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去知社,《庄子》和“大哥不说二哥”。
三郎并不急着问什么,在莲心一路垂着头不语时,也并不催她。
直到竹林里风起得大了些,他看了眼天色:“天阴欲雨,我们回屋内吧。”
莲心点点头,攥着三郎的衣袖,跟他往回走。一路无话。
快到屋子门口时,莲心像是也被这种奇妙的氛围传染了似的,有些不安似的,一会儿拿脚掌搓着地面,一会儿东张西望的,就是不敢看辛三郎。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莲心几乎是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要往里蹿。
她就要跑进去时,辛三郎在风中轻声道:“莲心。”
只这一声,莲心条件反射般地把脚缩了回来。
三郎:“三哥有两句话交代你。”
糟糕。
莲心直觉不好,便抢先一步道:“我累了!”就要掀了帘子进去。
她手劲大,辛三郎才不去做硬杠的事,也不拦她,却只扬声道:“我不说,就得是父亲来说了!”
年轻尚小的三哥声音还是少年的清澈,而非韩淲的成年人嗓音,扬声起来也像含着笑似的。
这声音却叫莲心身子一僵。
她在帘子处停顿了约有一盏茶的时候,才愤愤摔了帘子,到底没进去,转回身瞪着辛三郎:“三哥,你干嘛这么”这么小题大做呀!
三郎却不硬接她的恼火,反道:“若你听我讲过了,父亲那边之后就由我去说,不用你再担心。”
他笑笑:“如何?”
嗯?
莲心一愣。
她思索起来。
三哥这条件提的,倒还让人有些无法拒绝呀。
在家长面前接受早恋教育,和在哥哥面前接受,这两件虽然她都不想要,但显然被家长教育是更不行的。
不过,“你怎么晓得爹爹会说我什么?”
就辛弃疾能把陆游的虎纹猫“小於菟”认成另一只白猫“雪儿”的眼神,又怎么会发觉她那一点点的心思呢!
莲心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自己的反问十分有道理,心里有了底,也不躲了,“嘿嘿”一下,趴在门边,朝三郎得意洋洋地笑一下。
三郎也被逗笑了。
“父亲的眼睛可不花。”
莲心真的以为父亲会是那种粗心的人吗?若真是那么粗心,不用说现下做到隆兴太守,早在二十出头归于朝廷时就会被主和派挤走了。
朝中的争斗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一个折子参下去,沟里翻船的大员不在少数。而能以归正人的身份做到太守,父亲的眼睛比她想的还要利得多。
眼下就有个现成的例子:“过去,父亲连府中妾室与人少有言语却两心暗许的事都能发现,更不要说”你的事了。
三郎看着莲心。
何况过去那件事,妾室既与外人暗许,自然是极力遮掩,又最多一旬见着父亲一次。
就是这样,都叫父亲发觉了,更别说每日都见面的莲心了。
等等。
莲心惊呆了。
还有这种事?
她赶紧问:“那妾室之后如何了?”
三郎也有些意外,像不知她为何会问这问题。
“你说整整姐姐?”
“整整”是那侍妾的名字,他道,“与她相悦的是来府上的医师,父亲只好将她送给医师,叫两人离开,日后不许再在府内做活。”
就这样?
莲心眨眨眼睛。
前世看过的电视剧深入灵魂,莲心还是有些怀疑地追问:“爹爹没有生气?”
不是她坏心眼,实在是听说过的故事里,都是当家主母或者男主人将人打死的版本,从没听过这种版本呀!
三郎不明白她想问什么,只颔首:“自然是很生气。”
所以,“晡食都少用了一碗饭。”
不光如此,辛弃疾还因此事深觉没面子,就连给整整践行的盘缠都想削去一半。
但范如玉劝他,你都能有好几个小老婆,凭什么人家不能有好几个小相公?
这么一说,辛弃疾觉得这话实在很有道理。豁然开朗,包了双倍的盘缠,将人放走了。
当然,后面的话还不适宜与小孩子说,所以三郎省去了这些细节,绕回重点:“总之,父亲眼力了得。”
你的心思,是不可能瞒过他的。
方才交谈这几句话下来,莲心也没一开始时那么应激了。
她权衡一会,看三郎没太当一回事的态度,便也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真说起来,她也确实什么都没做呀!
涧泉哥哥全将她当个小孩子,哪里有做什么的余地呢。
这么一想,又有些失落了。莲心揪着三郎的袖边,垂着脸:“那,三哥到时候帮我在爹爹面前周旋。”
三郎道好。
他伸出手,和她拉钩。
莲心嘿嘿笑,手指勾上三郎的。
两人盖章后,她已不觉害羞了,还主动凑过去耳朵,叫三郎说来:“三哥,你要嘱咐我什么?”
三郎都被她这样子弄无语了。
他轻轻揪一下莲心的耳朵:“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么。”
莲心催促:“三哥话真多,快说,快说。我待会还要准备教涧泉哥哥的马屁法子呢”
话音未落,就被终于忍无可忍的三郎在脑门上拍了一下。
“你还得寸进尺了呀。”
教训过翘尾巴的莲心,三郎言归正传,“我说替你在父亲面前周全,但有些事可不包括。你真做了,我就不管了。”
他离莲心耳朵近些,慢慢说了几句话。
漆黑一片里,莲心闻见桂花香气,那香沾在衣裳间、发肤间,幽幽不散。
莲心听毕了:“嗯。”
三郎便也点点头,要起身。
就在这时,借着月光的映照,莲心突然小小声地道:“三哥,你是不是也脸红了?”
装什么大人嘛!方才被他像模像样塞了不少早恋道理,但仔细想想,他其实也就只是比她大两岁!连定亲都没到年纪的初中生!
莲心嘿嘿嘿,拿胳膊肘挤三郎的腰。
三郎被她挤得没法子,弯下腰来,捏住她的脸,也小声:“你也别说我。”
看看这红脸蛋。
而就算现下顶着张红脸蛋,莲心也忘不了占便宜。
她都顾不得别的了,赶紧点头:“好,那我就‘大哥不说二哥’。”
真不讲究
三郎不和她计较,“好,大哥,回屋吧。”挥手示意她进去,他要走了。
一边向外走,他一边摇摇头。
做莲心的哥哥,就是不得不接受时常有被她突袭的情况呀。
当揍不揍,反受其哥。
唉
第二日,外头下起了雨。
莲心所住的屋舍窗子就开在桂花树边。
桂花树并不高,刚好是花枝能探进窗牖的高度。
花香浓得扰醒了莲心。
“薄雾浓云愁永昼”莲心裹着丝被,在榻上瞧着外头簌簌抖雨的花树,忍不住伸着懒腰打了个滚。
叶叶进来收拾被褥,好笑道:“莲小娘子,范娘子可不许你吟这样的怨词。”
一边拿掸子拍床上堆着的被褥,“小娘子快起床,今日下雨了,但你们不是还要在今日结社?韩公都来了。”
确实如此。
昨日韩淲要和莲心学“马屁”之术,莲心又提出几人不若共同结社,之后,在三郎的建议下,众人就议定了请韩元吉来为诗社起名。
唉,还是得起床。
可惜了这绝佳的阴雨补眠日。
莲心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叶叶在一旁掸被子,又嘻嘻一笑,玩笑道:“小娘子岂不知有‘《黍离①》之悲’?”
莲心又跌回床上,压在叶叶刚叠好的被子上,像蚕蛹一样扭动来扭动去,“叶叶姐姐,你也读姜尧章的词呀?爹爹好像也很喜欢他呢”
叶叶看着又把她掸过的被子弄乱的莲心,脸慢慢地,黑了。
她呲牙咧嘴地一笑,“非也。”
她盯着莲心。
鼠,离,床。
莲心:“”
顶不住叶叶幽怨的目光,莲心到底还是灰溜溜穿戴好,从屋里溜了出来。
因为雨太大了,所以雨珠子夹着被砸落的桂花一起在伞面上琳琅滚动。
摸到三郎房中时,伞尖抵在地砖上,洇湿了一小片。
内室中,辛弃疾正在和韩元吉说话。
仔细一听,“我家莲心力能拔山气盖世,勇猛!我家三郎小小年纪上折遣词就如此严密老道,聪慧!”
韩元吉脾气比陆游好不少,鲜少给人没脸,所以还时不时喝两口茶,附和一声。
因为这个,辛弃疾说得更是神采飞扬,颇为得意。
注意到门口陆子坦的目光,莲心脱了外头的氅衣,朝陆子坦挤眉弄眼:“我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虞美人。”
谁还不会个“曲牌名破句令”了!
陆子坦:“”
呸!
虞美人要知道她在后世成了这样形象,怕不是会被气活过来!
人齐了,逗闷子的话都就要往后稍稍了。
大家收拾起东西,笑着请韩元吉赐社名。
韩元吉笑笑,转头与辛弃疾略作商讨。
两人说了一会的话,辛弃疾哈哈一笑,靠着桌角,朝韩元吉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元吉便上前,大笔一挥,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去知”两个大字。
莲心看看左右,发现大家的表情都介于恍然和感激之间,只有她一个一头雾水。
去知?
去除知识?
这听起来和大脑摘除术有什么本质区别?
韩淲站在她左侧,莲心看了看他,看见他含笑颔首的样子。
涧泉哥哥已经是个大哥哥了呀。
莲心不好意思像之前那样拿自己乱讲的话再去问他,左右瞧瞧,“噔噔”朝三郎跑去。
她冲过去有股大劲,撞在三郎腰上,逼得三郎后退了小半步。
“三哥,韩伯父说的,是什么意思?”
三郎也在看着韩元吉的字,他倒并不意外莲心的问题,理一下她的额发,轻声给她解释:“老师用的是《庄子》中的话。”
“‘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②’。舍弃小聪明,选择大智慧;舍弃细枝末节的施舍,选择自然的大善行。”他静静道,“老师希望我们切忌自作聪明,少作机巧之作。这也是他向来的主张。”
莲心:“哦——”恍然大悟。
短短两个字,还有这么大学问呀。
这时,三郎看了眼不远处,脸上显出一种又不想逼问,又实在挺好奇的神态来。
他颇为克制,只悄悄问了两个字:“涧泉?”
你方才不是站在韩淲身边,怎么不去问他?
莲心:“呃——”
短短两个字,还有这么大威力呀!
不用她再讲,三郎又不是傻子,见她脸都红了,还能不知道她害羞了吗?
他便没再问。
但三郎有眼色,可不代表其他人也是一样。
陆子坦就伸了脑袋过来,奇道:“小莲心,你的脸蛋红扑扑的,好像猴屁股呀。”
这是什么破比喻!
莲心气得悄悄踩他一脚,小声侮辱:“因为觉得你‘去知’过甚,笑红的。”
陆子坦思索片刻,恍然大悟。
“去知”过甚,她这是骂他傻子啊!
他反击:“你聪明,你作首诗来我听听?”
闻声而来的韩淲:“不,等等”
但别人说都行,唯独韩淲这样一说,莲心就更得证明下自己了!
莲心挺起了胸膛,又准备开始创作。
三郎清了下嗓子,片刻,见莲心毫无反应,只得转过头,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比如我来作一首赞颂爹爹和韩伯父为我们诗社起名的诗。”
莲心开始教学示范,“不是不写诗,自是心情懒。试扯小纸条,与写去知乐。韩辛一声喊,楼下鸡犬钻③”
第一次见识到这场面的陆家兄弟惊呆了。
而韩元吉和辛弃疾坐在几个孩子身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盲刺背”。
——文盲的盲
【七年冬,稼轩、放翁携家眷会于信州韩南涧舍,组建“去知社”,此即“去知大学”前身。
——节选自《‘拔山女’词牌新考》,2137年,武宁大学出版社】
【是日雨,定名“去知社”。莲心自赋诗一首,有“不是不写诗,自是心情懒”之句,作社开山之语也。
——(宋)陆游,2999年版《老学庵笔记》佚失页】
第52章 新桃,“渔家草草”和语言的艺术。
秋日最末尾的雨势凶。
雨下得大,几人便在韩元吉家多停留了几日。
在韩元吉家的日子颇为惬意。
隆兴府内的饥荒已经基本被平定,请罪折子也已经托张鎡递了上去,时间到了年末,从商的三天两头回家歇歇,官员三不五时摸摸鱼翘班,百姓和大小官员都处于喜气洋洋坐等冬至的状态,官邸里整日里没什么紧急事。
辛弃疾也便放松了两日,整日带着陆家兄弟(三郎不肯挽裤腿下水,差评!)在韩元吉家的池子里捞鱼抓小虾。
靠着他抓鱼如同探囊取物般的技术,辛弃疾把陆家兄弟哄得双眼都直了,直崇拜辛弃疾就像雏鸟仰望带食回家的大鸟一样,一口一个“辛帅”地喊,就连饭桌上都一左一右挨着辛弃疾坐,求他讲战场上的故事给他们听。
对此,莲心曾十分好奇地私下问过三郎:“你不嫉妒?”
他们抢你爹爹耶。
三郎道:“要嫉妒,不是该先嫉妒莲心吗?”
而且
三郎默默看向饭厅外正从河里爬出来,还一嗓子哈哈大笑震起了一树寒鸦的、两手都提着鱼的、正喊着“三郎,看爹给你炖鱼吃!”的辛弃疾。
而且,在辛弃疾这样如同山体滑坡般的父爱下,也是很难有胡思乱想的空间呀。
桌上的年轻孩子都因为三郎方才的回答嘎嘎笑起来。
是啊,莲心才是进了辛家之后天天搞事,叫辛弃疾操心过三郎的那个人呀。
赵蕃说莲心:“你看你给你哥带的。”
原先的三郎,那是多淡定平和的郎君。
小小年纪就姿容惊人,一坐在韩元吉内室中,大家就都受其风度所感,深觉自己不能输给年纪最小的师弟,内卷起来。
胡子一旬一刮的师兄开始日日修面,枕巾一个月不换的郎君开始每天熏香沐浴,就连韩元吉本人都在见到大家面貌后开始自我怀疑“为师是否该端正仪态”,改原先唾沫横飞强降水的讲评方式,变得优雅,且几乎零降水起来。
总而言之,三郎在韩元吉师门下,那几乎是审美吉祥物的存在。私下里,大家对他还有“美三郎”的叫法。
结果现在呢。
他都学会阴阳怪气了!
坐在一旁的韩淲在外头替韩元吉跑了一天的腿,现下方回来,坐在饭桌边大吃大喝。
吃了不少了,他才有空注意到几人的谈话。一边往嘴里塞菜,他一边抽空插话道:“就是,三郎,咱们哪有那么小气!你都快成我爹爹的小儿子了,我也没嫉妒过你啊。”
他扳着在一旁默默喝水的辛三郎的肩膀,还问:“你说是不是?”
