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柳,仙气和“不能‘长相思’”。
三哥的皮肤是温热的,气息有微微的淡香。
莲心思绪还是乱的,人却已不自禁开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拿鼻子去嗅他衣裳间的味道。
三郎并未察觉,以为她更难受,摸摸她后背:“很痛?很痛就请医师来。”便要起身。
莲心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拉住三郎。
“不痛啦。就是有一丢丢的,”莲心拿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一点点距离,“不开心。”
“不过确实也有一点痛吧”抬头对上三郎的视线,莲心又怂了,视线移到一边,悄悄道,“撞到腿了嘛。痛也不能一下子像仙术一样消失。”
恰巧碰上韩淲在一旁的眼神,莲心又像触电似的,飞一样挪开。
三郎若有所思,看了眼韩淲。
“那怎么办才好?”再看向莲心时,三郎是往自己肩上垂脸看的,因为离得很近,所以眼睫垂得近乎合拢,明明是个仿佛困倦的样子,却只令人觉美丽庄严。
他轻声:“哥哥们每人给你吹一口仙气,帮帮你康复,好不好?”
莲心转着眼珠,想了片刻,答应下来。
三郎便果真垂着眼,轻轻朝莲心膝盖上吹了一口气。
那双妙目垂下来时,睫毛长长的,翘翘的,简直像现代的洋娃娃一样。
莲心没穿来之前身体不好,一半时间在病床上度过,只有一个被她起名为“小柳”的洋娃娃,陪她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她熟悉小柳的每一寸,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三哥的眼睛,长得就像小柳一样美丽,睫毛纤长,眼角微翘。
三郎不知莲心所想,吹完了便撤开,朝其他人笑笑。
韩淲便笑嘻嘻的也要过来吹,被姜夔挡开了:“你算了吧,仲止,可别再将小莲心惹哭了。”
说完了,姜夔自己过来给莲心吹了口气。
——那口气极长,三郎在一旁愣了一会儿后,开始给姜夔打拍子。
足足打了五十多个一拍(四分音符为一拍!),姜夔才停止吹气。
停止后,他还仰脸朝莲心得意地使个眼色:“姜哥哥多年吹箫,是不是气息绵长?”
如果放到现代,姜哥哥就是实打实的肺活量测试之神呀!
莲心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姜哥哥好厉害!”
大娘、二娘和四郎也纷纷过来给莲心吹吹。
最后才到了韩淲。
姜夔还和他确认:“别胡闹了啊。”
韩淲严肃地点点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一定好好吹”
随后,他卯足了劲儿,用力朝莲心一吹——
“呼!”
小案上本摞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都被吹得四处歪斜起来,莲心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
她刚被吹完,甚至还有些懵头懵脑的没反应过来:“啊?”
韩淲才补上没说完的最后半句话:“一定好好像你姜哥哥一样吹!”
他的肺活量也不遑多让哟。
意识到又被韩淲耍了一遭的莲心这才跳起来:“你!涧泉哥哥!”又“啊啊啊”地追打韩淲去了。
辛大娘都无奈了,放下绣品,忍不住对二娘道:“韩哥哥干嘛总是逗她”
青春期的男生!人嫌狗憎!
大娘摇摇头,又自顾自缝起了绣品。
门里一阵打闹时,门外一阵脚步,随之是女使们行礼问安声。
韩元吉和辛弃疾的身形从窗纸后面透出来。
闻声,厅内的孩子们架也不打了,绣品也不缝了。
大些的往前迎,小些的在后头抓紧时间藏起众人都做了一半的节礼——大家可没忘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们都是来悄悄瞒着长辈,给长辈们做节礼的。
像三郎、韩淲等人都是在作书画,大娘、莲心等人都是在做手工,这些一旦被看到,就再也没有惊喜了,他们不就又得重做?那工作量也太大了。
好在两个大人已被大些的孩子挡住视线,并没注意到后头的动静,才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两个大人确实没注意到后头人的动静。
辛弃疾进门之后直奔自家孩子,开始亲亲(被三郎拒绝)、抱抱(被四郎拒绝)、举高高(也被莲心拒绝)。
而韩元吉则先笑着和厅里的孩子们都寒暄了几句,问过“玩得好吗”“睡得好吗”这几句话后,终于鬼鬼祟祟靠近了莲心。
莲心刚挣脱辛弃疾的魔爪,一抬头,又看见一张脸,吓了一跳。
“韩伯父。”她侧移一步,抓住三郎的袖子,抬头看他,“你这是”
三郎提醒地:“老师。”
韩元吉接收到心爱学生的眼神,支吾一声:“我就是来问问这小丫头适不适应嘛。”
就是除此之外,还想再问问关于她是怎么和姜夔套到近乎的细节。
姜夔对他这文坛前辈可都是平淡礼貌得很哪,凭什么和辛弃疾一家关系那么好?
他不服!
韩元吉便又笑呵呵拍莲心脑瓜,引诱道:“和伯父说说?”
这时候,韩淲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哎哟”一声拍了拍脑门。
他也不躲莲心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站在莲心两人身前,和韩元吉对视,清清嗓子:“爹爹。”
——爹,你干嘛呢?
朝一个小孩套话,真有你的啊!
韩淲用正直又谴责的眼神看着韩元吉。
韩元吉被看得老脸一红,转开视线:“我就是来和辛太守家的小丫头说说话而已,你喊什么喊?”
他数落:“一点都不信任爹!”
韩淲抱着胳膊,好笑:“爹,我对你的认识,都是从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中积累而形成的。”
换句话说,爹你对你平日里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
“再说了,有问题你直接问姜尧章不就得了?”
说着韩淲就远远喊一声姜夔,“尧章,你过来一下!”
姜夔便走过来,疑惑:“这是在?”
韩元吉气得直噎:就是因为不愿意拉下作为文坛前辈的面子询问姜夔,他才来问莲心的,现在姜夔来了,他还能问什么!
计划流产,他瞪着眼睛,手偷偷在背后揍韩淲屁股一下:“臭小子,就显着你会说话?”
但也不知是因为韩元吉方才在屋里吃的六个肘子稍显多了些,还是因为昨晚夜宵的两碗汤团太黏不好消化,又或者是因为饭后运动会产生气体,韩元吉气势汹汹赶着不肯闭嘴还捂着屁股直叫“哎哟”的不孝子追打了半晌,突然控制不住地“呃”了一声。
随后,又是“呃”一声。
韩元吉赶紧捂住嘴巴。
半晌。
一声惊天动地的:“呃!!!”
——韩元吉打起了停不下来的嗝。
会客厅一片死寂。
众人的表情都变为茫然,再到扭曲。
此时说话固然不好,但不说话似乎更不好。
最后还是韩淲打破了寂静。
韩淲悠悠的,捏着调子唱:“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①”
尾音甚至还带点荡漾,朝莲心挤挤眼睛。
什么?平地一声雷?
你别说,还怪贴切的呢。
莲心:“噗!”却想起方才还在和他生气,便赶紧刹住笑音,抿了嘴唇,头朝向另一边。
她才不会现在就原谅涧泉哥哥!
韩淲见没逗笑这个,只好再杀向下一个。
他朝三郎挤眉弄眼:“三郎,你可闻平地惊雷声?”
三郎:“不曾。”
韩淲默契:“为何?”
三郎合着拍子:“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音。②”富有节奏感地念词,叹道,“耳聋,叹也。”
韩淲反应半秒,反应过来,差点笑得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想笑不敢笑,开始拿牙齿咬住两唇,面色愈加扭曲。
韩元吉则:“”
合着他打个嗝,就非得是“雷霆”不可了呗!
韩元吉气笑了,被儿子和弟子联手挤兑一番,真是丢脸丢大了,偏偏他哪个都不舍得骂,一时骑虎难下。
只好转头怒而低声喷辛弃疾:“你看看,你看看,瞧你把你孩子教成什么样子了!”
和孩子套近乎未果的辛弃疾没反应过来,一愣。
这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老子刚刚也没说话啊?
不过没关系,只要心理够强大,坏话都听作好话!
辛弃疾想通了这件事,便展开眉头,一挺胸膛,豪爽:“你非把仲止说成我孩子,我也没办法!”
他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吧!在座的各位都别客气,都是他辛弃疾的孩子!
韩元吉惊呆了,眼睛直突:你把我儿子说成自己孩子就算了,还想独占姜夔?
他绝对不允许!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中年郎君对喷起来。
莲心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倒在三郎身边。
韩淲抱着胳膊,啧啧咂舌。
莲心这时候也想不起来生气了,至少方才韩淲还帮她挡了下韩伯父嘛:“涧泉哥哥,在场的孩子都成了爹爹的,那你就要变成我二哥哥啦!”
韩淲:“是是。我以后就是‘辛淲’。”
莲心惋惜:“那今日我们都不能吃饭了。”
韩淲奇怪:“为何?”
莲心:“因为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
好你个谐音梗啊。
姜夔和三郎都悄悄向莲心送来了敬佩的拇指,大娘也在一旁默默抚掌:“聪慧,聪慧。”
这回便轮到韩淲被气笑了,喊着“三郎还不能‘长相思’呢!”和几人混战起来。
就在莲心疑惑为何韩淲会有此言时,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跟在辛弃疾身边始终一言未发的大郎淡淡看了眼莲心,又看了眼韩淲。
看到他们二人站得很近的位置时,他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
众人和他面面相觑,都琢磨不出他想说什么,但又不好扭开头,只好齐齐乖巧坐着,等大郎说话。
大郎见自己拿眼神示意这么半天,都没人反应过来,只得转移开话题。
他指着三郎书下压着的一页纸,笑道:“三弟,那是什么?”
三郎在面对大郎时就没那么随意了,爱犯懒的性子也收了收,直起身微笑叫了声“大哥”,“是我在抄录的书。”
方才韩、辛二人来得匆忙,他起身也匆忙,没来得及藏好正在抄录的、要送辛弃疾的兵书,四郎方才工作量颇大(也因此在方才的混战中被姜夔戏称为“藏书郎”),没法将众人节礼挨个细致藏起,索性将三郎抄录的书盖在莲心所做的幞头和玄色布条上,再将另一本普通书盖在三郎抄录的书上。
做得匆忙,三郎的抄录便露出了个书页的角。
本以为没人会注意这一点细节,却不想还是露了些端倪。
四郎在一旁有些愧疚不安,三郎朝他摇摇头。
而大郎已经走到了那一堆的旁边,伸手要去揭那一小堆上盖着的书。
大哥性格和韩哥哥不一样,若不叫韩淲看,韩淲只会百般耍赖弄到,倒不会生气,但若不让大郎看,大郎倒不会死缠烂打,但他藏不住心思,只怕当场就得脸色不好,叫所有人都尴尬。
三郎心下舒了口气,只得收回要去阻止大郎的手,抬头看大郎,“大哥,那是我为父亲准备的冬至节礼。”
短暂的寂静中,莲心冷汗直流。
三哥的书底下,压着的就是她绣好的“满脸花”幞头和那条绝不愿意叫韩淲看见的玄色布条呀!
被韩淲提前看见,她都害羞得直恼,若在众目睽睽下被大郎翻出来
她连想都不愿意想这种场景!
她紧张地握紧了手指。
三郎还在介绍:“抄录了部分父亲的《美芹十论》,用图画出书中所示场景”
幸运的是,大郎听到三郎的话便没再继续翻了,只惊讶一笑:“三郎这节礼选得不错。”
莲心松了口气。
她赶紧点头,以示对辛大郎所说话的同意。
平心而论,确实不错,又有巧思,又用心。
三郎给大家展示这份半成品节礼时,就迎来了众人一多半的惊呼(莲心、四郎、大娘)和一小半的羡慕嫉妒恨(姜夔、二娘),以及一个喊着“给我抄抄!”未果而退而求其次诈骗走三郎一本参考书的人(不用说也知道是韩淲)。
大家都喜欢三郎做出的这份节礼。
大郎说:“我也想做一本这个。三郎,下午你来教教我,行不行呢?”
——但这也不是给别人复制一份的理由啊。
莲心眨眨眼,韩淲也眨眨眼。
几个正在吵嚷的小伙伴打架都暂停了,互相一对视,都使劲朝三郎悄悄使眼色:快拒绝他!
每个人都不愿意和别人准备的节礼撞上,可大郎却要三郎手把手教他再抄一份?
虽然时人看重长幼,认为“长兄”有与父亲比肩的权威,也不能这样行事呀!
只是,随着三郎沉吟着收回目光,大家也意识到了什么,又互相对视。
若是为了保下盖在他的书底下的众人礼物,只怕三郎也不好拒绝。
——毕竟,谁知道大郎遭到拒绝后,会不会又继续翻出下面的节礼呢?
就在莲心犹豫片刻,终于直起身时,三郎也按住了她的肩膀。
“小事而已。下午我就去教大哥。”
他略一颔首,对大郎这样说道。
大郎这才“哦”了声,拍拍三郎肩膀:“谢了,三弟。”便转身去厅另一头找辛弃疾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莲心小声和韩淲道:“你看大哥”
他怎么能这样啊!
莲心咬住了嘴唇,不安又恼火地在座位上挪来挪去。
又是替三哥生气,又是恼大郎。
拿别人的创意,自己复制一个,这放到现代就是抄袭呀!可偏偏这是在古代,所以大郎可以理直气壮地问而自取,丝毫没想到三哥的节礼也是他自己的创意。
莲心开始用愤怒的正义眼神盯视大郎的背影。
韩淲也在一旁有些无言,他看着三郎片刻,又看看莲心。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一合掌。
“我有个法子。”
他扯一下莲心,让她把耳朵挪过去:“虽然三郎答应了,但也只答应今日下午过去教大郎。可如果大郎本身下午没有时间了呢?——我们背后做些手脚,叫你大哥的时间都被别的事占上,这样”
他和莲心对了个默契的眼神。
这样,大郎不就没有时间去找三郎,模仿三郎的节礼了吗?
第62章 发散,耗子追猫和“人好肘子多”。
今天早晨开始,辛弃疾发现一群孩子有些不对。
回到屋子,他摇醒昨日和范如山拼酒结果日上三竿还睡着的范如玉,小声和她分享:“他们一定是在谋划什么事情!”
昨日的酒还没代谢完成,范如玉只觉得满脑子糨糊,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帐子顶,半天才:“啊?”
“你看啊,”
辛弃疾脱了鞋钻进被范如玉暖得热热的被窝,灵敏地躲过范如玉因醉酒而不太有准头的飞来一脚,气定神闲靠在床头,翘起脚,和她分析,“首先,姜夔那小子今日都不吹他的那首‘信州欢迎你’了,是不是挺奇怪?”
这
范如玉回想一番。姜夔这几天确实老是乌哩哇啦地在那里吹一首叫什么《信州欢迎你》的曲子,好听倒是好听,但你试试连续三天都听?
一天三顿饭只吃肘子,大家都受不了,更别说只听同一首曲了。
范如玉敢怒不敢言,只好转而抽刀向更弱者,这几日夜里都在辛弃疾快睡着的时候在他耳边悄悄唱《信州欢迎你》,引起了多次榻上打架。
但回想一下,好像今日确实没听见姜夔再吹?
见范如玉因这话陷入沉思,辛弃疾便又添了把火,朝范如玉凑近了些,又道:“其次,莲心今晨都不作词了!”
