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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红梅陈大人好雅兴。

    他把当时心头轻微的触动归结于对刘雨薇的亏欠,这些日子补品不要命地往后殿送,连王蔷那里都去的少了。

    陈恕敏锐地察觉到太子对太子妃的态度转变,垂眸道:“娘娘受惊,许是心中惴惴难安,不若陛下请人为娘娘以食养身,也能使娘娘身心俱悦。”

    太子若有所思,点头道:“嗯……你说的不错,听太医说她最近的确不太吃得下,我这就让人去宫里走一趟。”

    不过他也不笨,并没有让人去请示中宫,而是直接去御膳房要了两个御厨。

    聊完了私事,太子还有正事要做,最近皇帝有心让他帮忙处理朝政,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都交由了太子处置,除此之外,每日还会给他布置了一篇功课。

    昨日是要他对照着当初潮州知府的一篇治河详略,做一篇文章。

    太子正为此头疼,前朝皇帝为了修建运河,劳民伤身,百姓们厌恶其穷奢极欲,最终聚众反叛,虽然叛民最终被镇压,但明熙帝当初重新启动运河修建工程时,朝中还是有不少臣子反对的。

    当时的潮州知府就上了一篇折子,道修建运河会导致原本的河流改道,危及周围的村落。

    “陈大人,你说父皇是什么意思?这运河已经建成,把当年的事拿出来说什么?”太子蹙眉不解道。

    詹事府中能伺候他读书的官员有许多,但陈恕是他最为看重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明熙帝对陈恕的重视,更多的是陈恕本人细心严谨,做事条理分明,又性格沉稳,他有什么烦心事,他总能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

    以至于这段日子父皇都对他和颜悦色许多。

    陈恕接过那折子,细细看了半晌,沉声道:“殿下,陛下应当只是想听听您的见解,不过运河之事,臣不太了解。”

    太子有些遗憾,心里想着朝中哪些大臣参与了当年的运河修建,已故的工部尚书胡善泓是一个,但这人已经死了,放眼看去,他熟悉的人中,就是外公王首辅和颜大人知晓的比较清楚了。

    但王首辅最近对他比较严格,且身体不太好,这点小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太子心里有了计较,语气松快道:“既然如此,孤改日去请教颜大人。”

    陈恕附和道:“颜大人见多识广,应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正在想该如何分裂颜之介和王启恒,机会就送上了门。

    他隐约记得,当初王首辅支持增加赋税,全力修建运河,但颜之介却主张先让百姓休养生息,以十年为期限,缓慢完成。

    明熙帝最终选择了折中的办法,昭告天下,要求各地大量征集壮丁,赋税没有更改,但要在七年内竣工。虽然因此还是让许多百姓失了性命,但对比王首辅的办法,还是仁慈了许多。

    颜之介恐怕就是从那时起有了异心。

    从东宫出来,陈恕穿过甬道,看见有一处宫室中的红梅开的艳丽,枝丫斜倚在墙头,驻足欣赏了片刻,心道等过两日休沐,也同姜贞去曲水池放松一回。

    正抬脚要走,忽的有人叫住了他。

    陈恕转身,寂静无人的甬道里,一个挺拔潇洒的锦衣男子靠在宫墙上,把玩着腰间的小金弓,玩世不恭地看着他。

    小郡王怎么在这里?

    陈恕心中不解,规矩地朝他行了一礼。

    谢沅拂落肩上的积雪,徐步走向他,也望向墙角的那枝红梅,与陈恕单纯的欣赏不同,谢沅一个飞身,直接摘了一朵红梅捏在指间。

    “陈大人好雅兴,看来在东宫过得不错?”谢沅语带笑意。

    那朵红梅衬得他的手指冷玉般的白,陈恕平静地道:“殿下仁厚,微臣才能得闲观赏春花秋月。”

    谢沅一时语塞,他对陈恕这种说话文绉绉的人最是无奈,撇嘴道:“罢了,不与你绕弯子。”

    他掀眼看着陈恕,“陈大人,有兴趣同我合作吗?”

    陈恕轻笑了一声,“臣不明白小郡王的意思?”

    谢沅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你真不懂吗?陈恕,我想要那个位置,还望你能帮我。”

    陈恕一时沉默。他与谢沅,完全算不上相熟,谢沅竟然敢直接对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也许是猜到了陈恕心中所想,谢沅轻声笑了,带着不屑地道:“陈大人不必困惑,那位德不配位,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其实陈恕也并非完全没有察觉谢沅的野心,不说他,就连明熙帝恐怕也知道,所以皇帝宠爱谢沅,却从不会让谢沅接触朝政。

    他也的确比太子更有能力,但可惜的是身份不对。

    太子纵然平庸,那也是皇帝的独子,又是中宫嫡出,谁能撼动他的地位。

    谢沅眼中的不甘,没有让他的面目显得狰狞,反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陈恕心中感慨,他何尝不觉得可惜,若太子有几分小郡王的上进,也不至于让明熙帝担忧。

    不过陈恕并不打算与谢沅合作。

    文武百官中,难道谢沅就找不到同盟了?他只是想为岳父申冤,并不想造反。

    谢沅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却并不失落,陈恕本就是风骨清正的人,要是点头答应了,反倒是稀奇。

    他满眼欣赏地道:“陈大人一定好奇,我为何偏偏找上了你?不急,等我送上一份大礼,你就知道我的诚意了。”

    他整整衣袖,漫步离开。

    陈恕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皱起。

    本来就混杂的局势,蓦地又加入一个小郡王,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他没有在宫中停留太久,回到家,用过晚饭后,许世清悄悄登门。

    见了姜贞,便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没有见过姜贞的父亲姜大人,但小时候听自己的父亲说过,当时知府大人说建那太子庙是积万世功德,他们这些人也能受到真神庇护,但姜大人却劝他们早日下山,这庙宇地基不稳,迟早要坍塌。

    “我爹听说过姜大人是治水能人,对他的话坚信不疑,但胡善泓态度强硬,他没有办法抵抗,也正是因为姜大人的话,他才留了一手。”

    许世清低声解释,若非当年姜大人的提醒,他爹也不会多出一个心眼,借着端午下山探亲的时候,将册子偷偷带出来,让养父母誉抄了一本。

    “这里面记录着当年参与修建太子庙的五十三名匠人的名字、籍贯和年龄,还有他们每日所做事,每月的月银。瑾之,我知你最为谨慎,此物便交予你们。”许世清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

    这册子养父母当初并不想让许世清知道,但他当时已经记事了,父亲的死有蹊跷,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姜贞接过来翻阅了几页,便明白了为何陈恕说这册子不能直接呈达御前。盖因这里面记录的桩桩件件都太过详细,修建那恢宏的太子庙,工匠们只领着微薄的月银,却干着要命的活计,这册子一传出去,不止太子,就连皇帝的脸面都无处安放。

    陈恕给许世清倒了盏茶,轻声问道:“许兄,我记得你能仿出他人笔迹?”