三郎:“是,是。”拿起筷箸,给韩淲挟了一筷子五色板肚。
那是用猪肉、皮蛋切成细丁后灌入猪肚,卤后再切作蝉翼似的薄片的一道菜。入口极滑,要想嚼碎了咽下去,舌头需要在嘴里头跳一场胡旋舞——总的来说,就是吃它,都顾不上说话。
三郎微笑。
——快吃吧,别说话了。
当年因为听到辛三郎要被韩元吉收为小弟子而大哭,觉得自己不会再受师兄们爱护的人是谁来着?
莲心接收到辛三郎的眼神,和辛三郎、赵蕃齐齐默默看向咳了一声就埋头大吃起来的韩淲。
涧泉哥哥,对这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最终,辛弃疾和一群新鲜出炉的捕鱼达人以被陆游黑着脸全部拎走教育了一通为结局,结束了捕鱼期。
三郎评之为:“渔家草草。”
怎么还带口音呢。
韩淲只好接:“鱼塘哗哗。”
莲心略迟疑:“榆叶簌簌?”
赵蕃:“”
呸!都什么玩意!
让你们“去知”,也没叫你们去成这样吧!
时人有谚语曰“肥冬瘦年”,也正是重视冬至,甚至多于重视除夕的意思。
到了冬至,宋人时兴互赠节礼的风气。
这是件讲究事。
那位曾为岳飞定谥上奏的颜度侍郎就曾经点评:“至节家家讲物仪,迎来送去费心机。脚钱尽处浑闲事,原物多时却再归。①”
可见冬至互相送礼之耗费钱财,之考究了。
譬如为上峰送的礼,就不能和送下属的一样吧?
而送直属上峰的,又不能和非直属上峰一样吧?
至于在临安府有人的、是外戚的、抱了宰相大腿的,这些上峰,送礼又都各有区别。
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容易带来误解。其中所耗费的神思,一句两句都无法完全描述全。
马上到了该准备起节礼的时候,范娘子每到这个时候都忙得昏头转向,脾气暴得很。
所以辛弃疾没待几日,还是向韩元吉辞行了:“家内马上要到忙的时候了,辛某不敢再厚颜在韩公家中徒添麻烦,这就走了。”
韩元吉还没完全明白辛弃疾的意思:“你家中想必也正是忙乱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待些时候,待家里忙过了再回不是更好?”
辛弃疾说不不:“我娘子这时候忙过了头,就爱骂我发火解闷儿。”他呵呵一笑,“这就到时候了。”
韩元吉懵了:“那你就别回去叫她骂么。”
辛弃疾也摸不着头脑:范如玉到这个时候就爱发火,他不回家,她不就没了可发火的人了?
这也是娘子需要他的表现嘛。
总之,他回去将玩得乐不思蜀的莲心从孩子堆里拎出来,再叫三郎将东西收拾好,这就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陆游一家也和他们一起离开了。陆游之前解决抚州的饥荒时,曾联合韩元吉等人朝临安府上折请开粮仓,但结果不尽如意——官家始终未对此进行答复,大家猜不出这是官家没看到,还是一个沉默的拒绝,在等待回复中就又耗费了不少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时,抚州的灾情已经到了不容乐观的时候。
此时辛弃疾已做出了强扣米商、逼迫卖粮的事。
但陆游一不像辛弃疾那样有人手和湖南的飞虎军前来援助,并无力量能逼迫米商就范;
二来,米商也是百姓,他实在做不出米商杀鸡儆猴的事——辛弃疾在政策施行的最开始,就逮住了几个反抗激烈的米行管事祭过刀,虽颇有效果,却也在百姓中实在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和恶评。
故而,眼见着百姓饥尸横野,陆游心焦如焚,最终强开了官仓,用官粮为百姓开出了一条活路。
眼下外头就有一片百姓不知怎么又摸到了韩元吉家门口,逮到在这里的要离去的陆游,朝他面含热泪地磕头。
辛弃疾缩在车里,一边掀着帘子偷看,一边呵呵笑:“老陆这下子也得头疼了啊。”
三郎正坐在辛弃疾身边,拿钳子慢吞吞剥一个核桃。闻言,也没对辛弃疾的话附和,只继续剥着。
那动作太慢,辛弃疾都看不下去了,夺过核桃:“爹来!”也不拿钳子,直接把核桃往手心里一放,五指用力一拢。
随着一道清脆的裂声,辛弃疾摊开手,漂漂亮亮碎成两半的核桃躺在他手心。
三郎好笑地看着满脸“爹帅吧”的辛弃疾,很上道地拍马:“父亲勇猛。”
随后果然收获了辛弃疾“嗐”一声挥了挥手的不以为意:“这算什么!”
三郎略笑了下,又看一眼窗外,摇摇头,终于将车帘子闭紧。
与此同时,莲心也正在想关于陆游家的问题。
她问韩淲:“陆子坦他们去哪里了?昨日一整日都没见到他们啊?”
现下就只能见到陆伯父含着热泪不停地扶百姓起身,陆子坦等人却闷在车里不出来?
这一点都不符合他们这几日捕鱼达人的习性呀。
韩淲一笑。
他虽笑了,却不说什么,只把手放在莲心头上:“别东张西望了,陆伯父家里就要走了,快朝他们车中挥挥手呀。”
莲心不满地甩头:“不许碰我脑袋!”
虽是这么说,但她也没大力甩脑袋,只不高兴地摇摇头,就朝陆家车上跳着摆手告别了:“王娘子,陆家哥哥,再见呀!冬至时见!”
车边掀开帘子,王娘子带着新桃朝莲心等人笑着颔首,这才撂下帘子,离去了。
韩淲按回莲心情不自禁跟着那扇窗户走去而探长的脖子,前后左右地故意揉莲心的头发逗她:“行了,别看了。他们都走了,小莲心,这次你回去,可要好好学诗了哟。”
莲心回了回神,才把眼珠子从陆家马车上收回来。
她偷眼看韩淲:“我就是不学,涧泉哥哥也没法子查我的功课呀。”
韩淲觉得她说得在理。
想了想,他道:“这样好了,过几日冬至时你们不是还要来我家作客吗?到时候你不带一首新写好的词,我可不让你进门哦。”
“而且,”韩淲捏着她的脸蛋,笑眯眯道,“你三哥作词风格如何,没有比我更能清楚的了。”
所以,如果你找他代作,他是能发现的哦。
至于如果辛弃疾看不下去,帮莲心代作
韩淲微笑。
那都不用他看,瞎子才看不出来呢!
莲心在他手底下哀嚎。
韩淲无情镇压:“记得回去好好和你爹学哦。”
莲心挣扎了一会,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后,她又从韩淲手掌下偷眼看了看他,“那,我要用什么词牌呢。”
“随意即可。”
听见韩淲这么说,莲心“哦”一声。
“涧泉哥哥觉得《浪淘沙》,或《浣溪沙》如何?”
韩淲自然没有异议,反正只是个词牌,都是一样的么:“可以啊。那涧泉哥哥就等着你的大作了。”
随后,笑着拍拍莲心的脑瓜,叫她自去,自己走到韩元吉身边,和几位叔父告别去了。
莲心站在原地,撅了撅嘴。
片刻,她的嘴角又忍不住扬上去。
细细的挟雨微风吹起了莲心肩上的乌发。
飘飘扬扬。
手指搅在一起,莲心“嘿嘿”笑起来。
辛弃疾看着莲心在车外挥手的样子,悄悄搂三郎一下,下巴直扬,示意他朝外头看。
三郎:“父亲。”
自从上回想清楚之后,这回辛弃疾可不被儿子吓到了,他挺起胸膛,顶着三郎谴责的目光,小声指指点点:“韩淲这小子,年纪还是太大了点!我看他俩不行,不行!就是不知道莲心到底是什么想法?”他又拿肩膀推推三郎,“莲心天天跟着你和跟屁虫似的,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三郎:“莲心并未与儿子说过喜爱涧泉的话。”
辛弃疾这才舒了口气。用饱含“还是儿子好”的感情喜气洋洋拍了拍他。
三郎颔首,恭敬地回辛弃疾一个微笑。
他也确实没有说谎话。
一旁的侍从安详地烧水。
要说语言的艺术,除了三郎君,谁还能与之争锋呢!
第53章 大郎,辰砂和《碾玉观音》。
回到家里,正如辛弃疾所预料的那样,范娘子已经在喷火的边缘了。
不用几人进屋,就已经能听见屋里头怒喝的斥责:“放屁!亲贤酒前两日还有,今日我来要,怎的就没有了?想要趁时节加价就大大方方加,说个一口价就完了,再磨磨唧唧的,拿这种借口搪塞我,仔细老娘剥你的皮,砸你的店!”直骂得来府上的酒坊管事两股战战,筛糠似的直颤。
大约也是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隆兴太守的夫人脾气如此火暴,从外头听起来,管事连背诵店家的常用话术时,声音都有些抖了:“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想来应是下头人做事不得力,点错了数目,我这就让他们再去找找!快去,再找找!”
得了他的吩咐,一旁跟着来的伙计立马“哎哎”两声,夺门而出,飞也似的跑走了。
一盏茶后,他冲回来,点头哈腰的,向两人汇报酒坊中意外又寻到两坛亲贤酒的事情。
范娘子听毕了两人的汇报,这才“嗯”一声,一边*叫人开钱箱一边斥:“原价上头,我再给你加两成。年节涨价无可厚非,只下次别再跟我说废话,听明白了?”
那屋内的管事劫后余生,甚至卖出了更好的价格,忍不住感激涕零、死心塌地、极尽谄媚之能事地朝范如玉喊起“青天夫人”来。
门外的莲心几人“哇”一声,脖子齐齐向后仰去。
范娘子的威势竟至此呀!
辛弃疾赶紧在门口给大家动员打气:“待会我进了屋,你们给我支援。能制止阿娘扔东西的,受下赏;能说服阿娘坐下的,受中赏;能”
“能面刺阿娘之过的,受上赏?”莲心接嘴。
辛弃疾指着莲心,点头:“对对,就按莲心说的算。”
开玩笑,火上浇油,能独自承受范如玉的怒火倾泻的人,这不是敢死队这是什么!上赏,必须上赏!
莲心身后的三郎和二郎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半步。
两人谴责的目光默默投来。
莲心,你不道德。
这次回家,不论跟没跟去信州的孩子都跟着辛弃疾来给范如玉请安来了。辛大郎也不例外,站在众人的最前头。
但辛大郎虽只比一群年岁相近的孩子大了几岁,却已成家娶妻。一旦娶了妻,一个人就会自动脱离孩子行列,成为孩子们眼中的“大人”。
故而莲心也只咳一声,略过辛大郎的背影。
大郎不行,二郎、三哥不愿意。
那么就只剩下
大家的目光,慢慢地、默默地汇集在了辛四郎的身上
一盏茶后,辛四郎哭爹喊娘地从屋里逃到屋外,开始绕着庭前的古树转圈圈。
范如玉拿着鸡毛掸子,气都不带喘,仍一边追一边喝:“再敢和我说一句你那破话本子试试呢!”
辛四郎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委屈:阿娘方才收拾酒行管事的英姿,就是很像他前几日偷偷看过的名为《碾玉观音》的话本子里的女主角璩秀秀一样利索干脆么!这么明显的夸赞之语,方才哥哥爹爹也都赞许了他的,怎么阿娘反倒生气了!
辛弃疾抱着胳膊,在屋里淡定喝茶:那璩秀秀最后殉情,都成了孤魂野鬼,你阿娘能欣赏你这份孝心才怪呢。
“所以,”莲心观察一会,悄悄问身边也在淡定喝水的三郎,“爹爹也看过这本《碾玉观音》喽?”
三郎:“”
莲心,你发现了盲点。
总之,最后一家人总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开始闲聊近日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宜了。
辛弃疾仍对韩元吉在他临走前炫耀的一句“姜夔给我递了帖子,你不会没有吧?”耿耿于怀,坐在上首,吃了几块鹌鹑肉,就开始拍大腿:“哼,这不懂事的小子,怎么就不给我递帖子!难道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把他拍趴下了,他就此记恨上我了?”
但他也打心眼里欣赏这年轻人啊!
范如玉:“老郎主别怕,我哥要来隆兴府顺道看我了。正好叫他捎来些好东西,我在冬至节礼里加厚几分,到时候给姜尧章一送,他必要来上门致谢的。这不就得了?”
辛弃疾“哟”了声:“大舅哥要来了!”他放下拿来解咸意的茶盏,朝范如玉作揖,“大舅哥是个勇猛之士,若他见到娘子如此劳累,怕是会收拾我,到时候还要娘子多多救我啊!”
这作态直把范如玉逗得咯咯直笑,侧过身去,大发慈悲道:“也罢,那我就勉强答应了吧。”
把辛弃疾拍开,又朝莲心招手,“莲心,舅舅要打荆湖北路过来看咱们了。往年他给大娘二娘带的都是衣料子,但我想你不一定喜欢这个,你喜欢什么,阿娘和他说了,叫他给你带来啊?”
莲心思索片刻:“《浣溪沙》《浪淘沙》的词集?”
范如玉说不行:“这个叫你爹爹教就是了。说个值钱些的,叫你舅舅出回血。”
莲心努力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最后还是三郎提议:“听说辰州盛产朱砂中的极品辰砂。近日老师和不少师兄都对《丹房》有所钻研,”他没看面露疑惑的莲心,只对范如玉微笑道,“涧泉大哥亦如此。”
“《丹房》中就常用到辰砂。”三郎道,“何不叫舅舅捎些来?”
《丹房》是什么?
莲心眨眨眼睛
古代建筑手册?
莲心没想明白。
但不管它,反正三哥都说了,内部消息,涧泉哥哥也在钻研这些,她也对此研究一番,之后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吗!
她朝三郎抛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便朝范如玉使劲点头:“我要这个!”
朱砂虽用多不行,少用些,倒也是味名贵的药材。
范如玉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辛、范夫妻二人又商量了两句范如山何日到、去哪里接应他的事情,便敲定了。
鲜少能出府玩的孩子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莲心都和三郎、二娘商量起了接范如山的道上有何美食的问题。
三人里一个想吃韩元吉家里的拿手菜五色板肚,一个想吃韩元吉家里的另一道拿手菜河蟹小白菜,剩下的一个觉得这二人在炫耀他们去了韩元吉家,愤怒地开始左啃啃右啃啃。
正在几个孩子乱糟糟地兴奋着时,辛大郎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片嘈杂。
“儿子就不去了。两日后,是儿子就任隆兴府吏的日子,怕是抽不出空来”他抱歉地一笑,眼睛看向辛弃疾。
辛弃疾却挥挥手,直接打断了:“那有什么?你爹我是隆兴府的头,谁敢揪你的错?你就告假吧,他们不会为难你。”
气氛有些微妙。
辛大郎没有立时回复,也不答应,只在原地沉默着。
莲心悄悄看了眼三郎。
三郎把手伸了一只过去。
莲心赶紧抓住了他的三根手指。
心下安稳了不少,莲心握着这几根手指,继续看向辛大郎几人。
范如玉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她推了下辛弃疾:“我哥抵达的那地方狭小,本也停不下咱们家那么多人。大郎不去也是正好,罢了。到时候他拉来的礼,我就叫人直接送到你们院子里了啊。”最后那句显然是对大郎说的。
范如玉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起了身,还朝二郎也挥挥手,“后日,你也随你哥去就任吧。嗯,不用随我们去接人。”
莲心小心翼翼:“阿娘,那地方既然那么小,我们还能吃上五色板肚吗?”