范如玉一想,不禁深吸口气。
确实。
以莲心前一天能在给范如玉交上来的作业中写出“未须愁菊尽,相次有梅来①”,后一天就能给姜夔的曲配词“信州地方阔,人好肘子多”这种忽上忽下的水平,她的每一首词都曾给范如玉在清晨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如果说姜夔是肘子,那莲心就是油。二者中任缺哪一位都不会有如此让人绝望的效果。
而今天早上莲心确实没再送词过来——这可能也是范如玉睡得如此安稳的原因——这着实是个有些反常的现象。
见范如玉终于相信了,开始疑惑地思索原因,辛弃疾一合掌,激动拍她肩膀:“对吧?是这样没错吧?”
辛弃疾神秘道:“玉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啊,因为什么呢?
范如玉好奇心彻底被挑起来。
看见辛弃疾意味深长的表情,范如玉赶紧“哎哟”一声,半跪起来,给辛弃疾捏肩捶背,“郎主,跟我说说吧?郎主文武全才,人也勇猛,肯定愿意将见闻分享给我”
如此殷勤小意了半日,辛弃疾才说完后半句。
“——我也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翘着脚,快乐道。
守在门口的女使听见屋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时,忍不住抬头,迟疑地望向屋里。
见范娘子的贴身女使田田姐姐也闻声而走来查看情况,女使赶紧询问:“姐姐,你看这”
里面没事吧?
田田站定,犹豫了一下,想了半晌,还是朝她摇摇头,“没事,正常。”随后拉着其余女使都站在门口守着,不叫任何人进去。
几人继续站桩,站了约莫一刻钟时,屋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辛四郎朝这边跑来。
他来得莽撞,又是个小孩子,女使们怎么也不敢叫他进屋,只能将他拦在外头,好言好语地请他稍候,问他是什么事。
四郎的面色惊慌,见女使这里说不通道理,急得只能在屋外叫唤:“爹爹,阿娘,快来呀!莲心姐姐要和韩哥哥比试武艺!要出人命啦!”
声音传到屋里,范如玉和辛弃疾都愣了一下。
辛弃疾放开范如玉的手,掀起被子,推开窗子和外头的四郎说话:“讲清楚些!”
寒风吹到人面上,像能冻掉一层皮似的。
莲心将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韩淲则袖着手,十分敷衍地和莲心对打,形容颇像只要冬眠的猴子。
韩淲不得不为自己申明:“首先,猴子不冬眠。”
莲心为他补齐:“其次,你是只不冬眠的猴子。”
片刻,练武场上出现一双仿佛在为一串香蕉而进行殊死决斗的猴子。
练武场上有些冷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还没到冬至前一日,“去知社”的小伙伴一半没到韩元吉家,剩下的一半中,三郎已经被大郎请去为他的照搬节礼作指导,姜夔和众人商量一番,也跟了过去见机行事。
四郎和二娘则去辛弃疾那边作通讯小兵。
这么一算,场上只剩下莲心、韩淲、大娘和一个不太熟悉的曾与三郎对弈的郎君。
武力太过悬殊,打架也有些打不起来。
打了一会,莲心也有些无聊了。
她放下拳头,有些怀疑地问气喘吁吁的韩淲:“你说,咱们这样真的能行?”
只靠他们计划的法子,就能叫辛弃疾将辛大郎从屋里拽出来,不再在屋子里追着三哥抄袭?
她怎么觉得有些不靠谱呢!
韩淲喘着气,说:“这你就不晓得了吧?你大哥素来总被人说是要接下你爹爹的衣钵,这件事总听说过吧?”
见莲心缓缓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韩淲点点头:“有印象,是不是?那就对喽。”
他平下来气,才指着练武场上的兵器靶子,闲闲道:“辛叔父从小行武,也是靠着一身武艺才立下战功,得以归复,受官家信任重用。再加上国土沦丧的深仇大恨未雪,便格外珍重武艺。”
“别说对儿子了,就是对不认得的人,若能遇到个身怀武学的人,他都能与其痛饮一场,甚至赠送行路银钱,只为欣赏,不为其它——说来辛叔父和陈同甫还是谁好像就是这么认识的,不过这不重要——你可以想到了吧,辛叔父对你大哥必定期盼甚重。”
韩淲和三郎同窗日久,对他家熟悉得就像自己家一样,不自觉就说远了,赶紧扯回来:“在湖南时,辛叔父凭一人之力创建、训练出过‘飞虎军’,你晓得吧?那是平盗的一支强军,多是能以一当十的好兵。辛叔父将他们训练出来之后,就让你大哥进入‘飞虎军’,也与众人同吃同睡,一旦他有想退却之意,辛叔父便以军法责之。”
“过了不久,因为身为太守之子还能如此亲近军民,军中众人便对大郎颇为亲近爱护了,近乎将其视作小头领。说来若不是大郎最后受不得严苛训练而执意离去,辛叔父也因为调令而离开潭州,说不定现下飞虎军也不会完全为李太守所用。”
韩淲朝满面惊讶的莲心点了点头,“依我看,辛叔父是将你大哥视作武艺的接班人的。自然,对他期望也格外重。所以今日之事,你却不必担心,咱们必能借这个办成该办的事。”
也必能借此将辛大郎从屋中拉出来,不叫他再去烦三郎。
莲心仍没有收起惊讶的表情。
她顿了一顿,有些迷茫:“只叫大哥去帮忙吗?其余哥哥都不去?”
“嗯。这件事,我之前也问过三郎。”韩淲沉吟,“范娘子好像没什么反应大概是默许了吧。”
说着,拍拍莲心的脑袋,“你也不必太替三郎生气。三郎身子本就不好。”去了飞虎军,也是受苦的。
莲心却道:“我为何要替三哥生气?”
韩淲一愣,他也被问糊涂了:“你不会因为三郎没机会像你大哥一样进入飞虎军而觉得不公平吗?”
反正韩淲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心里便替三郎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用三郎和韩元吉的话说,那时候他“连吃肘子都是嚼碎了骨头吃的”,脸上阴云密布了半个月,后来被三郎专门设宴反过来开导了他一番,才渐渐放下忘记了这件事。
莲心这样一个小孩子,不可能不生气。除非,她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她没意识到进入飞虎军的人,其实就是辛叔父择定的继承人么?
韩淲眉目舒展开。自觉明白了莲心的心理活动。
莲心却又笑着说话了。
“明明自己不需要,却因为意气之争就非要圈进怀里。那才是大大的害了自己呢。”
莲心说的是真心话,“涧泉哥哥你不是也说了,三哥身子又不好,去了做什么?三哥不会非要去占他本就不想要的东西,我也不可能多管闲事呀。”
抬起头,莲心捅捅表情有些呆愣的韩淲:“涧泉哥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韩淲被捅得一缩,虾米似的弓起腰,“嘶”了声,才道:“有*理。”
倒不想,莲心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小丫头呀。
不过,“你是不是伺机报复?”韩淲吸着气,捂住腰腹的位置,痛苦指向莲心,“涧泉哥哥的腰,要被你捅对穿了”
莲心这才大惊,喊着“你不能碰瓷啊!”,惊恐地跑远了。
辛弃疾到演武场时,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象。
范如玉以“一看见莲心就会脑壳痛容姐歇歇”的借口,只嘱咐了一句“请务必给姜夔套上麻袋揍上一顿叫他体验下脑袋冒星星的感觉”便留在屋里,没跟来。
三郎也不在,莲心正在演武场中翻滚。
辛弃疾左右找找,发现常用的吐槽搭档竟然一个不在,只好背起手,寂寞如雪地自叹:“耗子追猫,倒反天罡(gng)。”
唉。
“我这都是有原因的!”
听到“耗子追猫”的评价,莲心一蹦三尺高,反抗,“爹爹,你想啊,我整日没个陪我练武艺的人。爹爹你又那么忙,公务好多,我总不能日日去烦你呀。迫不得已,这才叫涧泉哥哥陪我练习武艺!”
“正如我的诗才,每日不发散出来就难受。”莲心作出形象的类比。
韩淲捂着被踹到的腰腹,还忍不住插嘴:“要‘发散’的,那是五石散的药力吧?”被莲心一个眼神瞪回去,不得不闭上了要说话的嘴巴。
辛弃疾也瞪了一眼莲心:“那你就能随便打人家了?”手去拍莲心脑袋,“还不给你韩哥哥道歉?”
但快拍到莲心脑袋时,手又有些不忍心,便一转方向,拍在她肩膀,“快去。”
确实方才失了些手。
莲心也不好意思,乖乖对韩淲道:“涧泉哥哥,对不住。”
韩淲捂着腹部:“一万缗。”他面露痛苦,“不给我一万缗,我就要暴毙而亡了,哎哟”
莲心:“”
辛弃疾:“”
最后,还是以辛弃疾又给了韩淲一个价值一万缗的出拳,才暂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辛弃疾左手和韩淲勾肩搭背,右手勾着莲心的脖子,奇怪道:“怎么突来练武场了,素日没见你来?”
“我生而有大力,这些日子却荒废了,细想一想,觉得很是浪费,所以来操练一番呀。”
莲心道,“爹爹不觉得吗?”
那倒也是。
但是,“你和谁操练不好,非要和仲止操练?”他可是有名的手难缚鸡啊。
莲心眨着眼睛:“除了韩哥哥,也没人愿意陪我呀。”
辛弃疾:“你大哥呢,我记得之前叫他日日来练武,没空陪你练几招?”
莲心一合掌,嘻嘻笑了:“就是等着爹爹这句话呢!”
她扒住辛弃疾的手臂:“爹爹,我能不能叫大哥来陪我练武呀!我盼了好久了!但就是瞧不见大哥的身影呀!”
辛弃疾突然不笑了。
他的头像锈住了一样,慢慢地转过来。
“他一直没来过练武场?”
辛弃疾素日的嬉笑之色都消退下去,露出来的,是他深刻的五官,沉沉的眼色,“从来没有?”
莲心点头。
她确实也没有说谎。
只是,爹爹这脸色,怎么比她想象的还要难看呢?
莲心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确认道:“是。”
辛弃疾点点头,叫他们跟他来:“走。”
“老子倒要看看,家国沦丧,他不练武,不从军,忙的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辛弃疾走路带风,声音带着冷笑,一路刮向了远处。
第63章 山岳,大实话和大拳头。
香炉中,逸出一缕白发似的轻烟。
一只手伸出来,去抓那无形的烟,却只叫烟飘散愈快,愈弥于湿润空气中。
姜夔百无聊赖地放下手,幽幽叹了口气。
三郎过来开笔,连手带着笔都泡在铜盆所盛的温水里。
见状,他轻声道:“姜哥哥累了就去歇着吧。要等我,还得很久。”
轻轻的水波声传来,姜夔啧啧一声,没循声侧过脸去,只是摇头。
“然后任你真将你的节礼做法告诉你大哥?”不等三郎再说话,姜夔就摆摆手,“别想了,你妹妹听着这话得气死。她真要揍我,你能替我拦住啊?”
一想到莲心和韩淲闹别扭时,将韩淲一拳捶得捂着腰面色扭曲的样子,姜夔就忍不住也要面容扭曲了。
——这小丫头不能惹啊!
不过嘛,还好莲心也要马上失去自由了,“你也别急。等今日事毕了,莲心就要跟着辛太守去练武了,到时候我就逍遥了,不必受她钳制。”
姜夔畅想着威胁,“到时候,你就等着我将这几日在你大哥这里受的憋屈报复回来吧。”
三郎乌发雪肤,脸上含着一点困倦,将手从水中抽出来,甩了甩水珠。
他神色仍然淡淡的,水波的光在他面上颤颤滚动:“那么如此算来,我也算体味过虞姬之苦的人了。”
姜夔一愣。
虞姬之苦?
指因为身家性命依附于西楚霸王,而荣辱随之的虞姬吗?
那么,莲心就是西楚霸王,而三郎自己,是受莲心武力庇护而在有她时安全,无她时羸弱到不得不自刎的虞姬?
这比喻
姜夔本来还想维持多一会的严肃,结果还是没忍住,“噗”一声笑了。
他捂着脸,肩膀抽动着。
该说真不愧是兄妹吗?
三郎你的比喻一定是跟着莲心进修过呀!
直到看见因为这边动静而转脸看来的大郎,姜夔才又收了笑,拍了下三郎的胳膊:“行了,快去吧。慢慢教,左右我也没事情做,只等莲心他们来了。”
还没等三郎说什么,大郎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弟弟,果然已按捺不住,疑惑地探头过来:“三郎,你们今日是有事商议吗?”
他和善地笑了笑,“早知道你们之前有约,我就不来搅扰了”
姜夔为何会不请自来,在书房中赖着不走就不说了,为何三郎也频频离开案前,教两句图画的作法就去弄一次笔?
这样下去,图画何时才能教完?
再说了,他也是体贴弟弟,才在来前当众问过了三郎是否有空闲、方不方便抽时间教他,三郎也是亲口微笑答了“有空”和“无妨”的。
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
听见大郎问出这话后,三郎没有立刻讲话。
姜夔则更是面上虽还带着微笑,身子已随意懒懒歪倒了。
他托着下巴,看向大郎。
姜夔比大郎没小几岁,不是三郎这种因为年纪小太多而不得不对大郎恭敬的少年。
所以他对大郎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果真?若我们有事,大郎还要待在这里吗?”
问出这话,莫非若我们真有事,你也真会走?
另一头的大郎果然因为这话顿了一下。
冬至没几日了,他一直没准备好节礼,好不容易找到弟弟做的好例子,他再不学会开始着手准备,就要来不及了
故而他有些尴尬,嗫嚅片刻,也只道:“我倒不着急可以等。”却绝口不提离开的事。
闻言,姜夔耸肩,不再说话。
三郎更是早猜到了,便也不觉惊讶,只略挽着袖子,为姜夔指清书房里侧的位置:“我这就去了。书房里有一管箫,放于姜哥哥嫌没意思,只管取用就是。”
姜夔说:“知道了,知道了。”叫他快去。
三郎“嗯”一声,又说了几本曲谱的位置,才朝姜夔一礼,舒口气,朝大郎处走去了
三郎所藏的曲谱确实有几分意思。
姜夔歪在榻边,翻了一回,不时扬声打断三郎那边的教授过程,在大郎越来越忍耐的眼神里一句句问曲谱来处、所购店铺、收藏年份,以似乎要将这曲谱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的发问方式,成功收获了三郎面露无奈送来的“你可真棒棒”手势,和大郎无言露出的“你该治病病”眼神。
好在之后,似乎也察觉了两人之间越来越紧绷的气氛,三郎不动声色改变了教学方式,开始从调色开始,进行书画教学。
听到三郎说出“研磨二十圈”,再“加水,再研磨二十圈”的教学方式,姜夔才放了心,忍下笑,不再插嘴帮忙,自顾自看起曲谱来。
太安静的时候,人有时反而难静下心。
姜夔盯着曲谱,只觉字谱都在眼前滑过,却并不进到脑子里。
沉吟片刻,姜夔抬头,见三郎正在把着大郎的手教他画一幅万马奔腾中为首之马的马鬃,两人都集中注意,没空注意一旁,便收回眼神,从袖中掏出个信封。
信中的字词明明都快能背出来了,但姜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看它。
“尧章贤侄,年岁方好吾家侄女,可堪相配”姜夔闭上双眼,兀自喃喃,“然,家嫂有托,诚盼贤侄收敛浮丽习气,才宜成家,随后立业”
萧公萧德藻,这是赏识他的贵人,他万分感谢的人。
萧公要将侄女嫁给他,将他变为自家人,他能懂得萧公的好意。
岳家要求他洁身自好,扫清后院,这他都能理解。
唯有这最后一条
姜夔看着手里的信,看着手里的曲谱,看着自己方才刚写出的词作草稿。
明明肩上是空荡荡的,但姜夔觉得好似被人搬来了一座山岳一样。
他素日似笑非笑的嘴角压下去,张开来,艰难地呼吸着。
他应该如何做?为了岳家的指导,就要依言连所倚仗的词风都改去吗?这和他们豢养的门客有何区别呢?
