是又要不可避免地提到之前的话题呢?

    最终,莲心还是没能在辛贛的眼神中问出什么问题。

    她只是轻轻蠕动了下嘴唇,便又抿起来,垂下了头。

    周围的人声嘈杂。

    辛贛见她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说话,便神色更加凝重,轻声催促她:“莲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什么?不能再喜欢韩哥哥,他才肯回到家中来,不再离开她?

    莲心不知为何,竟有种立刻点头的冲动。

    可明明她知道,这两件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它们根本没有任何因果性。

    明明她也知道,她自己最讨厌被胁迫,被威胁。

    可为什么,她在此刻还会有拼命点头的冲动呢?

    “哦。”

    莲心最后还是像一个即将投降前的软弱将领一样,虽然在意志上竖起了白旗,嘴巴上的城墙仍勉强坚守住了最后一片底线,“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辛贛仿佛舒了口气。

    “好。事关重大,我在宫中会小心,你也千万珍重。”

    停留的时间短暂,远处的宫人已在呼唤,周围的女使更将眼睛黏在他身上不放。

    人多眼杂,辛贛没有多说,最后微笑着看了一眼莲心,便转身离去了。

    独留莲心站在原地,握着仿佛被火燎过一样的掌心,怅然所失

    “好你个莲心!给我过来!”

    当来杨万里府上作客的姜夔走到堂屋前想要朝两个小娘子讨要当托儿的佣金时,是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声怒喝的。

    他“嘶”一声,闪身躲过从屋中飞出来的镇纸。

    随后,看着那一方镇纸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砸在了辛弃疾十分珍爱的那盆名贵的“鱼魫兰”上,压折了它细细的、价值千金的枝干。

    而尽管屋里明显传来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喊着“你敢在我誊抄佛经的字纸背后写字”,但显然,不论是扔掷东西的力度还是这句喊话的内容都万分不可小觑。

    姜夔在一旁都听愣了,“在佛经背后写字?”

    谁这么大胆,敢如此不敬佛祖?

    他又看看窗中隐约映出的像灵猴一样四处腾挪,冤枉喊着“谁知道那是你抄佛经的纸”的身影。

    唉,他还能说什么呢?

    答案昭然若揭。

    姜夔瞧着那身影,喃喃:“不愧是你。”

    不愧是莲心这个当年曾将上饶掀了个底朝天的霸王!哪里闯祸都有你!

    不过既然此事牵涉到莲心,显然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姜夔大步迈进屋子里头,先一臂挡住了满面含怒的李月仙,“李娘子,你先冷静冷静。打了莲心,此事也不能挽回了。还不如先想想怎么让她赔偿,之后再教训她。”

    待到因为他这句话犹豫了片刻的李月仙终于一撒手,气呼呼地转开了脸,他才也坐下来。

    “别急,用盏茶,先喘匀了气,再慢慢说。”

    姜夔一边安抚李月仙,一边挽起袖子,亲为她斟茶,笑意在那一双桃花眼中淡淡的,却像把钩子,仿佛要直望进人腔子里去似的。

    李月仙心下一突,有些慌张,也顾不得寻仇了,赶紧垂下脸,四处找起了茶杯。

    而见李月仙果然喝起了茶,平静下来,姜夔才松了口气。

    也是终于找着了机会,他“呼”地一转身,一把逮住背后正探着脖子瞧他面上表情的莲心,压低声音怒道:“你看什么?瞧你惹的这好些事,我都懒得说你,还好意思笑!”

    莲心才不怕他,一把摘开姜夔的手,照旧嘻嘻笑:“你都用上美人计了,还不许我笑一笑?”

    方才发生的事,她又不是瞎子。

    姜夔哥哥那下意识的海王做派,将脾气冷硬的李月仙都能蒙住,还不许人笑啦!

    姜夔虽然确实理亏于自己的反应,但他也有办法治莲心:“美人计?你说的是我和三郎学的这一招吗?”

    瞧着莲心一瞬间变恼怒的脸色,姜夔学着莲心“嘻嘻”一笑,甚至为了恶心莲心,还故意反手看起了自己的指甲,捏着嗓子,“哎呀,三哥的手在宫中做活都做粗糙了,莲心来给三哥吹吹”

    随后媚眼如丝,朝莲心翻了个白眼。

    莲心忍无可忍,一拳捣了过去

    一炷香后,姜夔一手捂着仍在疼痛的腹部,一手拿着引起二人争执的字纸,读出佛经背面的字迹,“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①”

    “成何体统啊你?”

    还没念完,姜夔就忍不住又想打莲心后脑勺,想到悬殊的武力,才一个拐弯收回了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你这里没有问题吧?佛经肃穆,你竟在人家背面写情诗?!”

    “我那不是看李姐姐纸上写的东西也差不多么!那佛经上又有‘爱欲’,又有‘火’的,怎的她就能写,我就不能写!”

