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节礼,水仙和“伤心桥下春波绿”。
三郎没有再多说什么,莲心也没有。
已过了桂花的时节,地面上满是被雨打得嵌进了泥地中的桂花,莲心拿脚去将它们一下下围拢起来,却到底没有那么细腻的惜花心肠,只拢了几下,便失去了兴趣,任落花堆成一小堆了。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在寒风中立了片刻。
最后,还是辛弃疾在屋中笑吼着“打架不许扯老子裤子!”和陆游气到昏头训斥儿子“辛叔父说和你们打架玩你们就真的玩?”的声音将两人拉回了脚踏实地的现实。
莲心摸索着握了下三郎的手。
“怎么了?”三郎以为莲心要抱,回了神便半蹲下来,卡住莲心的腋下,要将她抱起。
“不用三哥抱。”莲心却摇摇头,将手回压在三郎的肩上,制止住了他的动作。
就这么看了一会三郎的面孔,莲心的五指便逐渐像小猫爪子开花一样,伸开了,小小一只手,放到了三郎的脸颊上,嘻嘻笑了,“我只是试试三哥有没有起烧罢了。”又十分不忿地为自己抗争,“我是那样舍得叫三哥抱我一路的狠心人嘛!”
三郎被逗笑了,雪白的下巴略偏了偏:“不是狠心人吗?”
莲心赌咒发誓:“真的不是!不信你待会等着看吧,我可不会叫别人灌三哥酒的哦!”
三郎便又莞尔。
他说:“无妨的。不用你帮三哥挡酒。只要你”
他像是在想什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眼神。
“只要你以后也对三哥像方才这样,不要狠心。”他想好了,转回了眼神,微笑着,轻轻说,“那就很好了。”
回到屋子里,迎面就是一股澎湃的热气,细密扑到了人的面上。
韩淲和韩元吉一个在大人堆里,一个在孩子堆里,都在做庄家。
见辛家两兄妹进了屋,韩淲便按住了桌上的骰筒,先不许人揭开,只笑着招呼两人过去:“你们来晚了,都得罚三杯酒啊!”
莲心正在靠屋门口的薰笼上烤火,没听清楚韩淲的话,奇怪地回问:“你说什么?”
姜夔扬声道:“叫你俩罚酒啊!”转头和韩淲抱怨,“你说你又招惹她做什么,惹恼了,她三哥、大哥全在这里,要一起打我二人,你我躲都躲不及!”
辛大郎方才一直没出门,就在榻上案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围观打牌掷骰子。
现下突然被姜夔提到了,他顿了下,张了张嘴,似乎不晓得该不该回应的样子。
但就在这犹豫的空档,远处烤手的莲心已经终于听清楚了话,咋呼着一蹦三尺高了起来。
“敢叫我三哥喝酒,我看你们是包藏祸心!”她咣咣咣跑过来,一把抱住三郎的手臂,警惕地看着姜夔几人,“不许灌我哥酒!”
辛大郎失去了讲话的机会,便又清了下嗓子,收回了探向几人的身子,假装若无其事地看起手上的牌来。
三郎则斜坐在韩淲身边,把跑来的莲心抱在腿上,一边翻看了眼几人的牌面,一边应方才莲心的话道:“就是这样。将我灌病了,你们怕也要成陆家两位哥哥一样的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听到这话,包括莲心在内,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现下正和辛弃疾摔跤似的打斗的,正是陆家兄弟两人。
嗯,为什么要特地介绍一下呢?
——因为如果不特意介绍,只怕其余人都根本看不出和辛弃疾缠成一团、头发蓬乱衣裳破口的两个野人是谁呀!
韩淲心有余悸,咳了两声,拍拍三郎。
倒忘了辛叔父的存在。
——有他在,三郎不成为像小莲心一样的恶霸都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了呀!
快到宴饮结束的时候了,几人不敢再叫三郎喝酒,只骗莲心喝了几杯(却被不知是真微醺还是假微醺的莲心发酒疯搜身顺走了好几份节礼),便不再喝。
大家围着薰笼拆节礼,韩小娘子收到了莲心和三郎不约而同送出的桂花甜点,将包裹抱在怀里,笑得比桂花蜜还甜;
谢太守没想到会收到那么多份礼物,又有些惊讶,又开怀大笑着,捧着发带、叆叇和布面鞋等物向众人一一道谢;
莲心则收到好几份拳套、刀剑养护套餐之类的东西。辛弃疾和范如玉明显是商量好的,辛弃疾送她一把小匕首,范如玉送她了一只匕首套,大郎不必多提,大娘、二娘各送莲心一条新发带,这样莲心就可以练武打拳的时候束起头发来,而三郎则送了莲心一件看不出是什么的手套。
“不是拳套,是防护的手套。用手去摸朱砂、硫磺久了对手心手背都不好,戴上还是好些。”
三郎见莲心拆开了礼物,便给她讲,“这是临安府一位伯父送给我的,本来是琴中大师用来保护手指的,给你用来配火药也是一样的。”
二娘学着莲心,也爬上了三郎的腿,抱着他的肩膀,仰头问:“三哥,是因为你实在常年技艺疏松不弹琴,所以才要将这手套转送么?”
不然,她根本想不到莲心姐姐为何会用到这种手套呀。
三郎眼也不眨,淡定:“被你发现了”
大家便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
莲心也在笑。
她看了看对面的二娘,想了一会,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捏着的三哥送给她的手套。
她眨眨眼睛,嘴巴边的弧度越扬越高。
她嘿嘿傻笑起来。
待二娘因为莲心指着远处喊出的“烟花!”而跳下三郎的腿跑去看热闹后,莲心才抱着三郎的脖子,小声问:“三哥是为了怕我研制不出来火药,之后下不来台,所以才不告诉他们这手套是为了研制火药准备的吗?”
三郎将莲心膝盖上的毯子拢了拢:“莲心是因为怕韩哥哥再用朱砂炼丹,所以方才并没将朱砂送给他当作冬至节礼的吗?”
莲心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是。”
她是为了自己呀。
她怕自己对韩淲的形象彻底崩塌,所以宁愿不将这个送给他
莲心意识到三郎想说什么,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三郎便说:“我也不是。”
莲心似有所悟。
她轻声道:“三哥”
她想说,三哥,我想明白一件事了。
不管身处于哪个朝代,身边人的想法如何,习俗如何,我们都是在为了自己而活呀。
但她不知为何,这话却又盘旋在嘴边,无法说出口。
最终,她也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尖,跳下三郎的腿,笑着道:“我知道啦!”便噌噌跑开,去辛弃疾几人身边了
辛弃疾这一群中年人一到了宴会上,除了喝酒,基本上也就是吟诗作画了。
辛弃疾方才随手写的已轻松压群雄,所以之后也没再多卖弄,只笑呵呵喝着酒品评别人的词作。
一场热闹的宴会已到尽头了,韩元吉慢慢吟一阕《好事近》:“华屋翠云深,云外晚山千叠老来沈醉为花狂,霜鬓未须镊。几许夜阑清梦,任翻成胡蝶。①”
吟毕,他笑道:“我不像幼安功底深厚,底蕴无限,能给他女儿专创个词牌‘拔山女’,也不像姜尧章一样,自写词曲而浑然天成,叫人羡慕。唯有最后献丑一阕,聊以作个今日的结尾吧!”
辛弃疾、姜夔和大家一同,都捧场地说“不会不会”,纷纷抚掌大赞起来。
不多时,屋外放起了烟花,大家像潮水一样向外面涌去,仰头看着无垠的天际。
辛弃疾左手牵着莲心,右手牵着三郎,看着带湖上方被群山围拢起来的一方天空。
天际被数不尽的山巅围起来,就像一幅画框似的,将烟花框成了一片紧贴在天幕上的、静止的小景。
陆游的醉意仍未消去,在几人身边,裹着斗篷看天上。
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那时候,她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莲心不自觉地转头看了眼王娘子。
王娘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仍微微笑着,看向天际。
陆游醉了,毫无闹腾的样子,连声音都小小的:“灯怎么都关了,什么屋子,这么黑”
王娘子这才转回来,扶着他柔声道:“郎主,是我们走到了外头。外面是黑夜了。”
陆游醉得声音有些迟疑,“是吗?”想了一会,又问他的妻子,“我想回去,为什么不回去?”
“郎主,马上要有烟花了。我们都是出来看烟花的。”
陆游仍不停地密密说着:“不回去吗?不回屋吗?”
王娘子见与醉鬼说不通,便换了个方法,笑着劝道:“冬至宴饮快乐至此,郎主何不作诗一首呢?待诗作完,烟花也将放过,我们就可以回屋中了。”
陆游想了会,才轻轻“哦”了声。
许久,就在莲心以为他不会再说些什么时,陆游慢慢的、迟疑的声音送至耳边:“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三十五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②”
没说完,又半醉着,自语:“不好,不好。第三句,音律不协”
一旁,王娘子的神情隐在黑夜中,看不清表情。
声音倒还是平静含笑的:“好。郎主真是文采过人。”也再不说别的了。
莲心静静站在原地。
只是一瞬间,她仿佛想了又有很多似的。
从之前对姜夔的责备,再到对韩淲的失望,再到方才与三哥的一番谈话。
手上传来不轻不重的辛弃疾的温度。
她闭了闭双眼,终于转过身,朝隔了几个人的陆游笑道:“明明是缅怀之作,只是不协音律,陆伯父也要扔掉吗?”
陆游头晕着,“嗯”了下:“还是要再改的”
“伯父的诗作——即便是悼亡诗——难道平日里也是要反复推敲用字,之后才要传阅给别人看的吗?”
陆游醉得头都有些晕了,他不晓得莲心说的有什么问题。
说来他平时写了悼亡诗,也是难过占一半,检查声韵、推敲用字占另一半的时间。
他按着额头,随口道:“我写得声韵最佳的一首倒不是这个,是另一首,推敲了许多次用词,才成了诗,你听我吟啊。”
他回想了片刻,慢慢地,带着郁气:“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③”
他说:“这首才是我写得最好的。”
大家都没立刻讲话。
陆游追问:“用词如何?”
众人只好道:“极工。”
陆游“噢”了声,也点点头。
他便又有些悲伤地沉默了。
大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纷纷看向天上的烟火。
句自然是好句。陆游一个根本不专于词却都能写出“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之句的人,才华毋庸置疑。
但这是悼亡词啊。
莲心盯着陆游的脸,有些不敢置信,但又感到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并不该意外似的。
她甚至怀疑起唐琬当初是否真的能毫无委屈地、像后世传颂的那样开始第一段婚姻。
——当一个人过于顾影自怜,那么,他真的还有全心全意以奉献精神爱着别人的能力吗?而别人又真的能感受到他的爱意,从而也像他诗中所歌颂的那样爱着他吗?
莲心甚至感到胸口中有团火焰似的,她有种冲动,想跑去临安府,问问唐琬的亲眷——她真的像流传到后世的诗作那样,仿佛飞蛾扑火一样地爱着陆游吗?
顾影自怜的水仙,往往说出口的爱比做出的还要更多。当一株水仙拥有绝世的才华,这将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莲心不禁怀疑,和一株水仙度过了短短两年的婚姻生活,就足以叫唐琬在日后的生活中为了这一点失去的甜蜜而放弃全部生活吗?
还是说,因为人们对于完美爱情的追求,所以叫她成为了一个戴上面具的固定角色呢?
莲心想问这些话,但三郎轻轻探过身来,握了下她的手。
莲心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王娘子
是啊,还有王娘子在,她不能这样不顾她的颜面。
莲心只能紧紧回握三郎的手,站住脚,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三郎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紧握他胳膊的力度似的,轻拍了拍莲心的肩膀。
一下下,他将莲心漂浮的心拍回了地面。
莲心舒了口气,慢慢的,将头靠在了三郎的手臂边。
没有多久,陆游借酒消愁,愁上加愁,烟花也看不下去了,慢慢走回了屋子里。
倒是王娘子仍留在外头。
三郎见王娘子一直不停地搓着手臂却仍不离去的样子,探过身问:“伯母不打算进屋么。”
王娘子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在外头待久了,再冷也都习惯了。再说了,外头的世界这么漂亮,我还要看烟花呢,可不愿意回去。”
范如玉说:“王姐姐是说得对。”
她走过来,一手一个,搂住了三郎和王娘子。
很快,莲心也挤进了三人之中。大家并不互相对视,不约而同,抬头望着绚烂的烟花。
只片刻,大家便都会心微笑起来了。
第82章 病和“你就是个呆子”。
冬至一晚上闹到天将破晓,大家才带拖着欢喜笑闹过后充满疲倦的步伐,向各自屋中走回。
叶叶提前回了屋子,帮莲心放好了洗澡水。
莲心身子再好,被冻得也有些牙齿“格格”打颤,直嚷着冷,一路抱着胳膊撞进了屋子:“叶叶姐姐,屋子里有热酒没有?好冷,好冷啊!”
“方才喝了那么多还嫌不足?没有热酒了,小娘子,你就抱着这热茶暖暖手吧!”
叶叶将一杯准备好的热茶塞到莲心手里,又催其余人,“薰笼怎么还没热起来?方才就点起来了呀!”
