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痛意,爱意和“蛮生气的”。

    莲心感觉到韩淲有些奇怪、惊讶的眼神了。

    她也知道,如果她继续僵坐下去,将会有更多的同伴发现不对,他们都会看到她僵硬的脸,僵硬的眼神,僵硬的笑。

    然后,发现她僵硬的心。

    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住,“我”

    声音是抖的,莲心抿住嘴巴,闭了闭眼。

    舌根酸酸的,像是肌肉都很紧绷。

    莲心清清嗓子,想要若无其事地笑着道谢。可声音仍是哑的。

    她只能又清下嗓子,勉强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叫涧泉哥哥出回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莲心心里也很不想这样小题大做。

    可是,心里就是难受得厉害。越是忍耐,越是告诉自己,涧泉哥哥并不是不上心,只是将她当个小孩子才这样随意,她就越发觉得有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委屈。

    莲心低着头,拿手去抠桌面的边缘,状似认真地研究起桌侧的雕花图案,还有杯盘碗碟,都被她拿了起来,似乎细致地赏玩。可她连自己现下在拿的是个什么器皿一时都有些想不起来。

    众人见无事发生,都将目光移走了。

    几张小案拼起来的这处,空气里众人的声音闹哄哄的,一时说你方才作的诗不好,一时说他作的也有哪里能改。

    姜夔得了同辈中的魁首还不饶人,笑话韩淲:“开头末尾两句都是什么?还不如我替莲心说的那句‘此心非彼心’啊”

    韩淲不服气,又笑了,在一旁拉其他人下水。

    乱糟糟的一片。

    莲心始终半垂着头,看桌面上众人的手。白一些的,黑一些的。

    桌面上的手,她一双都认不出来是谁的。

    其实本也从来没认出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仿佛浮萍一样的无助感觉了。

    过了半晌,喉咙里的硬块并不消减,仿佛越来越沉重,堵住莲心的呼吸似的。

    莲心不得不张开嘴,叫自己呼吸畅快些。

    她努力地闭上又睁开眼睛,想叫自己想些别的来分分神。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转,落在一双仿若削葱根的玉白手上。

    莲心无声地笑笑。

    只看肤色,也一看即知是三哥的,这样子,不怪在外头有那么多人一找就能找见他。

    她的视线随意地四处乱转,又随着那双手上移。

    天色已渐渐昏暗了些,光线不像下午那时候的盛了。

    气温渐渐落低了些,街上的人讲话间口鼻会逸出白气,茶铺里的小娘子也点起了更多的炭盆。含着一缕香风的暖气从炭盆边悠悠吹来。

    外面有人在叫卖捧灯球和玉栅小球灯,光影浮动。

    那光从竹编小球里透出来,落在屋里的人皮肤上,仿佛也要将人画花了脸。

    莲心无意识地顺着那一双手上的光影向上看去。

    漫长的寂静和短暂的嘈杂交错在一起。

    时间在光影中,随着心一起颤动。

    那双雪白的手指尖动了下。

    莲心忽然回神。

    她下意识抬头。

    她猛地和三郎对上了双眼。

    呼吸轻轻的。

    周围的人还在嘈杂他们的。

    韩淲见莲心没什么异常,将甘露浆买给了她就又投身进了众人议论的行列中,人太多了,众人时而争执时而大笑;

    韩小娘子在和同行的人讲笑话儿,有的时候很大声,将茶铺小娘子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略显期盼地投向他们一行人,又有些失望地收回去。

    莲心捧着甘露浆,呆呆地看着三郎投向她的视线,他轮廓优美的双眼,他雪白的下颌,手中的杯子停在那里,也忘了喝。

    只有他们两个不讲话。

    隔在人群中的上升的袅袅热气忽然扭曲了一下似的。

    三哥精致的面孔很轻地动了一下。

    他看着莲心发呆的样子,露出了一个近乎有些小心的表情。

    询问一般,他看着她。好像在问“你还好吗”。

    莲心脸上刚挤出的笑忽然掉下去了一瞬。

    唇角忽然有些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下撇了一下。

    随后,嘴角轻轻颤抖起来。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但有人明白她感受的这种感觉,又比一个人难过要好受很多。

    在莲心失态之前,隔着人群,三郎先轻声道:“现在得闲吗?”

    莲心:“啊?有空。”

    她不知三郎要说什么,便懵懂地看向他。

    “你买一顶帏帽回来吧。”

    在韩淲等人因为说话声而关注过来之前,三郎便十分自然道。他将荷包递给莲心,“行人越来越多了,等会还要出去,没有帏帽,不知道怎样才好。”

    莲心明白了,赶紧答应着说“好好”,急急忙忙接了荷包,站起身来。

    一边起来,她还没忘问三郎:“三哥要什么样式的?”

    三郎不在意这些,叫她去问韩小娘子,莲心便去问清楚了,这才匆匆离去。

    韩淲毫无所觉,看着莲心离去的背影,还笑话道:“三郎买帏帽像进货似的。不如明日的冬至节礼,我送你十顶帏帽算了”

    三郎未置可否,只微笑道:“你送礼也太敷衍了”

    那笑很漂亮,却又很淡,不多久,就像江岸边的泡沫一样消退了。

    众人没发觉什么,照旧拿三郎这事就着旧话题戏谑。

    三郎只不时搭上几句,便不起话头了,低下头,拿巾子擦手。

    半晌,他看了眼外边。

    天空介于夕阳与黑夜之间的界限,大片粉紫色烟霞像海水一样在天边涌动,将人的面色也映得很绮丽。

    就在一旁按捺不住的小娘子即将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询问他需要什么时,他起身。

    因为身带不足,不光面色洁白,他体态也比其余健壮郎君更显风流些。

    弯腰起身时,那腰窄如束素,叫人担心大带像能将其折断了似的。

    旁边同伴扶了他一把,关心地问他做什么。

    三郎温和回:“去看看买到了没有。”

    韩淲点头:“没有帏帽,是够寸步难行的。”

    众人便并不起疑,任他去了

    顺着人流,四周的人疏落了不少,却仍未见莲心的身影。

    找到一刻钟时,方才本还觉得没什么的侍从们都开始皱起眉头了,打头的忍不住焦急,与三郎道:“三郎君,莲小娘子应当已是买完了,却根本没回茶铺啊。”

    他没说出的话是,现下年节鱼龙混杂,若是小娘子遇上了讹诈的都是好的,万一碰上拐子

    打头的闭了闭眼,嘴唇都白了。

    莲小娘子再有力气,也是个小娘子。万一丢了,郎主说不得真得亲自动手活剐了他!

    三郎面上未见什么变化。

    他见侍从都面露惶然一般,便按了下打头的肩膀,低声道:“冷静些。”

    见侍从深呼吸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他只道:“从这里分开,你向东,我带人向西,将街上所有卖帏帽的摊子一个个问过去。”

    侍从“啊”了声,连声说对:“倒忘了这一茬!”便赶忙去了。

    街上卖帏帽的实在太多,问了好几家都没什么结果。

    直到快到街尾的地方,有一位摊主才沉吟:“小娘子?方才倒确实有一位,挑剔得很呢,我记得。”

    三郎:“可记得她去哪边了么?”

    自打看见三郎的面庞,卖帏帽人的眼神便不自觉跟着停在他脸上,结巴了一下,才奇怪道:“郎、郎君说方才穿朱红衣裳的小娘子?她买了帏帽就朝着河边走啦。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接着,他眼看着这长相惊人的郎君略一怔,匆匆道了谢,便拔腿大步离去了。

    他身边的侍从也面含急色,一阵风似的离开。

    “来得怪,去得急”卖帏帽的摸不着头脑,只能自己挠脑袋,“真是奇怪”

    莲心坐在河边,看着许多小孩子放着河灯。

    那灯盏烛火悠悠,叫小孩子一阵拍手大笑,尖叫地跳起来拍掌。

    莲心情不自禁也随着那幅场景露出一个笑。

    片刻,笑又落下去。

    那场景叫她想起来三郎的手。

    三郎的手,叫她想起方才的场景。

    又停留了一会,脚边的泥地都快被她的脚挖出一个洞了。

    莲心便蹲下,将新买到的帏帽收在肚子和大腿之中夹着,又玩了一会泥巴。

    她画出一个郎君,然后愤愤在那张脸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子。

    莲心又努力笑了。

    可只是片刻,那笑再一次落了回去。

    莲心叹口气。

    可能她确实是个小孩子吧。

    这根本无法改变,对不对?

    莲心任自己失落了一会。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不晓得几时几刻了,但看昏沉的天色,想必已经不早。

    她猜着茶铺中的人也该着急了,心中虽不愿,也仍是起身,拂拂衣摆和帏帽,打算照原路回去。

    河边许多点着灯玩耍的一家人,他们手中的灯盏将河面照得粼粼闪光,仿佛碎金飘荡。

    而河边高大樟树旁,灯火幽微处,莲心看见一道身姿若春柳的熟悉身影。

    莲心惊讶地站起身

    虽然是找上门来了,但三郎过来后并没说什么话,只将莲心手中的东西一样样接过来,他来拿着。

    还是莲心先耐不住这种寂静,问:“三哥,你是不是,”她犹豫了下,小声道,“生气了?”

    三郎:“蛮生气的。”

    莲心有些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想叫他不要生气了,但也知道自己方才叫人很担心,他找了这么久,肯定很着急。

    莲心便捏着手指,嘴唇颤了下。

    三郎继续说:“也蛮难过的。”

    “他那样对你讲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方才,你的感觉就像在我身上一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轻声说,看着天空,“我想不出来。”

    他的眼睛也像天空。

    莲心几乎被他的眼睛刺伤,她下意识般地转回了脸,也没能阻挡住口腔里传来的一点酸酸的感觉。

    自己待着的时候明明没什么,但被三哥这样讲,被他说他能感同身受到的难过,方才那种快要哽咽的感觉又来了。

    莲心剧烈地喘息,她嗓子里像堵着什么硬块一样,憋得她很想哭,很想大叫,或者很想在大街上摔些东西或什么。

    三郎看着她。

    “这样难过呀”

    他仿佛有些无奈地小声叹了下,半蹲了下来,手肘也压在膝盖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莲心赶紧道:“我可没哭!”

    方才她好不容易忍住的,很厉害的!不能叫三哥误会了呀!

    三郎道好,站直身子,伸出手。

    莲心看了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

    莲心自己的手指缝里都是泥巴。

    她的鞋上、袖子边也都是。

    莲心伸出手去,却有些不好意思搭上三郎的手。

    三哥的手干净雪白,半隐于袖后,仿佛雪山莲花一样洁白,而她

    没有莲心再多想的时间。

    三郎顺着莲心的目光,看向了她的手。

    就在莲心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要收回手时,三郎看她一眼,静静将手掌也覆盖在了泥地上。

    大概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他还有些不熟练,在泥地上留了个清晰的掌印。

    当他收回手自看时,他自己都无奈了,摇了摇头。

    莲心也不禁“噗嗤”笑了。

    她这回终于不再迟疑,也握住了三郎的手:“三哥。”

    三郎答应一声。

    莲心又叫:“三哥三哥三哥!”

    三郎再答应。

    莲心抱着他的胳膊,小声嘟囔:“三哥,三哥。还好你来接我了。方才我真难过呀,差点都要掉小珍珠了,自打被你接回来后,我还没有这样难过过呢,真过分”絮絮地抱怨起来。

    三郎听着,面上很平静,没什么表情,不时“嗯”一声表示在听。

    而他的手却在胸口的位置,莫名轻按了下。

    就在方才,一点难言的痛楚。就像牛毛细的针在人的心口上轻轻扎了一下,那样的感觉。

    没有见血,没有伤口,没有任何。

    只有感觉,还有那种残留的痛意。

    但是这种微微的痛来得无形,去得无踪。

    三郎寻不到任何头绪,也不明白。

    他只能任它离去。

    第72章 谢太守,发带和金人。

    走到接近茶铺的时候,两人本要回去,却看见韩淲因耐不住疑惑而出来寻找的身影。

    “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出去了就不见影子了呢”

    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带两个朋友出来找。

    与他同行的朋友还玩笑道:“怕不是你方才说了什么将人家惹恼了?”

    韩淲哈哈笑着去拍他:“小孩子一个,那么容易恼还得了?”丝毫不觉得异常。

    莲心的手下意识一紧,袖子中的手揉了又揉,抓住了什么,忍了一会,才没将袖中的东西松开。

    “别叫住他”她轻声喃喃。

    身边的三郎本也没有要张口叫住韩淲的样子。

    他面色安静,转脸看她一下。

    莲心的腮帮子鼓了鼓,呼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直到眼看着韩淲一行人因没发现两人行踪而转向另一边寻找去了,她才闷闷道:“三哥,我现在不想回去你叫我自己一个人逛逛,好不好?”

    怕他不同意似的,莲心还要捋起来袖子给他看自己的手臂肌肉:“我这几日比原先还有劲,一个人能打四个壮汉,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三郎的手本拉着她的指尖。

    闻言,他仿佛笑了一下。

    脚步停下,他伸出手来,轻按住了莲心要挽起袖子证明的举动。

    莲心眨眨眼,手停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

    面前人的肌肤被灯火照亮,显出白玉般的色泽。

    和仿若冰雪般的皮肤不一样,他的眼神像融化的水一样。

    他看她片刻,朝她伸出手:“好。给我吧。”

    “什么?”

    “发带。”他说:“我怕你寻个机会,就将那条发带扔掉。”

    莲心一愣。不讲话。

    三郎仍伸展开手掌,等着莲心的发带。

    莲心没办法,低头又想了会儿。

    最终,她才从袖子里掏出那条曾用了她许多个夜晚才缝制而成的玄色发带。

    那本是她想在明日送给韩淲的。而现在好吧,叫三哥猜中了,她确实有些不想再看见它了。

    她将发带慢吞吞捋好,又整齐地卷成小卷。

    在这个过程中,三郎一直伸着手,并不着急,也不催她。

    远处有人在抡起器具打铁花,光耀耀的,火花照亮了河边的一片空间。

    灯火轮转着,两人的眼神,都定在三郎的手掌上。

    当光转过十圈时,莲心终于喘了口气,将手心里的发带小卷轻轻放在三郎手心里。

    “我要去人少的那一边转转了。”

    莲心低着头,轻声说,“你帮我看着韩哥哥。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三郎“嗯”一声,很温和地:“注意安全。”

    莲心说好。

    她最后才抬头,望了三郎一眼。

    随后,她才垂着头,带着女使、侍从朝街上人群疏落的另一边走去了

    行走在街上,人流交错,谢太守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袋糖炒栗子。

    他还和身后的侍从说呢:“方才买的这林檎(苹果)挺好吃,就是酸了些,有些像红果啊。”

    侍从整理着怀里的袋子:“郎主,那是糖葫芦,你看错了!”