    辛弃疾、范如玉和杨万里等不少大人因为刚才姜夔惨嚎的动静而被引过来围观,莲心被这么多人瞧着,难得闹得脸红脖子粗,为自己据理力争,“我两个的句子都没有差别,你别只冤枉我!”

    然而出乎意料,姜夔嗤笑一声。

    范如玉捂住了脸。

    杨万里的视线转到了一边。

    就连方才还气冲冲的李月仙也露出好笑的表情。

    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只是在隐隐笑着。

    就在莲心的怒火随他们的表情越涨越高时,辛弃疾终于出声了。

    他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拣起案上的纸,翻到有着细密小字的正面。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犹如野火焚毀山林,愚痴凡夫,恩爱聚会,当知此苦,犹为小苦②。”

    辛弃疾念出这句佛经,好笑地抬眼看了看莲心,“小莲心啊,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人生遇到的苦患之强烈,之痛苦,往往犹如野火焚毁山林一般来势汹汹,令人无从抵抗。而愚痴的凡人沉湎于爱欲团聚,却不知这种因爱欲执着带来的苦,相比于生死、宿命的苦痛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辛弃疾将纸扔回案上,看着它轻飘飘落下,在案面上滑行,神情淡淡的,“孩子,你着相了。”

    因为辛弃疾这一句“着相”,直到炙肉宴当日,莲心仍恍恍惚惚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

    李月仙实在看不过眼了,“啧”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诗稿,伸过手去,在莲心面前用力晃了一晃。

    “不过点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故意激莲心,斜眼看她道,“你有这么脆弱么?我都不信。还以为你能是又一个朱淑真式的人物呢,没想到你却根本没她那本事。”

    这句话倒是真叫莲心打起了精神,不过引起她兴趣的却并不是激将,而是朱淑真那一句。

    她奇道:“奇哉怪也,李姐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欣赏朱姐姐了?从前不是还和她打得不可开交么。”

    “我和她打得不可开交,那是因为我与她观念不同。但按她自己的那一套法则逻辑,她却是个从未动摇怀疑自己的人。锐意进取,这才是女人该学的呢。”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月仙叹口气,放下来手,又整理起诗稿,“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原先你不也是个很坚定的人吗?怎么现下却整日忧郁幽怨起来,真看得人心烦。”

    莲心倚在桌边,一边瞧着李月仙的手,一边轻声道:“我也想果断。只是我怕果断的后果,我无法承受。”

    “人这一辈子会做出的错事多了去了,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朱淑真做了那么多错事,你看她死掉了吗?”

    李月仙收拾好了,重重将镇纸压在诗稿上,那是预备着等会给来到炙肉宴上的客人们看的唐琬真迹,从而来证明唐琬对赵士程的一片真心,而非对陆游苦恋,“而你再看我姨母,她哪怕行差踏错过一点吗?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死字,连名声都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李月仙冷笑一声,终于抬头,看向莲心,“这段日子里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在犹豫什么,我大致也猜得出。你在害怕什么,我也猜得出。我姨母的事把你吓坏了,是不是?你怕你像我姨母和陆游一样,和三郎君最终也会变成一双怨侣,害得你可能不光没有了丈夫,还连家人也一起没有了。”

    莫名叫人发颤的火是一瞬间烧遍全身的。

    莲心几乎感觉身上一下子变得冰火两重天。

    身体里的一半是火一样在燃烧,而另一半是结冰般的刺骨。

    她又想抖,又想哭。

    说话说出声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她自己的音色:“你在说什么,根本没有这回事”

    说出口的一瞬间,莲心几乎连牙齿都打着颤。

    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感,莫名有悖人伦的愧疚感,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心动如雷的预感交加,五味杂陈,冲刷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辛贛就已然是秀丽的少年了,而她尚是个孩童模样。

    所以,即便是在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了辛贛无法掩饰的端倪,她也从不敢想象她和辛贛像情人一样相处的场面。

    而李月仙的话,却像是猛地揭开来一层遮蔽一样,将她全部的心思都暴露于天光之下,“我和他,只是我们、我,没有”

    而话语却已然凌乱得像心情一样了。

    “这样吧,我告诉你个好主意。”

    李月仙看看莲心满面潮红的茫然模样,略一笑,也不再揭穿了,只靠近了些,轻声道,“你独自一个人睡倒的时候,想一想你那三哥哥抱你、亲你的样子。”

    “若你能接受,还觉得心跳加快,那么你就是喜欢他;若是没有呢,那就痛快些,和他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从此你们做回规规矩矩的兄妹。如何?”

    李月仙说完就直起腰,也不管莲心反应没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将诗稿一摞,推着莲心往门外走了,“行啦,今日是我给姨母澄清名声的重要日子,你别耽误我的事。左右你哥哥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你先帮我办完了宴会,之后等到晚上嘛,随你怎么想去!”

    说着,便将人一路拉出了屋子,风风火火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