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慈道,《扬州慢》和小抄父子兵。

    辛三郎回道:“莲心肖父。”

    这里的肖父,自然是像辛弃疾的意思。

    而辛弃疾可绝不光是隆兴的太守。

    他以词闻名,更是蜚声文坛的词作大家,别说姜夔这种布衣百姓了,就是赵蕃也绝不愿意张这个嘴得罪辛弃疾。

    就这样,这简单的几个字一时竟是把众人的嘴都给堵上了。

    韩淲看赵蕃倒霉就想笑,幸灾乐祸地拍了下他肩膀。

    而赵蕃眼看着辛三郎并没有教训妹妹的意图,虽有万千捉弄之言欲说,却也只得带着“恶作剧失败”的意味,磨着牙笑笑。

    他和韩淲齐齐对辛三郎做出了“佩服”的手势:“还是你更胜一筹啊。”

    这口才!真是叫人拳头痒痒啊!

    ——还好他俩都手无缚鸡之力。

    斗过了嘴,还是要说正事。

    辛三郎看一眼韩淲。

    韩淲拍拍姜夔的肩,将方才因赵蕃挑起斗嘴之事而被暂时忽略到一边的姜夔再给大家介绍一遍:“姜夔,文采斐然。”

    姜夔被忽视半晌,也不见窘迫,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朝莲心、辛三郎二人微笑着抱拳:“某字尧章,正是鄱阳人士。听闻辛帅宴众人,特来唐突拜见。”

    辛三郎避开他的礼。

    他比姜夔小上不少,不避开就太轻狂了,“尧章大哥客气了。”

    姜夔道:“我有一词,可否请三郎君点评一番?”

    辛三郎:“尧章大哥过谦。请。”

    就在莲心以为姜夔要开始当场进行诗朗诵的时候,姜夔将腰间的竹箫取下。

    他没回应莲心惊讶好奇的盯视,微垂眼,唇抵到箫管边。

    箫声宛转,是他开始吹奏曲子的声音。

    伴着乐声,韩淲在一旁轻声介绍:“姜尧章擅词曲,音律相协,自成词牌。这首就是他写的《扬州慢》,是他当时路过扬州,见其战乱遗址,心下恻然,故作此词曲。”

    辛三郎默默点头,随周围一小片的人群一起,听着竹箫幽幽,如泣如诉。

    韩淲递来的纸笺上,正是姜夔这一阕词。

    其中颇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①”这样的佳句,令人闻之怆然。

    一曲毕,周围的一片小娘子都在轻轻发出惊声:“哇——”

    辛三郎也礼貌微笑,随之抚掌。

    能写出这样的词,不管是才华,还是与人相处的眼力,都是足以打动人的——辛弃疾在朝中是主战派的代表,听到如此词意,怎会不感慨欣喜,生出爱才之心?

    辛三郎无意阻拦人求得赏识,便叫来身边的侍从,叫他亲自带着姜夔去见辛弃疾,别叫姜夔被人挤开了机遇。

    莲心随着周围不少官员家含羞带怯的小娘子一起,怔怔地看着姜夔离去。

    而方才始终半垂脸的姜夔临走前,终于朝一直盯着他看的莲心回视而去。

    片刻,才收回目光,随侍从离去。

    被他这么一看,莲心一激灵。

    她收回目光。

    讲实话,她并不是因为姜夔本人的什么而一直盯着他的。

    她只是在想借助关系,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吧。

    现代如此,原来古代也如此。

    就算古代人如此,原来爹爹三哥他们不能免俗,也是如此

    站在一旁的辛三郎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不引荐,姜尧章有如此才华,一样能受人赏识。听说他前段时间已受千岩老人所荐。千岩老人也是蜚声文坛,有他赏识,父亲本也会见的。”

    莲心抬头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嘛。”心里却不知怎的,奇异地感到了一阵轻松。

    辛三郎垂脸,饮茶微笑。

    另一边,韩淲和赵蕃没有像莲心二人一样在议论姜夔。

    他们在低声谈论被辛弃疾叫去身边的米商们。

    “行商者,倒如此猖狂而不知天高地厚。”赵蕃道,皱着眉看向米商处。

    那一处,米商们正四处找官员陪笑说话,而官员则摆着架子,偶尔回上一两句。

    即便如此,官商混在一起,看着也着实不像话。

    韩淲倒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你看周围官员只是沉默,最多不附和,却没有公然反对的。可见米商早已见过他们,将他们的钱囊喂饱了啊”

    他看一眼赵蕃,吞下后面的话。

    ——官员均已受贿严重,为一己私利就罔顾百姓死活。

    如此看来,现下他们所受到的超出身份的礼遇愈重,只怕辛叔父的翻脸算账之日,也会来得愈快啊。

    韩淲摇了摇头。

    就在韩淲低头沉思时,赵蕃看见莲心始终盯着姜夔离去方向的视线,嘴又痒痒起来,朝她笑:“这位姜郎君才华横溢,叫小莲心也如此崇拜么?”

    他故意朝一边也聚在一起的小娘子们一示意,朝莲心挤眉弄眼,言下之意明显。

    因这句话,韩淲从沉思中醒过来,“啧”一声。

    方才还能说是开玩笑,怎么现下越说越过分了?

    他拿胳膊肘捅赵蕃一下子,瞪他。

    莲心还是个小孩子,拿这种话逗她做什么?

    赵蕃被捅了一下,也自觉失言,咳了一下:“我就是说说”

    莲心不明所以看他:“啊?”

    在赵蕃说出那句话时,莲心根本也没往别处想。

    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笑嘻嘻道:“是啊,姜郎君这样年少英才,文采飞扬,叫我羡慕。还好我还没到他的年纪,以后到了他的年纪,说不定还有机会赶上他呢。”

    以己度人,她小大人似的看向赵蕃,怜悯地拍拍他,“章泉哥哥,你也羡慕吗?唉,没关系,年纪大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以后再多多努力就是了。”

    赵蕃:“”

    韩淲:“”

    韩淲又开始沉思了。

    不过这次换了个问题思考。

    赵蕃这家伙好像格外喜欢自己找骂啊。

    ——这是什么顽疾?

    今日的宴席是辛太守知隆兴府之后的第一次大宴,不论有空没空,众人都来了。

    就算是之前不肯向辛弃疾服软的隆兴府通判,也不敢在此事上张狂。

    隆兴府本就是辛弃疾就任过的地方,有不少官员就曾是他手下的人,辛弃疾回来隆兴府,简直就像回到半个大本营一样自在。

    通判想到这个,再一想到之前对辛弃疾的顶撞,如今隆兴府官员对辛弃疾的俯首帖耳,还有这几日各色的身穿黑、白二色的富态却刻意衣着简朴的人们送上他府中来的东西——那些精美箱子揭开来,里面的东西简直都要让他顾不上欣喜,先觉心惊

    通判下定了决心,刻意放低了*姿态,朝辛弃疾弯腰敬酒:“辛帅,之前晚辈多有得罪,还请辛帅不计小人之过”

    说到一半,却见这位在临安府都颇有名声威望的辛太守在持着酒杯,朝宴上某一处望去。

    没理会他,也没理会旁边拍马的米商

    他是在给他下马威吗?

    通判有点犹豫。

    他倒不是怕辛弃疾在为难人。官场上混,要什么脸?别说脸了,要不是没人要,他身子都能给卖喽。

    就是吧,他现在有些揣摩不清辛弃疾到底是为难他呢,还是在给那些言行无状的米商脸子看,还是什么别的事。

    别看这问题小,其实也很关键——马屁拍到马腿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仁宗时候张贵妃争宠,求着仁宗得来番商上贡的珍珠,之后将珍珠制成了首饰,本意是将珍珠戴给官家看,以示谢恩邀宠之意。

    奈何当时珍珠价被贵妇们抬高,仁宗正头疼着,见着张贵妃头戴珍珠的奢靡样子,当即发作,斥她“满头白纷纷,更没些忌讳②”,直把贵妃斥责得掩面脱簪告罪。

    故而通判此时被落了脸,也不敢直撄其锋,只陪着笑,随辛弃疾视线看去。

    ——然后看见了他的那养女。

    嗯?

    通判有些不解。

    就是辛弃疾在看他的三子,他都能理解,那是个身子骨不好的主。但看这上蹿下跳的养女?

    他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辛弃疾正在细细打量莲心和赵蕃两人面上的表情变化。

    他看到赵蕃面上“不怀好意”的笑,莲心缩着手待在一旁,拿着一卷文集,“毕恭毕敬”在研读的样子。

    辛弃疾横眉立目。

    哼!赵蕃这小子不想活了!

    敢欺负老子女儿!

    周围都是人,辛弃疾没傻到直接将那小子拎来训斥的地步。真要那样,那才是白白给那毛头小子扬名呢。

    略作思考,辛弃疾心生一计。

    他招招手,叫侍从上前,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侍从先还微笑听命,到最后表情都崩了,嘴张成个圆,“太守,这是不是”太以大欺小了啊??

    辛弃疾却已觉得他领会了他的意思,满意地拍拍侍从的肩:“对,就是这样简单地解决问题,多好!”

    通判被冷落多时,终于找到插话的空隙,赶紧拍马:“太守说得对!大道至简,正是如此!”

    侍从面上陪笑,心说呸,大道至简个屁啊!

    谁家“大道”是偷偷拿自己诗作给女儿当小抄的!这要算“大道”,莫非秦桧为了给孙子争状元而在科举中排挤陆游的举动还能算是“慈道”不成?

    而且这让他怎么走过去!难道要他在众目睽睽下和莲小娘子直接说,你爹爹方才紧急填了首词给你打小抄,就为了给你撑腰吗!

    侍从左右看看,看见三郎君咳了两声,正在一边列席。

    他赶紧急趋过去,跪坐下来,帮着三郎君整理了裘衣,一边整理,一边悄悄将辛弃疾方才的吩咐与他说了。

    唉,莲小娘子被人逗弄为难,侍从看着当然也气,但也只是气那赵郎君不给面子,没想过用郎主的那法子。

    堂堂太守打小抄,这传出去可怎么好!

    面前的三郎君向来是府中郎君最镇静平和的一位,有他劝着,郎主应当不会再这么一意孤行了吧?

    侍从如此这般地与三郎君说了一通,期待地看着三郎君。

    辛三郎哦了声。

    待侍从说完,他略略颔首,将方才就放在案上的几张纸递给侍从。

    “既然父亲都写了,那就把我写的这几张揉了扔掉吧。”

    辛三郎道,“有父亲的,也尽够了。”

    侍从:“”

    侍从表情都麻木了。

    三郎君。

    不要告诉我,你这几张纸,也是你写的小抄

    你们父子俩全都是一个德行!

    打小抄有必要也上阵父子兵吗!

    第42章 《南乡子》,“有肉则隆”和爱豆大点兵。

    最后还是送了去。

    莲心接过侍从的纸条,还好奇呢:“伯伯,爹爹怎么叫你来给我送这个?”

    侍从笑着弯腰:“莲小娘子折煞奴婢了。”他轻咳一声,阻止莲心将纸条打开的动作,“莲小娘子,此物只可在急迫时用,有人在时,最好不要打开。”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智计锦囊?

    她可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

    莲心凝重地点点头,将纸条收到袖中,答应下来

    菜品上到大菜时,辛三郎就因“身子不爽快”的缘故先告退了。

    这没什么,辛家三郎本就体弱,不来宴会都是常有的事。

    大家顶着辛弃疾“再和我儿子废话耽搁他休息就拽掉你们的头”的眼神下简洁关心一番,就没人敢再多问了。

    菜品果子上到酥山时,辛弃疾放下酒杯,去更衣。

    这本也没什么。

    如果米商中为首的那个没隔多久就也假托更衣出去了的话。

    席上气氛微微一顿,微妙了起来。

    赵蕃拿酒杯挡住下半张脸,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那米商出去送礼了?”

    只听说辛公在豫章外待了不少天,米商们在官邸绕来绕去,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快口称“爷爷”送过礼了,也没蹲着过辛弃疾,今日好不容易逮到这宴会的机会,还能放过?

    大家明显也都是这么想的,但没人立刻开口。

    最后还是韩淲面色冷凝地直起了身。他看了看左右。

    大家会意凑到了一起。

    韩淲将因个头矮而费力挤在众郎君腿外头的莲心拉进众人环起的中心,没看她,环视一圈,朝众人道:“你们晓得吗?那群米商为了获得官府的许可,几乎给每位官人都送了重礼!”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气。

    韩淲回头看看,又道:“辛叔父此时被他们跟着出去,想必正是米商找准的机会!”

    众人更倒吸一口气。

    韩淲接着道:“他们要借此机会,要诱引辛叔父也允许他们私自囤米的举动”

    正在众人又要倒吸口气的时候,赵蕃有些紧张地小声:“那么辛公若不肯答应那米商的要求,岂不是会有危险?”

    众人倒吸众人都泄了气。

    众人用关爱的眼神看向赵蕃。

    听听你在说什么话。

    辛弃疾,遇上几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会有人身危险?

    这话叫义端和尚听了,义端和尚都是大写的不服!

    ——当时那习武的义端和尚因叛变而被辛弃疾孤身追回斩首,临死前还知道说“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①”来求饶呢。

    惨状若此,你还担心辛弃疾的安全?

    应该担心的是那几个米商才是吧!

    赵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咳一声,责怪韩淲:“既然没有危险,那你这么忧愁做什么?”

    韩淲反驳:“你我没有危险,是因为你我衣食富足。那百姓呢?”

    众人沉默下来。

    是啊,若米商能说动大部分官员,那么就是辛弃疾再不答应,也难以完全阻止。

    岂不闻曾有胥吏私下猖狂感叹,说顶头大官来了又走,来来往往,只有小吏才是驻扎在一地,有真正权力,还说,若拿车打个比方,那么大员是骡子,小吏才是赶车的人呢②!

    是不是只有这个小吏张狂胆大,这不好说。但大员与小吏的关系可见一斑。

    官高一级压死人,却并不一定能压弯人。

    就是辛弃疾,在面对所有官员都收受贿赂的情况下,又如何独善其身,制止米商们的行为呢?

    这时,米商们陆陆续续从外头回来,面带淡淡微笑。

    而这笑落在大家眼里,明显就是已完成目标的胜利微笑。

    见着位于窗边的姜夔,还有个得意的米商甚至张口调侃:“小郎君这样骨瘦如柴,可见读书也不能使人吃饱饭啊。”

    商人里一阵轻轻的笑,士农工商,他们居于末次,被读书人轻视的次数太多,难得碰上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读书人,德宫难免陷落如泥石流。

    这一番乱糟糟的谈笑下,连莲心都没幸免,也被一个米商以长辈的口吻说了句“丫头片子不长肉,浪费粮食”。

    莲心利索回敬:“你倒是不浪费。”看向那米商怀胎九月似的肚皮。

    随后,见他要生气,又嘿嘿笑道:“岂不闻‘山不在高,有肉则隆’之句?”指着鼓起如山峦的肚皮道,“丈人正是如此呀。”

    米商没读过书,没听懂,但想想也知道“有肉则隆”不会是什么好话。

    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发火,但辛弃疾还在上头坐着装聋呢。

    这么明显的偏袒,他也不敢真说什么,只压下火气,呵呵笑道:“小娘子口才甚佳。”便坐下了。

    但他虽不敢反驳,却和身旁米商谈天时漏了两句出来:“有才,又有什么用呢?顶了天也就是个朱淑真,那不还是个弃妇?”

    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莲心和坐于她身边的一群郎君都听见了。

    一句话,骂两个人。倒没看出,这米商还是个喜欢背地里贬损的人呢!

    一时间,就连赵蕃都恼了。大家都忍不住愤愤起来,眼刀子一把又一把地飞过去。

    莲心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韩淲注意到了。

    他问莲心:“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大家都看过来。

    赵蕃也无暇卖弄嘴皮子捉弄莲心,赶紧点头:“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这小莲心鬼点子和嘴皮子都相当有实力,想必能有好主意。

    莲心招招手。

    一群郎君便头碰头凑到了一起,听她说起了话。

    名叫徐照的郎君与莲心不过几面之缘,不算很熟,此时听完了,声气轻弱地朝赵蕃怀疑:“赵大哥,这真能管用?”

    赵蕃犹豫了一下。

    他看了眼韩淲。

    韩淲心里也有些奇怪为何要用牛乳、茶和冰混在一起,给米商喝下,就能捉弄到他们。

    这不是正常的饮子吗?

    但不论如何,就算不起作用,这也都是无害的,别人谁都挑不出错。

    便把手一挥:“我相信小莲心的主意!就这么办!”

    莲心也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他们个教训!”

