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朱淑真,阻碍和软硬都吃。

    落日即将隐没在群山之后的时候,莲心抓着范如玉的手,二人由内侍在前引着,走出官家的宫殿。

    夕阳像海一样翻涌,莲心一路走,一边捏捏袖中的的手札,踮了下脚尖,一会看一眼范如玉。

    范如玉始终没有回视,所以莲心又咽下了嘴边的话,继续跟在内侍和范如玉身后,向外走去。

    “范娘子,这就是了。”

    内侍停了步,朝范如玉略略颔首,手臂一引。

    在他手指尖所指的方向,就是通往宫外的路。

    莲心不禁又看了眼范如玉,嘴唇抿成一道线,小声:“阿娘”

    话音再一次被范如玉目不斜视的隐晦摇头所截止。

    莲心只好不满地从鼻子里呼了口气。

    她转开头,垂头丧气,不再去看左侧牵着她的范如玉了。

    宫中的天空只有上半截,一迈出这道宫门,便能看见自上而下渐浓如彩墨研磨的粉紫色天空。

    临送走范如玉母女前,内侍最后还是没有高冷到底,给二人指点了一番:“赵官人的府邸在那边。”指指左边,“二位去找赵官人,去那条街上打听即可。”

    范如玉恍然大悟似的:“啊”并眼疾脚快,给瞪大了眼、脱口而出“我才不去”的莲心了一脚。

    而不光脚上动作快,范如玉手上动作也快。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面上笑眯眯的仿若无事,大袖遮掩间,已给内侍掌中塞好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多谢内人提点。”

    内侍捏捏荷包,立刻眉眼舒展了,将手收回袖中,躬身一笑,“范娘子客气。临安府权贵云集,没有些根底,难以立足。赵官人是新上任的吏部侍郎,又如此年轻,往后在临安府的官运必定亨通,娘子有此人脉,那对娘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想想,靠近了些,又轻轻添上一句,“何况,赵官人与时任带御器械的韩官人颇为熟识——韩官人,那可是太上皇后的亲外甥!”

    太上皇后姓吴,和太上皇一样,吴太后虽身已退出了权力核心,心却没有。

    当今官家自继位后,除常需要应对太上皇各种有些过度的索要要求,还不时被吴太后催着提拔她娘家。到如今,吴家在临安府颇为势大,连吴太后妹妹一家也鸡犬升天,她妹妹的儿子韩侂胄年纪轻轻便当上了皇城司的亲事官带御器械,跻身宫中内部亲信集团。

    这些信息是从外界难以很快获取的,既得知,范如玉自然道谢。

    一番客气后,她才领着莲心向外,提裙上了车。

    “想说什么,说吧。”

    直到上了车,范如玉才看向莲心,捏住她的脸蛋,如此道。

    莲心确实憋了个问题憋了很久。

    “——宫中的内侍是怎么做到一捏荷包就知道里面东西是否贵重的?”

    有这水准,去珠宝铺子当鉴宝人不比在宫中当公公滋润多了?

    珠宝可是暴利行业,别说天子脚下的临安府这么繁华的地方,就是在江南西道的隆兴府,珠宝铺子的老板也赚得盆满钵满,养的外室足有八个,都要摆成八卦阵了呢

    范如玉:“”

    “停停停停停!”

    再不喊停,谁知道这熊孩子还要再说出些什么。

    再说了,范如玉也实在是觉得莲心所说的话匪夷所思:“你我从宫中出来,你想问的事就只有这个?”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与莲心只面圣了一炷香,官家方叫人记录下莲心的言行以作警醒世人用,她二人还没来得及乐,就因为没离开的蔡婉容在殿外持续撒娇撒痴、官家要哄心肝宠妃而不得不提前避嫌出来,过于迅速地结束了这次大内之行。

    方才莲心一路上的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是因为这件事——她们只来得及给官家介绍了个火药手札的开头,就被门外蔡婉容大声嚷嚷的“官家妾心好痛”给打断了。

    之后官家黑着脸手忙脚乱去处理后宫撒野的事,两人自然也不敢再上前多嘴,更别说询问官家是否听清楚莲心开了个头的“此物能用作军中制敌利器”的一句话了。

    范如玉看莲心。

    方才在宫中是不方便多说,且说了也没用,所以她不许莲心说。

    但此事到底关系重大,直接关乎老辛能否重受官家重用、三郎能否重搏一线生机。对于她们一家来说,这事就是目前最紧要的任务。

    而出了宫,莲心还真的就全然将此事抛到脑后,完全不问了吗?

    范如玉胸膛起伏,久久沉默。

    一时间,车中只闻车轮辘轳、马蹄哒哒声。

    就在莲心因为这长久的沉默而若有所觉,转头看向范如玉时,范如玉猛地由倚窗的姿势一跃而起。

    她张牙舞爪,扑向莲心:“儿啊!”

    她捧住莲心的小脸,不可思议地左看看右看看,上摸摸下摸摸:“不是说‘老来多健忘’么,怎的你才十三,记性就差成这样!完了,我的儿!你不中用啦!”随即呜呜哭起来。

    “哎呀,不许随地唱戏,阿娘!”

    到底你是小孩我是小孩?莲心真是没话好讲了,拍开假哭的范如玉,“我是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一摸就能摸出来荷包中是什么嘛。”

    她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

    古装剧里动不动就出现捏捏荷包然后行贿人受贿人对视阴险一笑的情节,她从前总以为是导演瞎拍,现在看来也不尽如此。

    方才的内侍一捏荷包,就晓得是范如玉给了贵重物品,这才有了后续信息的告知。

    可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当然是因为金银软硬不同么。”

    隔日,完完整整听完了两人入宫的经历,杨万里和众人议论商量一番,决定叫范如玉二人先在宫外等几日,看官家是否还会再想起来莲心的手札而宣召,处理了这些事,回过头来才想起莲心的这个问题,给她解惑,“金软,银硬,他们一捏是软的,就晓得你阿娘给的是金锭子,岂有不收之理?”

    尤袤点评:“宫中皆‘吃软不吃硬’人等也。”

    杨万里:“那么你我二人就是‘软硬都吃’喽?”

    尤袤与杨万里两个人互相一对视,嘎嘎笑起来。

    范如玉摇头,像模像样地啧啧感叹:“天下人如此多,竟只有我是‘软硬不吃’了,悲哉!”

    一旁府中的几个家眷本就对范如玉颇为崇拜,闻言更加围着范如玉开始嘘寒问暖。

    “还是玉娘厉害!”

    “要是郎主有玉娘一半飒爽就好了!”

    “就是就是,学着点!”

    突然被点名的杨万里和尤袤停了嘎嘎笑,谴责看向范如玉。

    叛徒,你搞内卷?

    莲心也侧目。

    ——软硬不吃?

    前阵子在上饶过年时,爹爹殷勤送上了一套赤金嵌红宝的簪、钗、冠、项圈、手镯并臂钏的六件一整套首饰给阿娘作为新春礼物,当时把阿娘高兴得抱着首饰团团转,将这套首饰连着从初一戴到了初七。

    最后,还是因为冠子太沉,戴得范如玉脖子有些颈椎病前兆,换了爹爹又送上的另一套银鎏金首饰,才罢了。

    莲心“切”了声,两手揣袖,斜眼看范如玉。

    还软硬不吃呢,你说你自己是荤素搭配还差不多吧!

    “有的人就是吃硬不吃软。”

    在另一边正在聊天的客人中,一位皮肤洁白的贵夫人也听见了几人的话音,便以极小的气声与身边人道,“最近朱娘子那事,要我说,赶紧找个人潜入她家中,将她那叫什么‘断肠集’的诗集烧了,一切不就了结了?她总写些什么在茶楼、泛舟时遇见郎君,然后和他”

    说到这里,贵夫人的皮肤因为过于洁白,颊侧迅速飞起胭脂似的殷红色,“的那种诗词。结果害得你我其余娘子都平白无故被郎君怀疑,现下连平日去的茶楼都不好多去了,真是可恨。待到我们烧了诗集,想必此事风波便能消退,过不了几时,郎君们也会忘掉这些事。”

    “李娘子,我听见了。”

    小声说话,那都是有原因的。眼下,近日在临安府引起了众人口诛笔伐大战的主角正端坐在杨府所举办的宴会之中,抱着胳膊,眼尾往方才出声的人这边扫。

    “我写我的,碍不到你什么。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你郎君自然过阵子就想通了不会再约束你,想不通的,只能说他原本就是个所思所想皆龌龊的胚子。再说了,”

    被人们的言语描摹成妖成魔的朱淑真本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肌肤明净,唇色嫣红,最特别的是她那一双妙目,亮得简直像有把火在燃烧一样,“你郎君怀疑你,你不骂他,来骂我做什么?一退再退,总有退到悬崖边的时候。要是一直他说什么你听什么,那么到了你老的时候,若他有了外室,随便他编个你不守妇德的借口就能将你逐出家门到那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哈。”

    这是何等的口才!

    莲心和范如玉都忍不住脑袋后仰,颇为敬佩地左看看一人舌战群儒的朱淑真,右看看脸色气得发白的李娘子。

    “不愧是才女。能被叫‘才女’,都是有道理的。”范如玉拿手作遮挡,悄悄和莲心道。

    一场口角,最终以李娘子的愤愤离席为收尾。

    莲心和范如玉虽有心支持朱淑真,但到底自家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尚未解决——辛弃疾和辛三郎还在隆兴府等着她们赚来官家的信任和豁免呢。故而两人除了在席上不做落井下石的举动,也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朱淑真的事。

    一回到房中,两人便合计起来,开始给家中辛弃疾写信。

    “面圣已过一日,仍无再宣召旨意。天公不作美,我二人蒲草之质,无处受春风感召”

    肉麻什么!

    莲心反对:“你与爹爹讲话,何时这么文绉绉过了?”

    范如玉将被抢走的信纸再次从莲心手里拿回来,说“不不不”:“你不懂,这是书信的写法。”

    她低声道:“真大张旗鼓地在信上写你我着急等着官家召见,被见风使舵的小人看到书信后欺负都是小事,若因此被参个大不敬,我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原来这种小节中都有如此的学问啊。

    莲心恍然。

    原先总以为阿娘只是平日里展现出来的火爆脾气,不想到了真正的大场面,她也是能撑起一片天的人。

    爹爹阿娘二人,倒真不愧是一对伉俪,都是如此粗中有细,十分可靠。

    若是她和她以后的郎君也能像爹爹阿娘一样就好了。

    莲心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范如玉,脑中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个这样的想法。

    意识到自己想法的一刻,莲心一怔,旋即座席着火了似的,从位子上弹跳了起来。

    她怔忪立于原地,一时惶然,心动如雷。

    片刻,她才慢慢从这突如其来的幻想中自拔,不禁自己打了自己的手臂一下,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丢人。

    在这个古老的朝代,找到满足她要求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她都在想些什么呀?

    就在莲心一会偷笑,一会扭捏,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变换表情时,另一边,范如玉也对着信纸陷入了沉思。

    方才并未与莲心说完的话是,明明老辛拒来临安府之事并不算轻,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莲心所提出的火药手札也颇具分量,官家怎么也该多问几句。

    就算今日是因为蔡婉容而提前终止了谈话,所以官家没有问几句话,但怎么算,她们已经到家许久,官家早该将再次进宫详谈的旨意颁来了。

    可现在,没有一点来自宫中的动静。

    范如玉轻吐出口气,写下最后一个字后收笔,看着纸上的墨色,陷入沉思。

    ——既然从官家的角度推断,他不应该如此,那么在这中间,是否还有别人阻碍她们的入宫呢?

    这个人是谁?

    她又该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境?

    第92章 唐琬,牡丹词和黄縢酒。

    如果在离宫的第二日,莲心和范如玉还能拿官家忙碌的理由互相安慰“明日一定宣”时,那么直到明日的明日,明日的明日的明日,三日过去了,官家仍然没有宣召,这代表着事态已经不如人意到了一定地步。

    “官家贵人事忙”的理由已经不够有说服力了。

    莲心和范如玉急得团团转,但这也无济于事。

    唯一可以稍作安慰的是辛弃疾来信中提到三郎的病情并未进一步恶化,以及他随信附来的一首词。

    以爹爹的脾气,还有心作词,想必三哥的病确实并未严重。

    莲心放了一半的心,低头去看手中辛弃疾寄来的信纸,轻轻念出内容。

    “占断雕栏只一株,春风费尽几工夫。天香夜染衣犹湿,国色朝酣酒未苏。

    娇欲语,巧相扶,不妨老斡自扶疏。恰如翠幕高堂上,来看红衫百子图①”

    国色般的牡丹,它的美丽独占鳌头。到夜间,香气浓得几乎扑湿人的衣服;在白日里,仿佛醉酒未醒的美人。枝干颇有年头也不妨碍它的美丽,富贵热闹如同一幅红衫百子图。

    一首赞美牡丹的词。

    什么意思?

    莲心挠挠头,和范如玉对视。

    词颇为华丽,但他想说什么?

    “我最喜欢的不是牡丹花,所以他并非要将词赠我啊。”这是范如玉纳闷。

    “爹爹从前拿我比作梅花,所以这词也不是夸我的啊。”这是莲心的愤愤。

    两个人商讨一番,都没领会到辛弃疾寄来这首词究竟是什么用意。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正好有人送来尚书左仆射夫人举办的“品春宴”帖子,范如玉看了两眼帖子,都并未如何细看,便大手一挥,招呼着莲心出门去赴宴:“我们走。”

    莲心的脚在地面上搓了几下,站住了:“阿娘,这时候你真有心思赴宴呀。”

    “越是这时候,越要去赴宴。”

    莲心不说,范如玉也晓得她想说什么,回转过头上下检查一遍莲心的衣着,伸出手拍打了几下灰尘,便兴冲冲扯着她向外走去,“出去能见到多少人,得到多少消息?总比闷在后宅里好多啦。”

    “闷在后宅,总比出去丢人现眼的好!”