    许世清点头,“不错,幼时不忍养父母为我的束脩劳累,常帮人代笔。”

    陈恕道:“你可知前朝的刘英案?”

    闻言,许世清和姜贞都抬起了头。

    这刘英案可谓是家喻户晓,刘英是前朝工部营缮司郎中,奉命修建皇帝陵寝,两年中先后从户部支取了五百万两白银,直到某日皇帝心血来潮去皇陵走了一圈,才发现陵寝只建了个雏形,那五百两白银竟大半都被刘英中饱私囊。

    皇帝大怒,刘英成了前朝唯一一个被诛九族的官员,甚至当时的户部尚书、郎中,工部尚书等官员,都因为尸位素餐或者与刘英狼狈为奸而判了罪,前前后后死了不下百人。

    陈恕细长凤眸在烛火下格外幽深,“胡善泓怎不能是刘英呢?”

    胡善泓既然将这五十三人写进修建运河的名录中,那干脆就以此为契机,狠狠将王启恒扒一层皮。

    许世清道:“这主意听起来似乎可行,只是就凭这能将王启恒彻底扳倒吗?”

    陈恕摇了摇头,“我们只需点燃这一把火,放心,等事发之后,自会有人往里添柴。”

    不论是颜之介还是夏文宣,都等着他和王启恒斗的你死我活,他们好坐享渔翁之利。但陈恕不打算以死证道,不论是岳父,还是许世清的父亲,都不希望后人卷入这场风波中,陈恕更不愿见到贞贞和许世清出事,要斗,那么谁也别想袖手旁观。

    姜贞问道:“恕哥哥,那我们何时动手?”

    陈恕沉吟片刻,“不急,再等一个人。”

    他将今日与谢沅的话转述给二人,许世清初时有些震惊,之后便是一脸了然,“小郡王行事张扬,未必没有藏拙的心思。”

    姜贞想到当初在瀛台的荷花池

    中,谢沅救了她一次,之后她离京又回来,都不曾与他再接触过。

    她是恨王启恒,也不喜太子,但不代表她会支持谢沅。

    陈恕也是这样想,“先看他打算做什么,咱们不是一路人,但敌人却是一样。”

    很快,他们就知道谢沅送上的厚礼是什么了。

    第92章 诚意我会让你看看我的诚意。

    这日的朝会上,一位御史上了一封折子,引起轩然大波。

    这位御史称,此前已经结案的胡善泓一案,存在彻查不清的情况,胡善泓还与几年前扬州通判胡善泷有牵连,二人大肆买卖科举名额。

    本就是强撑着上朝的明熙帝看了折子,脸色更加苍白。

    胡善泷只是个六品的扬州通判,与胡善泓属于同族的堂兄弟,此人本事不大,但心却贪婪,当初因他而起的一场科举舞弊案,闹得整个扬州翻天覆地。

    胡善泓的案子当初是由刑部和大理寺同审,大理寺卿吴嵩是主审官,听了这话,连忙站出来辩驳,“陛下,当初臣等搜集的证据,胡善泓并未与扬州舞弊案有所牵连。”

    吴嵩上了年纪,年轻时锋利的面容更显得刻薄严肃,这样一番不紧不慢的话,让明熙帝渐渐松开眉头。

    陈恕站的远,没看见前面几位大臣的脸色,正揣摩着这时此事被捅出来的意图时,明熙帝沉声开口了。

    “科举乃选材之要法,此事绝不可姑息,夏大人,此事交给你来办。”

    随着他一声令下,身着绯袍的夏文宣出列领旨,朝野鸦雀无声。

    明熙帝没有从大理寺和刑部挑选官员重审此案,代表他心里已经怀疑胡善泓的案子有蹊跷了,夏文宣是不折不扣的皇帝心腹,与王启恒和颜之介都没有往来。

    下朝之后,陈恕还要去东宫给太子讲学,今日太子被明熙帝叫去了御书房,应该是想借胡善泓的案子考察一下亲儿子,陈恕先行回东宫。

    行走在身着各色袍服的官员中,陈恕步伐缓慢,思索着这难道就是谢沅的厚礼?

    他们的确可以趁此机会,搅乱浑水。

    陈恕确实在等这样一个时机,只不过在没有搞明白谢沅的下一步动作之前,他并不打算插手。

    不过适当的推波助澜是可以的。

    说起那位胡善泷,陈恕并不陌生,父亲当初能当上扬州通判,就是捡了他的漏。

    陈恕当即决定给父亲手书一封,当年胡善泷的事一定还有一些细节是可以拿来做文章的,譬如他不过是个六品通判,怎么有能耐拿到当年的考题?背后之人又是谁?

    到了东宫,才读完一页书,外面传来了内侍的声音,原来是太后的人来给太子妃送补品。

    不过往常太子妃在后殿歇息,都是太子出面谢礼,今日太子还没有归来,于是太子妃便亲自前来谢恩。

    这位据说不受太子宠爱的太子妃年纪瞧着不大,但行事十分稳重,看得出此前的确受了惊,脸色不算太好,跟在她身后的宫人十分小心,生怕伤了孩子,太子妃也很谨慎,动作不大地谢过礼物,又奉上一卷佛经。

    “太后娘娘慈爱,数次降恩,这是本宫为太后娘娘抄的经书,望太后娘娘身体安康,万事遂意。”太子妃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内侍毕恭毕敬地收下佛经,一脸笑意地离开了。

    陈恕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道太子妃与王侧妃相比,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子。太子妃端庄持重,俨然是精心教养出的淑女,将门出身的她反倒比王侧妃更明事理。

    “陈大人。”陈恕正垂眸细思,忽听太子妃开口道。

    抬起头,太子妃已经走到他面前,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他。

    陈恕朝她行了一礼,太子妃轻声叫起,吩咐身边的宫人呈上一个食盒,笑着对陈恕道:“早听闻陈大人才学出众,近日辅佐殿下辛劳,这是本宫一些微薄心意,还望陈大人日后多多为太子殿下排忧解难。”

    陈恕微微一愣,身边的小太监帮他接过食盒,太子妃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缓缓离开了。

    太子妃有赏,陈恕自然不能拒绝,等太子回来听说了这事,并没有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道:“怪孤最近事务繁忙,考虑不周,冷待了你们,还好太子妃记得,既然给了你,便安心收下吧。”。

    太子的话中似乎并没有嫌太子妃越俎代庖,陈恕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太子摆了摆手,为难道:“瑾之,孤这儿有一件烦心事,你替我拿拿主意。”

    陈恕轻轻颔首,垂眸细听。

    太子叹息了一声道:“今日父皇叫孤去御书房,先是问了我孤对胡善泷当年舞弊案的看法,孤只是在卷宗上匆匆看过,让父皇不太满意。唉……父皇接着又问到孤关于修建运河的意见,孤昨日请教了颜大人,这次回答得不错,父皇还赏赐了一方墨,不过外公却训斥了孤一顿,孤完全不知何处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太子已经十七八岁,但在王首辅面前,依旧保持着对长辈的敬畏,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以他皇太子的身份,王启恒这是对他不敬。

    陈恕心中了然,这正是他想见到的结果,王启恒应该知道是颜之介对太子说了些什么。

    这对表面十分和睦的师徒,此时此刻应该是各怀心思了。

    他恭敬地对太子道:“臣斗胆问一句,殿下认为颜大人的话是否有益?”