    方才那摊主就是见郎主眼神不好,将这随处可见的糖葫芦认成了林檎串子,所以童叟无欺专欺太守地多收了一倍的钱!杀千刀的!

    谢太守“哟”一声拍了下脑门,他想起来了:“对了,对了。”

    过了会,左右找不到想找的地方,他便又从袋子里摸出个黄澄澄的东西吃了,又和身后另一个侍从赞道:“这枇杷沙沙的,十分甜啊!”

    那侍从有气无力:“郎主,这是糖炒栗”这个更过分!冬日枇杷难得,摊主多收了两倍的钱呢!

    谢太守又想起来这事,只好又道:“对,对。我也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方才连连认错两件买过的东西,谢太守也颇觉不好意思,便不再开口了。

    他身后抱着*钱袋子拿警惕眼神瞪过街上每一个摊主的侍从才略微松了口气。

    直到路过一个挂着圆圆幡旗的铺子门前。

    谢太守不禁停下了脚。

    他有些惊喜地对身后的侍从道:“哟,赌坊!”

    这里面再找找,说不定能找见辛帅辛弃疾呢!

    身后侍从深呼吸一下,才能勉强平心静气地礼貌微笑道:“郎主,那不是赌坊标志,那是卖胡饼的!”

    谢太守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差不多,差不多么。都是圆的。”

    侍从实在受不了了,“唉哟”一声,上手推着谢太守,请他老赶紧回家:“快别眯着眼睛四处瞧啦!这地方是您该来的么?您是什么身份,这街上的人都是什么身份,叫那些言官见了您流连赌坊,不得参您满头包?”

    谢太守人清瘦,骨架也轻,被推着走,只得连连抗议:“辛帅不也一样去了?你们年轻人就是胆小,知道什么?看看辛帅写的什么‘老子当年’,那词才叫带劲呢!”

    侍从照旧推,一边“哎哟哎哟”地絮叨抱怨:“您也知道那是辛太守啊?他带劲是带劲了,后果还不是要自己兜着?不见辛太守等官家的回复等不到,着急上火到都要找您帮忙,我看他真是走投无路,都病急乱投医了”

    他家太守又管不到这摊子事,求情也没用。都能求到他家太守这里,辛太守可不就是已经有些慌乱了么!

    谢太守想了想,一时没想出来侍从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想不出来,只好先放下这茬,只制止侍从:“这话不要乱讲。”

    辛弃疾情况不太好,递了折子,许久没有回音。

    辛弃疾曾帮过他大忙,这回辛弃疾遭了麻烦,他人微言轻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却决不能叫消息从自己这里漏出去,叫别人也晓得了。

    到时候辛弃疾的政敌抓住这点纠集蓄力起来,那可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侍从也晓得些轻重,“哎”一声,扶着自家太守向前走去。

    这些话不说也罢,今日本就是来看街头街尾传得神乎其神的辛太守么。

    可惜谢太守四处寻找了半日,还是没有找到侍从口中连赢数场新鲜出炉的赌神辛弃疾。

    侍从走得都累了,朝谢太守求饶:“郎主,我错了,想必辛太守赢了不少,就觉得没意思走了。咱们再找也只会扑个空呀。”

    谢太守手臭得连家里侍从都不愿意跟他一起打牌,闻言不愿意,非要见着辛弃疾,蹭蹭他的鸿运,便不肯走。

    主仆双方僵持时,却见前方有个小娘子蹲在博戏摊子前。

    有人在窃窃私语:“她已连赢多场了,真是了不得呀!”

    “是啊,是啊。”

    “半条街都被她赢过了呢!”

    “唉呀,真是厉害”

    谢太守的目光转过去,落在那少女的背影看去。

    看身子,还是个瘦瘦的小孩子,仿佛营养不良似的。倒是看脸,颊上有些肉,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而那侧脸

    谢太守神情突一变。他盯着那小娘子,陷入了沉思

    当莲心连赢数场,心下的沮丧还是难以消磨掉时,她也觉得有些无趣了。

    赢了又能怎样呢?

    她怔怔看了会场内的热闹场景。心里觉得没意思。

    还是回去吧。

    打定这个主意时,莲心抬起头,要起身,正对上个中年郎君的双眼。

    她惊了一跳,就是蹲着呢,都赶紧朝后一蹦,跳出了三尺远:“呀,这是做什么?”

    面前的是个中年郎君,他仿佛有些看不清似的,眯着眼,凑近莲心的脸:“你”

    莲心警惕后撤,再看眼前还在靠近的人。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明白了,右手拳头击在掌心:果然街上好色之徒不少!

    怪不得三哥叫她注意安全!果然没错!

    莲心便撸胳膊挽袖子,预备大喝:“色鬼,吃你奶奶一拳”

    同时,那中年男人眯着眼睛,开口道:“你看着真眼熟。你父亲是不是虞”

    音色重叠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

    莲心一愣,想问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但到底这些日子下来跟着辛弃疾一家上上下下学了不少,她克制了一会,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你在说谁?”

    同时,双眼紧紧盯住了这人。

    细细打量来,面前的人年纪其实也不算很大,只是穿着灰色衣裳,又瘦得厉害,无端显得人也灰扑扑的,没什么精神,才叫她以为是位上了年纪的人。

    他没说什么,他身后的侍从先“唉”一声,有些想提醒,又有些不好意思直说的样子:“怎么这么说话,不说尊称‘太守’了,怎么也要叫长辈吧”语声因被莲心盯着产生的紧张而越来越弱。

    莲心又是一愣。

    她看向面前相貌平平、衣着平平的中年人。

    ——他竟然是太守?

    信州太守?

    一番相认之后,谢太守也才晓得莲心就是辛弃疾的养女,不由得“哎呀”一声,拍掌:“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我的眼睛利了!”看向身后的侍从颇为得意。

    他身后的侍从晓得主子是在点自己呢,笑着垂手认了。

    但又忍不住揶揄自己主子:“怪道郎主认得出来,人家家里鸿运一个接一个的,可教郎主好羡慕”

    赌运烂自己家知道就算了,怎么还将这话给外人说呢!

    太守面上颇不好意思,咳了咳,挥手叫侍从退后,自己对莲心笑了笑,道:“你现下在辛太守家中,这可太好了。我也替你爹爹放心了。”

    莲心一下子抿起了嘴唇。

    方才有多少因为私情难过的感觉倒是都散了,她浑身都警惕起来,绷起了劲,软软的脸颊倒是笑起来,有些惆怅似的:“叔父认识我爹爹?叔父与我说说爹爹的事吧,爹爹常年在外,我都没有他身边的物件,也无从回忆他呢。”

    谢太守“哎”了声。

    “是啊,我先前也与虞将军共事过。”他负起手,叹了口气,喃喃,“真是个好人啊,和军士同吃同住的。可惜,好人不长命”

    莲心:“爹爹可不是到了寿命离去的。”

    谢太守叹息:“是啊,你爹爹若没有拒绝赵”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模糊了一瞬间,“的威胁,现下大约还好好活着吧”

    赵?

    赵,可是国姓啊。

    莲心一愣。绷了这么久,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急切道:“太守,赵什么?”

    什么意思?爹爹生前果然是受了威胁才在战场上出了纰漏的吗?

    谢太守也愣了一下:“你不晓得?”

    他面上像吃到了酸杏子似的,皱了一下。

    倒不是后悔,只是若晓得莲心不知道虞公甫被害的一点内情,他不会这么直白在街上就说出来。

    现下倒是有些招人眼了。

    就连四周的百姓,也因为二人连番的惊叫声转了头来看。

    这里绝不是个谈此事的好地方。

    就在谢太守摇了摇头,打算叫莲心去一旁茶铺坐着说事情时,他发现莲心的鼻子突然动了一下。

    随后,莲心的脊背弓了一下,很明显的一个防御姿势。

    谢太守疑惑:“怎么了?”

    莲心慢慢扭过脸环视,轻声道:“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熟悉的异域香料的味道,这会是哪个摊子上售卖商品的味道吗?

    还是,是哪个异域的人身上的味道呢?

    谢太守晓得轻重,没有立刻讲话。

    就在两人警惕地四处环视时,一道闪光似的身影掠过了莲心的眼前。

    莲心看清那人袖子上的金色刺绣,不合时宜的亮光。

    视野突然旋转了一下,又转回来。

    谢太守踉跄一下,惊讶地看向将他扯倒的莲心。

    随后,顺着莲心的目光,他又看向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

    他低声去问莲心:“方才被你推开的人,是想撞我,是吗?”

    或者,他撞上之后,又是要做什么呢?

    身体比大脑行动得更快。

    莲心盯着那道见突击未成功就立刻撤退走的身影,只来得及朝谢太守点了点头儿,将他一把推给身边的侍从,便追了上去,跟上了白日见到的那位武宁县丞身边的侍卫。

    见到她和信州太守讲上话就过来试图阻止。

    毫无疑问,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偏偏那人左闪右避,一路逃窜。

    这样下去不行。

    莲心追在后头,眼看着越追越落后。

    前面的人不怕撞到百姓、撞翻摊子,她却有所顾忌,这样下去,距离只会越拉越大。

    这时,一旁“叮”一声,传来击打的声音。

    莲心侧目过去,看见打铁花的摊子。

    她若有所思

    鱼龙灯照亮了河畔的身影。

    灯火映照下,众人都到要回去的时候,三郎等在车边,问侍从:“你说莲心追着韩哥哥的方向跑走了?”

    侍从颔首。

    三郎没有说话。

    他偏过头,不再看侍从,只静静注视着明亮如昼的江面。

    半晌,他轻轻“哦”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们去吧。”他实在无可奈何,敛好袖子,轻声道。

    路旁桂花开到末尾,不用人碰,风一吹就纷纷落了下来,堆积在他肩上。

    他伸手,将它们拂掉,徐行离去。

    第73章 打铁花,光和烫伤。

    昏暗的小巷子中,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剧烈喘气的莲心警惕回头,看见是韩淲的面庞,才想了一下,放松下来,笑笑朝他打招呼:“涧泉哥哥。”

    韩淲打天色没暗下来就开始转,在外头一直转到了天黑,找莲心找得焦灼。

    此时终于找到了人,终于大松了口气,拍了下莲心的脑袋:“你这小孩,找得涧泉哥哥吓死了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该回家了。”

    方才在韩淲没来之前,在离开谢太守后,那一段谁都没发觉的惊心动魄的追击战,莲心又何尝不害怕呢。

    但不论怎么说,虽方才叫人逃走了,莲心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莲心按下这段思绪不想,只握紧了袖中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什。

    追了太久,现下,她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便朝韩淲扬起脸笑:“涧泉哥哥,我歇歇。你也别急么。”

    算起来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她见到韩淲,反倒是不觉得难受了,满心只有从她指缝间溜走的那个金人。

    不知道方才被她伤到后,他逃去了哪里呢?

    他身上带着的已经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恩怨了,他甚至胆大到出手伤一州太守,再下去,是不是就要对辛弃疾下手

    莲心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深呼口气,问韩淲:“涧泉哥哥,我三哥呢?”

    当务之急,得是赶紧请来辛弃疾帮忙。

    而虽然辛弃疾没开口说过,莲心却早发现了,只要出门,三哥在哪里,爹爹就很少离开他几米之外。

    这里光线昏暗,韩淲只找到了人,没发觉出来人的不对之处,还好笑着,要拽她起来:“你就知道找你三哥包庇你。不过也是呀,在我爹爹那里,大家犯了事也爱去怂恿三郎给说情,把他烦的真奇怪,难道他看起来是很好讲话的人么”

    说着话,侍从已提着灯笼跟上来,昏暗的巷角一下子光明起来。韩淲还要说下去的话猛然顿住。

    他按住莲心,皱眉看她身上衣裳挂的小洞,浑身凌乱的样子。

    作为一个兄长,很难不想到这是有什么意外,他不禁沉下声来,问:“这是怎么了”

    莲心握紧袖中的一块硬牌似的东西,仰起头,又重复一遍:“涧泉哥哥,我想找三哥。”

    “不和我说,是吧?”韩淲自己想的已经有些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有些不太好的猜想,顺着这个想法,也不敢再乱调侃。

    他呼了口气,“那待会叫你哥来问你,这可不是小事。”

    韩淲一行人护着莲心回到了车驾旁边,还帮她叫了声“三郎”:“你妹妹找你。”

    车中的帘子微动了下。

    半晌,三郎的脸出现在车帘之后,他垂着脸下了车,一抬眼,视线停在莲心身上。

    莲心提着心,虽然不晓得他能不能看懂自己的示意,但还是拼命使眼色。

    趁着明亮的火光,莲心晓得他看见了她满是小洞的衣裳,散乱的头发,还有颊侧的一抹红肿。

    只顿了一瞬间,那一瞬间莲心很怕他说出什么,精神紧绷着,她就要伸手去够他的手。

    这是她方才的负伤,但因为涉及到了金人,现下不好在街上嚷出来,该回去先私下细细查了才好。

    但见到她的伤情,谁的第一反应都难免是惊讶关心。

    莲心提着心,马上要握到三郎的手臂,提示他,此时不要声张。

    然而,下一个瞬间,三郎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道:“回来了?”