    众人这才半信半疑地各自去帮忙准备了

    宴席过半,辛弃疾换了烈酒上桌。

    辛大郎今日也随他赴宴,面色严肃恭敬地劝辛弃疾:“父亲还请珍重身体,务少饮酒。”

    却被辛弃疾挥开:“大郎啊,别婆婆妈妈的。郎君喝些酒,才能有词兴!你又不作词,不懂这些,乱嚷嚷什么?”

    辛大郎年纪不小了,还被父亲当众下了脸,面色微窘,只得坐回去又饮起茶。

    为首的米商着蓝衣,在一众人中明显是打头的。

    此时也是他笑着上前对辛弃疾道:“太守曾有词言‘今夜酒肠难道窄③’,莫非正该用于眼下?”

    这话本是拍马,想夸辛弃疾作词高超的。

    但此言一出,一旁别说辛大郎了,就连通判的脸色都变了。

    站在一旁的姜夔把竹箫换了只手,通判才回神,咳一声,自拿起酒杯。

    方才还说马屁拍马腿上,这不就来了个现成的例子?

    辛太守这词吧,不过是前两年宴时随意所作,不比其余词作有名。

    倒是难为这米商挑了这首,约莫也是想显示自己通览辛弃疾词作。

    但他唯一疏漏的一点是——这是辛弃疾为歌姬所作。

    基本上翻译一下,就是辛弃疾在外赴宴,看到个漂亮小姐姐。

    小姐姐美啊,小姐姐唱歌好听啊,看着小姐姐,老子酒都顾不上喝了。大概就这些意思。

    而这私底下作的词被米商在此种场面上拎出来

    这和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

    眼看着方才连被辛弃疾训斥都没生气的辛大郎俨然脸都黑了,通判心下暗叹了口气。

    赶紧开口往回拽:“郑丈人通晓诗词,快快来叫我们讨教讨教。”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讲话去了。

    为首的米商正是姓郑。因为他能坐到辛弃疾身边的位置,众人察言观色,都半含笑意地称呼他为“郑丈人”。

    郑丈人平日里再怎么是弯腰笑脸迎人,今日难得被平日里都不正眼瞧他的官员如此对待,也难免骨头都轻了两分。

    还好的地方是,至少他还记得维持住该有的尊敬,笑着欠身,对通判道:“辛公大才,我岂敢比肩。”

    而剩下的小商人则没有他那么警醒了,也许是吃醉了酒,竟七嘴八舌朝莲心建议:“听说辛太守有家学,那这位小娘子能否作诗作词?叫我们也看看?”

    莲心:“”

    米商又拿和席上歌女说话的架势朝莲心笑道:“小娘子就随意作一首嘛,叫我等小民开开眼!”

    韩淲开口解围,想将莲心护到身后去:“她不”却被莲心摇头的动作制止。

    莲心打个眼色:爹爹马上就到收网的时候了,先叫这群米商得意一阵子,不必和他们较真!

    拿眼神按住韩淲,莲心才转过脸,朝米商一笑,道:“行啊,我作词,你来给我伴曲。”

    那说话的米商“啊?”一声,左右看看,指向自己:“我?”

    莲心点头:“对,就是你。”

    一旁另一个米商试图解围:“他到底是位郎君,如何能奏乐”却被莲心打断。

    “你也别闲着。”莲心颇为自来熟,拎起这声援的米商,就把他按在一位乐师旁边,“不会奏乐,会打拍子不?拿手给我拍木案。”

    一时间米商之间人人自危,都缩成了鹌鹑。

    但鹌鹑也有鹌鹑的用处。

    莲心上辈子也是追星的行家,男女爱豆的业务范围,尽在她掌握。

    不会唱歌,可以跳舞;不会跳舞,可以说唱;不会说唱,可以唱歌。

    完美的闭环!

    你舞手,你舞足,你舞扇。

    莲心大点兵完毕,手一挥,“好了,开始吧!”

    不是喊我作词吗?你们也通通别想逃!

    第43章 冰奶茶,丑奴儿和“我儿永不识愁滋味”。

    当然,既有了伴舞和伴唱,词也不得不作了。

    在米商们顶着发苦的脸色,试图商量“我看还是不必劳动”中,莲心使用万能词汇“来都来了”截住他们的话:“莫非诸位丈人不肯叫我开开眼界?”

    米商:“”

    看郎君跳舞打拍子算什么见鬼的“眼界”,莫非是瓦舍的“眼界”么!

    米商心里大骂,面上却不敢露出不满,只得陪着笑:“不敢,不敢。”怨气十足地准备起唱跳来。

    另一头,莲心也面对着一个难题。

    她不会作词。

    就在莲心苦思冥想,准备搬出她的隐括诗大作时,她听见上首的辛弃疾咳了一声。

    莲心抬起头,看见这位太守正在朝她挤眉弄眼,往衣角处示意。

    什么意思,把裤腿扎好,避免被米商群魔乱舞时踩到吗?

    莲心觉得有理,弯下腰去挽裤腿。

    辛弃疾略微摇头,远远拿两根手指头一搓:纸条,打开爹爹给你的纸条!

    莲心恍然大悟:拿钱贿赂姜夔帮忙伴奏!这样就没人能注意到她的烂诗了!

    莲心赶紧去找姜夔。

    姜夔本被两个小娘子围着,见莲心过来,便停了本正含笑着的交谈,微弯下腰:“莲心,你找我有何事?”

    莲心先看看姜夔身边的年轻小娘子,朝他嘿嘿嘿:“好多姐姐呀。”

    姜夔微微一笑,并不以为耻。花丛中行走,只要不随意采撷,就不是什么罪过。

    他秀气的面孔低下来,等着莲心讲到正题。

    莲心也不废话,指着姜夔腰间的竹箫,问:“姜哥哥,请你奏曲要什么报酬呢?”

    姜夔反应得很快:“你要让我给那群人伴奏?”

    莲心拍马:“姜哥哥不愧是才子,就是脑子好使呀!”

    姜夔似笑非笑:“姜哥哥不要。”他看了眼那边的米商,“志同道合者,才一同鼓瑟吹箫。给这种人伴奏,岂不是我自己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

    莲心对此颇有见解,说不不,“岂不闻驯兽人?驯兽人,都有各自曲调,以此约束豢养的牲畜。姜哥哥不觉得给禽兽不如的人伴奏,更得有指定曲目么?”

    周围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听了都忍不住掩口笑了,还有一个身上格外香的姐姐摸了摸莲心的头。

    姜夔也觉得好笑:“这是辛太守告诉你的法子么?叫我来帮你?”这样讲着,面上本因提到米商而显出的轻蔑也渐渐散去,“好罢,那我也就义不容辞了。”

    莲心二人就在辛弃疾不过五步的距离,辛弃疾耳聪目明,把对话听了个全,气得鬼火直冒,直在座位上运气。

    忍了半天,直到听见莲心的一番“驯兽”高论,终于忍不住了。

    辛弃疾转头,怒道:“你爹是让你打开给你的纸条!”

    哦,对,她还有他给的锦囊!

    莲心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掏出纸条,走到没人的小角落,悄悄展开。

    她本以为会是什么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的俏皮话,却不想,会见到她没想到过的字词。

    莲心逐字去读那其上的字。

    随即,一股滚水似的暖意像从头顶流淌过一样,

    就像跳进温泉里一样,暖和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她。

    她回头去看辛弃疾,只看到辛弃疾大大咧咧又和人拼上酒的背影。

    中年男人的背脊宽厚、雄壮,山岳一样。

    莲心忍不住傻笑起来。

    辛弃疾是她的爹爹呀。

    她又一次更深地意识到这件事。

    没多久,姜夔不知为何也不再和漂亮姐姐讲话了,跟了过来。

    待看完了莲心手上的词,他才道:“看来是没有用到我的时候了。”

    莲心将纸条收起来:“为何?”

    姜夔也奇道:“有你爹爹,哪里用我再作曲?”

    辛弃疾是词坛代表性的人物,别说姜夔了,就是引荐姜夔来的萧德藻,在辛弃疾面前也只有以长辈的年纪屈居其下的份。

    盖因文人以文会友、以词论高低,显然,辛弃疾正是其中的翘楚。

    有他给女儿在背后塞纸条,剩下的人里,可没人能与他比肩的。

    就算是他的大儿子,似乎也没有沾染上辛弃疾半分的文采,倒是令人惋惜

    姜夔看了眼远处坐在辛弃疾身边的辛大郎,心中遗憾地摇摇头。

    莲心笑道:“爹爹的词,加上姜哥哥的曲,这才是驯兽正好呢。”拉着他向宴席中心走去

    万事俱备,只欠歌舞。

    莲心在案上笔走龙蛇。

    有好事的小吏还在底下喝彩呢:“小娘子快请吟出词作吧!歌舞我们都看腻烦了!”

    手戴金铃的米商:“”

    手持彩扇的米商:“”

    手拿竹笛的米商:“”

    好气哦。

    感情不是你跳的对吧!

    米商微笑:“莲小娘子快作吧。”

    “好的呢,”莲心答应一声,拿毛笔杆在下巴上挠了挠,若有所思道:“丑奴儿——”随后,笑瞥他一眼。

    米商一愣。

    什么意思,她骂我丑?

    直到米商被气得有些跳脚的趋势,莲心才话音一转,“哎”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续上:“——是我要作词的词牌名。”

    她笑道:“丈人别气,我只是说个词牌名。不是说你。”说着请他饮酒,“丈人喝两口米酒压压惊,听说这是用丈人米行里卖的上好米酿的,怪道不肯卖给平民百姓,就是味道不一样呀。”

    “是么?那希望小娘子作起词来,能有小娘子对我们生意那样关心的熟练劲。”

    莲心快人快语:“我倒是想只有我一人写得出词呢,却是怎么也学不来丈人不肯卖米给百姓、只留给出高价的贵人的举措呀!”

    她说太快,米商听得有些心慌。

    正好侍从送上饮子来,米商下意识端起那泛着浓浓奶香的饮子用了一口,才道:“什么?”

    站在莲心身边,姜夔轻轻咳一声。

    别光顾着和人打嘴仗了,你的小抄背下来了没啊?

    莲心也意识到有些失言,住了嘴,不再说米的事,笑嘻嘻:“放心,放心。都在我脑子里呢,一个字都不差。”

    姜夔点点头。

    果然不愧是辛太守的女儿,记忆力这么好,堪称过目不忘。

    莲心深藏功与名,袖手站着。

    这首词她为何会背得那么快?

    无他,唯义务教育耳。

    众人的注视中,和着姜夔的箫声,莲心轻轻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①!”

    事实上,她也没有意料到,辛弃疾给她的小抄竟然会是这一阕词。

    在后世被称为“言愁之极致”的作品,竟然是在这时候的一场宴席上创作出来的。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而辛弃疾和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可他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那一点贿赂,别人的奉承,还是自己被连年调任,没有实权,就连整治个把黑心商人都得如此隐忍迂回的憋闷呢?

    莲心又去看那阕词。

    这首词中的忧愁几要破纸而出了。

    不过,与她曾学过的课本上不同的是,辛弃疾在其上书了序。

    匆匆一瞥,莲心没能认清上面全部的繁体字。但也能见到上面的内容——“愿我儿永不识愁滋味”。

    因为莲心的存在,这首词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它被加上了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祝愿,而不再只是惆怅的感叹。

    念完词时,席上四处安静。

    辛弃疾是第一个响应的。

    他拼命鼓掌叫好:“作得好!作得真好!我儿才华横溢啊!”骄傲地看着莲心,一边笑。

    通判等人笑起来,也鼓起了掌。

    只有米商等人处安静。

    有个米商甚至凑到坐在远处的韩淲身边,有些怀疑地道:“郎君,莲小娘子这词真是这么日有进益?”

    ——真是莲小娘子作的?

    听米商复述完整首词的韩淲:“”

    辛公词作水准,确实日有进益啊,呵呵。

    而至于为何他们能认出来这是辛弃疾之作而非莲心你在小学生一众“下雨了妈妈背我去医院”、“小芳的脸像苹果一样红扑扑”和“快乐的秋游一日”的作文里突然看到一篇“论地缘政治对国家史观影响”的时候,还能看不出来有问题吗!

    但韩淲沉默着。

    众多文采斐然的郎君也都不是傻子,大家都看出了其中蹊跷,但众人互相交流着眼神,却竟也无一人指出,只互相看着。

    寂静片刻,韩淲突站起来,也抚掌大喝:“好!真是年少英才啊!”

    众米商不禁一怔,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而更令他们意料不到的是,其余郎君仅在略微犹豫后,便也站了起来,大声喝彩:“好!”“莲小娘子有咏絮之才!”“好词!”

    满座喝彩声和笑声,米商们的声音也就被压下去了。

    莲心在众人包围里甜甜笑成了一朵花。

    注意到辛弃疾看过来,莲心得意洋洋给辛弃疾打眼色,爹爹,我这波抄袭做得如何?

    辛弃疾笑咧了嘴,随后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我女儿,记性就是好!嘴刀也利!

    ——像娘!

    不多时,就在大家笑过了,四处打量时,发现米商一片的座位全空荡荡的了。

    这场暗暗的争斗,确实是米商一派输了没错。

    但也不至于羞愧得跑到茅厕里去躲羞吧?

    众人摇头,对米商们的心理承受程度打上了差评。

    与此同时,姓郑的米商从茅厕扶着墙出来。

    方才他不欲掺和众人与莲小娘子针尖对麦芒的争斗,又不好做出头鸟,只好拼命喝杯里冰凉的甜饮子。别说,又有点茶味,又有奶味,倒很好喝。

    就是吧,对茅厕负担有些大。

    ——这饮子是怎么回事!

    腹部又在隐隐作痛,郑丈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茅厕二进宫,一旁来了个侍从。

    侍从微笑:“太守让奴婢来的,丈人歇歇脚,不必急着离去。若走不动路,在太守宅子里歇一晚上也不碍事。”

    米商表情呆呆的,手里拿着侍从送上来的巾子。

    嗯?

    这是何意?

    片刻,米商一拍手,大喜!

    辛太守和莲小娘子这是不记恨他们的意思!他又可以继续舔辛弃疾了!

    当然,这回连莲小娘子也要一起舔!

    去安抚慰问完米商的侍从回来报信,莲心听毕了,笑着说:“我晓得啦,多谢伯伯。”

    侍从只笑着摆手。周围郎君听见他描述的米商惨状,也不禁上来问情况。

    更有不明所以的人疑惑道:“是啊,我们按小莲心说的,只给他上了些加冰加奶的茶,何至于闹肚子!”他自己点点头,“想必还是心里有鬼,做了亏心事,报应来了!”

    莲心露出神秘的微笑。

    报应不报应,这不好说。

    但她可是有现代窜稀套餐经验的人。

    奶茶加冰,窜稀不停;乳糖不耐,勤换铺盖。

    米商们,你们的德宫还是不够陷落呀!

    至少没她陷落!

    米商们捂着肚子结伴被送回辛弃疾宅子里歇息了,周围剩下的文人官员们过来和辛弃疾敬酒的,十个里有五六个都要和辛弃疾抱怨一遍那米商的嚣张态度。

    辛弃疾一一安抚了,笑呵呵的,引得不少人都私下里嘀咕,说这辛太守果然收了足够的银子,连这态度都能不生气?

    财帛动人心啊。

    辛弃疾知道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什么。

    但他并不甚在意。

    他身形雄伟,坐在首位上饮酒时,仿佛沉默的山岳一般。

    转头问侍从:“证据都取全了?”

    侍从轻声:“除了证明他们不肯放粮的人证,其余全都齐了。”

    辛弃疾问:“城外有无寇贼踪迹?”

    侍从犹豫片刻,只听说有些饥民聚在一起呼喝,倒尚未形成规模

    便道:“尚无明显趋势。”

    辛弃疾“嗯”了声。

    已经不能再等了。缺一样,就缺一样吧。

    反正他辛弃疾没证据就动手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

    辛弃疾不在意地将擦手的巾子往铜盆里一扔,笑道:“缺人证就缺人证,我还怕人弹劾?莲心这一把火烧得好,趁着他们被拘在宅子里,索性老子就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已转为冷笑:“吃的百姓血,发的国难财,这些狗贼也该给我吐出来了!”

    第44章 弹劾,打屁股和“闭籴者配,强籴者斩。”

    黑云像棉花一样在天空上堆积着。空气潮湿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街边的张二狗已经分不清是天气如此,还是他已经饿到出虚汗了。

    他拖着自己的小身子,披着破破烂烂的小袄,趴在墙头看远处。

    远处,鄱阳湖边的小楼上传来隐约丝竹声和脂粉香味。

    听说隆兴府新上任的辛弃疾辛太守,正在那里宴客。

    张二狗不晓得太守是多大的官,但想必是能吃上大米饭的那种官吧?