    太子不加思索地道:“自然,君为舟,民为水,颜大人之言当是仁义之举。”

    陈恕微微一笑,“殿下,既然您认为有所受益,且陛下也认同,又何须担心太多?”

    太子拧紧的眉头慢慢松缓,如释重负地道:“你说的也对,能让父皇高兴最好。”

    外公是疼他的,应该不会生太久的气。

    太子有恃无恐,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这日陈恕离宫之前,又在那条甬道里遇到了谢沅。

    今日的小郡王穿着一身洒金玄色箭袖圆领袍,手里握着一柄短剑,威风凛凛的模样。

    他把玩着手中的短剑,脚下是一堆零落的红梅。

    陈恕驻足,谢沅挑眉问道:“如何?陈大人,本王的诚意可看到了?”

    谢沅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容。

    陈恕抿唇一笑,“小郡王,微臣不懂,您为何要这样做?”

    谢沅哼了一声,“陈大人也是遍览群书,难道不知耻居人下的不甘?他可,难道我就不可?我要取而代之,就只有先将他身边的那些人一一铲除。”

    太子只不过是拥有一个皇帝独子的好命,身边拥簇着那么多的良臣,还长成这么平庸的样子,自幼,各种比试都只能是中下等,要不是他们相让,早就丢光了面子。要他以后跪着给太子磕头,谢沅还真是做不到。

    陈恕了然一笑,却摇头道:“小郡王,恕微臣不能答应。”

    谢沅愣了片刻,他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让胡善泓案重启,为的就是让陈恕同他合作,怎么这人油盐不进?

    但他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不能?陈大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们洗刷姜大人的冤屈?”

    谢沅竟也知道太子庙的事。

    陈恕一时没有接话,谢沅继续劝说着,“你我不都是心有不甘,为何不一起推翻这不公呢?”。

    陈恕直视着他,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谢沅终于明白这是块捂不热的硬石头,幽怨地瞪了陈恕一眼。

    “罢了,左右我如今同你说,你也听不进去。这事的确冒险,你等着吧,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实力的。”谢沅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回到家,姜贞也听说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大事,不过她却是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口中听到的。

    堂屋里的茶还温着,客人才走没有多久。

    “陈芙?”陈恕蹙眉问道:“她今日怎么来找你了?”

    之前她的丈夫吴绍庚惹了事,陈芙四处走动关系,求到尤珍那里被拒绝之后,就再也没有同尤珍来往过,连带着似乎也是记恨上了姜贞。

    先前姜贞去巡视铺子时,有时会碰到她和赵清月一起出行,不过三人都装作彼此不认识,不曾打过招呼。

    因此方才陈芙登门,姜贞也是很吃惊的。

    陈芙一进门,就哭了起来,让姜贞救救她的夫君。

    陈恕问道:“先前那事,不是已经找王五爷解决了吗?如今又是什么事?”

    姜贞无奈道:“她说吴绍庚得罪了詹事府少詹事的娘家小舅子,被打的半死,天

    生公公吴嵩今日留在宫里,她去求王五爷,但被赶了出来。”

    陈恕给姜贞盛了一碗汤,轻声道:“吴嵩恐怕也没有心情管他了,今日出了事,若胡善泓案真有隐情,吴家难逃罪责。”

    姜贞好奇道:“陈芙就是这样说的,恕哥哥,难道胡善泓与胡善泷有牵连吗?”

    陈恕笑了笑,“你知道这事是谁的授意?”

    姜贞想了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谢字。

    陈恕点头,“他想让我们把这摊水搅得更浑,好坐收渔翁之利。”

    姜贞惊讶道:“可是他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就算王首辅倒台了,太子又没有犯错,毕竟还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怎会轻易废掉?”

    陈恕放下玉碗,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在他幽深的目光中,姜贞恍然大悟,不可思议地捂住嘴。

    太子的确是唯一的皇子,但如果太子出事,明熙帝已是强弩之弓,再是悲痛,也得在宗室之中寻找一个接班人。

    而放眼整个宗室,谢沅的确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第93章 怀疑他的心大了。

    谢沅真会这样做?

    谁也说不准,但这的确是一条捷径,只是会留下一些恶名,但只要成为天子,什么功过,都可以重新撰写。

    陈恕也想到年幼时在书房里和太爷爷论学,有时说着话,太爷爷会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当初不以为然,如今想来,太爷爷曾是这朝堂风云中的主导者之一,尝过了呼风唤雨的滋味,却为了保全家族而急流勇退,心中一定是有遗憾与贪恋的。

    权势的滋味,好像只要体会过,就甘愿为之赴汤蹈火。

    若他将来有位极人臣的那一日,能否做到如太爷爷那般洒脱?

    陈恕无法预料将来会发生的事,他只知道从入朝的那一天起,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违背本心,事到如今被卷入漩涡,也不是他本意,但为了一条活路和公道,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

    他望着灯下姜贞柔和的眉眼,十年如一日的感到心间平静,缓声道:“贞贞,我们只是想要为岳父和那五十三位百姓伸冤,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能涉及过深。”

    姜贞忧虑道:“恕哥哥,只怕我们身不由己。”

    他们就像是身怀宝物走在街上的稚童,谁见了都想啃上一口。

    陈恕此时的心神已经安定,抛去过多的杂念,这事并非只能由王启恒牵着鼻子走,“既然都知道我们身怀宝物,我们便不用躲藏,想要那册子的人不在少数,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斗起来。”

    此时王启恒应该正在为胡善泓的事焦头烂额,他的好学生颜之介也该登场为老师分忧了。

    至于谢沅……

    陈恕看着姜贞道:“小郡王曾救过你,无论他本意是什么,我们都要偿还这份恩情。”

    那么就让小郡王做一回“渔翁”罢了。

    姜贞轻轻点头,让下人进来收拾了碗筷,二人此时还没有睡意,于是摆上棋子,手谈了几局。

    入睡时已经快要午夜了,陈恕明日还要早起去上值,但躺下来看着绣着层峦叠嶂的帐子,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

    殊死一搏的时机已经到了。

    姜贞感受到他起伏的心情,柔软的臂膀环在他腰上,小声地呢喃,“恕哥哥,我不害怕,你想要做什么我都相信你,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

    她没说出口,但陈恕知道,上次在华州府他骗她先走之事,还是让她后怕。

    他侧过身,在她唇上轻轻蹭了蹭,低声问道:“贞贞,刀山火海,也陪我去吗?”