    说出这话的同时,空气里传来一道气声,眼睛中灯笼的光暗下去。

    是三郎直接吹灭了车中的灯。

    这一片黑下来,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车里的翁卷问他怎么了,一片漆黑里,三郎自然答道:“无妨车里挤得很,我叫莲心去别处坐”

    他看她一眼。

    莲心赶紧点头,小声:“找爹爹。”

    三郎轻点了点下巴,叫人去问辛弃疾的行踪。

    韩淲也有些琢磨过味来了,看来这事完全不是他以为的什么流氓地痞欺负小娘子,而是更重的事在里头。

    他低声:“我们去后头那辆车上说,待会直接叫辛叔父上来。”

    三郎点头,没说话,带着几人一同朝后头走去。

    韩淲第一个上车,三郎是第二个上的。

    待三郎上去后,车中的灯盏被吹灭,莲心才上了车。

    直到坐下来,莲心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她才有空整理方才的思绪。

    方才突然被偷袭,她和谢太守都反应得快,谢太守无事,她也立刻追了上去。因为那人逃得快,她想得实在没办法,怎么都追不上。

    最后索性绕到了打铁花的摊子旁边,拿了人家的东西,先低低打了个铁花——打得低,铁水与空气接触时间短,落在人身上都仿佛要烫伤似的。

    也是幸亏她这招出其不意,反倒将那金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先因火花而吓到错了脚步,之后因这停顿而被莲心追赶上,被烫着伤了脖颈处的一片皮肤。

    因为痛和慌乱,挣扎时,他身上的一块铭牌掉了下来,被莲心拣了走。

    想到方才接触时那种高温,莲心还是颤了一下。

    打铁花,首先需要将高温融化所得的液态铁盛在容器中,通过击打容器使铁水分散成小液滴,飞起与空气接触。小液滴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而产生大量一氧化碳,最终产生漫天金色烟花一样的效果。

    而能达到铁的熔点,就算不知道确切数字,她也知道那一定是相当高的温度。

    打第一下的时候,她的手还不利索,那么小的一片,烫在臂弯里,简直像是遭受过烙铁酷刑似的。

    ——或者说,就是遭受了烙铁酷刑。

    莲心难以忍受地动了下胳膊。

    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其实是很明显的。

    莲心闭了下眼睛,停下动作。

    外面很嘈杂。车里安静。

    呼吸声中,三郎看了她一眼,眼睫又垂下去看了下她的手。

    他将手肘压在膝盖上,那道轻轻的声音便离莲心近了些:“伤在哪里?”

    莲心安静许久,道:“臂弯。”

    三郎将手细细用酒擦干净了,试探着,轻轻按了两指在她伤口处。

    极冰的温度。伤口处几乎要叫人昏厥的痛意终于缓了下来。

    莲心忍不住叹息似的,长长舒了口气。

    她脱力般的,终于靠在了车壁上。

    三郎没说什么,手指一直按在莲心臂弯里,任她东倒西歪的快要睡着。

    几人又等了会,侍从过来禀报,说辛太守和信州太守遇上,正在叙旧,暂时不回了,叫几人自己回家。

    这样也行。谢太守来说,和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莲心闻声睁开眼睛,心下思忖一番,倒也放了心。

    而她还没讲话,对面,三郎已开口问:“要带你去找父亲吗?”

    事情有了解决,莲心心下放松了不少,也有心思玩笑了:“爹爹做正事呢,三哥带我过去,不怕爹爹发火啊?”

    三郎看她好得差不多了,最后按了下她红肿的地方冰了下,便松开莲心的手臂,人也退开了:“父亲不爱发火。”

    韩淲觉得好笑:“是不爱对你发火吧?从没见过辛叔父对你生气的。”

    辛叔父将三郎看得和眼珠子似的,生怕体弱的三儿子有个好歹,说话都不敢大声。

    三郎道:“生气不代表要发火。父亲该生气的也生气,只是少有乱发火的时候。”

    他不欲在这事上多解释,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多说了。

    莲心也不多纠结于这件事,辛弃疾在她面前也耳提面命生气过,但她从不害怕辛弃疾。

    真说起来,可能是因为辛弃疾每次生气前都会与她明说缘故吧。

    她不再多说,只与三郎道:“不必了,今日的事,和谢太守也有些关系。他说了也一样。”

    “这样啊。”

    三郎点了下头,也没再问是什么。

    只安安稳稳坐在车上,叫人启程后,便靠在壁上,面露微微的倦色,眼看着要闭上双眼了。

    莲心犹豫一下,想着还是好好措辞一下和三哥讲一下比较好:“方才我是”

    三郎仍微闭着双眼,轻轻制止了:“不方便就不讲了。回去和父亲从速禀报。”

    莲心不禁松了口气,笑了。

    街上四处有耳朵,车壁又不隔音,讲话确实不安全。若能不说,最好是不说,这也是她心里想的。

    她小声:“谢谢三哥。”

    三郎像在想着什么,半晌才分出神:“没关系。”

    韩淲识趣,见兄妹二人达成共识,便也不出言问,只笑着学莲心的语气:“谢谢三哥”

    莲心虽然方才难过,但脑袋里素来只能盛得住一件事。

    方才擒着了奸细,拿到了他的身份铭牌,现下满心都在想着那奸细的事,关于韩淲反倒是想的少了。

    听见韩淲又逗弄人,她“嘿”一声,伸脚过去,恨恨踩住,一碾——

    不管背景中痛呼声、得意大笑声、车马辘轳声夹杂在一起有多乱,三郎都没再讲话。

    他坐在车上,又睁开了双眼,像在出神。

    这条街仍没走出去,车外打铁花的汉子仍在不知疲倦似的抡着胳膊。

    三郎伸出手掌,看见光斑落在他掌心。

    他舒了口气,收回手

    见到辛弃疾已是第二日清晨的事了。

    “我晓得了,这事之后我会查的。”

    接过范如玉递来的冰帕子,辛弃疾将帕子往脸上使劲抹了两下,在帕子里长长呼了口气,对起了个大早来找他说昨日之事的莲心道,“此事水深,你一个小孩子,之后不要再涉险了。”

    范如玉早起,也有些困倦,见辛弃疾呲牙咧嘴的这样,自己倒反醒过来了,不禁朝莲心笑道:“看你爹爹,现下可才算清醒了。”

    辛弃疾的脸还闷在冰帕子里,瓮声瓮气:“你这什么‘去皱’法子真是邪了门了。这么些年,老子脸上的褶子也没见被冻平,倒是每每被冻僵得快说不了话。你可真是我亲娘子”

    范如玉:“你自己脸上有褶子,还不兴人说了?快保养保养吧,要么出了门人家以为你是我爹呢。”

    辛弃疾乐了,“哟”一声,脸从帕子里抬起来:“这么着说,我管南伯就得叫‘儿子’了?或者你叫声‘爹爹’来我听听?”

    这两位一斗起嘴来停不下来就算了,怎么还说起这种话了呢!

    莲心等得脚酸,叉着腰“哎哎”两声:“二位,你们干嘛呢?这还有小孩子呢!”她指着自己,“你们没忘吧?”

    范如玉道:“那不怪我。你看你爹老不要脸的。”

    辛弃疾也不甘示弱:“也不怪我。你阿娘先提的话头。”

    莲心:“——停!”

    她一手支开一个,挡在中间,像天平中间的小柱似的,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不是说今日带我去带湖新建的家开眼界,顺便在那边僻静地方说说昨日之事的内情么?”

    照这两人的速度耗下去,那得耗到什么时候?

    两人这才老实,哄了莲心去拿里屋的信件,待会给她讲内情时要用。

    待莲心离开,两人互相看看,都抹把汗,舒了口气。

    一边更衣,范如玉一边纳闷道:“怎么感觉在三郎和莲心面前,咱们两个都越来越没威严了呢”

    对这个问题,辛弃疾早有想法,此时和范如玉分享:“等三郎娶了媳妇,莲心嫁了夫君,咱们和外人撒气去。”

    范如玉鄙视地看了眼辛弃疾:“不要脸。”便带头要往莲心所在的里屋走。

    辛弃疾愤愤“嘿”了声。

    他追上去,拉住范如玉:“别走,你听我说完啊。这些天我也想了,韩淲那小子脾气也是不错,又是三郎的师兄,日后嫁过去,孩子有她三哥照拂,日子不会差。”

    范如玉犹豫一下,她其实也不讨厌韩淲。

    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仲止太大了些,孩子还小”

    辛弃疾:“哪里小了?她生辰早,翻过年她就十四了,再到明年这时候就该十五啦。再说了,孩子喜欢么。”

    范如玉还是犹豫。

    最后,她只道:“我看还是先从三郎那里打听打听韩淲为人如何。再说吧。”

    第74章 带湖,化学系和“放长线钓大鱼”。

    韩元吉家与带湖距离不远,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到了地方。

    清晨的气息凛冽,太阳尚未出来,江南西道的冬日湿漉漉的。

    空气中弥漫着刚割过的草的香味,湿润的气息带着冰渣一样侵入肺部,叫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辛弃疾将缰绳下半段握在手里,慢慢和莲心讲话:“昨日与用光说话说到子时,从他那里知道不少你父亲的事。”用光是谢太守的字。

    “之前你拿回了你父亲的信件,因为发现其中用了密语便将信件给我了,叫我找人帮忙,还记得这件事么?我找了可靠的人,一直没能解出来。昨日从用光那里,我又得了几封信,放到一处,方才终于解出来了——你父亲死之前,确实是受到了一个人的威胁。”

    辛弃疾说,“那人威胁他,若你父亲不将武器换为他提供的一批,他就要叫军中的自己人打开城门,直接叫你父亲手下的士兵后方失守。”

    莲心停住脚步。

    她抬头看向辛弃疾,说不出话来,只有双眼大张着,微微颤抖,等着辛弃疾继续说完。

    说到这里,辛弃疾的拳头也握紧了。

    对于一个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任谁听到这样的威胁都得恨得双目赤红,恨不能生啖威胁者的肉。

    士兵与将军同吃同住,情分非比寻常,却被人当作筹码来这样威胁!

    穿着银红小袄的范如玉走过去,轻握了握辛弃疾的手。

    半晌,辛弃疾才回握了下范如玉的手,朝莲心继续道:“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昨日谢太守为什么那么小心,在街上都不敢说出那人的名字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从信件上,可供猜测的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是宗室子弟。”

    辛弃疾看向远方,话锋一转,淡淡讲起了另一个人:“太宗八世孙,赵汝愚,二十六岁就擢为进士第一,是个难得才华横溢的宗室子弟。在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宗室状元,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刚高中没有多久,他就知信州,就是这片地界的太守了。”辛弃疾叹口气,踩踩地上的泥土,“之后循着这路子,他又去了台州两年,随即立刻调回临安府。现下,他和我一般大,已回了临安府,升作吏部侍郎了。”

    好个典型的升官路线!

    莲心在心里也不禁暗叹。

    吏部是六部之首,侍郎又是仅次于尚书的位置。相当于这位宗室子弟不过四十岁,就已经是国家组织部副部长了。

    再往上升,根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爹爹现下突然提起这个人,莫非

    莲心低声问:“爹爹觉得,给我父亲写信威胁的人是他?这是真的吗?”

    辛弃疾:“从信上来看是这样,但究竟真假,我也不知道。”

    没有说的话是,他虽不认识赵汝愚,却也听说过此人的主张和行事风格。

    听起来,他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罢了,总归现下不能轻易行动,我已派人去跟武宁县丞了,若能跟着他找到他真正的主子,那就是最好了。”

    辛弃疾按了按莲心的脑瓜顶,盯着她,“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莲心明白辛弃疾的意思。

    就是不能打草惊蛇嘛。

    罢了。

    父亲含冤死去那样久,她经过最初的极致愤怒,也吃过了许多强硬反驳的亏,现下已经成长了许多。

    报仇,需要隐忍、冷静,二者缺一不可。

    就算她现在再想直接将那怀疑的人拖出来暴打一顿,但就算成功了,之后呢?

    被打的人转手将她往大牢里一送,照旧做他的大官?

    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此事急不得,来之前莲心也是想过这个可能,便朝辛弃疾点点头道:“我省得的。也不在这几日了等过了这个冬至,武宁县丞回来之后再抓他的行踪。”

    冬至时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很难立刻辨清谁是和他真正有联系交易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等到过了冬至再议不迟。

    而今日

    莲心看着布满云层的天空。

    今日正是冬至呀。

    也正是这特殊的日子,辛弃疾才得了空闲,带几人来到他所建的庄园游览一番。

    三人走在细细石径上,身侧竹林外传来淅沥水声,一条玉带似的小溪弯曲穿过小径。

    面前被溪水挡住时,辛弃疾左手臂带着范如玉,右手臂带着莲心,肌肉隆起,一使劲,将扒在他手臂上的两个人带离了地面,飞一般越过他两只脚之间的小溪。

    落在对岸时,莲心和范如玉笑成了一团,都觉得很好玩。

    带湖风景秀异,古木深深。

    辛弃疾家底甚厚,购置了这片庄园。从进来时,莲心甚至都没意识到她已经踏足了辛弃疾购置的新居。

    天气阴阴的,却只是清凉,不显寒冷。

    从门口一路走进来,先是走过一条竹影重重的小径,随后再走几十步,隔着浓密竹林,便可听见水流哗哗声。

    人走在石径上,都感觉地上有些打滑,皮肤也一下子滋润了许多,可见空气之湿润。

    再走十步,竹林渐疏,便可见东边一道壮观的瀑布,垂下的水帘仿佛一面流动的琉璃屏风,哗哗击打在茫茫湖面上。

    几人眼前一阔,都不自禁呼了口气。

    这简直像是走进了绝俗的世外仙境一样。

    辛弃疾叫两人随他上到瀑布后的一栋小楼去:“来。这边登高望得远。”

    瀑布再东边是一座山冈,几人顺着山脚慢慢向上爬了一会,没多久就到了建在山上不太高位置的雪楼。

    范如玉被辛弃疾牵着上楼,莲心不用人扶,坠在后头,噔噔噔几步上去。

    登到雪楼的最高层时,远眺而去,整座庄园,几乎尽收眼底。

    由楼下水雾冲天的瀑布,再向西望去,可见来时的竹林小径。

    方才上山时渐下起了小雨,竹海在雨中微微摇摆抖擞,再往西又是一座小山,隔开了居住的地方和最西边的田园。

    而北面的远处则仍望不到边,数十排华美的屋舍渐渐隐在云雾之中,仿佛一片世外仙境一样。

    仙鹤在湖边走来走去,悠悠闲闲。

    范如玉搂紧了莲心,见她终于展露笑颜,眉眼弯弯伸手去摸仙鹤的样子,捏捏她脸颊:“这么喜欢呀?”

    莲心“嗯!”一声,“喜欢!”

    范如玉便笑道:“那以后咱们住在这里,好不好呀?”

    ——什么?

    莲心愣了。

    她左右打量打量。

    带湖确实风景优美,仿佛仙境。可这也不是现下就住进来的理由呀。

    莲心思绪有点乱,一时都磕巴起来了:“可是爹爹还得去官邸,是、是太守太守怎么在这里住啊”

    辛、范夫妇不由得都笑了。

    “你还不知道吧?”

    辛弃疾背起了手,平静道:“我猜,官家约莫是想罢免我的职务了。”

    一句话,就将莲心直震成了傻子。

    她愣住:“啊?”