范如玉拍她脑袋:“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莲心捂着脑袋,虚心求教:“应该怎么出息呢?”
范如玉教:“到时候敲诈你舅,叫他请你吃席面嘛。”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忍不住笑了。
二郎也跟着“扑哧”笑了。
但笑了一回,他才意识到方才范如玉的话,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迟疑着看向大哥的背影,又看看聚在范如玉身边的一群孩子。
可是,他其实没说不想去。
他也想去见范如山啊。
大郎并未受这一屋子的快乐感染,见二郎没有跟上,转身,催促他:“跟哥走啊。”
二郎左瞧瞧、右瞧瞧。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郎、二郎走了没多久,其余孩子也没有再多留。
出了正院的门,女孩子走一道,男孩子走一路,各自回了房。
外出不短的时间,三郎也颇为疲惫,他身边的侍从都紧张地围着他打转。
一个给他擦手的侍从是随他一路行经信州的,看到过莲心对韩淲超乎寻常的热情,自然也能感觉到方才莲心在辰砂之事上的不对劲。
就在三郎站着叫人擦手、擦脸,因为头有些疼而神游天外时。
侍从问他:“三郎君,莲小娘子好像”
有些明显呀。
“噤声!”
三郎虽头疼,但反应还是很敏捷,立刻喝止侍从未尽的话。
他环视一圈,眉尖微蹙。
他的眉毛淡淡的,即便蹙起来也显得闲愁隐约,不像辛弃疾一样不怒自威。
但看周围侍从立刻闭嘴低头听训的样子,显然这样的外貌并不影响他所有的威势。
“不论是我的屋子里,还是府中,都不可议论此事。小娘子的事情关乎名声,不可随意揣测。”
三郎将擦手的热巾子轻轻放回铜盆,那水面漾出一道波纹,轻盈得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若我在别处听见了这样的话,我就晓得一定是你们传出去的。”
三郎看着指尖,“明白了么?”
众侍从赶紧应是。
但众人想不到的是,这句话在第二日,三郎被四郎拉来莲心屋子时就被推翻得彻彻底底。
“——莲心姐姐应该在韩哥哥读书时‘不小心’撞过去,撞翻他的砚台,之后帮他洗掉衣裳上的墨渍,随后有一来一回的接触!”
四郎唾沫横飞,“我是话本高手,听我的!”
二娘激烈反对:“错了错了,应该叫韩哥哥带莲心出行时,莲心不小心摔断了脚,随后韩哥哥就会出于愧疚心,多番照顾莲心,然后自然就嘿嘿!”她朝莲心抛个“你懂我懂”的眼神。
莲心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觉得左边右边说得都很有道理的样子,但又不知道该听谁的,一脸纠结。
这时,大娘文静地笑,献出了重磅的一计:“何不先为韩哥哥来个出其不意的表白心意,随后再快速撤开,叫他寤寐思服,自己就说服了自己呢?”
大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大家都朝大娘投去敬佩的眼神:你说得最对!
众人开始列起计划表来。
三郎站在门口半晌。
三郎陷入了沉思。
第54章 桂花,西施和定制词。(100票双更)
江南西道种桂花的人家很多,一到秋日的末尾,桂花的香能涤荡整座城,连青砖路缝儿中都透出浓浓的香来。
今晨,帘外雨潺潺。
寒意愈发透骨了。
几个孩子不穿鞋子,纷纷坐在靠窗小榻上,一边将脚放在薰笼上头暖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计划表,不时激起一场辩论。
二娘说古早话本《卧薪尝胆》里越王勾践就是靠苦肉计打败了夫差,西施才得以回到故国,所以莲心姐姐也该使用苦肉计!
四郎反驳说这苦肉计和西施有一文钱的关系吗!西施只是《卧薪尝胆》里的添头,而莲心姐姐的事里,她才是主角呢!
二娘“不然不然”地反驳,四郎再“非也非也”反驳,到了最后两人都说急了,屋里乱糟糟吵闹得像一锅粥。
这段辩论持续了太久,辛大娘有些烦了,一口气吃完了碟子里的点心,便拍拍手,微笑道:“莲心姐姐现在连韩哥哥的面都见不着,遑论‘苦肉计’与否?我看,我们应当先找机会叫莲心姐姐与韩哥哥见上面。”
——此言有理。
二娘和四郎闻言,这才终于停下从嘴仗逐渐蔓延到手仗脚仗的趋势,又出谋划策起来。
女使叶叶端着热腾腾的藕粉,打外面沿着廊下走进来。
芭蕉被雨拍打声、女使掀帘子声、小娘子写字时腕间的镯子叮当声混在一起,连叶叶的脚步声都快盖过了。
怕吓到屋里的众人,叶叶特地一路过来笑着道:“郎君娘子,藕粉来啦——”一边将手中的托盘放于案上,并一碟鹅黄可爱的桂花,专备着在诸位小郎君小娘子喝之前往藕粉里面加桂花。
可惜,这碟桂花似乎并不太受众人欢迎。
“姐姐,我不要桂花。要加蜜。”
“姐姐,我什么都不加,多谢。”
四郎更是道:“姐姐,你不用放轻脚步。方才你来,不用进门我们就闻着桂花那股浓得呛鼻子的味道了”
闻言,正在藕粉里搅着刚加进去的满满一羹匙的桂花的莲心可不乐意了:“什么呀,怎么能这么说桂花!人家就爱这么浓,碍着你什么事了。”
四郎说“是是”,“过两日去信州韩伯父家时,你就从头到尾都披挂上桂花,保准能叫你念叨了一下午的韩哥哥也念叨你一下午。”
莲心喜滋滋:“那是!”
还过去拍他肩膀:“四郎,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空气寂静。只有密密的雨丝敲窗声。
大娘默默低下头,喝起藕粉。
二娘也低下头,对着已喝完的空碗看入了迷。
叶叶没有碗可拿,只好低下头,研究起了自己绣鞋上的样式。
见到众人的反应,莲心这才缓缓意识到什么。她回视四郎,两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你在笑话我啊?”莲心惊讶,和四郎你看我,我看你。
对话的另一方领会不到自己的意思,这是件令人很不爽快的事。
莲心和四郎两两相望,都很挫败。
两人两败俱伤地坐在一起,垂头丧气。
一旁,大娘、二娘还在叽叽喳喳商量冬至前能否用“请韩哥哥帮忙带莲心去买笔墨”的借口叫莲心见到韩淲,说得正火热时,莲心突然问:“三哥怎么还不来呢?”
四郎说不是啊:“方才我都将他拉到门口了啊。”
众人“啊?”一声。
大家起身趿鞋的趿鞋,拢头发的拢头发,都急急跑到门口去张望。
但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大家互相瞧着,都十分疑惑时,远处湖边显出两道身影。
再仔细去看,不远处的身影,不是范如玉又是谁!
大家挤成一团,大惊,且瑟瑟发抖。
范如玉在的话,他们方才在屋里大声密谋的计划,不就全都被她听清了么!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好歹众人能看清楚陪着范如玉赏园子的是三郎,他们也只在二十步外的湖边慢慢散步,讲着什么话。
这个距离,倒不一定能听得见方才莲心等人的对话。
终于找见了三哥,莲心差点一蹦三尺高:“我去找他们!”便急匆匆赶过去了。
四郎等人看着莲心的背影,互相瞧瞧。
“要不是晓得在府里,我还以为莲心见着追上去的是韩哥哥呢。”
二娘讷讷,说出来大家的心声。
换句话讲,莲心对三哥尚且黏得这么厉害,那她见着韩淲得是什么样呀!
就算范娘子现下发现不了莲心的事,到时候在信州也得发现了吧?
三人面面相觑。
不久,刚放松下来的几人缩手缩脚,抱成一团,再次瑟瑟发抖起来
外面雨下得大,范娘子只是去湖边赏景,又难得遇上儿子,便没忍住按在原地逗了一会儿,就说几句话这么短的时间,她的额发便全湿了。
三郎是更受不得淋雨的身子,回去换衣裳去了。
范如玉自觉尚可,便只钻进莲心的房中,擦干头发、甩了鞋子,也倚在了榻上,朝几人笑道:“你们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最终的质问,果然还是来了!
莲心和四郎对视一眼。
两人十分默契地互相点了点头。
随后,屋子里响起两道声音。
“看话本!”“学作词!”
两人俱大惊,互相对视,打一遍眉眼官司,这才各自都觉得表达出了自己想表达的话。
于是,两息后。
“学作词!”“看话本!”
屋中开始蔓延尴尬的寂静。
莲心绝望地看向四郎,算了,咱们俩没默契,还是我说,你闭嘴吧,如何?
四郎朝她点点头,明白了,我说,你不说。
于是——
“看话本!”“学作词!”
——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辛二娘盯着地面上的一条缝儿,看起来很想从缝里钻进去。
辛大娘则面无表情做着手上的针线活。
要她说,该被缝的,可不止是这一条帕子。
看着大家紧张的面孔,范如玉倒是嘎嘎笑了,指着莲心:“阿娘到底该听你们两个谁的?”
莲心这回学乖了,两人总是意见不统一,那我不说话,全让给你说总行了吧?
她闭紧嘴,看向四郎。
四郎也很无辜啊,他看着莲心:对啊,我不说话,全让你说,还瞪我干嘛?
哑剧演到了一盏茶的时候,三郎终于换好了衣裳,朝屋里过来。
他腰上的带子似乎系得不太好,所以一边垂脸解了自己系,一边走着。
一旁女使要拂开伞,伸手帮他,被他摇头挡开了。
他示意一下女使的伞,让她自己好好打着伞不用管他,便兀自弄起系带来。
廊下也不过几米,众人注视之下,三郎几步之内就到了众人身边。
他仍低头研究着,一边却道:“母亲不必问了,他们都没说实话。”
一石惊起千层浪。
大家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张嘴的张嘴,比手势的比手势,摆手的摆手。
一时之间,倒像是踏入了街上的杂戏班子似的,每个人都忙乱得五花八门。
到这时候了,三郎仍在和他腰间的带子较劲,双眉微微不解地蹙着,将带子反过来反复瞧了两眼,才呼了口气,终于找着了窍门似的将带子系起来,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道:“方才就听见他们在研究话本子里的闺怨词”
说着,抬头,看了莲心等人一眼。
莲心等人无声做出“啊”的口型,心领神会,赶紧低头,作惊恐忏悔状。
范娘子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方才几人口供对不上的原因:“好哇,四郎又偷看话本子,还将你姐姐也带坏了,是吧!”揪着四郎教训起来。
被训的间隙,三郎给莲心使个眼色,莲心便赶紧点点头,趁着这时候悄摸摸溜进屋里,将计划表赶紧收起来。
大娘、二娘都哆哆嗦嗦贴到三郎身边,三郎一边给一只手,又看了四郎一眼。
四郎也给三郎打个眼色:放心吧哥,背锅,我已是行业顶尖!
直到外面的声音终于平缓下去了,莲心才长舒口气,将计划表揣在怀里,溜达出来。
面容似玉的郎君袖手,悠然立在靠近树的窗下。
花影在他面上拂动,光和影,呼吸着。莲心一时有些发怔,便轻轻“哇”一声,瞧着三哥下颌清冷的侧面。
范娘子已经没收了四郎贡献出的一本话本子,不带怀疑地离开了。
四郎过来和莲心吹嘘:“舍小节而就大义,莲心姐姐,我够意思吧?”
莲心赶紧拍马:“够,够,都要溢出来了!”
四郎便得意地笑。
三郎真是觉得没话好讲了,他还在这里等着,本就是还有事想叮嘱莲心,不想她比他以为的还心大。
便拍一下也在傻笑的莲心的脑袋:“还笑呢,事态若闹大了,你待如何?”
莲心不解:“怎么闹大?家里就这么多人呀。”
就晓得她可能根本没想那么多。
一件事,晓得的人越多,再闹大的危险就越大。
像当初的陈同甫叔父,也一样交游甚广,友人皆是豪气义士,没有品德败坏者。
但只是宴饮时的玩笑话,同甫叔父一时轻狂,将宴饮时的一个乐伎笑称作“爱妃”,而两位客人一个问“既然有了妃子,谁来做宰相呢?”,另一个答“自然是陈亮做宰相”。
前一个再问“陈亮做宰相,那我如何呢?”,另一个便借着酒意,叫这人为右相,他自己坐于高座上,佯作皇帝。
结果这私下的笑话不知怎的被与陈亮有私仇的何澹晓得了,甚至他连当时的场景“二相奏事讫,降阶拜①”和妃子捧着酒觞庆寿,对自称为皇帝的客人拜呼“万岁”的场景都说得栩栩如生,直接以“不轨”的罪名将陈亮下了大狱。
最后,反而还是官家晓得了此事,啼笑皆非用一句“秀才醉了,胡说乱道”就挥挥手放过了,同甫叔父才得以脱罪。
当时的事里,难道在场的人不是同甫叔父信任的人吗?
不是的,那都是同甫叔父信任的人。但信任不代表嘴严。
自从靖康之变之后,本朝对小娘子的拘束就在隐隐加大。
没人明确说过什么,但就像春日向夏日滑去的温度一样,这种拘束在逐渐加大。
若有了这样暧昧不清的传言,名声一不好,莲心之后想要做出什么事业,就要艰难得多了。
三郎心下想了这样多,其实也只是两三息的时间。
他面色未变,换了个委婉的讲法,“闹得这么大,万一韩哥哥知道此事,你想如何与他相处呢?”
莲心还不知三郎心里想的事,还以为三郎只是像在韩元吉家一样提醒她,便笑嘻嘻的不当回事道:“三哥又不会背后出卖我?”
竟是丝毫没意识到不好。
三郎这回是真的要叹气了。
他之前不反对莲心,盖因他自己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也能管住身边人的嘴,不会叫人漏出消息去。
可弟弟妹妹年纪小,知道的人又这么多,叫他来管也管不过来,若是谁的侍从一个心大,将此事说了出去,最后再提前就叫韩淲听闻,那莲心该如何面对所有人都知晓心意的局面?
三郎按着额角,头疼不已。
他看着因劫后余生而摊在榻上成大字形的莲心。
他没再犹豫,走到莲心身边,半蹲下来,拍拍她肩膀:“莲心。”打算认真与她说说此事。
但是原本瘫倒在榻上的莲心见他过来,又突然一下弹起来,在小案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藏起来的一盘果脯,这才高高托举起来,朝三郎笑得亮晶晶:“三哥,来吃呀!我给你留的!”