    姜贞柔软的唇贴过来,羽毛拂水似的在他下颌掠过,她埋在他颈窝,声音黏黏糊糊,“嗯。去哪里都在一起。”

    陈恕抱着自己的珍宝阖上眼。

    *

    自从王蔷嫁进东宫以后,王家便更加热闹,新年将至,前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门外马车停了满街。

    王启恒坐在书房里,翻看着门人送来的节礼,片刻后沉声问管家,“许家今年还没派人来过?”

    他说的这个许家,是户部一个姓许的侍郎,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过最近和颜之介走得很近。

    管家恭敬地回答,“许大人还不曾来过。”。

    王启恒冷着脸让他下去,负手在书房中踱步。

    许家往年都对他十分敬重,为何今年有所疏漏?

    难道是颜之介在其中说了些什么?

    对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学生,王启恒此时已经起了疑心。

    当初胡善泓的事,颜之介虽然竭力表示他并不知情,也并没有证据表明他与那事有关,但王启恒心中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二来上回在御书房,太子面对皇帝的问题,说出口的见解竟与自己完全相悖,与颜之介当年的看法一致,王启恒心中更是不悦。

    太子可是他的外孙,颜之介这是想做什么?

    颜之介这是心大了。

    这时外面下人禀告颜之介来访,王启恒回到书案前,端坐着道:“让他进来。”

    今日他本就约了颜之介来商讨胡善泓之事。

    颜之介一进来,就察觉到了王启恒的心情不佳,警觉地目光一缩,恭敬地叫了一句“老师”。

    “坐。”王启恒掩下情绪,目光飘渺地在颜之介身上一扫而过。

    颜之介道了谢,规矩地坐在下首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上,一脸正色地道:“老师,今日陛下已经让夏文宣去了吏部,调取胡善泷当年的档案。”

    王启恒抬眼看了过来,目光深沉地问道:“以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胡善泓其实与当年扬州的科举舞弊案没有太深的关系,若非要说,他只是胡善泷的牵线人,能泄露考题的,是当初吏部下放到扬州的监试官游瑛,但游瑛早已离世,这事如果要追究,就要落到王启恒头上了。

    当时王启恒任礼部尚书,这事与他牵扯颇深。

    颜之介心里知晓,王启恒漏题应该是不至于,不过他并没有对游瑛的举动加以阻拦,不是主犯,也是从犯。

    也不知背后这人到底是谁,能如此敏锐地挑出这么一件事来挑战王启恒。

    他平心静气地道:“老师,依学生的拙见,这事还是应该推在游瑛的身上。”

    王启恒笑了一声,“游瑛已死,他们若是不把我拉下水,又怎会罢休?”

    颜之介一愣,做出一副洗耳倾听的模样。

    王启恒微微一笑,“何必舍近求远?你要想在胡善泷的档案上做一些手脚,应该是不难的。”

    颜之介脸色一变,立刻着急道:“老师不可!”。

    “为何不可?”王启恒缓缓掀眼。

    颜之介忙解释道:“夏文宣这只老狐狸,一定不会直接从我手上调取档案,我们若有动作反而会引起他的注意,说不定会反咬我们一口。”

    王启恒保持着一抹笑容,“少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必当真,瞧你急得。”

    他脸上带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颜之介为之一惊,心里怀疑王启恒是否发现了什么?

    王启恒缓缓道:“那便依你所说,把这事推到游瑛身上,切记不要暴露。”

    颜之介恭敬地点了点头。

    *

    谢沅在此时将胡善泷的案子翻出来,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

    不及。

    夏文宣没有通过颜之介的手,直接拿到了胡善泷的档案,查阅了两日,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比起族兄胡善泓,胡善泷才干平平,多年来的吏部考核都只是中上,因此才在扬州待了几十年没挪过窝。

    且他的家眷也与盛京胡家没什么联系,档案中记载,胡善泷是因为与监试官游瑛有同科之谊,才能拿到试题卖给当地学子。

    当初就因为这件事,整个扬州的官场都被洗了一次,甚至连礼部许多官员都被牵连。小轩还从大理寺和刑部调取了当年案件的档案,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胡善泓与这事有关。

    事情陷入了焦灼阶段。

    就在这时,陈恕收到了家里的回信,陈明修道他也对当年的事了解不多,不过有一个人可以帮上忙。

    “陶大人?”姜贞讶异地道。

    陈恕点头,“是大嫂的主意。”

    难怪。

    大嫂陶香雪的大伯是吏部侍郎,陶元任在朝中不偏不倚,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陈恕没有把握陶元任会帮忙。

    当初在平阳县,面对金知府的刁难,陈恕也曾想过向陶元任求助,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这次的事比上次更加凶险,陶元任真会愿意帮忙?

    姜贞拿着陶香雪寄来的一枚小印,仔细看了看,心里有了计较,“这样,恕哥哥,我明天给陶夫人下帖,邀她一叙,看看她什么态度。”

    说起来他们到了盛京这么久,其实还没怎么同陶家来往过,并非是不懂礼数,而是陶家着实低调,陶元任作为家主,就差把明哲保身几个字刻在门匾上。

    陶香雪给的这枚小印上刻着她的小字“青苹”,之前陶香雪曾同姜贞说过,她的名字和小字都是大伯起的,化用了东坡的诗句,可见她与陶元任一家的亲近。

    陈恕点头,姜贞这办法是目前最合适的,也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翌日,姜贞便给陶家去了帖子,不过之后的两日都没有回信,姜贞有些失落,但也觉得正常,陶家不想卷入纷争中,也是人之常情。

    冬月底,几家铺子的生意十分兴隆,姜贞最近常到铺子里巡视,这日在银楼刚与方掌柜说了会儿话,店里的跑堂便道有个客人想要见她。

    “是个眼生的夫人,说是什么青苹的伯娘,说姜掌柜您一听就知道了。”跑堂挠了挠脑袋。

    姜贞顿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忙道:“快把客人带上来。”

    二楼有专用来休息的雅间,姜贞有时同客人谈事情时都在这里。

    方掌柜识趣地留下一壶温茶离开了,等了没一会儿,一个打扮素净的妇人进来了。

    “陶夫人。”姜贞立刻起身,对她行礼。

    陶夫人衣着普通,但能看得出气质静雅,一举一动都很是端庄,她笑着扶起姜贞,和蔼道:“陈夫人不必客气,我托个大,唤你一句侄媳可好?”