    那么如果是太守来买米,是不是被米商驱赶时,挨的也是轻一些的笤帚把?

    张二狗畅想着。

    米行驱赶买米的百姓,这件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最开始,还只是拿笤帚拍开堆在米行门口求米商放粮的百姓。

    而到了后来,也许是因为百姓过多,影响了他们接待权贵,他们开始找来身强力壮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

    张二狗和他爹爹的袄子就是那时候被刀划伤的。

    噢,对了,他爹爹没有袄子穿,所以被划伤的是肉皮。现下,他还动弹不得,躺在床上。

    张二狗请不来医师,只能弄来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给爹爹敷在伤口上。

    爹爹疼得额头满是汗,还安慰他没事,叫他安心看书。

    张二狗避出来之后,蹲在廊下,哭着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穷人的命,不值一碗米汤贵。

    他可真羡慕那姓辛的大官。

    如果这种贵人能从手指头缝里漏一些、施舍一点给他们就好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黑云仍像张二狗袄子里的破棉絮一样翻滚,到了下午时,云层深处隐隐传来闷雷的声音。

    可天际明明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街坊都探出来头,充满疑惑地互相询问:“你听着了吗?”“好像是有人来了?”“是吧”

    自打不用给百姓卖米,米行的伙计省去了不少琐碎活儿——米现在是天价,百姓买米都一小碗一小碗的买,给他们忙活一整天,都不如给一位贵人家服务一刻钟卖出去的多。

    故而伙计清闲下来,是很愿意在此时嘲讽他看不起的穷鬼一番的:“你们的穷耳朵,听到的那也是穷动静,有什么好新奇的,哈。”

    张二狗没理伙计。

    他的眼睛读书读得有些不好了,所以耳朵反而灵,他趴在地上细听。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这条破败的街上,连米行都只有一家。哪里来的马匹呢?

    他没想明白,反应了一会。

    而就在这时,黑鸦鸦宛如乌云的一队人也闯入了众人的视野。

    是官府的人!

    街坊们四下逃窜,米行伙计本来因听到马匹声而悬起的心却放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

    官吏好相处也不好相处。只要给够了银子,就不会为难人。

    他们米行有钱,而像这条街上的人,自然没有那些钱去打点,便只能尽量避着走了。

    伙计依着米行店面,还有心思笑着看众人一哄而散,笑他们蠢笨呢:“逃得像兔子样的快”

    话说到一半,却见那一队铁骑的影子像墨汁一样,从远处,蔓延到了他米行的面前。

    今日的官吏,怎么比往日肃杀了许多?

    伙计还没来得及想这些,刚要陪笑:“官人”就被打断了。

    为首的带刀者从马上翻身下来。他面容板正,只是表情就与素日里喜欢来米行里打打牙祭、收收孝敬的小吏不同,伙计不禁畏缩一下,站正了身子。

    那为首的人见他如此,轻轻冷笑了一声。

    现在见了他们倒晓得老实了。真是好笑。

    他也懒得管这伙计,从怀中取出一卷纸。

    环视一圈围拢着、隐在墙后偷偷看着他们的百姓,为首侍卫面色微柔和了些,展开纸卷。

    他大声宣读:“辛太守有令,豫章各米行,开仓卖粮,可按素日价格两成上下浮动,不可趁灾发财,”

    一整篇公文读完,他念出最后一行字,“闭籴者配,强籴者斩。当日施行!”

    念完之后,整条*街一片寂静,甚至都能听见隔壁街喧天的吵闹哭喊声。

    大家都呆了。

    有通些文墨的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抓住张家识字的二狗,颤巍巍问:“这官人是什么意思?是那个意思吗?”

    张二狗也眼前一阵阵晕,但这晕已不再是饿,而是被巨大喜悦所冲击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是破了音的:“是,是辛太守说,不许百姓买米的商户,发配充军;趁机囤积米粮的商户,砍头!”

    身后,披着他的破袄的爹爹也被阿娘扶着出来了,张二狗回头,带着哭腔问:“爹爹,你听到了吗?咱们能有粮吃了!”

    瘦弱的中年郎君摸着他的头,也是面上又哭又笑。

    良久,他才抹抹脸:“辛太守,是个好人啊。”

    从前江南西道不是没有饥荒,但从没遇见有哪个大官肯为了百姓,对投机的商人施以如此狠绝的手段的。

    就是爱民如子的大员,也至多是为民请命,给远在临安府的官家递折子罢了。

    但那折子往往会变成褒奖官员的政绩。随后,官员因这政绩而调往下一处富庶地方,继续收受商人的贿赂,歌舞升平。

    那他们呢?他们的粮,他们的命呢?

    这么多年了,阴魂不散的恐惧淤积起来。

    张二狗的爹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张二狗一愣。

    再看看周围的街坊,不少人也牵家带口的,有的挤在米行门口叫喊,有的扯着孩子,一家子给侍卫磕头,随后再给辛太守所在的鄱阳湖边方向流着泪磕头。

    张二狗的父母也磕了头起身,一边商量着家里余钱买多少粮,一边扯着张二狗,让他别不小心冲撞了侍卫,再像爹爹那样惹来毒打。

    张二狗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的,没讲话。

    跟着父母回家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因被人跪拜而忙不迭侧身避过的侍卫。

    他倒觉得,侍卫和辛太守一样,说不定是面孔粗放、内心怜悯的好人呢

    百姓跪拜之事也传到了辛弃疾耳边。

    彼时他在外宅待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终于回到家,还没来得及享受下家里的小菜,听见这要命的消息,立刻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

    莲心正蹲在庭院里和田田一起看多日未见的青苔长势,辛三郎歪在暖阁里,叫人出去给几人打伞。

    从宴席上跟过来的郎君中,小的和四郎玩到一起,大的在和三郎讲话,不大不小的年轻郎君则好几个都冒着雨大剌剌蹲在莲心旁边,好奇地问东问西。

    听见辛弃疾撂了筷子就朝书房跑的动静,庭院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莲心看田田面色担忧,便拉拉田田的手,安慰:“姐姐别怕,我去问问呢。”

    便拍拍手上的泥屑,往暖阁子里走。

    进了屋,一股炭火的馨香扑面而来。

    辛三郎看见她走来,先叫女使过去给她擦手,一边轻声道:“估计是外头百姓有些动静。”

    莲心吓了一跳:“暴动?”

    “不是。”三郎说,“只怕比暴动还难压下去我猜,是在聚众磕头谢恩。”

    莲心擦着巾子的手一顿。

    她和三哥对视一会。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进贤时,爹爹就要大家最好别知道米是他买下来的。到了豫章,也是一样的道理。

    ——送米送粮,向来是“邀买人心”的代表性动作啊。

    何况现下百姓们还真的开始给辛弃疾磕头了。

    莲心觉得,这是她前世看过的宫斗电视剧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她一屁股坐到三郎身边,很有奸臣相地小声道:“此事若传到官家耳中,官家当真了,那么爹爹会被如何责罚?”

    被百姓跪拜的消息被人通过巧妙的不经意透漏给官家,爹爹被官家厌弃,政敌将联合宫妃、文臣一同攻讦爹爹?

    然后爹爹置之死地而后生,联合皇子、太后和百姓一同在即将被罢官的前一秒挽回官家的心?

    最后,鎏金的大字打在每一个人定格的脸上,某位常见的片尾曲歌手悲壮声音缓缓流出?

    莲心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都快要眼泪涟涟了。

    忠臣人生,如此多艰!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看着莲心的表情,三郎挠挠额角。

    他皮肤白,被按了两下就显出了红痕,他自己也意识到,便收了手。

    他放下书,示意莲心靠近。

    待莲心满面凝重、任重道远地凑过来,他便与莲心道:“大概,会受杖数下吧。”当今官家用人大胆,又励精图治,可没空理会这些闲事,最多意思一下。

    见莲心的视线挪向了父亲的尊臀,他清清嗓子提醒:“咳嗯。”对,是打屁股没错,不要看了。

    莲心:“”

    三哥,你总是这么戳破我的幻想真的好吗!

    言归正传,虽然说是那么说,这种类似于私下拉拢人心的举动到底还是不好的,尤其是辛弃疾身份敏感、还因为飞虎军而被弹劾过的情形下。

    百姓都跪拜了,谁知道你下一步是不是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啊!

    误会要解开,就得越快越好。

    辛弃疾收拾了些东西,就准备出门去求人一同上折子了。

    不过光他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帮他一起表白自己的闲淡心性、不慕名利的品质

    辛弃疾心里已有了主意,进了暖阁,来找辛三郎。

    “三郎,莲心。”

    辛弃疾一手拽一个,一边将他们按上车,一边问,“韩淲那小子呢?已回上饶了?”

    有韩淲和三郎一同帮忙敲边鼓,他今日必能请来韩元吉帮忙讲话!

    他的虎臀才不要吃廷杖!

    一盏茶后,表情茫然的韩淲和一众郎君都被辛弃疾抓小鸡似的塞到了车里。

    大家开始对“韩公会不会同意辛公请求之事”下注。

    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言辞逐渐激烈。

    “你们都别吵啦。”

    莲心劝阻,“这样,不如我们都来为今日之成功作诗一首,以表庆贺,如何?”

    她善解人意:“我先来!”

    大多郎君不晓得内情,真以为莲心是少年天才,赶紧啪啪鼓掌:“好!”就期待地看着莲心。

    同时,韩淲和辛三郎面无表情,坐于车帘边。

    一人捂嘴,一人扶头。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莲心。

    求,放,过。

    第45章 马屁,父爱如山和“涧泉溅后见泉涧”。

    放过是不可能的,但好在不想听莲心作词的,并不止知道内情的韩淲、辛三郎二人,还有真以为莲心是作出“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词作天才的人。

    那人指着外头,“哎呀”一声:“那是谁?”

    大家随声看去,注意力立刻都转到了车外的辛大郎身上。

    出声之人便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也跟着看向窗外,没敢看“词作天才”莲心。

    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韩淲也暗暗替莲心松了口气。

    看一眼毫无反应的辛三郎,韩淲偷偷比了个大拇指:沉得住气,你真是这个。

    辛三郎浅浅一笑,从袖中拈出一个锦囊。

    见韩淲还在不明所以地注视,三郎的视线微微一转,从锦囊上往莲心身上流去。

    随后又转回来,看回韩淲。

    这锦囊是范如玉在莲心出门前悄悄塞给他的,叫他见机行事。

    辛三郎镇定回视韩淲,严肃地点点头。

    所以,不必担忧。

    韩淲:“”

    韩淲几乎要绝倒了。

    你们打小抄,怎么还搞成家学渊源了啊!

    车外头,辛大郎是过来请示辛弃疾主意的。

    他请辛弃疾留步:“父亲,米商们还在豫章外的宅子中等候着,如何安置他们?”

    辛弃疾现在哪有工夫去管那群东西,一边急急火火朝外走,一边骂辛大郎:“这点小事都来问我做什么?让这群畜牲在宅子里拉死也死不足惜!”

    辛大郎一愣,话哪是这么说的?商人虽无官身,看起来可以被随意对待,但早已凭借钱财在官员中结起了关系网。

    父亲今日这样的做法,有想过日后还如何在隆兴府立足吗?

    他劝:“儿子懂得父亲爱护百姓之心。只是商人拉帮结派,势力颇大,对他们缓和些也未尝不可”

    辛弃疾却没等他后面说完,好笑地直接打断了:“你这叫懂?你若真懂,就该知道现下豫章是什么险境了。我问你,”他摁着辛大郎的肩膀,将他调转了个个儿,让他看向外面的街道,“你觉得缓和一日,就能多一日的人情,那么有没有想过,缓和一日,就有一日数目的百姓会饿死?”

    辛弃疾紧紧盯着大儿子。

    他又道:“或者,你想没想过现在各个米行能听令放米出来,一是因为飞虎军由湖南暂援于我,他们不敢反抗,但更重要的是,米商全都不见踪影,留守在米行里的伙计管事无人可请示,这才只好开仓放粮。”

    辛弃疾平日里的笑意和戏谑都消失了,他扳正了辛大郎逐渐低下去的脑袋,喝一声,“别总低头!米商被放出来的后果,你想明白了吗?”

    这话问得辛大郎脸都红了,头从深深低着变为抬起来,赶忙点头。

    他听懂了辛弃疾的言下之意。

    辛弃疾见大儿子已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

    许多事,等他自己明白过来更好。

    对这大儿子,他一直是这样期盼的。

    只是他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不灵透呢?

    辛弃疾心里还有事,想要多点他几句,却也没那么多时间费这个口舌,便拍拍他肩膀,“你好好在家,照顾好弟弟妹妹。有事找你阿娘。”便急匆匆上车了。

    辛大郎只能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垂头行礼恭送。

    待辛弃疾走远了,他才又抬起头来,无言注视着这个从他小时候记事起就必须和异母弟弟同享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像山一样

    让他觉得遥远、冷峻。

    让他需要攀登,需要不停地向上,才能得以亲近。

    所有人的父亲都是这样的吗?

    辛大郎不明白。

    辛大郎站在原地不回去,侍从也没有先走的道理,只得垂手在他身边站着。

    侍从偷偷打量着辛大郎的侧脸,心里猜测着。

    大郎君是在羡慕三郎君能做韩元吉韩公的学生吗?

    还是在羡慕韩郎君等人年少便已颇有文名,眼看就能出仕?

    或者是羡慕莲小娘子后来居上,也突然有了文采?

    唉,这么一想,富家子要忧愁的事,也是不少呢。

    侍从同情地看着辛大郎。

    “不行,叫我们看看!”

    与此同时,已动起来的车里爆发出一阵争抢笑闹声。

    赵蕃笑呵呵揪着莲心不放,作势要去抢她手里的纸:“你在鄱阳湖宴席上‘写’的那首词可真不错,姜夔说你还‘写’了序。既有序,那就是给我们大家看的么!”

    呸,那是爹爹写给她的,才不是给你看的呢!

    莲心挺起胸膛:“我的真迹,怎么能这么轻松给你看!”

    赵蕃和一众心里有数的人都笑了,又说话去逗她:“噢,你写的就开始叫‘真迹’了?那辛公手书,莫非得算是碑文才行?”

    “一群猢狲崽子,闹什么?”

    辛弃疾正坐在对面,搂着三郎在说什么,见众人为难莲心也不干了,直起身来,两眼一瞪,“再闹,把你们送进韩公的茅草屋里,不作上十首诗不让出来!”

    众人笑闹一停,惊恐地互相看看,都默默坐直了。

    韩元吉性情洒脱不羁,没什么架子,但唯有一点——他极好诗词,几近于痴迷的程度。

    每次他过寿,不要钱、不要礼品,只要人作了精妙的诗词贺寿。

    听说前几年,正是辛弃疾雪片似的贺寿诗词打动了韩元吉,二人成为忘年交,辛三郎也随之成为韩元吉年纪最小的学生。

    辛弃疾文采飞扬,底蕴深厚,挥毫即兴写上十首词还是能做到的,但这事若放到这一群年轻郎君身上

    大家齐齐低头,对马车上的地衣看入了迷。

    求,放,过。

    辛弃疾一句话就吓住了一群年轻郎君,也自觉十分满意。

    点了点头,就又揽着三郎,悄悄问他:“三郎,今日去求韩公,你爹爹我怕是又要作上十首八首的词。你老师最近喜欢谁的词,说给我听听?”

    拍马屁之前也要闻着屁味儿看看风向,要不然马屁股都找不到在哪里,岂不是白拍一通嘛。

    想到这里,辛弃疾还是有点自得——他辛某人做官多年,少有失手的时候,靠的可不是一身武艺啊。

    辛三郎因为这话糙理不糙的笑话停顿了一秒。

    莲心在一旁替他配音:“呕。”

    辛三郎看过来一眼。

    明明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莲心莫名就从其中看出一点谴责来。

    莲心转开头,偷笑。

    莲心只看热闹,半点没有援助的意思,辛三郎只得硬着头皮赞道:“父亲所言甚是。”

    又道,“老师近日喜读陆象山之作,诗词倒不见多读。”

    “好,三郎果然是爹爹的贴心孩子!”

    辛弃疾听后,心下有了数,嘿嘿一笑,面上威严如残雪遇沸水一般消融,一把将辛三郎搂在了怀里揉搓,开始“我的儿”地叫,“儿啊,近日颠簸疲累否?你今日喝药了否?难受否?想爹爹否?”