这就是吃白食的代价,是吗?
发出最后一声出神的长叹时,姜夔已经全然忘记了旁边两人在凝神屏气悬腕作画。
这一声长叹在寂静的室内也宛如平地惊雷,三郎的手虽没动,但大郎却因之一抖,笔下一洇,将墨痕铺开了,覆盖住了方才特意换了小笔、细细用心画出的马鬃。
还好三郎眼疾手快,拿手捏住了大郎的笔尖,制止住了笔尖更进一步的颤抖毁坏,总算不至于叫旁边的画都被毁掉。
但眼下这幅小画也已经算是毁了。
松开手,拿帕子擦了手上墨渍时,三郎还在挺淡定地说无妨:“再来一张”都去挑纸了,不防大郎却发出了声冷笑。
等其余两人意识到不对,三郎惊讶回身、姜夔一愣抬头时,大郎已将笔摔了,发出一声“砰”的声响。
“故意的,是吧?”
大郎面无表情,看向姜夔,“方才就是这样,现下又来这套。找我弟弟到底有何事,你倒是说啊?若是要请教如何应对你丈母娘,那可真是可惜,我家里没人知道该怎么帮靠岳家拉扯却仍屡屡落第的人上进”
最后一句话可就太过分了,姜夔家境贫困不假,寻找有力妻族不假,三次科举均落第也不假,但这都不是被人拿来嘲讽的理由。
三郎清灵的声音都变成断喝了:“大哥!”
“——大哥所言,就是父亲怕也要被囊括。”
三郎道,“口出怨言前,还请大哥三思。”
大郎一愣。
事实上,辛弃疾确实曾两度落第,但那是在金国时,在他加入起义军之前的事。
换句话说,辛弃疾去金国都城是正经科举还是勘察地形的都说不好呢,谁没事会想起来那时候的两次科举?
再加上在那之后,辛弃疾一举立下的战功又像太阳一样耀眼,令人完全忽视了其它,大家便很少能想起辛弃疾科举的过往。
但偏偏事实又确实存在着,这时候被三郎一提出来,各方面都凑巧和姜夔的现状对上了!
被三郎噎得说不出话,大郎又是惊怒又是害怕,还对这个弟弟有些陌生。
素日,他自认对弟弟并无不好。知道这弟弟生来不足,他便随着爹爹一样,对三郎格外和气,甚至于他对同母兄弟二郎都比对三郎更严厉!
眼下他却不得不承认,果然并非一母同胞,就不是一条心。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他竟向着外人说话。
大郎真的觉得自己一颗心被错付。
他被惹恼了,便忍不住冷笑,连姜夔都忘记了,直将目标转向三郎,“怎么,这么说,你也要学姜尧章?”
他略一沉吟,“素日对你宽和,不想你却如此大胆。现下看来,我这做大哥的,却是该代爹爹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沉若闷雷的声音:“是么?代我,教训三郎?”
在屋里众人都随声惊讶转过身来的景象里,辛弃疾缓缓步入室内,看向惊讶行礼的辛大郎:“方才听你骂了这个骂那个,现下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家教何在?你不在外面练武,在屋子里为难弟弟和宾客,这就是你的家教?一无为国之心,二无爱护兄弟之情,身无功名,文不成武不就,自己一样落第过却嘲笑别人,好逸恶劳,毫无友爱——”
最后一声,几乎是咆哮了:“——老子是这么教你的?!”
随后鱼贯而入的,是神色担忧的莲心、韩淲等人。
莲心赶紧朝三郎跑去,“三哥!”
她跑到三郎身边,抓住他的衣摆,上下扫视检查着:“三哥,我们在门外都听着你们的声音了!”
三郎轻轻摇头,摸了下莲心手的温度,便把自己的手炉给她拿好。
辛弃疾仍在狂风暴雨般的训话。
“明日开始,练武场,我必须见到你每日去的身影。不必想着再欺瞒敷衍我,因为你妹妹也会每日前去。说起来,你哪怕肩负过一次做哥哥的责任吗?”
辛弃疾将手搭在莲心和三郎的肩上,最后深深看了大郎一眼,“莲心这么小,晓得谁会向着她,才会跑向谁。”
而方才莲心甚至想也没想大郎是否会照顾她,直接只奔向了三郎,可见平日里与大郎的生疏。
看着眼前的大儿子,辛弃疾叹了口气。
周围都是人,所以辛弃疾吞回了那句在舌尖滚动的“你让我失望”。
最终,辛弃疾也只面无表情道:“我倒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你这个样子,真的能接过我肩上的担子?”
说完,也不再听大郎不住的认错,谁也没再管,转身离开。
辛大郎站在原地。
明明眼睛只是一块曲面而已,大郎却感觉到父亲的双眼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墙壁上。
众人的视线更像浇在伤口上的酒一样,教他几乎窒息,几乎无法忍受。
他转过身,有些尴尬,但还是朝莲心、三郎等人试探地笑笑:“今日这误会闹得可真大啊哈哈。”
屋子中安静着。
莲心等人都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惊讶地看着他
都到了这个地步,大郎的心态倒是颇好,还能如此自自然然地与他们讲话么?
可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明明就不是误会,大郎方才拿那样不好听的话讲人,也绝非幻觉。
最后,众人互相看看,还是莲心干笑一下:“大哥说得是。”
罢了。
她在心中说服自己。
到底辛大郎是大哥,是辛弃疾的大儿子,日后她还要跟随他一同向爹爹学武,天天相见,不好撕破脸——
——但怎么越说越觉得她是自讨苦吃呢?
莲心尚在怀疑地自我反思,辛大郎得了莲心这一个台阶,已赶紧笑着最后客气几句,溜了。
周围几个郎君也耸肩的耸肩,摊手的摊手,前前后后包围着莲心,向外走去。
“马上你每日面对、一同练武的就是阎罗王一样的大郎了。”
只有韩淲叹气,说出了大实话,“小莲心,你自求多福吧,啊。”
大家都叹气了。
韩淲又添:“见不到俊朗的哥哥们,真是要替你惋惜啊。”
莲心也叹气。
——并赠送给韩淲大实话所对应的大拳头作为礼物。
大家都在哈哈哈。
武力压迫下,韩淲只好赶紧认输:“哎哟,哥哥错了。这样,今日莲心随机应变,智勇双全,叫大家甚是敬佩。我们‘去知社’又许久未曾聚会,正好明日陆家兄弟到,我们便在明日以‘女侠’为题,各作诗一首,如何?”
大家:“?”
大家哈不起来了。
大家的目光,谴责地投向韩淲。
——叛徒!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第64章 湖,母老虎和“争风吃醋”。
总之,为了鼓励今日莲心的勇气,众人难逃各赋诗一首的结局。
主要是也逃不了——莲心的拳头在那里举着,韩淲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杵着呢!
大家垂头丧气,绞尽脑汁地一同往回走去。
范如玉在屋里托腮看外面水鸭似的一排孩子,还转头和田田说呢:“你看,果然咱们莲心讨人喜欢。”
田田手里的盘碟摆到一半:“娘子这话是从何说来?”
范如玉:“外头几个孩子全都躲着莲心走,这不是崇敬是什么?”
田田:“”
田田:“是是,娘子说的都是。”
她就当没看见其余孩子防备的眼神好了!
范如玉消息很灵通,不多时,就也听到了方才在三郎书房中发生的事情。
她叫人喊莲心过去正屋。
莲心到时,还以为范如玉也要像方才的三哥一样夸她聪明,便没什么防备地蹦蹦跳跳来了。
却不想迎接她的,是范如玉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听说你出了主意,要与大郎一起去练武场,向你爹爹习武?”
坏了。
莲心看着范如玉的表情,心觉不妙,赶紧嘴甜道:“阿娘这样面无表情真好看!三哥就像阿娘一样,都像母大虫一样漂亮!”
这个嘛
范如玉一愣,和一旁的田田齐齐陷入了沉思。
母老虎倒确实漂亮,只是用来比喻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呀。
罢了。
范如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跑偏,从沉思中挣脱出来,叹了口气。
被莲心这么一闹,就是想严肃,也有些严肃不起来了。
范如玉只得无奈地看着莲心:“你这丫头,还是不觉得你自己今日莽撞,是不是?你大哥是什么人?随你爹爹学了那么多年武,长得像铁塔似的壮,真叫他在练习时给你使些绊子”
范如玉自己说着,眉头都皱得愈发紧了:“我觉得还是不行,你不能去。我得去想想法子。”说着就起身要去朝着外头走。
莲心眨眨眼,上前一步,牵住了范如玉的手。
范如玉的动作被莲心按住,脸上还是没什么好气:“怎么?你愿意挨打?”
莲心:“不愿意。”
紧接着,她又笑嘻嘻道:“那我就努力锻炼,不要叫自己有挨打的可能不就好了?”
范如玉柳眉倒竖:“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有用的话呢?挨打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要挣开莲心的手。
孰料莲心虽然头顶还没范娘子肩膀高,手劲却大,握着范如玉的手怎么都不放,只喊着“阿娘叫我试试嘛”,竟叫范如玉一步都没迈动。
范如玉都不禁小声恼道:“你是泥猴子转世吗?”
莲心不解,也小声:“为什么是‘泥猴子’?”
“滑不溜手,还叫人退避三舍。”范如玉如实道。
话音一落,莲心便果真像泥猴子一样攀了上来,“那阿娘就更不用替我担心了呀!我也会像泥猴子一样对待大哥的!”
范如玉气乐了,莲心又“啊呀呀”地攀着她不放手,她就是有天大的怒气,此时也不禁散了大半。
唉,罢了。
莲心倒是不像她想的那样完全没力气,总归是有自保的能力,也能叫人放下些心了。
嘱咐完那些“注意安全”的话,再看着莲心仰起脸乖乖看她的样子,范如玉终于忍不住了。
她将莲心的身子扯到身边,将小小一个小娘子按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手指在莲心鼻尖儿上点了一下,笑道:“你是哪里钻出来的鬼灵精儿,叫人这么挂心呢?”
莲心今日是为了三郎才出头,范如玉都知道。
只是一方面欣慰,她另一方面又觉得担忧——得罪了大郎,现下家里还是她做主倒还好,但莲心日后出嫁了,她和老辛也老了,家里就要长子做主。
到时候在不知是谁的家里,莲心没个娘家人撑腰,可该怎么办呢?
除非从娘家想法子,找个品行端正的侄子
范如玉拧眉,思绪飘飞远了。
而莲心果然是孩子心性,见范如玉不再发难,便也毫无担忧了,思绪直接跳到了明日的练武:“阿娘,明日练武需要用到武器。我那柄名叫‘吴钩’的刀呢?是不是放在你这里了?”
范如玉回神,想了想,“哟”了一声。
莲心所说的,她倒是有印象。
刚到辛府上时,莲心几乎连夜晚睡觉都要抱着那柄弯刀睡觉。
她还和女使们笑了一回,给莲心专门做了个装刀的刀套,叫莲心晚上能暖暖和和抱着刀睡。
只是之后,因为忙于写字、练诗,又跑去进贤等地帮忙救灾,莲心怕自己那把老刀受意外折断,便托付给了范娘子。
算起来,倒是许久未见她拿着那柄刀了。
范娘子叫田田:“我记着将刀收在我放好衣料子箱子的中间了,你去找一找,是哪个箱子?”
田田应是。范娘子的衣箱有许多,光是冬日大毛衣裳就得一件占一箱,只这个便怎么也有十箱。
好在只是来韩元吉家作客,便没全带上。兼之这刀当初必定是被收在最金贵柔软的衣料中以防颠簸折断,田田循着这规矩,也好找许多。
范如玉又叫人拿来件护心衣,叫莲心明日穿上:“这本是你三哥出生前,你爹爹做的。但三郎用不上,这衣裳也小了,刚好给你。”
“剩下的,还该带些什么?”范如玉一边想着,一边叫人来收拾明日给莲心带去练武场的东西。说实话,她真没什么给孩子准备练武物件的经验,只能猜着准备。
准备得差不多,她便拍拍莲心脑瓜:“这些就差不多了,待会你再去你哥那里一趟。叫他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再给你补齐吧。”
三儿子比她和老辛都要更心细,再说今日莲心也半是为了他的事才招来了练武的差事,叫他出出血,也是理所应当么。
莲心笑嘻嘻,背起了手。
阿娘不晓得的是,三哥已私底下给她了件好东西。
不过,她是不会和范娘子这么说的。
她在范如玉的怀里蹭来蹭去。阿娘多说一会儿话,她就能多在阿娘怀里赖一会儿。
这就是阿娘的怀抱呀。真想永远扎在里面不出来。
范如玉先是摸摸莲心的脑袋,之后忍不住抱住了她的头。
“小丫头,”她小声道,“你和三郎,都是上天赐给阿娘最好的礼物。”
快走前,莲心想起什么,问:“阿娘,你为什么不叫三哥也去飞虎军呢?”
范如玉还拿着那件护心衣,检查上面有无孔洞,没抬头,奇道:“这是什么话。你三哥去那里做什么?太耗神,只怕他撑不住。”
莲心见她没生气,便又壮着胆子,小声道:“可是,我看阿娘对爹爹先头那位娘子很在意的样子呀。”
或者换句话说,若范娘子真那么在乎辛弃疾先头的娘子,怎么会不争这口气?
莲心不是觉得这样对,只是太好奇了。
在现代时,莲心就总听说继母叫孩子去公司和前妻孩子争职位之类的八卦。
阿娘这样在乎先头的娘子,为何会不叫三哥进去做个文职和士兵打打好关系,那又不影响三哥身子,又能做到不落于大哥之下么。
范如玉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护心衣,道:“莲心,你知道吗?‘争风’和‘吃醋’,其实它们是两码事。”
就像她和辛弃疾之间的“吃醋”,其实只是他二人之间的事而已。别说和大郎无关,就是和先头的赵娘子也没有关系。
她就是有气,向来也是朝辛弃疾撒的。
感情是两个人内部的事。两人都没原则问题的情况下,谁非要争风,非要将事情闹出两人之外、牵扯上不相干的人,谁就是上不得高台盘的懦者、蠢人,是要给人背地里笑话的。
莲心说:“没听懂。”
“没听懂没关系,之后你会懂的。”范如玉摸摸莲心的头,“只要记好这句话,以后就能少走许多弯路,避免许多伤害。”
感情的路不是一条坦途。
不论是别人为你的“争风”被你误认为“吃醋”,还是你自己的“吃醋”被自己误以为是“争风”,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人对感情的探索,就像不断拂开湖面上迷雾的过程。
好的感情是一片澄澈的水面,待到波澜过了,你对影自照,会逐渐看清自己。
范如玉看着莲心,想起她从田田、叶叶那里都听到的,对于莲心跟在韩家那郎君身后之事的禀报和担忧。
这就是小娘子的小时候啊。
她搂住莲心,将下巴放在莲心头顶上,轻声道:“阿娘只盼你能永远别受到伤害。”
田田的记性确实好,没过多久,在莲心被范娘子投喂到两碟樱桃煎、三块豆儿糕以及数杯橘子酒时,她就翻出了那柄被金丝锦包裹着的刀,双手呈给了莲心:“莲小娘子,刀找着了。”
屋内半晌没人说话回答。
田田疑惑地抬起头。
莲心:“”
田田:“”
看着被灌得两眼直发晕的莲心,田田温柔的面颊都僵了,她缓缓转头看向范娘子。
范娘子咳嗽一声,慢慢地,挪开视线。
娘子是好人倒是没错,就是不靠谱!