    也不知是后宅中的贵妇可聊的话题实在匮乏,还是难得找到个攻击了也不影响所有人利益的人,一去赴宴,席上所有人没有不在谈论朱淑真的。

    如果说南宋也有热搜的话,想必朱淑真就是眼下的当红明星吧!被人们所议论的才女明星,和李清照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嘛。

    在沉默着坐立不安的间隙,莲心只能拿这种说法安慰自己。

    但人们的声音只是继续着,在他们嗡嗡的声音里,话题的主角朱淑真也在席上。

    她在宴席的一角正自斟自饮。

    “若非她是好些夫人贵女的好友,她早没资格进来咱们的宴席了。”

    “是啊,听说她夫君恼得了不得,要将她赶出家门”

    “她爹爹阿娘也发愁,有个这样的女孩儿,真个家门不幸。”

    “唉,就是她真爱舞文弄墨些,何必非要写那么露骨呢?写些花花草草的伤春词,一样能展露才华,也不至于到如今被人人追着骂的地步啊。”

    一位长脸贵妇和一位圆脸盘娘子轻声议论,声线顺着逐日变暖的春风送到莲心耳边。

    “创作的真谛,就是能自由表达所想,可不是沽名钓誉。你们还点评上靠自己才华吃饭的人了呢”

    莲心实在听不过耳,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自言自语。

    话没说一半,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老实点!”

    范如玉一边和今日宴上遇见的第不知多少个娘子笑着客气完,一边耳听八方,截住了莲心后续可能口出的狂言,“要背后说别人坏话,就要背得足够后,要不然还不如当面骂呢,懂不懂?”

    她嫌弃地捏捏莲心的脸蛋:“以你的嗓门,方才那句话,估计连走远的蔡娘子都听到了!”

    莲心被范如玉扯着脸,连讲话都含糊了:“不冗”

    “不懂!我只懂一件事,就是你方才认识了不少人,都快将宴上所有人都聊过一遍啦。”

    摆脱了范如玉的手,莲心跳出一臂开外的安全距离,才有些期盼地推推范如玉的手臂,“阿娘,战果如何?”

    ——有关于官家态度的新进展吗?

    但范如玉的表情还是令她失望了。

    范如玉摇了摇头,叹口气:“哪有那么容易。这种宴会上,单是能接触到宫人的贵夫人就少,更遑论她们能否与我说实话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喃喃完半晌,回过神,她拍拍莲心脑瓜:“你去玩,一切有阿娘呢。就是情况再坏,总归也不过是咱们在临安府多留一两个月的事,也算不得什么”

    范如玉与她在临安府多留两个月,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加上还有爹爹和三哥在上饶等待的事呢?

    莲心无法将这个疑问说出口。

    因为她看见范如玉满面的风尘仆仆,难掩的疲倦,以及手背上的一串燎泡——一旦人上火着急,就容易起这些。

    而万事不进心里的莲心能知道这一点,还是因为临行前看见的三哥手腕。

    那时候只是燎泡。但如果她和阿娘没能及时达到临行做的保证,三哥又会变得怎么样呢?

    莲心没法再将这后果继续想下去,只能双手用力交握着,勉强笑笑,看着范如玉振作起精神,拉下衣袖,继续投入到下一场寒暄客气中。

    在上饶研制火药期间,莲心大大小小也受伤了不少次。每次受伤时,医师都会叮嘱莲心,伤到其它处尚可,却绝不要再伤到旧伤处新生长出的皮肤。

    莲心猜,大概是因为失去新生长出的骨肉,会比失去原有的骨肉更痛吧。

    一样的,她不能失去三哥。

    失去手足的痛苦,哪怕一点点,她也不想承受。

    “小娘子,你敢不敢喝酒呀。”

    快乐和悲伤在一具身体里都可以对冲,更别提在不同的身体里。一旁的人群正嬉闹着,有权贵家的小娘子不忍看莲心落单,笑着将她揽到身边,逗着她喝酒,“李娘子带来的黄封美酒,我们常叫它‘黄縢酒’,你不尝尝可是来得不值啦。”

    莲心赶紧甩甩脑袋,摇掉脸上的沮丧神情。

    “‘红酥手,黄縢酒’,原来是这种酒呀。”

    莲心接过与她说话的黄衫娘子递来的酒盏,小抿了一口,随即五官都紧皱在了一起,“嘶——好辣呀!”

    周围几个小娘子都捂嘴笑起来。

    仗着自己年纪尚小还能装可爱,莲心索性往黄衫小娘子怀里一扎,抱了她的胳膊,带着醉意撒娇道:“哎呀,姐姐。错、错、错!我是不能喝酒的”

    “小小年纪,《钗头凤》倒是背得清楚嘛。”

    周围一圈小娘子都笑得东倒西歪的,黄衫娘子还刮了刮莲心的鼻尖,“听说令尊与陆务观颇为熟识,不想你也喜爱陆务观的词。”

    莲心笑道:“陆伯父作诗,那才叫个‘信手拈来’呢。”

    “陆公确实文采斐然。”

    “每每读到此词,我都潸然泪下呢。”

    大家纷纷赞同,七嘴八舌和莲心交谈起来。

    没有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是个熟面孔。

    “李娘子,你说呢?”有人问她。

    莲心随着众人眼光看向那唯一未出言赞同的娘子,一双眼睛眨了眨。

    这不发一言的人,正是上次宴席上出言建议直接一把火烧掉朱淑真的《断肠集》的娘子。

    莲心上下打量她一番,挪开目光,专心致志去喝手里捧着的瓷盏中的冰雪冷元子,只可惜喝了两口就被自觉肩负起莲心长辈角色的黄衫姐姐拿了走:“多喝坏肚子,别喝啦!”

    你自己还在喝荔枝膏水呢!

    莲心十分不服,“哎呀哎呀”地抱着黄衫小娘子胳膊,和她歪缠起来。

    与此同时,李娘子答:“陆游?作诗自然忧国忧民、感人至深,但我却不喜欢那词。”

    她双手虚拢杯盏,指尖仿若无意识轻摩挲其上花纹:“全词尽是情爱别离词自李后主起才眼界渐大,写‘愁’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写‘恨’如‘流水落花春去也’,皆为词中佳句,陆游却又将眼光只放在情爱小节上,实在逊色许多。”

    这位李娘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思想保守。

    提到情爱就退避三舍,这就是古代女人的标准模板吗?

    席对面的朱淑真轻轻“嘁”了一声。

    她又饮了杯酒,兀自轻轻道:“若人活成你这样的死水一潭,那才真是没趣儿。”

    几人离得不远,朱淑真能听见这边的议论,莲心这边的人自然也能听见朱淑真的话。

    一时大家面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莲心也心下好笑,但到底有所顾忌,仍保持着沉默,没有出言。

    黄衫小娘子则专心和莲心进行着冰雪冷元子的拉锯战,更没心神分给朱淑真和李娘子火药味十足的对话上。

    直到席上几人搭讪着聊了几句,话题渐渐转到了新的人身上。

    “月仙说得对,”看来‘月仙’就是那位李娘子的小字,“那唐娘子也是的,一个女孩子家,明明改嫁了,还要和别人眉来眼去、寄词传情的,算怎么回事嘛”

    莲心没忍住,探出半截身子,怀疑:“那首词真的是唐娘子所作?”

    就是在后世,唐琬给陆游相和的那首“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也未定论究竟是为她所作,还是后人牵强附会。而在眼下的南宋,她们就能如此笃定那首词就是唐琬所作?

    被问到的人也不太确定:“应该吧?反正像是。”

    莲心目瞪口呆:“你连那首词是否为唐娘子所作都不确定,又如何能晓得唐娘子再嫁后的所作所为呢?”

    这回的问题就好回答多了。

    被莲心问的娘子大手一挥,“嗨”了一声:“她能引得陆公写出《钗头凤》来,之后又陆陆续续给她写许多诗,谁猜不出来嘛。她必是在再嫁后还不懂避嫌,整日写这写那,所以才”

    “不,我觉得”

    “未必。”

    “还不住口!”

    话讲到一半,却竟被三道声音前后截住。

    莲心的“我觉得”说了一半,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朱淑真的方向。

    朱淑真果然正抱着胳膊,看着这边。

    方才说“未必”的,正是她。

    而如果说朱淑真会为同为才女的唐琬挺身而出还算在莲心的预料之内的话,另一个人则完全出乎了莲心的想象。

    李娘子站起身来,看着方才出声的娘子,叱道:“你与她素未谋面,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揣测她?”

    她同伴完全呆了,结结巴巴:“我、我那也是听说”俨然已被李娘子的突然发作弄晕了。

    莲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喃喃:“太阳打西边出了,李娘子原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

    “噗嗤。”

    随着这忍俊不禁的笑声一起,莲心闻到身旁刮来一阵隐约香风。

    朱淑真在一旁落座,手指伸来,轻点了下莲心的额头。

    “不是‘心在汉’,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朱淑真抱着胳膊,看着李娘子和同伴对峙的样子,似笑非笑的,“你不晓得李月仙是唐琬的外甥女吗?”

    莲心轻“啊”一声,随即意识到关键问题:“可她是唐娘子的外甥女,都知道唐娘子当时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对你”

    李娘子既然知道唐琬死时因“才女”身份蒙受了许多不该有的世人指责,为什么还要用同样的话来责备朱淑真呢?

    朱淑真又轻轻笑了。

    这一次,她点点莲心的鼻尖。

    “好个聪明的小娘子呀。”她眨眨眼,道。

    第93章 情窍,暗示和哥哥。

    在来到临安府的短短不到半月内,莲心对朱淑真的全部认识就只是远远看见朱淑真、远远听朱淑真讲话,或者远远听见别人对朱淑真的评价,却没仔细打量过她。

    今次终于有机会近距离看她,莲心才发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来。

    和多数力求妆扮淡雅的大宋少女不一样,朱淑真嘴唇饱满榴红,颊上粉光致致,就连衣裳领口都向下开着,直到纤纤锁骨之下一掌宽处才收束。

    若真要类比,她的服饰放在现代的晚宴上倒是合适,因为它有个更恰当的名字:改良汉服之露肩裙。

    或者再退一步,放到武皇执政期间的大唐也不算太过突兀。

    但朱淑真这番装束放在了对女子约束颇多的南宋,显然与周围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不论如何,莲心晓得不能乱点评别人衣着的道理,便将下意识的目光从朱淑真肩颈处拔回来。

    她朝朱淑真笑道:“那是,我爹爹阿娘没有一个不说我聪明的呢。”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家中打小儿聪慧的三哥,也是这么夸过我的。”

    朱淑真眼看着面前这小娘子将眼神从她身上的衣裳扫过,却又故作镇定地收回,不说一句多余话的样子,不禁掩口笑了。

    便玩笑似的:“哥哥?是真哥哥,还是情哥哥啊?”

    莲心眨眨眼,骄傲的笑还停在面上,化作呆呆的表情:“啊?”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哥哥就是哥哥,怎么会变成情哥哥呢?”

    “未必。唐琬原先叫陆务观也一样是‘表哥’呢,最后还不是嫁给他做了媳妇。”

    说完了,朱淑真才意识到不妥处,“咦,说他两个的事有些晦气,是不是?那就不说远的,光说我,我原先叫哥哥的人,也足有两个最后都做了我相好的。只不过,原先做哥哥时看着千好万好,到了做相好的时候,才能发现他们的坏处”

    说着也有些神伤的样子,叹气摆摆手,“罢了,不说了。”

    这么看来,说你的事仿佛也不算很吉利啊!

    槽点太多,莲心一时都不知该先说朱淑真博爱,还是该说她足够敢于挑战伦理纲常——哥哥是手足,哪有变作情人的道理?

    一想到会和辛二郎或者辛四郎变为夫妻的场景,莲心浑身便不禁一阵发寒:谁要和那两个死鱼脸、活猴子做相好的!

    朱淑真看见莲心的表情就晓得莲心的态度了,捂着肚子直笑:“唉哟,这么嫌弃你哥哥啊?”

    “不应该啊。”

    趁莲心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她若有所思地接近莲心,笑眯眯的,“据我所知,辛家的三郎君曾在临安府学琴,容色秀异,有‘千金琴’之美名——外人想去听他一曲,难度不亚于挣得千金哦?”

    “什么、什么三哥!”

    莲心不想会被朱淑真突然提到自*己方才刻意避开想到的名字,吓了一大跳,随即赶紧一本正经,“不要乱讲。这和三哥有什么关系!”

    朱淑真看见莲心的表情,却不发一言,只将手肘放在案上,支着脸颊,看着莲心嘻嘻笑起来。

    莲心被她笑得一头雾水。

    许久,见朱淑真仍没有讲话的意思,莲心只好指指一旁还在争执的李月仙两人:“李小娘子连你一个都吵不过,更别提那一群人了。你我不去帮帮她?”

    朱淑真却仍不动。

    “李月仙一碰到唐琬的事,火气大着呢,用不着你我帮忙。”

    半晌,在莲心的催促下,她才笑嘻嘻道:“不过我倒有一事要问——小丫头,你竟是真的未开情窍啊?”

    “吵架的事,与情窍何关?”莲心不解,“何况情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呀。不值得因为有而被人苛责,也不值得因为没有而惋惜。”

    在这点上,显然朱淑真是十分不认同莲心的:“情之一字,好玩得很呢。待你懂了,便能领会其中趣味了。”

    “可我看你写的词中,因情伤怀之时颇多,却是少有快乐的时候。”

    “不不,那只是因为情到浓处时,我少有提笔;而到了临别分手之际,苦痛才能激发我的灵光和创作罢了。”

    这话不得了,朱淑真一改方才说什么都笑眯眯懒洋洋的样子,一蹦三尺高,被踩了痛脚似的,一叠声为自己辩护,“那都是我自己故意如此的。你没听临安府的人都说我水性杨花么,我和小郎君大多好上几个月就会腻烦,然后和他们分开。真说起来,我才是薄情寡义的那一方呢!”

    莲心目瞪口呆地看着朱淑真的一番作态。

    她是怎么做到将自我贬低说成像自我辩护一般的呢?

    “嗳,罢了,罢了。朱姐姐,你冷静些,我也没有说什么嘛。”

    莲心赶紧将朱淑真从站上小案的姿势拉下来,安慰,“再说了,上次面圣时,就是官家都没有责备你什么,临安府这群嚼舌根的人自然更没资格说你,对不对?”

    听到这一番话,本来被莲心按在座位上还有些不安分、想证明自己才是每次先提“分开”的朱淑真才终于安分下来。

    她的表情有些定住了。

    许久,像所有动作都被施了慢动作一样,朱淑真才有些惊讶地睁大了迷蒙的漂亮双眼:“真的?”