    一边揉搓,一边满脸沉醉,仿佛不见他的儿正面无表情推开他满是胡茬的脸一般。

    莲心咋舌。

    三哥的面色都要掉冰碴了呀。

    一旁观之,三哥腰若束素,身若春柳,与已近中年的辛弃疾一比,再被他用劲一抱,简直就像是石块之间的蒲草一般,真是叫人见之叹息怜悯。

    莲心不忍直视,只好把十指张开放在眼前,透过指缝去看。

    “行了,父亲晓得此事,便作些诗词,以备不时之需好了。”

    三郎似乎早已晓得他二人力气之悬殊,并未做无谓挣扎,待辛弃疾一番亲昵完,才安静道,“老师近日门扉都设下了关卡,不作出他所要求的诗作者不得入内。父亲也该打算一番。”

    说毕,见辛弃疾陷入沉思的样子,辛三郎才不着痕迹地,慢吞吞从辛弃疾怀抱里挣出来。

    见对面的莲心正挨着韩淲右侧坐,他抬眼看了一眼,起身。

    过来时,他拍了拍莲心的肩膀,示意她给他挤出个位置。

    莲心立刻朝左蹭蹭,给辛三郎留出个座儿。

    三郎落座。

    见莲心还是一脸偷笑地看着他,他只好道:“想问什么?讲吧。”

    三哥猜她心思的能力,怎么突然准起来了呀!

    莲心赶紧收起了偷笑的表情。

    她看一眼旁边一直没讲话的韩淲,悄悄问三郎:“要想知道韩公的喜好,爹爹为何不直接问涧泉哥哥,却要问你呢?”明明韩淲才是韩元吉的儿子呀。

    三郎轻声:“师长如父。”

    韩元吉是他的老师,求学时,他吃住都在韩元吉家中,甚至有段时间和韩元吉更亲近,而非辛弃疾

    当然,那之后辛弃疾争风吃醋、不甘落后,开始和老师互相比着写词,试图力证且死缠烂打要求辛三郎说出他才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这事,就不必多提了。

    原来如此。

    莲心“噢”一声。

    ——但她没想到,“师长如父”中的“父”是指辛弃疾这种“父”。

    ——比狗还狗!

    车马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莲心目瞪口呆地站在韩元吉门口,看了看已作好诗的其余人,再看看门内笑呵呵的韩元吉,最后,拿手指指向自己:“我?我也要作诗,才能进门?”

    韩淲觉得有趣,故意戏弄,一本正经地点头:“小莲心能作出好词,必也能作出‘回文诗’。你那阕词又不是小抄,怕什么呀。”

    他故意的!

    莲心先是心虚一下,随即意识到话里意思,气得冒烟,恶向胆边生,“哼”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指着韩淲,清清嗓子:“大家请听我以涧泉哥哥为题,作首回文诗。”

    大家都应是,竖起了耳朵。

    莲心背起了手。

    白云朵朵,鸟鸣声声。山泉未冻,桂花未落,正是人间好时节呀。

    莲心吟诵:“涧泉溅,溅泉涧,涧泉溅后见泉涧。”

    吟毕,朝大家露出得意的笑容。

    空地上一静。

    确实是首回文诗。

    但是。

    大家纷纷露出沉思状。

    ——问题来了,“涧泉溅”的“溅”,到底是“溅”,还是“贱”呢?

    韩淲也陷入了沉思。

    这骂人的方式,怎么如此耳熟呢?

    两息后,他谴责地看向辛弃疾。

    上梁不正,下梁歪。

    狗爹养出,狗女孩。

    第46章 韩元吉,天地之心和《沁园春》。

    因为不少百姓追辛弃疾的车追到了韩元吉家门口,赶着磕头,不光辛弃疾被吓得够呛,就是屋里的韩元吉也面色有些凝重。

    就是作出了“涧泉溅”的莲心,最后也还是被大家赶紧拉进屋去了。

    莲心拽着辛三郎的右边衣角,躲避着辛三郎左侧的韩淲的目光,一路走进了韩元吉家里。

    三郎:“你这样怕他,何必拿他当筏子?”

    莲心乖乖牵住三郎伸来的手,贴在他身边走着。

    有三哥当墙壁遮挡着,莲心那种心虚的感觉终于消退,也有心思拿手比比划划了,笑嘻嘻:“什么怕?他才有多大的力气。我不是怕涧泉哥哥,我是怕涧泉哥哥生气么。”

    她小大人似的摇摇三郎的手,“这两件事,可不一样哦。”

    三郎:“母亲也生过你的气,我也生过你的气。那时候你为何不害怕?”

    莲心歪头想了想。

    “你看。”莲心的左手还在三郎手里,她左右手带着三郎的手一起举起来。

    三只手举到平齐的高度,随后开始同频上下摆动,“这是阿娘和三哥生气时的感觉。”

    随后,莲心的左手和右手一停,变为一上一下的交叉摆动,“这样呢,是涧泉哥哥生气时的感觉。”

    “不晓得为何,反正后一种就是让我觉得更害怕一些呢。”莲心放下了手,如实道。

    三郎侧脸,看了她两息。

    他的表情认真,似乎想要从莲心的面上找出些什么。

    但莲心也不知道她面上有什么。

    三郎转回目光。

    他微笑,只安静道了一句:“莲心动之端,也乃天地之心么?①”便牵着莲心入室内了。

    韩元吉出身书香名门,乃北宋名臣韩亿的五世孙,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前辈,算起年龄来,其实他已是辛弃疾的父辈年纪。

    他的头发已近全白了,精神却矍铄,走来时不需人搀扶,步伐稳健。

    辛弃疾脚下急搓两步,上前拱手,高声贺道:“前阵子就听闻韩公又得佳句,晚辈学习观之,倒觉有陆象山之风。”他表情转为严肃,“可见韩公之集纳百家,学问宽广啊。”

    莲心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韩元吉的脸色从本来是应对“学生家长来家访”的客气笑意,一下子变成了带着热乎气儿的、见牙不见眼的、“哎妈我遇到了知音!”的大笑。

    “哎呀,辛公之词,亦有杜子美之风气啊!”韩元吉拉着辛弃疾的手,将一众人让进来。

    除了辛三郎是自己学生不用客气、被他赶去干活之外,其余年轻郎君都被他含笑垂询过一遍,就连年纪最小的莲心也被他慈蔼笑问了两句。

    待从其余人七嘴八舌的讲述中,韩元吉听到莲心“写”出的“却道天凉好个秋”,也只笑笑,神色不动。

    他道:“此句是精美之极,若将其题于山壁上,只怕风雨鸟雀能受天地之心所感,亦不忍侵蚀啊。”

    言尽于此,并不拆穿,转而和辛弃疾互相你请来我请去地走向内室了。

    不愧是位文学家,说一句话,都能带好几个比喻!

    不过,他们口中的“天地之心”,又是什么呢?

    莲心不禁摸起下巴来。

    理学家讲话,总是让她忍不住有种“米商照镜子”——“里外皆文盲”——的感觉呀。

    仿佛感受到莲心的疑惑一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这是伊川先生对《复卦》内容的讲评。”

    “‘天地之心’,意为‘天地之间运转的法则规律’。这句话的意思是,过往的大儒们认为‘静止’是天地间运转的内涵原则,却不知道‘运动’、‘变化’的开始,才是真正主宰世界的运转原则。”

    面色微白,双眼温和的郎君从屋中走出来,见到莲心的脸,微微一笑,“莲心小娘子,又见面了。”

    “幼安,你这次的阵仗够大。”

    屋里,韩元吉和辛弃疾哥俩好地喝了两盏酒,不自觉地就和这差他不少岁的晚辈亲近起来。

    他摇头啧啧,一边手指在两人拟了个初稿的请罪折子上点点,“你要只是将米商绑了,这折子都没那么难写。但你颁出那条禁令,还想请罪叫官家不责罚你,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

    辛弃疾也是汗颜,连连拱手:“事急从权,事急从权了。”

    韩元吉哈哈笑。

    闭粜者配,强籴者斩。

    一想到辛弃疾所颁布的禁令,虽则两人眼下正为此焦头烂额着,虽则口中道难,韩元吉心里也忍不住要叫好。

    米商屯粮,这是每个地方一旦有饥荒都会出现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官员里,浑水摸鱼者有之,爱民上折者有之,整顿经济者有之。

    但只有辛弃疾这种雷厉风行的武人,才会有如此魄力。

    而细想想,要救灾民,必须要快才行。其余方法不是不行,但哪有这样快见效?

    故而辛弃疾跑到他家来,韩元吉也只因绞尽脑汁而烦恼,却并不觉负累。

    韩元吉低头拿起支笔,又和辛弃疾反复讨论打磨起请罪折子了。

    陆游近日正来韩元吉家中拜访,辛弃疾来的时候他刚巧去官邸了,但陆家四郎跟着韩元吉习书,所以现下也在。

    看见辛弃疾这一府太守都为此事弄得头痛不已的样子,他实在疑惑,便左右看看,最后靠近辛三郎,悄悄问:“商贾位卑,就是太守得罪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正写字的辛弃疾有所察觉,看过去一眼,才收回来。

    怕就怕的是将那些人得罪狠了。

    商人逐利,攀起关系来如蛇随棍上,又快又好。

    不起眼的商人背后也可能有大人物,甚至有的别说拍马屁了,龙屁也不是拍不得。

    当今官家也许不至于受此裹挟,但别忘了,官家可不止这一位。

    太上皇虽说早已退位让贤,但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位的禅让,可不是打着就此养老的目的,而是要在不承担天子责任的同时,还要要求天子的待遇。

    不见当今官家就曾十分不情愿地释放一个堪称“赃污狼藉”的贪官吗?

    那贪官本是一地郡守,贪得都被贬为庶人,要到灵隐寺做侍候人的活了,却只是因为太上皇对官家的一句吩咐,便又一跃前往大郡任职。不光不贬,反而复升。

    官家当时与宰相说的原话是——“太上盛怒,纵大逆谋反,也得放他②”。

    太上皇因为你我阻拦而大发雷霆,现在就是这贪官做过谋反的事,咱们也必须得放了他!

    这对皇帝父子关系之微妙,可见一斑。

    辛弃疾和韩元吉对视一眼,都苦笑着呵呵了。

    一般别朝的官员给百姓施个米也要怕官家不快,也就罢了,现下他们这是有两个官家要应付。

    更令人不得不考虑的是,若两位官家意见冲突了,他们又该听谁的呢?

    辛弃疾在来的路上看着是在逗孩子玩,实际上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将此事思量了几番,已下定了主意。

    ——官家怎么斗,那是他们的事。隆兴北伐的草草收场之后,明摆着官家就此就开始对武将冷了下来,也不喜欢用他们武人了。

    辛弃疾在官场上尚是能逢迎的材料,都不得不几乎隔半年就换个任职,十几年,一半时间都耗在奔波赴任的路上。其他的武将,只有比他更受冷落的。

    从官家的角度,这当然无可厚非。叫一个从武的人在地方长期驻扎,渐渐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官家就算不是宫廷中长大的,也不至于连这事都肯默许。

    只是说着有道理,放在自己身上,真是很难不憋闷。

    说实在的,要不是还有那一口没收复故乡的闷气憋在辛弃疾喉头,他已有心隐退田园了

    唉,那些都先不去说它。

    眼下没空伤春悲秋,辛弃疾朝韩元吉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韩公知道我的,打从近几年起,我就着意于农桑。种豆理田,这才是惠民的正事。”

    韩元吉人老成精,和辛弃疾对一个眼神,捋须一笑,便建议:“何不作词呈与官家,以此明志?”

    辛弃疾略一思索,点点头:“恰好晚辈在带湖所设陋舍新成,便以此为题,略作一首吧。”

    他饮茶一盏,略坐沉吟,便笔走龙蛇,挥笔写下: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③

    待看到“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时,韩元吉便已微笑点头了,看到最后,有“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时,更呵呵笑起来。

    他拿手虚点辛弃疾,笑道:“幼安啊”

    这无疑是首佳作,通篇灵动可爱,开门见山。

    开篇就描述一番新居建成,新居中的仙鹤猿猴都在埋怨他,这里这么好的家,你竟都舍得不早来?随后笔锋自自然然一转,臣欲告老,想要辞官退隐了。

    但官家啊,我虽告老,却并不只是因“鲈鱼堪脍”的思乡之情才告。

    为什么呢?是因为“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有人要排挤、陷害臣,臣不得不退。

    唉,真要退隐,也行吧,庄园中春日有香兰,秋日有茂菊,我应该是享受的。不是吗?

    韩元吉略过下半阕的开头,跳到最后一句。

    最后一笔,才是最妙之处。

    是啊,我应该享受。

    可是,就算我已说服了自己,我可以对别人的排挤忍让,我可以高高兴兴地索性退隐,但官家,你是不是也会不舍得我呢?

    就像我也不舍得离开您一样?

    韩元吉默默点头,不时抬眼看辛弃疾。

    ——认为武人出身的官员不如文人心思玲珑,一定是所有人最大的误会啊。

    大人在一边轻声商量斟酌着,年轻的郎君小娘子在另一边半走神地玩叶子戏。

    陆家四郎心思没在这个上头,偷听了韩、辛二人谈话半天,才意识到轮到他了,赶紧扔出一张“索子”,小声感慨:“这么肉麻”话没说完,就被韩淲、莲心和三郎一人瞪了一眼。

    陆家三郎赶紧下手拍了这不省心的弟弟一把。

    在孩子面前说爹,你能不能长点心?

    四郎还不服气呢:“我说实话而已。”

    “是啊,是实话。”

    陆三郎冷笑:“爹爹给先头的唐娘子所作的《钗头凤》也是属实的。但若是他们在咱们面前吟《钗头凤》,你说你想不想拍他们?再或者,有人在你我面前问爹爹的‘菊枕’之事呢?”

    陆家四郎被哥哥这么一说,也明白过来了。

    陆家四郎闭嘴了。

    莲心则张开了嘴。

    她的视线悄悄溜过去。

    哦?

    有内幕?

    陆游对唐琬的悼念,别说作为南宋中心的临安府了,就是消息略晚一步的江南西道,也早就有许多内宅妇人都听闻过。

    白月光和现任之争的情节,简直像小说一样引人入胜呀。

    大家互相瞧瞧,都凑了过来。

    展开讲讲?

    第47章 张鎡,菊枕和“典了襏裤”。

    当着这几个人的面,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方才他又不小心嘴欠了下,将爹爹的事说一下当补偿,应该也没什么吧?

    毕竟,爹爹自己写了诗流传出去,本就是所有人都能看的嘛。

    陆子坦自我安慰一番,便拿肩膀推推扭头不看他的莲心,笑嘻嘻地道:“别生气嘛,我与你们说我爹爹的事。”

    虽然陆游现在不在场,但陆子坦还是压低了声音,朝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朝他靠拢。

    才道:“我可不是要针对你,我爹爹也有不少被人议论的肉麻词呢!我爹爹早年娶过唐娘子,后来休弃,两人各自嫁娶。但是呢,这位唐娘子是位才女,正是我爹爹最喜欢的类型,所以休弃之后,他也照旧爱在家里怀念唐娘子,你说是不是挺”

    正说到一半,陆子坦一偏头,躲过陆三郎伸手朝他脑袋上打来的手,不干了,喊起来:“三哥,你干什么!”

    陆子修:“要说就好好说!不许妄议那些有的没的。”

    什么“最喜欢的类型”,那是做儿子的该说的吗?他还是要入仕的,这些话真流到了外头,看日后会不会有人翻出来这个攻讦他。

    陆子坦小声嘀咕:“那是有的没的吗?爹爹爱才女,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了。他见着个有才气的歌女,都能为人作诗,却什么时候给阿娘作过”

    被陆子修瞪着,他的声音才越来越弱,直至没有了。

    他赶紧缩了缩脖子,又转回去,和众人继续。

    被陆子修教训过后,他老实了不少,在话里省去了其余本想说的花边绯闻,直入重点:“家里有个唐娘子手做的菊枕,就是在枕头里面塞上菊花作枕芯,听说可以明目,还能让人安静入眠。所以呢,爹爹就”

    见莲心睁大双眼,正听得入神的样子,他卖了个关子,“你猜怎么样?”

    莲心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朝辛弃疾喊:“爹爹”

    “哎哎,别!”

    陆子坦脑袋上又被陆子修来了一下子,赶紧按住要请外援的莲心:“我说,我说*。”辛叔父惹不起啊,那浑身的肌肉,看起来别说打他了,就是打他们爹爹,那都轻轻松松!

    他收回试探的脚,“所以爹爹就叫阿娘不能扔掉旧日的菊枕。他现在还是每年都枕着那个旧枕头呢。”

    莲心忍不住提问:“同一个枕头皮,用了几十年?”

    距离唐琬被休,陆游再娶应也有三十多年了,别说现下的布料了,就是现代的一个枕头皮用到现在,也都该没眼看了呀!