和郎主一样!
赶紧去给莲小娘子拿山楂茶时,田田一路沉着脸,一路愤愤地想。
给翻过年才十四的小娘子白日就喝酒,哪有这样行事的呢!
如果感情真像娘子所说的那样是片湖,那么,娘子和郎主一定是会在湖边打水仗的那种人吧?
“吴钩?吴钩?”
莲心不知道第多少次轻声呼唤。
方才在范娘子屋外,她不好光明正大和一柄武器讲话,脑袋又昏沉沉的,回屋后便一觉睡到了天黑。
现下正是夜半无人时,适合和吴钩联络联络感情——明日她就要上练武场了,临阵磨刀,不快也光嘛。
可惜不晓得怎么回事,吴钩却一直毫无反应。
就在莲心逐渐焦躁,开始喃喃“难道又折断了”“还是送走请同甫叔父再修一回”的话时,一声绷得紧紧的声音才伴着嗡鸣传出来。
“哼,还以为你将我抛在脑后了呢!”
所以,果然是生气了呀。
莲心的猜想成真,但不好明目张胆地笑,只赶紧亲热拍拍吴钩:“哪能呢?不能,不能。只是总在练习诗词,没时间陪你了嘛。”
吴钩:“这么说,你就是默认那什么诗词比我重要了喽!”
莲心嘟囔:“我难得见到这么多大佬,忙着围观,不过分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吴钩有些无言以对。
噎了噎,才骄傲道:“嘁,他们算什么?我也是有大诗人为我作过诗的呢!比如李长吉就为我写过‘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①’,你肯定听说过!”
那是为你哪个重名的祖宗作的吧?
“吴钩”在刀界的起名思路,基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李明”和“王红”呀。
明天还有要求到这位“刀界李明”的地方,莲心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口,只好拍马道:“真是深有底蕴!”
吴钩微微一笑,矜持轻咳。
这还差不多。
第65章 花觚,啦啦队和四元一次方程组。
之后,莲心又殷勤拍了好多句,吴钩才勉勉强强道:“算你有眼光。就勉强相信你这几日都是真的有事吧。”
莲心干笑一声。
说实话,许久不曾碰吴钩,也不完全是因为忙。
不见她都有时间追着韩淲不停跑,也没有去练武场过吗?就像辛大郎一样。
只是,自打上回擒住流寇,被他们的武器反过来锁定位置后,她才意识到一个她在武宁就该意识到的问题,那就是——凭借能听见武器说话的特异能力,来无条件相信武器的行为,实在天真得过了头。
不是所有武器都是好心的。
就像人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私心。
只是没想到这醒悟的过程被她拖着,反倒伤害到了亲近的、身边的刀。
莲心磨道:“好吴钩,我知道错了。明日我要跟爹爹去练武了,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吧?”
吴钩似乎也被莲心磨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只哼哼唧唧地扔下了句“看情况吧”,便缩了起来,不讲话了
阴云翻滚下,辛弃疾双脚分立,抱着胳膊,站在猎猎拂动的旗帜下。
在他身后,站着昨日方惹恼辛弃疾,所以今日照着军营习惯特地早早前来的辛大郎。
而果然,见到早早前来的辛大郎,辛弃疾紧皱的眉头不说松开,倒是确实没有更难看。
辛大郎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父亲是喜欢这样的。
他沉声向辛弃疾抱拳问好:“父亲,今日练武,我会好好照料莲心妹妹的。”
辛弃疾没有立刻表现出高兴或不高兴,只是看着远方,道:“不要太早说这种话。待会看看是谁能照顾谁再说吧。”
辛大郎应了声是。
辛弃疾看着这个儿子,见他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只得说得更清楚些:“和上司、下属说话,没有把握的话也都不要太早说。”
辛大郎再一抱拳,笑道:“是。”
他知道父亲这是在提点他官场处事准则。
按常理来说,他有一个做太守的父亲,官场上的人也会看着情况照顾他的,到了明年,他就该能去富庶地方任职了。
心下感激,大郎便想投桃报李,认真与辛弃疾道:“爹爹放心,我还带了护腕,等会我的这双护腕先给莲心戴,免得她受伤。”
辛弃疾不再说什么,只道:“站好,等她来吧。”
大郎温和地笑了下,颔首。
晦暗的天际下,风从林木的高梢吹来。
远远的,莲心正从练武场的一边跑过来。
就在大郎思索着等会该如何帮助辛弃疾一同教导莲心的武艺时,随着莲心的到来,一旁传来一阵喧哗。
一条横幅在练武场的一边拉开。
大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三郎*、四郎、韩淲、姜夔等乌泱泱一帮人已经全部到场,就是陆家兄弟也已经到了。
众人群魔乱舞,将写有“莲心女侠”的横幅展开后,便开始一边喊着莲心的名字,一边拿着斗篷、风帽等保暖物直挥手仿佛韦庄的某句五字词成精。
三郎面色虽一副“我与这些神经病不认得”的表情,但也站在了众人的前头,朝莲心点点头,摆明了也是啦啦队的一员。
见状,莲心便急拐了个弯,将本向着辛弃疾二人跑去的步伐撤回。
她笑嘻嘻地朝场边几人跑过去,伸出手,像风次第拂动柳条一样,和几人一一击拳。
和三郎击拳时,莲心撅起嘴,将他要退缩的手抓住,强迫他将手伸出来与她碰上;
到了韩淲时,莲心将拳头往回缩了半寸,垂下脸,只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一下,便抿下含着笑的嘴角,迅速略过了;
到了姜夔和陆家兄弟,她的拳头才又伸出去,与几人用力撞上。
忽略身后正在抱着手哀呼的姜夔和陆家兄弟几人,回到辛弃疾身边时,莲心已在手里拿到了提前对她英姿进行歌咏的诗词数张、刀套两条、抹额若干。
她得意道:“爹爹,分你——们两个一些不?”
辛弃疾眼睛都瞪圆了,拎起她怀中的一张纸,回看莲心:“其它的也就罢了,这是能做什么?”
莲心理直气壮:“能增进我的士气啊!”
辛弃疾:“今日又不要你打仗,增进士气做什么用?”
莲心:“养气千日,排气一时。人非萝卜,一泻千里。”
辛弃疾:“”
辛大郎:“”
大郎看看莲心手中的数张纸页,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护腕,最后再看看场外的人群。
他第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
抬眼望去,里里外外,神经病尽茫茫。
有这群神经病在一旁衬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就算他有再多爱护妹妹的举动,也都有种矫揉造作的感觉啊!
今日天阴,好歹没有下了雨来,辛弃疾便叫两人都先打一套拳作为热身。
围观的几人便也窝在练武场一旁,看着辛大郎和莲心两人打拳。
不得不说,辛大郎不愧是曾在军营中待过近半年的人,一拳一招都带着力道。
反正至少,他们这几个拿惯了笔的人是招架不住的。
几人看着在一旁照猫画虎的莲心,便都有些担忧。
她能和辛大郎比肩吗?
韩淲便问三郎:“你觉得大郎的力气如何?”
“能举起一个韩哥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韩淲便又问:“莲心力气如何?”
“能举起一个我。”
众人便又吐出一口气。
韩淲有些不干了:“为何你是被莲心举起来,我就得是被大郎举起?”
三郎倒不在意这些小节,依言改正:“两个莲心能举起一个韩哥哥,大哥能举起两个我。”
四元一次方程组来了!
大家奇异的目光投向了韩淲。
已知:
一莲,等于一辛;一大,等于一韩。
同时,又有:
二莲,等于一韩;一大,等于二辛。
试问,韩、辛谁胖?
韩淲:“”
场外传来一阵大笑声。
听见辛弃疾咳了下,莲心才赶紧收回探出去的脖子,看回辛弃疾。
大郎慢了半拍,也意识到莲心的走神,咳一声,提醒道:“妹妹。”
迎着辛弃疾和大郎两人的目光,莲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辛弃疾只能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
到了练武场上,辛弃疾已不是平日里嬉笑戏谑的爹爹,而是长官一样的人物。
他的眼神威严,并不再与二人玩笑。
见面前的两人都回转了视线,辛弃疾才道:“第一节课,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才能继续接下来的教授。”
辛弃疾道:“那就是,何为‘破’?”
两个侍从随声搬来两只花觚,其中不时传来活物翻腾的声音。
辛弃疾道:“仓库中硕鼠颇多,两只花觚中各逃进了一只。我要你们想个法子,将其中的鼠杀死。”
莲心和辛大郎都愣了。
那是尊大肚小口的花觚,本是用来插花的花器,觚口或许能通过几条花枝,却绝不可能放进一只拳头。
现下,辛弃疾要求他们打碎花觚中的老鼠——如果不击碎花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辛大郎便皱起了眉头,先上前一步。
他侧首朝莲心一点头,“我的力气大,先探探路,若我也击不碎,你就不必试了,也省得父亲责备你。”
随即便大步朝花觚走去。
莲心蹙了蹙眉,默认了,便站在原地,看着辛大郎的动作。
他明显是学过武的架势。
从脚,再到身上,再到脖颈,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
他牢牢地站在地上,全身力量绷紧,宛如怒张的弓。
随即,他后撤一步,拳头猛地后撤,蓄力,随后,抡出带有破风声的一拳!
缸随之碎裂。
一只惊慌的老鼠在满地碎瓷片中窜出。
辛大郎追逐一番,终于将老鼠掐在手中,扼死了。
辛大郎拳上鲜血淋漓,但他并未露出痛色,只朝辛弃疾一抱拳:“请父亲检查。”
辛弃疾检查后,点头:“确实死了。”
于是场上的两人,目光又转向了莲心。
莲心抿了下嘴唇。
场下的大家也都看着了方才的一幕,此时不禁担忧,看辛三郎:“这”
和大郎的力气比起来,你妹妹,怕是危险呀。
辛三郎披着斗篷站在竹下的阴影中。
风将竹竿拂动得像很柔软一样,他的额发也随着风柔软地飘动。
他看着远处招呼人再拿来只缸的莲心,笑了下。
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场上,莲心只沉吟了片刻。
她先去外面蓄水的大缸中灌满半只花觚,随后,她悄悄捏捏手中的吴钩。
“吴钩。”她小声道,“你准备好了么?”
吴钩在她手中,轻声地嗡鸣。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莲心将那柄弯刀向上空一抛。
刀破空,发出泛着寒意的“咻”一声。
随后,在过了最高点的坠落过程中,那刀像有灵性一样,竟疾速而精准地对着花觚口落去。
因为下坠时加快的速度,弯刀带着极大的力度,刀尖撞进了花觚口。
随着“嗡——”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场外的众人发出惊呼声。
辛弃疾笑了。
辛大郎则露出惊讶表情,看向莲心的手和刀,又去看缸,反复在二者之间来回。
最终,还是辛弃疾打破了场上的寂静,笑道:“以点化面,这是你的回答。是么?”
莲心点头。
辛弃疾朝她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莲心,你是个有悟性的孩子。”
他看着不远处的大儿子,再看回眼前的养女。
他的思绪渐渐飞远了。
一个月前他请人多方辗转递至官家案上的请罪折,官家至今仍未回复。
入仕多年,别看在江南西道他尚是如鱼得水、与军民打成一片,他心里清楚,在更加繁华、更加靠近政治中心的临安府,那锦绣之下的斗争有多么激烈,他就算有再多军功,也难敌过党争。
甚至官家都未必能在重臣党争和太上皇的两重夹击下事事遂愿,就更不要提为人臣的辛弃疾了。
前段时间为解困境,动用私兵羁押米商,他从不后悔。
但如果阴差阳错之下,他真的栽在了这件事上,那么他至少要有一个能接过他身上担子的人,至少,要留有一簇火苗,才能保留之后一个重燃的可能。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他应该如何选择呢?
“是谁是‘有悟性的孩子’呀?”
一阵嬉笑声从庭中传来,韩淲正拿指头去刮莲心的鼻尖,哈哈直笑,“原来是我们小莲心!”
大家都笑了,看着韩淲拿辛弃疾的话逗弄莲心。
不想,从前被韩淲笑了多回也只嘿嘿笑着的莲心却恼了,拂开他的手:“涧泉哥哥做什么总随便摸我的脸呀!”
——难道他就一直只将她看作小妹妹、小宠物那样的角色吗?
总是这样逗弄的态度,韩淲的笑话也总是令她多思多想,无法心静。
莲心鼓起双腮,怒瞪着韩淲。
被莲心这样连拍带骂的,韩淲也一愣。
他的手停在原地,显出些茫然:可是方才姜夔还刮过莲心的鼻尖啊,为什么就他不行?
他想着莲心近日总对他大呼小叫、动辄翻脸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收了手。
“小莲心是长大了,涧泉哥哥莽撞了。”他有些无奈地道,手拐个弯,去拿起了茶盏,不再多说了。
受火的人不反驳,发火的人也难堪。
莲心被说得脸涨红,一时也答不上来原因,又恼韩淲不懂人心里的意思,便愤愤跺了下脚,左看看,右看看,扭开头坐在榻上,也不说话了。
三郎方才本在与几个莲心不认得的人讲话,此时见局势如此,远远抬了下下巴。
他起身,走了过来。
第66章 丹药,心血不足和“不讲理”“没有心”。
三郎走来,握了莲心的手。
他观察了一会儿莲心的面色。
他松开莲心的手。
“手都攥红了,方才磨得不舒服了么?”
三郎的声音使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了莲心泛红的手心上。
摊开的掌心中,一片绯红。
惊讶的不止在场的众人。莲心懵懵的,自己也凑近了些被三郎松开的那只手,仔细观察了一番,见没观察出来什么结果,甚至还拿到鼻下闻了闻、嗅了嗅。
却仍是没想起来为何会如此。
方才这么久,她自己竟丝毫没意识到手心被磨红了?
那么,也许是许久不曾用过吴钩,所以才会到如此境地
怎么也想不通,她便挠了挠头,不再纠结手红的原因,只笑道:“不晓得怎么弄的。”
三郎道:“血聚于掌,脉不通,则心血不足。”
他又端详了片刻莲心的手掌:“心血不足则易怒,还是养好手吧。小心些。”
莲心似懂非懂,韩淲则若有所思。
他朝莲心笑道:“这么说,你方才发怒还挺有道理呢。”
因为血都汇聚于末梢,心血就不够了,所以就暴躁易怒?倒没看出来,三郎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医师呢。
莲心的思绪被牵回了方才与韩淲发脾气的事,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方才冲动的怒火,便只嘴硬:“我方才哪有发怒?”
韩淲便又就“方才有没有撒脾气”与莲心逗弄争论起来。
三郎拣起方才没看完的书,心分两用地围观。
坐在一旁看完了全部过程的姜夔悄悄:“这也行?”