    “自打我南归之后,行事便多有放纵之时,屡屡受人弹劾,官家虽有心回护,却到底忧心之事众多,无暇顾及。”

    这一番话讲完,莲心的双眼不禁紧盯在辛弃疾面上。她晓得,前面这一番话都不是重点,后面的才是真正的原因。

    真要说行事放纵,昨日竟敢指使手下当街冲撞信州太守的武宁县丞不是更放纵?也没见他如何。

    而临安府沉迷歌舞的高官就更不用提了,听说太上皇后母家一个姓韩的侄儿都能作出公然侮辱朝廷命官的事,甚至还任自己一个绰号叫作“满头花”的爱妾收受贿赂,不可不说一句肆意妄为。

    两相对比之下,辛弃疾就算行事再粗暴,至少也是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怎么就至于要罢官了?

    “此外么,前个月剿了米商的事,到底还是急躁了些,没占住理。官家就算想保我,也不能真的作出要保我的意思。不然人人循了这个例子,一上任就都去打着为民赈灾的旗号将米商剿了,然后再一番运作收进自己腰包,那又该怎么办?”

    辛弃疾背着手,看向远处的竹林,漠然道,“我不这么做,不代表那群蛀虫不这么做。拿民脂民膏贴补自己,他们做得熟练着呢哼!”

    一生气就说远了,他又拽回来:“总之,对于官家来说,此事没理由轻轻放下。这样拖延下去不是个事,这个亏我是必要吃了,不如趁早自己提出来的好。升迁都在官家一念之间,若能体察好上意,这个亏吃了,也未必不行”便陷入了沉思。

    见辛弃疾并非是真*的心灰意冷真的要退隐,只是在权衡,莲心才大松了口气。

    方才可把她吓了一跳。

    不过想想也是。

    辛弃疾若这么轻松就有了退意,他也不可能以归正人的身份坐到眼下这独一份的高位。

    不是真的要退就好。

    莲心也跟着陷入了思考。

    爹爹的意思,她也听明白了。

    不就是官家觉得辛弃疾之前的行为虽有效但太张狂,不利于封建统治吗?故而他不能明面上赞赏,怕其它臣下一窝蜂地学。

    那么想要破局,唯一的方法或许就得是在“成功赈灾”这件事之外,再立一大功,这才有可能求得官家谅解。

    大功之首,必是战功无疑。

    但如今朝廷偏安一隅,又哪里有战功来给他们立?

    莲心抓耳挠腮。

    范如玉见这父女二人都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好笑,也不打扰他们,兀自为莲心整理起衣裳和胳膊上的烫伤纱布来。

    “昨日穿着那一件全是破洞的衣裳回来,真给我吓了个半死。你这丫头也是的,鬼点子倒是多,怎么想出拿打铁花吓唬那人的?”

    想起来昨日的情景,范如玉还是没忍住笑,片刻觉得不好,又努力收回来,摸了下莲心脸颊上红肿的烫伤,心疼嗔道,“下回可不许轻易碰那个了,火花一炸,就伤一片。别人伤了我是不在意的,但你伤了可怎么好?这次伤了脸,难道下回伤脑袋?”

    莲心笑道:“伤了脑袋,我直接就完了。也是不用受现下伤口的难受啦”

    这话自然引来范如玉连连呸声,又气得直骂莲心不避口谶。

    莲心被范如玉拎着一齐呸呸呸。

    就在莲心被按着后背时,她一面笑,另一面,脑中却在电光火石间,突然划过一个想法。

    打铁花一炸,就炸伤一片?

    那么,如果是火药呢?

    现下是南宋,四大发明中的火药应该已经被研制出来了。但威力尚且有限。

    如果有人对它进行改良,会怎么样呢?

    而这个人

    莲心陷入沉吟。

    区区不才,之前(如果没死的话本该)正是材料专业和化学专业的双学位持有者呀。

    辛弃疾方才半晌没说话,此时见莲心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回过身,朝她笑道:“莲心,若你在爹爹的位置,你会如何做呢?”

    莲心抬起头,看见辛弃疾温和鼓励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爹爹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期盼呀。

    为什么他会对她一个女儿有这样的期盼眼神呢?

    第75章 冰雪心和“折残犹有高枝”。

    辛弃疾循循善诱:“你想一想,只当与爹爹闲话。”

    莲心看着他,想了想。

    她其实还没有太具体的想法,并没打算说出来。

    但是,爹爹好像是要考验她?还是在观察她的品行?

    她不晓得为什么辛弃疾眼中会出现那种含笑的期待和鼓励并有的神情。

    但她知道,她不愿意在辛弃疾眼中看到失望的神情。就像她刚来到这个朝代时,对虞公甫那样。

    辛弃疾方才进门后就牵着骑来的马慢悠悠地走,见莲心不立刻讲话,难免有些失望,但也只笑了笑,又转回了头。

    他不急着再提方才的问题,倒是见莲心打量了马一眼又一眼的样子,便笑道:“想骑吗?”

    莲心学过一点骑马,却不敢真的去骑辛弃疾这匹高头大马,便摇了摇头。

    辛弃疾没撂下这话头,又问:“害怕不会骑?怕摔下来?”

    莲心只好点头:“一点点吧。”

    辛弃疾笑了。

    他两步就走过来,手伸出来,从背后卡住莲心的腋窝,将她直接举了起来!

    莲心吓了一跳,范如玉在旁边倒是不惊讶,揣着手炉,笑道:“老辛,仔细些,别摔着了莲心。她到底是个小孩子。”

    辛弃疾不以为然,“有我在,还能叫我闺女摔了?”说着将莲心一甩,直接按在了马背上。

    他在马旁边跟着,一直扶着莲心的背,不叫她跌下来。

    莲心一开始还有些小心害怕,但几次歪倒后都被辛弃疾牢牢护住后,便也不再害怕了。

    辛弃疾自然能发觉:“你比你阿娘学得还快。之前我还没娶你阿娘时,只和你舅舅有些来往,你舅舅托我教你阿娘骑马,结果她光上马就学了五六次还要摔,我每次都得小心扶着,唉,真是费神”

    他面露感慨,拍拍莲心的后背,“还好你要好一些。”

    莲心噎了一下。

    她看向旁边头扭向另一侧,但也没压下嘴角神秘微笑的范如玉。

    爹爹为什么总是会在别人感慨他的细心时,不经意露出他钢铁直男的一面呢!

    虽然这么想,莲心却不自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范如玉也笑道:“老辛,你就是个呆子。小莲心都发现的事,你也发现不了。”

    辛弃疾一愣,旋即也明白过来了。

    他咳一声。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在孩子面前丢大脸了!

    他面子上有些抹不开,见莲心自己已顺顺当当下了马,站在地上捂着肚子笑,他也有些气笑了,拍了下莲心的后脑勺,就松了手,背着手朝前头走去。

    莲心折了支梅花,用来将辛弃疾的马系在篱笆边上,急急跟上去。

    篱笆被她那么大力气一系,下面的竹条都倒了一片。

    辛弃疾闻声回头,脸色倏然一变,心疼得直跳脚,嚷嚷:“小心些!”

    范如玉看热闹不嫌事大,揶揄:“你爹爹的下‘笆’!”

    莲心和身后侍从都:“噗”

    辛弃疾乍着手,回过头,“啧”一声。

    被范如玉这么一打岔,他方才积攒起来的怒气也尴尬地消下去了一半。

    莲心拽拽辛弃疾的袖子,方才的紧张也没了,只笑:“爹爹还听不听我对爹爹这事的想法呢?”

    辛弃疾无奈地舒了口气,用力揉揉她的脑袋。

    “爹什么时候不听过?”他揉过了,又将手按在莲心的肩膀上,温和道,“你说。”

    “我想火药。”

    莲心看着辛弃疾,心怦怦跳,慢慢道,“爹爹曾说过‘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而中国之忧方大’①。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并不只是金人,还有其它虎视眈眈的外族。而面对着这么多敌人,除了练兵,还要有更具杀伤力的武器。若能利用好火药,说不定能在此事上大有进展。”

    除了武将,只怕没有哪个文臣能比辛弃疾更了解现有的武器了。

    “利用火药——竹火枪?”

    他一口道破,略摇了摇头,“倒是新,可惜威力有限,并不如刀剑。”

    莲心:“现有的是威力有限。但若我们想个法子,叫竹火枪能击出更远,准头更好,轰炸杀伤更强呢?”

    北宋时对火药的开发还不够彻底,想要改进,从哪个方向来说都是大有余地的。

    枪管的射程,火枪的弹道,**,甚至其它应用方向,都可以用于战场。

    说实话,其实这不太涉及到莲心前世的专业,毕竟没有哪个大学一上来就教人配炸药和组装枪支。

    莲心也并没背过什么一献出就能拳打金国脚踢蒙古的神奇炸药方子。

    但她穿来之后作为倚仗的,本也不是照搬的现代知识,而是她学了现代知识后的大脑,和现代的心。

    有了现代成功经验作为道路指引,按现代的实验方法研制下去,她不信她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不知何时,三人的脚步都已停了。

    远远的,能看见悬崖边了。

    风愈发大,空气愈发冷,但辛弃疾仿佛感受不到似的。

    因为莲心的回答,他虎目转为明亮,就那么笑看着莲心。

    “莲心,做这些,你不怕会有危险吗?”

    虽然他在笑,但想了想,还是又蹲下来,看着莲心,温和道,“你应该知道,火药中配方稍有差错,效果可能就会不一样。一旦有个万一,你就会处于险地。”

    “就像我如果站在悬崖上,只要我自己不摇摆,保护好自己,那么我也不会摔下去呀。”

    莲心回视辛弃疾,眨眨眼,“爹爹,我晓得我在做什么。”

    做这个,不光是为了辛弃疾,更是为了她自己。

    敌人强大,目标高远,那又如何?她只需看准一个目标。

    封建时代,皇权高于一切。尽量快地在官家面前露脸,取得信任,之后,她就有了转圜的空间。

    辛弃疾看起来在微笑,眼睛又在叹息。

    “如果我们真能有好的火药用在战场”辛弃疾慢慢道。

    他不再继续说,想得仿佛出了神。

    风将三人的衣摆都吹得直飘飞。

    辛弃疾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拉着女儿,往山上攀爬而去。

    快到了山巅时,他一手抱起一个,大笑出声,带着两人朝上大步而去。

    他走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仿佛要飞驰起来一样。

    日头升起来,已近中午,山巅的风仍然湿润得叫人有些发抖。

    而辛弃疾的体温消解了这一点冰冷。

    辛弃疾的头发在大风中被吹得紧紧贴在头皮上。

    迎着风,他的大笑声、喝声却仿佛无风一样清晰。

    “莲心,如果你说的事真的能成,那这将是爹爹收到最好的冬至节礼!”

    他带着两个人转起来,眼中放出明亮的光彩

    直到辛弃疾兴奋过了,三人笑着兴奋构想了一阵,才又朝悬崖边走了几步赏景。

    太阳打湖畔升起来,仿佛能放出无限的热量。

    方才没注意过的一列侍从在悬崖边不知正做着什么。

    范如玉看见,有些奇怪:“哎,你们在做什么呢?”

    侍从方才没敢过来打扰,听范如玉叫了,赶紧过来笑着叉手:“是梅树到了养护的时候,我们几个来除除虫,理理根——这梅树长的地方怪,底下的根系又太强,若将立足的石头绞碎了,它自己最先掉下去。从前倒有人说这树‘力能拔山’,倒也不是夸张呢。”

    三人随声看向他指着的地方。

    那山崖边有株梅树,不知是怎么栽种的,或者是它本身就在那处地方,位置叫人看着都心惊胆颤——它就位于悬崖的边缘,树的重心只要再稍稍向悬崖一侧偏移一些,莲心敢确定,它一定会迅速倾倒,翻转后受重力连根拔起,最终坠落。

    一旁侍从笑道:“那是在建这里前就有的。它是棵老树了,别看那位置仿佛危险,实际上底下的根子盘根错节,将那石头抓得牢牢的。我们也只是养护一番,郎主和娘子不必多虑!”

    说着,侍从带着几人朝那边走去。

    确实如他所言,走近了看,才看见梅树的侧面。

    与几人想象的岌岌可危完全不同,走近看,首先的感受就是那梅树极粗壮,极茂密。

    而第二眼再看,却能在园中正侍弄树侍从们在根系边挖出的洞中看出,梅树的根系极其发达,甚至能一直蔓延到几人的脚下。

    有这样结实广袤的根系,也怪不得侍从会半点不担心了。

    三人都不是怕冷的人,立于悬崖边,任寒风吹拂,默默看着远方。

    已经是梅花开放的季节,满树的花怒放,清幽的香气盈满鼻间。

    莲心想起什么,笑道:“昨日我们还联句赋梅花呢,不想园子中就有这样一棵老梅,日后可有福了。”

    范如玉笑道:“这我倒不知道,快给我讲讲,你们联了什么句?”

    范如玉一喝起酒来就落下了好多出去玩的时候,莲心赶忙给她一句句复述。

    范如玉听着了好的,便击节赞叹;听着了坏的,便大笑。

    直到听到最后,范如玉也没听着辛弃疾的,奇道:“老辛,你当时也没听着他们的联句?”

    辛弃疾“哦”了声,笑着摇摇头,“我听着了。”

    莲心眨眨眼。

    爹爹果然听着昨日他们咏梅联句了,但他并没像陆伯父一样当场也作出来给众人看。

    从某些方面来看,爹爹其实反而比很多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人更谨慎呢。

    莲心满脸写着“我懂了”,朝辛弃疾挤眼睛:“爹爹现下要作么?”

    辛弃疾不禁又笑了。

    他没有回答莲心的话,而是将莲心抱起来,略沉吟一番,便慢慢吟出两句:“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②”

    莲心愣了下,“什么?”

    范如玉倒是好像明白了,笑拍拍辛弃疾的肩膀,和他一左一右,将莲心抱在了中间。

    两个人像抬花轿一样,将莲心抱起来坐在两人胳膊上,将她抬到了三人肩膀平齐的高度,一边一个,都拿脑袋逗小狗似的,蹭莲心茫然无措的小脸。

    莲心的脸颊都被蹭变形了,一头雾水,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嗯嗯?”