三郎和她倒过来的脸对视三秒。
他的脸由安静变为无奈的忍俊不禁。
唉。
算了,算了。
三郎妥协了。
反正之前将自己身边的人也紧过一回弦了,再多添几个弟弟妹妹身边的人,也不差多少。
至于莲心对韩淲的心思,他倒是不甚在意,韩哥哥品行是无可置疑的,就是要拒绝,也会管好身边人的嘴,那么三郎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好吧,那么,“计划表叫我看看吧。”
四郎举手:“在我这里。”
闻声,三郎便点点头,从莲心身边站起来,寻着四郎身边的一块地方坐下,要去看那计划表。
莲心却一骨碌爬起来,蹭过来,挨在三郎身边坐下。
三郎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把计划表递给她。
“要看这个?”
方才不是看过了吗?
莲心也奇怪看他:“不是啊,只是要挨着你坐而已。”
嗯?
大家疑惑地看向她。
还是四郎先反应过来,“嘿嘿”一笑,作惊叹状:“早就听说陆伯父家有虎纹狸奴‘小於菟’,十分聪慧,又通人性,喜欢亲近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呀。”
这回轮到莲心疑惑地看向他了。
她四处打量。
小於菟?哪里有?明明是陆家的猫,又怎么会在辛家呢?
半晌,她对上有些挫败的四郎的视线。
她的视线,缓缓落回自己身上。
屋里传出一阵惊笑追打声。
来小郎君小娘子屋子里送枣儿和汤团的田田将目光从屋里收回来,问叶叶:“你方才送过藕粉了?那这碟枣儿就晚些再拿进去吧,不然积食了。”
叶叶接过来:“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呢。”又拿肩膀推推田田,“娘子现下没生气吧?”
田田低下头,把帕子收回腰间:“没生气。生什么气?大郎君多年如一日的,再和他生气,也不值当。再说了,还有郎主在呢,郎主不会叫娘子一直生气的。”
也不再多闲聊,拉拉叶叶的手,便道:“我先走了啊,娘子那边忙着呢。”
背后,叶叶“哎”了声,目送田田的背影离去,才自己也回到屋子里
范如玉听毕了田田的话,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拿肘弯推推辛弃疾:“老辛,你觉不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啊?”
范如玉扳着手指头数:“看话本子,看闺怨词,这简直就是”就是咱们俩当时瞒着我哥那段日子的翻版嘛!
辛弃疾躺在榻上,举起一条胳膊垫在脑袋后头,正看着手里的书。
闻言,他分出一半心神来,接话:“简直是才女的范本?”
呸!
范如玉踹他一脚:“我可不想养出来个朱淑真似的女孩儿!”
朱淑真可够才女了吧,结果现下在临安府的境遇如何?
那些才气横溢但却过于大胆的词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②”“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③”之句,到现下仍是被不少老古板认为是“淫词”。
朱淑真本人现下在临安府的生活也十分拮据潦倒,一代才女,沦落到如此境况,倒叫人叹息。
若莲心也要被世人如此不容,她宁愿莲心仍是现在作诗都不通的小丫头!
她不满地又踹了辛弃疾一脚。
“——哎哟,哎哟。别踹了,娘子。”
范如玉也不是吃素的,辛弃疾也不是铁打的,他在榻上翻个身,大声宣布,“娘子啊,你这腿脚,可一点都不像个老太婆啊!”
老太婆——?
本在一旁给辛弃疾捶腿的田田瞪大了双眼。
她看看辛弃疾,再看看面上表情已转为端庄微笑的范如玉。
很快,田田便以前所未有的、极灵敏的脚步,三两步就撤了出去,不再在屋中侍候了。
咳,暴风雨将至啊。
“——所以,就是如此。爹爹我决定给你教授些词中佳作,以此为你树立起好的词作榜样,匡正赘余浮丽的习气!”
辛弃疾在书房中大声宣布。
莲心背着手,端正站在辛弃疾的书房里。
一炷香前,她方被范娘子派来的田田从房中三郎身边拎过来。但直到现在,她也硬是没搞清楚被拎来的缘故。
莲心一边有些莫名地听着辛弃疾煞有其事的教授,一边忍不住打量的目光,看向辛弃疾颧骨上那一处青紫。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被辛弃疾打断:“各个词牌,都有其格式、韵律,讲究平仄、对仗。词中的一阕可称作一‘段’,一段中的每一个乐句可称为一‘均’,而每一个短乐句叫做一‘拍’。”
“譬如你之前说想学‘浣溪沙’这个词牌名,这个词牌有多种变格,可在押韵、字数、平仄上略有改动。而其正格也即最常用的,便是一首四十二字。”
辛弃疾拿一首最脍炙人口的词举例,“‘一曲新词酒一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④’这便是在前一段有二均、二韵、三拍的正格之词,后一段亦如是。”
“不过呢,一个词牌固定平仄韵律,也只是为了歌者更方便唱出来。若意蕴达到,在词牌上略作增减,不遵平仄或不押韵律,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像姜尧章那小子一样,能自作词牌,那就没有什么能束缚你的词牌规则了,想怎么作词,全都随你心意。”
辛弃疾翻起一本书,指着上头署名为“姜夔”的字,笑道:“不过他在词作上颇有天分,你还是不必急着学他,免得反走入歧途。”
莲心终于找到空隙插话:“爹爹,姜哥哥这是终于肯给你递帖子啦?”
辛弃疾立刻得意起来,谦虚道:“还好,还好。”
莲心上道,立刻拍马屁:“爹爹果然文名远扬!”
范娘子果然送了重礼!
两人借此话题,论起了明日去街上要采购哪些物品作为给韩元吉冬至节礼、如何在送给姜夔在冬至当日的节礼上压过韩元吉等等的事情。
等到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离题万里了。
这半天的闲聊中,辛弃疾被拍得很爽,哈哈大笑。
他拍一下莲心的脑袋:“行了,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爹给你写一首浪淘沙作例。”
嗯?
莲心本因马屁耗尽而呆滞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
穿越女的终极福利,定制词,终于要来了呀!
第55章 杨炎正,射覆和虞美人草。
雨声琳琅,窗外玉兰花还没到开放的季节,米粒似的小花骨朵在吹淋下瑟瑟颤抖。
室内燃着松柏香气,青翠凛冽。
拂开雾似的烟气,莲心凑近些,去看辛弃疾案上的纸。
“‘赋虞美人草’?”莲心疑惑,“这是什么草?”
辛弃疾一边落笔一边介绍:“听闻有这种草,一旁有人奏《虞美人曲》,则它的叶片也将随之起舞,奏它曲则不然。盖思念吴音之故。①”
见莲心仍目露不解,辛弃疾也拍拍脑门。
瞧他。
他撂下笔,解释:“西楚霸王项羽为刘邦所败时,逃至乌江边,却因败绩无颜见江东父老而不肯过江,自刎而死”
她还不至于这么文盲吧!
莲心感觉自己被看轻了,颇为不满地抗议,“爹爹,我晓得此典故!我是在好奇,为何你要为此草赋词呢?”
这草能体现什么中心思想?
闻声而动?听声识人?见利眼开?
怎么想,这也不算什么好话呀。
辛弃疾闻言却并不纠正,从落笔的间隙里抬眼瞧了莲心一眼。
他笑道:“莲心,你觉得‘闻声而动’不好么?”
当然不好啦。
莲心现在也会举例了,头头是道的:“譬如墙头草,就是随风而动。不可一受外界变动便随之易志,有如此品德之草,才堪吟咏呀。”
辛弃疾哈哈笑了。
但他并没有对莲心的发言作出赞许或反驳的任何动作。
他继续下笔,写着什么。
半晌,香烟袅袅飘散尽,辛弃疾收笔。
莲心探头过去,看那纸上的字。
她轻声读出来。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②”
莲心拿着纸,说她明白了:“爹爹押韵在‘东’字,且都是一、二、三、五拍是平声,四拍是仄声,对不对?”
辛弃疾笑说对:“在词牌叶韵之外呢?”
“此外”
还能有什么呢?
莲心看着下半阕的“羽又重瞳”,有些不确定地思索着。
生就一双重瞳的舜曾留下娥皇、女英日哭夜哭,同样重瞳的项羽也教虞姬殉情而死。
爹爹是想要赞颂女子的忠贞不屈吗?或者,痛恨造化的弄人?歌咏爱情的壮烈永恒?
“爹爹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们这些小儿女像虞姬一样殉情自刎而死,死后得到的,就只会是像我这样在吟咏霸王时顺带的一点添头。如果*你真有那一日,倒不如做随风而动的虞美人草,谁奏你喜欢的曲子,谁能对你有裨益,谁能叫你过得好,你才赏脸,如此,便能一辈子快乐。”
辛弃疾的声音打断莲心的胡思乱想。他难得面容严肃,将写着词的纸折了几折,随意塞在莲心袖袋中。
他那双明光四射的虎目注视着她,“莲心,要记住这一点。”
莲心愣了。
她好像,明白了辛弃疾话里的意思,但又怀疑这是否真的是辛弃疾会说出的话。
良久,她才讷讷:“晓得了,爹爹。”
可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直到第二日跟着范如玉等人来豫章界边等待范如山到来时,莲心才晓得辛弃疾突教育一通这段话的缘故。
“临安府内都传开了,那朱娘子的夫君尚在病中呢,她便被人逮到与一外男幽会!人赃俱获,证据确凿,兼之她从前便有‘月上柳梢头’之句,偌大临安府内,竟遍街都是唾骂者。”
面容黧黑,身材雄壮如小山一样的男子盘腿坐于车中,却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述临安府的这则八卦,“真是愚人!愚人啊!”
范如玉在一旁脸都黑了,四郎却毫无所觉,还双眼亮晶晶凑在男子身边问呢:“舅舅,临安有时新话本否?”
范如山赶紧笑道:“有,有!”就要拿出兜里的书本。
有屁!
范如玉气涌如山,也要被如山气死了,伸手就是往舅甥两个一人脑袋来了一巴掌:“不许看话本!”
范如山搂着四郎抗议:“四郎开蒙这么久,大字还不识几个,叫他看看话本当学字怎么了!到时候他真成了个不识字的傻子,你能高兴啊?”
四郎力挺:“就是,就是!”
嗯?
等等。
周围哥哥姐姐都在“嘎嘎嘎”,四郎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瞪了眼笑得最凶的莲心几个,狠狠挣脱开范如山的胳膊,挤进莲心和三哥之间,扭开头不和坏舅舅说话了。
“你别管他。”
坐在范如山身边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蓄须男子朝四郎笑道,“你舅舅还说我是‘文罐子’,讥讽我读书多呢。可见识字太少,和识字太多,对他范南伯来说都是错。但凡爱说‘太’字者,均为求全责备之人,不必管他。”
范如山高呼抗议:“岂不闻‘天下太平’之言?此‘太’字算求全责备,天下还有宁日吗?”
蓄须男子一噎。
很快,他就想出了反驳之语:“放到天下尚可,‘太’字放到人上就不行。譬如国之太子,岂有不求全责备之时?”
范如山振振有词,说“不不不”:“殊不知隆兴尚有‘太守’,正在我们车上?你可对太守求全责备过?”
带“太”字的还有太守呢,就是我妹夫,当着他的面,你还敢反驳我?
蓄须男子这回确实反驳不了了。
他思索,挣扎,坐立不安许久,就连莲心都有些防备地盯着他,觉得他要做出恼羞成怒的行为时,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随后,他一拍手,哈哈大笑了。
“如山啊如山,这次是你赢了!”
蓄须男子过去和范如山一拍肩膀,两人又笑成了一处。
辛弃疾方才亲自喊着叫外头侍从将范如山和随范如山来作客的杨炎正的行李都仔细收好,现下才得空上车。
见几人的样子,他就猜着始末了,嫌弃:“你两个可真是”
“啧啧”两声,辛弃疾在范如玉身边落座,和范如山打招呼:“大哥。”
范如山和辛弃疾勾肩搭背说起话来。
杨炎正则和辛弃疾这一家人都颇为熟悉的样子,在一旁笑吟吟和范如玉寒暄。
三郎跟在辛弃疾身后上车。
他一边要落座在莲心对面,一边极轻声解释:“杨叔父乃杨公杨万里的族弟,素来爱戏谑”
杨炎正和范如山是对极投脾气的好友,讲话也都是这样,不必担忧。
莲心这才赶紧点头。
杨万里的族弟?
她悄悄打量着面色白净的杨炎正。
又是个大佬身边的名人出现了呀!
正是这时候,杨炎正奇怪道:“辛大哥,你家那个行武的儿子呢?上回见他,便觉十分英雄少年,这次怎的没来?”
范如山也跟着看过来。
而不等辛弃疾和范如玉笑着回答“任职冲突”,车外头突传来熟悉的声音:“夫君,你等等我呀。好不容易咱们出趟府玩耍,也不用和一大家子人闹腾,咱们就慢慢地逛么!”
赫然正是辛大郎之妻的声音。
辛弃疾掀开帘子,和外面街上的辛大郎一家对上了眼
尴尬弥漫的氛围中,大家沉默地回了府,围坐于庭前参天巨树下,等着开宴。
因为方才的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没有谁好先开口。
最后,还是杨炎正先笑着朝年纪较小的莲心关心道:“此前范大哥接到范娘子的信,信上就提到过这位小娘子。听说你近日在学词,还颇得你爹爹的风气,可是真的?”
莲心笑:“爹爹风气不好说有没有,但爹爹的诗作倒叫我得到不少。”
杨炎正闻言大笑。
范如玉兄妹也莞尔,除了街上被撞了个现行的大郎夫妻,其余人都放松了些。
杨炎正便提议:“何不行令,叫我们看看辛大哥如何教女有方的?”
气氛太尴尬,需要些游戏来缓缓。
众人都没有异议,点头道好。
侍从拿来签筒。
就在大家要叫侍从从签筒中摇出一签,宣读行令规则时,三郎突道:“且慢。”
三郎道:“我做令官。”
这下子,众人都哄笑起来。
莲心不解。
三郎将签筒接过来,查验一番,才微微颔首,又朝面露疑惑的莲心道:“我若不查,不够他们作弊的。”
每次行令行到最后,那都不是比诗词了,直接变成作弊技巧职业联赛,其为老不尊、罄竹难书,他都懒得说。
莲心若有所感,随之看向席上的众人。
因三郎之言而面露心虚的人,从辛弃疾,再到范如玉,再到范如山
嗯,确实看起来个个都是作弊高手呀!
若真比上作弊手段,莲心一个人确实比不过这么些行家,便赶紧请三郎开始:“三哥说得对。”
三郎不急开始,先环视一圈,拿着签筒给众人看过一遍:“签筒没问题,诸位都查验过的。之后行令不可再疑签筒之事。”
范如山咳一声,点头道好。
众人的注视中,三郎仍未碰那签筒,而是又扫视一圈,静静道:“身上夹带典籍的,都请拿下去。”
四郎讪讪从衣裳里摸出本书,交给侍从。
莲心看着三郎,这回终于能开始了吧?