三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啊。
三郎的手冷得像冰,方才被三郎握之前,莲心的手明明毫无异常。
想也知道,莲心的手应是被三郎冻红了。
姜夔看三郎一眼:“你是想帮莲心向韩淲解释,才去握莲心的手的。”
如此,韩淲以为莲心真是因为身体缘故才容易发怒,也就不会因此责怪、疏远莲心,莲心也就不会因此而难过了。
三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客观来说,姜夔说得着实没什么错。唯有一点,他说话太直白。
对直白的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往往具有不确定性。
对听的人来说,直白这种十分不确定的因素,有时会促成很好的好事,有时又会促成很坏的坏事。
谁也不晓得姜夔会不会当着众人面就开始抖搂莲心对韩淲的那一点情愫。
所以三郎也不好反驳,面无表情,假装没听见。
姜夔“嘿”一声。
这就有些掩耳盗铃了吧,兄妹两个怎么还一个做派呢!
姜夔便转头,故意扬声:“三郎,没想到你也深纠事物运转机理,这么喜欢‘格物’啊?”
一旁,一个理学弟子已闻声而动,看过来,笑道:“三郎也‘格物’么?由小节寻得莲心妹妹脾性变化之缘故,可见道理不变,不过表现出的现象不同罢了。”
心学弟子则说“不不不”:“所谓‘物’,应是人的意志所指向的,怎能是这种外在事物!”
理学弟子惊道:“你不讲理!”
心学弟子怒道:“你没有心!”
两方便就此争执起来。
夹在中间不时被要求担任辩论裁判的三郎:“”
莲心溜过来,悄悄给他配音:“毁灭吧,赶紧的。”
三郎一手堵着耳朵,一手伸过来,默默按住放下这一句幸灾乐祸的话就想溜走的莲心脑瓜。
莲心见势不妙,赶紧卖萌:“三哥,姜哥哥欺人太甚,我这就帮你去骂姜哥哥!”
三郎静静:“还以为你要去骂韩哥哥。”
这句话一落下,莲心的脸红扑扑,手指绞起来,不讲话了,只眼巴巴看着三郎。
半晌,她悄悄拽一下三郎的袖子,期期艾艾道:“三哥、三哥晓得我方才为什么和韩哥哥生气吗?”
三郎心知今日怕是要又耗在解决莲心冒出来的这个问题了,便附和:“为什么?”
莲心:“——我也不晓得。”
三郎:“”
他知道莲心想说什么了:“你想叫我帮你找找缘故?”
莲心赶紧点头。
但这次与之前都不同,三郎第一回摇了头。
“我也不晓得你生气的缘故。”
见莲心不走,他索性半躺倒在榻上,后背靠在壁角,将书扣在面上,遮住了那一张绮丽面孔,像是要入睡的样子,“你问别人吧。”
他从前帮她解决了不少的感情疑惑,明明就很懂的样子,怎么会不晓得嘛!
莲心心里猜测三郎是故意这么说,只是在卖关子,便膝行过去,拉住他的手不停求:“三哥告诉我嘛。我真的不知道!”
见三郎许久不讲话,莲心便不求了,松开手,一把揭开了三郎面上盖着的书,凶道:“三哥告诉我!”
书被拿走了,三郎的另一只手便拿上来,盖在眼睛上,很不愿意见到光的样子。
他还是不讲话。
莲心的手扒在他肩膀上:“三哥”
熏香幽微。
三郎衣领处传来淡淡的香,因为混合着冷的温度,所以更显吸引。
莲心情不自禁随着那缕香气前倾,去闻三郎脖颈处的香气。
吐息细细的,喷到人脖子上,三郎觉得痒,拿莲心没办法,终于起身,推开她,道:“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不晓得。”
他又没有这样的经验,上哪里去给她解惑?
莲心简直像牛皮糖,都快扒在他身上了,形势迫在眉睫,三郎赶紧朝后退,难得语速都加快了,开始祸水东引:“不如你找更有经验的哥哥问的好。”
更有经验?
莲心的动作顿住,若有所思。
若说这间屋子里有情窦初开的经验的人
那么除了马上要成婚的姜夔,还能有谁呢!
“嘘,你方才与他说那个做什么?”
韩淲将方才自被莲心笑嘻嘻问了“哥哥何时成亲”后就神情僵硬的姜夔拉开,回来对莲心奇道,“你不晓得姜尧章因为岳家要求他在婚前改换词风、不许再写原先的词作而郁闷多日的事吗?”
莲心震惊:“什么?他岳家竟这么说?怎么能这样对人呢?”
韩淲附和:“是吧!”
莲心又道:“不过姜哥哥是高娶,受些委屈,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韩淲也觉有理:“这倒也是。”
莲心又不满了:“涧泉哥哥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呀!”
说完这句,见韩淲面上露出惊讶表情,莲心自己也顿了下。
涧泉哥哥其实也只是鼓励她,才会这样讲话吧?
可她都做了什么呢?这也挑,那也挑,总是这样讲话。总有压不住的火似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莲心有些不安地望着韩淲。
韩淲张开嘴。
莲心惊恐地咬住嘴唇。
韩淲伸出手。
莲心倒抽一口凉气。
韩淲哈哈笑着,揉乱了莲心的头发。
他一边笑,一边道:“三郎这不是说得挺对的?果然心血不足易怒呀!”
莲心瞪着眼睛看韩淲。
半晌,她也禁不住,“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
两人对视,方才的怒火又都消失了。
莲心问韩淲关于姜夔岳家事的其余细节。
这时候韩淲却摇头了:“背后还是不议论了。背后说人坏话,总感觉不太道德,没素质。”
莲心“哦”了声,咬了咬嘴唇。
韩淲逗她:“小莲心又要生气了吗?”
莲心这回却“嘁”了声,将头一扬,骄傲道:“我才不生气,我自有人选去问!”
一炷香后,门口,女使、侍从静立。
三郎垂下眼看莲心:“所以,这就是你来问我的缘故?”
他的手指还拢着衣领。洁白的手指尖,洁白的露出的脖颈。
方才莲心来得急匆匆,女使来通传时,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衣裳也没换完。
不想人来了,却又是这种问题。
三郎叹口气。
若只是问问题也就罢了,虽然他因答得太多已觉有些烦恼,但也不是不能勉强答上一答
但因为韩淲说“背后说人没素质”,她就告别韩淲,来找上他在背后开始议论是怎么回事?
没素质的原来是他吗?
莲心却觉得他的反问很没有道理:“没见哥哥将理学、心学的弟子耍弄得团团转的时候多有素质。”
三郎前几日躲两方弟子时,是在莲心屋子里躲过一回。
而有那之后气定神闲找了个法子叫两方人吵起来后自己撤离的举动在,好像确实也没法子反驳莲心的话
人一旦被捉住了短处,便只好认输。
三郎也没有办法,回转过身:“先进来吧。”
这是答应了!
莲心喜滋滋,跟着三郎的脚踪进屋了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飞也似地过去了。
大郎对三郎节礼的抄袭事件基本上算是告一段落了,有莲心这混世魔王(去知社小伙伴内部权威评选)的干扰下,每次大郎在练武后放松的间隙中打算去回房作画时,都会被莲心缠上对打一番。
而大郎往往都会被莲心飞速进益的招数和力气震惊,选择加练。
节礼的事,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耽搁下来。
直到冬至前一日,大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一点点的不对,但也有些晚了。所以他去了陆游家住的屋子里拜访,并请求书法大家陆游的指导去了。
只要不搞别的,莲心一众人才没无聊到去干涉他送什么,便都不再管了。
而辛弃疾对大郎和莲心在练武场上的态度也令人奇怪的淡定。
冬至将至,来韩元吉这文坛前辈住处拜访的人愈发多了,莲心、三郎等人有时也由韩淲领着,去和外面来的人交际。
听见莲心和大郎一同练武时,来人大多会露出“你?”这种疑惑又尽力不失礼貌的表情。
只有这种时候,莲心才会像冬眠中突然被惊醒的小松鼠一样,会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在南宋呀,她是在古代。
一个小娘子和郎君一同练武,算是颇为出格的事了。
但辛弃疾和韩元吉并非一个作风的人物。
进贤县令当初被敲走几万缗的事在私底下已经传开,辛弃疾又是武将出身,天然就叫只舞弄过笔墨而没弄过刀剑的文人有些望而却步。尤其是当辛弃疾被人隐晦询问后,微笑着一边说“你说什么方才没听清”一边不小心捏碎了只茶盏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多嘴了。
故而总的来说,虽拜访的人多,到底最后也没有谁真明面上问出了口。
去知社的一众小伙伴就在四处作歪诗并被韩元吉打、跟着辛弃疾骚扰陆游家名叫“小於菟”的猫并被陆游追出来打、调解莲心和韩淲吵架并被莲心暴打的日子中,日益亲近起来。
人高兴时,会弄不清今夕何年。
当冬至前一日的中午,陆游家所住的院子中传来一声惊天的爆炸声时,众人甚至以为是爆竹声。
大家呆愣愣地看着陆游咳嗽着,从冒着黑烟的屋子里走出来。
“炼丹出了些差错。”
陆游头发散乱,脸上略有污渍,见众人盯视,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拱手,“待丹成后,我分与大家一些,略表一些心意。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莲心莲心虎躯一震。
她看看左右,陷入了沉默,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好家伙!
传说中的快速投胎套餐之超浓缩金属、硫磺、水银混合物竟在我身边!
第67章 双鹤,德行和美人脾气。
莲心捂住了鼻子。
而看其余人中,除了素来性情冷淡的三郎,以及郁闷多日、一直没什么精神的姜夔没什么动作,剩下的大家都似乎颇有兴趣。
他们一边议论着什么“养生”,一边纷纷包围起来陆游,和他讨论起来。
莲心目瞪口呆。
养生是这么养的吗?转生还差不多吧!
但以现下人将朱砂都能当礼物送来送去的风气,想也知道化学老师是没有就业空间的。
莲心只能咽回了劝阻的话。
她问姜夔:“姜哥哥怎么不去求一颗。”
姜夔没什么兴致,只应了一声:“长生也不能解忧愁啊。”
莲心和三郎对视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上回,她在三哥那里就听到了些关于姜夔岳家的消息。
姜夔自小丧母,十四岁丧父,打小在已出嫁的姐姐家生活。长日寄人篱下,他憋着劲想要考出一番成绩,偏偏三次科举均落第,其不得志,简直令人叹息。
好在幸运的是,前两年,姜夔终于作出了一篇传唱颇广的《扬州慢》,开始逐渐在文人中打出自己的一番风格,被人赞为“清空”,也受了萧德藻的赏识。
萧德藻和姜夔的父亲当年曾是同科进士,也算有同年之谊。
兼之萧德藻极欣赏姜夔之才华,故而才能做出要将侄女嫁给姜夔的举动。
萧德藻在文坛中的地位,几乎与陆游相当,甚至是杨万里极为敬仰的前辈。
然而,文坛中的地位并不代表权势,兄长家的想法与萧德藻也并不一定相同。
虽然萧小娘子的长辈同意了这门婚事,却并不全然满意,备婚过程中,屡屡对萧德藻和姜夔提出多条意见,甚至包括要求姜夔改变词风。
这种要求对一个文人来说,确实有些少见。
众人循声而来,你一言我一语安慰劝解了半晌,多是责怪萧家过分的。
三郎却道:“萧小娘子十分美貌。矜贵些也正常。”
莲心不禁笑道:“三哥,你站在谁那边呢?”
要说心里话,她没觉得萧小娘子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不过是来自岳家的下马威嘛,看韩淲等人的表情,也未必真觉得姜夔的郁闷有道理。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何况还是在朋友本人面前,他就这么说出大实话,真的好吗?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不知为何,听了三郎的话,另一边的姜夔脸色却好看了不少。
在莲心疑惑的眼神中,众人也笑了。
最后一个过来、只听到了个尾巴的韩淲笑着敲了下莲心的额头。
你自己想呀,在姜尧章面前,说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被未来妻子嫌弃,或者说他未来妻子因为美貌而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看不上,这两样,哪样能叫他好受些呢?
韩淲叹了口气。
唉,美貌就是最大的武器。
不见三郎小时候来到韩元吉家,脾气比现在还冷淡,年纪又小,一到了生病的时候心情烦闷,情绪极不稳定,来一个瞪走一个。
就是这样,照旧有大把大把来韩元吉家拜访作客的小郎君小娘子看过三郎之后,悄悄来朝韩淲打听病榻上的美貌郎君是谁,却丝毫不记得韩淲本人叫什么
韩淲收起思绪——不能再想了,好酸。
好歹他也是个清秀郎君吧,怎么屡屡沦落到这种境地?
要是他议亲的时候能有三郎这种待遇,那该多好啊。
韩淲畅想起来。
另一边,其余人自然不晓得韩淲在想什么。
方才被三郎一打岔,连着姜夔,大家都又笑了一场,反而不烦闷了。
同样,萧小娘子为难的那些事,也都并不算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谁还不是个颜控呢!
萧小娘子那叫过分吗?那叫美人脾气!
听到三郎的话,不论别人怎么想,莲心抬起头,小声问三郎:“三哥,你的‘社交量化指标’又有新发现了?”
之前在庐山上时,三哥就十分纠结的社交印象由什么因素构成的问题,现在他终于想通了吗?
——你终于发现“美貌”二字在指标中所占的比重有多大啦?
三郎说是:“虽然大家都说以德行交友,能做到的却寥寥可数”
莲心从这句话里微妙地感受到一点不满。
她眨眨眼。
看来三哥对这件事,仍是似懂非懂呀。
三哥难得这么迟钝呢。
她抬头看三郎。
三郎也疑惑地回视她。
而另一边,听到这兄妹二人的对话,姜夔难得一扫多日以来的沮丧,“扑”的笑了。
众人也忍俊不禁。
名叫翁卷的年轻郎君连茶都笑得吐了出来,指着三郎道:“三郎,莫非你以后娶媳妇,也要靠德行折服么!”
韩淲也摇头,笑着去拍三郎的肩膀。
三郎:“若有德行,自然靠德行。”
你们这群没有德行的,才会想到靠脸!
冷漠如雪的人一说起笑话来,威力比常说笑话的人还要大得多。
大家都被难得愤怒的三郎逗得笑成了傻子,只有莲心没听懂。
见大家笑成了这样,虽不知他们在笑什么,但按他们往日的德行,想必不会是什么好话,便立刻仗义站在三郎身边,举起拳头,不许他们笑:“谁敢笑我哥!”
大家继续嘎嘎嘎。
就在莲心恼火得直搓拳头,要检验下自己练武的成果时,屋里传来声:“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众人闻声转头过去。
方才讲话的王娘子从陆游的炼丹小室中走出来,脸上也有些狼狈的灰渍。
王娘子正对着陆游恼火:“陆游,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看来,方才陆游炼丹炸炉时,王娘子也在屋子里
这次莲心连着众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陆伯父啊陆伯父,同甘不一定有媳妇,共苦倒是想起媳妇了,你这简直是作大死呀!