“天冷得很呢,门窗还漏风。你想啊,你往一个破盆里面加水,那可不是一边加一边漏吗?这不管用。”
另一个在屋子里侍候的女使瞧了眼薰笼,摇摇头,又往里头加炭,又道,“韩大官人家里还是旧了些,也疏于修整。等咱们搬到了郎主建好的带湖园子里就好了,那里头都是簇新的,听说郎主还给娘子修了一排的暖炉,就是在三九严冬,踏进正屋也能温暖如春,小娘子晓得不晓得?”
叶叶拿大毛衣裳裹着不住打颤的莲心,哪有心思说什么带湖:“哎呀,小娘子这脸都冻青了,还有心思和你这小蹄子说什么?快别废话了,催催他们拿手炉来呀!”
闻言,薰笼前的女使看了眼莲心的面色,这才“哎呀”一声,说“对”,忙不迭跑去里屋了。
在外面还不觉得怎样,结果进了屋子中,反倒觉得屋中的阴寒更甚,叫人哆嗦起来。
莲心受不了了,想着找些事分散注意力,便转身,打着哆嗦和叶叶聊天:“也不知道三哥如何了,他身子弱,冻个好歹的还了得。”
叶叶将莲心身上的衣裳裹得更紧了,也小小哆嗦了下,口中逸出白气:“小娘子还是管好你自己别生病吧,咱们家府上有郎主专为了三郎君请来的医师,只等着给他治病抓药的,不会有什么事,倒是小娘子你,再裹紧些”
莲心有些惊讶:“专等着给他治病?可我也没见到三哥病到那样的地步啊。”
“三郎君早些年的时候病得厉害,今年倒好了些别说了,水好了,快走,快走。”
叶叶推着莲心往浴室走,一边将莲心方才收到的礼物都打了个包裹,一起给她带到了浴室中,哄着叫她入浴去了。
莲心光顾着去瞧三郎送的手套和其余人送的东西,倒也顾不上其它的,很快就被叶叶剥了丢进了水里,不多时,就将方才还在疑惑的事扔到了脑后,咯咯笑着,和一群女使玩起了打水仗来。
第二日起来时,并不意外的,莲心果然开始觉得头痛,身上有些酸了。
好在她身子骨强健,此次也只是有一点不适,不至于卧床。
故而虽有些难受鼻塞,莲心也还是勉强爬了起来,噔噔跑去戴上三郎送她的手套,去玩硫磺、硝石去了。
真不晓得莲小娘子一个小孩子,为何郎主和娘子敢叫她碰这些东西这有什么好玩的?
叶叶心里无奈,但也还是侍立在一旁,不时给莲心擦擦鼻涕,换换手炉。
到了中午时,外头有人来报了些什么,叶叶才终于上前,柔声和莲心道:“小娘子,范娘子叫人来喊你,说外头几家客人都要辞行了,你们玩耍多日的情谊,你也去送送”
莲心这才恍然,嘴张成一个圆:“对,对,今日是姜哥哥他们离开的日子,我怎么给忘了!”
她赶紧放下方才勾走了她全部心思的几样配方,匆匆忙忙打理自己换衣裳去了。
一边换衣裳,她还不忘带着鼻音问:“对了,上午我还没有顾得上问,三哥如何了?没有不舒服吧?”
“没听到消息啊。待会问问好了,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叶叶也不晓得,踮着脚给莲心整理好了衣领子,忙着催她赶紧出门,“快快,他们都快出门啦!”
“小莲心,明年我还会来拜访韩公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大孩子了,可不能像今日这样胡闹了呀!”
姜夔坐在车上,撩起了帘子,哭笑不得地朝叫闹不止的莲心安慰,“好了好了,我快要成婚了,要去临安府见萧家亲眷,说不定我们在临安府就能提前见着了呢,别难过了,啊。”
见莲心还是撇着嘴,不开心的样子,姜夔便最后加了句,“再闹我就叫你三哥来了啊。”
这才叫莲心安静下来,方才的不舍也不见了,只回瞪姜夔:“我三哥身子不舒服,姜哥哥你方才没听见呀。将他闹病了,看你经不经得起爹爹的捶”
直把姜夔气得直说“好好好”:“方才还叫我‘好哥哥’,让我不要走呢,现下挡了你三哥的路,果然就分出亲疏远近了是不是!”
人比人,气死人。最后两人都互相十分嫌弃起来,敷衍摆摆手,便别过了。
送走了姜夔,看着他的车逐渐消失成一个细细的小点,莲心才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
韩元吉家的客人不少都选在今日离开,空地上都是车驾。
一旁,陆游一家也到了要离去的时候。
陆游本就不算富裕——他在任上颇为清廉,唯一一点留下的积蓄也在此次灾情中为援助灾民而捐赠出去买了粮。
所以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全家之中,倒是只有陆游穿着件还算完整的布衫,剩下的王娘子、新桃、陆子坦几人都难免要在肘*弯处打几块补丁。
——听说在冬至前几日有外人来韩元吉家中拜访时,偶然碰到陆游家眷,甚至还误认为王娘子是家中仆从、陆子坦兄弟几个是侍从。唯有新桃年轻貌美,勉强逃过一劫。
好在大家将这事看在眼里,在范如玉的带动下,纷纷将冬至节礼换成了大大小小的厚衣物。就是没意会到这层意思的辛二娘,也收到了田田送去的范如玉旧衣物,这才恍然大悟,将节礼换成了衣物。
今日,王娘子便高高兴兴穿上了大家送她的节礼。她身上衣裳的袖子终于长度能优雅盖住手腕,她轻轻将袖子卷了两下,坐在车上,朝来送行的大家笑着挥手:“快回去吧!外面冷得很,别冻到了。日后有缘,我们在临安府再见”
范如玉叹了口气,带着鼻音“嗯”了声,握握王娘子的手。
一段时间之前,在灾情到了尾声却尚未平定时,陆游因“发粟赈灾”受人弹劾。私开官仓,从律法上来讲,是违反规定的。但谁也不认为陆游真的会被惩罚——毕竟,陆游开官仓虽时机不对,却也是救了部分百姓的。
然而就在前日,陆游收到了旨意。
他在江西常平提举之职被罢免,不日即可返乡。
在外漂泊赴任多年,不想到了晚年,竟迎来这样一个跌成白身的结局。
得到这个消息后,陆游全家都默默了。
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离开。
“陆叔父为人是板正了些。这样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
屋内,韩淲送过了人,回到三郎屋子里,一边翻着他的字帖,一边还问,“你说是不是?”
三郎今晨天还没亮时便起了热,现下面若桃花,头发也没束,只乌黑的一把披在肩上,双眼都烧得含水了,哪有心思评价陆游为人如何。
他仰头看着帐子顶,觉得有点昏昏沉沉,便将胳膊放在眼睛上,道:“你与人打交道多,自然你更晓得陆伯父为人如何”
韩淲“哎”了声,说“对了”:“我就像爹爹,看人可准了。”
三郎也真有心思一句句搭他的话,听见这话,便侧躺着,将脸压在右手臂弯里侧,问他:“那你看莲心是个什么人?”
韩淲应一声,将三郎的书拿在手上,沉吟了会:“叫我想想啊。”
三郎:“想吧。好好想想。”
炭盆中爆出毕剥声,暖意和香气一同脉脉送到帐子里。
室内温暖如春,仿佛已到了能撼动破冰的春日。
韩淲轻声咂了咂嘴。
“是个大方的小娘子啊。”
他真心实意地道,“之前听说她要送我朱砂,我就觉得够贵重的了,不想昨日收到的竟直接是银子,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他搓着手,嘿嘿笑了,“下次再多来点。”
三郎露出看不过眼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讲话。
韩淲自己说完了,还想叫三郎评价评价他:“不过三郎,以你看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郎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就是个呆子。”他躺了会,轻声责备韩淲,道。
他将书扣在面上,不讲话了
因为三郎和莲心的病,辛弃疾一家倒是没有着急离开。
莲心的病没有两三天就好得干干净净了,整日里开始戴着手套在各处地方窜来窜去,不时在角落里传来爆炸声,伴随着“还是不对”的叹息,以及辛弃疾满面肉疼地从荷包里掏出银子交给冷笑的韩元吉的场面。
而三郎还是没有从病榻中起身。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三郎的病只是一点小波折而已。
但十日过去,半个月过去,三郎缠绵病榻,逐渐沉疴难起,竟至时常陷入昏迷之中的地步。
每个来的新面孔医生来了后,看见病榻上病容如雪般的三郎,大多先是顿住脚,轻“嘶”一声。
随后,当他们摸到三郎的手腕,面上表情却又渐渐收了惊艳的样子,沉重下来,开始凝思。
就在莲心的爆炸声逐渐频率降低而声音越来越大,辛弃疾、范如玉面上的愁容也越来越浓时,出乎大家意料,又有一个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的消息传来。
压着辛弃疾的请罪折子许久未回复的官家终于传来了回音和旨意。
好消息是,官家并没有像对陆游一样直接罢免辛弃疾的官职;
而坏消息则是,官家召辛弃疾即刻可携全家赴临安府,详细述职,复述灾情及擒寇细节。
第83章 太上忘情和“人间没个安排处”。
临安的消息传来时,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
彼时距离三郎受了风吹倒,已有近一月的时间。在这一月的时间里,众人的态度也经历了山峰到山谷般的转变。
三郎病倒的第一日,众人尚未觉得如何严重——三郎身有不足,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发现他病因的那时候,三郎才五六岁,辛弃疾与范如玉夫妇发现他几乎能过目不忘,正在欣喜,感叹自家即将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时,第二日,三郎便一病不起。
好了之后一段时间,再费神、耗心血,又是病倒。
反复几次,大家才都意识到,天分才智,果然并非毫无代价的馈赠。
依照医嘱,三郎天资聪颖,却身带不足之症,为了保存精神,须忌剧烈情绪波动,也即不能太过分地用脑、动情、耗神。
从现有的医学角度来看,这是十分有道理的。人的心血有限,耗尽了,也就好不起来了。能不动心耗神,也是保养自身的妙计。
许多乾道、坤道都是领悟了“太上忘情”,对世间万事万物保有克制的怜悯,不为外物所动,自己才修炼成了个八风不动的仙人,活得又长又好——这一点,就是推崇佛学的当今官家也不能否认的。
可是,说再多这样的好处,道士们也大多是及冠后才逐渐如此保养。三郎却是要从小就克制自己,保持着如此冷淡而尽量平和的心态。
事实上,对于三郎来说,这更像是残忍的惩罚——他明明有才智,却并不敢耗神耗力分毫,只能做一个冷淡、从不多想多做什么的雪人。
就连曾不满于三郎疏于练习琴艺的琴技大家,当年在送别辛弃疾一家离开临安府时,都终于难忍遗憾,抚摸着三郎的肩膀,哀叹“何此宁馨儿,生于多病身!”过。
也是因为这个,这些年下来,大家都小心地不叫三郎费神费力,暂时维持住了三郎几年的健康——虽然病怏怏的,但到底还是活下来了。
在三郎小时候,辛弃疾为了不叫他再病下去,从不信神佛的武将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民间“将孩童引至花树下能避免惊厥”的方子,现移到院子中一棵花树,将三郎拉去了树下,想要以此帮助三郎病势好转。
后来多次调任,有花树在的院子早已经成为故园,辛弃疾一家再没有回去的日子,但栽种花树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直到今日,三郎已有十五岁了,辛弃疾仍在新建成的带湖庄园中一进门走过曲径就能看到的大瀑布边,栽种了一棵玉兰树。其芳香至此,每年一开放时便盈满空气,令人喜欢。
可显然现下的花树也没有用了,三郎的病势,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只要像之前那样少思少动,便可再度痊愈。
在榻上躺到快一个月时,三郎第一次开始咳血。
医师忙乱了整晚,到了天色将破晓时,才满面疲倦地出来,朝辛弃疾点点头:“无妨,之后再细细养护着就是了。三郎君这病啊,唉,难就难在病本是因忧思而生,可越病就越是抑郁难乐,病就又重下去三郎君近日可有什么苦恼的事没法解决吗?”
辛弃疾一愣。
竹林摇动,将风送到屋外几人的面颊上。
江南西道冬日短暂,现下十二月刚过完,温度已迫不及待地回升了。瀑布声哗哗,浓浓的湿气和暖气催发了玉兰树,树枝上开始长出小米粒似的白色花苞。
而他已经不能再用老旧的民间习俗安慰三儿子、安慰自己。
辛弃疾扶住窗框,面上露出了几乎惊痛的神情。
如果说入冬以来令三郎跟着帮忙而耗神的事情,除了之前调查、整治米商的事,又能有什么别的呢?
因为隆兴府内没完全收拢好的势力,掌管钱粮的通判私心重于人命,不肯将隆兴府官仓中的粮食实数告诉给辛弃疾。彼时一炷香都是无数人的生命流逝,辛弃疾受了掣肘,只将这笔帐记下来,干脆舍了通判不问,直接叫了三郎来帮他核算账目。
而三郎应声而来,默默帮辛弃疾在两日内算好了全部的账目,又安静而去,没有说一个“不”字,也没有揽过一分功劳。
可来到一个月后的现在,辛弃疾才想起来,那样的耗神耗力,对于素来病弱的三儿子来说,是多大的负担
而就在辛弃疾自责不已,心下恻然时,就是这个时候,官家的口谕抵达了这座庄园。
…
“我估摸着,幼安想要不走,怕是难了。官家虽只是传了个口谕过来说幼安受了弹劾,叫幼安‘可赴临安府自辩’,也并没下明旨。但这是官家的天下,自辩不一定能成,不去自辩却一定不成。幼安没事去得罪官家,又是何必呢?”