    而两人也不解释。

    辛弃疾走一两步,便吟出一句,从走出小楼,一直到竹林边,他便已吟出了一阕词。

    “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路转清溪三百曲,香满黄昏雪屋。

    行人系马疏篱,折残犹有高枝。留得东风数点,只随拔山意时。”

    生长在悬崖竹林边的梅花,栖身于竹,有着冰雪般澄澈的心,即便路途再远也能将美好品德的香气散播遍大地。

    就算被人折断了拿去系马,梅花也永远有着不屈的更高枝留存。即便到了季节也绝不凋落,它在枝头坚强着,等待下一次拔山的力量。

    夫妻二人各在莲心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范如玉笑着揉莲心的脑袋,又轻轻捏她茫然的软软脸蛋:“我们家莲心,有一颗冰雪一样的心呀。”

    【《拔山女断崖修竹》为现存可考使用《拔山女》词牌的词作中最早的一阕,为辛弃疾于淳熙七年冬所作。

    据学者推测,此词牌是辛弃疾舐犊情深,为爱女莲心所创,在后世经多次演变,又有变体名《捧灵心》、《祝东风》等。词牌前半阕为二均、四仄韵、四拍,后半阕为二均、三平韵、四拍。

    辛贛、姜夔、杨万里、朱淑真等人使用“拔山女”词牌的作品均遵守此调规则。具体内容、介绍及注释详见下一章节。

    ——节选于《‘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全国升学考试在即,学子们都在寒冷中坚持早来晚走,为自己的未来而拼搏。就像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为养女莲心所写的名句“留得东风数点,只随拔山意时”一样,我们也相信,只要坚持努力下去,一定能度过艰难的“拔山”时刻,迎来收获的“东风”

    ——上饶第一中学广播站新闻快讯,2081年元旦祝福】

    “都喝了吧。一人一碗。”

    外头毕竟寒风凛冽,莲心几人很快回了韩元吉家。

    厨房里做了小老鼠样的冬至团,在外头走了一遭的三人回来后先去瞧了眼三郎,结果就被惊讶不已的三郎喊了人来,咕咚咕咚,一人给灌了一碗。

    “你两个越发胡来了,年纪也不小了,不晓得保养么。”

    三郎看着喝了一碗冬至团汤后便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瘫在椅子上摸肚皮的三个人,觉得有些好笑,但忍住了,还是道,“那么冷,不该穿这么少出门。”

    范如玉清清嗓子。

    她心里有事压不住,方才说到有些关于韩淲的话想问三郎,便想现下就解决。

    但莲心还在,她不好张口,便拿眼神示意辛弃疾,叫他将莲心带走。

    辛弃疾也拿眼神示意范如玉:莲心就是个小祖宗,你怎么不上?

    范如玉又拿眼神瞪回辛弃疾:我要进行情感咨询,你来你能行?

    两人互不相让,打起了眼神仗。

    第76章 滴水不漏,桥梁和郎君们。

    三郎还披着氅衣,看了眼二人跑神跑到八百里去的表情,好笑道:“你们?”

    辛弃疾火速认错:“爹错了。”

    范如玉紧跟脚步:“娘错了。”

    而莲心没心没肺,丝毫没感觉到不对,已经“嘿嘿嘿”地跑去翻三郎的书桌,一边发出惊奇的声音:“三哥,你又在打棋谱啊。”

    “只看了两眼。”

    三郎往后避了下,没接往他怀里钻的莲心,只温和道,“冷吗?”

    “不冷,不冷。三哥,你要和谁下啊,还是和上次的翁哥哥吗?”

    见莲心果然脸蛋都红扑扑的,三郎便将手炉放在案上,先笑着将莲心往他怀里头蹭的头推开了一下:“这是要做什么,人蛮平整的,却总做这样耍赖的事。”

    然后才正经答莲心方才的问题:“有人在就和谁下,没人就自己下罢了。”

    往日朝三郎怀里靠从来没被推开,今日突然被挡开,莲心先是不解,随后开始闹腾:“三哥干嘛推开我!三哥嫌弃我!三哥过分!”怎么也不依。

    本来也没有很想,但三哥这么一推,她就非得刨根究底一下不可了呀!

    莲心“嗷嗷”闹腾了起来。

    范如玉叫她闹得头疼,又狠狠给辛弃疾使个眼色,辛弃疾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出手,拎着莲心走远了。

    直到二人走远了,三郎仍能听见莲心嘹亮嗓门喊着“三哥过分!”的声音。

    他好笑,将窗子阖上了一些,转回来。

    他扶着范如玉坐下,“母亲留下,是有什么事吩咐我么?”他看出范如玉心里有事了。

    范如玉没急着进入正题,先将三郎的面颊扳过来,细细看了一会,皱眉:“三郎,你这脸色看着怪疲倦的。昨夜又没睡好么?”

    三郎任范如玉扳着,没动,就着这个动作笑了下,道:“总是这样罢了。不碍事。”

    范如玉叹了口气,“这样子下去,以后娶妻了,不是更睡不好?”

    这话听得一旁的田田直咳嗽,范如玉才意识到此话略有不妥,松开他的下巴,解释:“有人吵你,本来能睡半晚上,日后怕是半晚也睡不成了。”

    三郎眉宇之间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看出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思索了下,手指抚过脸颊,笑道:“若到时身子还好不了,那么,该担心的是被我娶了的小娘子吧。”

    这些也不过都是提前的担忧罢了。

    范如玉叹了口气。

    田田不由得责怪地嗔:“三郎君。”

    三郎也顾及范如玉在一旁,便不讲了,手撑住脸颊,微笑:“母亲特意留下,有何事吩咐我?”

    甚至简直猜都不用猜,他也晓得缘故,“和莲心有关系?”

    范如玉被看穿了,有些恼怒。

    她跟着田田拍了下三郎,瞪了他一会,还是道:“不是。我是想问问你觉得韩淲怎么样?”

    “文采斐然。”

    范如玉道:“我说的是人品。”

    空气中升腾着暖暖的果香,是女使们将橘子皮放到炭盆上烤,门口的厚帘子放了下来,空气没有空隙出去,香气便在屋子里堆积起来,越发的浓了。

    三郎十指对点,似未发觉范如玉的言下之意。

    他只想了有一阵,迟疑片刻,才轻声道:“韩哥哥为人坦荡,可靠风趣,蛮好的。”

    范如玉想问问他说的“蛮好”是指做朋友,还是做丈夫。

    但想想,又觉得这事到底太早,若提前知道难免会在脸上带出来,那就不好了。

    她不欲令几个孩子关系变尴尬,便也罢了,得了这个答案,就不再提。

    只收回到嘴边的话,拍拍三郎肩膀,起了身:“好,阿娘知道了。你别多想,我就随口一问。”

    三郎“嗯”了声:“没有多想。”起身送范如玉。

    范如玉听见这话,却停下脚步。

    “就敷衍我吧,你这孩子。你就是因为思虑过重,才有了这一身的病。也怪我怀你的时候不小心”

    范如玉有些难过,看着身旁已长成少年的三郎。

    正是长肉的年纪,他的肩宽起来,个子像树一样向上拔,面孔却消瘦,下巴尖尖,腰身宛若女孩一般纤细。

    只要是个人来,看见他雪白的面颊,便能知道这是个身弱的郎君。

    按理来说,范如玉和辛弃疾都身体比一般人还要强壮不少,是不该生出病弱的孩子的。

    但她嫁给辛弃疾后怀着三郎时也是第一次生育,难免诸事不小心,今日不小心滑了一跤,明日又没留心吃了些容易对胎儿不好的食材。

    回想起来,大约就是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才叫生出来的三郎一出世就那样呼吸微弱,体质极弱。

    后背传来轻轻拍抚的感觉。

    是三郎在拍范如玉的后背,将她从难过中唤醒。

    他看着范如玉,温和道:“怀四郎时,母亲用冰,也没有如何。想来我的身子只是命里带的吧,母亲不必自责。”

    范如玉笑了:“我信命,你又不信命,现下和我讲这个”也只不过纯粹是安慰她的话罢了。

    三郎便笑了下,没再讲话。

    范如玉看着儿子的侧脸,心下复杂,轻声道:“三郎,你长大了。”

    “是。我大了,母亲不必再总为我提着心了。”

    三郎扶住范如玉的手肘,温和地提醒:“母亲,小心脚下。”

    范如玉应一声,说“没事”,手却还是搭在三郎手臂上。

    直到一级级下了台阶,范如玉也不想再讲方才令人沮丧的话题,打起精神,想起什么,回过身来拍拍他:“对了,方才好好的,怎么要推开莲心?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心思也很细的,说不得现下也伤心了呢。”

    三郎没有停下脚步,只面上闪过一瞬间的失语。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种情绪就像划过湖面的水鸟痕迹一样,又了无痕迹。

    “她也大了。”他简单回复。

    范如玉一想,他二人整日和韩淲这群郎君在一起玩耍,彼此有个分寸也好,毕竟韩淲等人又不是三郎这样的哥哥,能避免他们有样学样,也好。

    便点点头,“你的思虑,总是最周全的你自己有数就好。”

    莲心确实长大了一些。

    一段时间没见的陆子坦都围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转了两圈:“小莲心,你这是长高了吧?”

    莲心得意:“是吧?”

    又道,“我的头顶都能到”四下环视一圈,想找个能突显她自己身高的参照物。

    找了一圈,大家却都晓得她是什么德性,全已忙不迭坐下,不给她参照了。

    最后,唯有方进门没搞清楚状况的韩淲被逮了住,被莲心指着大声宣布:“我的头顶都已经到涧泉哥哥的肩膀了!”

    大家都笑了。

    韩淲也觉得好笑,在莲心脑袋上拍了下:“行啦,别老拿我玩笑了。还是快想法子给谢太守准备东西吧。”

    大家又都转回了脑袋。

    韩淲说的这话确实有理。

    不知为什么,昨日信州太守跟随辛弃疾一起来了韩元吉家,说是过来一起过年节。

    可是他家人都在家里,一个人过来过什么节?

    摆明了里面有事,大家不是没眼色的人,不好问,也没人多嘴去问。

    但随之而来的是——谢太守是冬至前一日来的,可大家没有提前给他准备过冬至节礼呀!

    姜夔先打定了主意,“我将我给萧家小娘子的节礼送给谢太守吧,总归是个扇面,男女皆宜。”

    莲心“啊?”了一声,拿过姜夔手中绘着绿水青山的扇面看了两眼,又递还给他。

    这倒确实是男女皆宜,稳不出错。但是,“那萧家姐姐的节礼怎么办呢?”

    “反正她离这里路途遥远,我明日再画一幅与她,就说路上耽搁了就是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不太赞同,但也不好在这件事上置喙,只好都闭了嘴。

    陆子坦倒是神情轻松:“我们的好办,爹爹每年都要给唐娘子做好些泥人再烧掉,我们拣两个偷走当礼物。”

    三郎:“陆伯父捏的应当都是成双成对的?”

    陆子坦挥挥手:“哎呀没事的,将娘子的那个丢了,只留郎君的就是了!”

    三郎也没话好讲了,只得点了点头。

    最后,韩淲受这两人启发,也想出个法子:“我姐姐留在姐夫那里还有不少物件,我去借两件过来救救急,姐夫必不会介意的。”

    嗯?

    大家都看向他。

    吕祖谦倒是确实看着十分温和的样子,不过韩淲姐姐的东西,又为何要吕祖谦来介意呢?

    韩小娘子在一旁解释:“姐姐去了许多年了。”

    ——韩元吉嫁给吕祖谦的女儿,甚至不止一个。

    第一个嫁给吕祖谦几年后便一病而去。

    韩元吉便很快将第二个女儿嫁过去,两年后又死。

    之后,吕祖谦娶了第三个妻子。

    若不是没有适龄的女儿,只怕吕祖谦娶的第三任也是韩元吉的女儿。

    韩小娘子朝目瞪口呆的莲心摊摊手。

    这就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女儿,是维系情谊的桥梁。

    而一座桥,只要能走过人,那么它本身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式,其实是并没有人在意的呀。

    是不是?

    莲心抿了抿嘴唇,捏紧了袖中的纸条。

    她只能浅浅笑了下。

    辛家二娘听到这里则“唉”了一声,小声和大娘叹道:“郎君!”

    郎君都是这样!

    辛大娘拍了她一下,不讲话。

    辛二娘便转而与三郎道:“三哥,你以后娶妻,不会也这样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被这么问了,三郎也没见恼,只一边等着翁卷落子,一边耐心等她说出理由:“我怎样?”

    “娶了一个,心里还想着另一个;或者娶了下一个,就将前一个忘得干干净净呀。”

    二娘道,偷偷摸摸自认为隐蔽地示意一下陆子坦兄弟和姜夔两个方向,“这可不好!若真那样,我们都会说你的!”

    三郎好笑,真是都不晓得她在问些什么:“我心里想着谁,我怎么不晓得。”一边将手指放进装着棋子的瓮中搅了两下。

    黑子被他从瓮中拈出来,却不落下,只在他指尖滑来滑去,黑与白,对比成极为强烈的双色。

    二娘:“是说你不能娶了一个之后,心里还想着另一个。我哪里说过你现下心里想着谁?”便朝三郎做出鬼脸,“三哥现下和莲心姐姐一样,听不懂人讲话呢。”

    三郎忍俊不禁,支着头,没再回什么。

    这时候,翁卷在对面“唉”地叹了口气。

    他放了白子,投子认负,又忍不住瞪了眼在一旁说话没有一刻停的二娘:“就听你讲话了,我们干脆不要下棋了。”

    嗡嗡个不停,给他烦得腾不出脑子来,棋路没想出来,倒是满脑袋都是什么“三哥心里想着人”的什么话!

    二娘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下。

    翁卷见讲不出什么,便也认了倒霉,索性转向三郎,正襟危坐,严肃问:“所以,三郎心里想着什么人?”

    方才翁卷话音落下,叫周围的人听见了,也转过身来跟着笑。七嘴八舌的,反倒叫三郎找准空隙,脱了身。

    他静静走到了屋子门口。

    屋外空气凛冽,只听得见远远有人燃放爆竹的声音,却闻不见硝烟味。

    身后有人在问:“你受不得那个味道吧?幸亏韩伯父家没有放呢。”

    三郎身子被裹在宽大的玄色斗篷里,衬得下巴像荷花尖一样,轻轻一点。

    他有些出神的样子,也没注意来人是谁,一边神游天外,一边答:“老师简朴。就是放了也不多,不影响我”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轻轻笑声,三郎才略停了话音,回头看去。

    他斗篷的衣摆也随之飘起弧度。

    莲心抱着手炉,歪头朝三郎笑:“三哥,是我呀。”

    见三郎没讲什么,莲心便一步步走来,狡黠笑道:“三哥就是想得多。方才将我当外人了,是不是?我猜就知道呢。”

    她早发现了,三哥和外人讲话时话少,其实每个字都是先在心里转一圈才讲出来的。

    方才的话也是滴水不漏,任谁来都挑不出毛病。

    果真像阿娘所说的一样,他的脾气对家人来说是可靠了,叫人能放心倚靠他,有他在不怕出错。

    可对他自己,这样思虑,身子又怎么好得起来呢?