    莲心使劲点了下头。

    见朱淑真愣愣半晌,以手掩口,缓缓露出不可思议和快乐神情的样子,莲心“扑哧”笑了。

    她拿肩膀推推朱淑真的。

    挤挤眼睛,她悄悄笑话朱淑真:“继续与我说你先前的相好呀?”

    莲心露出沉吟状,面露悲戚,假作一边拭泪,一边举着酒盏缓缓吟词:“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①。唉——”

    朱淑真被逗笑了,从愣神中缓过来,伸手去打:“小学人精,真烦人,念我的词做什么!”

    莲心灵活闪开,一边略略吐舌头,“你伤怀分手的词那么多,叫我念几首怎么啦?你那词多的,就是分给在座各位每人一首都能有余裕呢!”

    朱淑真笑道:“在座的除你我都是俗人,若不是我有几位嫁入高门的闺中密友,只怕我连今日宴会的门都进不来呢。我才不分给她们。”

    嫁入高门?

    这临安府中,各个贵夫人都心性高傲,本以为今日宴席上所见便可称作临安府中的顶端贵妇了,不想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还有更权贵的人家在别处呢。

    莲心轻“啊”一声,过来抱住朱淑真的胳膊,眼巴巴瞧着朱淑真:“什么高门?教我也辨认辨认吧?”

    朱淑真未立刻出声。

    她看了莲心许久,直到莲心的表情变得讷讷,她才突然使劲揉了一通莲心尚有婴儿肥的稚气小脸。

    看着莲心露出茫然的脸颊,朱淑真不禁噗嗤一笑,贴到莲心耳朵边,轻声道:“你和你阿娘还在等着官家宣召呢?”

    莲心吓了一跳,本是抱着朱淑真胳膊撒娇的姿势都顿住,手松了些,看向朱淑真的脸。

    “你”

    你如何知道这件事?

    而朱淑真知道的,甚至不止这件事。

    “你们入宫时也见过皇后与蔡婉容了吧?”

    朱淑真竟对宫中情况十分清楚,“官家迟迟不宣召,和你可没关系。你也不想想,世上最厉害的风,是什么风?”

    莲心傻傻不解:“飓风?”

    “是‘枕边风’呀,小笨猪!”

    朱淑真捏捏莲心的脸蛋,凑在她耳边,悄声提示,“你们去找官家之后,受到影响最大的是谁?”

    上次去找官家,除了些有关朱淑真在市井中传闻的闲话,什么都没说成,能影响到谁?

    要说影响,也至多就影响朱淑真本人吧,有了官家的默许,也能叫她不被评头论足一段日子

    “是蔡婉容和皇后。”

    朱淑真一看莲心的目光就晓得她误会了,“看来你不晓得宫中的纠葛呢,真是奇怪,难道你爹爹没有对你们说过么?坐下,坐下。”

    朱淑真将莲心按在座席上,做出了长篇大论的架势,“且听朱姐姐为你细细道来。”

    “所以朱小娘子你的意思是,莲心的话说服了官家,打消了官家对你的恼火愤怒,从而蔡婉容的爹爹也不用再去查你的事,免于得罪人,规避了风险。但蔡婉容爹爹来查你的这事是皇后一力促成的,就是为了削弱蔡婉容在宫中的地位。”

    “此事泡了汤,皇后恼怒不已,才阻拦着不叫我二人入宫,以免我们又为蔡婉容做助力?”

    小轩中,范如玉略一思索,联系今日在宴席上零零散散得到的“蔡婉容与皇后不睦”的消息,终于若有所悟。

    朱淑真右手握拳,砸在左手心里,笑嘻嘻:“对喽!”

    “竟是如此”

    范如玉有些惭愧:“枉我也是四十许人,竟是痴长了这些岁数,现在才明白这里面的天大误会。”

    “阿娘,你我之前不晓得蔡婉容与皇后之间还有纠葛,哪里算得出这些事。”

    朱淑真半倚在榻上,摸摸莲心的头,也颔首赞同:“是啊,你们家之中,应当就属辛叔父与辛三郎君曾在临安府中略有交际,就是这样,他二人也难猜出内情。话又说回来,就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叫他们猜出了,相隔甚远,他们又如何写信暗示给你们呢?你们不晓得再正常不过了。”

    等等。

    书信。暗示。内情?

    嘶。

    莲心和范如玉对视两眼,突有所悟。

    要说暗示,倒好像真有一段颇为符合朱淑真所说的内容。

    半炷香后,几人看着辛弃疾之前寄来的书信思索。

    “牡丹,符合描述的只有皇后。”

    “‘占断雕栏只一株’皇后是中宫,自然说一不二。”

    “‘不妨老斡自扶疏’。就是年老色衰了,皇后也曾是太上皇后的心腹侍女,故而她的话照样在官家处有极重的份量。”

    “而‘恰如翠幕高堂上,来看红衫百子图’”

    莲心念出最后一句,小声猜测,“我们二人亲去给皇后送百子图?赔礼道歉?”

    朱淑真沉吟:“嗯谢皇后被册封不过四年,根基不稳,官家之子又全为元后所出。若按常情推断,眼下倒确实是着急求子的时候”

    一切零碎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莲心和朱淑真面面相觑。

    该说果然紧急关头激发人的智谋吗?

    辛弃疾往常就足够心细了,现下竟比往常还要翻了倍的细致机敏,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猜到事情原委,并将解决方案以这样暗示的方式寄来。

    若不是晓得信是由可信的人寄来,莲心都要怀疑这内容是有心人调换来暗示的了。

    最后还是范如玉振奋起来,给莲心和朱淑真一人脑袋来了一下子,“既然如此,那咱们还等什么?”

    范如玉干劲十足:“找礼物!找到礼物就进宫!”

    进了宫,秉清缘由,再求见官家,再为莲心手札推销一番,此行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么!

    第94章 福帖,砝码和“譬如琼林宴”。

    要送礼,就得要送到收礼人的心坎上。

    像辛弃疾所说的“百子图”,就是个不错的选项。

    但百子图多的是,该如何找到且贵且重到能被送给皇后的那一幅呢?

    辛家豪富,范如玉私库中自然也宝贝众多。

    思索了一会,她一捶拳头:“有了!我有一尊翡翠像,上雕百个小儿,形态各异,十分可爱,寓意又好。当作礼物,足可见我心意了。”

    莲心问:“那它在哪里呢?”

    “应当在江陵府的宅子里?”范如玉陷入思索,“淳熙四年老辛差知江陵府,以为要久留,便在那处购置了宅子,之后调任匆忙,许多物件也留在了那里。”

    江陵府属荆湖北路,在现代的湖北省。

    若现在范如玉从临安府遣人过去取物,按现代的省市划分来说,就相当于从浙江杭州到湖北江陵打个来回,光是单程就要近十天。而她们耗得起,家中的爹爹和三哥还耗得起吗?

    马上就要到官家面见各路安抚使的时候了,现下爹爹不来只是拖延,无人知晓,若到那时候再不出现,无异于公然抗旨;

    而另一方面,三哥只在爹爹的信中出现而无亲笔信的情况也已持续好几日了,在这背后所透露出的、爹爹不可能与她言明的消息

    莲心心中沉重,但她不愿意也不能将这不好的预感说出口,便摇了摇头。

    是啊,不行。现取是绝对来不及的。

    范如玉心算一番也知道来不及,便吸口气,坐下,又皱眉沉思起来。

    送礼不难,难的是送得刚刚好到人心坎上,又符合她们所求事的档次。

    朱淑真跟着思索了一会儿,见莲心紧锁双眉的样子,想了想:“这样吧,我有一个前朝百福老人留下的玉枕头,听说用了这个枕头的人都在两三年内就能得子,意头极好。就当我与你投缘,借给你了,你们以后还我个别的就是。”

    枕头当作好友间的普通礼物还好,若送给皇后,却又怕不够庄重。

    范如玉感念朱淑真的心意,思忖片刻,看了眼莲心,回脸向朱淑真笑道:“你还年轻,以后又不是用不到,就这样送给她,以后一时半会怕找不到合心意的替代。”摇摇头,拒绝了这份好意。

    朱淑真笑:“我有什么好着急的,给我枕边那个蠢物生孩子,还是给其他薄情的相好?我都不乐意呢。不如先找到个最俊最聪慧的,再说生儿育女的事罢。”

    话是这么说,见范如玉拒绝,朱淑真也没再多客气,趴倒在窗边,思索,“嗯,那你们怎么办呢短时间要找到合心意的贵重礼物,可不那么简单”

    几人各想各的,一时间空气安静了。

    直到朱淑真突然:“——我想到一个人,她有件最合适送的礼物。”

    莲心和范如玉都赶紧看向她

    “我觉得,我们,去借唐娘子的,遗物,好像不太好吧”

    直到被范如玉和朱淑真拖到了花园中,莲心负隅顽抗不成,仍试图以理说服二人,“唐娘子毕竟已去,我们去找李娘子借算怎么回事呀。”

    更别提李娘子和朱淑真颇有些龃龉,就更不可能借了!

    范如玉却道:“未必。”

    朱淑真也咯咯笑:“说反了。你信不信,我与李月仙说几句话,她反会迫不及待送给你唐琬所藏的那幅蔡襄所书、赠予友人喜得麟儿的‘福帖’。”

    莲心:“不信。”

    朱淑真像猫一样狡黠眨眼:“我若做到了,你怎么谢我?”

    这还用说?

    莲心拍着胸脯:“我库中的好东西,不拘什么,都随你挑”

    话却被朱淑真的摇头截止。

    “那些都是你的爱物。我可不夺人所爱。”

    朱淑真笑眯眯地说,“若我真说动李月仙了,我要听你那位有‘千金琴’名号的哥哥弹琴。”

    莲心嘴边的一个“好”字突然噎住。

    她张大了双眼,和朱淑真对视。

    安静的时间长到范如玉回头来看时,莲心仍微张着嘴,未说服自己将那一个字说出口。

    范如玉纳闷地拍了下莲心的脑袋。

    怎么了?

    这孩子犯什么轴。

    三郎自己都未曾将给人弹琴当回事,她替他谨慎个什么劲?

    别说莲心在背后替他答应个“弹琴”的事,就是她在上饶时不小心拿新研制的火药炸了陆游的菊枕结果叫他顶锅,也没见三郎恼呀。

    范如玉便一口替三郎答应下来:“没问题。”并一巴掌将试图阻止,刚说出一个“不”的莲心按回了原位。

    “你做什么?你三哥弹琴就弹么,又怎么啦。”范如玉小声,“别闹,等会李娘子就到了。”

    什么叫“三哥弹就弹”呀!

    三哥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别人弹琴!

    ——连她都还没听过呢!

    莲心脑中思绪滚滚而过。

    她有很多理由想说,很多的话,很多的不愿意。但不知为何,没一个能被说出口。

    于是她一时竟只能憋着气,和范如玉对视半天,才一转身,气呼呼抱着胳膊坐了下来。

    答应是答应了,但想要李娘子允诺给东西的难度必定极大,她倒要看看,这件事怎么办成!

    “你想要我,送给你,我姨母的遗物?”

    李小娘子听了朱淑真请她来的意图,果然别说考虑了,简直都快冷笑起来,“朱娘子,你是白日梦酣呢,还是发了癔症呀?我凭什么要送出我姨母那么喜爱的故物?还是为了你这么一个败坏女子名声的人?”

    范如玉和莲心在背后面面相觑。

    李娘子这态度一点也不出乎她们意料。

    而以现在这情形,她们实在是想不出朱淑真还能用什么法子来劝服她。

    就在范如玉摸出身上的银票,打算还是以重利许诺时,朱淑真又讲话了。

    朱淑真面上毫无一丝被拒绝的不悦,她上身向李娘子靠近些,微笑:“我知道,唐琬的故物,现在还有一半在陆游那里。李月仙,你试了许多次想将剩余的故物取回,却都失败了,我说的是也不是?”

    李月仙一怔,片刻,又恢复冷笑的表情:“是又如何?换了你,也一样拿不”

    “而此外,你更在意的,是唐琬被和陆游放在一起,被所有人传颂慨叹。”

    朱淑真打断,“实际上,我听说,唐琬只是个遵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贤淑娘子哦?不论是第一次嫁给陆游,还是第二次嫁给赵官人,都不过循着例听人介绍罢了,并没有那么多外人以为的爱恨纠葛。”

    说了这些,朱淑真才慢悠悠:“我听说得对么?——李月仙?”

    李娘子沉默许久。

    就在范如玉感觉有些不对,开口想要解围,说出“李小娘子”时,李娘子终于冷笑了一声。

    “提到姨母,就要提到陆游;但提到陆游,却绝不仅仅提到姨母。不论是姨母在时还是离去后,人们都是这样。就好像姨母成了他陆游附属的玩意儿一样,就好像她非陆游不可一样。”

    李娘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听说过姨母和陆游的故事。你们就没觉得奇怪过么?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姨母去后,她的故物好像不是故物,而变成了另一种地方。”

    说到前面时,莲心尚默默,越到后面,走向愈发不对。

    莲心几乎有些警惕地反问:“——另一种,地方?”

    “嗯。譬如琼林宴,譬如赤壁,譬如庐山。”

    李娘子上身离几人更近,双眼紧盯住对面同为女子的几人,“换作你们,你们甘心自己的姐姐妹妹、阿娘姨母变成供人时不时缅怀感叹的景点?”

    没人回答得出来这个问题。

    所以三人都沉默了。

    “你们为何来找我,我明白了。要叫我答应帮你么,也不是不行。我知道你是隆兴府来的那位莲心小娘子,少年英才,颇有敏捷急智”

    李娘子双眼视线的焦点,落在了莲心脸上,“何况看你们行色匆匆,想来时间并不充裕。送礼是经不起耽搁的事”

    莲心情不自禁坐端正了身子。

    “李娘子,你请说。”她甚至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了,“有什么事,若我能办到,我绝不说一句推辞的话。”

    李娘子微微颔首:“我确实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只要你能做到,我立刻将那件蔡襄真迹‘福帖’赠予你。”

    莲心轻声:“李娘子不妨直言。”

    “我要你从陆游家里拿走我姨母的全部遗物,并且替她洗清身上的坏名声。或者换句话说,”

    李月仙直视莲心,冷冷道,“我不想再听见临安府中,任何人说出‘唐琬因思念陆游而死’这句话不,哪怕一个字!”

    这

    逝者已逝,就算有天大的能耐,莲心也做不到将死人唤醒,让她自己解释清楚呀!