杨炎正嗑着瓜子,这瓜子是桂花味的,散发着过于甜腻的香味。但也没办法,韩元吉家中种了一小片桂花,香气却压过了在数量上十倍于它的竹子。韩元吉便与儿子一起将桂花扫了,和蜜一起炒了瓜子。
韩元吉家和辛弃疾的带湖庄园毗邻,往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赶上辛弃疾一家留住在此地,韩元吉正愁吃不完瓜子,便赶紧送来了一大半。辛弃疾夫妇没心思吃,这些瓜子便全便宜了杨炎正、范如山等人。
“那么难吃,你吃它做什么?…这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范如山也不耐烦吃那甜腻的东西,打掉了杨炎正的手,眉头不禁紧锁着。
杨炎正又不是这家庭中的一员,自然一些事是他所想不到的。
只说方才官家召辛弃疾赴临安府这件事,如果是一个没有家庭的人,自然说去就去了,甚至还巴不得在临安府多待些日子,好好与官家表一表忠心、拍一拍马屁。
可问题是,辛弃疾最珍爱的儿子正在重病之中啊。
这段日子,辛弃疾可能要被官家再度调任的事悄悄在江南西道已经传开,他之前整治的米商因为在灾情中没赚到原本想赚的不义之财,憋着许久的气终于有了个撒的地方,便在这事上推波助澜,给江南西道的好医师都搜罗起来,偏不叫辛弃疾请到。
再加上三郎之前也在调查米商价格的事中加了把火,现下便被米商们记恨得不得了,卯足了劲报复。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辛弃疾尚在上饶的任上,医师都是勉强被辛弃疾压着才能来帮三郎看诊,若辛弃疾现下抬腿离去,去了临安,那么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又该如何作为呢?
或者,情况走到了更坏。辛弃疾在临安府就惹怒了官家,也像陆游一样,被官家直接罢免了官职呢?到时候辛弃疾还没来得及赶回来,罢免的消息已经抵达江南西道,那么彼时,作为前任长官的家眷,妹妹和三郎又该如何自处?
三郎的病,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还有能医治的希望吗?
三郎不光是辛弃疾的儿子,也是范如山的外甥。
范如山本只是来看妹妹的,冬至过了就打算走,没想到会遇上这件事,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晚上睡不着,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小撮。
左思右想,两个人商量许久,也仍是想不出什么解决问题的法子。
没有办法,只能相对着叹气。
最后,这叹气还是叹到了当事人那里。
“舅舅怎么又叹上气了。”
枕上的少年从昏睡中慢慢醒来,双眼看着帐子顶,也不看一旁,只听着了声音,便道破了来人的身份,“实在不必如此。”
“在想你的事啊,我怎么能不叹气。”范如山闷声道,伸手过去,给三郎掖了掖被角。
看了会三郎洁白消瘦的病容,他还是忍不住道:“三郎,你心里到底有什么忧思,这样的重病?从小到大,你爹爹阿娘哪里舍得苛责过你”说着就忍不住带上了些责怪的意思。
在他这粗糙生长起来的人眼中看来,三郎这样的生活条件,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从没吃过一点苦头的,到底有什么需要烦恼的?
那医师不都说了么,三郎的病多为忧思引起。
那么这解决方法多简单。他只要别忧别思不就得了?
范如山真是怎么都想不通,看着妹妹范如玉这一月为此事担忧消瘦的样子也心疼,不自觉就给三郎训话起来:“唉,你也要体谅下你爹娘啊”
就别再病了,这样大家都好过啊。
“——好啊你,我说怎么找你不见,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装蒜了!”
就在范如山还在絮絮抱怨,三郎也没反驳,只静静听着未语时,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
范如玉一手拿着正裁剪衣料的小剪子指向范如山,一手叉腰,气势凌云,眼梢都吊了起来:“不懂就别瞎说,在这里给病人添堵!三郎病着这么久本来就够难受了,你还往上添!”说着就来拽范如山离开,一边拽,一边还不忘回头安慰三郎,“没事,我俩从小打到大的,你别管,啊。好好休息。”
范如山被拽着耳朵,心有不服,却不敢大声反抗妹妹,只好小声嘟囔:“你将三郎当小娘子养了?这么小心,还怕吓着”
奈何范如玉的气势能横扫千军万马,劈头盖脸喷来,“放你爹的屁!你个糙汉懂什么?你家的孩子,见着三郎比见着你还亲,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三郎细心又考虑得多,能将他们照顾得妥帖,知道他们没人给梳头发,还叫人帮他们梳,你个当爹的却连孩子头发没梳好都没发现过!”
“或者嫂子上次扭了脚,落在咱们之后,是三郎发现了,叫人去扶的!还有你前些年嫌朝廷给的官小,迟迟不肯去赴任,也是孩子发现了,和老辛提了这事,老辛才专门请了人一同设宴为你打了关系,你之后才官运好起来,这事你知道一点吗?”
范如玉喷得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可见这些话也憋了不短的时间了,“你白受着这些体贴,到头来,还能说出方才那些话,怪人想得多、想得细,呀,我真是替你臊得慌!”又喷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任何反驳的余地,范如山没话来反驳,只好诺诺:“我的爹难道不是你的爹?”却不敢再说三郎的事了。
三郎连日高烧,陷在枕头里的脸颊半是醉了般的酡红。
方才两人的声音已渐渐远去。就着这个姿势,他便静静停了很久。
虽然他许久没有亲身出去看,但想必窗外气温是在回升了。江南西道的气候宜人,春日来得早,窗外的鸟已经在试探着轻轻柔柔地叫了起来。
这样一个季节,是个适合睡眠的时候。
如果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在这个季节就此沉眠下去,也会比冬日少去一些悲伤。
十五年了,每一年,他的魂魄都在这样的病体中挣扎着。
不要说别人,只说三郎自己,也实在忍受够了,厌倦彻底。
由远及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三郎晓得这是从外归来的女使。
脑袋里昏沉不已,一睁眼就天旋地转,他半阖着眼,轻声问:“母亲和舅舅都走了?”
答话的确实是女使兰婀的声音,伴着一阵拧帕子的水声:“是,三郎君。门外头来了官家派来的天使,但方才那人好像出了些什么岔子,所以娘子急着去处理三郎君,我听说官家急着召郎主去临安府,这是真的吗?若是今日那天使出了事,郎主是不是就不用去临安府了?”
三郎倒不这么觉得:“官家之命,何来有意外的余地。父亲顾虑我,才没有即刻启程,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的事”说着难免又思索起来。
兰婀怕他又费神,便玩笑着打岔道:“三郎君,这种愁绪就叫‘人间没个安排处①’,是不是?”
三郎无奈笑了下。
“只怕我才是‘人间没个安排处’吧。”高烧几乎要摧毁他的一切,他的意志,他的理智,与这些比起来,眼睛上的灼热剧痛甚至都只算是小事了。
此时眼前没有长辈,没有亲友,三郎不必再担心消沉之语会叫人难过。
他捂着眼睛,第一次说出了他一直想叮嘱人的话,声音轻轻的:“兰婀姐姐,若我熬不过今年春天,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顿了下,他又说:“江南西道是个好地方。我很喜欢…这里的玉兰开得这样好。”
正是春日最美好的时候,鸟雀啁啾,草木萌发,他的心也在生长。
江南西道有许多令他快乐的事情,许多感情不像在之前的每个地方,留下的全都只有缠绵不断的病势。
生命是痛苦,是挣扎,是生长。
今年的冬日,他先体验到了生长,所以作为代价,要经受更多的痛苦。
长眠就是痛苦的一种。
而紧跟在体验过生长后的长眠,想来则是最大的痛苦了吧。
兰婀哽咽,不忍着:“三郎君”
而她的声音是远的。
可三郎却感觉到一点微凉的、水样的触感落在他的面上。
若有所感,三郎眼睫微错,先轻微地皱了下,随后,缓缓张开。
很奇怪,明明头和双眼都被烧得模糊昏沉,三郎在一片白茫茫的视野里,却能愈发清晰地看见特定的人。
鸟在轻轻鸣叫,春日的空气浮动着。鸟越叫越生长,风越吹越渴望。
三郎睁开眼,看见脸庞上稚气未脱的妹妹坐在榻边。
因为听见他的话,她眼里含着一包泪,正瞧着他。
第84章 气,生死和借还。
莲心并不是随便走走才来的。
方才,她方从官家派来的天使处回来。
两炷香前,身披大氅的天使面含得体的微笑,来到带湖庄园门前。
“虽则太守怜子心切,为人父母的,官家也能明白,但到底正事要紧,太守还是早些收拾好吧。官家叫太守不用着急,但咱们做奴婢的,看不下去官家那样的为民心焦呀还请太守谅解则个”
说着,面容慈和的天使就要弯腰揖下去。
辛弃疾自然不能叫官家面前侍候的人真的没脸,立刻笑着将他扶起,“中贵人这是折杀我啊!官家若需要臣,别说只是去个地方,就是提刀下火海,臣也万死不辞。”
天使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辛弃疾心中便明白了,官家仍没有要用他的意思。
他心中有了数,面色不变,呵呵笑着,迎着人,一同进了内屋。
天使既然不远万里来了这里,自然不会轻易被辛弃疾敷衍了去,进了屋,耐着性子和装傻充愣的辛弃疾七拐八拐地聊了半天,终于还是绕回了原本的话题。
“太守打算何日启程呢?”
辛弃疾放下茶盏,严肃地“哎呀”了一声,正襟危坐回答:“自然是越早越好。”
天使也一愣。
反应了一会,他才点头:“好,那好啊那么,太守是打算明日就走?”
辛弃疾却说“不不不”:“和官家之命比起来,家下犬子又算什么?哪能等到明日?现下就走!行李之类,都留到后头送去就是了!”说着就拉着天使,朝屋外的马厩走去。
直到走到马厩前,从临安府来的天使就尚沉在一种奇异的不解的惊喜之中。
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有这么容易?他真要跟我走了?
看来临安府中,那位的嘱托,他也能完成了?到时候又收官家的嘉奖,又收那位的东西,倒是桩绝好的生意
而这种想法终止于他看见辛弃疾带他所来的马厩时。
天使目瞪口呆地看着辛弃疾翻身跨上一匹光是完成“驮人”就已开始粗喘气的老马:“”
他不可置信地质问辛弃疾:“辛太守,这就是你对官家召你去临安府的态度吗?”
骑这匹马去临安,要多久都先放在一边,光看这匹马的样子,只怕是根本都坚持不到一路走到临安府啊!
辛弃疾却满面严肃:“此马正是臣归正那一年,官家的御赐之物。它随我四处征战,与我情谊深厚,正所谓‘老骥伏枥’,臣与它心灵相契。此次有了再度得见官家的福气,便想叫它也参与一番,中贵人是不喜欢么?”
他陷入了思考,“中贵人若真是那么不喜欢,要不,我便试试看,能不能换一匹?”
中贵人哪敢不喜欢!
御赐之物,就是片马肉,他也得给夸出花来。当下赶紧说“不不不”:“只是瞧着它颇为疲累,不忍心叫它长途跋涉啊。”
在后边偷听的莲心心说那就对喽,就像叫一台老电脑跑大模型一样——就是它再怎么努力,也没那个硬件啊!
但话虽说对了,电脑是电脑,天使却是人。
只要是人,就都有弱点,有着七情六欲,所畏惧的东西。
天使也不敢顶着御赐之物的压力,硬说这马不行,只得按捺下方才急言催逼辛弃疾启程的意图,和辛弃疾打起了“走呗”“不走”的太极,也没法急着逼人走了。
见辛弃疾朝她眨了眨眼,方才一直藏在马厩背后的莲心便也会心一笑,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出来。
——三哥卧病在床的这段日子里,辛弃疾、范如玉轮班在他榻边守着,并不叫孩子们去看守。
就是三哥自己,在病势稍有起色。他有精神讲话时,也笑着劝走了趴在他榻边不走的莲心,叫她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莲心想说她没有什么事,她担心三哥,正事就是想在三哥身边盯着。
但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该晓得轻重。
便只好早晚在屋外眼巴巴地看一眼,便打起精神,朝带湖庄园中的空地走去,继续她在韩元吉家已完成了一半的爆炸试验起来。
而现在么,就到了检验的时候了!
莲心将怀中的札子取出来,翻了翻,最后确认了一遍配方和火器都是刚好的度——这是来到带湖做研究,没日没夜研究到了第十八日后所研制出的版本,不会伤到人,又能给人以刚好的威慑作用。
虽然因为不满足莲心原本要做出有强杀伤力武器的目的而被舍弃,但放到现在,却刚刚好。
确认好这些,莲心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札子合上,收回怀里。
随即,她吹着了火折子,往引线上轻轻一点——
“然后,莲小娘子你就将天使的里裤都烧干净了?”
兰婀目瞪口呆,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磕巴了一下,“那、那天使怎么办?他说什么?生气了吗?会不会要责怪于郎主?”