    陆子坦沉痛地朝她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好在还有王娘子:“幸亏阿娘有双巧手。她每旬拿清水洗濯,又佐以些清洁的香料,所以枕头尚可继续用。”

    “不过,最近那枕头可又不行啦!”陆子坦凑过来,悄悄和莲心说,“爹爹和阿娘因为家里桌椅摆放的布局吵了架,爹爹的枕头已经两个月没被洗过了。”

    他嘿嘿笑。

    莲心也忍不住终于扭过来了因方才陆子坦卖关子而赌气的头。

    她和陆子坦对视。

    两个月没洗的枕头那味道那形容

    莲心小声问:“就为了家具摆放的事?”

    陆子坦点头,又摇头。

    是,又不全是:“因为爹爹不许我们打乱唐娘子在时给家具摆放的位置。所以两人吵了起来。”

    这下子,就连辛三郎和韩淲都忍不住默默转过来了脸。

    什么意思?

    ——所以,自和继室成婚以来,陆游的家中,其实始终都保持着前妻摆放的布局吗?

    在一旁始终未出言的陆子修见弟弟越说越起劲,实在没法子,又拍他一下,赶紧出来描补:“我们爹爹也是因为上了年纪,又常有失眠,不好换掉常用的寝具,这才如此的。”

    什么因为失眠,分明是因为人罢了!

    陆子坦被兄长这样一拍,有些愤愤,又悻悻收回了视线。

    哼,哥哥就爱粉饰太平。爹爹对唐娘子的缅怀,连他有时候看到那些诗句,都有些心惊肉跳,更遑论与爹爹同床共枕的阿娘?

    阿娘得有多伤心啊?

    屋舍外竹影深深,随风摇动。

    莲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莲心思索着,笑道:“陆伯父真对那枕头那样熟悉,连一个枕头里的菊花都能识出品种,换一换都能认出来?”

    陆子坦:“想必是吧。”

    莲心却眼珠一转,不说话了。

    韩淲探过身来:“小莲心又有什么坏主意了?与我们讲来听听?”

    莲心嘿嘿笑。涧泉哥哥现在也颇为了解她嘛。

    “陆伯父说,若王娘子换掉他的枕头,他便难以入眠。但若我们悄悄将枕头换上一换呢?”

    莲心看着陆子坦逐渐从阴云密布缓缓变为阳光灿烂的表情。

    两人心照不宣,对了个“你可真是坏水直冒啊”的眼神。

    若是偷偷将陆游的枕头换掉,但他却毫无所觉,继续枕着它睡着。

    那么,待此事被众人指出,他“不换枕头睡不着”的原因也就不成立了。

    到时候,想必他就不能再为此与王娘子争执僵持了吧?

    孩子们所在的小阁子里传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声。

    韩元吉闻声抬头,转头对辛弃疾笑呵呵道:“这群孩子倒是合得来。”

    辛弃疾看破不说破,只笔走龙蛇写着自己的折子,心说你也不看看他们笑得那缺德样儿,就算合得来,明显合的也不像什么好事么!

    也罢了,反正孩子就是摔打才能养出来,辛弃疾也不管他们,只管自己继续写着东西。

    惹了祸,他这个当爹的总能保着他们至少别把自己玩死。至于剩下的,还是该叫他们自己背着,才总有一日能吃到教训。

    再说了,若说到惹祸,那在他辛弃疾面前,这群毛头小孩算个球?

    辛弃疾写着自己的请罪折子,颇为得意地想道。

    韩元吉咳一声,“我再给你添个序,这就差不多了。请罪折就贵在精简动人,何况还是你这个状况。”接过辛弃疾的笔,给墨痕未干的词添起字句来。

    ——我看你,也没比那群孩子好多少。

    “对了,替你上书的请罪折,叫伯恭也拟一份。”

    想到了什么,韩元吉拍了下方才给莲心解答什么是“自然之心”的白面男子,朝辛弃疾道,“有伯恭在,咱们几个一起的分量也重些。”

    吕祖谦顺着老岳丈的话,朝辛弃疾笑了笑:“幼安,你这回的事可不小。若传到朱晦庵耳中,他怕是又要骂你一通‘无德’之类的话了。”

    辛弃疾一边下笔,一边不自然地咳了声。

    别说区区米商了,就是五年前在打杀茶寇时,辛弃疾也是先对茶寇头目诱以“招安”之名,待头目耐不住投降后,再一举杀之。

    这行为出尔反尔,不道德吗?是不道德的。

    但道德,比得上他手下将士的性命贵重吗?若不诱降,以他麾下那些将士,即便胜,也是惨胜。

    至于之后朱熹对此大加批评的事嘛辛弃疾一笑。

    批了就批了,他还能掉块肉不成?

    辛弃疾朝吕祖谦挤眉弄眼:“到时候,还得劳烦伯恭替我在朱晦庵面前周全啊。”

    吕祖谦无奈地摇了摇头。

    朱熹和吕祖谦是学术上的密友。

    严格来说,朱熹性格板正,说话有时颇得罪人,他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之间常年的隔阂,都是在吕祖谦极力促成淳熙三年的“鹅湖之会”后,才开始融解的。

    算下来,吕祖谦和辛弃疾倒是少有的、能没什么矛盾地和朱熹相处下去的人。

    吕祖谦是继承了岳父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而辛弃疾则是靠玲珑、迟钝并重——他的朋友遍布大宋土地,转回来一圈,突然发现,咦,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朱熹的挚友。

    就比如原先二人还不熟悉时,朱熹曾暗暗讥讽辛弃疾不够“克己复礼”,辛弃疾从好友处听闻此事,却大手一挥,以为这是朱熹对他的担忧劝告,还上门带了坛好酒,拉着古板守礼的朱熹一同宴饮整夜,直逼得朱熹脸都是黑的,那之后一个月都避着辛弃疾走

    辛弃疾深觉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停了笔,转头对一旁形容标致的少年郎君道:“儿啊,你累不累?别弄你那茶末子了,爹爹不渴,啊?”

    茶香袅袅,水声淅沥。

    辛三郎方才被韩元吉支使来给众人点茶。

    他垂着眼,双袖挽起,手持竹制茶筅,在已用沸水冲过的茶盏中有节奏地击拂,直至茶盏中的水面上覆盖上了一层细腻雪白的泡沫,才慢下动作,开始分茶。

    分茶,又名茶百戏。

    茶百戏之于宋人,相当于油盐酱醋之于老饕——前者都是后者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和明清之后直接冲泡散茶叶的简单喝茶法不同,宋人点茶后,茶末混于开水,调作膏状,随后少量多次加入沸水,直至在杯盏茶面上形成一层雪乳似的浮沫后,便可使用器具在茶面上进行作画。

    以宋人之风雅精致,在临安府,甚至有点茶高手能在不足一掌大的茶面上作山川溪流、花鸟鱼虫。万般世界,尽集于一茶之间,令人不得不叹服。

    待三郎朝辛弃疾十分礼貌地道:“儿子不累。”又继续点茶后,莲心悄悄蹭过去,问三郎:“三哥,你能在茶面作出你我的肖像画吗?”

    三郎摇头,如实以答:“不能。”

    他确实没有谦虚。江南西道在风雅一道上的追求和习气,较之临安府,还是稍弱不少。

    莲心有些失望地:“哦”

    是真的不行吗?还是三哥嫌麻烦呢?

    就在莲心笑笑,要直起身时,三郎接上方才没讲完的话,继续平静地下汤运匕进行作画:“之后去临安府时,我再学一学。”

    莲心双眼猛地一亮!

    她在三郎身边蹭来蹭去,嘿嘿傻笑起来。

    有三哥可真好呀。

    辛三郎点好了茶,给韩元吉和方才出声的吕祖谦分别点一盏“文”字、一盏“粹”字,欠身而呈上。

    随后,他由跪坐起身,朝韩淲略颔首致意。

    韩淲认命去接替他的位置:“来了。”

    点出一盏带“屹”字样的茶,韩淲呈给辛弃疾,才坐回来。

    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莲心,坐在她两侧。

    在韩元吉、吕祖谦和辛弃疾的交谈旁,是一群小孩子目光灼灼的围观。

    不像辛弃疾的放养,韩元吉操心之事颇多。

    自打察觉到一群孩子似乎要搞事的兆头,他就面上呵呵笑着,一边毫不手软地将几人都拎到了内室。

    美其名曰,是叫大家学着大人的处事风范,而实际上么

    莲心错失了现下就去把陆游的菊花枕头掉包的机会,也闲不住,见韩淲也在绕着腰间的穗子神游,便又蹭到韩淲身边,悄悄告状道:“涧泉哥哥,你看你爹爹。他绝对把咱们当炸药了!”

    渣药?

    药渣?

    韩淲若有所思,停下无聊地搅弄衣角的手。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捕捉到其中真意,便虚心求问:“为何我们会是药渣?”

    因为药渣性烈,叫人闻之觉苦?因为闻之觉苦,所以叫人避之不及?

    莲心摇了摇头:“我们怎么会是‘尧章’?涧泉哥哥,你不要仗着姜夔哥哥不在就乱点他的名哦。”

    她一本正经地教训韩淲,“涧泉哥哥的耳力,还有待加强呀。”

    韩淲愣住。陆子坦愣住。陆子修愣住。

    方进了门回到韩元吉家的陆游也愣住。

    好。

    辛三郎闭上双眼,静静装起了聋子。

    又,来,了。

    韩淲是个具有越挫越勇的好品质的人。

    待到反应过一会,他便又笑起来:“若是尧章真来了此处,怕是也会因为莲心的耳朵,而不肯奏曲给我们听了呀。”

    就你这孩子的耳力,他那词曲再精妙又有什么用!

    莲心被说中了短处,点点头。

    行。你等着。

    茶盏就在面前,莲心看着自己手中这盏上有“心”字样的茶杯,朝三郎借来一支细竹篾,开始在茶面上点点画画。

    片刻后,莲心完成大作,将改动后的茶盏端起来,请韩淲看。

    韩淲好奇地看过去。

    淡淡幽绿的茶汤面上,新的字浮现出来。

    ——她点了个“涧”字。

    至于这个“涧”,到底是“涧泉”的“涧”,还是“涧泉溅”的“涧”那就见仁见智了,对吧?

    莲心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韩淲。

    韩淲气得直笑,抬头看一眼坐在一旁似在走神的辛三郎,却被辛三郎看了回来。

    韩淲只好默默收回朝莲心伸出的手,改用语言攻击,凶神恶煞地呲着牙、搓着手道:“骂我是不是?”

    他抄起自己的茶盏,朝莲心示威般地一指:“看我的。”

    片刻,韩淲将自己茶盏上的字一改。

    莲心探头过去。

    茶面上,是他点的一个“良”字。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坏寓意呀。

    韩淲看着目露疑惑的莲心,坏笑着欣赏了一会,才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去掉犬字旁的‘狼’。”

    似狼,而非野兽,那不就是狗嘛!

    莲心恍然大悟、急转直下、恼羞成怒。

    她怒哼一声,决定采取武力。

    在两人掐来捅去、鸡飞狗跳的战况下,辛三郎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他面无表情,卷起袖子,也分别给二人点了盏茶。一看,上头是个大大的“静”字。

    ——别吵吵了,安静些,行吗?

    莲心和韩淲对视一眼。

    就在两人都捋起了袖子,准备狼狈为奸、对辛三郎干一票大的时候,韩元吉回头。

    他惊呆了,发出一个老头能发出的最愤怒的怒吼,“你们这群死孩子!我的好茶!”

    最后,还是专业捞人的吕祖谦从韩元吉手下救下了三个熊孩子。

    “他们俩也就罢了,都是小孩子。”

    吕祖谦无奈地斥了韩淲一句,“你都多大了,还和人家混迹在一起闹腾?”

    骂也骂了,到最后,吕祖谦还是朝着走出来看几个小孩思过情况的韩元吉求了情:“表叔,我看他们也知错了,不如就让他们进去吃饭吧。小孩子,饿不得的。”

    表叔?不应该是岳父吗?

    本正低头认错的莲心一个没忍住,抬头看去。

    辛三郎和韩淲几乎异口同声地咳了下。

    待莲心收回脖子,韩淲看了看没再有反应的三郎,才朝莲心无奈地瞪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事实上,他父亲和姐夫这翁婿二人深有渊源,确实可称一声表叔侄。

    北宋嘉祐年间,韩、吕二家便有韩维、吕公著,二人和名臣王安石、司马光同被并称为“嘉祐四友”。

    韩维是韩亿五子,吕公著是吕夷简三子。

    韩元吉是韩亿五世孙,吕祖谦是吕夷简的六世孙。

    韩元吉的祖宗韩亿在北宋年间,就交游极其广泛,不光与吕氏深有交情,更与苏家子弟频频唱和——对的,就是苏轼、苏辙的苏家。

    这样一看,韩元吉的交游习惯从他的表现上也能观察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韩元吉也是个社交达人!

    韩社交达人元吉自然是不会因为一点茶叶而冷落别人太久的。

    故而虽然心头滴血,吕祖谦一求情,他还是摇摇头,抬手放过了:“罢了,罢了,都快进来吃饭吧。”

    韩元吉抚抚肚子,和另一个熊孩子家长朝饭厅走去。

    他左手揽着辛弃疾,还劝右边的吕祖谦呢,“伯恭啊,你就是操心太过。这么大的孩子,叫他们在外头站站,他们能玩出来花呢。”

    韩元吉养孩子宽松,韩淲也不将韩元吉的训斥当一回事。

    他一边朝莲心、三郎使个眼色,一边大大咧咧地就揽着吕祖谦的肩膀朝里走,“是啊,爹爹说得有理。姐夫,你说你最近是不是又操心去了?你看你这头发白的”

    他说,“都能和我爹爹比了。”

    迎着光看,吕祖谦的头发确实白得叫人心惊。

    明明看长相,他面白文弱,不过三十许人,但只看头发,却很难不觉得他像是六旬老翁一样,几乎要和韩元吉一辈了。

    韩元吉责怪一句:“别没大没小的,戳你姐夫肺管子。”

    但随即,他也有些忍不住道:“伯恭,你近日可别太劳神了。忧思过甚,现于发间。这是你心血耗损的体现啊。”

    吕祖谦笑笑,只答应着韩元吉“多吃饭”“早睡觉”“勿多思”的絮絮叮咛,引着韩元吉向厅内走去了。

    莲心盯着留下的辛弃疾,朝他头上也看去。

    辛弃疾问:“这是怎么了?”

    莲心指着辛弃疾的头发:“爹爹头上,好像也有白发了。”

    她道:“莫非也是忧思所致?”

    辛弃疾却不以为意地摇头:“不然。”

    莲心和辛三郎都奇怪地停下脚步,想听听辛弃疾是要如何解释这个“不然”。

    辛弃疾笑呵呵:“真是有了白发就算忧愁过甚,莫非沙鸥还是浑身都是愁绪不成?”

    说着哈哈笑起来,推搡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屋去了。

    莲心和辛三郎对了个眼神。

    又都转开。

    爹爹这心态,为他担忧白发,确实纯属自寻烦恼呀!

    之后宴上,几人毫不意外地又喝上了酒。

    这回,莲心也没空去往里头兑水了。

    不是因为爹爹靠量取胜而导致兑水没用,而是因为,她另有要事在身。

    看了眼上首已醉得互称兄弟的差了辈的辛、韩二人,莲心拉了下身边扭头不看她的辛三郎:“三哥,你给我望个风啊。爹爹问我,你只说我出去解手了。”

    辛三郎方才扭开头不看她,本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给她留出溜走空间的。

    现下莲心非得拉他,那之后如果陆伯父发现菊枕之事,上来逼问他,他可就不能坦然误导陆游“我从未发现莲心离席”,从而包庇莲心了。

    三郎有些无奈地依着她力道转回脸。

    他看着她,无奈地轻声责备:“你就是个呆子。”

    被三哥骂,几乎等于挠痒痒。

    莲心没多想,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求了几句“好三哥”“铁柱哥”就求得了辛三郎捂着额头让她赶紧走的示意。

    莲心嘿嘿一笑,收拾起东西,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月黑风高,不此时偷换陆伯父的菊枕,更待何时?

    第二日起来后,韩元吉与辛弃疾要寻个人将折子递上去——别看众臣均有上折的权利,但折子是三日内被递到官家案上,还是一日内就被递到案上,这之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实际上,只有有门路的宠臣,才能帮忙活动,帮着将折子往前塞。

    故而听说临安府的张鎡近日来江南西道访友,几人便打算前去请他帮忙。

    张鎡出身高门,是张俊的曾孙,既富且贵,别说在很少居住的江南西道有套宅子了,就是在房价奇高的临安府,他都有不止一处的豪奢园林。

    接到韩元吉送去的信,张鎡赶紧就送来了帖子,恭恭敬敬请众人前去他在江南西道的一处园子作客,并且“晚辈不胜惶恐”,将“扫榻以待”。

    被派来接待韩元吉、辛弃疾一行人的侍从也是一样十分恭敬。

    坐在会客厅中,莲心好奇:“为何他们会都认识韩公,还如此敬畏呢?”