    莲心双眉紧蹙,陷入思考。

    这太难了,她应该怎么做?

    朱淑真见了,不禁不满瞪李娘子一眼。

    她来时只以为李月仙会叫莲心拿回遗物,哪想得到她会这么狮子大张口?

    “这么为难一个小孩子,你有意思吗?你费劲了几年都做不成的事,让莲心人家还急着解决家事的一个人,在几日之内做成?”

    朱淑真不理解,“再说了,那名声能当金子花呀?非要抱着那名声,对你来说有用么?真是奇怪了,争那一口气,叫人说你是个清白人,那又能怎么呢?”

    李娘子也被朱淑真不客气的态度惹恼了。

    她用力拍掉朱淑真欲拉住她袖子诘问的手,“你的名声都污糟成那样子了,自然不在乎一点污点了!”随即背对着几人,愤愤置气坐下。

    “女人的仰慕是砝码。”

    许久,她的手握紧帕子,略略平复语气,道,“当一个女人将它给出去,就一定会下牌桌;而男人得到了,却能借此赢得更多的砝码。枉你也算流连花丛,难道竟不明白吗?”

    “最多我允你先拿了书帖,先去解决你自己的急事。之后,再来管顾我姨母这件事,期限宽宥到半年之内。”

    庭中一片寂静,没人能说得出别的话。许久,李娘子彻底平静下语气,才道,“莲心小娘子,这就是我的诚心,只看你答应不答应。若还是不行,我也没有法子了。”

    就算不行,她也必须让这件事变成行的。

    时间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莲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所以,她看向李娘子的背影,“一言为定。”

    李娘子没回转过头。

    许久,那道背影微微颔首。

    “一个时辰内,书帖自会送到府上。”

    第95章 信,昏愦和“要君不作诗难”。

    “浑厚圆融,不失跌宕嗯,看这笔迹,确是蔡襄真迹无疑。”

    范如玉细细看过后,将手中的书帖递给一旁好奇的杨万里,“杨公也看看。”

    杨万里看过了,也点头,“确是,确是。”

    将书帖仔细合拢递还给范如玉,叹了口气,“今日还不入宫么?”

    他道,“书帖前几日就送来了,你眼下还在等什么?事不宜迟啊。”

    范如玉也不是不着急,“听见是我求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屡次说忙。前日我已去信将欲入宫之事告知老辛,看看他有无熟识之人能为我们引见吧。何况,”

    见杨万里要说“我可”的话,范如玉赶紧加上后面的重点,“何况,入宫也许简单,把握好态度却难。我想先听听家中三子如何,然后再作打算。”

    杨万里恍然。

    一旁尤袤没控制住,露出了个震惊的表情,“这范娘子,你可别冲动。就算情况不好”对皇后迁怒也绝不是明智之举啊。

    话说一半,被杨万里一胳膊肘制止住。

    “只是在想,若家中三子身子撑不住的话,我便想求皇后娘娘为我们指点一个好医师罢了。”范如玉摇摇头,“你们想哪里去了?我是那种听了坏消息就对所有人发疯的人吗?”

    杨万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抚了下额头。

    “幼安的信,眼下尚未送回到府上。”他道,“那么,我们都只能再等等了。”

    范如玉笑笑:“不着急的。”

    虽然范如玉说是那么说,但是到了夜晚入睡的时候,莲心偷偷看着她的侧脸,还是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莲心侧卧着,轻声唤:“阿娘”

    范如玉的手覆在面上,许久未答。

    片刻,她才声线沙哑回:“怎么了?突然到我房中来睡,认床了么?”

    莲心抿着嘴,手指突然在范如玉面上拂了一下。

    感觉到手指尖的触感,她没有说什么,在衣服上擦了擦,只玩笑道:“拂了一身还满①”

    范如玉仰躺着没动,发出两声带着气音的笑:“咱们在临安府呢,别胡乱念他的词。叫有心人听到了,纠你的错怎么办?”

    被太/祖封为“违命侯”的南唐亡国之君,虽文采风流,但作为宋人,吟诵他的词无疑是自讨苦吃。

    莲心轻声:“我也没法子,若论悲戚伤痛,也唯李后主的词可堪一念了。当然啦,”她停一会,又道,“在阿娘心里,若将爹爹的词也算进去,就是后主也要退一射,是不是?”

    “傻话。”范如玉说,“在我心里,我宁可希望你爹爹永远不要写悲戚的词。”

    月色像纸上的泪痕一样模糊。

    莲心说不出其余话。

    慢慢的,她将她的手也放在面上。

    爹爹写了那么多流传至后世的悲壮之词他会经历什么痛苦呢?

    人的幸福只有一种,而痛苦有许多种。

    来到南宋朝廷的离乡之痛?战场上刀枪侵体的血肉之痛?神兵蒙尘的不甘之痛?日子在官场上消磨的麻木之痛?

    还是,骨肉分离的丧子之痛呢?

    已是春日最盛的时候了。

    窗户大敞着,天色蒙昧将明,暖风像轻纱,一层层堆叠在两人身上。

    那种轻微的重量,逐渐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层里零星飘下细细的雨丝。

    远处传来晨起的杨万里慢慢吟着作诗的声音:“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②”

    ——雨一直下个不停,不肯下多也不肯下少,真像是嫉妒远山能被诗人我一直看着,所以才故意在我与山峰之间隔作了一道珠帘呀。

    尤袤在笑杨万里:“老不要脸的,‘佯’装诗人,可恨也。”

    杨万里点头赞同,随后熟练反击:“是也,‘尤’其不要脸。”

    两人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莲心远远听着他们的声响,像在井底听雨声。

    她问范如玉:“杨伯父可有子女?可有”

    可有夭折的?

    “多着呢,杨家人虽多高寿,又有子孙缘,但也不可能不生病出意外的。”

    范如玉都不用问,就知道莲心的言下之意,因为整个晚上,两人心知肚明,对方在想和自己相同的事情。

    又是一段沉默。

    莲心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我在想,好像好久没有三哥的消息了最近的两封信,都没再有他的亲笔”

    范如玉不讲话。

    莲心道:“阿娘,我怕”

    范如玉还是不说话,只是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

    莲心扎在范如玉怀里,看见惨淡的天色。

    世界也是惨淡的,“阿娘你说,三哥会不会也很害怕?他可能病得重,却没有我们在身边陪着”

    他会有多难过呢?

    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因为范如玉突然收紧了手臂,将莲心紧紧勒在怀里。

    “别再说些会叫阿娘变成疯女人的话了。”

    范如玉有些绝望地轻声说

    当日早晨,辛弃疾的信被送到。

    范如玉在一页页从头开始读辛弃疾寄来的词:“姚魏名流,年年揽断,雨恨风愁天香未休。今夜簪花,他年第一,玉殿东头。③”

    “红牙签上群仙格,翠罗盖底倾城色试问赏花人,晓妆匀未匀。④”

    “风斜画烛天香夜,凉生翠盖酒酣时。待重寻,居士谱,谪仙诗如斗大,只花痴。汉妃翠被娇无奈,吴娃粉阵恨谁知⑤”

    “与春约束分明。要花开定准,又更与花盟鞓红似向舞腰横。风流人不见,锦绣夜间行。⑥”

    篇篇句句,全是咏牡丹的。

    范如玉面上露出了然之色,无奈读到一句“欲笑还愁羞不语,惟有倾城娇韵⑦”时,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让我拿这个去捧她臭脚,真够恶心人”自语一句,范如玉才注意到歪着头看信纸背面的莲心,疑惑,“你看背面做什么呢?来,想看就看么,看正面呀。”说着要将信给她。

    莲心却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嗫嚅:“我是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别人的”

    还有没有三哥附来的信呀。

    当然是没有的,就像前两封信一样。

    范如玉在信到的第一时刻就查看过,所以知道,但看见莲心的期盼,还是不忍打破。

    “那我们一页一页看,说不定有信附在后头呢。”她强作雀跃,道。

    这也不过是安慰罢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谁也没想到,信的末尾竟真会有另一道笔迹。

    那是一首词牌名为“拔山女”的词。

    莲心一怔。

    拔山女?

    这不是爹爹之前在上饶时为她戏作新创的词牌吗?

    她着急去辨认写下这词牌之人的笔迹,却越辨越认不出。

    她看不见词的内容,只能看见熟悉的清秀墨迹。

    字纸在视线里模糊。

    莲心视线下移,轻声念出:“云烟草树,山北山南雨。溪上行人相背去。惟有啼鸦一处”

    喉咙像肿胀起来一样发着痛,停顿片刻,她才继续念下去,“门前万斛春寒,梅花可煞摧残。”

    最后一句,“使我长忘寝易,要君不作诗难⑧。”

    最后,她读出落款:“辛贛。”

    就算范如玉声音略有沙哑,也不禁被逗笑。

    “原先你在上饶时就总作诗,现下你爹爹也一日作十数首词,你们两个被你三哥逮着了,果然一齐被嘲笑了吧真是的,促狭郎君。”

    是啊。

    莲心满心的复杂感情,不禁也笑出来。一边又擦着眼睛。

    可手不听使唤,眼睛也不听使唤,眼泪越擦越多。

    “哭什么。你三哥这不是还能握笔写字,好着呢么。”

    范如玉眼眶泛着红,笑着翻过了这一页。

    然而当她看到最后一页时,笑容却渐渐凝在了脸上。

    揩去了眼泪的双眼,视物变得格外清晰。而她现在几乎痛恨这一点。

    纸上是辛弃疾的寥寥几句叮嘱。

    “牡丹词可赠圣人‘拔山女’为三郎午间戏作,作后稍安丑时一刻,突感不适,昏愦至今。”

    莲心在一旁看清了全部。

    她突然感到世界天旋地转。

    【5.赏析题(难度:)

    《拔山女云烟草树》是南宋政治家辛贛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其与发妻青梅竹马期间的作品。对这首词的赏析,下列说法不正确的一项是()

    (小贴士:结合高一语文必修二中的《拔山女断崖修竹》做题哦!)

    A.词的开篇“云烟草树,山北山南雨”描绘出一幅烟雨朦胧的画面,营造出一种清幽、迷离的氛围,通过描述词人与对方明明天气相同却人各一方的现状,奠定了全词低沉、惆怅的情感基调。

    B.“溪上行人相背去,惟有啼鸦一处”运用了对比手法,溪上行人各奔东西,与孤独的啼鸦形成鲜明对照,更突出了词人内心的孤寂之感,也暗示了人间聚散无常。

    C.从创作感情角度看,“门前万斛春寒,梅花可煞摧残”一句,词人以梅花比喻自己而非他人,借梅花被春寒摧残的景象,流露出对自己遭受磨难的怜惜、感慨之情,并蕴含着词人自身在困境中的无奈与惆怅。

    D.“使我长忘寝易,要君不作诗难”通过描写词人舍弃睡眠的难度,侧面烘托出对方在作诗一事上的热情、勤勉,表达了词人对对方的赞美,也暗示了思念之情。

    ——节选于《高一语文新课标阅读材料:连押3年真题》,2280年版】

    天光未曾大亮时,一道急匆匆的身影便由皇后寝殿外赶来。

    “圣人,殿外有人求见。”

    女使附在刚开始梳妆的谢皇后耳边,“仍是辛太守的夫人,范娘子。这一次,她携了重礼前来,是蔡襄的真迹”轻声仔细介绍了一遍蔡襄的《福帖》。

    而没有说的,是范如玉母女来时冷冽远超前几次求见的脸色,以及给看门数个女使送上的重礼。

    女使收好袖中沉重得惊人的荷包,一边轻声劝:“辛太守毕竟是官家十分看重的将领。如今局势不稳定,上头有太上皇尚在,下头有太子年轻力壮,与官家常剑拔弩张的,圣人实在该与各方都打好了关系,才好放下心来,安心孕育小皇子啊。”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谢皇后也微微动容。

    思索片刻,谢皇后点了头:“罢了,今日有空。就见见她们罢。不过”

    到底上回费尽心思想整治蔡婉容一番的计划落空,谢皇后仍咽不下这口气,“先等太子来请了安,我见过了,再见她们。”

    涉及一国储君,再劝就过头了。

    女使见好就收,应是,服侍皇后梳起头来。

    殿外的雨淋漓不尽,却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殿内馥郁的香钻进后脖领,潮湿的风吹拂到面上,令人心生烦躁。

    莲心看着天际,拳头越捏越紧。

    “已经等到午后了,究竟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莲心低声道。

    范如玉轻声:“晾着人,有什么办法?”

    她提醒,“方才叫你送给看门内侍的金坠子,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还*不是没用?照旧说‘圣人在忙’,说要见人。”

    总之就是敷衍着,已经不是礼物轻重的问题了。

    两人都无心再谈。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蠕动。

    直到一道着蜻蜓蓝袍的身影从殿外匆匆赶来,越过范如玉母女,即将迈步入内。

    一边问,还一边问宫人道:“在等着我么?来晚了,来晚了一个时辰,多谢你们替我支应着”

    而宫人毫无阻拦之意,竟就要让他进殿。

    什么意思?

    因为来人的迟到,所以她们才一直被拦在殿外?而里面其实也一直没有人?

    真是欺人太甚!

    看着连范如玉都在焦躁、痛苦之下露出了想要爆发的样子,莲心更快一步,站起了身。

    “这是何意?”

    莲心简直无法忍耐冷笑,拦下了那道身影。

    第96章 赵惇,懿旨和分手八卦。

    蓝袍郎君回转过身来。

    他垂头回看莲心,露出了正脸。

    在古代要辨认权贵,除去天生皮肤洁白的人,最快捷的方法就是看其肤色了。

    唯有养尊处优的人,才有细腻光洁的皮肤。

    而莲心面前的人身着宫装,脸颊并脖颈皆白皙,手指上还有一枚价值不可估量的幽绿戒子,都无声地表明了他的身份——不是皇子,就是诸王。

    唯一稍显突兀的,是他面色缺些血色,看上去少了些亲和,多些距离感。

    而他开口,就又打破了莲心先入为主的印象。

    “没有何意,我只是来给圣人请安然后起晚了,这才迟了一个时辰。”

    他站定了,被莲心理直气壮的态度给震住了似的,一五一十地道。

    回答毕了,他刚转身要走,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犹豫片刻,“那么你们来这里又是何事可是有事要找圣人?”