    看着莲心盯着他滴溜溜直转的眼神,三郎莞尔。

    莲心就是这么机灵的小娘子。有时候讲话直白,虽有人会觉得太直接,其实只是机灵的体现,她不屑于和人绕弯子罢了。

    但正像他对莲心的评价“直白”一样。

    莲心的直白,从不分对象。

    “三哥,你今日为什么不肯叫我碰了呀。”

    就在三郎想毕方才的想法时,莲心拉住了三郎的手,将心中疑问直接问了出来,撅起嘴,“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样子,瞒别人还差不多,骗我,做梦呢?”

    第77章 分寸,大孩子和点心渣。

    三郎看着她。

    “什么不肯?”他轻声问。

    莲心再说一遍:“不肯叫我碰了。”

    不叫她碰?

    三郎忍俊不禁:“这都是些什么话,和谁学来的”

    莲心也意识到一点不对,这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花街柳巷的客人对姐儿讲话的调调?

    但话已经放了出去,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莲心便拉着他的手,一边摇着一边“嘿嘿”笑着撒娇,想将这事盖过去。

    她笑着提起方才三郎出来的事:“我还道三哥是身子又不爽快了呢,吓我一跳,不是就好。”

    她伸手过去,想去跳着碰三郎的脸颊和眼下,“三哥,你看你的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肯定昨日没有睡好”

    可惜被接到辛家后这几个月,她虽脸颊长了肉,身高也朝上蹿了一些,却到底头顶也只有三郎的胸口高,怎么跳也跳不上去,也摸不到三郎的脸。

    莲心跳了一会儿,便渐渐停了下来,没有再跳。

    她默默下来,倔强地盯着三郎。

    三哥为什么不叫她碰了呀

    明明平常好好的,被她抓住的时候,往往也只是面露无奈,便任她抓着了,今日起,忽然就若有若无地避开她。

    她前世就没有亲人,朋友再多,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能弥补那种家人的感觉。

    而穿到这个朝代后,异母哥哥不管事,生父常年在外,后又亡故,她也只能觉得感谢,却仍没有朝夕相处的情分。

    唯有来到辛家之后,时不时有辛弃疾和范如玉的关爱,有姐妹陪伴,她才觉得浑身的血都热起来。

    有人陪,和没人陪,这之间的区*别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成长轨迹。

    而除父母和姐妹之外,三郎,又和他们有不一样的意义。

    三哥,是将她从武宁险境中救出又一路护送的人。

    比起莽撞的其他人,三哥就像一棵冷静的树,少有随风摇摆的时候,所以总叫人信赖,叫人全心全意地依靠。

    在他身边,莲心感到安全。

    可是,他现下为何会开始躲避她呢?

    或者也不能说躲避,他仍然是个细心的兄长,但从他推开她的动作起,莲心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她好像变成了和二娘他们一样的妹妹。

    明明这很正常,不是吗?

    可是心里一阵难受,莲心抓着三郎的衣裳下摆,倔强地看着他。

    伸着手,怎么也碰不到。

    只差一点指尖的距离,但就是碰不到。

    莲心不再跳了,也不闹,只是眼睛瞪着三郎,手不住地朝他伸去。

    天空中下着小雨,天际晦暗。

    三郎的面孔洁白,双唇红润,颜色美丽得不真实。他眼神落在别处,没有看她,但仿佛也没有看什么别的,只有轻轻的叹息声。

    莲心持续地仰头,感觉后颈发酸,手指朝三郎固执地伸着。

    空气凉凉的。雨丝丝落在莲心面上。

    三郎看着她的双眼。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蹲下来,脸颊往前略送了下。

    莲心的手指软软点到了三郎的面孔上。

    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而莲心的心下却一阵酸涩。

    浑身一松,她抱住了三郎的脖颈。

    被莲心抱住,三郎仿佛有些意外,略挣了下,但被莲心用了更大力气箍住后,仿佛意识到了莲心的紧张和难过,动作停了下来。

    三郎不再挣脱,手在莲心背后轻轻试探着,安抚地拍了下。

    莲心抱着三郎的脖子:“三哥,你这样真讨厌”

    不能不理她。不能不要她。

    她看不见三郎,只能感受到三郎身上的香气,感觉到他的手拍在她后背的触感。

    她的额头抵在三郎肩胛,近乎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寂静过后。

    “三哥做过的讨厌事很多么。”

    三哥的肩线笔直纤细,莲心在上面眷恋地蹭着脸。

    “不多,今日这一件就够了。”莲心抱怨,“三哥都不抱我了”

    什么都不让碰,可吓了她一跳。

    只有能碰到脸,碰到肩膀,被拉着手走,莲心才会感觉到很安心。

    被她摸着脸,三郎便又轻轻摸了下莲心的后背:“莲心,你是大孩子了。”

    莲心说:“不要,不要。我就不要!”

    她很害怕他的下一句话又是叫她不能再抱他或被他抱之类的内容,因为害怕,所以将他的脖子勒得更紧了:“三哥,不要。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三郎动了动脖子,顺着她的话,随意道:“你很快就要十四岁了”

    莲心忙不迭反驳:“可是我的生日在晚春,还早呢!”

    三郎的脖子又略不适地动了下。

    莲心低头一瞧,这才发现三郎的脖子都被她勒红了。

    他洁白如霜的皮肤上浮起一道勒痕,十分显眼,也十分吓人。

    莲心赶紧松开,又拿手摸了摸,“呼呼”地帮他吹起来。

    三郎笑着躲了。

    “你还是个小孩子,但三哥是大孩子了。过了明年晚春,三哥就十六了,不好总是抱你。”

    三郎并没有再因为莲心的耍赖撒娇而退让,拍了拍她的后背,就要起身,“你长大了,今年多送你一份冬至节礼,好不好?”

    而语声止于看见莲心垂着脸站在原地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么不开心呢?

    三郎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却猜不明白莲心难过的理由。

    他便没有离开,陪着莲心在寒风中立着,轻轻摸她的头。

    直到莲心小声地:“可是,没过冬至之前,我还是只有十三的小孩子呀”

    三郎道:“你总要长大的。等到长大了”

    莲心接:“就要嫁人了?”

    因为这个,所以三哥才怕人议论,叫她名声不好?

    莲心觉得她已经明白了三郎的思路,立刻声明:“什么名声,我才不听那些人的话,也不在意呢!”

    三郎说:“不是‘要嫁人’。是你长大了,就会变聪明了。”

    他微笑:“等到你长大了,想起小时候还被哥哥抱着,是要责备哥哥不知分寸的。”

    莲心仍觉得三郎是为了她长大以后嫁人的事,便又绕回来劝:“我不会怪哥哥的呀!我和其他人都不会怪哥哥的!”

    三郎的鼻尖有些红了,他在风里浅浅笑着,没奈何地蹲着,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握起来。

    他问她:“其他人是谁?”

    莲心笑道:“等我结婚了之后的夫君呀。夫君哪里比得上三哥重要?”

    丈夫换一个也能叫丈夫,但哥哥是不能换的。

    这一点,她还是很有数的呀。

    但听了这话,三郎却只笑了下。

    莲心拉拉他的手,三郎才又睁开眼睛,抬起脸,和莲心对上。

    他又轻轻舒了口气。

    三哥在今天一天叹的气,比莲心认识他这几个月全部叹气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莲心的手收在背后。

    她感觉仿佛她的心也跟着叹了口气似的。

    眼前,三哥的眼睛看着她的。

    太漂亮了,叫莲心张了又张嘴,却说不出满腔的不满。

    “好,晓得了。冬至过完之前,莲心还是小孩子,三哥再抱你一日。冬至过完之后,就不抱了。好吗?”三郎最终还是讲话了,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他帮她将散乱的头发别在耳后,眼神温柔,水一样地看着莲心,“我们说好了?”

    莲心想说“不要”,可她确实在一日一日地长大。

    她知道三郎在为她好,可是她不想呀。

    最后,她也只一头扎进了三郎的怀抱里。

    有一天,算一天。哥哥的怀抱,她只有扎进去才会觉得安心。

    至于承诺——

    她想,没有答应过的承诺,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兑现呢?

    莲心今天黏她哥哥黏得厉害。

    小小一个人,坐在三郎腿上,一见有人要过来和三郎讲话就打起精神盯着。

    若是来人有要叫三郎去别处的意思,那就更完了,莲心会一直盯到来人认输退后,直说出“不找了”才肯罢休。

    大家又在议论该送谢太守什么冬至节礼。

    有胆像姜夔那样能将送未婚妻的节礼挪过来用的人还是少数,突然要在已定好的礼物中生生挤出来另一份,大家都挠破了头皮。

    这时,三郎动了下腿,莲心也随之颠了一下。

    她坐在三郎腿上,正专心地看一本四郎强推的名为《全家宠爱在一身》的话本,因这动作而晃了一下,眨眨眼,看向三郎。

    “三哥,你做什么呀。”

    想起什么,莲心警惕地抱紧了三郎的脖子,“我不下去!不能把我赶下去!”

    “没有让你下去。”

    三郎扶正了莲心的身子,他是想起事情与莲心讲,“你想好送谢太守什么了么?”

    莲心犹豫了下。

    三郎轻声道:“怎么了?有难处就罢了,我替你补上。”

    莲心只好承认,低下了头,吞咽了一下,道:“确实还没有想好。不过不用三哥补我想着将那个——我自己缝的那个——送给谢太守反正缝得很精心,花了我许多个时辰呢,也不算薄礼了”

    她没明说,但三郎明显晓得她在说什么。

    他抿了下嘴唇。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其实三郎嘴唇饱满,上唇还有唇珠,所以一抿起嘴来,不像辛弃疾那样容易显得不耐烦,而是看起来颇好讲话的样子。

    “你还是留着吧,我给你另外寻一份礼。”他道。

    “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三哥不用替我可惜。”

    莲心倒是很看得开,“嘿嘿”一笑,“日后再缝就是了。”

    “那么或者,不必送我了,将原本送我的东西送给谢太守呢?”想了想,三郎又提议。

    莲心吮着糖,还是摇头:“不行的,不行的。给涧泉哥哥尚可转赠,给三哥的却不行。”

    三郎见她一边吃糖,一边讲话,有些看不过眼,将她腰间别的帕子取下来,在她嘴角将污渍一点点擦干净了。

    才将帕子放下了,将她坐的位置微挪了下:“为什么?”

    莲心拍拍手,将手上的糕点碎渣拍干净,撂下一句“我去拿来给你看,三哥别趁机溜走!”就跑去拿东西了。

    独留下三郎看着衣裳下摆和满地的碎渣,捂着脸,叹了口气。

    一旁女使都在偷笑。

    三郎身边侍候的女使兰婀要上前替他收拾。

    三郎脸色还是有点痛苦的,但摇摇头,叫人歇着:“不必收拾了,就这样吧。”

    兰婀和叶叶都从三郎君的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

    反正莲小娘子就是这样子的,收拾一回之后,再回来,还是要掉糕点渣子的呀

    女使们都偷偷笑起来。

    第78章 古画,千金琴和“双双金鹧鸪”。

    莲心抱着画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女使们握着小扫帚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盯着她的样子。

    莲心抱紧了怀里的画轴,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们也想要这个画?不行不行,这是我给三哥画的呀。”

    莲心自觉明白了女使们的想法,赶紧警惕道,“下回,下回我给你们画仕女图,好不好?”

    叶叶疑惑:“侍女图?”

    莲心赶紧“哎”一声:“就像《汉宫春晓》那样的!”

    大家互相看看,方才对点心渣大王莲心的警惕也消退了些,又是搓着手激动于莲心所说要给她们作的“侍女图”,又是开始思索起莲心所指的“汉宫春晓”究竟是什么。

    三郎也不解:“那是什么画?”

    他们连这幅名画都不晓得么?

    莲心丝毫没觉得异常,反而心下颇为得意:三哥也是有远不如她博学的地方呀!

    她给三郎细细描述起来:“就是那个古代人画的古画呀。长卷,绢本,细细画的都是宫廷仕女的生活细节,用色典雅”将画中细节都讲一遍,力求给三郎提醒起来。

    三郎听得很认真,但任莲心唾沫横飞描述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莲心说的究竟是哪幅画。

    到了最后,三郎都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人也坐直了。

    他的表情甚至都开始有些迷茫了。

    “前阵子病了太久,我也有些不学无术了”三郎认识到问题后倒是很好学,还虚心求教着问呢,“这是幅什么画?”

    莲心露出睥睨群雄的表情,竖起一根手指,准备给三郎讲解。

    而这时,从门口打帘子,飘进来一道声音。

    “你就糊弄你哥吧。”

    韩淲啧啧,一边走进来,一边弹了莲心一个脑崩儿,“这是哪朝哪代的画儿,风格是现下的时兴,怎么也该有些名气,我怎么却没听说过?”

    他转头朝三郎道,“我看,她是又编了个朝代糊弄人。你也信呢?”

    三郎“啊?”了声,又露出了一种思索和“你怕不是在逗我?”交杂的神色。

    那种表情上的迷茫冲淡了他本身相貌中的绮丽,显出符合他年龄的少年模样来。

    不过莲心的愣神不是因为这个。

    莲心顿在原地。

    方才韩淲讲的话,从某种角度来讲,确实敲响了一记警钟似的。

    她倒忘了,现在是宋代,韩淲哥哥他们本身就是偏早的古人呀。

    按《汉宫春晓》的风格来讲,说是明代,或是清代,倒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莲心都觉得冷汗直流。

    她意识到,自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似乎从没有真正确实地将这里看作古代她只是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生,好像其余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仍是原来那样。

    但她是第二次人生,不代表其余人都是她转生的背景板。

    这个朝代,这些人们他们都是处于另一个时代的土地中孕育出的生灵。

    他们的见闻,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思想,全都该是这个朝代的影响结果才对。

    仿佛电光照亮溪水,一个始终没想明白的问题突然闯进莲心的脑海。

    直到现在,莲心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明明对她颇为关心照料的陆游感觉到难受,尤其是在看到王娘子对陆游的体贴时,她更总会下意识避开。

    正像莲心甚至对素未谋面的两个韩娘子、萧小娘子,都要感觉替她们难过一样。

    那种微妙的违和的悲伤,也正是来源于朝代之间的隔阂。一个现代人,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古代人和她有着一样的思想和观念呢?