三郎却仍不碰签筒,又微微一笑,一边洗签、打乱顺序,一边道:“打汉时起就有的规矩,酒令胜于军令。抢签筒者,劫令官者,藏人筹者,打进旁席,今日不许再行令,如何?”
范如玉抗议:“此乃行令之乐!”
三郎微笑不语。
范如玉只好勉勉强强、委委屈屈:“哦。”交出了袖中的几枚筹码,若干令签。
莲心:“”
好家伙,感情你们家之前每次行令不光是作弊技术职业联赛,而且还分成年赛道和青年赛道是吧!
三哥能总结出这么多规矩,这是过去走了多少弯路啊!
诸事已毕了,三郎这才微微一笑,卷起衣袖,摇匀签筒后,择出一签。
他念出行令规则:“人名令。得令官一字后,开始行令。前者吟一句词,含另一人名。被唤名者需接令。不接者自败。”
简单来说,就是前一个人说出一句含在场任意一个人名字的词,被喊名字的人就要立马再找另一个人,说出下一句含那个人名字的词,谁先断谁输。
大家都道“晓得了”。
三郎拈出一根竹令签,远处隐约可见上书红字。
三郎拈着签令,沉吟几息未语。
莲心耐不住好奇,心急着要悄悄去看,却被大家纷纷拉住。
大家笑着不叫她看:“词令还没开,被你看去了,我们还猜什么?”
莲心疑惑:“词令怎么才算‘开’?”
“令官拈着了签子,大家得先‘射覆’一番,猜出这字是什么。之后才算令局开始,不然不能继续。”
范如玉很不给大哥面子,“比如你舅舅,他于此道可十分不精。好几次令局险些开不起来呢。咱们家里,没谁擅长的,你不必不好意思。”
莲心仍是不解。
四郎看出莲心的窘态,便给莲心解释:“哎呀,‘射覆’就是比如三哥现在是令官,那么三哥拈着了一个字比如‘雨’,要让我们猜到是‘雨’字,他却不能直说,而是要给出一句带‘雨’的诗中的句子。例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③’中带‘雨’,他就该说出‘天气晚来秋’,叫别人去猜出那没说出来一句中的‘雨’字。”
四郎比比划划,“随后呢,别人若猜出来了,也不能直接报名。而是该再说一句带‘雨’诗中的不含‘雨’句。例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④’中含‘雨’,那此人便该答‘春水碧于天’,两人互相确认,‘射覆’便成啦!”
四郎讲完了,又回应方才范如玉的话:“那倒也不是。大哥就颇擅此道。”
却没意料到莲心也在此时说了话:“这岂非心思敏感多思者,才可擅长?”
两声相重叠,两人都一顿。
随后,两人面面相觑,如出一辙,露出痛苦神情。
怎么又是你?
人有对不对眼之说,嘴巴看来也有犯不犯冲的说法。
莲心和四郎偷偷看了眼面色不太好的大郎,不敢说话。
只好又不约而同,求救似的看一眼上首的三郎。
三郎不着痕迹,微微点点下巴。
这两人才放心缩了回去。
“三郎不才,正是射覆令官。敏感多思,也便勉强算是吧。”
三郎一笑,“你都说出口了,之后行令中,可别怪我小心眼。”
酒令大过军令,莲心这相当于得罪军中将领了呀!
大家哄笑,戏谑之间,终于冲淡了方才自在外看见辛大郎之后就产生的尴尬。
莲心和四郎都挠头讪笑,晓得三郎是在为他们方才的话收尾,便都不敢多言了。
随后笑毕了,才是行令开始。
三郎略一笑:“人生自是有情痴。⑤”
众人陷入沉思。
之后的句子倒是明了,但句中可猜的字却不少。
三郎覆的,究竟是哪个字呢?
最后还是辛弃疾看一眼莲心,若有所悟。
他笑道:“楼头残梦五更钟?⑥”
三郎莞尔一笑,颔首。
莲心恍然大悟。
四郎也在一旁笑道:“原来所覆字为‘月’字呀。”
三哥之前所说全句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是欧阳修的《玉楼春》,而爹爹行令十分讲究,也拿晏殊的一阕《玉楼春》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之句,如此才可得到,三哥所覆之字,正是“月”无疑。
有意思!
莲心跟着拍手。
但不知为何,众人好笑的目光逐渐都停在她身上。
莲心疑惑回视。
嗯?这是怎么了?
第56章 金狻猊,道德绑架和“那一招!”
还能怎么了,当然是因为你被选中了呀。
大家都“嘿嘿嘿”:“轮到你了。”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爹爹所射“花底离愁三月雨”的末尾是个“雨”字,正好是她的姓氏。
没有办法,只好绞尽脑汁。
她拈着杯盏,踌躇着一边扫视席上众人,一边道:“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①”一边朝范如山“嘿嘿”笑一声,拿饮子当酒,赔罪似的饮一杯。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咳嗽。
词是好词,人名也确实带,只是敢提李后主,你的脑袋和脖子怕不是互相看久了嫌腻歪,所以想分开一阵子?
大家都纷纷放了酒杯,不约而同掩起口来。
只有范如山没当回事的样子。
他接下了莲心的指派,随后,对着席上众人露出神秘的微笑。
“辛夷花尽杏花飞。②”说完自饮一杯,指向辛弃疾、辛大郎到辛四郎,再一拐,指向莲心。
“心”与“辛”,是同音的呀。
这么大面积的杀伤武器!
莲心惊呆了。
这也有她?!
如果这么算的话,这相当于只要家里姓辛的几人被唤到,她就不得不陪饮一盅呀!
不行,得想个法子叫爹爹他们被叫名,而不能叫姓。
而直到想到这里,莲心才突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她根本不晓得几个兄弟姐妹的名字。
二娘的名字叫什么,四郎的名字叫什么,以及三哥的名字,叫什么呢?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莲心尚未想出如何逃脱在辛家几个人被罚酒时能成功保全自身不被牵连的方法,但周围的几人都已半醉,实际上并不在检查周围人饮酒与否。
比如一旁大郎只倒酒意思了一下,并没喝,也没见三哥抓他呀。
莲心放了心,也偷偷装作若无其事,将酒杯藏进了盘碟底下。
中间和三哥对上了眼神,他倒是看了她两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莲心像偷到腥的猫一样,嘿嘿笑了。
作为一对心大的父母,辛弃疾和范如玉都没有管束孩子喝酒的行为。
很快,这就导致四郎喝了两盅淡酒,走路已经成了“z”字步。
他指着重叠在香炉后的辛弃疾的脑袋,惊恐:“爹爹,你的脑袋在冒烟!”一边“啊啊”着要冲过去要拿酒杯给他灭火。
范如玉半醉,放下手里的杯子,一本正经地阻止:“不许!你娘刚在你爹脑袋上上的香。香火是什么你懂不懂?香火不能断!”
辛弃疾也很骄傲,大着舌头神神秘秘地笑:“别告诉她,爹是转世金狻猊,生来统率万兽的头!”说着还朝唯一清醒的三郎那边公事公办地喊,“九尾狐,你说是不是?”
莲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魔乱舞的一家子,转头看向三哥。
她猫着腰溜过去,悄悄小声道:“他们都醉成妖魔鬼怪了,咱们快溜吧。”
这几个醉出了幻觉的醉鬼,咱们可解决不了呀。
不料三哥却默默摇了摇头,递了一个介于“好无奈我身边都是神经病”和“是神经病也没关系看我大展神威!”之间的眼神给莲心。
随后,他收起令签,先拍拍身边的四郎,面色冷淡严肃:“父亲的脑袋太热才会冒烟,你去打些水给他浇浇。”
四郎恍然大悟,赶紧跟着侍从左右脚拌蒜着小跑离开打水去了。
随后,他又转向范如玉:“父亲脑袋上的香要燃尽了,母亲快去拿些新的吧。香火要断了。”
范如玉惊叫一声,扶着女使的手,东倒西歪地去屋里取香。
最后,是最难被人糊弄走的、两个侍从也扶不起的辛弃疾——他正朝左边侍从喊着“青龙”,右边侍从喊着“白虎”,一边喊“驾”,一边叫他们拉车。
三郎走过去,严肃地说:“狻猊,商羊要来了,这里马上降雨,你我先埋伏起来,待会再打个回头仗!”
辛弃疾这才思索片刻,连连说对:“兵者,诡道也!九尾狐,你是大才啊!”随后嘟嘟囔囔着,终于顺利被侍从扶走了。
看着这群人都醉回了屋子,三郎才回去,将案上的签筒中令签一个个顺着整理好。
注意到还呆愣愣站在原地的莲心,他还有些奇怪:“怎么不回屋子?他们都已回了,不必担心。”
莲心目瞪口呆,心说见鬼啊!你当然不担心!怪不得你能如此顺利地整治这群妖魔鬼怪!因为你自己就是妖魔鬼怪的一员!
倒是宴席另一边,从头到尾基本没被点过的辛大郎一家都尚清醒着。
几人走路正常,纷纷离席了
昨日的宿醉过后,一群人都成了雨地里的鹌鹑,昏着脑袋一个个爬上车,打算用睡觉度过去往韩元吉家里的漫漫旅途。
过几日就是冬至,姜夔、杨炎正等人都是前去韩元吉家赴宴的新面孔,辛弃疾在和范如玉议论怎么才能在礼物上压过韩元吉一头。
讨论到香炉时,正聚精会神偷看话本子的四郎闻声抬头,十分神往地偷偷问三郎:“你觉得爹爹有可能要送姜尧章香炉么?”
——他有可能蹭到那座炉身雕刻“红拂夜奔”的香炉一用吗?
“不好说,”对此,坐在一旁的三郎还是保持了较为客观的态度,实事求是道,“毕竟他昨日还以为自己是只狻猊。”
是啊,许多香炉就是狻猊兽状的呀。
四郎“噗”一声笑了,随后赶紧拿手把嘴捂住,左右瞧瞧没人看见,才放下心来。
对面,已闭着双眼沉入睡梦中的大郎无意识动了下嘴唇。
四郎便放下话本子,捅捅莲心,大大咧咧问:“对了,你要送给韩哥哥的东西准备好了没?”
被问到时,莲心正倚着车窗发呆,手里慢慢揉着辛弃疾写给她的纸团子。
《浪淘沙》她留下了,《浣溪沙》也已作出了一半,但辛弃疾留给她的一番话始终叫她不停回想,无法抛开。
爹爹是想要警示她关于韩淲的事么?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不应该引来他们的注意呀。
三郎自上车之后就依着车壁养神,见莲心纠结到现在,窸窸窣窣了半路,终于无奈睁开了双眼。
随后,他拍拍四郎:“我们换个位置。”
四郎不明所以,赶紧“哦哦”两声,起身换到莲心身边,变成了三郎和莲心之间,一边还问呢:“准备好了没?”
“没有。今日突然提前去韩伯父家,我的词都没写好,只填了一半。怎么办?涧泉哥哥还要查的。”莲心苦恼,转过头问三郎:“三哥知不知道浣溪沙怎么填?”
三郎常年一个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难色。
讲实话,他不太想知道。
因为他已经猜出来了莲心的下一句话——
“三哥帮帮我填完吧!”正如三郎所猜想的那样,莲心双眼放光,恳求他道。
到底是你想嫁给韩哥哥,还是我想嫁给韩哥哥
一想到韩淲那张可能继承了韩元吉的嘴,到时候再将他也扯进他和莲心的这点事中,三郎就头皮发麻,试图劝解:“不如另想方法,送些别的也好。就不要送韩大哥诗词了。”
莲心却道不行:“非诗词,不能表达我的心意。再说我也答应过涧泉哥哥了。”
又还不等三郎疑惑她的心意和他有什么关系,她就又道德绑架道:“三哥不帮我,就是不管爱弟妹,歧视不识字的百姓!”
她嗷嗷假哭起来。
金钱都是身外之物,但知识不一样,拥有了,就是永远拥有。
——比如道德绑架的知识,莲心就从初见一直用到现在。
看来是不得不掺和进这档事里了。
三郎面无表情。
天际乌云翻滚,像要下一场暴雨一般。
没有办法,只好用出那一招。
隆隆雷声中,三郎慢吞吞地说:“我有一法”
两盏茶后,四郎和莲心目瞪口呆地看着三郎的脸。
莲心缓缓:“啊?”
四郎也:“真的能行?”
叫姜夔来帮忙唱莲心所作出的诗词,并且请他故意将诗词唱得每个字之间含混模糊,从而营造出“我真的写了词只是你们没听清!”的效果?
莲心不敢置信地看着三郎。
三哥,你无耻。
不过倒是个挺有效的方法。
就是这个演唱风格,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莲心陷入了沉思。
四郎也勉强接受了这个方法,还拿肩膀去推莲心的,嘿嘿地笑:“韩哥哥听到了,必会十分感动,随后立刻带着人来娶你呀”
即便是三郎几乎立刻睁开双眼,按住四郎肩膀来止住他的话音也没有用,坐在一旁的辛大郎本也在车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双眼,看了四郎片刻。
随后,他的眼神移到了莲心身上。
四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惊恐的视线在莲心、三哥和大哥之间转了个圈,随后默默垂下了头。
大家看着大郎若有所思的神情。
寂静的氛围中,大郎回视几人凑在一起警惕看着他的眼神,没说什么。
他只道:“韩淲这个年纪了,你们都不问过他有无婚约么?说笑话也顾着些别人家吧。”
说完,便又闭上了眼睛,靠回车壁。
莲心几人只得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不多时,在一片持续的寂静中,马车抵达韩元吉家大门。
外面是熟悉的含笑声音。
“三郎,莲心?”是韩淲在笑,“又见面了,进门诗,准备好了吗?”
莲心咳一声,又看一眼三郎。
三郎默默点头。
莲心只好深呼口气。
准备好了吗?来吧,姜杰伦!
第57章 《浣溪沙》,理学生和非礼勿视。
“这就是你想要我帮忙的?”
细雨绵绵,竹林边成了雾样的世界。姜夔被莲心拉到一边听完了她全部的话,直起腰,好笑地问她,“你一天到晚,哪里来的这么多作弄人的法子?”
姜夔又问:“你是差了多少句,才非要用这个‘含糊唱法’?”
莲心:“一共六句,已填了四句了,只差前半阕的后两句。”
她抬头,嘿嘿笑。
所以姜夔哥哥,你只要模糊唱过那两句,就可以了呀。
姜夔道罢了:“差的两句,还不如我给你填上就是了。”说着就要莲心说来。
却被莲心摇着头拒绝了,“答应了涧泉哥哥我要自己写,不能让姜哥哥代作呀。再说了,姜哥哥水准,谁会看不出这词非我所作呢!”
姜夔不禁笑了:“你还真是会说话。”便道:“好吧,勉强帮你一次。词呢?说来。”
莲心便悄悄附于姜夔耳边说了。
除此之外,她又悄悄道:“姜哥哥,《浣溪沙》词牌曲目固定,没有什么新意。你我何不共谱它曲?”