    莲心道:“是。清晨时就来了,只不过因圣人还在等着见客,所以我们一直等到了午后。”

    心里略烦躁,莲心也懒得客套,弯下了身,手一引,恭恭敬敬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白眼,“阁下快请进!我们在等圣人,圣人在等你,这么算来,我们也算是在等阁下这位贵客,万不敢耽搁你的时间。”

    蓝衣郎君被她噎得一顿,随即面上显出好奇,似乎想问她是谁,但张张口,又吞回了话。

    他面上浮起一阵红,腼腆道:“那么劳二位久等了。嬢嬢应当是在等我我进去请了安就回,这样你们很快就能进去了。”

    嬢嬢?

    这是皇子称呼皇后的叫法啊。

    莲心微张了嘴,和范如玉对一下眼神。

    二人赶紧朝蓝衣郎君行礼:“多谢殿下。”

    蓝衣郎君连连摆手:“不算什么,别这样。”他欲走,但两步后又回转了身子,定住脚,露出又好奇又不好意思的神情,“还未请教小娘子的大名?”

    莲心如实以答:“莲心。”

    蓝衣郎君恍然“啊”一声,一时仿佛有些忙乱似的,竟也回了作揖,“原来你是辛公家的女孩子。我是赵惇。幸会。”

    报毕了家门,见莲心抬头儿朝他一笑,他才回以一笑,俯身上下拍拍袍角,整理好仪容,快步进殿了。

    “原来是位皇子。”

    人走出一段距离,范如玉从原本行礼的姿势慢慢起来,抬头看那郎君的背影,轻声,“而这个时候来请安还能无所畏惧的,大约只有当今的太子了吧。”

    莲心已经站直了,任风将衣袖吹得猎猎拂动。

    她也看着远处。

    “应当是吧。只是脾气甚好的样子,倒不似高门子弟的跋扈样。”

    “若真跋扈了,当年怎么可能越过行二的魏王,以行三的排位被官家封为太子?”

    范如玉嘴唇不动,声音像道线一样,“咱们家的势头如今尚在,所以你方才态度急些也不算大事。但日后面对太子时,万不可因他看起来好相处就真没有讳言。真要那样,才是犯傻了,懂么?”

    莲心在最后一件事上却有不同的意见:“你没看见他说话时都不好意思直接看我?我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还挺有意思呢。”

    宫人来去,范如玉不敢再多言,只“嘘”一声,“宫中人多口杂,要讲话也压低些声音!”

    也不欲唠叨,只道,“腼腆的人未必无害,你以后就懂得了。”便不讲话了

    从前只知道请安繁琐,现下才是真见识到了有多繁琐。

    距离名为赵惇的蓝衣皇子进殿过了半个时辰,殿中仍然没有宣召的动静。

    眼看着再等下去,要不了多久,宫门就要落钥了。

    莲心和范如玉等得疲倦心焦,默然不语。

    不想一天的等待,竟又是要白费了。

    这时候,一道含着疑惑的声音传来:“二位为何在此处等待?”

    抬头,却是张熟面孔。

    莲心没出言,只站了起来。

    范如玉揽着莲心的肩膀,朝来人客气行礼:“赵相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赵汝愚笑笑:“我尚可,倒是范娘子,近日仿佛颇有不如意。”

    自从打辛弃疾、范如玉处听说从生父的信件中辨认出过有封信似乎是以赵汝愚的名义威胁生父以公谋私的后,可想而知,莲心对赵汝愚简直恨不能拳脚相向。

    就算他现下仿佛道貌岸然、毫无破绽的样子,莲心也没有消去丝毫的警戒心,只肃着脸,看向别处,一言不发。

    范如玉毕竟是大人,倒还稳得住,笑盈盈和赵汝愚过着表面功夫:“言行不谨慎,开罪了圣人,如今我携莲心,带着礼物来向圣人请罪来。”

    赵汝愚又问了几句,露出了然的表情。

    “圣人有时确实是这样,现下里面未必是真有事,可能只是想冷冷你们。只是现下天色已晚,怎么也该晾够了罢。”

    他想了想,“不如这样,我替二位进去探一探,通报一声。好教二位别再在冷风里头干等着。”

    范如玉客气:“这怎么好给你添麻烦?”

    “真论起来,范娘子也算我的表妹。一家人,说两家话就生疏了。”

    赵汝愚略微颔首,“别急,我去和熟识的宫人说说。”便转身去了。

    莲心不屑轻声:“包藏祸心”

    被范如玉在肩上拍了下,才止住了话音。

    “你看脸啊?方才不是对太子很好声好气的么,怎么现下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莲心“啊?”一声,怪道:“先不说我有没有对太子好声好气吧‘我看脸’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难道阿娘觉得赵汝愚长得丑?”

    据她观察,赵家人似乎都有皮肤白皙的遗传基因,见到的没一个皮肤不好的,都长得很顺眼。

    到了范如玉这张嘴里,怎么就变了个样?

    “自然,远没有你爹爹一般有大丈夫气概。所以叫人不信赖。”范如玉却很理直气壮。

    还说我看脸呢,我看你才是真看脸

    莲心翻个白眼。

    不料白眼被眼尖的范如玉发现,两人就又对此开启了新一轮“你无理!”“你取闹!”的战争

    皇后殿中安静至极。

    当莲心、范如玉步入时,只能听得见滴漏的滴答声,而听不见任何人语声。

    “既然从前都是误会,那就不必再提。范娘子,”

    皇后满面笑容得止都止不住,一边叫人将那寓意极佳又价值千金的书帖收进内室,一边请范如玉起身,“快快来我身边坐。”

    “你说的事,我都清楚。我知道辛太守身子不好,但辛太守明明接了旨,却又没立即赶来,只叫家眷来敷衍,你说官家能高兴么?”

    谢皇后收了礼就干事,推心置腹地给范如玉分析,连讲话都开始用上“你我”了,“所以只你求见,再多次也不好使。你想再见官家,实在是难啊。”

    谢皇后拍拍她手臂:“这样吧,只要你家辛太守来了,我一定打点好,叫他尽快能进宫。只是”

    只是,这得要辛弃疾亲自来才行啊。

    范如玉又哪里不想辛弃疾来,只是,“家中三子病重,已到沉疴难起的地步隆兴府的匪徒和商人睚眦必报,若无幼安看守,只怕早已请不到医师”

    范如玉的低声逐渐到难闻的音量,趋于叹息了。

    莲心也觉喉咙酸胀。

    今日收到的那封信上,爹爹所写的“昏愦至今”,说明三哥病到神志不清、昏迷的状态,这种状态只会比高烧严重,不会比高烧轻。

    而再算上信传递的时间他已持续这个状态多久了呢?

    就算是高烧,烧上两天也会要了人半条命,莲心简直不敢想象三哥现下的情况。

    莲心跪在皇后脚下,反握住皇后为显亲近而握住她的手,仰着脸,轻轻道:“圣人,我哥哥是苦于没有好医师,这才病重的。若三哥身子好起来,爹爹立刻就能来临安从前便听爹爹说他感念圣人母仪天下,常为圣人作词赋、赞美功德,待他有空闲来临安府,才真该叫圣人看看呢。”

    听见莲心这句话,谢皇后才略一笑,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官家的想法,我不敢左右。”

    许久,谢皇后道,“但我倒认识一位神医。不如我手书一封,令他持我懿旨,至上饶为你三子治疗,如何?”

    这一次入宫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了一半。

    范如玉领着莲心走出宫殿时,只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府中时,宫中内侍来报:“范娘子,圣人懿旨已发出。”

    范如玉客气道谢,“到我家郎主抵达临安府之前,我们始终在这宅子住着,圣人有何吩咐,召我们入宫即可。”

    之后封了重礼,才再将人送走。

    莲心看了全程,拽拽她衣角,小声:“阿娘,我们真不能立即回上饶?”

    ——就在出宫后,范如玉明明也归心似箭,想要立刻回到辛弃疾和三郎身边,看着医师给人诊治,但却仍坚持留在了临安府,任莲心怎么说也不走。

    过程中,她倒是不约束莲心回上饶的意图,还已经开始着手为莲心回上饶找车马人手。

    若不是莲心死缠着范如玉要知道为什么,只怕现下便已坐上回去的车了。

    见范如玉默然不语,莲心招招小手。

    待范如玉赶紧低下头,附耳过去,莲心才神神秘秘地道:“阿娘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害怕官家仍对我们家有忌惮,所以要自己当这个家眷人质,好叫他们放心等着爹爹、不催他,是不是?”

    说罢,狡黠地眨眨眼,看着范如玉的侧脸。

    范如玉绷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还是“哧”一声笑了。

    她拿指头推了推莲心脑袋,“小鬼灵精”

    “罢了,你既猜到了,我也不瞒你。这样吧,仍是我留在这里,待我找好了车马,你就启程回上饶待在你爹爹身边。临安府到底人多口杂,你的身份,不太适合在这里,明白么?”

    范如玉看着莲心,见她知道她指的是莲心的生父之事,才收回视线,继续轻声道,“还有,这期间,你我都安分些,说不准就会有人要考看我们的言行品性,以此评价你爹爹的忠心。譬如上回你吟的什么词,都不许再乱说了”

    莲心明白范如玉话中隐含的意思。

    明有锦衣卫,宋有皇城司。对于一个统御整个国家的帝王而言,要掌握他有所怀疑忌惮的人的动态,特务机构是必须的。

    而十分不幸,作为归正人、曾领兵作战的爹爹始终属于帝王忌惮的范围之内。

    这么说,现下是她们一家的考察期?

    莲心四周环视。

    而周围,大概就正埋伏着皇城司的轻功高手?

    “太帅了”

    莲心喃喃,随后向范如玉递去一个“你放心”的眼神,“我一定好好表现。”

    别说她本身也没有反心,就是她真有反心,想让周围的人埋伏着听见忠君的话,也不过是装几日的事。

    不光不费劲,还有种谍战剧的刺激感,又有什么呢!

    范如玉点点头,肃容:“言行谨慎,以达上听,记住了?”

    莲心和她拍掌,一言为定:“记住了!”

    两人彼此点头,都觉任务重大。

    这时候,潮水似的夜幕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朱淑真的嗓音从门边扬过来。

    “今日和个薄情的相好分了手,不想回家,你们收留我一晚罢!”

    说句话的时间,朱淑真就卷到了两人身边,一左一右挽起来二人胳膊,振臂一呼,“你们今日可得好好听听我的事!真个气煞人!”便拖着两人朝屋内走去。

    只有莲心和范如玉面面相觑,被拖着一路往屋里走,一路朝屋顶上看。

    朱娘子,你也太会挑时间了吧!

    莲心呲牙咧嘴,不知所措,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来阻止她。

    ——朱淑真若真一五一十说了和所有相好分手的过程,那么,这和在朋友圈发出自己的pdf版黑料小作文有什么区别啊?

    第97章 三季,满头花和“无事过这一夏”。

    失恋的人就像泄洪时的大坝口,堵不如疏,主要也堵不住。

    故而对于朱淑真也是同样的道理,劝是劝不住的,只好坐着听她倾诉。

    “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有家室,但他骗你没有?骗了你整整五个月?”

    范如玉坐在榻上,一边翻着新收到的信件,一边听朱淑真说着她这段感情故事的发展,不时义愤填膺:“这盲贼!坏了心肝的下流胚子,我呸!”

    朱淑真果然愈加激动了,将拳头砸在手心里,赞同:“下流胚子!我非将这事宣扬出去,要他身败名裂不可!”

    范如玉分了九成心神在信件上,剩下的一成显然不够理智:“宣扬出去!”

    莲心不得不开口:“咳咳。”

    “若真宣扬出去,第一个身败名裂的怕不是他。”她说,一边轻轻松松将支起身子的朱淑真按倒在榻上,“歇歇吧,从昨晚开始你就没停过说话,再熬伤身。怎么处理这事,等你醒来再议也不迟嘛。”

    自打昨晚朱淑真来到府上,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朱淑真因为出离的愤怒,根本没睡着觉,一直在府中宣告她的报复计划。

    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熬夜,故而被莲心按倒没多久,朱淑真就迷迷糊糊合上了双眼,陷入了梦乡。

    “梦中还不忘骂那人呢,真不愧是才女啊。骂人的话也文采风流”

    范如玉将信件放下,附耳听了听朱淑真的梦呓。

    “要么说‘人善被人欺,人烂被作诗’呢。”

    莲心和范如玉分享她新编的口诀,“盖因充满伤痛的感情是朱姐姐的灵感来源耳。再说了,她那相好也确实烂人一个,说什么有家室,我看主要是因为朱姐姐最近在临安府的风评不好,所以他扛不住和朱姐姐一同面对风言风语,所以才要分手的吧。哼,郎君真是不可靠。哎,对了。”

    她问拆信拆出好几封的范如玉,“这都是爹爹来的信么?他怎么发来这么多?都说了些什么?”

    范如玉将信纸原样折回去,“哦”了声。

    “给我作的诗。”她微笑

    “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①”

    “空灵清新,不失精神,好词。唉,不愧是辛公之作。就是其中意态不似一方太守,倒像个将要复归田园的老翁呢,辛公难道想要退隐?”

    朱淑真读毕了,将信纸递还给身边正在拿柳条编花环的莲心,感慨,“何时我能写出这等好词?”

    春日正到盛处,四处青草柔软、莺啭清脆,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芳香。

    莲心抠破柳枝的皮,扎到了手,嘶嘶抽气,将手指含在口中,建议:“何不先效仿李易安?你二人词风有相似之处,看你平日的词又多有模仿李易安。正如‘娇痴不怕人猜’是与‘眼波才动被人猜②’相对嘛。”

    朱淑真:“现下却怕人猜了。”

    站在窗前正写回信的范如玉闻声回头,与莲心对视一眼,再不约而同地小心看了看房梁,随后又对视一眼。

    “何出此言?”

    “盖因负心薄幸郎君。若被人猜透我是在想着他们,何异于将我爱吃臭冬瓜下饭之事告知于众呀?”

    朱淑真竖起一根手指,“——别人会觉得我品位低俗,差‘雅’字远矣的。”

    “雅致倒是雅致,用词也极尽哀婉,只一件事——阿娘,这首词是爹爹想你啦?”