    好在虽想到了这些,但莲心是个乐观的小娘子,只默默片刻,便又振作起精神来。

    ——不论如何,她已来到了这里,再想这些,也是自寻烦恼,不是吗?

    何况身边的哥哥妹妹们也都是好人。就像韩淲哥哥一样,他虽也有些古人的影子,但他身上带着的,更多却是开明和善的风采呀。

    想通了这一点,莲心便又笑了,歪头看韩淲:“涧泉哥哥怎么晓得我是编的?”默认了韩淲所说她是“编朝代糊弄人”的说法。

    韩淲便也学三郎,将手支着脸颊,笑道:“因为你哥太相信你讲话了,而我不会呀。”

    莲心“啊”了一声。

    她转头,猛然扑到三郎腿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三哥,你真的有那么相信我?”莲心不觉不好意思,反而颇为得意,挤眉弄眼,“所以才被我骗到了?”

    三郎:“嗯之前不晓得,但现在开始不信了。”就要半开玩笑地将他腿上的莲心推下去。

    莲心赶紧说“别别别”,一边将三郎的胳膊抱紧,先发制人,将她取来的画轴拿来,展示给三郎看:“三哥看,我都画好了给你的节礼,你收了我的礼,可不能将我推下去了呀!”

    莲心拿来的是幅肖像画,画中人轮廓磕磕绊绊,头发飞飘了一半,似乎是画师画了一半发现实在画不出纹理感,索性直接拿墨汁在上头涂了一涂,当作纯色填涂。

    若真的全是纯色填涂也就算了,但除了这些,她又在嘴唇上涂了渐变的石榴红,真叫人不晓得该说是抽象画,还是写实派

    三郎看了整幅画,忍俊不禁。

    “这是什么呀”他看着画,道,“人在棋盘边坐着?”

    莲心举起那幅画,另一只手在画上指指点点:“是三哥,三哥在对弈!”

    所以是不能转赠的,三哥,你懂了没?

    三哥懂了。

    但画中的三哥可能没懂。

    大家都凑了过来,又是笑三郎在画里的样子满脸迷茫,像只淋雨鹧鸪,又是说什么果然鹧鸪画师画的都是鹧鸪,盖“双双金鹧鸪”也

    莲心气坏了。

    但也是托这几个人的福,莲心第一次意识到武力的最大作用是镇压。

    她收回拳头,阴笑道:“谁再说我不会画画?来,来,报上名来,我向来以力服人。”

    重拳之下,大家唯有诺诺。

    三郎没被莲心威胁,也安抚:“没有,没有。”

    见莲心耳朵都红了,虽努力在玩笑似的晃拳头,实际上却已是有些急了。

    他便还是将口中“反正看不出来画的是谁换个人送也不影响”收回去,将画轴接过来卷起,道:“看来是不能给别人了。画得这么好,我都不会愿意叫你转送了。”

    见莲心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轻颠了下腿,微笑对腿上的莲心道:“真好看,谢谢莲心。三哥一定收好。”

    大家方才本因为莲心的威胁还在瑟瑟发抖,但一听三郎的偏袒,立刻群情激愤起来——你这个叛徒!

    便都不许三郎讲话,说他是个只有“千金琴”称号的花瓶,懂什么书画,不许代表他们乱夸!

    千金琴?

    莲心“咦”一声,奇道:“这是什么说法?”

    三哥得到的评价,怎么倒和她大差不差呢?

    韩淲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

    三郎在临安府时,跟随奏琴大家学习。据三郎来到江西之后回想,那时候他琴技实在平平,奈何那位大家明明有众多琴技高超的学生,却总有人有意无意,偏偏就要过来瞧三郎奏琴。

    被人偷看奏琴是一码事,弹得很一般还总被人偷看是另一码事。

    三郎脸长得好,所以比一般人还要脸一些,琴也弹不下去了,开始躲着人们走。

    但声势一传出去就很难再停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想知道“风姿卓然但奏琴如号”的美貌郎君究竟是什么样子,来看的人反倒比原先更多。

    听到这里,莲心偷看三郎一眼,心说对喽,她前世在旅游攻略上看见照骗拿修图出的“出片圣地”骗游客过去时,她出现的第一个想法也往往是“真的吗?我看看”,而不是“好的相信你”呀!

    可真不是一般的丢脸啊。

    三郎没法子再任韩淲讲下去了,再说下去,真不知道他还要给莲心抖出什么秘辛来,索性自己接过来话头:“为了叫他们收敛些,我就请人和来看热闹的人讲,听我奏琴,要花费千金才行。有了这样的借口,之后总算清净了。”

    莲心恍然,“哦”了一声。

    就在三郎拍拍莲心的肩膀,似乎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的时候,莲心露出了然的表情,继续接上了下一句:“——所以三哥确实是花瓶喽?”

    莲心今日的求抱抱计划最终败在了自己的嘴巴上。

    到了大人们来叫小孩子开饭的时候,莲心还是痛失了三郎大腿的最后半时辰所有权,被迫被分配到了冬至宴席的边角处。

    天色已近全黑了,空气里弥漫着肉、米混合在一起的奇异香味。

    侍从来来往往,一道道地上菜。莲心的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在座位上左挪右挪,等得有些耐不住了。

    上首,辛弃疾正在和韩元吉大聊特聊,没空管孩子。

    姜夔看了会莲心的做派,实在有些受不了,左右看看,她哥也不在身边,没人能管她,只能他挺身而出了,便笑着探过身去,“哎”了一声。

    “小莲心,你这是在找下一幅画作的姿势感觉么?”

    他笑道,“只是我可没有你哥那样的好心态,你可千万别画了我,当作冬至节礼送给我呀,安静坐一会吧。”

    莲心这两天本就有些不爽姜夔,便反驳姜夔:“至少我准备节礼了,你给萧小娘子的新礼物准备好了吗,就说我。”

    “怎么没准备?我写词了。”

    莲心“咦”了声,赶紧坐正,请姜夔说来。

    姜夔哥哥人虽不靠谱了些,但作词水准还是很高超的嘛。

    姜夔便打着拍子,慢慢道出他所作的词:“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①”

    我是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原先在江南辗转着,现下在家乡江西失意着,你我二人分隔两地,我猜想萧小娘子你一定是在每夜每夜地思念我,是吗?

    这,这说得也太直白了!和姜哥哥往日的风格也不一样呀!

    莲心虽是现代人,见到姜夔这样的做派,难免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刮着脸颊,笑道:“姜哥哥,你羞不羞呀。”

    就这么给萧小娘子写情诗,避都不避人一下的?

    姜夔笑道:“我可不羞。”

    他指着上头辛弃疾和韩元吉的方向:“你看那二位,提前半年开始互念贺寿词,那遣词,那造句,才叫羞人呢。”

    嗯?

    有内情?

    莲心眼睛一眨,和姜夔一起猫着腰,偷偷溜到三郎作为后头作掩护,开始凝神细听辛、韩二人互吹彩虹屁的过程。

    第79章 一橛,寿词和“琴剑箫”三人组。

    辛弃疾现在确实没有时间管一两个孩子拌嘴的事情。

    他饭还没怎么吃,先喝上了酒。

    更过分的是他自己喝酒就罢了,还揽着韩元吉、陆游几人灌酒,最后搞得好几个人都没怎么开宴吃菜,舌头先拌起了蒜。

    像韩元吉这种久经酒场的还好些,早早就垫了些吃的、喝了解酒药,现下悠悠喝着茶观战;

    吕祖谦前月大病过一场,身子亏得厉害——如果说三郎尚是有病弱之色,那么吕祖谦的脸色就是明显能叫人看出“他有重病”的模样——所以更是在一旁披衣围观,不必加入酒局;

    至于陆游和谢太守这种的,那就有些惨了。

    辛弃疾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堆劝酒口诀,一杯又一杯地给陆游灌了个晕头。

    甚至口诀说完了,他还开始赋诗赋词,以此劝酒。如果说今日冬至之宴是“一曲新词酒一杯”的规矩的话,那么几人的新词不说质量,只说数量,怕已经能集满一整本册子了。

    莲心甚至都忘了和姜夔来三郎案旁的原本目的,转而偷偷和姜夔议论:“爹爹可真是酒场恶霸啊。”

    姜夔略有心虚地咳了声,不看她。

    她以为在私底下,他们就没有给她起过“练武场恶霸”的称号吗?

    从某种角度来讲,莲心也真不愧是辛太守家的孩子呢。

    总之,随着大恶霸肆意横行,场上已经演变成了陆游略醉,也向王娘子和范如玉发出“一起加入酒局吗”的邀请且王娘子依言向范如玉发起挑战却立刻被辛弃疾撸胳膊挽袖子禁止的局面。

    辛弃疾豪迈,朝陆游夫妇摆手:“别动我媳妇,老子一个人喝倒你们两个!”

    却直把范如玉气得给三个人一人脑袋上来了一下:“败家玩意儿,主家都没醉,你们喝什么喝!就不能拼点别的?”

    大家恍然。

    对哦。

    拼点别的不就行了?

    韩元吉见范如玉反应过来了,也不好在一旁当壁花了,只好笑呵呵叫侍从拿上笔墨来:“二位不必送我别的,只送我墨宝,就是我的荣幸。”请在场的人都给他写诗词来。

    陆游醉得双颊有些红了,但酒品颇好,即便醉了也不乱叫乱嚷,反而更沉默,只坐在席间捂着额头。

    看这样子,范如玉忍不住又给了辛弃疾一下子。

    辛弃疾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莲心说的话,他高兴过了头,确实灌人灌早了些。

    便笑呵呵扶着陆游当作赔罪:“老陆啊,你要写什么?你说就是了,我给你代笔啊。”

    陆游的脸色显示,他脑袋的声势几乎和屋子里开一场重金属派对、花园里工人开十台割草机、车库里二十辆跑车起步叠加起来一样。

    见了这发黑的面色,辛弃疾和面露好笑神情的范如玉对了个眼神,朝她皱了下五官,同时,伸出的手便自自然然转了个弯,从陆游肩膀边撤开,哈哈一笑:“那我先来,我先来!”

    他沉吟片刻,先笑着吟:“上界足官府,公是地行仙。①”

    大家都哈哈笑了。

    就算是上界神仙也有着等级秩序,韩元吉却是不受约束的地行散仙,在许多人都只会祝人是老神仙的陈词滥调中,这怎么不算一股清流呢!

    就着这个开头,辛弃疾继续吟完:“歌秦缶,宝康瓠,世皆然。不知清庙钟磬,零落有谁编?再拜荷公赐,双鹤一千年。”

    他笑道:“我与韩公生辰只差一日,如何不是缘法?今日便以词作礼,提前庆贺韩公生辰,惟愿韩公年年寿若今朝。”说毕满饮一杯,朝韩元吉一致意,才坐了。

    韩元吉不禁开怀大笑。

    不怪人人都说辛弃疾作寿词颇有章法,他连给岳母祝寿写要写词,虽也总用“仙家”“千岁酒”之类的词,却立意颇新,并不流俗。

    甚至他写了祝寿词的岳母——也就是范家兄妹的生母——还是宗室赵士经之女,是宗室女中的一位。

    而韩元吉也与这些宗室并列,都得到了辛弃疾的祝寿词,这也是叫人颇为得意的呀。

    他笑着举起杯:“世人皆爱敲击秦缶、宝瓠而歌,你我只作钟磬,也不必和他们同流合污啊。”便与辛弃疾相视了然而笑,各自心会了。

    品过这一段,众人又各自歌舞,窗外的天色已黯沉下去了,一轮皎月高悬天中,映衬得林色如水。

    辛弃疾、韩元吉等人在讲话,吕祖谦带来了朱在却不怎么管他,似笑非笑的,只垂脸品茶,当作没看见少年老成端着架子了一晚上的徒弟被陆家兄弟满脸坏水地拿“我爹有本古籍”骗去竹林。

    韩淲、赵蕃在凑作一处在给理学、心学弟子拉架,见拉不开,便到处找外援想缓和气氛,一会叫三郎去奏琴,一会叫姜夔去吹箫,一会又叫莲心耍剑看看,却都被远处的三人不约而同装聋忽视了。最后,还是来做客的一位晁姓郎君吹了会笛子解围,陪一群人聊起了天。

    人们都在喧闹着,所以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酒气。

    三郎闻了一会,略拿袖子掩住了鼻间。

    莲心和姜夔早已各拉了把椅子坐在三郎旁边,和他说些闲话,并不时反抗一番远处韩淲和赵蕃的骚扰。

    虽然不想给人当伴奏,但也不影响姜夔略有些得意的心中感觉:“看来我们三人是今日宴上琴、剑、箫三绝,才叫他们如此推崇呀。”

    莲心给他竖个大拇指,她就佩服姜夔的好心态:“姜哥哥,以我们的水准,怕说是‘三橛’还差不多。”

    涧泉哥哥叫咱们去伴奏,怕是和在班级联欢晚会上起哄给同学报名《青藏高原》一个性质,你连这都看不出呀!

    “橛”这个量词,之后还有什么别的名词能接吗?

    三郎因为被酒气冲得不适的头,更痛了。

    ——这话也太糙了吧!

    奈何反过来,他自己反省一番,确实琴技几年间也都没有什么进益,加上之前“千金琴”的事,一想到琴就烦恼,弹得就更不怎么样了。

    所以莲心这话,倒也很难反驳呀。

    三郎只好给两人各递上饮子:“哥哥妹妹,饮茶吧。”

    ——有了这个,把嘴就都闭上吧。

    妹妹是家中的妹妹,所以乖乖抱住他的脖子,嘿嘿笑着叫了声“三哥”就不讲恶心话了,但哥哥却不是家中的哥哥。

    姜夔才不放过这个能和莲心一唱一和被打嘴的机会,立刻接上:“是你和你哥两橛,我可不是。”

    莲心反应奇快,立刻反唇相讥:“姜哥哥给萧小娘子的词,也不是一阕,是一橛!”

    姜夔一愣,又一怒。

    但最终张口结舌,嘶嘶直搓手,也没讲出什么反驳的话。

    论诗词,他确实没写出什么好的;论心意,他也确实敷衍搪塞了些。要说他给萧小娘子的只是“一橛”,好像倒也没什么错…

    莲心观察出了姜夔一时窘迫着干搓手的样子,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姜哥哥,因为萧伯父的赏识,你想娶没见过面的萧小娘子,那没什么错;他们家中轮番为难你,你心里有气,那也是应该的。但你什么都要,却又只朝着萧小娘子表示不满,那就有些问题了呀。”

    就像姜夔又要与萧家成为姻亲,又想留有自己的文风、不受人插手干扰,这都是正常的,可以靠商量来解决。

    但他心里难过,所以就给未婚妻送去的冬至节礼敷衍了事…萧小娘子也是无辜的呀。

    郎君、家族之间的姻亲,又有她什么挑选左右的份呢?