三郎方才始终没出言,此时才道:“只要父亲不立即走,怎么都会得罪。倒也不差一两件事了。”
莲心知道三哥是在安慰她,但她抿了抿嘴唇,扭开了头。
她垂着脸,不讲话。
三郎有些头晕,微闭上双眼,轻声道:“莲心。”
因为听见了三郎方才的话,莲心都不想说话,但还是看不得他躺在榻上病容憔悴,那样静静等着的样子,只能继续僵硬地扭着脸,小声:“干嘛。”
三郎并不避讳谈到方才的事:“我讲的话,吓到你了吗?”
明明从第一次见面时,三哥就是这样冷淡又平静的样子,莲心也晓得自己早已习惯,可现下见到他这样,莲心却难以自控地感觉到莫名的悲哀。
暗自生气了这样久,她还是说不出责难的话。
最后也只能一边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认了输,小声道,“没有。这也想吓到我?”
半晌,还是忍不住嘟囔:“反正生病了,难受了,怎么样了也、也是你自己受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吓到我什么?”
到底还是不忍心说出具体“怎么样”,莲心跳过了最终的那个词,扭开头,嘟囔起了别的。
就在方才,那个不能说出的词像火苗一样,烫在莲心的嘴唇上。
三哥也会死吗?
莲心不敢去想这个可能,只要一想,她马上就能感觉到胸口堵上了一团蘸水的棉花,叫她几乎窒息。
她只能停在原地,垂头丧气的,不讲话了。
“站在死亡的面前,却蒙上双眼,不敢直面它的存在。如果这样做了,我们又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明明在说的是自己的生死,三郎的神情却仍旧安静,他合拢手指,轻轻握了下莲心见到他伸来手就下意识放上去的手腕。
那是很轻,又很坚定的一点力道。
“人之生,是气之聚。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①”
三郎的声音淡淡,情绪也平和,“我们都是气所聚成的,就算散作气,也一样留有生存过的痕迹,你不觉得吗?”
莲心的脸僵着。
其实她也不愿意这样一直讨论这么叫人难受的话题。
可是,可是。
“可是,我不想叫三哥散成气,散成烟”莲心忍着喉头有个硬块的感觉,近乎惶恐地回答。
她其实有很多俏皮话可说。
她想说你读老庄读多了那是唯心主义,也想说你如果死了不知道有没有工作分配志愿啊,如果被分到一千年后做车尾气风看你还能不能这么从容,还想说,三哥平常又不生气怎么会变成气?怕是她自己才会变成气
她想说的很多。
但如果以后没有了三哥在,这些话又该去向谁说呢?
“没有三哥,确实不会怎样。但就像即便站在有光的地方,也没有影子一样。那是只有孤魂野鬼的样子呀。”
最终,莲心只是抠着榻边的一条木缝,很小声地说,“三哥,三哥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不想这样”
孤独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头顶。
就像初次来到这个朝代的时候,就像第一次失去虞公甫的时候,就像被三郎接走时的那样。
当莲心发现自己在哭的时候,眼泪已经爬满了整张脸。
自打冬至过后,三郎病倒之后,他就没再提起过之前教育莲心“是个大孩子”的话了。
他默默看着莲心的样子,舒了口气,半坐起来,招手叫莲心坐过去。
看着莲心,稚气未脱的莲心,乖乖挪来将小小一颗头依在他肩上的莲心,手一边搂着他的脖子,一边还不停啜泣的莲心,三郎为她理理头发,轻声道:“莲心,好孩子。”
他的下巴放在莲心的头顶心,静静地道:“就算三哥真的化作风,也会陪伴在你身边。等到你研制出了火器,等你婚嫁,等你报得大仇,三哥放了心,才肯离去。好吗?”
“我不要,我要三哥就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嘛”
莲心的眼泪已经要打湿三郎薄薄的寝衣了。
浸了水的缎子,将香气泡出来,扑满莲心的面颊。
她听见三哥的沉默。
是啊。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三哥,也从来不是自己想化作气化作风的。
但那又能怎么样。该分离的就要分离,就像树叶会自然而然离开树干。
莲心喃喃:“三哥,我知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就算此刻再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祈求也没有用。我们只是自然界的两只蜉蝣,我们做不了自己的主。没有人为我们做主。
想到这句话时,莲心靠在三郎的身边。
因为在三郎身边,所以她感到悲伤,但也因为靠在三郎身边,所以她感到重新获得了勇气。
她开始慢慢思索着,脑筋动起来
如果天命不能更改,那么,至少人事是可以尽力的。
比如,官家的宣召,和隆兴府中医师的调动
“什么?你想代替我去临安府面见官家?绝对不行!”
听了莲心的想法,辛弃疾断然道,又重申一遍,“绝对不行!”
一个多月的担忧辛苦下来,今日又敷衍招待了一整天的天使,他的脸上也有了些疲倦苍老的痕迹,看着莲心,没什么表情,道:“莲心,你知道你父亲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吧?幕后真凶未明,但我可以肯定,那人就在临安府之中。现下家中的事是很紧急没错,但我也不能叫你白白去送死。”
前阵子灾情之后的流寇,是莲心所擒,辛弃疾瞒报也不好,如实说明也不好,便在奏报中刻意做了个文字游戏,写清时间地点,却将其和后文携家眷为皇帝捐香油祈福的事混在一起写,半隐去了莲心的痕迹。
而现下,莲心作为虞公甫的遗孤,本就是招人瞩目的中心,若是再添上这一条功劳,能有面圣的机会,换位思考下,若辛弃疾是幕后真凶,都绝不可能放过莲心!
这几条想下来,辛弃疾斩钉截铁地拒绝:“此事不必再议!你回去吧,老子派你哥去将你远远接回来,可不是叫你再去找死的!”便一甩袖子,大步离开了。
莲心站在原地,跺了跺脚。
什么派哥哥将她接了回来。
人生中,来往皆有定数,亦有借与还。
从前,莲心不相信这种说法。但现在却觉得总是有些道理了。
现下,不就是她偿还三哥救命之恩的好时候吗?
只要她能替辛弃疾去往临安府,那么辛弃疾就能守在这里,三哥也就有了生的希望!
至于她怎么能在临安府求得生存下来的希望…方才赶走天使的事情,难道还不够给她以足够的启发吗?
第85章 保命符和“全明星旅程”。
事情一旦决定起来,进展得就很快了。
范如山找上了范如玉和辛弃疾的门。
听完了范如山一*番劝解,夫妇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虽然他们知道,莲心的提议才被拒绝不到一日,范如山就找上了门来为她说话,必然是莲心私下里拿什么有理有据的理由劝动了范如山,但事实摆在眼前,还是令人没法子接受。
只是随着三郎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辛弃疾、范如玉也很难再拿之前“会好”的理由安慰自己。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
“是我对不起莲心。接她回来,却要她受这样的危险。”
最终,在范如山不断的劝说下,两人终于认清了现实,艰难地点了头。
一边收拾东西,范如玉一边深吸口气,忍回方才哽咽的声气,“我带着你的官印,跟着她一同去临安吧。有你的官印,官家不会再计较你本人去不去的问题了。而要是官家真的发难,若只是要收回官印就罢了,若是要对她怎么样,大不了我跟着她一起罢了。”
怎么说,范如玉也算是宗室的后代,真被逼急了,找上母家的哪位长辈,就是那位姓赵的正经宗室子弟,也不能罔顾亲戚情面,毫无顾忌地行事。
“别说傻话,都好好回来。莲心能说动你哥,我猜应该是有个别的缘故在。你想想她最近做的那些试验,都记录出了一本札子了。炸的声响越来越大,破坏东西的威力也越来越强,如果我给她写一封保荐的信,她再将那些东西献给官家”
辛弃疾将范如玉的肩膀扳过来,看了看她的面颊,大手两下擦净了她面上的眼泪,才看着范如玉的眼睛,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到了那里,你们唯一的危险,就是从抵达临安府,到见到官家前的那一段时间。你们要小心防着害死虞公甫的凶手杀人灭口。”
在江南西道,辛弃疾牢牢把握着局面,不然当初也不会对米商说拘起来就拘起来,甚至都没有一个下属敢反对。
虽然这种大权在握的局面难免引起了官家的警惕和不喜,才导致了如今被催促宣召到临安的事情,但这种权力至少能保证辛弃疾在江南西道的领域牢牢保护好妻子。
一把匕首无声滑到辛弃疾手中,他将刀鞘收紧,帮着塞进范如玉的腰间,“还有,你们去了临安府,不要立马住到亲戚家里。我托付了杨炎正随行,他的族兄杨万里近日方从吏部郎中擢为太子侍读,又在御前行走,有些人脉脸面。我这次没法陪你们去了,你们到了那里,就住在杨家,在大内行走,也跟紧他。”
“千万小心。”嘱托完了,辛弃疾才紧紧握了下范如玉的肩膀,平静道,“去吧,我等着你们回来。我一定会保住我们的儿子。我们的骨肉,不会就这么离开我们。”
方才还坚强着,能安排收拾好所有行李,此刻被辛弃疾这样一说,范如玉终于忍不住眼泪,又哭着软倒在辛弃疾怀里。
虽说是这样,但病这事,怎么可能有一定的把握?如果真有个意外,范如玉身在临安,甚至可能都没有见到儿子最后一面
不能再想了。
再想,就真的迈不动离开的步子了。
何况接下来还要带着养女,路上一样危险,需要她这个大人打点起精神。
这次,不用辛弃疾安慰,范如玉只哭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很快振作起来。
声音还是带着鼻音的,但她已不再迟疑,直起身,擦擦眼角,“我这就去带着莲心收拾东西。”
“阿娘你说谁?杨万里?”
莲心之前拿足够有说服力的东西请了范如山帮她当说客,并不意外爹爹阿娘会同意她去临安,但范如玉口中的人名还是叫她目瞪口呆,僵立在了原地,“哪个杨万里?”
写出“小荷才露尖尖角①”的那个杨万里吗?
范如玉正站在屋子的另一头,风风火火指挥人收拾东西,闻言头也没回,只远远喊了声“对”:“近年不少人都调任回了临安府,你晓得心学名家陆九渊么?前阵子方除国子正。还有和你爹不大对付的那位周必大,今年方从礼部尚书调为吏部尚书,就在临安府啊对了,还有你见过的范成大范伯父,他调任参知政事,还有你吕祖谦吕叔父,冬至过了后,才去的临安府接了著作佐郎的任命呢”
Top2高校教授,国家组织部部长,副总理,以及在古代皇权下有不言而喻重要性的帮修国史的官员
这一串串闪着金光的官职和人名成功闪瞎了莲心的狗眼。
想着这些官职对应的位置,莲心陷入了沉思。
这算什么?
——大宋全明星旅程,即将开始了呀!
离开的东西收拾得很快,因为不过是去一趟,所以也不需要什么特别多的行李。
辛大郎没露面,倒是辛二郎过来很郑重地朝她道了谢,将一张大面额的交子塞给了莲心,“勉强当作我的心意,多谢你。”
莲心其实无可无不可,但想着不收下他也不会心安,便收下了。
之后就是大娘、二娘过来和她道别,她们倒没塞交子,只塞了不少日用的手套给莲心:“都是我们这段时间做的!肯定厚实,莲心姐姐只放心吧!”
这也是她们特地考虑到她的试验才这样送的,莲心感念她们的心意,道谢后也收下来。
甚至韩淲都溜溜达达地过来了,帮着将行李装箱装了一日,才背着手,走到了莲心的窗外,隔一道窗,笑瞧着她。
莲心还在推敲札子上的配方,所以没注意外头的人物。
待偶然抬头,对上韩淲含笑的眼睛时,莲心才一愣,转而也一笑:“涧泉哥哥?你怎么来了?”
一个月之前,还是冬日的江南西道到了现下已是具有初春的端倪了。
庭中栽种的一株梅花已经半开,满园清幽香气,沾连在人的发肤表面。
莲心觉得心下轻松,合上札子,跳下榻来,“涧泉哥哥是来看望三哥的么?朝这边走”就要引着他出门。
韩淲拦住了她:“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莲心停住脚,在屋门口回望他。
心下疑惑着,和韩淲对视半晌,她若有所感,“涧泉哥哥是不是晓得什么了?”
韩淲“嗯”了声。
两个人都没有立刻说什么。
莲心望着远处的竹林,耸了耸肩,静静等着。
清晨还有些寒意,薄薄的雾气在林间徘徊。远处有一双燕子从廊下优雅飞过,影子一样,划过天际。
黄莺轻轻鸣叫着,却并不急,有一下没一下的,天际像浸泡在幽蓝的水里。
啁啾,林木摇动,流水声,一切都混杂在水面之下。
还是韩淲先开了口:“我们出去说吧。”
莲心“唔”了声,点点头。因为晓得韩淲不是来着急看三郎的,所以便也不急着跟出去。
她先回屋将札子收到怀里随身带着,然后才迈步,带着韩淲往竹林中走去。
带湖庄园中,花卉虽有却不多,唯有竹林如海,浩渺望不到边。
满目尽是绿意,韩淲收回视线,先玩笑道:“小莲心随身带着这本札子,这么宝贝么?”
莲心“哎呀”一声:“这是我的保命符嘛。”
是保证她在临安,能不被官家暴怒下拉出去当炮灰的保命符呀。
韩淲看着她。
许久,也没等到她说出下一句的解释。于是韩淲虽满眼好奇,便却也不问,拍拍她的脑袋,进入了正题:“听说你真要替辛叔父去临安府面见官家?你晓得这其中的危险之处吗?”