王娘子连素日的温柔都不见了,仪态全无,不停数落着陆游炼丹的行为:“连月来炼丹炸了几回炉子?又炼出了什么?你连小节都不记得,还得我给你收拾残局,连随身东西都险些被炸了”
说着将手中的一物含怒抛给了陆游,瞪着他。
陆游却始终未动怒,接过王娘子扔来的东西后就爱惜地抚了抚那长条状的东西,微微一笑,颔首:“多谢娘子将我的枕头从丹室中救出。”说着朝王娘子深深一揖。
王娘子一愣。
她的怒火似乎也被一捧水浇灭了似的,停了半晌。
许久,她才又找回方才的声音。
就像是打定了主意重振旗鼓一般,王娘子改变策略,盯着陆游,浅浅笑一笑:“若不救出来,只怕你又要日日哭着喊你的心肝呢!”又问周围的人,“你们也是见到过你们陆伯父宝贝他那菊枕的样子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讲话带上了其他人,大家都有些尴尬。
陆游却仍未恼怒,而是道:“是我欠娘子的情。”
大家仍然尴尬,想走的不敢走,不想走的也面露肉麻,闭了闭双眼。
倒是王娘子,这时候却手足无措起来了。
她顿一顿,神情还是僵硬的:“不过顺手的事”
直到陆游又反复道谢后,王娘子终于渐渐消去方才的阴霾,面露喜悦,甚至殷勤道:“说了别和我客气了,这又不费事下回我再给你的枕头做个套子吧。”絮絮说了起来。
莲心站在一旁,有些无言。
她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再看看,周围的人都在笑,甚至方才还怒气冲冲的王娘子也在笑。
那么,她似乎也没有不笑的理由。
可是,她又觉得嘴角沉重。
左右看看,在一众微笑的脸中,她只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三哥。
莲心心下稍有安慰,凑近了,小声问:“三哥,你也觉得”也觉得这几人挺没法评价的吗?
三郎轻轻说不是:“方才想起你冬至节礼想送韩哥哥朱砂。”
见莲心的慌乱样子,他补充:“我看这样子,你还是少送点吧。”
莲心仍是没弄懂三郎话里的意思,却先看着三郎的鼻血缓缓流了下来:“”
再一摸自己的鼻下,一抹一片湿滑,手拿下来展开一看,也是一片鼻血:“”
莲心陷入了沉默。
啊啊啊啊!
忘了这是水银桑拿房了!
陆伯父,你造孽不浅啊!
另一头,陆游和王娘子一群人不知为何却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甚至王娘子要替陆游搬走丹炉时,丹炉一歪,两股浓烟又冒了出来,也只呛得她连连咳嗽,脸上花了一片。
见状,陆游一愣,难忍笑意,咳了一声。
见陆游这样,王娘子的脸色立刻又转为尴尬,有些僵了。
眼看着第二次水银大战即将打响,莲心生无可恋,只想赶紧走,忙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笑道:“此等浓烟,好像仙鹤飞出丹炉之中,真是仙气飘飘呀!”
三郎也没好多少,掩着下半张脸,微笑,语速加快,接上:“仙姝出于仙境,今夕何夕,却能得一见。”
辛太守家的这一双兄妹,倒是会讲话。
王娘子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这才被哄高兴,与兄妹二人寒暄两句,拎起方才被炸出来的丹炉,喊陆游:“郎主,我们走吧。”就要离去了。
临走前,她不忘朝莲心笑道:“小丫头,你嘴这样甜,日后也会和我一样,遇见如意的夫婿的。”
她怜惜地摸摸莲心的脑袋,“一辈子都要高高兴兴的。”
说完,王娘子这才真的离去了,只留下一个脸色复杂的莲心。
遇见一个陆伯父这样的丈夫
莲心目送着王娘子的背影离开,嘴角微微抽搐。
王娘子,你这话,到底是祝愿人,还是诅咒人呀!
【依照旧版《耆旧续闻》存本记录,陆游高祖陆轸晚年时*“专意炉鼎”,一回丹药将成,却因某事触怒夫人,而被击破丹炉,其中丹药化为双鹤飞去①。学术界公认,此为后人凭幻想杜撰,绝非可靠史料。然而,依据3139年新发掘出的辛赣著作,此观点的可信性具有了新的思考必要。
由于年份久远,古籍仍在复原中。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从现有复原出的资料已可知,“丹药化为双鹤”事件在纸面上可考的最早记录应为出自辛赣、虞莲心伉俪笔下,且其主角也非陆轸,而是陆游本人。众所周知,二人少年时曾与陆家交游,因此,“双鹤”传闻可信性将得到极大提升。
关于“双鹤”问题的真实性与主角,由于可考史料不足,相关人员仍在进行进一步考证。
——节选自《耆旧续闻新考》,3141年增补版】
第68章 小狗和占理。
明日冬至,今日到韩元吉家来拜访的客人源源不断。
——拜访韩元吉,顺便还能顺带着见到辛太守,甚至也有陆游、姜夔等人,这种买一送多的大促销活动千载难逢呀!
因为这个缘故,来的客人实在太多,家里的孩子也不得不被拎出来见客人,分担下客流。
送走第六位官员时,莲心呼了口气,悄悄探脖子,去看隔壁被更加密集的人群包围的韩淲、三郎两人。
姜夔也在舒展肩膀,笑道:“如何?和他们比,我们还是挺好的吧。”
好歹不用因为和韩元吉关系太近,所以需要替他招呼那些轻不得重不得的客人,而只用意思着招待一下不太重要的就好了呀。
来人太多,男客两个屋子,女客两个屋子。
方才姜夔在不太重要的男客屋子和女客屋子各走了一遍,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大家都哄得哈哈大笑,这才志得意满地有空和莲心吹牛。
莲心懒得理他:“是是,姜哥哥,你比我家乡的狄行首还受欢迎。”
姜夔还得意呢:“那当然,我是谁?”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我和行首比?”
莲心说对。
姜夔便又很高兴,瘫倒:“我也有那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么?”喜滋滋自得其乐起来。
莲心很无语,只得不理他,一气向外走。
就在走到屋门口时,莲心突有所感。
窗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人声,笑声、恭维客气声和私语声混杂在一起,无端有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感觉。
“等等”
莲心停下脚步。她看向屋外。
屋外走来的,正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看见那一张面孔的那一刻起,屋内炭盆送来的暖风熏得莲心的耳朵发热,大脑也开始发热。但这绝不是像面对韩淲一样时的含羞或者什么别的。
而是愤怒。
莲心握紧了拳头。
屋外的人因为察觉到目光,回转过身子,和屋内的莲心对视。
看见满面恼怒和恨意的莲心,他先是惊讶,随后略一笑。
“好久不见。”他笑道,甚至有种彬彬有礼的错觉,“你逃到这里,过得如何?”
面前的人,正是曾因套话不成,就要将莲心灭口的那位武宁县丞。
只要长了眼睛,应该都能看出县丞的不善。
姜夔惊讶地看向莲心,从榻上起来,坐直了,小声问:“这是谁?别理他。”
但莲心不肯被姜夔拉走,仍瞪着县丞,冷笑:“你敢走近一步?这里都是我家的人,你敢做什么,全是自寻死路!”
县丞不由得笑了,他叫周围面露好奇的同僚都先离去,自己走过来:“你的家人?哥哥?那个带着妻儿远走高飞的逃兵吗?”
他说的是莲心的同父异母哥哥,也正是莲心曾从庐山逃走去投奔却发现他早已溜走的那位哥哥。
真说有多深的感情,那着实不至于。
莲心与这位哥哥并不熟悉,他跑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并不难过。
但这也不代表她能任由别人拿这个来刺她。
莲心眯起了眼睛,从屋内转向屋外,朝县丞身边走去。
“小丫头,怎么叫你混进韩公的家了?”县丞还在说话。
就在说话的空档,他左右查看一番,没看见她的哪位长辈随行,心下便放松了不少。
他这么半老的男人,见到莲心这样大的小娘子,恩怨都是其次了。有着轻视做助力,最先起的是色心。
越是食腐肉的秃鹫,越喜饮清澈甘泉,以此洗濯自身肮脏的羽毛。
他也不是例外,见到莲心身边没有个长辈,言语也随便了起来,“听说韩公家美姬众多,莫非你也是其中一员”
一旁姜夔惊怒,莲心也冷笑。
方才本还犹豫,想着是否该在这时候、这地方给主家惹麻烦,但县丞嚣张至此,再不出手,以她的脾气,憋下去,她爆发的时候就会成为最大的麻烦!
莲心掏出袖中的朱砂盒子,两眼在他身子上下逡巡着,思考着该往他鼻孔塞好呢,还是耳孔里塞好。
唉,都怪当时没好好学化学,早知道有今日,她必得问清楚,人是被朱砂堵住鼻孔中毒更深,还是耳朵,或者其实口服效果最好?
就在县丞因莲心这上下打量、一时阴狠一时冷笑的表情而莫名其妙时,一道窈窕身影像一阵风似的,从几人身后刮过来。
赶到的范如玉脚步生风,大步赶来了。
她按住了莲心的手,身形一动,挡在莲心前面。
“何方贵客,在这里吵嚷。”
范如玉面上是微笑的,眼中却冷冰冰,因为美丽,所以愈加锋利不可逼视,“怎么回事?”
县丞看见范如玉,莫名一笑。
原来是找了个人家寄养啊。
也是,看她亲哥那样子,根本没个担当,怎么可能管她。只怕她现下就在别人家寄人篱下,日子且艰难着呢。
老男人记起仇来像反刍,是最爱念念不忘的。县丞先前被莲心下了面子,隔了几个月,仍然如鲠在喉,见着莲心过得仿佛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他便朝眼前这位仿佛脾气不大好的美貌夫人意味深长道:“这位娘子,我与虞小娘子此前见过,她的品性脾气可不大好,娘子真是辛苦”
但范如玉哪有耐心和人弯弯绕绕,忍过了两句话,一听:怎么还不到正题?
便压不住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去:“这位官人,你讲话简单些!”
县丞一愣。
不对啊,这是家中长辈该有的态度吗?
她不应该先训自家孩子吗?
他便又笑道:“这位娘子可能误会了”
“停。”
范如玉最受不了有人啰啰嗦嗦,见他一叙三千里的长舌架势,头都大了,喝住了他的话头,又提示:“简单些!”
县丞完全没意料到范如玉这样的态度。
他脸上下不来台,想再迂回几句,又怕范如玉又下他面子,只得道:“也没什么,只是方才与娘子家的小娘子有些口角。”
范如玉看了眼莲心,也不笑,只问她:“你占理还是他占理?”
莲心:“我占理!他先言语不尊重人的。”
县丞忍不住好笑地插话:“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尊不尊重?”
话未说完,却被忍无可忍扭过头来的范如玉打断:“叫你不要啰嗦,三番两次的,听不懂人话么!”
好一只母老虎!
县丞话头屡屡被截,脸色也不好看。
但范如玉气势惊人,美丽兼具威势,那种睥睨的神情,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能有这种气势,显然不是出自什么平民家。他在武宁县内的追捕令,也就在县内撒撒威风,真出了自己地界,还是在貌似是大人物家眷的范如玉面前,不可能拿出来耍威风。
只得自己吃了这个亏。
最后,县丞也只皮笑肉不笑一下。
看着眼前莲心被这美貌娘子半搂在怀里,并不像会被人苛待的样子,他心中不满,又无计可施,只得甩甩袖子,“哼,没教养的野丫头。”便走了。
而就在他离开的间隙,莲心的视线停顿在了县丞身边的那侍卫身上。
他的衣裳纹路,如此眼熟
那正是当初曾追捕她的侍卫。
那个金人侍卫!
莲心几乎立刻就想冲出去。
可范如玉的手拉住了她,制止住了她冲出去的动作。
莲心急切道:“阿娘,那是”那是个金人!
范如玉见莲心吞吞吐吐,再一想她上回从县丞追捕中逃出的样子,还能不知她想做什么?
她立刻道:“不许再提上回的事。爹爹与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莲心一急,又一顿。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辛弃疾听过她向他告状的话,不但不依言追捕县丞的外族侍卫,反而摇头,令她不要声张。
爹爹看起来粗疏,实际心细如发,也许爹爹有他自己的考量,但要叫莲心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侍卫在大宋境内大摇大摆地走着,又哪有那么容易?
正在莲心悄悄盘算时,范如玉想起方才的事,又忍不住回身教训莲心:“这种老贼,嘴脏成那样子,和他废什么话?只要揍上一顿就老实了嘛。”
莲心提醒:“阿娘,你现在是在教训我。”
范如玉拍了下额头,说“对”,又回到正题:“总之,之后不要再去自找危险了。”
她紧紧盯着莲心,“金人身强力壮,你虽有武艺傍身,却到底年岁尚小,绝不许私下里轻举妄动。你听懂阿娘说的了吗?”
以辛弃疾的脾气,别说他现下是一府太守,就算他只是个县令,一样敢下黑手整治狗胆包天敢打他女儿主意的人。
之所以对这武宁县丞这样保守,是因为武宁县丞虽位卑,背后却有尊临安府的大人物。
虞公甫死前曾留下过线索,从莲心拼命抢回的书信中,夫妻二人拼凑出一些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的信息。
在武宁县丞背后支撑的,极有可能是一位素有贤名的宗室甚至就在前不久,他还大败羌人,深受官家信重赞赏。
几条信息一综合,夫妻二人早已有怀疑的人选。但那怀疑人选却不敢真的说出来。
那一位,也会逼迫虞公甫将武器以次充好、犯下勾结金人入境这种大罪吗?
而这样怀疑的话语,要么永远不说,要么就是收集好足够的证据,一击致命,否则以那人的宗室身份,全家都将惹来杀身之祸。
而这些,都不是莲心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想到这里,范如玉的声音又压低了:“不许再去追县丞,记住了吧?”
莲心不知内情,只不满地撅了撅嘴。
明明就是不许她因为今日吃瘪而再私下伺机报复嘛。
见范如玉逐渐瞪起来的双眼,莲心只好举起右手,向范如玉信誓旦旦:“阿娘,若我再去想那个奸细那个侍卫的事,我就是小狗!”
范如玉这才放下了心,拍拍莲心脑袋,离去了。
莲心留在原地,面露神秘的微笑。
第69章 汪,乔相扑和“知识就是财富”。
这天下午开始,莲心迷上了用“汪”来代替说话的生活习惯。
范如玉说:“莲心来吃饭。”莲心回复“汪”。
三郎叫她:“莲心来包节礼。”莲心回复“汪”。
韩淲逗弄:“莲心要送我什么?”莲心也回复“汪”。
人的生命,“汪”里来,“汪”里去。一切皆可汪。
对此,辛弃疾大为不解,试图学着用“喵”来和莲心进行交流,未果。
后来范如山试图加入,学了老虎叫,来和莲心和辛弃疾讲话,却反促成了莲心和辛弃疾的猫狗内部团结,最终被二人联手吼退。
韩元吉跃跃欲试,综合了成功的经验(辛弃疾)和失败的学习经验(范如山),却因犹豫苦恼于该学什么动物叫而失了先机,叫杨炎正抢了鹅叫的主意,最终不得不转而向陆游求计。
陆游:“”
陆游实在耻于与这几个不靠谱又为老不尊的家伙为伍,理都没理,叫上了几个孩子,带着他们外出去了
冬至前一日,街上人群密密麻麻,攒动如菊,仿佛再加进去一个人,街两旁的屋舍就要被挤塌了似的。
莲心跟在陆游身后,只觉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挂上了色泽鲜亮的旗帜,上绣各式各样的字和图样。其遮天蔽日,走在街道上,根本看不见天空,而只能看见各色旗帜猎猎交错拂动。
空气中有股新出炉糕饼和桂花混杂的好闻味道。
已是一年冬日了,桂花开到尽头,香也到了尽头,叫郎君们如释重负——“衣裳上终于不会再有刺鼻浓香了!”。
这叫韩元吉的小女儿很不高兴:“桂花香着呢,是你们不懂欣赏!”