    莲心走在街上,一边拿小木匙舀起在茶坊中买来的酥山,一边嘶嘶吐着被凉到的舌头,摇着手指,含糊念道:“‘春带愁来’,又‘不解带将愁去’,好个闺中怨爹爹呀。”

    她念:“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③”

    念毕了,唉声叹气地摇头。

    范如玉拿着信纸,一边目不斜视掏了银子,在茶坊里又买一碗酥山,塞到朱淑真手里,一边朝莲心笑骂“去”:“你爹是‘闺中怨爹爹’,你哥是什么?”

    “‘榻上病哥哥’。”莲心答。

    引来朱淑真“啊”的一声感叹:“对仗极工,妙也。”

    以及范如玉“嘶”的一声感慨:“词学不传,叹也。”

    日子开始从暮春过渡到初夏,温度渐渐升起来,人们的衣着也明显开始变轻薄,鹅黄、茜粉的衫子色像花一样从街上渐渐钻出来。

    朱淑真点评辛弃疾寄来的词:“要是我和一个相好分手之后就能写出这种好词就好了。”

    “莫非你与他分了手,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个写词?”

    朱淑真拿手当凉棚遮挡阳光,说不是的:“伤心也真伤心,但作词也真要作词。再说若不作好词,怎么吸引下一个相好的呢!”

    范如玉若有所思:“词人真是读不懂!”

    莲心自叹弗如:“感情真是难以捉摸!”

    “谁说不是呢?”

    朱淑真跟着两人穿过被烤得发烫的大街青石板路,拐进太傅夫人办宴的宅院,“就像不知为何临安府突然都盛传我喜欢吃臭冬瓜一样,简直莫名其妙!”

    “你才真是莫名其妙呢,赴宴十数场,见了这么多郎君,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喜欢的苗头?”

    夏日到了正浓处,朱淑真迈进自己的厢房,找到方洗了头、倒躺在榻上晾头发的莲心。

    莲心嘴上涂一点石榴唇脂,像枝倒悬的花儿似的,朱淑真伸手去捏她粉白粉白的脸蛋,“一定有,说与我听听吧!”

    蝉鸣阵阵,窗外的女使出了一脑门子汗,拿着粘杆四处找寻,莲心的视线跟着她们转:“我年纪还小——”

    “你也有十四了,我阿娘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下人家了。我么,也已经喜欢过好友家哥哥了。你不可能没有喜欢的。”

    朱淑真不许莲心敷衍她,抱住她的腿,嘴唇在夏日的阳光下闪着潋滟的光,“分离的痛,会激发诗词上的得意,你懂不懂,懂不懂!”

    莲心一边说“是是是”,一边扑腾开腿,四脚朝天倒在榻上,拿胳膊举着信纸念:“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④”

    “看来爹爹是颇受分离之痛了词中尽是归隐之意,十足的恬淡。”

    莲心将词念完后投到案上的木匣子里,读完的信件一叠,已有一指厚,而宫中仍未传来宣召旨意,上饶亦仍未传来痊愈的消息,“你也作你的词吧,最近连李月仙李娘子都来问我你那新相好的传闻是否属实,说要帮你。没听说过没有相好的,就不能写词的呢。可真是麻烦。”

    朱淑真不服气,侧过头来看着莲心,伸手去打她:“你不懂,这种事,会让人心甘情愿,连麻烦都觉得甜蜜的!”

    “唷唷唷,有人恼了要打人啦!”

    莲心反应快,一溜烟直跑出水汽闷闷的房中,才灵巧笑着回答道:“我却不自找麻烦呀!”

    “麻烦?倒不麻烦,只是听说神医治疗病人向来作长久之计,不急于一时。”

    “是呀,是呀。”

    “有圣人帮助,怕什么的。”

    “”

    宫中女使来来回回走进走出,带着香料味、瓜果香和热气绞缠在一起,扑得人人汗透背心。

    皇后开始叫人用冰,“倒忘了天气热了。”

    贵妇们与范如玉交谈着,莲心站在殿外离冰山近的地方,享受微寒的风拂面。

    本以为只留几天一个月,没想到在临安府一直待到了夏日,她留起来的额发日益长了,变得柔软。

    便又低下头去,静静读手心里新送到的一封信。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⑤”

    檐角一道黑影带着武器嗡鸣声拂过。

    莲心眯起眼睛看向远方。

    而这些人已经越来越难逃出她的视线察觉了。

    太子经过她身边,笑问:“又是你爹爹写的信?端午的日子,竟作此归隐之语啊。”

    莲心收回视线,“殿下今日得闲。”

    她略一笑,答话:“爹爹在家中也向来如此。想来也是人渐老,力不从心所致。”

    太子便松了口气一样,“官家与圣人前几日都问过你母女的事,晓得你们在临安少有亲眷,正巧尚食局制了金铤裹蒸茭粽,就请你们来宫中尝尝。不过,你怎么还不回上饶你家?”

    “最开始是因为神医住在深山里,和我不顺路,我家车夫先将神医送到了上饶,本打算折返回来再接我过去的。但后来不知怎的,车夫屡次来接我,屡次被各式的山匪、歹徒劫道;我另雇车,也屡屡被人爽约。后来想想我若真回了上饶,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打扰病人静养,便索性留在临安罢了。”

    太子这才恍然“噢”一声,看着莲心侧脸,没有立刻走,想说什么的样子。

    但始终没说出来。

    一旁走来熟识的杨万里家儿子,笑着打趣:“小莲心,你一直闲待在临安府不回家,就不怕耽搁了姻缘?”

    也许是因为她慢慢长高也长开了,最近打趣她姻缘的愈发的多。

    莲心也总结出应对的法门,一边提脚向隔壁侧殿开溜,一边走着路还不忘转头笑道:“都是你这样的姻缘,不要也罢!”

    引来一阵哄笑,便趁乱遁走。

    只留太子停在原地,若有所失,仰头饮尽杯中茶

    “真的?”

    李月仙轻轻“砰”一声将茶杯放回案上,瞪大双眼,身子前倾,望住莲心,“你确定你方才说的都是实情?”

    “是。陆伯父有妾室。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证明他的感情归处绝非专一的呢?”

    莲心说,“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去告诉其他人,事情很快能被澄清。我也算完成你交代的任务啦。”

    李月仙接过莲心递来的扇子,看了眼上面题诗的扇面,念出“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不禁笑笑,才不紧不慢拿折扇给自己扇起了风:“好一个‘不为高楼一笛风’。为什么文人总是如此道貌岸然?”

    “且清且贵且地位超然,所以清高。也又不是个例。”

    到了三伏天,莲心换上藕荷色纱衫,袖子挽到了肘弯上,在一片咔嚓咔嚓啃寒瓜的声音里眯着眼睛拈起信纸,对着阳光读信。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⑥”

    脖子热出了汗,她拿冰帕子去擦。

    李月仙:“辛太守还不够高官厚禄么?为何说什么‘儒冠多误身’?”

    莲心瞧瞧门口又瞧瞧窗外,回头笑道:“说明爹爹总有归退田园之意嘛。”

    李月仙不以为然:“一退再退,常被人要求继续后退,而无前进之日。譬如姨母,譬如你家。”

    莲心不明白:“你以这张嘴在临安府生活,到底是怎么与别人和谐共处十几年的?”

    “靠容貌美丽啊。”李月仙点点自己的脸颊,“喀嚓”咬下一大口冰镇得表面覆盖上一层小水珠的寒瓜,“譬如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近日被许多位郎君邀请共度乞巧嘛。”

    “乞巧有什么好过的,他们都无聊死了。”

    人来人往的宴席上,莲心侧一半脸,斜睨着不停叫她过段时间找人出门的范如玉,“阿娘别问了,我对那群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子没兴趣。”

    范如玉将案上放置已久没人动的寒瓜拿起来,“那你对谁有兴趣?总是挑一个么。”

    身边许久没有声音。

    范如玉推推莲心。

    “若非要选的话,成熟些的哥哥那种吧。”

    莲心只好拿起新到的信转移范如玉的注意力。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⑦”

    “看看,要像爹一样的志向,才叫大丈夫!”

    莲心这么宣告,随后狡黠躲过范如玉打来的手,“我要以爹爹、阿娘和三哥作榜样,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起身疯跑去了。

    范如玉没话可说,只好任莲心像滑不溜手的鱼一样,再一次躲过这个话题。

    在临安府的日子已过许久,户部尚书的夫人早与范如玉熟悉起来,闻言坐过来打趣:“挑花眼了吧?莲心越发有女郎样子了。果真一天一个样,越变越美。”

    这话引得最近新认识的一位外号“满头花”的高官侧室也笑吟吟赞同:“令爱兼具辛太守之勇、范姐姐之淑女风仪,叫人喜欢呢。”

    范如玉谦虚:“各位又是过誉了。一个小娘子,因外貌自满怎么可以,还是品德才能为先才好”

    名为“满头花”的夫人眼型妩媚,眼波如丝,朝范如玉一笑:“我家郎主认得颇多才俊,何不由我为你们引荐?还是说令爱已有?”试探地望着范如玉。

    范如玉若有所思,片刻笑叹:“儿女的事,再由不得我啦”随即推杯换盏起来,酒液在杯盏中晶莹欲滴

    秋雨从柳梢断断续续滴落,被风吹到窗牖上,连绵不断有沙沙声。

    莲心从梦里睡到一半惊起。

    第一眼先看窗外有无黑影,再看身边榻上有无人,最后看案边木匣中是否有新的信件。

    什么都没有,只有天地幽蓝,细雨不绝。

    所以莲心才放下支着身子的胳膊,慢慢躺回去。

    临安府的日子,在不间断的词、无尽的宴会和从不懈怠的警惕之中度过。

    说是等待上饶传来痊愈的消息,实际上更像是等待宫中下发赦免的命令。

    而现在,官家似乎仍没有放心到能赦免辛弃疾的份上。

    暗中隐藏着这么多的人考察她与范如玉,爹爹送来了那么多身段柔软求饶的词作,神医也一样拿捏着哥哥的性命,但宫中还是不能放开手去,叫她和爹爹去做他们想做的吗?

    莲心不明白。

    而或许因为热闹,所以临安府的日子过得更快,转眼间一年四季中的三季已过,她们已在临安府等待了许多个日夜。

    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月的一个清晨,院子中一阵喧闹,吵醒了陷在沉沉睡梦里的莲心。

    噩梦做得人厌倦。

    莲心披上了衣裳,到院子里去看。

    人群泱泱,中间簇拥着一个范如玉,不时有“恭喜恭喜”“苦尽甘来”与“又能办宴席啦”的声音。

    而范如玉最先发现莲心的身影。

    她几乎双眼含泪,笑着朝莲心招手。

    莲心有种奇异的预感。

    她的胸膛中有“怦怦”的声音,跳得极快。

    莲心飞奔去范如玉身边,看着她拆开手里的信。

    而范如玉胸口起伏,回视莲心。

    “官家派人来要你的手札,你可以将它交上去了。此外,圣人传来口谕,你三哥病愈,你爹爹蒙恩旨,可携子前来面圣。”

    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你爹爹不日将启程,前来临安府。”

    第98章 长大和“偏到鸳鸯两字冰”。

    事情真的筹备起来是很快的,尤其是对于辛弃疾这样性格的人而言。

    在当日收到宫中口谕的五日后,范如玉和莲心就收到了辛弃疾已收拾好行囊即刻出发的口信。

    而在再十五日后的今日,辛弃疾便已要到了。

    “好了,别板着脸硬撑了,再只穿一件衫子,你该被冻坏了。”

    范如玉搓了搓莲心的胳膊,一摸就看穿她只是努力叫自己不要打颤的伪装,好笑地给她裹上条红绫斗篷,“你裹上斗篷一样好看,这色儿多亮堂!不比你那件绿衫子难看何况你爹爹估摸着要中午才能经过这儿,甚至晚上才能和咱们说上话,你要是一直等到那时候,不得被冻成鹌鹑?本来这阵子一场又一场秋雨的下,人就愈发爱病了。”

    莲心拗不过范如玉,只好失望地撇了撇嘴。

    范如玉说的确实也没错。

    离爹爹和三哥能回府的时候还早。

    ——今日是辛弃疾预计抵达临安府的时间没错,然而辛弃疾并不能先见范如玉等人。

    因为他来临安府面圣,需要向官家述职、解释迟来的原因,再兼感谢皇后赏赐、展示神医半年治疗成果等事,所以要先携三郎一同去入宫面见官家,在经历过上述事情后,再得到官家的新指令,随后才能回府。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恐怕回府都要到晚饭后*了。

    范如玉等不到那时候,所以掐好了他们朝宫中走的车驾会经过的时间,拉上了莲心一起特地到美政桥边来等着看他们一眼。

    不过当然,以范如玉爱热闹的性格,今日是不可能只有她和莲心两个人来这里等待的。

    “今日待辛公回府,你们给他的接风宴上准备了什么临安特色的美味佳肴呢?有没有西湖醋鱼?”

    “你那是什么口味!要我说,宋嫂鱼羹才是临安的佳肴。”

    “非也,你们说的都过时了。难道不晓得东坡所创的东坡肉是近日临安的新潮吃食?还是吃东坡肉吧,入口即化!”

    “皆为鱼肉之食,俗气!范娘子家眷车马劳顿的,未必会有胃口,何不煮一锅莼菜汤,暖胃暖心呢?”

    “——停停,停一下。”

    范如玉也不晓得为何她们在身后就开始争论起做什么菜了,明明她根本就不下厨的,“我愚钝,什么菜都不会做。却是府上的厨子料理接风宴的事。”

    片刻寂静。

    随即,范如玉被一群争着上前来各说各的、要求她令家中厨子精进厨艺而展示临安风味的贵妇们淹没了。

    莲心捂着嘴吃吃地笑。

    朱淑真坐在莲心身边,托着下巴,撅着嘴巴,两眼放空瞧着这茶楼中的某一处,没有去理会一旁人们的喧闹。

    莲心拿肩膀撞撞她:“朱姐姐,又忙着作词呢?前段日子你有个相好的将你抛弃了,不是刚被你写了首词讥讽得都不敢抛头露面了吗?还要继续写?”

    上个月朱淑真刚发现相好的郎君去瓦子中另有新欢,虽果决分了手,结果自己也因此伤了心。

    后来情场失意文场得意,写出了首绝佳的妙词,在市井中被大量的歌妓传唱。

    而据说她那前相好还在一次去找新欢时,不得不听沿途歌妓唱了一路朱淑真骂他的词,面色黑得像锅底,偏偏怕被人落实这词是给他的还不能发作,忍耐之态被歌妓好友告诉给朱淑真,叫朱淑真笑了半个月。

    “当然了。他留给我一身的病还有一个月的伤心,我就留给他十首词和坏名声,有什么不公平的?”