莲心还是个孩子,直接替父亲述职,简直是件异想天开的事。听起来十分像是养父母为了延缓死刑而推出来的替罪羊。
韩淲就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想到这里,这才赶紧跑来,要问一问莲心的想法。
不论如何,莲心都是他看着从无家可归的小娘子一日日变成现下的活泼开朗的样子的,他不能叫她做了别人的棋子。
可是,见到她的人,韩淲才感觉到,也许这里面,还有些什么他所不晓得的内情。
他便问:“罢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去临安府,可有没有不被暗害死的把握?”
临安府权贵云集,是朝廷核心所在,偏偏权贵拉帮结派,势力杂乱,叫人一不小心就会站错队,吃了大亏。
就连当今官家本人都未必能事事顺心遂意,莲心一个小娘子,又怎么敢独自前去的?
莲心默默摸摸怀里的札子,笑了:“涧泉哥哥,我只能说,只要我能见到官家,我就有一些把握,能叫他原谅爹爹和我的怠慢之罪吧。”
何况她去做的,本身也只是拖延的活计,又不是真的要代辛弃疾述职。
靠着这东西,她只需要再将辛弃疾抵达临安的日子拖延上一两个月,等到那时候,三哥的病情不论是好是坏,也该见分晓了辛弃疾自然能前去临安,将功折罪。
见莲心说得这么笃定,韩淲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坚持劝告了:“是么,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有把握就是了。”
正是初春的光景,到处有花苞盛开,满地的露水,他和莲心走到了湖边站定,另择了个话题玩笑:“对了,听三郎说,你上个月冬至本有其它东西送我的,怎么最后却直接送了银子?涧泉哥哥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俗人呀,真叫人伤心”
冬至节礼?
莲心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韩淲所说的是什么。
其实一共并没有过去多久,也不过一个月,但在意识中,却好像过了已有一年那样的久。
之前确实要送韩淲朱砂,但后来莲心想着韩淲炼丹的事,怎么都觉得不高兴,便赌着气,不肯再送朱砂,只故意送了银子,想看看韩淲会不会问她,她也好顺理成章地表达下她对韩淲炼丹的不满。
到了一个月后的现在,韩淲倒是想起来问了,但莲心却早已失去了当时的心境。现下想起来,也不过一笑罢了。
不过到底还是不喜欢听见“炼丹”二字,莲心便仍不肯松口,朝笑盯着她的韩淲皱了皱鼻子,做个鬼脸:“涧泉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晓得?古有‘助纣为虐’,若我要送涧泉哥哥朱砂,不就成了杀人帮凶?不成,不成,这绝对不行。”
说完,还自我肯定般的向自己点点头。
韩淲哈哈大笑。
“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方才我还赠给辛叔父几丸我新制的丹药,莫非你是咒你家里人?”
韩淲嘿嘿笑着,揉起了莲心的头发,随口道。
莲心对此十分不满:“啊真讨厌,你不许给我爹爹吃那个!”
虽然爹爹身子强健,但也不能随便吃汞化合物啊!当他身体是什么反应炉么!
化学老师教的课都没有白费,莲心“哼哼”着使劲瞪了韩淲两眼,就要转身回家,劝辛弃疾不要吃丹药。
韩淲却笑道:“谁说我是赠给辛叔父吃的?这丹药是御赐之物,有延年益寿之效,我从我爹爹那里拿来,叫辛叔父给三郎含上一丸,还能起到些治病的作用,那不是更好?”
他还要再说,但却因莲心的表情而顿了下。
“你怎么了?”
韩淲惊讶地扶着莲心的肩,想要将满面僵硬的莲心摇醒。
但被他扶住肩膀的小娘子这次没有脸红,没有笑容,也没有消去面上的惊恐。
她只是张开了嘴巴,以一种近乎惊恐的表情看了看他。随后,手一拂开他的手,拔腿朝来处跑回去了。
第86章 辛赣,露水和“万里今日到”。
带湖正在一月中,鸟长新羽,柳发新芽。
沿途的一切都是鲜嫩的,勃发的,向上生长着的,透出一股蓬勃的生机。
莲心却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
她深一脚浅一脚,跨过辛弃疾安排工匠精心栽好的青苔小径,抿住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向一个方向奔跑。
茶花未谢,桃花未开,朵朵瓣瓣缀在枝头,粉粉白白的,像梦一样,试图用美丽挽留住莲心。
莲心没空去睬。
黄莺在枝头婉转惬意地鸣叫,拿声音当网,试图拿力气一头兜住小兽般横冲直撞的莲心。
莲心一头撞开。
春天的一切被她落在了身后,花簌簌掉落,鸟扑棱棱四散飞开。
一路过来,莲心生生走出了浩大的声势。
直到她终于跑到屋子门口。
屋中的人因为听见了这动静,不知道怎么了,有些惊讶地半抬起身,要起来看。
呼。呼。
莲心疯跑进屋子里,飞到三郎榻前,按住了他的身子。
“三哥,不、不用…起来、来。”
莲心气喘吁吁,叉着腰,制止榻上面露惊讶的三郎。
她去掰三郎的手:“你吃了丹药了?快吐出来,你身子弱,不能吃那个!…”
语声止于看见三郎微笑时。
莲心眨眨眼。
三郎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我没吃。”叫她坐下缓缓气,慢慢说,“这么着急来,只是要说这个么。”
没吃啊。
虽然还有些搞不清情况,但得了这一句就也足够了。莲心大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露出个笑来:“我怕三哥抵抗不了许多位官家都没抵抗住的长生诱惑嘛。”
有了之前韩淲的教训,想着三哥到底是古代人,莲心便没有直说什么水银,换了个法子来劝:“那丹药那么好,若三哥真的长生不老了,只剩我一个,我该多孤单啊?所以我不想叫三哥一个人吃掉了。”
三郎闻言莞尔。
莲心想着索性一步到位,便又催促他附和:“三哥你说,是不是?”
三郎道:“真有那么好?”
莲心怕他在她走以后再吃,那时候她又不在,该怎么管住?
便赶紧点头:“是啊,吃了一粒,就能飞升。以后就永无下凡之日啦!三哥你到时候就再也见不到爹爹阿娘和我,是不是很可怕?”
三郎却摇头:“真有那样好,从前那些官家怎么还没长生不老呢?”
又道:“死在丹药上的人多了去了,日后你也小心些,保养自己身子为好。”
说完了,因为这么一长篇话,这才又歇了歇气,轻握了下莲心的手。
这话说的,好像他日后就见不到她了似的…
莲心心下觉得不详,但不肯露出来,便更笑道:“三哥这话是说着了。我还以为三哥和涧泉哥哥是一边的。不想却是和我一边的。”
三郎说:“清晨露重。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只为了这个,又是何苦来…我自然和你是一边的。”
莲心便伸出小指和他拉勾。
三郎的手指很烫。
莲心甚至恍惚间有被那温度灼伤了的错觉。
她看着那手,还有眼前的人,情不自禁地轻声道:“…我怕哥哥的承诺像露水一样短暂。”
三郎想了一会儿,才说:“那么,如果我违背了誓言,就让我像露水一样消散吧。”
莲心抬头看他。
三郎半躺着,她蹲在榻前。
春日的露水在林间漂浮,也在她的心上流淌。
她小小的手轻按在三郎的胸口处,她轻声说:“因为相信三哥不会违背誓言,所以我相信三哥不会像露水一样消散,三哥会答应我吗?”
鸟雀又脆又柔地叫着,三郎秀气的眼皮因为这句话微微垂下。睫毛的影子覆盖住了他面上仅有的一颗在鼻梁侧面的小痣。
他没有立刻讲话。
莲心有些着急,心里又有些沮丧。她咬咬嘴唇,勉强笑笑,还是退让了:“…罢了,我浑说的呢…”
三郎用一种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他笑了笑。
莲心从来没有注意过三哥的眼睛会这么漂亮…每一寸轮廓,莲心都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记清楚。
这一去,再回来,也许还能见得到,也许,会再也见不到…
不能想下去了。
莲心换了个话题,笑道:“我这一趟得去一个月,有空了就给三哥写信,好不好?三哥无聊了还能读我的信,只是不要太费神,叫爹爹读给你就是了。”
给他写信?
“你晓得三哥的名字怎么写吗。”
莲心摇头。
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很快就也撂下了。
因为,她以为她会永远和三哥在一起呀。
三哥就是三哥,根本不需要其它的什么名字。她的嘴唇闭一下,再张一下,就能叫来三哥在身边。
这样的好日子,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珍贵…
感觉到眼眶又在发热,莲心赶紧掩饰地低了头,清清嗓子。
待缓过了劲,她才又抬头,朝三郎笑了笑:“那三哥快告诉我呀。我会把三哥的名字记在心里的。”
就算以后有了什么意外,就算再不能见到他,她也会记在心里…
莲心吞了吞口水,咬住舌头,深吸口气,又笑着催道:“快告诉我呀。”
三郎揭了被子,起身,带莲心走到一旁小案边。
三哥这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行走也没什么,不好的时候也是突如其来,要是每时每刻都像现在一样好,那就好了…
莲心跟着三郎走去,心里一边莫名地渴望着。
三郎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现下手没力气,拿不动笔了。”
他是走到案前才发现的,所以放下笔,无奈笑了下。
大概他连招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肩上披着外裳坐下,拿话叫莲心到他身边去,“我写给你。”
莲心赶紧飞到他怀里,卡进他的双腿之间,像幼鸟眷恋雄鹰一样地偎在他胸口。
一边伸出手给他,莲心一边看着他的脸。
手心里传来轻轻的一笔一划的触感。
莲心才垂下脸去看。
“…赣?”她慢慢地辨认出来。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忍不住玩笑道:“‘辛赣’,心肝?三哥原来叫‘心肝’呀…”
“这个字念‘共’,不念‘干’。在‘赣’外面,还有个包围它的‘匚’。看。”
三郎又在她手心里写了一次,见莲心默默点头,才又一笑,像卷起纸一样,又作势将她的手指弯着拢起来,“晓得了就行了,不必费力去记。是个生僻的字,日后也不一定用得到,记下来也没有什么…”
这无意间寓意不详的话却被莲心立刻打断:“以后一定有用!”
她忍了许久的眼睛还是红了,像小兽似的,清凌凌地瞪视着他:“三哥不许胡说,以后一定用得到!”
三郎说好好好。
莲心抱住他的胳膊:“三哥可别敷衍我。”
而这个问题让两人都沉默了。
寂静的清晨,分别的味道流淌在空气里。
就在莲心受不了这种气氛,终于要说些别的什么转移开话题时,三郎终于开了口。
“我一定会…尽量…答应你。”
三郎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讲话,他看着她的脸,时间在视线里凝固。
莲心的视线被他吸住了。
良久,她抽噎一下,从嗓子里发出“嚇嚇”的抽泣声。
她再也忍不住,扑到了三郎的怀里,哭着说:“三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等她回来,做什么呢?
莲心头昏脑胀,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她只能坚持着对三郎说:“相信我。我会找到出路。等我回来。”
三郎像之前每一次莲心难过的时候那样,拿手指轻轻摸莲心的鼻梁,擦掉她滑到鼻梁的眼泪。
“好,我会相信你,我会等你回来。”
他终于说,抱紧莲心的身子。
一切的渴望和失望汇于一身,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一路平安,莲心。”他轻轻地说。
而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一生平安,莲心。
…
从信州驾车到临安府,不算是很远的路程,毕竟自从太上皇带人龟缩一隅之后大宋版图本也没有剩余多少。何况辛弃疾选择带湖庄园时本就是瞧中了信州距离临安府的地理优势,自然不会过于远。
但就是这样,因为坐的是马车,陪伴之人众多,宫中所来天使又受不了颠簸,莲心一行人竟还是花费了约有二十日才抵达临安府。
彼时已是近二月份,春日即将到来了。
踏上临安府的土地,风尘仆仆的几人被徐徐春风拂面,都不禁轻轻舒了口气,远望着一派车水马龙的明快市井景象。
莲心都不禁看住了,瞧着绵延攒动至天尽头的人头,轻轻地:“哇”
展现在眼前的,正是繁荣时的南宋,一条街上人们气色红润,来来往往,面上带着笑。
天色始亮,五鼓方鸣,临安就已经允许百姓们开始早市了。街边林立着各色幡旗,商贩各自叫卖,热闹非凡。
按先前辛弃疾所嘱托的话,几人在快到临安府之前便已给时任太子侍读的杨万里送去了信件。
若无意外的话,杨万里此时应该正在等着接他们。
——但若没有意外的话,“意外”这个词就白发明了。
门房听见几人报的名字时,还有些惊讶,“你们找我们家杨郎中?听内院的人说,府上的宴连办了三日,郎中现下应还在宴客啊?还有人来他家借住?没听说啊!”
现下还在宴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都难免露出一点惴惴。
他们远远地过来,确实有些打扰人了,若杨万里本人不当回事,倒也是有些道理
几个人都在迟疑,没有人率先说出进门的话。好在门房热情,虽没有主人出来,到底还是将几人引进了府内。
跨过了一道门,已能隐隐看见府中的景象了。
门里隐隐传来宴会的歌舞声,歌女唱着“万里云帆何日到”,在湖心之中摇摆舞动,零零星星几个人在湖边饮酒,低声闲谈。
就是这样一幅百分百符合“雅宋”的典型画面,众人也不好只因为受了怠慢就发作,便都入乡随俗,虽都因为无人引荐而心下尴尬,但到底维持住了体面,纷纷有姿仪地私语。
就在这时,一旁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点了点头儿。
场上众人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转过头来。
小老头朝湖心的歌女举杯一致意,一本正经地默默道:“万里今日到。”
莲心奇怪,笑着和他搭话:“为何‘今日到’?”