莲心也声援:“就是,就是!”
韩元吉家中种植许多桂花,待得久了,香气几乎渗入骨,这大约也是许多郎君不喜欢的原因——堂堂男子汉,浑身香气是怎么回事!
但人家香人家的,关他们什么事。平白散香还会招骂,这上哪里说理去?
想起现代有位作家还为香得浓烈的花伸张正义,莲心方才的不爽快也散了。
她偷偷笑起来,不期然,视线碰上了韩小娘子的。
四目相对,莲心对她颇有些亲近了不少的战友情谊,便连连拱手:“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小娘子也朝莲心拱手:“那当然,我姐姐原先就可喜欢桂花啦。”
莲心想问问为何会有“原先”之词,但街上好玩的东西样儿实在太多,只稍稍瞥了眼左手边精致华丽的纸画摊子,神思和口水便都一齐飞了过去,也无暇纠结于小娘子口中所说的用词了。
待到韩淲过去将扒在纸画摊子前的莲心拎走时,还笑话她呢:“要不冬至节礼涧泉哥哥送你这个得了。”
莲心一愣。
她试探道:“若要了这个,还有其它的吗?”
韩淲奇怪:“自然只能要一个。”
莲心便摇头,笑着道:“那我还是不要这个啦。”
开玩笑,韩淲给她亲自准备的礼物,和街上随便选择的一个物件,心意轻重,显而易见,谁都知道怎么选择呀!
当然,虽然韩淲不能求,但是另一个哥就不一样了。
莲心转而去骚扰躲闪不及的三郎,一会“汪汪”,一会“喵喵”,抱着他的胳膊,在纸画摊子前不肯走。
三郎被她闹得头晕。
他扛不住了,和她谈条件:“若我挑一个送你,你待会就不许再扒在摊子前不走了,行不行?”
他也是要脸的,偏偏被莲心八爪鱼似的抱住了,一步都挪动不得——他就是答应了要掏钱,也得能动一动胳膊才行啊。
脸丢多了,人就会习惯。
力量太过悬殊,三郎索性也放弃挣扎了,就这么任莲心抱着他的胳膊发出一声欢呼似的“汪”,脱缰似的狂奔过去,牵着他到了摊子面前。
他拿着荷包,问她:“哪个?”
莲心“汪”一声,指向摊子上一个。
摊主惊疑不定,看看面前仪容整洁的笑眼小娘子,又看看更加整洁的少年郎君。
——外表看起来,这两人也不像傻子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
做生意的,最讲究来者是客、童叟无欺。自然,傻子就更不能欺了。
他便好心提醒:“小娘子,小郎君,我们这纸画,是不能退换的。”
三郎嗯一声,看莲心,提醒她:“之后不能换的。”
莲心又“汪”一声。
三郎便点点头,与摊主道:“晓得了。”将钱给他,“劳驾,包起来吧。”
在摊主见了鬼的眼神中,三郎带着莲心离开了纸画摊子。
方才溜走的辛弃疾这时候才姗姗来迟。
辛弃疾是回来笑儿子的,勾上三郎的肩膀,挤眉弄眼:“儿啊,你怎么就不晓得跑呢?”
莲心听了这话还不平呢:“爹爹你什么意思,都拿我当包袱啦?这算什么呢!”便和辛弃疾又汪汪对吵起来。
三郎面带微笑围观:跟你们出来,算我倒霉。
这一通下来,他被这二人折腾得受不了,身子也倦了,又懒怠与他们讲话,与身边侍卫打了个招呼,便去街边寻了个茶铺歇着去了。
华灯初上,路边的铺子逐渐点上了各式的小灯,明暗不一,光影都在风中飘摇。
身后,莲心和辛弃疾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争吵,默默望着三郎裹着斗篷远去的背影。
莲心小声问辛弃疾:“爹爹,三哥的身子打小就这样吗?医师也都没有什么方法吗?”
“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就是先天体弱,没有法子。”
辛弃疾叹了口气,也不闹了,揉揉莲心的脑袋,“上个月信州来了位有名的医师,本以为会有用,请了来,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唉,这样下去,我都不忍心叫医师来了,只会叫三郎一次又一次失望”
辛弃疾望着天边的月色,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他已不再是一方太守。
他只是一个父亲,因为孩子体弱而担忧的父亲。
莲心也低下了头,心里难过。
三哥什么都好,偏却有这样的遗憾,又算什么呢?人无完人?
她小声道:“爹爹,那我们走吧,别再叫三哥费神了。临走前再叫他,让他好好歇歇。”
辛弃疾便答应了。
他点点头:“喵。”
时人重视冬至,甚于过年。
家中就不说了,韩元吉家眷早已在其余客人的帮助下囤积好了各色食物,小孩子隔一刻就要到会客厅煞有其事地转一圈,漫不经心地顺走案上的几样糖果点心。
官府更是在冬至这一日放松了平日里本就不怎么严的管制,允许百姓上街玩赌博之戏,以庆贺年节。
韩元吉所居住的信州在秋日时灾情甚重,彼时管着隔壁隆兴府的辛弃疾却已大刀阔斧整治完了米商,百姓的饥荒迎刃而解,而信州太守焦头烂额,实在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辛弃疾官邸处,请求借粮。
他来时就是抱着不行也不损失什么的念头来的,毕竟江南西道都在灾荒中水深火热,救灾情况都是政绩,叫辛弃疾借粮,基本等于妄想。
当时隆兴府的上下官员听到信州太守来意后,也大多先露出个瞠目结舌的表情,随后面露愤慨,一柄又一柄的眼刀朝他飞来。
那时候,他本都不抱希望了,辛弃疾的口碑说坏不坏,但说好也有些勉强——在临安府,辛弃疾贪财好色的名声就像他年少时的战功一样远扬。
但没想到的是,辛弃疾却龙行虎步而来,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说一句“均为赤子,皆王民也①”,就挥挥手,将粮借给了信州。
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感想:传言果然不尽真实啊。
辛弃疾本人绝非被一些人传得嗜杀暴戾的什么贪官,相反,他是个心中有百姓的好官;而除此之外,辛弃疾也绝不可能是因为武力减退才转而做文官的辛弃疾掐着他胳膊拎起来的动作,叫他白白贴了近十天的膏药!
以后谁再说辛弃疾已非良将,他就和谁急!
总之,有这一重借粮情谊在,自打辛弃疾来了之后,信州太守就对辛弃疾一切做事大开绿灯。
擅离职守?哎呀没事啦。
在韩元吉家天天搞爆炸?哎呀没事啦。
在街上学狸奴叫,在百姓中有了“狸奴神附身”的传说?
没事,没事,通通都没事,和借粮之恩比起来,这算什么!
但有一件事——
侍从偷偷和谢太守道:“辛太守在街上连赌十轮,次次赢钱,招的众怒不小呢!”
“次次赢钱?”
谢太守惊呆了,震撼了。
他猛地从卧榻上坐直身子。
他打小就有逢赌必输的毛病,哪见过这种场面!
坐立不安了一会儿,谢太守犹豫片刻,还是敌不过内心的崇敬和不信,决定去看看。
不说别的,要是真是赌神现世,那他去沾沾光,不也挺好吗?
世界上其实没有赌神。
走回街上后,被不太正的上梁辛弃疾偷偷摸摸教了两招法子,莲心的面部表情从“爹你真不要脸”缓缓变为了“知识就是财富诚不我欺啊”。
——咳,数学知识,和体育知识,也算是知识嘛。
根据骰子在竹筒里的声音辨认点数,这是体育课程中的灵敏度训练;
根据庄家比的手势中破译作弊言语,这是小学数学课程中的“你也来找规律吧”课后奥数题。
靠着好学的态度和速度,莲心一路从街头赢到了街中。
和辛弃疾勾肩搭背着,两人走到了街中心最热闹的一处摊子。
摊主热情地请二人来看他们表演:“来看看‘乔相扑’吧!”
莲心好奇地探头探脑,看过去。
所谓“乔相扑”,其实就是相扑的变化版。
和普通相扑之戏不同的是,“乔相扑”是一人穿上各色鲜艳戏装和道具,打扮成喜庆好笑的样子,操控着木偶人,为观众作出一套排演好的相扑表演。
周围百姓不断叫好,莲心被韩淲扯着站好,专心致志看起来。
场上,一个戴着只画得有些呆板的鱼头头套的人操控的是红色木偶,另一个和他对打的则是个戴着猫头头套的操控蓝色木偶的人。
猫头的木偶正对鱼头的木偶拳打脚踢,鱼头的木偶蜷缩成一团,眼看着就要不敌。
一旁的人指点:“还是猫头的厉害,他马上就要赢了!”
众人多是附和。
韩淲也赞道:“编排得真是精心。就是武力有些悬殊,一边倒就没有意思了。”
莲心却道:“未必。”
她紧紧盯着鱼头的木偶,轻声道:“你看那鱼头人的木偶,虽不断腾挪躲闪,却都是往着小河边躲的,他马上就要”
韩淲笑道:“是吗?”有些不信,但也没有说什么,只盯着场上,关注着后续发展。
周围人却不愿意了。
他们纷纷为输赢与莲心争论起来——“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没见识就不要瞎说!”
莲心也不急,只撂下一句“谁说错了谁才没见识”,便理也不理几人,只自己趴在围栏边继续看起打斗。
直到鼓点逐渐密集,鱼头、猫头逐渐斗成一团,鱼头才往旁边一滚——这动作却使猫头扑了个空,直扑向了小河中,掉了进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啊”的且惊且失望的声音。
韩淲也惊讶地看了一眼莲心。
第70章 梅花句,甘露浆和“此心非彼心”。
韩淲由衷地面露赞叹,看向莲心。
他朝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低声说:“还是你懂行。”
莲心心下得意,忍不住要翘尾巴。
但又想表现得稳重些,便咳了一声,矜持地点点头。
见韩淲不再看她,而是看向了场上的拼斗,莲心才转头,飞速朝一旁笑话过她“没见识”的那人做了个鬼脸。
那人抽了抽嘴角,知道是自己理亏,到底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方才,也是他失言了。
失言了不说,就连方才押下的赌注都输了,这真是倒霉。
那人叹着气摇头,将兜里的钱扔给拿着铜盘求打赏的伶人,又将剩下的一半给了庄家——方才许多人在一旁开了赌局,赌两方谁会赢。
就在莲心好奇打量着赌局现场的时候,方才场上操控木偶的鱼头、猫头端着求打赏的铜盘转了一圈,转到了这里。
韩淲替他和莲心给了打赏。
鱼头却没立刻走,而是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年纪这么小,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了。美人要不要投一注?押我,我一定能赢。”朝她眨了眨眼。
另一个猫头却“呀”一声,打他道:“你要死了,脸皮还要不要?小娘子衣着简朴,想来家里未必富裕,你这不是为难人?”
鱼头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跺了跺脚,看向莲心:“小娘子你别生气,他眼睛一点不好使,我的眼睛才好使,你必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我不可能看错的!”
一唱一和之间,确实是赌坊做派,紧赶着就要将莲心架起来。
韩淲一愣,就要按住莲心,省得她踩中陷阱,如了这几人的意。
意料之外的是,莲心并不接招。
莲心只是现下年纪小,心智随身体稍变小了些,又不是傻子,连这点陷阱都看不出来,也枉活过一遭了。
便只把臂膀搭在围栏边,眼睛眨着,去看里头新开始一轮的乔相扑,不光不理两人的拱火,还笑嘻嘻看也不看地朝二人做了个“请继续你们的表演”手势,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反应惹得鱼头、猫头动作滞住。
他们确实在表演的同时还收了些赌坊庄家的钱,在收赏钱的同时,引着小孩子赌钱。
往常也能引得几个小孩子上钩,不想今日却翻了船。
把戏被看破,也就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他们有些灰溜溜的,不再一唱一和,打算离开去激下一个人。
这时候,一旁另一个围观的百姓打扮的人笑了。
“你们果然都是白费劲吧?”他摇头,“这小娘子长就一副咱们的百姓样,又不是富贵人家,哪掏得出那么多钱”
韩淲方才还能忍了,现下却不得不开口打断了。
他拧眉看着几人,将莲心拉着,按到了身后,独自看向几人,“拿话激人,有意思吗?”
那百姓便道:“谁激你了,我又没说错?只是看不惯他们总是一唱一和骗穷人钱罢了。”他仿佛也看出来那两人的把戏了,“你也看起来颇穷的样儿,怕是也没有多少钱能押呢,叫他们骗去了多不好。”
韩淲冷笑。
“你不就是又一个托儿吗?”
他指了下那百姓,“当面议论一个小娘子穷富,只是和那两个一伙的罢了,又算什么好汉?”
莲心轻轻“啊”一声。
她悄悄看韩淲。
涧泉哥哥果然心下通透,将这三人里应外合的事实都看了出来。
只是,他既然看了出来,却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呢?
他是在为她出头吗?
因为方才那鱼头调戏了她?
涧泉哥哥是不是,也终于懂得她的心意,懂得吃醋了呢?
就算莲心还在为着白日的金国侍卫之事烦恼不已,见韩淲这样,心下也禁不住一甜。
她笑起来,眼睛都弯弯的:“涧泉哥哥,你别生气呀。我没关系的。”
你也不要平白为我出头,和别人争吵了呀。
生气?
韩淲也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生气了吗?
没搞懂莲心的意思,韩淲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这妹妹,他咽不下这口被人呛的气,道:“我押二两。”
韩淲脸色不好看。
他其实一共并没带多少钱。但就这么被这几个托儿笑话,那怎么可以呢?他无所谓,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叫孩子被这么当面笑话,心里总是会留下阴影的。
就在他想着这些,伸手去摸钱袋子时,身子却一僵。
他的钱袋空空,想来方才是中了不知是那里的扒手的招了。
早不偷,晚不偷,偏偏这时候没了!
这可要了命了。
那人见状,立刻懂了,见缝插针:“没钱了?”他哈哈一笑,和鱼头、猫头挤眉弄眼起来。
就在韩淲心下踌躇烦闷的这时候,一只手将他的手拉过去。
韩淲的掌心中,多出了只钱袋子。
回头,是三郎找来了。
韩淲道:“多”却被那只手在肩上按了下。
三郎平静道:“你放在我这里的。”
一旁供火的那人本噎了下,因为三郎的到来而脸色不好看。
而因为韩淲的迟疑停顿,他又睁大了眼睛,打量似的看过来。
韩淲这才明白三郎的意思,赶紧接过钱袋子,冷笑:“不是要押?来吧!”