姜夔一愣。
说来话长,他的目标理想,也始终是创造出新的词牌,像他几年前曾作出的《扬州慢》就是他得意的作品之一。
可惜的是灵感常有,被神仙抚顶而得的好灵感不常有。到现在为止,他也只不过有《扬州慢》这一首满意的作品罢了。
说到新词牌,必定是也要有新曲谱的。
正是因为作不出好的新曲谱。他的词才一直囿于现状,不得寸进。
姜夔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若是姜哥哥最近得了好曲子,借你用用倒无妨。但近日实在没有什么能用的。”
却被莲心截住:“姜哥哥听听我的曲子呢?”
姜夔可不信一个小孩子能唱出什么,无非就是那些童谣吧?
他屈起指节,在她脑袋顶敲了一记:“别瞎说了,还是照原先的调子来吧”
然而莲心扒着他的袖口不放,已经乌哩哇啦自顾自唱起了一首歌。
姜夔初时听得耳朵嗡嗡,简直想给莲心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越往后听,反听下了手。
最后,他甚至忽视了莲心粗陋的歌唱技巧和大白嗓,惊喜蹲下,抓住莲心的胳膊:“这是谁教给你的?确是好曲!”
莲心却不答,只笑嘻嘻:“姜哥哥能帮我了吗?”
姜夔也笑了:“能,这有什么不能的?”
眼见着莲心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索性就答应了,等糊弄过了韩淲,他就把这小丫头逮住了好好盘问一番,他也好和作出这曲的乐师好好交流一番。
姜夔挥手,豪气干云:“《浣溪沙》,我们走!”
韩元吉和辛弃疾虽前几日方见过,两个半大老头私底下还频频因为节礼明争暗斗,但见了面又是对谈笑风生、颇为投缘的忘年交了。
竹林中隔水传来丝竹声,韩淲坐在韩元吉身侧,隔着一条宴席上的过道逗弄莲心:“小莲心,你的词作如何了?涧泉哥哥可等了好久。”
门口下着雨,韩元吉“不作诗不让进门”的规矩只是想结交朋友,又不是养仇人,便将大家都让了进来,设宴接风洗尘。
韩淲正是作为主人坐在对侧。
然而,问的是一个人,紧张的却是一群人。
四郎的目光悄悄移向了莲心的位置,姜夔则面部肌肉僵硬,视线挪开。
唯有始作俑者颇有大将之风,挥挥手,豪气干云:“涧泉哥哥就等着仔细听我的词吧!”
韩淲好笑道:“小莲心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对吧?我就知道。”随口这么一句,便转开头和韩元吉说话了。
方才还能言善辩的莲心现下却脸蛋一红,突说不出话了。
她张口结舌:“嗯,嗯对。”懊恼地低头,捋顺舌头。
姜夔在一旁捅她一下,低声:“你还敢叫韩大哥‘仔细听’?你那‘模糊唱法’真被戳破了,丢人的可不是我。”
莲心也凑到姜夔耳边,小声道:“不怕,真被发现了,就告诉他们这是临安府的时兴唱法。”
她说得太笃定,连通晓歌乐的姜夔都有些被蒙住了。
一时自我怀疑起来,难道真有这个唱法?
便拍拍身边的三郎:“你听说过么?这个唱法?”难道真是他自己落伍了?
三郎面不改色:“近日有所耳闻。”
只不过比他想的更近。
——就是方才车上现想出来的。
到了酒过三巡的时候,对面的韩淲也想起莲心的事了,便笑着叫莲心将词作说来听听。
莲心点头。
姜夔站起来。
韩淲一愣:“你这是还请到了尧章给你唱曲?”
莲心神秘:“不光有姜哥哥帮我,还有更新的好东西,涧泉哥哥肯定猜不到呢!”
韩淲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做一个“请”和“我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意味并有的手势。
但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莲心的脑回路威力。
当姜夔唱出第一句“泉心涨溺求永昼”时,韩淲尚点评“虽无深意却也算通”,而到了下一句和下下句时,姜夔却一个大转弯,改变了唱法。
什么什么?
韩淲满脸茫然地感受着像一锅粥滑过大脑却毫不留下任何印象的感觉,问旁边的侍从:“你听清什么了吗?”
侍从茫然摇头。
而这还没完。
唱到下半阕时,姜夔曲调又一转,变为并非《浣溪沙》的调子来。
虽然调不对,但是挺好听
虽然挺好听,但是调不对啊!
待听完“渔添泼溅人添笑。水阔鱼沉何处亲?清溪流渚聊此心”唱完之后,韩淲终于忍不住出声问:“这是何曲啊?”
姜夔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莲心微笑。
你们在和饱览现代音乐曲库的人说什么?
原先她在现代时所待的医院附近要求安静,一方水土一方人,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的风格也随之文质彬彬起来。
每当清晨,都能听见大家秩序井然,在楼下缓缓唱着“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①”翩翩起舞,其缠绵悱恻,拳打故事会,脚踢文学城。
所以,如果她借用一下这七字歌词的曲,也不算很过分吧?
就在莲心心下暗自得意时,韩淲玩笑道:“我看,这是莲心又找人代作的吧?”
此言一出,莲心一行人都沉默了。
就连姜夔立刻都不再讨债似的踩莲心,示意她给他乐师消息了。
他冲韩淲道:“韩大哥,这可不是。莲心都是自己作的词,我看见的。”
韩淲隔得远些,也没太注意到莲心神情上的不对劲处,还以为莲心和姜夔都是在开玩笑,照旧毫无所觉,哈哈直笑:“看来是尧章你代作的?”
姜夔还要再说话。
莲心扯扯姜夔的袖口:“姜哥哥,算啦。”
一旁还在举办宴会,怎么也不是理论的时候。
只是可惜了她的《浣溪沙》,本来还想送给涧泉哥哥的,可惜现在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涧泉哥哥不觉得那是她写的呀。
莲心拿筷子拨弄小瓷碟中的茭白块,看着它在碟中咕噜噜打转的模样。
莲心叹了口气,食欲也消退了不少。
但她还是将碗碟中的饭菜都扫了个干净,随后起身,离席向外溜了。
姜夔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莲心挤挤眼睛。
姜夔便又默默转回了眼神,没再说什么
空濛世界中,一片湿润气息。
竹林随风哆嗦着倾倒,甩了过路的莲心满头满脸。
在竹林一旁转悠的莲心躲闪不及,只能“哎哟”一声跳开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站到一旁,像小狗一样地甩脸甩脑袋,最后,手从上往下在脸上一抹,擦去了大部分水珠子,这才罢了。
还挺凉快的嘛。
莲心有点想笑起来。
但很快,她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莲心不高兴。
她走在竹林夹道之间,听见风在夹道间形成的“呜呜”声,便更觉烦躁,左转右转,像头困兽。
这竹林广袤,直到绕了不少远路,却仍然没有摆脱竹林,仍不得不听着刺耳哀怨的风声,莲心终于恼了。
她一脚踹在向她弯曲而来的竹竿上:让你们也欺负我!
竹竿因莲心力量而立刻歪向反方向。
莲心心中得意,正想着“果然还是武力才压倒一切”时,那竹竿又回弹过来,兜头又洒下了满脸的水。
“哎哟!”“哎呀!”
而这回,却不只是莲心在惊叫了。
莲心一惊,立刻回头,仰头去看来人。
看清楚面容,莲心有些惊讶:“大娘?”
辛大娘拈着条帕子,无奈摇摇头,慢条斯理将脸上溅上的水擦了。
才问:“你怎么出来这样久呢?我还以为你更衣去了,所以出来找你。”又看看两人身上的水痕,叹口气,“这回也不用以为了,确实得更衣了,走吧。正好我带了多余衣裳。”
莲心没当回事,拍拍衣裳,摇头:“一点水而已,哪用换衣裳?再说你的衣裳我也穿不上呀。”
辛大娘是典型的娇小女孩子,肌肤莹白,眉若翠羽,个头只到莲心鼻尖。
辛大娘闻言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似乎是看出了莲心的回避,她才上前一步,抓住了莲心的胳膊:“你难过了,是不是?”
莲心没说话,垂下眼帘。
大娘催她:“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
莲心这才*恹恹道:“说了也帮不上么。罢了,我就是难过一小会儿,到了明日,我就忘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道理,朝大娘呲牙一笑:“我的性子,你还不晓得?记吃不记打。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却被大娘狡黠笑笑的神情打断了。
“你猜待会我们帮你喊了谁来呢?”大娘一笑,刮了下莲心的鼻尖,随后在莲心懵懵“啊?”的声音中就三步并作两步地撤走了。
别看大娘举止优雅文静,实际上走起路来也堪比竞走呀。
莲心挠挠头,这么想道。
而就在她想过了这一茬,拔腿要往回去的路上走时,一道熟悉的、含有微微惊讶的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小莲心,在这里拉磨呢?”
莲心惊讶回头:“涧泉哥哥?”
她疑惑:“涧泉哥哥是怎么知道‘拉磨’这个词的?”
韩淲从她背后走到面前,直发笑:“这也值得奇怪?我怎么不知道?姜尧章都亲自拉过磨呢。”
莲心讶异:“姜哥哥知道又不奇怪,涧泉哥哥你知道才奇怪。”
姜夔年幼丧失双亲,小时候就在姐姐家寄养,寄人篱下,自然要做许多苦活计。但韩淲可是韩元吉的老来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韩淲笑道:“我家可不像你家一样豪富呀。”
湿风盘旋,将空气都染得青翠。
韩淲的脸在风中很完美,让人甚至无法直视。
莲心有些无言,便只好低下了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左脚踢着右脚的脚尖。
韩淲突然半蹲下来,凑近看莲心的脸。
他已经是个成年的郎君了,肩膀宽阔,身姿挺拔,笑起来时的脸不是莲心的天真幼稚,也不是三哥那样属于少年的秀丽。
他的轮廓,已经显出郎君的成熟来。
莲心想后退半步,但最终还是没有。
她心跳得砰砰,笑道:“涧泉哥哥,你这是在看什么”
韩淲单手搭在膝头,看着莲心,笑着说:“小莲心,你生气了?”
他说:“为什么?”
不远处覆满青苔的墙角,四郎远远盯着那两人的动作,面色沉痛。
韩哥哥,你说你,过去给莲心姐姐道歉就道歉,不会正常说话吗,笑什么笑!
还有你的腿,站着是不能讲话还是怎样,蹲什么蹲!
尤其是那摸头的动作,啊呀啊呀简直闪瞎他的幼年狗眼!
他问三哥:“哥,你看他们,实在是非礼勿视对吧?”
三哥你以后娶了老婆可不能这样!
也在墙角后看了一会、此时已经露出放心神情的三郎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
随后,他默默点头,手伸过来,叫人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四郎的双眼。
四郎一愣,像被蒙住眼的狸奴一样左转右转:“哥,你这是干嘛?”
上方传来的三郎声音:“非礼勿视,所以不视。”
四郎惊呆。
真是没谁了呀。
三哥这逻辑这逻辑简直就像太祖因为听见蜀中百姓吟咏朱长文的诗句“烦暑郁蒸无处避,凉风清冷几时来②”来抱怨天热就自信认为百姓是希望他来把蜀中打下一样,令人毫无防备、一头雾水嘛!
四郎的表情转为悲愤。
真是受不了你们理(学)科生了!
第58章 风筝线,朝霞和“一语成谶”大调查。
三郎说:“倒不是理学学生。”
四郎也意识到话说得有些不对,赶紧左右瞅瞅,看见没人在四周,才缩了回来,朝三郎心有余悸地吐吐舌头:“是我失言了,好险,好险。”
三郎说:“不要在人前这么说就是了。”
四郎这才连连点头。挤在三哥身边,继续偷看起了莲心和韩哥哥。
方才他们两个心有灵犀般这样代指,倒不是喜欢打哑谜,而是因为韩元吉家近日就因“理学”之事爆发过不止一次争执。
韩元吉交游广泛,对曾因学问产生过矛盾的理学家朱熹和心学家陆九渊,他都能做到同时与二人建立较好的关系,并邀请二人门生前来作客。
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韩元吉能与这些人各自相处愉快,一是他本身长袖善舞,二是他身为文坛前辈,后辈轻易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而一旦他不在
——直至今日,就连朱熹和陆九渊都还在你一封信我一封书地辩论得不亦乐乎呢,就更别提年轻的理、心两学派的文人了。
三郎作为韩元吉的学生,有时路过难免被拉住请去评判,但三郎随韩元吉学习,本就是纳百家之学,又怎么可能只倒向一边。
时日一久,冷淡如三郎都开始一见着两派人就避着走,也就不怪他叫四郎将“你是理学生”的话小声些了。
四郎觉得这事还挺好玩,一边远远看着莲心和韩淲,一边小大人似的叹气,踮起脚,费劲够着三郎的肩膀,拍拍。
“唉,都是儿女债呀!”他正是爱占便宜的年纪,说出这话,颇为得意。
而就像天边逐渐荡漾出的水波似的金粉色朝霞一般,三郎转头看四郎,冷淡的脸上慢慢露出一点诧异。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三哥没什么表情,四郎却莫名能从那张面孔上看出“无语”“好笑”和“你是不是屁股痒”的混杂。
四郎还不想自己的屁股再被辛弃疾踢烂,毕竟三哥在爹爹那里说话的分量比大郎、二郎加上他掺点水再打包都重——在辛弃疾那里,四郎自己甚至都掌控不了的自己的屁股,却能被三郎掌控!
四郎赶紧转移话题,拿肩膀推推三郎,说回正事:“哎呀,我也是替你担心么。毕竟你也不能永远躲着他们那群理学、心学的家伙走,对吧?”
“怎么不能?”
竹林边,莲心道,“我就能呢!”
她小狗似的,呲着牙,因为被韩淲一直拿“难道你要一直不理涧泉哥哥”的话逗了半天,终于转过身来,说了沉默许久后的第一段话:“不光不理涧泉哥哥,我还要告诉爹爹,告诉哥哥!”
韩淲惊叫:“小莲心的爹爹和哥哥都那么强壮,涧泉哥哥要完啦!”
他笑着整个人折叠着蹲下,双手抱腿,视线与莲心平齐,一边刻意作出“牙齿打颤”的“格格”声,一边求她:“小莲心,涧泉哥哥错了,你可别和你爹爹三哥告状!”
郎君年轻飞扬的面孔在莲心面前,天边朝霞已经一跃而起,喷红了两人的头顶。
那晨曦的光映得韩淲瞳孔一片潋滟,眼睛是弯着的,有时未束紧的额发落进他眼睛里,让莲心有种冲动,想伸手帮他拂开。
韩淲蹲久了有些麻,他看莲心呆愣愣的样子,便换了条腿蹲着,一边朝莲心挑下眉,得意道:“小莲心也会看我看呆了啊?涧泉哥哥是不是很俊朗?”
莲心:“”
这都是什么嘛!