小老头也不在意和他搭话的是个没多大的小娘子,反而很热情地拍拍莲心的肩,哈哈笑了。
“因为我杨万里就是今日方回的临安啊!”
他捋着胡须,似乎因为说出的话,正十分得意着。
而湖边的几位风雅文人、周围的侍从小童,就连刚到此地的范家兄妹一行人都沉默了。
“万里云帆何日到”的答案是“万里今日到”?
大家看着杨万里。
这都什么烂梗啊!
第87章 杨万里,尤袤和烂梗大集合。
当然,大家第一回见面,要紧的是寒暄。烂梗不烂梗,都先放到一边。
范如玉端庄大方,先带着众人与主家杨万里打招呼行礼:“我们一行人这段时间要给杨大哥添麻烦了。”
杨万里赶紧扶起:“娘子客气。幼安所托,不敢不放在心上。”
杨万里和范如玉寒暄着,一旁站在杨万里身边的老头儿也朝莲心身边的杨炎正点点头,笑呵呵的:“来了?”
杨炎正和此人颇为熟悉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说“对啊”:“炎正也是今日到。”
说完,见杨万里身边的那人只得意大笑,竟丝毫不以杨万里那句“万里今日到”的破句子为耻的样子,杨炎正一噎,还是没忍住抱怨:“尤大哥,你们两个讲话越发不讲究了!”
听到这话,正在和范如玉笑呵呵寒暄的杨万里耳朵一动,转头过来,“咦”了一声:“谁有大哥?”
尤袤插着袖子,老神在在,和杨万里默契对一眼:“杨有大哥。”
周围的宾客有听到了这段对话的,嘎嘎笑起来。
杨炎正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杨有大哥”?这说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大哥是杨万里?
靠近大哥和尤袤,就会成为他们开涮的对象!他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杨炎正气呼呼甩袖子走了。
杨万里回头,朝目瞪口呆的莲心等人笑着安慰:“没事,没事。他小时候就这样,爱生气呢。别管他,一会自就好了,呵呵”
莲心:“…”
莲心心说,你也不看看到底是谁惹他生气的!
总之,杨万里和身边叫尤袤的人领着初来乍到的一行人朝席上一一落座了。
“我不在家几日,这群人就在我家闹成这样”
杨万里一边瞧着人,一边摇头道。但他责备起人来也不算严厉,是故周围客人、仆从都笑着,认错倒是一个比一个快,但显然脸上没有什么惶恐,都写着“下次还敢”。
范如玉一边头也不回地抓回险些被女使端着的托盘里的香味吸着走了的莲心,一边笑着冲杨万里客气道:“都是杨大哥朋友众多。”
杨万里笑道:“幼安正是我的朋友之一啊。”
范如玉预判了杨万里的话,断然:“幼安今日到不了。”
除了杨炎正脸色黑如锅底,其余人都笑了。
就连尤袤都伸着脖子探过身来,和杨万里一起嘎嘎笑起来。
还是尤袤又想起正事,问范如玉:“范娘子,你们来这里一趟,是不是尽早入宫些的好?”
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替辛弃疾争取时间。之前辛弃疾已经拖了不少时间了,现下自然是尽快入宫向官家陈情的好。
按理来说,范如玉是该着急的。
但她不知怎的,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了眼莲心,犹豫了片刻,没有说什么话。
莲心眨眨眼。
她以为自己猜到了范如玉的心思,便笑道:“莫非官家很凶么?阿娘怕我进宫丢脸?”
大家都噎了一下。
这问题很棘手,也扎嘴,没人立刻想出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还是杨万里笑容不变,眨了眨眼:“官家在位多年,励精图治,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你又不是太子殿下,对你一个臣子家的小孩子要求那么多做什么?所以,不必紧张。来,”他拿起一小碟子菊花酥,笑着拿哄小孩子的语气哄莲心,“小肚肚饿不饿呀?吃一块,垫一垫”
临安府多高官,讲话也比他们这群从外地过来的人讲究许多
范如玉面上笑着颔首,一边给莲心使了个眼色。
听到没?临安府的人讲话是这个风格的,咱们都学着点呀。
莲心点点头,听见了,杨伯父叫我多吃点!
另一旁,听见杨万里回应了,尤袤便也松了口气。
他放心地将面前的碟子拖到自己面前,大嚼起来。
杨万里也一边让着莲心:“来,来,吃些羊头签”一边奇怪地四处翻找:“咦,案上的羊头签呢?”
尤袤默默咽下口中的最后一块羊肉,和大家对视。
半晌,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和杨万里谴责的眼神:“杨氏为我。”
我的杨啊,羊肉在我肚子里。你就别问了!
范如玉“扑哧”笑了。
杨万里也笑了,被气笑的。
——能把道家代表性“人人自治”观点的人名扣到他头上,还盖了个“羊肉”的“羊”的谐音梗,尤袤这人,可真是欠揍啊!
他略作思考:“尤物移人。”
尤物袤:“”
什么意思,是说他是“尤物”?
大家:“哈哈哈哈哈哈!”
总之,再略过这一段,有各色玩笑开着,众人在席上还是颇为其乐融融的。
在范如玉的不断暗示下,莲心终于新长出来了半个心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端着杯子敬杨万里:“多谢杨伯父肯叫我们借住。”
莲心的身份尴尬,说是辛弃疾的养女,实际上临安府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稍打探一下就能晓得她的真实来处。
而虞公甫的最终论断仍没下来,杨万里肯收留她,也是担了不小的风险的。
杨万里呵呵一笑,摇摇头,捻须道:“算来你堂祖父生前赏识提携我,我不过略作报答一二罢了,你不必如此客气,不必,啊。”
杨万里上了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本该是已能显出老态的年纪。但和辛弃疾壮如小山的模样不同,他仍有副清瘦面白的皮囊,脸上时刻带着笑,虽有皱纹,也只显笑纹,不显沧桑。
所以相比起来,杨伯父倒是比爹爹更显和气呢。
莲心想着想着就兀自“噗嗤”一声笑了。
她捂着嘴儿,“嘿嘿嘿”起来。
杨万里不以为忤,反而也学着莲心的动作“嘿嘿嘿”,随后才笑呵呵点评道:“小莲心可真爱笑啊爱笑好,爱笑好。”
范如玉清清嗓子。
莲心这才闻弦知雅意,赶紧收起了皮猴子似的笑,又规规矩矩答复杨万里的话:“我父亲与虞太师算是远房堂叔侄,关系也远了,还是杨伯父心善的缘故”
杨万里一愣。
他又呵呵呵笑起来。
周围的人则轻笑着摇头,视线落在莲心身上。
莲心不解其意,左右环视,也没看出自己哪里错了。
范如玉看不过眼,低声提醒:“是虞太师与你父亲是堂叔侄!”
叫莲心那先后顺序一说,虞公甫倒成了虞太师的叔叔了,这还了得!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举手更正:“对不住,我嘴瓢了。是‘虞太师与我父亲’,对不住。”
尤袤解围:“左右都姓虞,就是一家子么,不碍事的。”
那倒是的。
大家都纷纷点头。
而说到这里,杨万里倒是想起来了件重要的事。
这才是到了今日的正题呢。
朝宾客们告了声暂时失陪,杨万里带着莲心一行人到了花厅中。
府中女使秩序井然,四处静悄悄的,香气袅袅。
从嘈杂热闹的外头进入这里,一下子像是耳朵都跟着一轻了似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大家不必客气,都请坐,请坐吧。”
说正题之前,杨万里还是笑眯眯的,关心了下范如玉,“弟妹和幼安一切可好?家中无事?”
想到现下家里的境况,范如玉方才紧绷的弦儿轻颤了下,但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娘子,不管在家里多哀痛难受,在外头,她向来撑得住场面。
便大大方方朝杨万里抿嘴*儿一笑:“他好着呢,就是挂念在临安府的老相识,一直和我念叨着。若不是我家三郎现下实在病重,他必定要赶在我前头来的。可惜现下还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状况了。”
杨万里“唉呀唉呀”地惋惜了一番,安慰她没事,“方才家下仆从说有封打信州寄来的信,想来就是幼安紧跟着你们的脚踪寄来的,到时候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你们就晓得那边如何了。”
范如玉自然笑着道谢。
待又和众人一一都寒暄过,杨万里才终于看向年纪最小的莲心,拈着胡须,笑道:“这里还有位小客人。”
莲心赶紧道:“我是小虞呢!”
杨万里“噢”了声,点点头:“那我就是老‘羊’喽?”
在莲心又被他的话逗得直笑时,杨万里慈爱地看着莲心,“你是要与官家自报家门的。到时候,你打算做小虞呢,还是小辛呢?”
莲心的笑在这句话中愣了下。
她下意识看向范如玉。
但范如玉也只鼓励地笑看着莲心,眼中的意思只是叫她自己选择,毫无出主意的样子。
莲心不禁犹豫住了。
杨万里说中了关窍。
莲心现下正是不尴不尬的身份。
要和官家自报家门的时候,若是说自己姓“虞”呢,自然是会叫官家想起虞公甫的,到时候,说不定连火药配方都还没来得及献出去就给拖出去了;
可是若说自己姓“辛”,那就相当于和虞公甫彻底割了席。莲心本就是为了给虞公甫报仇才一路坚持到这里,又怎么能半途放弃…
就在莲心为难时,尤袤道:“做‘小虞’轻松些,做‘小辛’周全些。各有各的好么。”
嗯?
何来此言?
莲心颇为纳闷。若说轻松,难道不是更名改姓,做了爹爹的女儿改姓“辛”更轻松吗?为何尤袤却说做“小虞”更轻松?
杨万里也笑问:“这是何来?”
尤袤答:“盖‘小辛驶得万年船’也。”
杨万里悟了:“那么‘做小虞轻松些’,莫非是为了‘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①’?”
尤袤说“对对对”,和杨万里紧紧握起来手:“幼安与韩公力荐的姜夔,果然你也看了这年轻人的集子啊!”
屋内一片突兀的吵闹。
除了尤袤和杨万里都哈哈大笑,互相你一句我一句商量起“他啥时候来临安”“转了年就要来我们快准备下招待他”和“果然小‘姜’风月佳时②”之外,其余人都:“”
真是够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谐音梗大集合啊!
第88章 字迹,情种和贵妇八卦。
宴散得七七八八,湖边一片杯盘碗碟。
已经脱下小袄换上单衫子的女使们迤逦走过来,收拾宴后的残局。
一个女使得了杨万里的示意,捧着个托盘朝几人走来。
虽然都是第一次见,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认出众人谁是谁的,就那么袅袅婷婷朝范如玉一屈膝,抿嘴儿笑道:“范娘子,这是今日方从信州寄到我们临安府这里的一封信,郎主叫我来呈给娘子。”
范如玉赶紧接过了信,莲心也心痒难耐,几乎一刻都等不了了,立即探着脖子看了过来。
上面的字迹清丽娟秀。
“是你爹爹的字。”
范如玉打断莲心“三哥能写字了-三哥有力气了-三哥病好了?!”的“疑惑-思索-狂喜”过程,一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信件,一边知道莲心在想什么似的,道,“他写字向来清秀,想不到吧。”
这…
莲心看着纸上的字,再看看范如玉。
范如玉再次无情点头:你爹的字,就是这么清秀得和外表严重不符。
莲心失去了方才的推理依据,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只好看起纸上的字来。
而不消片刻,她又找到了新的喜讯。
“…春日渐暖,三郎亦可暂作外出行走,宿疾渐好…附信为三郎笔墨。”
莲心读出这段,又赶紧趁着范如玉还在看辛弃疾下面字句的时候,从信封里翻出了附信。
和外表粗犷结果字迹反而清秀的辛弃疾写字习惯不同,三哥还是颇为字如其人的。
因为在病中,他的字迹不算十分有力,但依然不难看出原本的秀气笔风,笔画疏落清晰。
就算有一点无力,字尾略拖沓,却反更在原本的清丽中添上了华美,更显得缠绵。
大约也是因为无力吧,他并没有多谢,只寥寥几句,多是请众人不必为他担心,他身子尚好之类的话。唯有结尾添了句“渐暖,慎减衣”几个字。
莲心反复品嚼着,感觉似乎不像给范如玉的嘱咐,因为范如玉早已是成熟知冷热的大人;也不像给范如山的,因为范如山皮糙肉厚,根本不用怕因为天暖着急减衣物而被冻着凉
那么,这句话是给谁的呢?
莲心将这句话嚼来嚼去,颠来倒去地想。
其实她已经有了答案了,但不知为何,就是停不住又反复地回想。
范如玉也凑过来把三郎的信件看了,叹息:“看来这病还是没什么起色,这样下去可不行”
也是因为范如玉这句话,莲心刚扬上去一些的心忍不住又落回去。
“阿娘说这些三哥那病,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么说不定咱们在临安府,就能给他找到个好医师呢?”
莲心只能强压下心里面涌出的失落,朝范如玉笑道,“他能写来信,想来现下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了吧!”