    姜夔不是韩淲那样连“莲心在因为他没送特殊节礼的敷衍而难过”都发现不了的粗心郎君,因为少年成名,又是作词天才,他在花丛中走过,懂得小娘子的心。

    而也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也立刻听明白了莲心的话。

    “…唉,你说的也是。倒是我不妥当了。”

    姜夔终于不得不承认,有些垂头丧气,“等到今日的宴散了,再备些别的吧。”

    三郎见他沮丧低落,和莲心对了个眼神,都笑了。

    两人劝他:“罢了,你也不想成家后像陆伯父一样吧?这都是为了你家里好。”

    就算是方才还沮丧着,现下听到这话,姜夔也忍不住被逗笑出了声。

    “什么怪话,看陆伯父不打你们…”

    姜夔怪莲心,“你看你哥,好好的花瓶,被你带成食人花了。”

    莲心说“呸呸呸”:“萧小娘子好好的冬至节礼,还被姜哥哥给带成‘一橛’了呢。”

    这话题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姜夔虽然心下觉得有理,但脸上过不去,给自己暗搓搓挽回形象:“两心相通时,就算物件不到,她的心意也能与我相通,这就叫神仙托梦。”顺带着还逗了莲心一道,“你这小孩子是不会懂的,到你三哥那个年纪还差不多。”

    莲心才不上当,“咦”一声,做出嫌弃表情:“姜哥哥,你才多大,怎么这么迷信神佛呀。”

    姜夔笑吟吟:“不要说的好像你的涧泉哥哥不是似的”

    涧泉哥哥迷信神佛?

    莲心才不信。

    虽然韩淲哥哥有时候讲话直白,又没有细腻心思来体贴人,但他的身上可没有那么多旧时代的影子。

    而这,也是她虽然屡次心灰意冷,但最后视线还是忍不住跟着韩淲哥哥跑的原因。

    他是个思想开放又包涵的哥哥呀,就像三哥一样。

    莲心这么想着,得意洋洋朝姜夔抬了抬下巴。

    姜夔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也就不再深究,摇了摇头,说起来另一件事,“你给谢太守的节礼准备好了吗?”

    “我将原本要送涧泉哥哥的节礼转送给谢太守了,就是给涧泉哥哥的还没有着落”

    被姜夔一提醒,莲心才想起来这严峻的问题,她和姜夔对了下双眼。

    怎么办?

    得赶紧找个人想想办法!

    “怎么办?舅舅给你从辰州带来的朱砂还放在我那里,你将那个拿去吧。”

    三郎方才在二人又开始拿“一橛”斗嘴时就终于受不了,离席散散去了。不想没走两步就又会被莲心两人找过来,他回过身来,手指按在莲心方才送来的画上,想了想,“韩哥哥正需要这些。”

    莲心好笑:“他需要朱砂做什么,做手串子呀”

    顿了下,因为周围跟来看热闹众人面上的表情,莲心眨眨眼睛。

    “他真的需要朱砂?他要拿来做什么啊?”

    莲心的眼睛*瞪大了,向其余人问。

    大家便又看向三郎。

    三郎罕见地迟疑了下。

    同时眼疾脚快,踢了下对面要说出回答的翁卷。

    每个人都和别人互相打了场眼神官司。

    翁卷低声:“什么大不了的,怎么都不说?”

    姜夔小声:“她和仲止刚吵过架,就别”别把这种可能引起吵架的事叫她知道了吧?

    钢铁直男翁卷奇怪:“这有什么好引起吵架的?”

    少女之友姜夔微笑:“不信你将仲止那事告诉莲心看看。”

    三郎轻声:“你们再讲,不用我们告诉,她也晓得了”

    几人看看莲心,又看看三郎。

    大家只好都委屈地闭上了嘴。

    第80章 丹,古人和“多情却被无情恼”。

    莲心不是傻子。

    几个人都在私底下偷偷交流,明显就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她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她推姜夔:“什么事呀,你们说的这样?如果你们再推推挤挤不告诉我,将我排除在外的话哼!”举起了拳头。

    姜夔才不敢直撄其锋——更不敢直撄其拳——便话音一转,丝滑地甩开了锅:“你问你哥。”

    三郎也不傻,微微一笑:“韩哥哥不见得叫我们讲。”

    只这一言,便果然立刻叫莲心好奇起来,跑去找韩淲了。

    只留剩下的人在庭中面面相觑,只能与夜晚潮湿冰冷的空气作伴,立在了原地。

    姜夔还有些奇怪地推了下三郎:“你叫她过去做什么?故意叫她对仲止死心啊?…仲止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真将他那件事告诉给了小莲心虽然不算什么,但小莲心看起来好像觉得那种事很是不好啊。不见她对陆公见天的担忧,每日不是叫陆家兄弟多喝羊奶,就是叫王娘子遮掩口鼻的,她能受得了仲止也干这个?”

    说出这话时,姜夔其实本并没有期盼三郎能回答他什么。

    一群郎君中,三郎和韩淲不光少时就结识,关系要好,他二人的行事作风也像,都不管闲事,更潇洒些,而姜夔自己则对诸事都向来多有操心。

    像多日以来理学、心学弟子打架之事,韩淲和三郎能躲则躲,躲不了就看热闹,甚至三郎还做出过被逮住了就立刻一捂额头不胜病弱的样子离席,随后逃出生天就又没事人一样的行为;

    而姜夔本人则从来没有过清闲的时候——他一个写词曲的,日日给人拉架,左劝右劝,生生都要叫人逼成理、心学弟子了!

    ——总之,从许多小事上就能看出,姜夔自己本身心细又爱操心,难免会担忧莲心去问了韩淲,会不会因为看见韩淲更真实的一角面目而难过伤心,但三郎向来心大,能说出叫莲心自去问韩淲的话,倒也毫不叫姜夔意外。

    但这次,明明是并不令人意外的一件事,姜夔也得了这句回答就笑着摇头,打算叫上人一起回屋时,三郎却露出了一种莫名复杂的表情。

    姜夔一怔。

    他感觉有些奇怪,停住脚步,看一眼三郎秀丽的面孔。

    那张面孔在灯火下显得光洁玉曜,几乎令人不可逼视。

    丑陋是经不起细看的,而美丽也常常叫人无法细看。因为那种光辉令人羡慕,也令人心下恻然。

    姜夔得承认,他其实嫉妒过三郎。

    姜夔自己身负才华,却身世飘零,从小看着人家的脸色讨生活,靠着与人周旋,才渐渐攒起了名气,有了和人做姻亲的机遇。

    而三郎,他好像生来什么都有。

    他有优渥的出身,爱护尊重他的父母,和他好成一个人的妹妹,甚至,甚至他要连容貌都如此美丽惊人。他还有什么是没有的呢?

    姜夔以为,难过的、自我厌恶的神情,从来不会在三郎面上出现。

    他总是只需要冷淡着,安静着,伸手接过别人的好意就好了。

    可是,现在他的脸上露出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呢?

    姜夔看着近乎失神着立在廊外的三郎。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仿佛又是怀疑,又是在厌恶自己。

    但三郎并不是那样的人,姜夔又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反而更加奇怪。

    他只能默默看着三郎面上的表情变换。

    冬夜的地面寒冷如冰,光滑如镜,仿佛从来没有温暖过一样,仿佛从来没有不平过一样。

    远处的人家嬉闹的声音隐约传来,不远处的屋里又笑又叫,一会叫着“辛叔父教我功夫”传来噼里啪啦的瓶罐被碰碎声,一会又有人吟出了好的坏的词曲受人欢呼或倒彩,还有些是打牌到忘情的几人,在那里吵吵嚷嚷。

    而三郎却就这么站在风口里,露出有些失神,又有些厌恶的神色。

    三郎其实也没有在想什么深奥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看不清,让他十分困惑

    方才叫莲心直接去找韩淲问朱砂,这件事,是他故意为之的吗?

    三郎静静站在风里,看着远处随风摇摆的竹林。

    不,虽然有些问题他仍然没有看清楚、想明白,但有一件事他可以十分肯定。

    那就是,他绝不可能,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捉摸不透的情绪而变得卑鄙。

    夜色宛然,三郎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明灭的星子。

    这个时候,他知道不该这么想但他甚至开始希望韩哥哥和莲心和好如初了。

    如果他们和好如初,就至少能证明他自己是没有私心的了

    是吗?

    莲心发现三哥今日格外喜欢将她和韩淲往一处赶。

    这是怎么回事呢?

    莲心捏住下巴,五官皱成一团,盯着三郎。

    有问题。

    让她来思考一番。

    往日里,虽然三郎晓得莲心对韩淲的心意,也并不阻拦,但却鲜少出手撮合。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好笑地在一旁围观的。

    而今日却这样积极。

    那么,从常理来推断——

    ——三哥应该是也想要她给涧泉哥哥的那种朱砂吧!

    辛弃疾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么通过这些不正常的推理,得到一个这么正常的结果的?”

    莲心“啊呀啊呀”地扭动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有灵性的人呀,说不定我也是‘地行仙’的一位呢!”

    辛弃疾和范如玉都对此报以冷笑。

    被他二人盯了一会,莲心最先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好嘛,应该是三哥见我前几日和韩哥哥生了气,想帮我们和好些吧。”

    她尚不知辛、范夫妇早已发现她的心思,还努力用话遮掩,试图证明清白:“三哥肯定只是好心!只是这样而已啦!”

    范如玉又冷笑一下,和辛弃疾对视一眼。

    两人都互相知道对方想说的和自己一样,但偏偏又不敢说,生怕说出来反叫莲心情窦初开,便只好生生硬忍回去,一人塞了个柑子团进莲心嘴里,悻悻放她走了。

    临走前,辛弃疾到底不放心,还是嘱咐莲心一句:“去找韩仲止的时候,别赶上他开炉炼丹的时候啊。捂好鼻子,他炼丹好几年,但也未必就次次不炸炉”

    又颇有些酸酸的,嘟囔:“就怕凭你的心思,就算闻那炸炉的烟气都觉得香呢,哎哟”

    范如玉一想,也觉得发酸,跟着闭眼捂胸口“哎哟”了两声。

    然而他们却始终没得到莲心同意或反驳的回音。

    她有些奇怪,将眼睛悄悄挑开一条缝,去看莲心的神色。

    出乎意料,莲心并没有再继续向前走,也没有说对或不对。

    相反的,她只是站在了那里,张大嘴巴,愣住了。

    “炼丹?”

    莲心的音量不大,但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声调,“涧泉哥哥,他炼丹?”

    “对呀,怎么?小莲心,你也想要一粒来吃吗?”

    韩淲被莲心找上来时,还以为了解了莲心的想法,笑着逗她,“再叫声涧泉哥哥,就给你一粒”

    却被莲心轻声打断了:“涧泉哥哥也觉得这丹药能延年益寿,多有裨益,是吗?”

    韩淲不晓得这还有什么好争论的,便放下手中的丹瓶,耸耸肩膀,笑了:“历代帝王追求之物,自然是有神效的。”他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尚未晓得其中的关窍,唉,怕是丹中精华不得,难有长生之效啊”说着,又自己思索起来。

    莲心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涧泉哥哥果然是个古代人呀。”没头没脑的,她忽然这样飞来一句。

    韩淲露出好笑的神色。

    这算什么话呢。

    他以为她还在开方才辛弃疾给韩元吉所作寿词的玩笑,便配合:“是呀,我是从小地行仙到这里来过段日子,你可别向三郎戳穿我呀”

    玩笑开得很有意思,莲心也不禁浅浅笑了。

    满面的烟花在她眼中亮着,将她的眼睛也照得如同白昼。

    “涧泉哥哥就是个古代人呀,我就说么。”最终,她只是拿肩膀推了推韩淲的,这样眯着眼睛,笑了。

    …

    回到屋中时,莲心并未露出什么异常,仍保持着原先到处招猫逗狗的风格,一会抱着席上的肘子四处乱跑,引得韩元吉都维持不住笑容怒号“耗子精,肘子贼!”追赶而去,一会拿姜夔的竹箫当作打狗棒追着小於菟疯跑,引来了姜夔和陆游的男子混合双打,一会又从外头摘来许多野花一朵朵往三郎发上簪。

    待莲心装扮爽了,撒了手,三郎才按了她的手,不太在意地顶着满头的花,淡定叫她坐在身边:“玩耍够了,歇歇吧。玩累了太耗精力,明日早起也要难过的。”

    莲心笑嘻嘻:“没有难过,我方才刚抢了涧泉哥哥的一粒丹药走,高兴着呢,又有什么时候难过了?”

    三郎静了会,才微一笑:“是么?”

    空气中热闹着。

    辛弃疾已经开始带着一帮无比崇拜他的小孩子去外面试探着捂着耳朵去放烟花鞭炮了。

    其实和后世许多人以为的落后不同,在宋代,就已经有各式烟花可供人燃放观赏了。

    像科学发明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而大约也是因为大宋在物质上的现代水准,叫莲心忘记了它在思想上的古代水平。

    在三郎的注视下,莲心撇了撇嘴,蹭了两下,蹭着挪动到了三郎的身边。

    “…是有点难过。我连朱砂都不想送了。”

    莲心说。

    过了片刻,没听到三郎的回答,莲心又有些迷茫地道:“我也不晓得我现下是个什么感觉。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也不是失望,就是…”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将手轻轻放在胸口,有些懵懂地抬头看三郎,“三哥,你昨日说过,我难过的时候,你也会感到难过。那么现在你是什么感觉呢?”

    三郎没有看她。

    他学着莲心,也将手轻轻放在胸口的地方,轻按了按。

    “感觉我自己仿佛真是个古人了。”

    三郎看着她,只是这样道。

    他想起少年时和韩淲一同在韩元吉书房中翻到的东坡词集。

    那时候正是个春日,和风哗啦啦翻动了书页,空气里弥漫着刚割过的青草味道。

    湘竹帘子卷了一半,密密布着未干的宿雨,刮到人面上,仿佛又一场细雨。

    风略停,书页也停在其中一页上。

    那时候,三郎清楚地看见,上面写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1)”。

    三郎看着莲心。

    那时候,他会想到有如今这一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