    朱淑真拿帕子擦擦这沉思的一炷香时间内腮边共流下来的两滴眼泪,将手里拿着的方写好的两页纸递给莲心看,“你看,如何?”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①”

    莲心拿着纸,念出声,“嗯颇有意趣,尤其‘月在梧桐缺处明’句格外哀婉。梧桐缺处,本为伤心残余处,却被照之于众,又有圆月相衬,叫人难过。”

    “看了你的诗,倒叫我想起一句词。‘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②’,那词人用呵气暖手来封好家书,偏偏封到‘鸳鸯’二字的时候,呵气的热劲过了,手也冰,心里头也冰。因为看到‘鸳鸯’这样圆满的词,所以心里头反而更难过,就是和你这诗一样的意思。内容不同,情思类似”

    莲心被打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本只是安慰附和朱淑真的话,一讲起来旁征博引,宛如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行骑马的人带着马车已经慢慢放低了速度,向她们这边茶楼驶来。

    就在朱淑真一边“嗯嗯”应着,一边自己有些不自信地问范如玉“我怎么从没听过这句带‘鸳鸯’的好词”,范如玉则更不解地嘟囔“莲心何时开始一到情爱的诗词上就格外爱长篇大论”时,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人在大笑着,声音极洪亮,穿透了茶楼下一整条繁华长街上商户、百姓喧哗的声音,直叫响了整座茶楼:“玉娘!”

    范如玉若有所感,猛地站起了身。

    她跑向窗边。

    莲心认出来这熟悉的声音,也赶紧住了口,跑到窗边,扒着窗框望去。

    魁梧强壮的义父就站在楼下,头发高束,嘴角含笑,看向楼上他的妻子。

    那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除了鬓边泛起的花白颜色,依稀仍是离别前的神态。

    莲心捂住嘴巴,咽下到喉头的哽咽。

    而范如玉在楼上,长久地凝视辛弃疾的模样。

    时间和喧哗在四目相对里退潮。

    直到秋风把一切都吹得哗哗作响,也将久别重逢的两人吹清醒。

    辛弃疾才咧嘴笑起来,仰着头,直视太阳和范如玉,张开了双臂。

    范如玉提着裙子转身下楼,一路小跑,像乳燕投林般,冲进了辛弃疾的怀抱。

    分别已久的两人终于算是见上了面。

    莲心摇摇头,又是打趣又是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偷笑。

    “没想到多日不见,你爹爹阿娘还是能这么要好。”

    朱淑真第一回见辛弃疾,半是惊异、半是羡慕,摇头叹息,“真是罕见。若我家郎君能有你爹爹的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不过世上真的还有多出来的这样的郎君匀给我么?唉。”

    爹爹阿娘因为感情好被夸了,莲心也与有荣焉,更觉得意:“怎么没有。你听没听说过‘言传身教’?既然爹爹如此,自然我哥哥也是如此呀。”

    “你哥哥?”

    一旁的朱淑真不知怎的,声音忽然变了调,“莫非你哥哥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好?”

    “那是自然!”

    莲心刚想吹三哥有多好,转瞬又想起爹爹的儿子还有四郎,赶紧转口,“——除了极个别的人,其余的都性子很好的。不过,”说完了,她才突然意识到奇怪的地方,“你是怎么晓得我哥哥长得好看的啊?”

    朱淑真没讲话,只有些看怔了似的,瞧着不远处。

    莲心不明所以,随着朱淑真看去。

    她的视线挪到辛弃疾身后马车中掀帘下车的身影。

    莲心的笑定住了。

    她的嘴巴张开,形成了一个“O”形

    “当时饥荒时,飞虎军从荆湖南路到江南西路救援,到底还是埋下隐患了。此次进宫,我还是要小心此事嗯,无事,不必担心,我晚饭后就会回府陪你和孩子的。嗳,莲心啊。”

    也不知怎么做到的,辛弃疾和范如玉小声交代的同时,还能眼观六路,手一伸就将莲心从旁边静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案边揪了过来,坏笑着捋乱莲心的头发,“怎么这么半天都不说话?离开不到一年,却不认识爹爹了?不能啊,爹爹可是会伤心的!”

    范如玉在一旁哈哈笑。

    莲心就知道指望范如玉将她从辛弃疾的魔掌下解救出来是不可能的了,赶紧从辛弃疾的熊掌底下费劲钻出来:“才不是!我记性才没有那么差呢。爹爹我是记得的。不记得的嘛,”莲心煞有其事,“另有其人。”

    “——三哥!他怎么能,怎么能”

    眼看着在这一番暗示下一旁仍未显出自觉的人,莲心终于抓狂地爆发了,她指着唇红齿白、眉眼秾艳的少年郎君,几乎崩溃地朝辛弃疾控诉道,“怎么能偷偷长个儿,不告诉我啊——!”

    莲心的身高在这一年内像春韭似的长起来,眼下不过十四岁,身高也都与范如玉大差不差了——范如玉本在女人里也算较高的一拨人。

    但就是如此速度长高,本以为能一甩之前比三郎矮半个身子的窘境了,不想她长了,三郎也一样长。这么一来,莲心的头顶仍是只到他的肩膀处,真叫她一万分的恼火。

    “病好了大半,营养补上,自然就长高了。你哥和你这年纪本就长个长得快。别说他了,你不也窜高了一截子吗,嘿,这一年里究竟是吃了些什么?”

    辛弃疾掂了掂怀里的莲心,上下估量了一会,“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和他说话?总不能是见到他,所以不好意思了嗳,别抠,别抠你爹衣襟啊!那是你娘给我绣的花儿!”

    就是万事尽在掌握如辛弃疾,也没料到一句大实话会叫莲心这么闹,赶紧松了莲心,手忙脚乱检查自己的衣襟去了。

    只留莲心偷偷摸摸,若有似无地打量邻座的三郎。

    正如辛弃疾所说,身高的问题只是不说话理由的其中一个。

    而另一个么

    许久未见,本就容色出众的哥哥在原本的基础上愈发脱胎换骨了,简直宛如劈开冰雪生出的一个人。

    这样的光彩照人,让她不知道为何,难得忸怩起来,怯于与他讲话。

    “莲心是个大孩子了。”

    在他们方才交谈的过程中,三郎并没有移开视线,始终看着这边。

    直至听见莲心是因为身高抓狂,才终于失笑,走过来蹲下,仰脸笑看着莲心,“已经长到三哥肩膀了,看。所以不必因为这个不高兴。”

    他比一比自己的肩膀,“莲心敢与阿娘两个人闯荡临安,这么勇敢,已经能说明你长大了。”

    他的眼睛比莲心上一次离开他时要明亮了许多。肌肤也一样。

    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像在散发着光芒一样。

    而这一双明亮的眼睛微笑着,看向莲心。

    在这样的光芒下,产生自惭形秽的想法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在莲心的沉默里,三郎秀美双眼里的波光渐渐安静。

    他的笑也渐渐变得无奈。

    “还是说,你已经长大到忘记三哥了呢?”在这样的寂静里,三郎轻声问。

    莲心赶紧摇头。

    但她还是感到难言的羞怯,所以说不出话。

    三郎的眼帘便渐渐垂下去了些。

    第99章 秋雨,白马和海棠花。

    到了最后,直到三郎笑了笑,起身随辛弃疾上马向宫中进发时,莲心也没能再张口说出些什么。

    只有范如玉追上去两步,叮嘱他二人为莲心的手札提上两句、看看官家对莲心的态度,便放走了几人。

    “本以为只有我见着这样的人物不好意思讲话,不想你是他妹妹,也一样会不好意思那我就放心了。方才你在躲你哥哥吗?”

    朱淑真看新鲜似的,看着莲心,嘻嘻笑了,“原来他就是被人称呼作‘千金琴’的郎君呀,倒是秀异非常。嗳,”她捅捅莲心,“他可娶妻了没有?”

    “娶、娶、娶什么娶妻!不要乱讲!”

    莲心被吓得蹦起三尺高,“三哥哪有娶妻,你不要乱猜呀!”

    “没有就没有么,你那么激动做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

    朱淑真挽住莲心,“嗳”的一声,斜眼看她,“我记得有人还答应过我,若我办成了事,就叫她的‘千金琴’哥哥为我弹奏一曲,确有此事吧?”

    莲心撅起了嘴,眼神挪向一边。

    唉,真是讨厌。

    那是她的哥哥呀。

    回来之后还没有和他讲上话,怎么就被别人打上主意了

    “自然有此事。”

    莲心一边答应,一边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抱着胳膊看向另一边,“我会和他说这事的,你就等着听吧!”

    到底气不过,她还是朝朱淑真愤愤吐了吐舌头,道:“不过你又不弹琴,就是听了也不一定听得懂么!”随即转身,一溜烟跑了

    之后的一天里,几个来府上凑热闹帮忙准备接风宴的人都像找到了乐子似的,开始轮流逗弄起莲心来。

    “听说莲心因为身高长得不如哥哥,就和哥哥闹起了别扭。可有没有这事呀?”

    “我听说的缘故怎么是她因为见哥哥长得变了个样子,所以不好意思,这才逃走了呢?”

    辛家、杨家加起来就有十几个女孩子,再加上几位贵妇带来的女孩,小小一方水榭,聚集得满是人,叽叽喳喳打趣的声音就没停过。

    弄得莲心都不像往日那样喜欢坐在人群之间左牵一个、右抱一个地兀自出神想自己的火药配方了,赶紧挣脱了一众人,去了后厨里头帮着厨娘一起择菜,这才躲过了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嘲笑一轮的命运。

    厨娘给她一盆子蘑菇,叫她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样子:“莲心小娘子,我们听说你总在后院做什么‘火药’试验。有没有什么火药,能将冬瓜的皮什么的都炸掉,只留里面的瓤?这样我们多省劲哪!也不用使劲拿大刀去剁它啦。”

    “没有。我那火药是炸人用的,又不是炸菜的。”

    莲心没精打采,“再说了,宫中也不待见我那火药,拿了我的手札,许久也没有回音。说不定哪天就下旨禁止我继续研究这东西了呢。”

    “那你就日日请了人进宫,去说服官家和圣人么。”

    “唉呀,我家又不像杨伯父,能总有出入宫禁的机会。被召见一回都得等好几个月呢,我哪有那时间去等撕成这样可以吗?”

    “嗯,还行,还行。”

    厨娘手一挥,叫人撤去这盆撕好的,又端来一盆未削皮的冬瓜,“将它的皮削了吧。”

    莲心唉声叹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削起了皮,“冬瓜有什么好吃的?水太多,又没味。”

    “请客煲汤要用的么。听说你家的来人已从宫中出来,到了会客厅啦。”

    消息颇为灵通的厨娘道,“就是外头下起了雨,不知道他们被淋得怎样秋雨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冻到受了风寒,在冬日来之前不痊愈,生重病的不在少数。”

    一旁方洗毕了菘菜的厨娘不以为然,将菜用力甩甩,放在案上,两刀齐出剁馅,笑话她危言耸听:“你怎么不说咱们在后厨的也有危险,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刀剁掉了手指头呢?门口动不动就说人‘血光之灾’的算命摊子合该卖给你”

    厨娘们便一阵哄笑,互相打趣起来了。

    只有莲心咬住了嘴唇。

    她们都是在开玩笑。

    可是,她的家里,是真的有重病方愈的人呀。

    踌躇再三,她放下手中的冬瓜,将手一擦,起身朝马厩飞奔而去

    马身起伏,狂风挟着雨刮过人面,莲心跟着它一起颠簸。

    她伏在白马强壮的脖子上,感觉到面颊痒痒的,知道这是马鬃在抚摸她的脸;

    她一路经过许多棵饱满繁复的花树,感觉到头发被扯得乱了,知道那是斜出的花枝勾起了她的头发;

    而她的心也随着一路上的风雨颤抖,感觉到心下有种几乎翻搅起来的焦灼感,她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将要到府中侧门门口时,莲心渐渐放慢了脚步。

    正是秋海棠开放的季节,门前一片汪洋似的花海。

    两侧的花朵都喷薄欲出,雾似的,弥漫了整片空间,只有中间留有一条指缝般的小路。

    莲心放慢了脚步,驾马从其中近乎无声地走过。

    一开始的小路极窄,马匹虽是前进着,有时却都不高兴地摆摆头、甩甩尾,表示自己的身子屡被花枝阻拦划到的不满;

    到了中间,马匹便能自由行走了;

    而到了海棠花路的末尾,花朵渐稀,不时有粉瓣飘落在一人一马头顶上时,连马匹都快乐地竖起了耳朵。

    花瓣不停地被风斜吹到莲心衣襟上。

    她的额发也被吹得不停飘拂。

    在一众谈笑着朝府中走来的人群之中,少年郎君的背影被落花所遮得模糊。

    但莲心知道那是谁。

    她握紧了缰绳,骑在高头大马上,向下看着。

    “三哥”

    她轻声叫。

    那道身影转过来。

    而他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带着微笑回望她。

    他只是和马背上的莲心久久对望着。

    好像在看她已经长大了很多的脸,也好像是在看他们在一年之前曾一起度过的快乐回忆。

    马蹄踩了一路花瓣而来,泛着消弭不开的香气,染了人一头一脸的味道。

    三郎虽站在檐下,眼睫仍被极细的雨丝打湿了一点点,黑而浓郁。

    他仰起头,对莲心说:“‘踏花归去马蹄香’,莲心今日有如此诗兴吗?”

    很多的花落下来,香味越来越浓。

    莲心看着他。知道他们两人想说的话都抵在口中,比落花还多,几乎要淌成海。

    只是近一年没见,她不敢贸然迈进海里。

    她仍高骑在马背上。

    直到三郎略一笑,走进了雨中。

    莲心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三哥,你淋不了”

    他身子不好,淋不了雨!