    聪明人之间向来不用多说,就这么一句话,姜贞便明白了陶家的态度。

    第94章 昏厥局势急转直下

    互相客套的功夫,不止姜贞在观察陶夫人,陶夫人也在不经意间打量着姜贞。

    其实陈恕一家进京的时候,陶家是知情的,不过老爷说了,陈恕非池中之物,他的妻子又是姜和之女,将来一定会有纷争,他们不说敬而远之,也要保持一定距离。

    因此这么两年里,陶家都不曾有过什么表示。

    陶夫人深居简出,还是第一次见到姜贞。

    这女子比寻常的盛京姑娘要纤细柔美一些,身上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灵动气质,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若说她寻常见过的那些世家小姐是被修剪的精致的腊梅,姜贞更像是路边肆意生长的蔷薇。

    姜贞亲手给陶夫人斟茶,笑盈盈地道:“那我也跟着大嫂叫您一声伯娘,听闻府中四姑娘将要及笄,侄媳备了一份薄礼,小小心意,还望伯娘收下。”

    陶夫人没有推辞,笑着道:“四丫头福气好,这还没见过面,就收了你的礼,赶明儿她的及笄礼,你可一定要来。”

    姜贞笑着应了,二人聊了会儿家常,无意中拉近了距离,这才开始说正事。

    陶夫人神色谨慎道:“前些日子我家老爷便收到了消息,香雪请我们帮忙,按理说我们是姻亲,不该推辞,但兹事体大,侄媳,我想问你,你们如今是何打算?”

    为了让姜贞放心,陶夫人郑重道:“你放心,我陶家绝不会泄密。”

    姜贞也相信陶家不会行小人行径,陶香雪还在陈家呢。

    她低声道:“我们目前想要将胡善泓牵扯进扬州的舞弊案中,最好能借机将王启恒拉下水,当时他是礼部尚书,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关系。”

    陶夫人点头道:“我家老爷也这样想,不过侄媳,你们手里可是缺少胡家两兄弟勾结的证据?”

    姜贞摇了摇头,“正是如此,夏大人奉旨查案,都没有找到证据。”

    陶夫人微微一笑,“那是他没查对方向,他不知道,胡家这两兄弟看似没什么往来,但幼时可是同在胡家老宅一起读书的,关系怎么可能不好。”

    姜贞愿闻其详,眼眸晶亮。

    陶夫人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道:“扬州有一家茶楼,叫清莲斋,明面上是茶肆,暗地里是妓馆,背后的主人就是胡善泓,他去世之后,是由胡善泷的孙子接手经营,当初胡善泷买卖试题,就是在这里。”

    姜贞吃了一惊,清莲斋她也知道,这是扬州著名的茶肆,素来以清雅著名,里面养着许多貌美的歌姬,不过都是卖艺不卖身,姜贞从前也去那里喝过茶,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异常。

    她也再次感受到了官场的水有多深。明哲保身如陶家,一定是在之前就发现了清莲斋的异常,但一直隐忍不发,等待着在最关键的时刻起用。

    陶夫人嘱咐道:“这事你们陈家不要出手,找个扬州的官员把这事捅上去,你们就等着往里面添柴就好了。”

    姜贞点头,陶夫人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再多留,喝了半盏茶便起身预备离开。

    姜贞把给陶四小姐准备的及笄礼交到陶夫人手中,陶夫人再次道谢,语重心长地道:“侄媳,我家香雪性子固执,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多多宽待。”

    姜贞忙道:“伯娘哪里的话,大嫂知书明理,我们家都很喜欢她。”

    陶夫人但笑不语,末了才幽幽来了一句,“侄媳,陈家有二爷父子,可保百年太平,香雪孤傲,只愿你们能善待她。”

    其实当初陈老太爷登门,为长孙陈懋求娶陶香雪时,陶元任是不答应的。

    陶夫人记得当时丈夫是这样说的。

    “陈懋别的不说,就单看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将来就有祸端。”

    陈明德为了功名利禄,发妻幼子都尽数抛弃,官场中这样的人不少,但陶元任是非常厌恶的,连带着对陈懋也没有好感。

    不过陶家祖父却道,陈家大房虽然不怎么样,但二房有陈明修,这是个深谙官场之道且有才干的人,将来必有造化,且二房有陈恕这个麒麟子,陶家祖父曾见过陈恕,当时他还是个小少年,但已展现出非凡的天

    赋。

    “不光看如今,还要看将来,香雪父亲不比元任,难道要元任照顾他们一家一辈子?”陶祖父一锤定音,他对自己故友亲自教导出来的陈恕有自信。

    陈恕果然没有辜负陶家的期望,顺利地中了进士,只是可惜得罪了颜之介,被外放去了平阳县。

    然而他最后还是回来了,当时陶元任就对陶夫人说,此子绝不简单。

    此次会冒险出手相助,一则是看在香雪的面子上,二来就是对陈恕的押宝。

    陶元任敏锐地察觉到,太子恐怕连守成之君都很难做到,他不得不提前为家族部署。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姜贞吩咐方掌柜将陶夫人送出门,等看到一身寻常打扮的陶夫人提着大包小包涌入人群,姜贞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等陈恕下值回来,听说了陶夫人今日来了银楼,并没有很惊讶,反而有些忧虑地道:“连陶大人都出手了,看来这次真是不死不休了。”

    若是太子稳固,陶元任绝不会把清莲斋的事说出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陈恕立刻去书房给陈明修写信,扬州城中的小官员好找,当初胡善泷手下还有许多被牵连贬谪的小官,都是能用的人。

    忙完这事,还要去给许世清传话,许世清伪造的运河记事簿已经完工,只差最后一步了。

    姜贞看着陈恕紧蹙的眉头,手指轻抚,想要将其抚平。

    陈恕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揽过来,姜贞柔软的身子靠在他日益坚韧的胸膛,心里半点都不觉得害怕。

    他们都不再是初入盛京时那样单纯被动,身后有那么多人的支持,再多艰险,也能一一克服。

    *

    临近年关,大雪缠绵,胡善泓的事还没有解决,皇帝又病倒了。

    这回便再不能瞒住了,因为是在明熙帝是在早朝上咳血晕厥,文武百官亲眼所见,当时人人脸上都是对帝王的担忧,但实际心里各有所思。

    明熙帝病得突然,但朝中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于是由太后下旨,命太子监国,但太子嫌少接触政事,今年六月前还在上书房读书,突然掌权,许多事宜完全不敢做决定,最终还是由王启恒把持着整个朝廷。