杨万里在一旁听了一会儿,此时见莲心误会了,才笑道:“你以为这信是现写现发的么?这是写家信的常用法子了,从你们出发那天就开始写,之后信才能随着你们的脚踪,用差不多的日子到这边。等到你们到了临安府,家里一个月前的信便才送到了这里。”
所以,你们现在收到的,其实是一个月之前的信啊。
不过虽然是一个月前的信,这写信的孩子倒是细心,还能考虑到一个月之后的气温,照着一个月后的时节写来不能不称一句仔细。
只是做哥哥,就能这么仔细。等到辛弃疾这儿子成婚,做了丈夫,怕不是又一个情种?
想起辛弃疾年轻时候的样子,杨万里不禁呵呵笑了。
他去逗莲心:“你哥哥现下还能这么细心,日后成婚了,可就不好说了。你就抓紧时间有什么东西想要的,赶紧朝他要吧!”
什么呀,她有那么不懂事么!
莲心先是下意识要反驳:“我才不要呢!”说完,才意识到杨万里说的前半句话,说出口的话头停顿了一下,“啊?”
范如玉还在看信,没分出来神。
被莲心捅了下,她也只心不在焉:“啊?”才反应过来,“噢。”
她将信纸慢慢折起来,只随意道:“三郎不是那样的孩子。不会娶了老婆,就忘了娘和妹妹。”
杨万里赞许道:“幼安倒确实是这样的情义之士。”
辛弃疾就是不光对江湖上遇到的豪杰人士都能慷慨解囊,同时也从不薄待自己妻子一家的人啊。
甚至妻兄范如山,也是有了辛弃疾的提携才能登至如今位置
罢了,那些都是人家家里的闲话,也不必多去拿到嘴上窥探。
杨万里一笑,只撂下了这个话题,转头去问莲心,说回了正题:“那么,你想好你要做哪一个了吗?是小辛,还是小虞呢?”
莲心咬着嘴唇,没立刻讲话。
范如玉见她为难也不催,转头和杨万里谈起另一桩事:“来了临安府,我看街上的人胆子真是大得很,什么都敢议论。议论些什么贵妇婚嫁前情郎名字、官家私访乐师类的话也就罢了,我还听着个熟人的事。”
范如玉看杨万里一眼,“有人在传陆大哥的旧事,说什么他当初有意叫大儿子随唐娘子的姓,你说说,这市井里头的传言,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万里和陆游是好友,也知道不少陆游家的旧事。
闻言,杨万里却只捻须微笑,却不说什么。
范如玉见状,便不继续说下去了。
转而自自然然拍拍莲心:“行了,去玩吧。晚上好好想想面圣的事。杨伯父已经将你爹爹的官印的折子递上去了,我猜宫中宣召不会再要很久了。”
虽然说是预计没有多久了,但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大内宣召的消息传来时,莲心还在往嘴里塞第五个春饼卷儿,闻言,连嘴都忘了继续嚼动:“啊?”
“啊什么啊,赶紧的,收拾一下子,接旨入宫吧!”
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范如玉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拎起莲心的胳膊,叫女使给她打扮起来,自己也急匆匆回屋子换大衣裳去了。
杨万里和尤袤赶紧也撂了筷子,一边一个,像立体环绕声音响似的,朝急得团团转找要带的东西的莲心絮絮叮嘱:“入宫最重要的是不能得罪官家眼前的红人”
“宫中的嫔御、内侍、女使,都是红人”
“所以讲话务必注意些”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尤袤还是不自觉看了眼莲心。
而莲心刚好因为在拿放在柜子中的记录手札,所以和尤袤对上了双眼。
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好嘛,说了一圈,原来还是在怕她说错话嘛!
莲心一蹦三尺高,瞬间领会了尤袤的未尽之意,她撅起了嘴,想要为自己抗辩,可被范如玉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老实点,今天见的可不是叫你随意置气的人!”后却怔了一下,倒少见地略一偏头儿,咬了咬嘴唇,偃旗息鼓了。
——此行的重心是带着爹爹的请罪折子,在皇后面前说好话,然后才能见到官家,从而为爹爹不受传召而来的大逆不道行为找出能被原谅的理由,才能为三哥的疗愈争取出更多的时间。
三哥,辛贛
想到三郎,莲心方才满心的不忿就像遇见了沸水的残雪一样,消退了个干净。
临行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记得。
绝望的告别,“化成风”的话,不知道有没有的明日。
她究竟是该怎样做,怎样努力,才能阻止不好的预感变作现实?
三哥这样不知是何钟灵毓秀之物才孕育出的人物,现下却命悬一线,上天是何其的不公呢?
莲心垂下双眼,又摸摸怀里那本厚厚的手札。
“我一定不会再乱讲话,阿娘可以相信我的。”
莲心轻声道,“口舌之利,比起性命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性命有时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东西。
她一个人的性命,可以轻若鸿毛;而变作两个人的性命,又可以重若泰山。
而这中间所差的数值,究竟是什么呢?
世界上无形却有如此重量的东西,真的存在么?
远远的,已经收拾好、快步上车的范如玉回了头,在喊:“快来,我们准备走了!”
“——来了!”
莲心甩开方才所有杂乱的思绪,在怀里揣好手札,迈开双腿,迎着春风,奋力朝着门外已备好的马车跑去。
人群、宴席、花草,还有一切无形却有重量的东西,全部被她甩在身后,看着她像阵风,即将刮过临安
“年轻女孩子作情诗,是亮烈落拓;可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面额上都满是皱纹了,还要作些为个郎君要死要活的艳词,那就是矫揉造作了。”
“倒也是,她多少是个有身份的娘子,做这种事也真是”
“是呀,甚至连和情郎见面都敢写出来,还有没有礼法了?”
上次来皇宫还是在来到宋朝之前,因为短期旅行而买了门票参观的。自打来到宋朝之后,没想到有进到皇宫的机会竟然是因为要给爹爹作一番狡辩来的。
女眷入宫先要拜见圣人,也就是皇后。
由宫中内侍引着走进圣人所在的宫殿大门,莲心一边偷偷拿眼角余光难忍好奇地打量着谢皇后宫中的摆设,心下正感慨着世事变迁,却不想还未来得及跪下行礼参拜,就听到了兜头盖脸的这样一番话。
殿内叽叽喳喳的,想来应是来给圣人请安的妃嫔们都聚于此处,正聊得起劲,倒被范如玉母女两个听着了现场。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妃嫔们敢在皇后面前这么放松自在,莲心的心神已经被方才他们说的话吸引了过去。
半老徐娘?作艳词?还是个有身份的贵妇?
这是哪门子八卦?
莲心一怔,眼睛下意识朝出声的地方悄摸摸飘去。
你们宫里的八卦,果然够野啊!
第89章 艳词,贤惠和“娇痴不怕人猜”。
如今的圣人是谢皇后,原先是太上皇后的宫女,后来到官家宫中侍奉,一步步从侍女册封为郡夫人,又到贵妃,直至五年前由太上皇下旨,做了皇后。
来临安的路上,范如玉就给莲心耳提面命过,要她对这位出身寒微的国母小心再小心。
能从奴婢做到皇后的,人是疯了傻了才会轻易小瞧她。
莲心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打定了主意不去招惹谢皇后分毫。
忽略方才听到的不知是屋中哪位娘娘爆出来的猛料,莲心跟着范如玉行礼参拜。
听见头顶上传来含笑的“两位娘子快请起”,莲心才跟着范娘子站起身来,得以抬头看见皇后的模样。
眼前的谢皇后却并不是莲心以为的精明强干样子。
相反,谢皇后脸盘饱满,鼻头圆润,除了双眼注视着两人时显得仿佛盈盈有水而叫人多留意片刻外,外貌并无突出之处。
谢皇后轻轻咳了一声。
“范娘子,百闻不如一见。女中豪杰,我这等深宫妇人只有钦佩。”
谢皇后请范如玉和莲心坐到她身边去,“说来娘子也算宗室之后,你我之间互称姑嫂也无不可。”
范如玉的母亲是宗女没错,但那都是多远的血缘了,谢皇后能说是亲戚,范如玉可不能应:“君臣有别,妾不敢逾越。”
谢皇后见状一笑,拐回正题:“方才她们说笑之间没有个顾忌,没吓到娘子吧?”是在说方才宫中妃嫔八卦的事。
范如玉:“一些闲谈罢了,却并没有听清楚。”
确实无愧于“女中豪杰”的赞誉,范如玉对着皇后也没什么拘束的样子,心知肚明地迅速给了台阶揭过这一茬便罢,与谢皇后问起了面圣的事宜。
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公务繁忙,当然不是什么时候求见什么时候就能见到的。对走正常程序的人来说,等上一天都是有的,更别提辛弃疾家眷这样本人未到、只有妻女前来的了。
谢皇后大约也知道这一点,便笑着令女使摆上新的茶点,摆出了要和范如玉畅谈一番的架势:“范娘子离开临安已久,许多人事久不走动,想必也生疏了。娘子莫急,我先与娘子说说面圣时要小心的一些事吧。”
谢皇后是个聪明人,知道把话引开了还不能算完,要拿话描补上才算,便微笑着徐徐讲起来:“要说近日临安闹得最大的事,非朱淑真朱娘子的词作莫属了。朱娘子么,本身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小就有才女的名号。她偏好作些什么词啊句的,我们不通文墨的辨不出好坏,但识文断字的人多有说她词风俗艳露骨。偏偏近些年来,她的词作之中男女私会之事愈发多。”
谢皇后摇摇头:“你也晓得,市井之人,最爱夸大其词。她的词作,她的夫家容不下,便一状告到了上面来,事情现下是越闹越大了。官家近日因为这事着实烦恼,娘子可不要”
可注意着不要踩这个雷区,不然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啊。
可惜话说到一半,却被人截去了。
“——可不是夸大其词。朱娘子本身也是位高门出生的娘子,嫁了人之后却日日写些‘人约黄昏后’类放浪形骸的艳词,叫市井中传来传去,你们说,市井里谈论她的时候,能不一并将她做过的那些事扣一两桩到其余贵女头上么?”
打从方才范如玉母女进门之后,其余人都收了口,揭过了方才的谈话内容,只有谢皇后身边的一位红唇美人欲言又止,明显没有议论尽兴的样子,来回扫着身边人的神情。
而现下谢皇后都开了个头,她明显也忍不住了:“她的‘桑濮之行’,殃及的可是其余所有的安分人呀。”
“桑濮之行”形容的是男女之间缠绵悱恻的私情交往之事。
沾上这个词的女人,没有一个下场是好的。人的唾沫,有时比泰山还要重。
莲心拿余光飞快看了眼出声的美丽娘子,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抿住嘴,知道这是谁的地盘,知道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所以没有张口,只挨得范如玉更近了些。
可惜她躲别人,别人却不愿意叫她躲。
漂亮娘子见无人理会,便找上明显比成人好糊弄多了的小孩子:“莲小娘子,你瞧我说的对不对呢?你也不会愿意还没出嫁,就被市井中人评头论足,捏造些风流的下饭轶闻吧?”
莲心看看谢皇后,又看看漂亮娘子。
此时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左右为难,只好使出那一招。
“什么是‘出嫁’?我还不懂呀”
人的潜力果然无穷。就像人的嗓子能夹起来多少,全要看使用场景。到了这种不装傻就是真傻的场合,莲心别无选择,声音捏得像韩小娘子,抬头甜甜问谢皇后:“娘娘,‘下饭轶闻’又是什么呢?”
“这”
谢皇后又咳一声,“婉容。”
那漂亮娘子面色转为悻悻。
她既已被点名,自然也没傻到真的去给莲心解释一番什么叫“下饭轶闻”,只好咳一声,解释句“不过玩笑话罢了”,便欠身一下,不讲话了。
谢皇后叫女使继续上些点心给这位蔡婉容来,又引着众人闲谈,才总算将这事揭过。
莲心悄悄和范如玉对视一眼。
看这红唇娘子嚣张的样子,还以为是宫中那位大名在外的贵妃娘娘呢,原来只是一位后宫中品级在中间位置的婉容。
那她对这事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
而这个问题在几个时辰后,就得到了答案。
“此事牵连众多,妾的父亲也上了年纪,官家就当偏心妾一些,别叫他去管这件事了,好不好嘛!”
等到晚上,终于到了能面圣的时候。莲心、范如玉紧跟着前面引路的内侍,刚拐过一道弯,就听见庭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俨然正是白日里对什么“朱娘子写艳词”意见最大的那位蔡婉容的调门。
“那朱淑真不守妇道,‘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之类的艳词都写得出来,必是与人有染无疑。可是她与多位高门贵妇来往甚密,若叫爹爹亲去查验此事,难保不会被朱淑真怀恨在心,之后纠集起友人伺机报复呀!”
那道声音还在撒着娇恳求,“求官家可怜妾一家,叫更合适的人选去为此事做主吧!”
范如玉和莲心都垂首候在殿外,假装自己耳聋眼花。
但声音做不得假,顺着半敞着的殿门,随风轻轻传到一众人耳边。
“都怪那朱淑真”
“官家,求求你了”
“妾这里就有个好人选举荐”
莲心没忍住,抬头瞧了眼范如玉,果然撞进一双也是满脸无语的双眼。
“都是给人做娘子的,居然一点后路都不给留呢。”范如玉听了这么一会,眉心都皱起来了,“她举荐的那个可是有名的老学究,真叫那人去了,朱娘子最轻也得被逐出家门。”
“没听说过写一阕词就得被扣上‘私通’罪名的说法。”
莲心低声道,“爹爹还写过‘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①’呢。真这么算来,莫非也得算是淫词了?”