他们是不是太小瞧他们这些人了?想找个富家子弟当冤大头,那也得分是哪家才对。
像韩家这种连几岁小童都已开始学着交际的家风,不夸张地说,什么靠庄家的手势判断他们即将操控出的输赢这种事,这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最后赌约自然是赢了。
虽说遇上个扫兴的人,但也不太影响,大家都玩得额间出汗,神采飞扬。
莲心有些口渴,嚷着要喝水。
众人一合计,便朝着三郎送了钱来就回去歇脚的茶铺去了。
但三郎休息的茶铺中,此时却并不太平。
铺中人堆成一团,挤来挤去,外头行人来来往往,也不算消停,往店铺里头瞧。
铺子里的几个小娘子都聚在一起,面颊红红的,悄悄打量三郎。
从前三郎也不是没有随同伴一同出行过,从没有引起这么大的阵仗。
盖因三郎出门常戴帏帽,便自然而然地隐入了人流中,但今日韩小娘子出门匆忙,将自己素日要戴的帏帽忘在了家里。
韩家对小娘子的教育还是颇严格的,见没有帏帽,韩小娘子虽面露极失望的表情,却还是坚持不敢下车,要在车中等着众人,请众人不用管她,自放心玩去。
三郎见状,便将帏帽取了,给韩小娘子用了。
而这行为果然也带来了相应的后果。
——就算三郎特地挑了茶铺中靠里的位置,也仍然造成不少行人来来回回在茶铺面前走过的情形。
谁都不喜欢被人盯着看不放,更不要提从小被人看到大的三郎。
偏偏没人做什么,他似乎也没什么理由叫别人不许看。
三郎舒了口气,只能尽量转脸向墙壁。
但这不过聊胜于无。
外头的人走两步,一样能看得见三郎的面庞。
人群挤在外面,不时小声议论。
好在三郎没有烦恼多久。很快,赌场得意的几人满载而归,吵吵闹闹来这处寻到了三郎,团团将他包围了起来。
外面的人一波过去就换了新的一波,根本见不到里头人的样子,便也不再朝里看、赖在门口不走了。
韩淲得意一笑,朝莲心使个眼色:涧泉哥哥是不是业务很熟练?
莲心无奈地摇摇头:涧泉哥哥的心是真大呀
不过,想必韩家也正是有这样很少妒忌朋友的家风,才能结交如此多的好友吧。
已是冬日了,众人都换上了厚厚的棉袄,讲话时口中呵出淡淡白气。
大家聚起来坐下,互相看看方才的战利品,又聊起来明日冬*至的布置。
三郎被众人围在里头,终于能放松了些,不时和众人讲两句话,脸色也被聚起来的暖意熏得红润不少。
莲心见了,忍不住想捉弄他的心思,便故意道:“哎呀,坐得怪累的。我想站起来散散”说着真作出要站起来的样子,满脸憋不住坏水的样,笑瞧着三郎。
她坐的位置,正背对着外头街上。若她站起来,相当于是把三郎又暴露在了外头的视野里了。
坐在楼上包间里和陆游饮酒谈天的辛弃疾都忍不住笑了,他朝楼下几人所坐的位置扬声笑道:“你这丫头,我看日后不能叫你守要塞啊!”
她本来又没有守要塞的机会。
莲心才不受辛弃疾这话的激,一扭头,照旧挤眉弄眼的,戏弄着三郎似的,慢慢起身。
三郎也知道莲心是故意作弄他,好笑道:“那你过来呀。”
说着指了个他旁边但正好远离韩淲的座位,“来。”
什么呀,她方才好不容易才蹭到涧泉哥哥身边的么。
莲心这才咳了一声。
也不敢逗三哥玩了,赶紧转移话题,拿方在外头折下的一支红梅作赔礼:“方才替三哥折的,三哥收好,收好。”
韩淲看着那红梅,突发奇想:“今日正好我们‘去知社’的人都在,何不起一个题,联句以作庆贺?”
众人都笑问他想作什么。
韩淲指着三郎怀里的梅花,道:“以此为题,各自联句。年节上头,咱们又是出来玩的,便不那么严格,不要限韵了,只以好句为先,如何?”
这就是要听听众人各自以诗词赋梅花的作品而已嘛。
梅花秉性高洁,是文人墨客常吟咏的主题,随口拈来两句,对大家都是不费事的。
今日来的不光有韩淲、莲心、姜夔等熟识的几人,也有来韩元吉家作客的年轻郎君、娘子,此时见去知社的几人议论得热烈,几人难免因生疏而略有少言,有些淡淡的尴尬,也不好直接插进讨论之中。
见状,三郎便道:“不如韩哥哥先为我们作个示范吧。”
三郎说了话,众人觉得有理,便都说很是。
见众人同意,韩淲便停下和熟识几人大聊特聊的话头,笑道:“那我就先献回丑,抛砖引玉了。”
想了想,他便吟道:“春未到,人已至。风前觅得梅花句,香来自是相分付。①”
吟罢,笑道:“我不过平平起一句凑数罢了,接下来,还是要看大家的‘梅花句’如何么。”
徐照、翁卷几人诗风独特,不常与韩淲等人一派,便只笑而不语,作壁上观;
陆家兄弟、莲心都差不多只有打油诗的水平,自然照着旧例装起了聋子;
去知社之外的人与韩淲等人不熟,也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之间,一群人面面相觑,没人率先出头。
气氛有些干了,姜夔笑着出声:“红梅未到时节,连拿梅枝簪发的人都不忍心摘下来,你们却将人家折下来赋词,这是什么狠心道理?”
姜夔是爱花惜花之人,其余的却不是。
熟识的几人都笑了,叫他不要拽文,不要发酸,赶紧说来。
姜夔只得举杯,吟道:“池冰胶,墙雪老。云意还又有沉沉,虬枝何曾见青青?②”
将冰冻的池面比作凝胶,将快化的雪说作要变老,又比喻空灵,又能工整对仗,果然是姜夔的风格呀。
韩淲道:“此句对仗极工,爱花惜花也。就是悲了些。”
连云都有浓淡变化的时候,梅花的虬枝却从没有变青葱的时候倒好像也没问题,只是
年节将至,他何必如此悲戚呢?
莲心好奇地看了姜夔一眼。
姜哥哥今日的状态,和在春晚开场节目上唱《分手快乐》有什么区别呀!
周围人都投过目光来了。韩淲几人对视两眼,都觉方才失言。
三郎便微笑解围:“姜哥哥前阵子不是有新曲么,可否演奏?”
姜夔笑道:“近日受小莲心启发,倒确实颇有几首新曲,方好作冬日咏梅。只未谱就,今日却是没法子献丑了。”
韩淲“哦?”一声,好奇:“曲名叫什么?”
姜夔:“《暗香》和《疏影》。”
韩淲便笑:“你今日吟得好句,要拔得头筹不够,还要再来两曲?快罢了,我们的脸不够丢的。”便将这事揭过了。
三郎见众人都有些窘迫,便笑问对面一个年轻的郎君:“刘郎才气甚佳,方才却未听闻张口,想来和姜哥哥是一个路数了。”
三郎解围解得恰到好处,大家不禁都“哄”一声大笑起来了。
姜夔不满抗议:“三郎你个叛徒,这是说我写得不好了?”
见姜夔找三郎碴,三郎还未有什么反应呢,莲心第一个奋起不干,故意挤眼睛:“姜哥哥你非要心虚,我哥也没办法么”
引起姜夔“嘶”的一声,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和莲心追打起来。
大家都笑开了,坐姿也终于随意起来。
那着香色袍子的“刘郎”便笑了,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也不过比三郎大上个三两岁的样子,讲话却稳重,想了片刻,便缓缓接道:“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肯教花放迟。③”
不论是寒是暖,梅花早开就会早谢,我这个爱花人,宁肯叫花晚一些开放呀。
大家“哇”一声,都赞许起来,又问他名字。
那少年笑道:“刘灼。”
莲心笑道:“我晓得,刘哥哥曾上家里来过。我见过你。”
刘灼便笑道:“是啊,我曾受辛伯父指教。”
今日来的,都是家中长辈认可过的后辈。
除了刘灼,又有位姓戴的郎君、赵蕃几人分别吟了几句。
最终众人纠结于姜夔和刘灼之作谁的更好,争执起来。
由于楼下要么是自家小辈,要么是教过的别家晚辈,辛弃疾、陆游便都没有亲自下场评判,只在楼上看热闹。
不同的是辛弃疾的“看热闹”是真看得兴头十足,虽不参与评判,却不时两头附和,那挥舞拳头、屁股离席的样子,简直想看两边打起来似的。
陆游却被闹得头疼,不时皱着眉头,身子前倾,朝楼下看看有无人真闹急了。
天色渐晚,底下的孩子们仍打嘴仗个没完。
陆游按捺不住,不得不屡屡暗示着瞪向辛弃疾:你到底还管不管了?就这么任他们吵起来?
辛弃疾呵呵一笑,装聋。
要拉架,往往得自己写一首压住群雄。
老子给韩元吉那老家伙写贺寿诗,把库存都耗干净了,明日还要用呢,你别想骗出我的库存!
也许是相处久了,不知为何,陆游竟奇异地从辛弃疾眼中看出了他未出口的意思。
陆游:“”
谁稀罕你那溜须拍马的库存!
在场唯一的大人还是个不靠谱的,陆游很无奈,略一思索,叫来侍从:“给我张纸。”
楼下的孩子们还在争执。
你说姜夔的宛如“少陵野老再世!”,我就说刘灼的好像“太白复生!”;
你说姜夔深受陆游赏识,我就说刘灼还请教过辛弃疾;
你再说姜夔作词之外还能作曲,十分全才,我就说刘灼甚至敢写诗讽刺官家,你敢吗!
总之,夸耀的程度逐渐内卷起来。
莲心看这么吹嘘下去不是个事,再斗下去,眼看着战争就要光速快进到“我爸敢吃屎你爸敢不敢”的地步了,四下瞧瞧,看见楼上垂下一条细线,上挂一个竹筒。
她若有所思,上前将竹筒打开后,取出里头的一张纸条。
莲心先露出一个极为震惊的表情,随后,缓缓看向众人。
有我和我手中的纸条在,不是我夸海口,在座诸位,都是弟弟!
这可不得了了。
弟弟们赶紧请她说——除非莲心想遭到群殴,不然能说出这样张狂的话,想来心中必定是得了绝世的佳句呀。
莲心便拿着扔下来的竹筒,替陆游念这一首为平息争斗而写出的咏梅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④”
念毕了,她抬头笑看向众人:“如何?你们还争不争魁首?”
唉。
谁会晓得千古名篇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作出的呢!
见众人都摇头了,她谴责地看向罪魁祸首韩淲。
涧泉哥哥,你打碎了我的多少滤镜呀!
陆游这一阕词出来,大家全成了雨地里的鹌鹑,自然没人敢再争魁首了。
最终,还是韩淲整理了下大家的句子,以最后两句结尾:“一梅放,千句得。联句莫负此诗家,从来将心吟好花。②”
莲心听见这句,倒是愣了一下。
嗯?
怎么句子里好像有熟悉的名字?
见莲心的呆愣样,众人都笑了。
姜夔在对面,拿着酒杯,笑着替莲心补上:“‘联’句不要‘莲’,此‘心’非彼‘心’。”
什么,谁不要脸?
大家又“哄”地笑了。
听了这话,韩淲“啊”一声,故作惶恐:“你这可是借刀杀人啊。”他方才没想那么多,就直接作了,不想却会被姜夔取了句来笑话莲心。
心眼真多,知道莲心最近练武多,就叫莲心来打他,是不是?
韩淲摩拳擦掌地盯住姜夔。
莲心也磨牙,看着姜夔。他这是在笑话她不参与诗会吗?
虽然近日她确实因为练武之事意识到自己过于疏忽武艺,而没再纠结于作诗作词了,但这也不代表她愿意接受文盲称号呀!
韩淲和莲心通力合作下,将姜夔好好修理了一番。
修理完了,两人合作成功,都很是得意。
莲心正好说得口渴,拿起杯子要喝水,抵到唇边,却才发现杯盏空了。
她仰起头,费劲地去舔杯盏底残余的一滴水。
三郎看得头疼,将手放在莲心胳膊上搭一下,很轻的力道,见她放下手来不再去舔杯子,他便也松了手:“那一点怎么够解渴?再来一杯就是了。”
说完这句,他方要叫人,面前却追来一片阴影。
包括三郎在内,大家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看向面前连叫都不用叫就直接飞速前来的茶铺小娘子。
想一想,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莲心笑一下:“三哥,看来你遮了脸,也是没有什么用呀。”
三郎轻嘘一声:“不要乱讲。”
他垂眼看着单子,并不与那小娘子目光接触。
见店内这从未见过的美貌郎君似乎真要就这么一句话不说地点完饮子,那小娘子也有些急了。
她小声道:“郎君,你”
三郎心中暗叹口气,一阵烦闷。
已有不止一次是这样了,他再不愿意,也总要预备出一套章程。
三郎便垂头点了饮子,只略一颔首,也不看她,将单子递给莲心:“你继续点吧。”
如此,三郎根本没有与那小娘子正面讲话的时候。
那小娘子虽大胆,但到底也只是一阵冲动,不敢再凑上前来,只好听几人点了单,收回单子,失望地三步一回头,抱着单子离开了。
外面有人在叫卖一种叫“甘露浆”的饮料,卖的人在叫卖时就十分矜持,拿描金盒子装了,好几个人现场制作,闹出了很大的阵仗,卖得很贵。
莲心听得口舌生津,馋得几乎要掉口水。
韩淲在屋里听着了那叫声,又看了眼莲心的馋样,支着下巴笑道:“这倒是个巧宗儿,在街上卖贵物,有三两个好奇买了的,他也算开张了。”
韩淲问莲心:“小莲心,你想不想喝?涧泉哥哥买给你尝尝。”
莲心咂舌:“太贵了,不喝。”
虽然方才点单后,只有她点的饮子没有了,她现在渴得不得了。但涧泉哥哥也不是多富裕的人,轻易不会当作平常饮料喝这个,她不能真像个小孩子那样任性呀。
不过虽然不喝,也不影响莲心心里甜甜的。
韩哥哥真好。她笑眯眯歪头看着韩淲,手在袖中搅着一条织物,想拿出去,停了停,还是将那织物收了回去。
罢了。有些东西,还是要等冬至送呀。
韩淲却道:“有什么?当成给小莲心的冬至节礼就是了。”
说着便叫了那人来,要他来上一杯。
大家都在嘻嘻哈哈,怪韩淲偏心。韩淲起初还挣扎,说“给你们的节礼是别的”,最后被闹得没法子,嚷嚷着“三郎更偏心,打我做什么”便逃了出来,和那卖“甘露浆”的人买卖起来。
听着这几句话,莲心却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茶铺檐下的灯影拂动。
她觉得面上仿佛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铁板一片,连扯动一下嘴角都难。
心跳得叫人难受。
轻一下,重一下,叫人毫无办法的,就那样沉沉跳着。
她的喉头甚至都有些发酸了。
很不好的预感弥漫在心头,这种感觉几乎叫她想要逃走,想要不再问出那个她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
但她还是勉力转过头,用尽量轻松随意的声音问韩淲:“咦,涧泉哥哥,我还没问过,你你原本冬至节礼,是要送我什么呢?”
韩淲正拈着钱,数出来数,闻言便如实道:“本想在今日街边找家店铺给你买的,但是既然街上遇到你想要的了,我就直接买给你。省得我乱猜,还符合你喜好了,这样多好?”
他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从背对她的前方转过来,眼中被远处一小簇燃放的烟火照亮,甚至还是亮亮的、快乐的,带着少年郎君的狡黠。
不少郎君都是这么前一日临时抱佛脚地准备冬至节礼的,丝毫没觉得不对,反而笑韩淲要大出血了。
然而,看见莲心面上的表情后,韩淲面孔上的笑却顿了一下。
他微怔:“小莲心,你这是怎么啦。”尾音,他放得很轻。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莲心想要的东西吗?
既然是她想要的,那么他当作冬至节礼送给她了,她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失望、难过并有的眼神呢?
坐在一旁的三郎方才隔得远和人讲话,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听到这里,他才一怔。
片刻,那张漂亮的面孔上露出震惊与担忧俱有的神情,又很快收回去。
他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