    陈恕他们的计划,也不得不暂时推迟。

    本来顺风顺水的局势,因为明熙帝这一病,陡然反转,让王启恒抓住了机会。

    他可不会坐以待毙,当即便用都察院一件小事牵制住了夏文宣,令他无法再继续查胡善泓,接着,又以纵容儿子犯法之罪,扣押了吴嵩。

    吴家也是倒霉,吴嵩当初查胡善泓,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陈恕回来说,陈芙没有走通他这条路,为了救儿子吴绍庚,吴嵩似乎是用什么事要挟了王启恒,本来王启恒都准备让王五爷把吴绍庚救出来,明熙帝一倒,王启恒立刻翻脸,吴绍庚被打了个半死,还将吴嵩给关了起来。

    “吴嵩应该是活不成了。”陈恕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他也不喜吴家的做派,但是王启恒这样轻易地让一个世家覆灭,还是让人唏嘘。

    姜贞却想到了陈芙,她并不后悔上次拒绝陈芙,陈恕的确是她的弟弟,但这么些年,大房给陈恕下的绊子不少,之前也就罢了,要让陈恕为了吴绍庚去冒险,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陈恕也没想让陈芙就此失去性命,“明日我会给大房写一封信,让他们尽早去吴家把大姐接回来,毕竟她也是我们陈家的人。”

    姜贞点头,这世道女子最是可怜,生如浮萍,陈芙纵然有百般不对,但毕竟算不上是个特别坏的人。

    “贞贞,谢沅要动手了。”陈恕忽然低声道。

    第95章 仇恨他身上有死气。

    明熙帝的急病,不仅让陈恕的计划阻滞不前,也让谢沅陷入了两难。

    原本他的计划是徐而图之,先瓦解太子身边最大的倚仗王首辅的势力,再对太子下手,但如今不得不重新谋划,明熙帝说不定明日就驾崩了,太子还活的好好的,王启恒更是手握重权,再这样下去,谢沅就只能等着做个太平闲王了。

    但谋害太子何其不易,陈恕神色凝重道:“听说宁安长公主欲去往五福寺为皇帝祈福,到时太子也会同往,想来谢沅会在那时动手。”

    对于谢沅来说,时间紧要,越快动手越好。

    但陈恕却不太希望太子在这个时候出事。

    他总觉得谢沅低估了王启恒,能纵横朝野这么多年的人,岂会是个草包?难道王启恒就半点没有察觉谢沅的野心?

    先前他们在暗处,王启恒在明处,如今颠倒了局势,陈恕也有些犹豫,下一步该往何处走。

    姜贞宽慰道:“恕哥哥,当下之际只有以不变应万变。莹莹很快就要到盛京了,说不准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陈恕点点头,叹息一声,轻轻拉过姜贞的手,摩挲着她白净细腻的手指,目光幽深道:“贞贞,事到如今,我亦不知该何去何从了,一切都只有循心而为,或许有些离经叛道,但你会相信我的,对不对?”

    在陈恕从小接受的教导,是要他一心侍君,如今天子倒下,他应该拥护的就是储君太子,但陈恕不认可平庸无能的太子,做不到真心向他俯首称臣。

    至于谢沅……

    陈恕思绪一滞,小郡王野心勃勃,虽然才干出众,但狂妄的性子,也不太适合坐镇天下。

    他在等一个时机。

    姜贞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他的想法,有些惊讶地道:“可是恕哥哥,这才六个多月,还不知是男是女……”

    这法子也太冒险了!

    陈恕欣喜姜贞能敏锐地察觉他的所思所想,低声解释道:“你也与太子妃接触过,刘家是纯臣,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太子妃行事稳重,知书识礼,我观她未必没有这种心思,她腹中这胎,若是个男孩儿,自然最好,若是个女孩儿,将来也可从族中过继资质不错的子嗣。”

    姜贞的心砰砰直跳,她一直都知道陈恕不喜太子,还以为他会暗中支持谢沅,没有料到陈恕另辟蹊径,转而盯上了太子妃腹中未出世的皇孙。

    但仔细一想,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王启恒手里掌握着诸多权利,唯一没有的就是调兵遣将之权,明熙帝不是个昏君,在察觉王家的势力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后,并迅速的将兵权交给了纯臣孙尚书。

    如果有孙家的支持,陈恕的赢面就更大了。

    姜贞担忧地道:“可是恕哥哥,你也说了,孙尚书一心向着君主,怎么会答应我们?”

    陈恕抿唇道:“陛下性命垂危,对于孙家来说,太子即位以后,太子妃不一定能成为皇后,如若是我,会选择在此时拥护皇孙上位。”

    姜贞宛如醍醐灌顶,的确,如果太子成功登基,那王家势必会扶持王侧妃登上皇后宝座,太子妃一家便陷入了被动,倒不如在这时候,弃太子而择皇孙。

    方才还迷雾重重的前路,忽然间便有了一束光,姜贞看着灯下沉思的陈恕,又想起那一年跟着二夫人去东山书院看望少年的陈恕,当时在画室中看见他画的那一幅松柏桐椿图,遒劲豪放,扑面而来的便是少年意气。

    而此时此刻的他,一如当时般沉静、蓬勃,宛如山间屹立千年的松柏,沉默地将根深植于贫瘠的土地中去。

    她忍不住凑近了,去感知他身上令人平心静气的气息,陈恕微微一愣,而后绽放出一个温煦的笑容,将她拥入怀中。

    亲吻随之而来,年幼时只能仰望的那片松柏,终是为她垂下了枝叶,将她护在怀中。

    *

    陈莹与夫君余扬是在腊月下旬抵达的盛京,原本是想在扬州过完年再来,但陈莹从陈明修口中听说盛京局势危急,便决定立即动身过来帮忙。

    陈恕当值,姜贞接到消息,差人将陈莹夫妻二人接到了陈家。

    先前她已经帮他们二人看好一处宅子,不过那宅子需要修,如今暂时不能住人。

    几个月不见,陈莹比婚前圆润了一些,不过站在高大健硕的余扬身边还是显得很娇小,面色很红润,显然婚后过得很不错,见到姜贞,脸上便洋溢起了笑容。

    “贞贞,这是我夫君余扬。”陈莹仰脸看着身边人,余扬垂头,神色柔和地朝她一笑。

    姜贞故意捂住眼睛埋怨道:“哎呀,我们三小姐何时变得如此扭捏了,快走远些,别在我跟前显摆了!”