    但转瞬她又想起,三哥已并非原先模样的现实。

    三哥的病,在神医的调养下,已经痊愈了大半呀。

    心急之下,她竟连这一点都忘记了。

    莲心抿了抿嘴,牵住白马的缰绳来叫它不要前扑伤到三郎,自己仍停在原地,骑在马上,看着三郎一步步走来。

    而三郎在她所骑马的身边停下脚。

    他将莲心臂弯中挽着的斗篷取下来,展开抖了抖,压在了莲心的肩上。

    随后,见莲心已经自己系好了斗篷的丝绳,便将手递给了莲心,微微一笑。

    天地间一片馥郁,只余雨的沙沙声。

    许久,莲心翻身下马,终于握住三郎的手。

    “三哥。”

    她轻轻说,看着三郎的五官、面颊,近乎有些看怔了。

    寂静蔓延着。

    直到马发出一道响亮的喷鼻声。

    莲心的手才宛如闪电一样,飞快从三郎手里抽了回去。

    “三哥这几个月一定是和韩伯父学了妖术呢!”

    莲心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地跺脚,避开三郎的目光,嘴硬地控诉,“长成这样子,要叫四郎和我怎么活呀!”

    三郎“噗嗤”一笑。

    “妖术没有学,其它东西倒是想通了不少。”

    三郎问她,“你想知道我这几个月想明白了什么吗?”

    莲心有些心跳加快。

    她近乎小心地问:“什么?”

    “大病一场之后,我想明白了。有很多事情,我都不会、也不能再谦让下去。”

    “我懂了。是因为病愈,所以有心力去争夺了吗?”

    “不是,是知道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以我想要的方式活下去究竟有多好了。”

    说出“想要的方式”时,他一直看着莲心。

    莲心挪开了视线:“那、那太好了”

    “莲心。”三郎轻声提醒她。

    “三哥”

    莲心只好转回头。她压住了自己下意识想要躲闪开他目光的意图,她挽着三郎的胳膊,轻声说,“三哥,你知道很久不见,我有点怕和你对视吧?你肯定看出来了。”

    “嗯。”三郎说,“但你还能与我直说出来。万幸。”

    他的潜台词无疑是——既然如此,他便并不将这当作一回事。

    莲心被惹得不禁一笑。

    莲心和他保证:“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但我会、我会很快就好的!三哥就是三哥呀,我不会用太久时间才能习惯的”

    说到最后,声音愈小,几乎像是在说服自己。

    而即便是这时候,她朝着三郎的脸,眼睛仍有些慌乱地看着三郎的耳后,并不敢直视。

    辛弃疾在方才走远的人群中,这一会儿,见三郎没有跟上,已派人回来催了:“三郎君,郎主请你至会客厅中呢。”

    三郎颔首,将莲心拂到面上的乱发别到耳后。

    八月,海棠花脉脉。

    海棠花那柔软、不断向下洒落花瓣的枝头不时碰到三郎的脸颊、嘴唇。

    他将枝干挑起,好令莲心先过。

    两人向会客厅走去,断断续续说些别后的事情。

    大多是三郎说辛弃疾,莲心说范如玉。

    话题像海棠花瓣一样,围着他们两个打转,而很少有停留在两人自己身上的时候。

    “对了,此次面圣虽中间有些波折,但除了官家仍未对你的火药手札表明态度之外,其余之事都已解决,父亲禀明了迟来的缘由,也并未受责罚。此事就算了结了,官家留了我们在临安府游玩过年,之后再回上饶即可。倒是这次来,老师家不放心,所以,”

    走到了花树最浓密的地方,三郎随意拂开面前的又几片花瓣,道,“韩哥哥和姜哥哥都跟着来了。眼下应当已到会客厅了。”

    韩哥哥?

    韩淲也来了?

    莲心有些惊讶,又兼一时觉得仍转不过思想,仍不好意思直面三郎漂亮过甚的脸,便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快到会客厅去:“那我们快去看看韩哥哥他们吧。”

    “我以为你会纠结于手札的事呢。”

    闻言,三郎没有立刻跟上莲心的脚步,反而走得慢了,安安静静地一笑,眼中的波光像湖面似的,“卧病这段时间,我倒想出一个法子,说不定能帮你的手札受到重用。”

    看着莲心终于停下去往会客厅的脚步,眼睛发亮地转头拉住他胳膊喊“快说”的样子,他才袖着手,略含笑意道:“说来话长。晚上吃宴的时候你坐到三哥身边来,我们慢慢讲吧。”

    第100章 蛇,风月场和指手画脚。

    辛弃疾一家时隔几个月终于聚齐,自然是有说不尽的话。

    这个朱淑真能理解

    但他们也不能太过分吧!

    朱淑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扔了手里的“马”,朝对面打个双陆还要讲小话的辛、范夫妻两个抗议:“你两个说什么呢!新婚燕尔也没这么多话好说吧!”

    辛弃疾只好承认:“我是话痨。”

    范如玉权威认证:“不说会死。”

    跟来的韩淲震惊:“我咋不知?”

    莲心觉得他愚钝:“娘在胡吣。”

    姜夔也赶来嘲笑:“你可真笨。”

    韩淲咂了咂嘴,回转过头,看向莲心。

    愚钝不愚钝,先放到一边。许久不见,莲心这小丫头怎么样貌长大了这么多?

    “哎哟,都快长到我鼻子一样高了。你这小娘子,之后不怕嫁不出去啊?”

    韩淲哈哈笑,按住了莲心的脑瓜顶逗她,“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和朱娘子一样,夜夜笙歌地活?那可是会很寂寞的哦?”

    姜夔自斟自饮,不时与宴中弹奏琵琶阮筝的几个乐姬对上眼神,正自得其乐着,听到韩淲的一番话,才道:“韩大哥,日日有新人陪着,才不会寂寞。你可不懂。”

    一旁被点名的朱淑真掩口一笑,眼神在姜夔脸上绕了一圈:“郎君就是作出‘小鱼跳出绿萍中’的姜夔,姜尧章么?”

    她轻眨一下眼,“文采如此,不想洞察人心也如此通透呀。”

    姜夔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听朱淑真说第一句话的语气就明白意思。

    他上下扫了眼朱淑真的模样,两眼一亮,将手搭在膝盖上注视着她,懒懒笑了:“你怎么晓得我能洞察?你的心叫我洞察洞察,看我能不能猜对”

    还要再说,却被一旁韩淲明显不耐烦的一声“啧”给截止。

    姜夔扫一眼韩淲的神情,再一看身边的莲心,便明白了韩淲的意思。

    ——小孩在场。

    小孩既在场,小孩不宜的话,自然也不能说了。

    便收了方才的风流模样,回到平素面对孩子的哥哥样,转而笑着去逗莲心:“小莲心,你说是不是?姜哥哥还是很懂的吧。”

    莲心却翻了个白眼:“姜哥哥,你懂也没用上头还有老泰山,你老毛病儿却莫非是又犯了么,还是收敛些吧。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姜夔的表情这才变为有些悻悻的样子,放下酒盏,叹了口气。

    莲心倒也没说错。

    不像韩淲此次来临安府纯是为了陪伴三郎一起,姜夔此次来临安府,主要是来拜见萧府中的未来岳父岳母的。

    然而人虽拜见到了,结果却并不太如意。

    姜夔素来秉性是容易与各色小娘子夹缠不清的,虽然吸引小娘子,却没有哪个岳父母看得过去这一点。

    故而虽然萧小娘子芳心托付、已非姜夔不可,但萧家的岳父母为了给自己女儿扫清日后障碍,提供婚后幸福生活的保障,却耳提面命,要求姜夔不许再与乐伎、琴师类的人有所交往。

    “但我写词,本就以‘曲调’为依托,不与乐姬交谈,如何作得出来?”姜夔抱怨,“真是一群不通文墨的人,倒朝我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她父亲是千岩老人的兄长的份上,我是不会如此忍耐这一家人的。”

    “这”

    莲心迟疑一瞬。

    平心而论,姜夔作词确实是必须和乐姬交流,盖因这正是他的词音律变为极谐的打磨过程。若他的岳父母这么要求,相当于断掉姜夔的前途,确实让人没法接受。

    可为什么,总感觉这事听起来有种莫名逻辑不通的地方呢?

    一阵幽幽冷香靠近,打断了莲心后续的话。

    闻见这缕香气,她连想也没想,便回头叫:“三哥。”

    三郎更衣回来,才刚刚踏入这间会客厅。

    便一边挽袖口,一边安静朝几人的位置走过去。

    大概是莲心几人方才讨论姜夔之事的声音不小,他也听到了个尾巴:“姜哥哥,你岳父岳母与你说的话,你有所保留吧。”

    咦?

    看着姜夔被说中而下意识心虚的表情,莲心这才恍然大悟。

    她就说有哪里不对劲么!

    方才她就在想,萧家岳父这么要求准女婿,难道他不知道这会断绝准女婿的前程,也将让女儿过不上富足的生活吗?

    现下看来,却果然是姜夔在过程中省略了一些。

    莲心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起来了,柳眉倒竖,一捅姜夔:“姜哥哥——你居然还有话没告诉我们。还够不够义气了!”

    “不是‘我们’,是‘你’。”

    韩淲这下子却和姜夔一个战线,转头对捅出这一事实的罪魁祸首责备,“三郎,那事可不能告诉小莲心,她耳朵哪能听这个。”

    姜夔更是连连摆手:“你是个小娘子,不能听那话!”

    却只引得莲心跳脚,大为光火:“瞧不起谁呢!排挤我!”

    韩淲和姜夔仍是千阻万拦、不许三郎说话的态度,但坐在两人中间的三郎却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明明没怎么动作,但只是几下,他就按住了来自一左一右的四只手,身子后仰,朝莲心叫了一声:“莲心。”

    莲心呆呆看了会:“啊?”才反应过来三郎是在叫她,赶紧靠近,将耳朵凑到三郎嘴边:“三哥?”

    “萧伯父他们是要姜哥哥不许再碰乐伎,不是让他和她们绝交。”

    三郎用两句话就利索概括完了几人纠结了半天的内容,随后利落松手,往后一撤,左边的韩淲和右边的姜夔反应不过来,头碰头撞了个正着。

    三郎躲得快,所以已经起身,看着两人头昏眼花揉额头的样子,一边轻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的吧。”

    这自然是知道的。

    凡是大家遮遮掩掩、但一谈到又都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笑意的——就像方才韩淲和姜夔所露出的那样——都只会指向一件事。

    莲心悄悄问三郎:“难道姜哥哥之前经常‘碰’乐姬?”

    三郎的表情明显是默许的。

    莲心啧啧。

    怪不得,之前听萧伯父这样要求,还以为是多过分的岳父呢,原来人家只是要求准女婿不许借文学创作之名来花天酒地地乱搞。

    倒是姜哥哥自己,打她第一面见他时就知道他游戏花丛的秉性,方才竟也被他那春秋笔法蒙蔽,真是惭愧呀。

    就在莲心兀自思索时,三郎示意一下因为撞得头晕而正互相倚靠着缓劲的韩淲、姜夔两人:“此处杂乱,我们换个地方,给他们留出位置吧。”

    说完,垂头看着莲心。

    他那张已经成熟了些的面庞似乎只在五官上成熟,而在肤色上没有改变。

    那张脸仍然像玉一样白,他半垂着脸,灯笼的光从上往下打,照得他秀气精致的唇角被罩在眉眼压下来的阴影之中。

    莲心顿了下。

    那种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又来了。

    周围没有人。

    三郎靠近一些,轻声:“方才与你提到过,我想到的令你的手札受重用的方法我们去边上说。”

    那气息的靠近带来隐约一阵寒冷得令人颤抖的香,叫人不自觉靠近。

    而直到听见“手札”二字,莲心浑身一震,这才赶紧醒过神,点点头,反手拉住三郎的胳膊:“那我们去角上,我知道有一处人最少”

    三郎仿佛对她方才的晃神什么都没察觉似的,如常点点头,就要跟着她走。

    另一头,却有人不满意了:“姜郎君与乐姬交往,那可不叫‘乱搞’!”

    莲心“哎呀”一声,将将收回下意识差点打到朱淑真面门的拳头:“朱姐姐,你怎么还偷听呀。差点打到你,真吓人。”

    朱淑真嘻嘻一笑,给莲心揉了揉手。

    她方才是在一旁偷听了半天,眼下终于没压住好奇心,还是冒出了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听到了,但我可不认同噢。要写出好词,不体味多几种情感,怎么能行呢?与许多人交往、纠葛,正是产生丰沛感情的源头呢。”

    开始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莲心。

    待莲心露出有些不明所以的表情时,她将要说完了,才将视线的末尾停在了三郎的面上。

    就像蛇的末尾是它身上最妖娆多变的部位一样,朱淑真这讲完话的最后一眼,才是最含情欲诉、脉脉无言。

    莲心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朱淑真。

    之前她只知道朱淑真手好看,嘴唇好看,身子好看,连声音都要能滴出水似的,娇媚得临安府的郎君一边诋毁,一边又无法自控追逐她。

    但朱淑真现下所流露出的样子,却比莲心平素见到的还要妖娆百倍。

    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是莲心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就像一条危险却美丽的蛇一样,她的眼神像软箭般钉向三郎。

    而在莲心心神发昏的同时,三郎那张精致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额外的惊艳情绪。

    接收到朱淑真有如实质的眼神,他便朝朱淑真礼貌地轻点了点头。

    “如果足够记挂一个人,在一个人身上就能够体会到许多种情感了。快乐,心痛,祝愿,想念大概如此。”

    明显朱淑真方才是在问他,三郎也没回避问题,这样礼貌回答了,便最后朝远处看了眼,笑着提示莲心,“远处仿佛有空位。”

    三郎因为长开了,所以也开始有了大人的样子。玉面朱唇,在秀气之中渐有了俊朗的风姿。

    他和朱淑真站在一起,倒像是可堪配对的两个大人,而莲心自己站在两人之间,反像两*人邻家的小妹妹似的。

    莲心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三郎一直看着莲心的表情。

    见她怔怔出神,又自顾自叹起气来,他也没叫她、没有打断她的思路,只是无奈笑了一下。

    “噢,对,对。找位置。”

    被三郎的笑激一下,莲心才反应过来,赶紧带着三郎朝人群稀少处走去,还不忘回头与朱淑真道别,“朱姐姐,你多吃些,千万别客气呀!”

    朱淑真“噢”了声,抱着胳膊,右手伸出来,手指像花瓣颤抖一样,笑眯眯和两人挥手道别。

    那一张漂亮妖媚的脸上,她的眼尾弯得像一把展开折扇的扇缘一样。

    “我没打算客气呀。”她的眼神停留在那道即便是走远了也出众得能在人群中被一眼认出的郎君身影上,以一种奇异的、水一样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