莲心使劲儿往下按着嘴角,眼珠滴溜溜转,最终移向左边。
但那双乌黑的、水洗过似的眼瞳都不自禁弯了。
笑意像四月份吹绿赣江两岸的薰风一样,明明没什么征兆,却漫溢生动了她的整副五官。
韩淲自然也发现了。
他提着莲心的耳垂,往回拽拽,直笑:“小丫头,笑都藏不住,还能指望你藏什么呀?”
莲心抗议:“我要是有能藏住的东西,涧泉哥哥也知道不了呀!”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韩淲一噎,想到方才已经粗心说话惹了这小莲心生气了,便不再出言驳斥,只笑道:“好吧,你说得对。”
又可怜道:“小莲心,这次总不生涧泉哥哥的气了吧?”
莲心两手在身后交扣,踢着脚尖,随韩淲顺着隆起的小山坡而上。
江南西道温度较高,每年的春色常比临安府来得早,绿意却能比临安府留得更久。
此时已近冬至,小草坡上却仍有朦胧苍翠之色,雨丝斜飞,像踏青时常刮到面上的风筝线一样恼人。
唯一不同在于这雨丝抓也抓不住,只觉颊侧微微的轻痒,睫毛被打动,却无法把握住始作俑者的踪迹。
莲心背着手,倒着走,笑得眼睛弯弯,看着韩淲:“如果我说生气,涧泉哥哥待如何呢?”
韩淲叹道:“只好给辛叔父当牛做马,以偿过错了。”
莲心眨眨眼,站住了脚。
她脸上现出一点有些迷茫的神情,迟疑道出一声“啊?”,而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迷茫,她随后方说出“那对我”三字,脚下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好在她平衡尚可,上身摇晃几下,险险站稳。
韩淲收回惊讶下伸出相扶的手,垂脸去看地面。
原来是块突起的石堆。
该修整屋舍庄园了。
他摇摇头,没在意,又问莲心:“方才你说什么?”
莲心“噢”一声,又笑了:“也没什么,只是方才想到不如这样,”她指着地面上那小石块垒起的突起,也不晓得这是哪个小孩子的杰作,“我们随意拿一块石块,正反面做记号。将它抛起落地后,若是正面呢,我就原谅涧泉哥哥,若是反面呢,涧泉哥哥得亲自教我作完《浣溪沙》,我才肯再和涧泉哥哥重新建起友谊的桥梁!”
莲心不怀好意,斜眼瞧着韩淲:“涧泉哥哥,你认不认罚呀?”
莲心身世虽苦,性情却是鲜少自苦的。
韩淲便用力揉揉莲心的脑瓜,笑道:“行,谁叫涧泉哥哥惹了我们莲心呢?认罚,认罚,就按这样来。”
说来就来。
两人议定了,莲心便也蹲下,在小石堆里择了块有漂亮虎纹的,给韩淲展示:“红黑纹多的是正面,黄黑纹多的,是反面。”
韩淲点头,说记住了,想起什么,“哎”一声拦住要开始抛石的莲心:“若是不正不反,恰以侧面落地呢?”
莲心故作高冷,摇摇手指:“那就说明不该原谅涧泉哥哥喽。”
涧泉哥哥真是个傻子,这石块侧面圆滑,怎么可能立得住?她说了两个选项,可都没有“不原谅”的选项,就他还非要问。
真笨呀。
莲心看着背对着朝霞的韩淲。
他的轮廓在发粉的霞光中隐约,空气中的雨丝简直像在漂浮一样了,在视线中游弋,在呼吸里流窜。
淋雨的草坪散发出清新欲醉的气息,早起的鸟宛转唱歌,这一小片世界像是因为晨雨而早醒了一刻的小娘子一样,趴在窗台,晃着脚在看着莲心和韩淲,明媚可爱——
——但这都不能影响她鹰隼般女人钢铁一样的意志!
莲心从晃神里回转过来,坚定地盯着韩淲:涧泉哥哥,你笨。
韩淲被莲心的表情逗乐了。
他摇摇头:“好吧,别拿眼睛骂我了,快开始吧。”
莲心这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将手中石块朝空中一扔。
两人伸着脖子,跟着石块往上伸长。
再随着石块往下延展。
直到石块落地。
石块被夹在两块假山石的缝隙之间。
——正面贴左边,反面贴右边。
石块侧着立住了。
一时间,莲心和韩淲凑在一起,竟然凑不出任何一片上嘴唇或下嘴唇。
两人都变成了震惊的没牙老太太脸
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
既然人都穿越了,莲心打从来到宋代的那天起就一改原先的无神论调,转而变成在“如果没有神我怎么可能穿越?”和“说不定是相对论显灵!”的两种观点之间摇摆的状态。
虽说是摇摆,但她已经不敢轻视自然所给预兆的心态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万一呢?万物皆有灵,这也许正是上天给莲心所降下的启示。
莲心悄悄拉住在路上偶然遇见的四郎:“四郎,你觉得‘一语成谶’可有道理没有?”
被莲心拉住,四郎先露出了不知为何颇为心虚的表情,待莲心说出问题后,才松了口气。
“当然有道理!”四郎道,“你没听《碾玉观音》里吟么,说了‘无限园林转首空’,最后果然人人殉情,尽没了命,唉。”嗟叹起来,“我的秀秀!我的崔宁!”
因为震惊,莲心失去上下嘴唇。
阿娘不让她和看话本子的人玩
莲心心有余悸地溜走,去问下一个。
“一语成谶?有道理。”被莲心找上门的姜夔放下手中的竹箫,温柔一笑,“比如我帮你之前就觉得你会赖账,现下你果然赖了。那乐师到底是谁?不许再说是你自己谱的,你连宫商角徵羽都数不全!”
好吧,阿娘也不让她和债主玩。
趁着姜夔愤慨地长篇大论时,莲心溜走,再找下一个。
“没道理。”
大娘绣着一对鸳鸯,头都没抬,“我小时候还说想嫁给皇子呢,也不见应验哪。没听说过‘一语成谶’还要见人下菜,好的不灵坏的灵呢。”
阿娘没有不让她和大娘几个玩,所以这个可信!
莲心笑逐颜开。
而这时坐在一旁因被针扎了手而吮着手指的二娘却含含糊糊地反驳道:“不对,不见曾断言太祖‘金猴虎头四,真龙得其位’的‘真无’道士一句话就说中了太祖的兴衰么,可见‘一语成谶’还是有道理”
大胆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大娘捂住了。
大娘朝莲心点点头:“别跟信传言的傻子玩儿。”
莲心:“”
总之,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莲心踢着脚尖走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韩元吉家的会客厅。
近日理学家来了不少,韩元吉家总体可以分为读书区(理学心学弟子常相遇并产生争执)、饮食区(范如玉、莲心和四郎在夜晚碰头地点)、练武区(因辛弃疾去过一趟而现下无人敢踏足)、K歌区(当然已被姜夔霸占),以及最后的棋牌区。
找了一路,在最没想到的地方找到三郎时,莲心都没话可说了,她一屁股坐在拈着黑棋的三郎边上,抱怨道:“三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害她找了好久好久。
三郎也奇怪,放下棋子,和对面的年轻郎君道声抱歉,转手将手边的茶盏递过来,看着她:“没喝过的我在下棋,你又为何来这里?”
大娘没将韩淲给莲心带过去吗?
方才看,不是已经带过去了吗?
第59章 头疼,格物和“心即宇宙”。
莲心一屁股坐下,挤在三郎身边,舒了口气。
她接过三郎递来的茶盏,先“咕咚咕咚”喝净了,才抹抹嘴巴,一股脑儿把方才的巧合全与三郎倾倒出来,末了拽着他的袖子,满怀希望道:“三哥,你觉得呢?”
你相信,一语成谶吗?
三郎垂头听毕了,便嗯了声,道:“稍等。”先朝对面的人略一颔首,“今日棋局我认输了,先到这里吧。”
对面看起来也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郎君。
那人倒还挺好说话的,闻言只耸了耸肩,一边和三郎一起收拾棋盘,一边随口笑道:“你就要赢了,这么退出认输,可是亏了。”
三郎一粒粒拣起黑玉似的棋子放回瓮中,眼睫垂着,抿唇一笑,轻摇摇头:“早输晚输的区别而已。头疼得很,下不完一盘。”
那人便一笑,用力握了握直起身要送他的三郎的手腕:“我看你是一半病,一半懒吧?”
见三郎只是微笑,他便也不放在心上,挥挥手,走了。
莲心方才就一直竖着耳朵听二人对话呢,此时听到这话,跟着拣棋子的动作顿了下。
偷听也做不到了,她猛地直起身,盯着三郎侧脸:病?什么病?
三哥又要生病了?!
正在震惊时,一边的三郎伸手过来,展开莲心紧握的拳头,将她拣起的一把黑子轻轻取走。
那棋子腻上了莲心掌心微微的汗,有些滑,但被他拿得很稳。棋子一枚枚清脆撞击的声音悦耳。
他再将方才被对面那人粗心混入白子中的黑子一粒粒拣出来。
这样一套流程下来,莲心也不自禁随着这过程平静了不少。
但该担心的还是担心,她凑在三郎身边:“三哥,你到底怎么了嘛。”
就知道莲心不会放过方才那句话。
三郎叹气:“不是要说你的事么”
老问他的事做什么?
但见莲心还固执地盯着他,他无奈,只能简单低声道,“弈棋费神,有时候会头疼,所以下到一半就不想下了。”
本以为这就足以令莲心满意了,三郎便想问莲心关于方才的事。
不想莲心却歪着头看他,狡黠道:“是赢棋费神,还是想着恰到好处地赢几子、输几子,所以才费神呢?”
三郎的手指一停。
见状,莲心得意地笑起来。
能看出来这一点,也是凑巧她原先就是这样的人。
前世她的脑袋可比现在好使,但也正是因为好使,所以反而比寻常人思绪多得多。
聪明有时候也是种别样的负累。
和朋友打游戏时,明明大部分人都只要尽全力去打就好了,但人一多起来,莲心就忍不住去注意新来的朋友,又关注旧时的朋友。
玩游戏便不只是自己的游戏了,她还要给新朋友往前走的机会,再顺水推舟让旧朋友与新朋友一起。
长此以往,打一局游戏,比自己打十场还累。
倒是来到这里之后,她反倒觉得天性复归自然呀。
莲心笑眯眯托腮,看三哥轮廓秀气的侧脸。
现在看三哥,就好像看见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只是她那时是因为想要照顾到所有朋友的心情才如此,三哥和方才那郎君却也不过是普通朋友,却又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照顾呢?
她小声猜测:“方才的哥哥比三哥年纪大,所以三哥下棋也要让着他?”
三郎没法子接这话,只好微微笑着不讲话。
他摇摇头,阖上藤编瓮的盖子,略过这个话题,“不说这个了。你怎么还是没和你韩哥哥和好呀,我以为早就和好了。”
说到这个,莲心果然被引开注意,又将方才的事如此这般地复述一遍:“三哥你说,‘一语成谶’这种话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还是很值得考虑的?”
三郎想了想,抿唇一笑,突问道:“若我劝你不要与韩哥哥和好,你会答应吗?”
从没想到三哥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
莲心“啊”了声,不禁愣了,人也僵在了原地。
她看着三郎。
从发现她心思的那一天起,三哥就基本没有说过反对的话。
一方面,似乎是三哥与涧泉哥哥少时即相识,情谊颇深,对涧泉哥哥的人品并无怀疑;而另一方面,三哥向来是这样不爱对别人的事多有置喙的性子。
虽然像看起来过于精致而有距离感的相貌一样,三哥仿佛有着难以接近的脾性。
但实际上,三哥从不是爱为难人的性格。
如果他真是那样动辄讥讽为难别人的人,也不会在弟弟妹妹、师门、好友间都有人牵挂喜爱了
也就不会让她这样依赖了。
可是这一回,他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
莲心手足无措地看着三郎。
直到三郎面孔上浮现出淡淡的笑,莲心才意识到三郎似乎并非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他只是换个法子来讲清道理而已:“你看,你心里这么想要和好,连我的话都未见得理会,又何必理会一点‘石头侧立’的念头?”
莲心哑口无言,踌躇一会,才低声:“这个不一样么”
三郎:“你觉得事情发生太过巧合,所以是上天为你降下的预兆?比人言更加可畏?”
莲心低头抠着棋盘。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就是说出来,好像很看轻三哥的话一样
三郎倒并不纠结在这种小事上。
他似乎将这件事看作了一个辩题,神情颇为认真:“你的心在动,所以宇宙随之而动。所以,将正常的现象也看作了凶兆。”
“比如同一个月亮,到了夜晚便会印映在任意一片水面。印映在波涛上,则月色诡谲;印映在无波湖面上,则月色平静。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而说月亮本身波荡或安静,盖水面异也。”
“这些发生的事,都是你心所致。”
怎么还搞起唯心主义了!
莲心争辩,说不不不:“可是我的心也不会叫石块立起来呀。”
三郎嗯一声,“石块侧立,平时未必没有,只不过你没放在心上。何况你投石时手抖,反而将它扔作你心里想着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手臂弯起来,托着脸,侧看着莲心,眼睛在微笑:“事物的‘理’就是这样分析出来的,你说有没有道理?”
莲心若有所思:“这就是‘格物’么?对每一件事,都要研究分析,穷尽其中蕴含的道理?”
三郎说:“算是吧。要‘格物’,首先不能为物所役。你被一块石头圈住了,这算什么?也许只是你越怕它侧立,反而脑子里想着这样,所以将它扔成了侧立。”
莲心的眉眼已经放松下来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更不禁“扑哧”一笑:“三哥以为我的手有那么准吗?我只是力气大,可不是神弓手呀。”
心中却不自禁有些高兴,唇角也扬了起来。
三郎也笑了笑。
“力气大就足以杀敌了,再配上目力,你就该是叫父亲都嫉妒的将军了。”
说完见莲心笑了,他便也双眼微微弯起来。
说了这样一篇话,事情便算差不多解决了,他可算能得空闲再想想方才的棋谱了。
这之后,三郎便心分两用,一边视线落在棋盘上思索,一边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莲心放下心来就开始抱怨韩淲的话,不时“嗯”一声答应。
正在两人都各想各的,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局面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局面。
“——三郎,又是‘格物’,又是‘吾心即宇宙’,你这可是犯了同时为理学和心学辩经、自相矛盾的大罪呀。”
姜夔抱着胳膊,出现在两人面前,看样子他方才在一旁听了不短的时间了,竟是将三郎用来安慰莲心的两套观点听了个全。
而听全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问:“三郎,你也不想同时得罪理学和心学的学生吧?”
姜夔坐地起价,奸诈道:“叫你妹妹把她那乐曲再给我听一首,我就保守秘密。否则的话哼哼!”
他朝外头一指,“我就将这事告诉他们,叫他们来和你论辩!”
闻言,莲心惊呆了,指着姜夔,愤慨抗议:“姜哥哥,你无耻!”
就是方才脸色始终没变过的三郎,神情也略一僵。
厅外,现下正是理、心学学生论辩的地方。
论辩的特点是什么?