    陈莹“噗嗤”一笑,余扬红了耳朵,识趣地道:“二嫂,莹莹,你们先聊,我出去转

    一转。”

    没了男人,姐妹二人更没了拘束,陈莹坐在榻上,凑过来同姜贞低声道:“爹让我带来了你们要的人,一个叫程叙的小官,之前是胡善泷手下管文书的,他愿意出来作证。”

    姜贞谨慎道:“你们可同他说清了,这可不是小事,重则涉及生死。”

    陈莹叹息道:“怎么没说,你放心吧,他就是知道你们的目的,才答应的。”

    她捻了个点心在手中,摆摆手道:“这一路可累着我了,我把他叫进来,让他同你说吧,我先去歇一歇。”

    姜贞点头,让红杏给陈莹带路,她走出去不久,墨竹带进来一个瘦高的男子。

    程叙穿着一身下人的粗布衣裳,身形消瘦,但气质儒雅,进来先给姜贞行了个礼,道明了身份,“草民程叙,曾任扬州经历,拜见陈夫人。”

    姜贞叫了起,让红药给他上茶,岂料程叙捧着茶,盯着红药久久挪不开视线,甚至忽然落下两行泪。

    姜贞吃了一惊,红药更是被吓到,差点把杯子都摔出去了。

    程叙忙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姑娘,见你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一时乱了心神。”

    看来这是有故事。

    红药瞪了他一眼,匆匆地退下,不等姜贞开口询问,程叙便低沉地道:“陈夫人,我从前喜欢的那个姑娘,当初也是这个年纪,总是爱笑,爱唱小曲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说等我功成名就,就回来娶她,但等我成了经历,她却被她的爹娘给卖了,再见面时,她成了清莲斋的一个歌女。”

    回忆起往事,程叙的手微微颤抖,“我初时还庆幸,以为清莲斋不过是一处茶肆,我攒了好多银子,等着给她赎身,但是有一天,胡善泷在清莲斋招待客人,那客人看上了她,胡善泷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明知那人是个性情暴虐的,还把她送了出去。”

    “她被那人活生生折腾死了,死后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我恨胡善泷,可惜他死的太早,不是死在我手里!”程叙面容狰狞,抓着桌角的手指泛着青白。

    姜贞一时不能言语,这段凄楚的往事显然让程叙无法释怀,他咬牙道:“我曾给胡善泷撰写过无数文书,但也是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清莲斋是人间炼狱,当初胡善泷买卖乡试试题时,我收集了不少证据,若陈夫人用的上,我可出堂作证。”

    姜贞问道:“当初钦差查案时,程先生为何不拿出证据?”

    程叙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什么狗屁钦差,不过是奉命走个过场罢了,他连清莲斋都没查出来,生怕惹怒了胡家,我才不至于那么蠢。”

    这么些年,他从未离开过扬州,就等着一个机会,能报仇雪恨。

    只是没想到的是,胡善泓也死了,但程叙并不解气,如今清莲斋还被胡善泷的孙子接手,继续干那等腌臜事。

    程叙知道姜贞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于是取出一物,交给姜贞。

    “我知道陈夫人一定好奇,我为何之前不出手,此时却又改变了主意。”程叙抿唇,仔细地擦净眼泪,“因为我知道,陈二爷是个好官,他继任扬州通判以后,解救了许多风尘女子,陈大人是他的儿子,我相信他。”

    胡善泷倒台后,程叙没有被牵连,继续在陈明修手下做着经历,得知陈明修在暗中寻找当年的知情人时,程叙主动找上了门。

    姜贞接过他递来的物件,仔细一看,是一枚极小的印章,上面刻着一个有些模糊的“胡”字。

    “这是当年我设计从不胡善泷书房里偷来的,这印章用的是红丝石,产自山东,因石源枯竭,数量极为稀少,以胡善泷的品阶,是绝不能用这等贡品的。”程叙解释道。

    他没有在屋里留太久,说完话后,就同姜贞行礼出去了。

    独留姜贞握着手中冰冷的印章出神。

    红药走进来,给她添了一杯温茶,小心地道:“夫人,那位先生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姜贞回过神,迟钝如红药,都发觉了程叙的不同,她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红药低声道:“他身上有死气,夫人,从前我们逃难时,有那种不想拖累家人,自愿去死的老伯伯,身上就有这样的死气。”

    姜贞苦笑了一声,给了她一块点心,没有多说什么。

    酉时末,陈恕从宫里回来,先和陈莹夫妻二人见了面,一起用了晚饭。

    陈莹歇了一个下午,精神恢复如初,起床后还拉着姜贞去荡了会儿秋千,但面对陈恕,半点不敢嚣张,极其规矩地埋头用饭。

    余扬也许是不太习惯,还担心地看了她几眼。

    这个愣头青还以为妻子是不舒服,关心地问道:“莹莹,是不是打秋千吹风了不舒服,我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此话一出,陈恕便皱着眉看了过来。

    陈莹忙跺了他一脚,朝他使眼色,“没有,胡说什么呢,食不言寝不语,快吃你的饭!”

    余扬委屈地“哦”了一声,夫妻二人都垂下了头。

    陈恕目光从陈莹身上移开,看向了姜贞。

    “今日去荡秋千了?”他沉声问道,语气不冷不淡,但就是让人莫名感到浑身一颤。

    姜贞心虚地低下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讨好似的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碗中。

    陈恕抿唇,不忍心说出斥责的话,转而对陈莹道:“你已成家,若还是像从前一般顽劣,那我便不得不暂代父母,对你多加管教了。”

    陈莹瑟缩了一下,她已经十八了,但是面对陈恕,还是如当初背不完书被打手心的小女孩一样胆怯,立马乖巧地点头,承诺道:“二哥放心,我再不会了。”

    余扬一脸惊诧,他的小妻子活泼机灵,又是被家中宠溺着长大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她如此乖顺的一面。

    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这位二舅哥,大舅哥他见过,是个有些阴郁沉默的男人,小舅子跟莹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位二舅哥,他只听说过是扬州出名的少年天才,陈莹很少提到陈恕,他还以为她与这位二舅哥不太亲近。

    如今看来的确是不太亲近,陈莹的脾气被二哥管的死死的。

    “你什么时候去军营?”陈恕又问余扬。

    余扬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地回道:“二哥,千户大人让我过完年去营中。”

    陈恕轻轻颔首,“这样也好,你们先在家里住着,过完年我送你去营里。”

    余扬受宠若惊地道:“多谢二哥!”

    两人一板一眼,仿若在朝堂上对论,姜贞轻舒一口气,还好有陈莹和余扬在,不然今儿遭殃的就是她了。

    但是她低估了陈恕地好记性,夜里陈恕还没忘记这事,缠绵之后,轻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我不是同你说了,天冷不要去荡秋千,你怎么不听?”