    三郎道:“老师曾任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迁调动。就算是改制之后,也一样是朝中不可或缺的大员。

    而吏部相当于现代一个国家的组织部。

    那么,吏部尚书,就相当于整个大宋的组织部部长喽!

    莲心双眼放光地看向韩元吉:“哇”

    好厉害!

    怪不得韩伯父是个交际花!这种位置,非八面玲珑者不得胜任呀。

    韩元吉被这么个小娘子这样盯着,也不禁笑了。

    他戏谑道:“是吗?你觉得做吏部尚书的人厉害吗?你陆伯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莲心尚不解其意,其余人都已笑了。

    辛弃疾“噗”一口喷出了茶,三郎和韩淲都忍笑,就连吕祖谦都乐了。

    陆游老脸一红,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陆游曾著笔记,并在笔记中不满地认为六部中的吏、户、刑三部“人人富饶”,好吃好喝,余钱多到要纳三妻四妾,而剩下不那么幸运的礼、兵、工三部,则是“日夜穷忙”,以至于有时还要“典了襏裤①”——穷得叮当响,连裤衩都要典当才能过日子!

    所以,问题来了。

    莲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往陆游裤子上瞟去的眼神。

    ——陆伯父,你是哪一部的呢?

    陆游感觉到莲心的视线,颇为奇怪。

    “莲心,你盯着我,是怎么了?”他问,将面前的假煎白肠挪到莲心面前,“吃吧。”

    所谓“假”煎白肠,自然是假作荤菜的素食。实际上这盘菜就是拿瓠(葫芦)和麸(面筋)煎成的肠状素食。

    虽是用作待客的素食,但用了油,香飘十里,莲心口水流下三千尺,伸出筷子,险些把话溜了出去:“我在想伯父的裤”

    陆子坦在桌子底下踩莲心一脚:不许盯着我爹的裤衩子!

    莲心恍然,咳一声,赶紧直身:一定不再盯你爹裤衩子!

    她放下筷子,问陆游:“我是在想,陆伯父昨夜可有入睡?睡眠可好?昨夜我听见”她环视一圈,“三哥在外头读书!还唱歌!吵得我睡不着!”

    三郎:“”

    没有半途给妹妹拆台的道理,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这飞来一锅,面无表情:“突觉学有遗漏,夜起读书,吟咏醒神。”

    辛三郎,半夜读书,还唱歌?

    大家的手,突然都不经意间粘在了嘴上。

    陆游也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眼辛三郎:“未曾听见。”

    那就是睡得很好了!

    莲心朝陆子坦使个眼色。

    果然,陆子坦的眼睛在笑,嘴也咧开了。就是他白日里颇为稳重的三哥陆子修,此时也抿起了嘴唇,好像在笑似的。

    他们都朝莲心投来了感激的眼神。

    莲心挠挠头。

    也是,就算此时以孝为天,但礼教是一回事,人心又是一回事。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心甘情愿做样板孝子的。

    眼看着父亲日日夜夜怀念前妻,还要他们没有一丝怨气,跟着叫好?

    怎么可能。

    他们的心,难道不是血肉做的吗?

    莲心赶紧点头,笑道:“我就知道。陆伯父,其实你的枕头”已经被我们换过了,你也就不要再总拿那个旧人做的枕头戳新妻的心了嘛!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又听陆游续道:“——我同韩公一同看书、同床而眠,都未听见什么异常动静。”

    啊?

    与韩公一同?

    大家面面相觑。萎靡下来。

    搞了半天,昨天晚上,陆游根本没在后院啊!

    直到从会客厅出来,众人跟着张鎡走到赏歌赏舞的小楼,都还是有些蔫答答的。

    白折腾一回,很难不沮丧。

    还是莲心振作起来,劝道:“迟早等到陆伯父回屋的一日么。”

    那倒也是,只是,“我们换了整个枕头,昨日是借着爹爹醉酒,才有机会蒙混过关的。下回可不一定有这种机会了。”

    众人闻陆子坦所言,都以为然,又有些低落。

    莲心却道不然:“将枕头的菊花芯换掉,不就发现不了了?到时候陆伯父睡在其上能入眠,一样能说明伯父可以换掉枕头。”

    众人又被说服了,纷纷向莲心投来“原来如此”的目光,聚在一起,商量起来。

    另一边,大人们还在讨论辛弃疾的那本折子。

    “治饥荒,速请罪,这两样足以使幼安免于受罚了。”

    韩元吉叹道:“只是算下来,还是在功劳上差了一点。”

    功过相抵,说是相抵,但要想官家对你完全消除芥蒂,这“功”该大于“过”才是。

    可惜,解决饥荒虽做起来利国利民,说起来却到底没有那么响亮,也就缺了些其余人帮忙斡旋的理由。

    辛弃疾摇头:“再晚就该来不及了。”

    张鎡也颔首,觉得辛弃疾所说有理:“商人的关系找得快着呢,现在不递折子,等弹劾来了,就已失之被动了。”

    说着收起折子,吩咐侍从收好:“今日出不了城了。等到明日一早,立刻发走。”

    侍从应是离去。

    事情终于讲好,席上的气氛也松了许多。

    张鎡笑道:“家中近日养了一班歌姬,诸公何不与我一同品美?”

    他拍拍掌,随即便有一列窈窕少女应声从对面小楼下走上楼去。

    隔着水,清凌凌的歌声雾一样蔓延到众人的脚下。

    辛弃疾是词中的行家,立刻听出了特别:“这不是现有的词牌?”

    张鎡就等着辛弃疾问出这句话呢,得意炫耀道:“这是我府上名为‘新桃’的歌姬所作。她自作词曲而歌之。辛公觉得如何?”

    辛弃疾自然笑着点头说好,顺带帮张鎡问了问陆游:“陆公也是功甫的半个老师,你觉得你学生所养歌姬如何?”

    陆游正因张鎡所说的“自作词曲”而惊讶:“府上倒是多有扫眉才子。”

    张鎡连忙笑着与陆游客气起来。

    一曲毕,张鎡拍掌叫歌姬前来。

    他引来一个打头的歌姬。

    名为“新桃”的歌姬面容美丽,身形窈窕,盛妆而来,柔顺地朝众人行礼。

    随后,她取出一柄空白无字的绢扇,朝几位郎君娇声道:“奴愿请来诸公墨宝,不知可有官人愿意赏脸?”

    这话朝着韩元吉、辛弃疾和陆游去的。

    张鎡便先欠身过来,朝辛弃疾笑了笑:“素来听闻辛公擅词,不知听闻新桃之歌,可有作一首的心情?”

    辛弃疾觉得这名为新桃的歌姬虽歌喉动听,音律却颇有可进益之处,便摇了摇头,笑拒了:“歌声柔美,实乃仙音。凭我之笔,难以描绘啊。”

    她唱得还不如老子自己唱得好听呢。

    老子虽好色,但也不是没有审美的!

    要说到自制词曲,还得是那姜夔最为才华横溢。

    自打上回姜夔在宴席上给辛弃疾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后,辛弃疾就总是时不时想到姜夔一回。

    和姜夔一比,就是对着美人,辛弃疾也实在很难违心夸出个“好”字来,便手一引,笑呵呵请新桃另择他人。

    新桃目光盈盈如水,转到陆游身上,屈膝一礼,相求:“但求陆公一诗。”

    陆游并未回视,也没回复。

    张鎡便劝道:“我家这位新桃最是个才女,平日里又孤高自许,难得见到诸公,忍不住想求些墨宝也是难免的。陆公是我半个老师,教她也就当教我,何不胡乱作一首,也就罢了?”

    莲心偷眼去看随众人而来的王娘子,却见她的表情并不紧绷,仍饮食如常,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这边,陆游想了一想,慢慢吟道:“寒食清明数日了,西园春事又匆匆。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②。”随后持笔,将其一气写于扇上。

    张鎡点头微笑,又有些疑惑:“眼下可是已近冬日?”

    陆游看一眼新桃,淡淡道:“功甫你的歌姬歌喉宛转,叫人想到春日罢了。”

    张鎡抚掌微笑。

    他请新桃去为陆游斟酒作谢。

    新桃先按着顺序,给离她更近的辛弃疾斟酒。

    辛弃疾笑容满面,拿杯子接了后先朝新桃一致意,仰首喝净,再由新桃斟上第二杯,朝张鎡敬酒,“多谢小张官人仗义相助。”第三杯则向着韩元吉:“韩公救我于水火之中,这份爱护之情,辛某难以为报。”

    三杯酒下肚,张鎡受宠若惊,韩元吉连连推辞,三人谈笑之间,明显更加亲近了。

    新桃见辛弃疾对她挥手,便屈屈膝,走到了陆游的身旁。

    陆游略一颔首,并不直视她。

    新桃只好开口轻声问:“相公可还要奴倒酒?”

    陆游道:“你将酒壶放在桌上吧。”

    新桃笑一下,点点头,将手中所持的酒壶放在了陆游的案上。

    她也随之站在了陆游的身后。

    坐于一旁的王娘子这时才略一笑,朝两人这边的方位“我就知道”地点点头。

    王娘子起身,离去了。

    宴上觥筹交错,侍从往来。一个王娘子的离去,并没有叫众人觉出有什么不对来。

    坐于莲心身边的辛三郎却略一偏脸儿,朝王娘子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

    “你的意思是,王娘子直接离开了?”韩淲有些惊讶,看了眼因收到莲心示意的暗号而也从席间偷溜出来的陆家兄弟两个,“你确定?”

    莲心走在辛三郎身边,对韩淲怀疑的眼神十分不满,“我和三哥亲眼看见的。”

    王娘子的座位在屏风之后,其他人看不见,刚好从莲心的角度能看见。

    “好吧,莫非是因为陆伯父给歌姬写词的事?”

    韩淲猜测,向面色不太好的陆家兄弟提议,“不如你二人也为王娘子写首词?”

    莲心拍了下韩淲的胳膊:“涧泉哥哥,你傻啊,王娘子肯定是气陆伯父不肯给她写词,却要给歌姬写词的事,所以才离席的。你找大家一起给她写,王娘子也不会高兴的。”

    韩淲都没顾得上反驳,就“哎哟”一声捂住了胳膊被拍的地方。

    半晌,等那片因莲心巨力而发麻的皮肤缓过来时,韩淲才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有理。”

    随后,他一巴掌拍向陆子修的脑袋:“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追你阿娘!”他指着陆子修,义正词严地对莲心道:“你看,确实该教训教训他。”所以你打他,以后就别打我了吧!

    ——对不住了,子修!死道友不死贫道,就选你当这个背锅的吧!

    陆子修捂着脑袋,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哦。”

    韩淲干嘛突然这样?

    陆子修心里委屈,顺手也给了站在他身边的陆子坦一下子,才跑去跟上买菊花众人的大队伍了。

    第48章 王娘子,令牌和“一个半诗人”。

    宋代经济十分发达,不光没有宵禁,就连清晨都有集市。

    在外头卖东西的小娘子和郎君们站在饮食摊子前,笑着吆喝:“吃些栗糕,热乎乎的栗糕呀!”“鱼肉馒头”“卖头花,卖发油,瞧一瞧!”

    更有心思巧的商家举着名人的旗号卖自己的东西,“来看一看,陆龟蒙的甫里鸭羹!大诗人皮日休吃了都说好!”“官家赞过的兽糖!”,也吸引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上饶虽不像豫章一样繁华,但饥荒之后,恢复却是更快呢。

    近日气温愈发低了,呵气会有淡淡的白雾。

    莲心下意识搓搓手,一边看着前方的人影,一边分出精力、见缝插针地参观路边叫人眼花缭乱的各式摊贩,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冷?”

    前头陆子坦、陆子修正追着王娘子,追出了张鎡家的大门,韩淲带着莲心在两人后面帮忙瞧着情况,不时小声叫两人朝左躲躲,朝右避避,正指挥得起劲,就瞧见莲心的样子。

    他按住莲心瘦弱的肩膀,扳过来看了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将怀里揣着的手炉塞给莲心,“拿着吧。冻成这样子,怎么不喊?”

    莲心老实接过,“哦”了声。

    她是真没留意自己,她的注意力,全用在跟紧前头的王娘子上了。

    她抱着手炉,悄悄和韩淲汇报:“涧泉哥哥,你看王娘子走的那样子,好像是出城的方向呀。”

    韩淲眯着眼。

    “还真是。”他和莲心对视一眼。

    王娘子真的一气之下要离开?

    同时,前头的陆子坦、陆子修也感觉出了王娘子的意图。

    他们都急了。

    他们的阿娘肯定是为了爹爹给歌姬写诗的事生气了!

    陆子坦这时候觉得韩淲的提议也未尝不可,悄悄拿手肘碰碰陆子修:“阿娘因为没有爹爹的诗伤心了,不如你我现写首诗送给阿娘?”

    陆子修觉得颇为头疼:“你我写的能比得上爹爹的吗?”

    陆子坦“呃”一声,一咧嘴,不说话了。

    十分惭愧,陆家的兄弟几个都没有继承陆游的诗才。在作诗一道上,他们除了白描,实在不会别的。

    打个形象的比方,如果把他们的诗和陆游放在一起,他们就是最多只能憋出“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①”的水准,而陆游*却是随手就能写下“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的才华。

    就算是两人想作弊,像莲心在鄱阳湖宴那日找来别人代笔,都不太成。

    因为现下只有莲心等四人,而这四个人凑在一起,只能勉强凑出一个半会写诗的——说到这里时,莲心和陆家兄弟心有灵犀,都十分敏感地立刻逼问韩淲:“谁是那半个?”

    韩淲:“”

    韩淲微笑:“你们各是半个,就我不是,行了吗?”

    半瓶水,爱咣当;半个会写诗的,爱嚷嚷。

    这群心里没点数的家伙!

    说回正事,韩淲一边掏出怀里一个锦囊,一边道:“别看我,我也不会写那种表情达意的诗。还是得借用婉约大家的才好啊。”

    莲心觉得莫名眼熟:“咦,和三哥有一只锦囊好像。”

    韩淲说对:“就是那只。”

    他将锦囊放在莲心手里。

    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中,莲心只好将锦囊的系带解开,取出里面的纸条。

    “就用这个。”

    陆家兄弟方才就猜到莲心能拿到的肯定是和辛弃疾有关的作品,但也没想到会全是辛弃疾亲笔的闺阁词。

    闺阁词,怎么形容呢——就是随便从其中择一首,都能用作年轻男女的定情之作呀。

    众人在锦囊里翻翻找找,见到“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②”时都不禁啧啧赞叹,见到“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时,更是齐声叹惋。

    陆子坦喜气洋洋:“就用这个!”便将纸条折了起来。

    莲心没说话,半晌才闷闷地“哦”了声。

    她劈手夺回了几人手中所拿着的锦囊。

    她想起来了,这锦囊是阿娘怕她没词可用,才给她的。

    想来,这其中不少都是爹爹写给阿娘的私语吧?

    可王娘子伤心至此,她好像又不好这样小气。

    偏陆子坦又来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了:“咦,这词写得如此哀婉,莫非是辛太守在外面有牵挂的人了么?”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莲心大怒,抬手伸出拳头:“放屁,我看你确实是不晓得外面的人有多大的劲!”说着就要上手。

    韩淲在一旁抱着胳膊,幸灾乐祸。

    陆子坦一想,就意识到莲心不乐的来源,赶紧认错:“对不住,是我嘴贱了。这次是我们沾了你的光,才能用到这词。莲心,之后我们两个再给你补上,好不好?”

    韩淲插着袖子,在一旁笑着火上浇油:“你们那词作,还能用来补辛太守的?”

    陆子修面色发窘。

    陆子坦则在一旁求爷爷告奶奶,许下不少例如偷陆游诗、给莲心多打十倍的小抄、之后帮忙暗绑嘲笑莲心的文人偷揍一顿之类的承诺。

    莲心这才“扑哧”笑了。

    就在几人说好了准备着要将诗作献给王娘子来请她不要离开时,前方的王娘子突转了个头,和众人对上了视线。

    视线下移,众人以为要离开的王娘子正伸着手,朝地上招呼着一只三花猫。

    几目相对,默然无言。

    莲心扭头:“你娘在外头有猫了耶。”

    “是啊,我只是出来追家里狸奴的,你们着什么急呀。”

    王娘子怀里抱着只虎纹猫,又惊讶又好笑地看着众人。她从腰间取下帕子,给几个孩子温柔地擦掉汗,“大冬天的跑出来,也不怕生病?”