范如玉还反应了一会儿,随后才“噗”一声,憋着笑了。
“好呀你,跟着韩仲止,成天的就不学好!”范如玉又是想笑,又是要摆出架子教训莲心,一时间脸部表情很忙,“咳咳。”
可惜莲心一席话杀伤力太大,最后范如玉还是没忍住,又怕被离两人有七八步远的内侍发现笑声,便偷偷从鼻孔里面慢慢出着气笑:“不许拿话招你老娘了!噗安静等着,等会婉容出来,你我就能进殿面圣了。噗。”
憋笑的时候不能看熟人,莲心和范如玉也不敢互看,简略聊了这两句便各自挪开视线,平复笑意去了。
直到蔡婉容的脸从殿门边探出来。
“两位娘子,原来你们还在这里候见。”
真见着了蔡婉容,莲心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古人笔下的“弱柳扶风”,蔡婉容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流袅娜,叫每个人都见之心怜。
——如果她讲话好听些的话。
“千里迢迢来了临安,只为了给辛太守述职,范娘子才是可堪作榜样的妇人,比什么朱淑真之流好了太多!女子舞文弄墨,说到底又有什么用处?又读不出个女状元,不过受些垂涎她的郎君吹捧罢了。一身的荣辱,还是要系在咱们自己郎君身上的。”
蔡婉容一边说着,一边还自己给自己点头儿,“范娘子,你才是妇人的贤惠之首。真该叫朱淑真进宫来学学你才是。”
骂得挺脏啊。
范如玉噎了半天,笑都开始勉强了:“娘娘谬赞。呵呵。”
蔡婉容说“不不不”,“可不是谬赞!辛太守是大宋良臣,我爹爹早就教导我要结识辛太守的家眷!”和范如玉互相谦虚起来。
夸到最后,站在一旁看了多时的莲心实在忍不住了,朝殿内瞧了一眼。
她们该入殿面圣了。
可蔡婉容拿她自己的方式夸人夸个没完。好歹她又算个宠妃,范如玉也不能真表现出不耐烦。
可官家传召,哪有叫官家干等着的道理?
一旁殿中的内侍屡屡拿眼神催促莲心:赶紧进去啊,怎么还在门口聊上了呢!你当宫中是你家呀!
莲心也想炸毛。
是她不知道现下情况不对吗!关键在于谁都不愿意做得罪蔡婉容的人才是。
你要愿意,你怎么不去打断呢!
内侍回以微笑。
——你们见官家着急,又管我什么事?
时间一点点推移,蔡婉容还是没有放范如玉离开,没有说出那一句“赶紧进殿吧”。
除了莲心尚能仗着是小孩子冒犯一二,已经没有旁的人选了。
莲心犹豫一下。
眼下的情况,也只能她顶着得罪人的风险来打断二人谈话了。
第90章 赵汝愚,面圣和“宁可抱香枝上老”。
可到底还是心下纠结。
天边的霞光愈发铺陈开来了,像锦鲤尾鳞一样,粉橘色的云满布天际。
已是一日之中的末尾,一切都在走向尾声。
这时候,一道身影从殿中缓缓步出。
“几位娘子可以进殿了,不必紧张。官家对下向来慈蔼。”
来人是位高挑挺拔的郎君。在粼粼的霞光下,他衫子上的纹绣像水波一般闪光,连带着衣衫本身的紫也泛起朦胧的光晕。
他朝范如玉微微颔首:“幼安一向可好?赵某已许久未见他,甚是挂怀。”
服紫,又是国姓赵,来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大宋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宗室状元,也是现任吏部侍郎、临安府中炙手可热的新星,赵汝愚。
可是。
莲心的脸都僵硬了。
就在她找出的父亲死前的往来信件中,她曾发现父亲被威胁偷换粮草。
而根据其中的只言片语,威胁的人中,不是就有这赵汝愚吗!
“幼安常将‘子直’挂在嘴边,他也甚是挂念你。”
范如玉捏捏莲心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仍挂着笑容和赵汝愚寒暄,“可惜他出了些意外,现下卧病在床,不能来与赵公相见了。”
“万不可如此称我。我与幼安曾有一面之缘,范娘子若遇困难,随时寻我便是”
莲心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看着赵汝愚朝范如玉拱手,不知为何,却感觉他的视线也在她身上扫过一圈,随后才说完后半句,“带着孩童多有不便,范娘子也随时可将女儿托付在我府中。”
等等。
他什么意思?
莲心一怔,差点一蹦三尺高。
爹爹的死因都还没查清楚,这人便已按捺不住,自己蹦出来了!
果然有人说“杀人犯喜欢回顾现场”的话没有错,看他的这样子,莫非他就是想要回顾从前暗害爹爹的现场还不够,还要再拿她这个爹爹的家眷开刀吗!
不行,绝不能让自己落入魔掌。
莲心赶紧死死抱住范如玉的腿,两眼瞪住赵汝愚,誓要拿眼回击这个已经有了八成嫌疑的杀人犯。
范如玉自然也知道莲心在想什么。
不论赵汝愚是不是幕后真凶,就算莲心平日里再聪慧机敏,她本也不可能放心将莲心一个小孩子放在陌生人家中。
当下便只笑着避过了话题:“你客气了待回府后写信,我一定与幼安提及你方才说的话。”
赵汝愚将投在莲心身上的视线收回,只好有些失望地笑了下。
待到赵汝愚和蔡婉容都悻悻离去后,在一旁的内侍上前来,朝两人手掌一引:“二位,请吧。”
“这位赵汝愚赵侍郎,今年刚升任作吏部侍郎,真是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范如玉早早塞的荷包还是起作用,在赵汝愚离开后,引着二人前往皇帝所在殿中的内侍一边走着,一边朝二人最后提点了一句,“到了近日官家厌恶心机深沉之辈,你们若被问到问题,万不可推搪,只实话作答便是。”
近日厌恶?心机深沉之辈?
近日出的事,除了朱淑真之事,难道还有别的吗?
没有时间给莲心多想,内侍已经领着她们走进大殿。
莲心赶紧收束起思绪,随范如玉走入。
进了大殿,行礼参拜之后,范如玉便开门见山,直道来意,“妾本不该搅扰官家,但此行是为了郎主而来。”
“郎主受到官家宣召,正要尽快前来,但此前与小女玩闹时不慎受了火药的伤,伤势颇重,实在不能立时赶赴临安,便令我们二人先一步来向官家、圣人面陈请罪,他一旦能起来榻,便立刻赶来,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说着,范如玉还颇为忧心地叹了口气。
莲心赶紧上前请罪:“不是的,原本那火药是城中的商贩调配好卖给家中奴婢的,没什么问题。是我贪玩,重新调配了那其中的比例,结果作死作过了头,不知为何火药炸得那么大,爹爹心急上前来救我,才受了伤!”
她朝皇帝请罪:“还请官家责罚我吧!”
“唔。”
莲心本都准备好了怀里的火药手札,只等着官家询问了,可官家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并不太在意两个人说的是什么一样,只应了一声,便兀自思索起来。
“二位自上饶而来。上饶市井之中,可有关于朱娘子家事之类的风言风语呢?”
范如玉:“妾也算消息灵通,却未曾耳闻。”
官家便舒展了片刻眉头,缓缓一点下巴。
“那还罢了。这事若真传到上饶,才真是贻笑大方”
他看起来脸庞放松了些,这才抬眼看到莲心,一怔:“好小的孩子,怎么竟随着你母亲千里迢迢来了这里?”
他上身前倾,朝莲心笑着招招手:“来。”
原来他根本没仔细听,那么方才她话语里提到的火药,想来也是过耳即忘了
莲心有些失望,但不敢耽搁,连忙走上前去。
官家面容不改,如逗弄着小孩随意闲话一般,和蔼问莲心:“你来了临安几日,想必也听说过朱淑真朱娘子的事了。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如果她有尾巴,现在一定已经警惕地全部炸了毛竖起来了。
莲心谨慎:“回官家,小女愚钝,不懂这些大人的事。”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略带疲倦,不怒不笑,只是淡淡的,“这算大人的事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朝的小娘子从小学到大,学得满口都是规矩,你竟没有学过么?”
莲心琢磨着官家的语气,知道这问题是不能不答了。
只好想了片刻,轻声答:“小女只有一点疑惑,朱娘子之事本该只在她家中吵闹,为何会传到满临安皆知呢?而说到她‘与人私通’的传言若她真的私通了,她的夫家必不会容忍郎君丢脸,只会关起门来处置;若她未私通,才会如现下这般只有流言而没有实据。”
莲心垂着眼,轻声道:“人言可畏,有甚于打骂。朱娘子受了这样大的侮辱还能生活如常,不轻易寻死觅活,我倒觉得朱娘子是女中豪杰。”
“不轻易寻死觅活”
官家似乎在品嚼着这几个字,“你觉得‘活着’比‘守贞’重要吗?岂不闻‘舍生取义’之言?”
“舍弃了生的机会,何来往后的‘义’?坚强地活下去,比一头寻死要难多了。”
听到了这离经叛道的一句话,官家并不发怒,却反而被引出了更多的问题似的:“既然你这样赞扬朱娘子,那么你没有听过她的一首诗么?‘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①’,这说的可是绝不‘同流合污’了,岂不与你方才所言自相矛盾?”
莲心道:“若非‘抱香枝上老’,如何等到秋风停止之时?”
没有死死坚持,一到困难的地方就要退避,就要寻死觅活,是永远不可能等到春暖花开、等到事情有起色的呀。
殿中因为官家和莲心的对话而寂静着。
内侍们都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两侧。
范如玉拉过莲心的手。
她不觉得莲心的话有什么错误,但场面上的话总要说。
她先轻捏了下莲心的手,随后才斥责:“怎可在官家面前大放厥词!快请罪!”
而请罪的动作却被官家轻轻的一抬手动作制止了。
“不必*,她小小年纪便颇有见地,实在难得。”
官家沉默片刻,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起居郎很懂得体察上意,躬身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纸卷。
“这是御前侍奉的起居郎,记录官家的日常言行。譬如遇见了良言劝谏,也会记录在册。娘子爱女机敏伶俐,想来她的大名是要在起居注上留下一笔了。”
内侍轻声给范如玉介绍毕了,笑呵呵朝她贺喜,“恭喜,恭喜。小娘子年少有才。”
但不知为什么,范如玉听见这话却没有露出骄傲高兴的表情,相反,她的脸色甚至在听到“留名”的一瞬间紧绷了一下。
内侍不明所以,顺着范如玉的视线朝站在官家面前的小娘子望去。
所有人的注视下,莲心眨了眨眼。
她面上尚有稚气,但行礼已很有模有样,向皇帝一拜,洪亮道:“小女所知,尽由父母所授,不敢以小女之名顶替爹爹的所思所想。官家只管我叫莲心就是了。”
“还真是一片孝心。”
皇帝“噢”了声,略一笑,道了声“好吧”,“那么,小娘子,若我只是想与你谈天,我又该怎么叫你呢?你总要有个名字吧。”
闻言,范如玉刚略放松了的唇角又不自觉绷紧。
她的视线飘到莲心身上。
这一个姓氏的问题,莲心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同时,莲心已经没什么犹豫地笑着回答:“回官家,小女的小名儿叫做‘莲心’。官家想与我谈天,就叫我的小名吧。不过官家可别告诉别人我的全名呀!”
第一次被人这么要求,官家倒没动怒,只显得颇为新奇:“怎么,方才你还赞扬朱淑真的大胆潇洒、不为世俗所拘,但到了你自己身上,你还是也怕闺名为人所知吗?”
莲心摇头:“回官家,不是的。我是怕人吃醋呀。”
官家闻言更是好奇:“为你吃醋?谁?”
莲心嘻嘻一笑:“我的生父与养父呀!我是爹爹的养女,每次别人叫我的全名,听见我姓什么,他就吃醋好几天,叫人不许再说呢。”
又换了副可怜的表情,乞求官家:“还得求官家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大名呀!不然爹爹吃醋起来不得了,又要连夜作词如‘生查子’‘虞美人’数十首了。”
见官家迷惑不解的表情,莲心解释:“小女生父姓虞。”
所以才一吃醋就拿“虞美人”酸她的嘛。
一个疑惑解开了,但另一个还没有。
官家满身心都被疑惑占据了,摸不着头脑:“那么‘生查子’是?”
范如玉模仿辛弃疾的声线:“‘生你还不如生块猪油渣子’!”
生渣子,生查子。望文生义嘛。
这都是什么东西,望文生义是这么用的么!
官家一碗茶险些扣在衣裳上,被呛得直咳嗽。
内侍们赶紧一窝蜂上前来救驾,顺便瞪一眼奋笔疾书的起居郎。
记记记,就知道记,这些文人,全都是惯会耍弄嘴皮子和笔杆子的家伙。
就像这叫“莲心”的小孩一样,文人往往只靠着三两句话,不知为何就能引得官家大笑。他们这些日日侍奉的人都没能逗得官家大笑过,她是凭什么呢!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