朱熹和陆九渊打从五年之前的“鹅湖之会”一直吵到现在的事例就可以告诉我们,论辩的特点是——长。
别说莲心了,就是三郎都干过在两拨人辩到一半就找个借口开溜的事。
无他,实在是——他们辩论起来太没完没了!
而若被这群人逮到他试图将心学和理学混在一起发言的话
三郎无言地望向了莲心。
莲心感觉自己不知为何,已经无师自通,看懂了三哥眼中的意思。
——就是你把鬼子引进村的啊?
近日,不知为何,性情冷淡、就算对着韩元吉辛弃疾两大巨头的示好都不怎么动摇的姜夔,突然开始跟在莲心身后小意殷勤了起来!
对此,辛弃疾接受良好:佩服他女儿,就相当于佩服他嘛,这局算他胜!
便美滋滋拿着本要给姜夔买大件冬至节礼的银子买酒去了。
但韩元吉打幼时起就是和同窗潇洒摆手说哎哟哎哟我没怎么学啦但私底下看书看到子时三刻的人,面上自然笑着说“年轻人这样真好啊”,私底下夜晚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日起来,想了又想,仍是想不通姜夔为何突然和莲心关系好起来了。
天边泛着青蒙蒙的将明未明,像在鱼篓里活奔乱跳的鲜虾一样。
作为醒得比鸡还早、藏腹中心事的能力还不如被火烤时的虾、心眼比鱼篓的孔洞还小一点点的老年人,韩元吉索性起了床,将儿子从床上拎起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
韩淲困意朦胧,倚在床头,奇道:“爹,你能不能干些正事?”
老来子真是被他宠惯了,跟爹也没大没小。
偏偏韩元吉又狠不下心去教训,只能当没听见,清清嗓子:“总之,这事你帮爹去打探清楚,晓得了吗?”
韩淲摇头,倒回床上:“不晓得”却抗议无效,还是被韩元吉踢出了屋子:“去吧你!”而被迫踏上了探子的征程。
从哪里入手呢?
韩淲思考了一番,决定从昨日刚和好的小莲心那里入手。
“——就是这样!”
用一首《北京欢迎你》的曲谱迅速征服了姜夔,莲心一边不时纠正在一旁兴奋地练声歌唱的姜夔的曲调,一边神神秘秘地和旁边几个人分享,“涧泉哥哥最近总来找我闲聊,还问我近日在做什么,有什么喜好,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冬至节礼要送给我!”
大娘出了张牌,漫不经心道:“先不说你这结论是如何得出来的你怎么不晓得他不是有求于你?”
“不不,涧泉哥哥最近被韩伯父揍得可惨了,我又帮不上他,他求我也没用呀。”
莲心补充:“比爹爹昨日在练武场揍大哥传来的声音都凄惨!”
这不就是为了找她玩而反抗父母的表现嘛!
那确实很能说明问题。
大家都露出了“啊”的表情,纷纷后仰。
发言代表姜夔替大家问道:“那你觉得他要送你什么呢?”
“不知道。”
莲心嘿嘿嘿,转身,抓住三郎的胳膊:“所以,就得要三哥帮我从涧泉哥哥那里刺探一番了呀!”
在角落和二娘说话的三郎:“”
他方才好像也没发言啊?
怎么又是他?
第60章 满脸花,玄色和高山流水。
韩元吉家所在的屋舍中,众人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冬至节礼中。
所谓节礼,自然还是要有些神秘感的。
躲着辛弃疾等长辈,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商量着,给他们准备节礼。
一是互相出出主意,二来也是防止孩子和孩子之间撞礼物。
能送长辈的礼物就那么几样,小娘子送手帕鞋袜,郎君送文章书画。
你送了绣松竹的帕子,那我就送绣雄鹰的;我送了赞美文采的,那你就送祝愿长寿的。
这样错开来,互相参考又互相避让,十分方便。
“二娘,你将品红色的线给我用用。”
莲心正在和手中的一条幞头较劲,大部分人裹头发的幞头都是纯黑色的,没有任何花样,她便打算缝一条里侧有牡丹的幞头送给辛弃疾——莲心坚称这叫“腹中有锦绣”,但二娘私下偷偷给这条幞头起名为“满脸花”——同时,她也没忘记和三郎较劲,一边接过二娘递过来的线,一边继续已经磨了一天的话术,“三哥,你就去帮我打听打听涧泉哥哥的节礼单子嘛。”
“过几日就是冬至,若有节礼,到时候你会晓得的。”
“我等不到那时候。知道涧泉哥哥要送我什么,我才好准备给他的回礼呀。”莲心故意激将,“莫非三哥打听不到?”
孰料三郎并不接招。
“若韩哥哥不送你节礼,你打算也不送他吗?”他问,“我以为你仍要按最好的送他呢。”
不得不说,这话着实精妙拿捏住了小娘子的心理。
姜夔都投来佩服的眼光。
莲心也沉思了。
是呀,这么一想,似乎是这样。
就算韩哥哥真的不送她什么特别的节礼,她也打算送给他最特别的礼物呀。
好吧。
莲心接受了这一说法,和三郎笑嘻嘻,“三哥真了解我!”再最后不死心地确认一遍,“三哥真的不去帮我问?”
三郎说:“不要。”他眼神好得不像个头疼的人,提醒她手里的活计,“针错了。”
“谁错了?我就是想这样”
莲心下意识反驳,低头看见自己手里的东西,语声却卡了壳。
早就发现了不对、此刻终于能捧腹大笑的姜夔擦着自己忍笑忍出内伤的眼泪,不怀好意地替她接上:“——就是想这样缝一条交叉垂脚的幞头!好别致呀!”
三郎踢了他一下。
但大家闻声都已转过头,看见了莲心手里本该拥有两根自然垂下垂脚的幞头现状。
——它的两根垂脚被互相交叉着缝住,因莲心的走神而可怜巴巴地成了对兔子耳朵,垂在佩戴人的后脑勺部位。
屋子里头爆发出一片大笑声,连外头走到门口的人的脚步声都盖住了。
莲心还在榻上揪着三郎不放,怨她哥不给留面子,事情若传到别人耳边怎么办。
她哥也是,顶着一张清秀正直的脸,却仿佛不懂似的又问“什么事情不晓得”,又问“别人是谁不晓得”,给莲心问得又不好意思又怀疑,最后仍羞于直接说出来韩淲的名字,只能无能狂怒,抓着三郎的袖子哼哼唧唧耍赖。
门口的姜夔看过了热闹,这才收回视线,“嘘”了声:“都别吵,人来了。”
三郎闭上嘴,莲心张开嘴,两人都转头向窗外看去。
窗纸外朦胧透出来人的轮廓,半支起来的窗下,能清楚看见来人的袍角。
玄色衣角,正是韩淲没错。
苦海无边,到此为止。
三郎明显松了口气,赶紧彬彬有礼地请莲心冤有头债有主地去折腾正主,他被莲心缠了一天,刚得的棋谱一页没看成呢:“去问韩哥哥吧。”
莲心收回迈出去的脚,朝三郎皱了皱鼻子。
什么呀,赶她走!
虽然她本来是要走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觉得三哥不可以主动开口叫她走。
便又蹭回三郎身边,拿头不停在三郎手里的棋谱两侧来回晃:“三哥赶我走?三哥真过分!三哥真过分!”无限循环起来。
三郎点点头,拿起莲心手里的兔耳朵幞头,作势要喊韩淲过来看:“仲止”
这才吓退了莲心,慌慌张张一溜烟跑了。
这真是当妹妹的最有法子整哥哥,当哥的也最有法子治妹妹。
姜夔好笑地围*观完了全程。
见莲心随声跑去韩淲身边,三郎果然竟拦也不拦,姜夔便收了箫管,抱着胳膊倚在门边,好奇看三郎:“咦,你真叫她去?”
近年来,本朝风气确实已不像靖康之变刚发生时一样对女子约束极紧,但也绝不能说松。
辛弃疾行事毫无忌讳,这他们已快习惯,但也实在不明白为何辛家人对莲心这样的行为丝毫不约束。
他们就不怕莲心是下一个朱淑真?
三郎摇头。
“她力气大着呢。”三郎说,“不怕人非议。”
这是什么逻辑?
非议者都会被她武力镇压了是吧?
姜夔惊呆了。直到和三郎面面相觑半晌,才“哧”一声笑了。
“都说你们大哥勇武,有辛太守当年之风。我倒觉得,你和莲心反更像他。”
姜夔闲闲地,“明明是看起来最不像的,心里却最像。你们家人可真有意思。”
说罢也不再多说,又在附近找了块地方坐下,“呜呜”地吹起了竹箫来。
总说箫声不同于笛声,常令人心中愀然,如今一听,确实不是虚言。
韩淲问伸着脑袋朝外看的莲心,好奇道:“小莲心,你也喜欢竹箫啊?”
为何要一直朝姜夔那边看?
总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和姜夔熟起来的?
就算根本没把韩元吉交给他的任务放在心上,韩淲也禁不住有些好奇。
——莲心何时会赏这些乐曲了?
同时,莲心也若有所思,看着韩淲。
涧泉哥哥难道在略微吃醋吗?
这样的话,就更不能告诉涧泉哥哥实情了吧?
她也是饱览各大偶像剧的人!
莲心狡黠地歪头,“这都被涧泉哥哥发现了。”她自吹自擂起来,“我和姜哥哥一见如故!高山流水!相见恨晚!”一边悄悄斜着眼观察韩淲的反应,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的不高兴。
可惜韩淲的表情还是叫她失望了。
那脸上只有纯然的好笑和疑惑。
他连作为哥哥的争风之意都没有,甚至听了莲心的话,还嘎嘎直乐,拿肩膀去撞莲心的肩膀,“这么说,如果我弹琴,也能加入你们两箫合奏了?快加我一个!”完全没注意到莲心因为他的举动而露出的沮丧失望。
旁边不知内情的人也跟着傻乐,看破不说破的姜夔则小声和三郎:“仲止可真是根木头啊。”
三郎说没事,“我妹妹也没好多少。”都是迟钝得可以的人。
姜夔心说这倒也没说错,就是,“你好像也差不多吧?”姜夔请他低头看看他踩了姜夔近一刻钟的脚,“你就不觉得地面格外柔软吗?”
真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说别人迟钝的!
——哎哟,他的脚!
另一边,韩淲和莲心的博弈仍在继续。实际上,韩淲虽是木头,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莲心在瞎说。
便又心生一计,看了眼一旁正和三郎窃窃私语的姜夔,故意道:“可是看来姜尧章的知音,并不止你一个呀。”
他套话:“三郎何时会吹箫了,我怎么不晓得?姜尧章教的吗?”
莲心虽还没从沮丧中回复过来,也仍保持着警惕,不上当,坚决不肯告诉韩淲她和姜夔之间的交易:“也许和涧泉哥哥一样,都是方才说话之间速成的吧!”
说完,朝他做个鬼脸。
想套我的话,没门!
韩淲被逗得哈哈大笑。
莲心这小丫头真是说话做事都有意思,叫他真恨不得她是自己家里的妹妹才好!
便笑赞道:“瞧咱们莲心,就是警觉!”说着,趁莲心因为这话面露骄傲时,猛地从她手里头抽出一条缝到一半的玄色条状物,撤后一大步,抖着手里的东西,做鬼脸:“这是什么?”
从来没见过莲心露出这样惊慌的表情。
听见莲心喊出的“还给我!”,韩淲却反更觉有趣,一边笑着说“不给”,一边拿着玄色布条就往另一头跑,“不还,不还。除非你告诉我你和你姜哥哥在做什么?”
莲心又惊又羞恼,嗷嗷冲上去,就要挠韩淲痒痒,夺回韩淲手里的东西。
韩淲“啊啊啊”地躲避:“莲心女侠,放过哥哥吧!”却死不悔改,仍将玄色布条藏在袖子里,兜着圈子跑。
虽然力气比不过莲心——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但好歹比莲心高那么多,腿也长不少,所以至少跑得快些。
追击战到最后,韩淲绕了一大圈,直接绕到了莲心身后。
在莲心茫然四处寻找时,他从桌椅后猛然冒出来,“吼!”一声,看到被吓得像只鹌鹑一样的莲心,捧腹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怒视着他的莲心的走路姿势,他才微微一愣。
“怎么了,磕到腿了吗?”
韩淲从桌椅后面走出来,有些惊讶,伸手要扶住莲心,“涧泉哥哥看看”
却衣袖一轻,猝不及防,被伤了腿仍不忘自己东西的莲心劈手夺回了那玄色布条。
看着气哼哼将玄色布条攥在手心里的莲心,韩淲也不阻拦了,只笑眯眯看着她。
“还疼吗?”他蹲下问,歪头看莲心的侧脸,“小莲心?别不理哥哥呀。”
另一头,三郎也不和姜夔说话了,两人循声走过来。
走到两人面前,三郎半跪下,看一眼面露痛色的莲心,没有立刻讲话,挽起袖子,伸手在莲心膝盖处轻轻按了一下。
莲心因痛而一缩。
三郎:“当没伤到骨头。”
莲心看着三郎的发顶,小声道:“三哥”
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就是想叫一叫他。
“三哥在这里。”
三郎检查完了伤势,没发现什么严重地方,便起身,坐在了莲心身边,轻声问,“怎么了?还有哪里痛?”
莲心不说话。
怕被人发现的害怕和害羞都有,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想要什么,只觉心跳重如擂鼓,面上如火烧。
就这么低着头,片刻莲心才又哼哼:“三哥”
三郎好笑,又没办法。
他看了莲心片刻,伸出手,慢吞吞摸摸莲心的后脑勺。
半晌,他将莲心抱进了怀里。
莲心的额头,压在他的肩上。
那是很轻、很浅的一个拥抱。
但直到莲心被三郎半抱在怀里,才终于意识到她发慌的心跳有了平定下去的趋势。
那种难言的心慌逐渐消退,开始变慢、变缓,逆流的血液从脸颊上消退。
心安了,也就有空抱怨了。
莲心在三郎肩头哼哼唧唧:“三哥,你看他”
韩淲笑着接话:“看涧泉哥哥怎么啦?”
莲心又羞又恼,把脸转到另一侧。
韩淲便也转到那一侧,又去看莲心。
莲心将脸再转回方才那一边。
韩淲却也跟着转到那一边。
莲心这下子生气了,将脸埋在了三郎肩膀上,谁也不给看。
一片黑暗里,只能听见布料的摩擦声,还有三郎的声音:“都是你总逗她”
还有韩淲连连的认错声。
鼻间只有三哥身上的幽香。
莲心在三哥怀里蹭来蹭去。
唉。
放在以前,她是从不会因为一点这样的小伤就如此兴师动众的。
就连三哥接到她的那天,她身上有些被百姓误伤的地方,被三哥的女使处理时,她也根本没当回事的呀。
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有些哀愁,又有些委屈地想。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多余的情绪呢?
这是正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