    她先给莲心擦的,手很轻,擦完还拍了下莲心的额头,“你一个小娘子,更要注意身子,晓得么?”

    莲心脸有点红,低下头,应下来。

    如果非要找个人来类比一下王娘子给莲心的感觉,莲心只能说,王娘子给她的印象,就像是大家认知中的女版的赵士程一样。

    王娘子长就一张圆脸蛋,笑眼,讲话轻声细语的,看起来没什么脾气。

    就是被儿子在背后拆了夫妻感情的台,她也没对几人以为她负气离开的事责备什么,反笑揽着莲心:“我才不生气呢,我两个都是老头子老太太了,还生这个气、吃这个醋?小莲心,你吃不吃糖炒栗子?”她说毕了,指着路边的小贩,问年纪最小的莲心。

    商贩插着手笑:“娘子,你算找对地方了,我家的栗子可是秘方。味儿和原先汴京的李和栗子一个样!”

    说着,热情地邀请其他几个孩子也来品尝:“好吃着呢!”

    软糯甘甜,丝丝流蜜似的,确实好吃。

    莲心尝得口舌生津。

    不过,“李和”又是谁?

    王娘子笑了,一边从买来的小纸包里掏出一把栗子,一边给莲心讲:“他说的是原先汴京的名厨李和,他做这个糖炒栗最有名。后来逢战乱,李和的子孙逃去了燕山一带,遇见来的使者,便将糖炒栗和炒栗方子都给了使者。因为他们自己回不去了,便想着叫咱们这些迁徙来的人还能吃上故土的味道。”

    确实不愧于“秘方”二字。

    陆子坦兄弟也连连赞好吃。陆子坦说话直接些,好奇问王娘子:“阿娘,你如何知道这事的?”

    “都是听你爹爹说的。他这个人,小事上常不留心,但在风土轶闻上,还是见识渊博的。”

    王娘子笑着说,“你们也该和爹爹学,知道吗?”一边下意识地抚着莲心的背脊。

    莲心在一旁听了会,见王娘子强调的一口一个“你们爹爹”。

    她想了一会,就懂了。

    莲心拉着韩淲悄悄溜到一边。

    她对他说:“涧泉哥哥,待会回去之后,你有没有什么好借口能解释咱们这么多人都出来的事?”

    本来王娘子一个人悄悄出来,是谁也惊动不了的。但被这一群也离席的小孩子一追上,她的离席之事就难被盖住了。

    话说回来,谁又没有突然恼火难以忍耐、想离开散散的时候呢?回去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她这样为难,一定是并不想闹大。

    莲心陷入沉思。

    片刻后,王娘子听着莲心转回来,和大家所说的“回去后就说娘子是带几个哥哥来找我,是我出去撒欢玩的”,一笑。

    她看着莲心的脸,怜惜地看了会,伸手,将莲心抱进了怀里。

    “真是个聪慧的孩子。”王娘子叹道。

    陆子坦没太明白阿娘为何要突然称赞莲心,但还是抓住了重点,喜笑颜开,“那么阿娘不会走了吧?”

    王娘子笑了:“傻孩子,阿娘有了你们,怎么还会走?”

    听到这句话,陆子修、陆子坦只像做错了事一样,在王娘子面前低下了头,站着。

    王娘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挎着两个儿子,笑道:“有你们,阿娘好着呢。”

    莲心明明没做错什么事,却也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韩淲咳一声。

    莲心看他。

    “涧泉哥哥,王娘子说的是真的吗?”莲心仰头看他,“因为有了陆家两位哥哥,所以她毫不觉得难受?”

    韩淲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含糊道:“也许吧。”

    他又能评价些什么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河流,每个人的生活。

    有的人波涛汹涌,有的人暗流涌动,有的人平静无波。

    暗流涌动的,也一样是河流。

    他们这些局外人可以在河流中制造波涛,但却没有能力以肉掌压下滚动的暗流。

    不是吗?

    众人正吃着栗子闲聊,路边传来一声唿哨。

    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脸色突变,也不和几人闲谈了,面色慌张地收拾起摊子,就要离开。

    陆子坦满面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想拉住人问。

    但小贩人跑得比风还快,转眼间,方才还一片繁荣的街上只剩满地残羹。

    陆子坦“哎呀”一声,问拉着他衣角的莲心,“你抓着我做什么!”

    “你问了是解惑了,但人家摊贩还要生活呢。既然现下街上只有商贩逃,而没有行人逃,那肯定是来纠察商贩的官员要来了,这还用问吗?”

    莲心喷了陆子坦一顿,又看着街上喃喃,“不过,现下纠察就查得这么严么?”

    众人都茫然摇头。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时,一列五大三粗的男子从街另一头晃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收拾完东西走的商贩便被他们逮了住,又是恐吓又是勒索,被迫十分不情愿地苦着脸,从内兜里掏出了银钱。

    之后,下一家,再下一家。

    这群勒索的人动作十分迅速,拿拳头威胁着抢完钱,就又飞也似地离去了。

    莲心大吃一惊,条件反射般的就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迈去了步子。

    韩淲也很惊讶,他拦住莲心的脚步:“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莲心指着那群人:“他们是专发灾年财的寇贼,不抓他们,这里一定会大乱的!”

    韩淲:“那也不该你一个小孩子来。你等等,回去后,请辛叔父他们下令”

    莲心截住韩淲的话,“涧泉哥哥,下回抓的,那是下回的坏人。这回作奸犯科的小人,我们应该要现在抓才行。不然,方才的百姓不就白受苦了么!”

    莲心平日里爱说爱笑,到了这时候,却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韩淲看了莲心片刻。

    最后,他“哎”地叹了口气,“罢了!”

    拿手在莲心头上呼噜呼噜,韩淲揽着她的脖子,朝城外走去:“走吧,涧泉哥哥和你一起!”

    莲心一愣,跟着他走几步,随后才想起来正事,停下脚步:“涧泉哥哥,我们得先想法子弄到个出城的牌子”

    话音未落,莲心因察觉韩淲面上的微笑而停住了话。

    她怪道:“你有?”

    韩淲从袖中取出一物,笑吟吟看着莲心

    韩元吉在身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宴已散,辛弃疾剔着牙,一边朝外走,一边问他:“怎么了?”

    “出城的令牌找不见了。”韩元吉大为纳闷,虽然他现在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吧,但那令牌意义颇重,不光能出城,更能请动上饶的护卫,若丢失了也不是小事。

    他回想着:“我记得方才在宴上那牌子还在的。那时候我右边是仲止,再右边是三郎三郎啊,”眼下韩淲不在,他就问辛三郎,“你方才在宴上有留意过令牌踪迹吗?”

    辛三郎平静地微笑:“学生没有见到令牌被谁取走过。”

    “那可能是被我落在家里了吧”韩元吉拍拍脑袋,他这破记性。

    也不再纠结,招呼大家向外走了。

    这时候,辛弃疾也终于从热情的张鎡和几个小吏中脱身,走过来。

    他将辛三郎揽了一把,搓搓他的手和胳膊,叫他赶紧上车:“在风口里吹什么呢!赶紧走。”

    三郎摇摇头,“只是在想韩大哥何时回来。”

    “莲心有韩仲止带着,无妨的。他是个稳重人。”

    辛弃疾看了眼三郎,直接道破了他未出口的话。见三郎略一笑,他也一笑,“行了,不担心了吧?”

    又随口道:“不过我看莲心这孩子也太喜欢粘着仲止不放了。要不是仲止比莲心大太多,老子真得好好开导开导他一顿”

    才背着手,哼哼着走去了。

    在他身后,辛三郎顿住脚。

    他一双姣好的眉毛忽然微微拧了一下,显出一点惊讶的疑惑。

    湖水荡漾,水声哗哗。

    一双翠羽鸟从树上滑翔至岸边,跳了两下。

    它们啁啾两声,不解地看着这个突然静止住的面露茫然的人类,跳了两下,才蹦远了,互相梳理起羽毛来。

    第49章 抗韩,菩萨蛮和词牌骂战。

    出了城,跟上那一群人,这对莲心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是当看见他们拿着破破烂烂的刀挨家挨户地勒索,甚至催逼到了耄耋老人的家里,莲心还是有些忍不住了。

    “涧泉哥哥,我要过去打他们,你别拉着我!”

    莲心用力去挣韩淲拦住她的手。手是挣开了,但韩淲的后一句话又使她停下了脚步:“莲心,你就是去了,一个人也难敌那么多双手,反会叫之后来的人难以施展手脚。”

    韩淲示意一下手中令牌,“方才我们不是已请了上饶内驻守的侍卫吗?他们片刻就来,我们现下掺和进去,他们来了,不好分辨处理。”

    不是不信任莲心,正是因为太信任莲心的武力,所以韩淲才怕坏了事。

    到时候万一侍卫一来,看见莲心和几人缠斗,流寇一声称几人只是在斗殴,并非勒索老人,不就又能白白逃过一劫?

    莲心也明白过来了:这不就是现代被打也不能还手,因为怕被算“互殴”的道理嘛!

    倒不想古代也是如此。

    她只好将怒火忍了下来,继续和韩淲躲在墙角后,看着几人朝老人逼问着银钱的藏处。

    “藏到哪里了,老不死的”

    莲心咬咬牙,忍住。

    “打,不说出来藏钱的地方,就不要停!”

    莲心的手指抠在墙缝里,再忍。

    就在莲心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一个闹事的小贼腰间的长刀突然自顾自嗡鸣一声:【反正都是要死了,他们怎么不像之前那样掳走个美貌村姑?这老头家里就藏着个漂亮女儿呢,嘻嘻。】

    应声而来的,那为首的流寇头子果然如长刀所说,任手下打骂门口的老人,自己却背着手,开始向屋里搜寻去。

    直到一声尖叫,莲心眼睁睁看着一位妙龄小娘子被反剪双手,被那流寇头子压着拎了出来。

    那小娘子哭得满面是泪,绝望凄厉。

    莲心莲心觉得她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

    她怒火熊熊,已听不下去韩淲的阻拦,捋起袖子,左右瞧瞧,在地上寻了块砖石,瞄准了那一群人的脑袋。

    蓄力,投掷,手臂舒展。

    打头为难的流寇手中的刀落地,发出一声“啊!”的惨呼,捂着额头,四处寻找:“是谁!”

    而一旁的老人见状,赶紧匆忙带着自己的女儿溜走了。

    莲心在墙后冷笑。

    韩淲也松了口气,松开抓着莲心后脖领的手。

    莲心做事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顾后果,还好,还好。

    只要再坚持一会,马上侍卫援军就能到,他们就也算完成了任务

    正在韩淲和莲心相视一笑,在墙角后沉默着时,莲心的耳中突传来一阵尖利的武器嗡鸣。

    【对对,那小娘子就在这里,方才我听见她的动静了!】

    随之而来的,是因长刀的嗡鸣而发觉异常、寻找过来的愤怒流寇的脚步声:“原来是你!敢砸我们!”冲了过来。

    韩淲面容一肃,要带着莲心离远些。

    莲心却嘿嘿一笑,压下韩淲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她一转头,招呼一下。

    方才她偷偷嘱咐藏在另一重墙后的陆家兄弟等几人也探出头来,“嘿嘿嘿”地一踩早就准备好的简陋的投石装置,石块纷纷劈头盖脸地朝流寇们砸去。

    就在流寇们抱头躲避的空档,莲心和其余人都在捧腹大笑的时候,大家没有注意,一个小贼正从后面绕过来,握着不断嗡鸣的一柄武器,靠近莲心的位置。

    直到韩淲急促的一声“小心!”,莲心才意识到不对。

    现在回头已来不及了,想到平日里清晨见到的辛弃疾练武的样式,莲心沉住气,腰腹不动,下腿朝后舒展,猛然一踢!

    一切都像被放慢了一样。

    流寇的恼火的脸,韩淲旋身拦在莲心身前的样子,远处同伴的惊喊。

    是辘轳车马声,侍卫带刀冲来的声响。

    最后,是熟悉的爹爹“把孩子抱上车”的怒声,还有一道流水似的安抚声。

    莲心双眼发黑,浑浑噩噩的,被一双微凉的手牵着,带上了车。

    车向返程走去

    方才在牵制流寇时,莲心朝后的那一踢,踢飞了现下已被捕的流寇的刀,拯救了几人的性命。

    但那飞起的刀落回来时,正朝着莲心等人所处的地方。

    若没有韩淲挡了一下,只怕莲心就要被插中了。

    不幸中的万幸,韩淲只是被划伤了肩膀,并没有太重的伤。

    而他的伤势究竟有多轻这一点,莲心在下午去探病韩淲时,得到了充分明确的答案。

    彼时众人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病榻上的韩淲眉飞色舞、生龙活虎地吹嘘:“说时迟,那时快!我飞起一脚,就将流寇踹飞!随后又带领着侍卫,将他们通通擒拿!”

    韩淲的吹嘘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辰,这点从室内众人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大家的脸色,明显都是介于“有完没完我要抗韩”和“不行不行不打神经”的灰败。

    莲心小声和三郎道:“三哥,踹飞流寇的是我,带领侍卫来的是你,涧泉哥哥在吹牛皮啊?”

    看不出来,涧泉哥哥还是个融梗高手呀。

    三郎赶紧咳一声,按按莲心的肩膀。

    他都受伤了,就让让他吧。

    莲心会意闭了嘴,鹌鹑似的缩了起来。

    众人眼神注视着,三郎替韩淲找补,赞道:“涧泉哥哥说得对”

    但韩淲还是面色有些红了,清了清嗓子,停下吹嘘。

    半晌,在大家不怀好意的注视里,他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随后,他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开始找藏在辛三郎背后的莲心:“小莲心,拆我台?”

    莲心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反驳他。

    韩淲本就是已做好了开莲心玩笑、逗她的准备,却不想只收获了沉默。

    小小一个的莲心缩在三郎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裳,朝榻上的韩淲小声认错:“涧泉哥哥,对不住。”

    又害你受了伤,方才还戳破了你,对不住。

    被她这么一说,韩淲反倒被搞得也不知所措了。

    他爱逗莲心,就是因为莲心熟起来不拘礼,总有妙语连珠。

    现下突变羞涩,倒是叫他有种狗咬惯了刺猬,突然不会咬骨头的感觉。

    他略作沉吟,捧心叹气:“唉小莲心有菩萨心肠,又颇有大力,这叫涧泉哥哥怎么生你的气”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莲心是个不太禁得住夸的人,被这么一夸,又有点飘飘然,翘着鼻子道:“那是,我力能扛鼎,是虞霸王转世”

    这时,韩淲却笑着说完后半句话:“莫非‘菩萨蛮’在此?”

    ——一身蛮力的菩萨,也是菩萨呀。

    莲心惊呆,开始仔细思考,韩淲究竟是在骂她,还是夸。

    但她岂不知最高明的骂人法子,就是骂中有夸,夸中有骂么?

    大家做出“哇”和“学到了”的口型,看着韩淲,抚掌大叹。

    竟然还有这种骂人的巧宗!

    事实上,方才韩淲所说的,是一种诗令。

    先说一句诗词,再后接一个词牌名。这句诗词和词牌名形成因果解释关系,则算是成功完成了一次诗令。

    因为是以曲牌名破前句的诗,故而此种诗令被人称为“曲牌名破句令”。

    陆子坦原先也是临安人士,在诗令酒令方面颇为灵通,立刻就学会了。

    他指着陆子修道:“短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①”

    在陆子修看过来之前,他就嘿嘿嘿地搂住了兄长的肩膀:“——丑奴儿。”

    哥,你近来脱发太严重,弟弟我没眼看啊!

    陆子修大怒。

    当着和尚面不骂秃驴,你小子敢揭我短?

    陆子修也以牙还牙:“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在围观陆家兄弟内斗的莲心等人面上露出疑惑时,陆子修卖足了关子,才呵呵一笑,道,“——‘唐’多令。”

    嘿嘿,傻孩子。近日因为老揪着唐娘子过去的事不放,受了阿娘一顿锤吧?

    陆子修看着陆子坦被噎到的表情,心里那叫一个暗爽!

    他洋洋得意地抱头鼠窜,和陆子坦追打着跑远了。

    读书人的骂人,怎么能叫骂人!

    莲心也有些技痒,摩拳擦掌也要来:“那我就以今日流寇之事为题,也来一句诗令。”

    此言一出。

    赵蕃和辛三郎,下意识后退半步。

    病榻上的韩淲,屁股不自禁后挪。

    听过莲心作诗的人闻之色变,而没听过的陆家兄弟自然不晓得其中关窍,都拍手道好:“快快作来!”

    在众人紧张和期待的目光中,莲心微微一笑:“为报倾城随太守——好事近。”

    今日大家随辛太守出游,收获大大的有。既请来了张鎡小官人作保,来帮辛弃疾递折子,还抓住了流寇,为爹爹的请罪折更添一分功绩,可不就是“好事”即将到来么?

    嗯?赛道突然从创造性改为了马屁精?

    大家撤回了方才后退的半步,面上露出惊讶。

    看来莲心的文采,近日还是有所进益的嘛。

    不说好不好,光是不搞骚操作,就值得赞许嘛。

    韩淲赞道:“知我者,二三子②。”

    后接:“——浪淘沙。”

    莲心啊莲心,果然知道我韩淲在今天的事里贡献的人,也就是你和我嘛。

    剩下敢笑话我的,那都是被浪淘去的细沙,不值一提!

    韩淲说得很得意,但这下子可惹了众怒。

    大家纷纷动起手来。

    还是三郎比较理智:“诸位停一停。韩大哥尚在病中,医师药费未结。”

    打坏了再请医师,前面治伤的银子,就也得你们来结清了哟。

    大家如梦方醒。

    大家缩回手。

    陆子坦碰碰三郎:“三郎,你有什么好法子整治整治涧泉?”

    看他那嘴脸,真是叫人生气啊!

    辛三郎微微一笑:“我也为韩大哥略作一句。”

    众人纷纷道好,期待地看着辛三郎。

    辛三郎先道一句:“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③”

    这引来了大家纷纷怒视的目光。

    众人苦涧泉吹嘘已久,你怎么还更要夸他!

    你这叛徒!

    不行不行,陆子坦以眼睛示意莲心,你,去弄他。

    莲心以鼻孔回视陆子坦,你怎么不去?

    谁不晓得三郎不爱叫人碰的毛病儿?

    陆子坦才不犯傻去顶雷呢。你不去,我也不去。

    制止辛三郎这引起众怒的行为最终因内斗而终止,而另一个原因,也是辛三郎又开口了。

    三郎悠悠接,“——如梦令。”

    ——想要做到上述夸赞,你怕不是在做梦哦?

    大家齐齐后仰,发出“啊——”的一声长叹。

    每个人都敬佩地打量着辛三郎、莲心和韩淲。

    原来是这么玩的!

    ——今天也是学骂人方法学得收获满满的一天呢!

    第50章 小於菟,诗社和“是风动吗?”。

    这天,自打莲心带领着一众郎君将流寇头子抓到后,别说韩元吉、陆游等人了,就连陆游家名叫“小於菟”的猫都被辛弃疾抱着,被迫听了一通辛弃疾得意洋洋道来的莲心英勇事迹。

    ——辛弃疾的文学加工能力,和韩淲一个水准。

    陆游像众人忍韩淲一样地忍了一天。

    然而到了晚上,当他听到“——接着,我家莲心拿着老陆的菊花枕头猛地打倒了寇贼!把他们闷晕!”的时候,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他从辛弃疾怀里救回名为“小於菟”的虎纹猫,恶狠狠道:“你上次和它说的还是拿长矛挑开贼首!”

    小於菟在主人怀里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

    对,就他,这个坏人!

    他和你一样话多!

    辛弃疾惊讶:“哎唷,这只已经说过了吗?”

    低头看看猫的毛色,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便索性任猫逃开,过来搂住陆游,“那不重要!说来你那枕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上回我就在豫章外的宅子里听见你和嫂夫人‘商讨’的声音老陆,我和你说,缅怀是一回事,戳人心又是一回事。没人拦着你缅怀,但你既然娶了你娘子,还总是这么大张旗鼓怀念前人,那就有些不够大丈夫了。要我是你娘子,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再说了,就算是先头的那小唐娘子在世时,也未见得愿意被人这么议论牵连进来嘛

    看着陆游黑如锅底的脸色,辛弃疾很有眼色地没继续说下去。

    他咳一声,“对了,听说你最近都在找枕头?枕头丢了?用不用我给你一个?”他又吹嘘起来,“我那枕头,用的可是玉枕芯,上头的雕工了不得”长篇大论起来。

    辛弃疾生活确实不算节俭。

    别说他给范如玉的屋子装饰了,就是莲心屋前的一只小花盆,上头都描金绘玉,上面细细刻着小儿抱鲤,并贴螺钿。

    奢华习气,可见一斑。

    但东西再好,也不是将枕头分享给陆游的原因呀!

    大家目瞪口呆,听着辛弃疾的口风从“借你枕头”,到“你我同睡一榻”,最后到“不若你我兄弟同盆沐浴、同被而寝”!

    大家的视线,纷纷落在辛三郎身上。

    谪仙似的三郎,你也曾被你这不讲究的爹扔进盆里一起洗澡吗?

    三郎面无表情:“若谁现下进屋,相信父亲也不会介意再多一个”

    那倒也是。

    大家咳一声,收回了视线。

    屋内,陆游也很无语,只道:“不必,我只想找回原物。”

    辛弃疾便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叫莲心他们几个去帮你找找,说不定被谁捡走玩了呢”

    这时候,在屋外偷听的几人才一凛,像被踩到尾巴的小於菟一样,突然都跳了起来。

    再叫辛弃疾说下去,他们藏起陆游菊枕的行为就要暴露了呀!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必须得有人打断这两个人的危险谈话,牵制住陆、辛二人,然后其它人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将刚替换好枕芯的菊枕放回原位。

    可是,进屋之后的借口太难找,由谁来进去踩这个雷呢?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还是辛三郎舍生取义,道:“我进去。”

    众人纷纷笑开了花,一个个上去要拍辛三郎肩膀,又因为辛三郎的目光而退却,咳一声,悄摸摸溜走去放回枕头了

    近日传来的全是好消息。

    昨日更换枕头后,几个孩子悄悄问了王娘子,得到了“相公睡眠甚好”的回答。

    今日一早起来,更是有官府上门报告“流寇已被擒住”的消息。

    而更令人振奋的,除了官府将开始治理流寇,还有——

    “——老子终于有功劳可写了!”

    辛弃疾狂笑的声音从内室中传来,莲心目瞪口呆,看看自打辛三郎进屋,接过辛三郎呈上的折子后就开始像见到雪的哈士奇一样笑着拍桌的辛弃疾,再看看一旁雪一样的三哥。

    发生了什么?

    辛弃疾仍在大喜着赞许:“好,好!”

    他又将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笑着注视片刻三郎,又俯下了身,一把将莲心从地上直直抱了起来。

    辛弃疾喜滋滋地说:“三郎和莲心这次真是帮了你们爹爹一个大忙!”

    昨日,在莲心与韩淲带着人去追那一群流寇时,辛三郎立刻联系官府,请来了最快的援军,并和之后来迟的侍卫组成一股力量,剿灭了流寇。

    流寇看起来事小,实际上发展壮大后,对百姓困扰极大。

    故而辛三郎给辛弃疾的折子就是将“剿灭流寇”之事添于请罪折中的拟稿。

    辛弃疾也是因为这个才欣喜若狂。

    有了这多出的功劳,何愁再受问罪?

    而这还没完,三郎又道:“何不将莲心帮忙擒住流寇首领的事情,也添于奏折中。”

    三郎轻声:“如此裨益颇多”

    写清是莲心发现的,不光能避免官家认为辛弃疾激进揽功的嫌疑,也没将功劳落在别人手上,还能为请罪折增添功劳,盖住过失。

    而更重要的是。

    莲心站在一旁,心跳突然加快了。

    更重要的是,虞公甫现下的罪名还没有定论,她总是想着,若她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是不是也能令虞公甫洗刷掉冤屈呢?

    她没有一刻忘记虞公甫的仇恨。

    每个清晨,她醒来趴在窗边,看着辛弃疾在外练武,那并不只是好奇。

    她总觉得,她说不定有一日会有帮助虞公甫洗刷罪名的能力。

    而现在,这个机遇,似乎来了。

    如果在官家面前挂上了名,她就是会逐渐有自己的名气了呀!

    不过这件事不能着急。

    尤其是莲心这个状况。

    辛弃疾转向莲心:“莲心啊,秉清当时状况,需要你亲笔手书。不过你别急,爹爹给你”

    给你打个底稿,省的你又野马脱缰地吟诗啊。

    但听到辛弃疾应允的莲心已经欢呼一声,朝屋外的韩淲去分享快乐去了。

    辛弃疾也顾不上说诗的事了。

    他指着莲心的背影,朝辛三郎焦急地鬼鬼祟祟道:“你看!你看!”

    我就说她有些太依赖韩淲那小子了吧!

    三郎:“父亲。”

    辛弃疾看着三郎的脸色,咳一声,慢吞吞直起腰,背起手。

    该说不说,看着三儿子明显示意他噤声的样子,他也有些怵。

    这是为什么呢?

    辛弃疾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一拍手。

    儿子面前抬不起头,乃血缘所致。

    之后女儿嫁了人,在女婿面前挣回他的面子不就得了?

    反正女婿就是要好好摔打,免得他苛待女儿的么!

    辛弃疾想通了这点,只觉被儿子训斥的憋屈又消失了。

    在家能打四郎,在外能打女婿,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的啊。

    辛弃疾念头通达,甩手一笑,就又“嘿嘿嘿”地去搂三郎了:“儿子,儿子啊,爹爹不说了,等等爹爹啊——”

    自打莲心从城外抓住了流寇之后,一切事情都迎来了新的篇章。

    卖栗子的小贩卖给莲心栗子时,不光不缺斤短两了,反而开始买一斤送半斤;

    陆子坦不光不再怀疑莲心的决策了,反而开始唯莲心马首是瞻;

    就连韩淲都开始不再在莲心作诗的时候避着她走了,反而向她取经。

    等等。

    向莲心取经?

    听到韩淲的话,莲心自己都有些呆愣,嘴里的栗子要吃不吃,停在嘴里,“涧泉哥哥,你想学什么?”

    和她学作诗?

    这和向陆子坦学烧火有什么区别?

    竹风细细,竹露清香,几个年轻孩子在竹林边架起了炉子烤栗子、蘑菇,三郎在一旁翻书。

    炉子里燃的炭不算太好,陆子坦灰头土脸的,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口水直滴地坚守在炉火前。

    三郎便放下了书过去,也半跪在地上看了看炭火,与他们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那边几人便找到了窍门,果然烟少了不少。

    韩淲也看着远处一群孩子欢呼的样*子,转回头,笑道:“学学你的马屁是怎么拍那么好的。”

    拍马屁?

    莲心眨眨眼:“你最近找到马了?”

    韩淲纠正:“不是找到,是每年都要拍上这么一次。”他看莲心愈加疑惑的脸,笑了,“我爹爹马上要过寿了。要请你们一起在冬至那日来家里作客,我们几家聚一聚,玩一玩。”

    但是呢,“我爹爹那个人,你应该也晓得。他是最爱诗词的,就是对小辈也不会放松要求,所以不光来贺寿的宾客要献词,我们也得备下贺寿的诗词。”

    韩元吉其人,对过生日的场面有超高的标准,超强悍的排场。

    如果放到现代,那他大概就是会在生日当月连开三十天派对并请来摇滚乐团、当红明星、文化大佬都来撑场的那种人!

    莲心翻翻给韩元吉曾写过贺寿词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深觉压力。

    该说果然是曾任不用典当裤衩的吏部尚书的人吗?

    给韩伯父贺寿的人中,真是大佬云集呀。

    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再拿自己的诗作当贺礼呢!

    韩淲笑她:“你方才不是还很会拍你爹爹马屁?”

    会拍马屁,不代表同样会写词呀。

    莲心转转眼珠,想了一想,笑道:“涧泉哥哥既有技巧想从我处学,那想必其他哥哥也未必没有。何不结诗社,我们切磋下诗词技巧?”

    个人力量不行,那就从别人那处借一借。

    到时候偷个别人不要的废稿子纸团,呈上去,不也是一样么!

    天晓得,她在看《红楼梦》的时候就一边看不懂,一边深深被宝黛钗作诗的场景所震撼!

    英雄爱美人,文盲爱拽文,这是她也不能避免的道理!

    她期待地看着众人。

    众人似乎也颇觉有理,纷纷点头。

    莲心套用风雅公式:“既然这样,何不为诗社起个雅名?”

    陆子坦:“马屁社?”

    莲心嫌他恶心:“五谷精华社。”

    韩淲惊呆了,看向莲心: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韩淲责备:“粗陋。”又提议:“寿比庐山社?”

    反正这诗社是为了韩元吉寿宴而存在的,那照着寿词来,总不会出错。

    不想却引来大家的一致反对:难道他不晓得前两日庐山崩塌成泥石流了么!

    提出又否决,几番讨论后,竟仍是一个可用的名儿都没得着。

    最后,还是被大家从辛弃疾书房抓来当裁判的辛三郎说了句公道话:“何不请老师取名?”

    大家的眼光通通从“三郎评评理”变为了“你小子个马屁精”。

    韩淲紧紧握住了三郎的手,颇为后悔地对莲心说:“早知道就该拜三郎为师了!”

    ——不显山不露水,三郎才是最强的马屁能手呀!

    短暂的讨论会后,一群孩子约定了明日请韩元吉赶赴诗社第一次集会,请他来起名的马屁大计,便各走各的离开了。

    莲心和三郎一路,讲了很多话。

    大部分,都是莲心在讲,三郎在听。

    莲心抓着辛三郎笑着,一直不停地笑,和三郎商量要送什么礼物给韩元吉,和韩淲讲什么话。

    “三哥,你说我明日把菊枕里未用完的菊花戴在头上,好不好?”

    “色泽可爱,好。”

    “三哥三哥,我到时候写出一首惊世骇俗的贺寿诗,韩公和涧泉哥哥说不定还会收我作闭门弟子呢!到时候我就是年纪比你更小的韩公学生,你我就是同窗了!”

    “好。韩公弟子皆渊博,与他们同窗多有裨益。”

    “三哥!今日涧泉哥哥特意来问我,是不是也对我的诗有那么一点点的欣赏呢?”

    “有。莲心的诗天质自然,澄然通明,是他喜爱的诗风。”

    莲心的嘴角因为三郎这句话忍不住不停地翘起来:“就想听三哥说这句话呢。那我要好好写诗,就是为了涧泉哥哥,我也得”

    说到这里,莲心突然不说了,卡壳了一下。

    她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两人不知何时已停步了。

    韩公居处在竹林掩映的深处。两人越走越深,已走到了一棵参天古树面前。

    一旁遍植桂花,香气浓而醉人。

    辛三郎微微垂脸去看她,因她面上显出的呆怔而莞尔,“莲心要三哥做‘枪手’吗?”

    莲心也茫然看着辛三郎:“我”

    她无措地抓住他的袖子。

    我需要吗?

    我为什么需要呢?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说出“需要”的感觉呢?

    这种疑惑十分的陌生。

    莲心说不出话,只能下意识的,呆呆的,看着三郎。

    她好像,很希望涧泉哥哥赞许她。

    是这样吗?

    三郎牵着莲心的手,往竹林边的石凳走。

    天色渐晚,檐角下一盏盏点起了琉璃灯。

    风将竹林摇来摇去,万竿翠竹在那风里摇头摆尾、毫发无伤,唯有对面的桂花因风飘洒,纷纷脱离枝头。

    满地鹅黄,落花混着冷露溅了一地。

    檐角处的光芒一时亮,一时暗。被风鼓起的衣袍似的,明明灭灭的,呼吸仿佛的,叫人的心也跟着轻飘飘颤动。

    这时,辛三郎终于笑道:“莲心,你是不是”

    莲心似有所感,半晌才悄悄抬头。

    她的心咚咚跳着,不敢看见三郎眼里“原来是这样呀”的神情。

    她磕巴起来,“三哥,我”

    我什么呢?

    莲心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又小小叫了声“三哥”,声音渐渐弱下去。

    她的手拧在一起。

    一只手在发顶上触碰的感觉。

    莲心没想到没迎来任何斥责,反而是这样温柔的抚摸。

    她惊讶地抬起头。

    小嘴微微张开了,她歪着头,也看着三郎。

    桂花不停,不停地摇动下香气。

    树下,是容色胜花的郎君,和花骨朵一样的小娘子。

    莲心很少见到三哥这样眼波盈盈含笑的样子。

    她看他看得不错眼。

    而眼前的三郎半蹲下来,和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的莲心对视。

    他说:“你怕三哥告诉爹爹么。”

    莲心摇头。

    三郎:“那么,能和三哥说说么?”

    莲心又脸红了。

    她不讲话。

    桂花不停地掉在两人肩上、发间。

    秋日的香气弥漫在发肤之间。

    是风在动吗?

    莲心也不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