    低沉的气息缠绕在耳侧,姜贞缩了缩脖子,往暖和的被子里躲藏,陈恕捞起她柔软的身子,不让她逃跑。

    “恕哥哥,我错了,下次一定不会了。”姜贞见此计不成,软软地蹭过去撒娇。

    陈恕笑了一声,拉过被子,将她紧紧地裹住。

    第96章 傀儡只觉心中烦躁。

    姜贞光滑的胳膊轻轻环着他的腰,水光潋滟的眼眸含笑看着他,“恕哥哥,你见过温姐姐家的雪姐儿吗?真是应了名字,玉雪可爱。”

    她伸出手给他看手腕上的红玛瑙手串,米粒大小的玛瑙珠子鲜艳欲滴,衬得皓腕如雪。

    陈恕低头在她手腕上亲了亲,挑眉道:“你想要孩子了?”

    当初陈恕觉得姜贞年纪还太小,早早孕子对身体不好,且当时又外放到平阳,那样的环境也不适合生孩子。

    姜贞摇了摇头,:

    柔声道:“如今不合适,等事情都解决了再说吧。”

    她柔软的身子如春水一般缠着他,低低地道:“我就是觉得,如果有个像你又像我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陈恕一愣,她话音刚落,他便情不自禁地去想,假如真有一个粉嫩的、与姜贞如出一辙的小团子咧着小嘴朝他笑,他恐怕会失了稳重,不知如何疼爱她才好。

    于是他本就带着几分柔情的眼中,流露出了更多的缱绻,这些柔软的情绪织就成一张大网,将姜贞笼罩其中。

    姜贞纤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眸光流转,“恕哥哥,你以后不能对孩儿那样严厉。”

    陈恕微微蹙眉,“我何时严厉过了?”

    姜贞眨眨眼,“你自己不觉得吗?今日莹莹都差点被你吓哭了。”

    陈恕哼了一声,“那是她有错在先,天寒地冻,风邪入体怎么办?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还要连累你,难道不该责罚?”

    大道理随口拈来,姜贞静默片刻,小声替陈莹说话,“也不尽是莹莹的错,我也答应了她出去玩的。”

    “嗯?”陈恕看过来,目光不善。

    姜贞闭上嘴不再说了,心虚地移开视线,陈恕追过来亲她,姜贞笑着躲闪,闹了一会儿,陈恕才披上衣服起来,端水过来给她擦洗。

    盛京真是太冷了,冬日里沐浴极其不便,夜里都是先在隔间的茶炉上放一壶水备用,擦洗干净之后,陈恕再次躺上来,手都冷透了。

    姜贞包着他的手给他暖手,陈恕摸摸她的乌发,握着她的手往被子里塞,嘱咐她别冻着。

    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闲话,姜贞想起了正事,同陈恕说了程叙的来历。

    之前用过饭以后,陈恕就同程叙见了一面,他也察觉出程叙的低沉,虽然他并没有说出口,但陈恕明白程叙恐怕再难坚持下去。

    如今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仇恨,等有一天报完了仇,也就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

    姜贞不忍,问道:“恕哥哥,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

    陈恕沉默片刻,“身死如同灯灭,心死却活佛难救,我只能勉力一试,让他没有遗憾。”

    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世间万物都黯淡无光,就像当年老太爷去世时,陈恕跪在雪夜里,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因为更冷的是心。

    若不是有姜贞,恐怕当时的他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

    陈恕低声道:“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拖,不能让太子这么早登基,也不能让谢沅篡位,所以王启恒这时候还不能倒。”

    因此要怎么用好程叙手里的东西,就需要再斟酌斟酌。

    *

    乾清宫内室,太子扶着王皇后坐在龙床旁的榻上,宫女小心地奉上汤药,太子看了皇后一眼,得到她一个点头,才接过玉碗。

    他轻声在明熙帝耳边叫了一声“父皇”,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接着才舀起了药汁,小心地送入明熙帝口中。

    昏厥中明熙帝唇齿紧闭,药汁难以送入,太子又不敢对君父无礼,巴掌大的药喂完以后,额头上都浮出了一层细汗。

    王皇后满意地道:“我儿如此孝顺,堪为天下表率,你父皇也能放心了。”

    明熙帝还未殡天,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但一旁服侍的几个宫人无人敢抬头,半点声音不敢泄露,悄悄地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皇后与太子二人,明熙帝宛若一具尸首,安静地躺在龙床上,搁在锦被外的一双手苍白至极,毫无血色。

    若非还有清浅的呼吸,这俨然就是个死人了。

    王皇后起身走到床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层层叠叠玉兰的锦帕,目光柔和地擦拭着明熙帝憔悴的面庞。

    “母后还记得,与你父皇刚成亲不久,他也是这样大病了一场,当时都在传他命不久矣,母后心急如焚,几乎把所有能拜的神佛都参拜了一遍,幸好你父皇最后挺了过来。”

    王皇后年过四十,面容虽然依旧姣美,但眼神却比不上二八少女那般纯稚,她望着丈夫,目光里有眷恋、惋惜、忧虑,以及……深深的仇恨与憎恶。

    太子看不见她的神色,在他的记忆中,父皇母后举案齐眉,鲜少有争执的时候,由于父皇身体不好,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后,都对他疼爱有加。

    他以为王皇后难过,忙安慰道:“母后,父皇一定会好转的,您不要着急,仔细自己的身子。”

    王皇后缓缓转过身,朝着太子微笑,“我儿说的对。”

    她走到太子身边,目光幽幽地问道:“我儿最近监国可累着了?”

    太子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不累,还算得心应手。”

    王皇后语重心长地道:“你父皇病倒,你作为太子,理当承担起责任,若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你外公。”

    若是从前的太子听了这话,一定会乖巧的点头,不过当他如今掌握了一些权利,再听这话,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他点头答应,心中却有些烦躁。

    母后让他请教外公,但其实自他监国至今,大事小事都必须先经过外公的朱批。

    例如之前工部询问是否要按父皇昏厥之前的想法,将东宫西边的那一处园子推掉建成屋宇,供未来的皇太孙居住,太子想着这是为了孩子能住得宽敞,本想答应,但折子根本就没有递到他手中,而是直接被外公否决了。

    外公解释道如今父皇病重,不宜动土,免得伤了父皇的龙气,太子没有反驳,但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皇儿早些回去休息吧。”王皇后轻声道,目光不经意扫过殿中的几处角落。

    她知道明熙帝就算倒下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害死的,方才她靠近龙床时,真切的感受到暗处有几道警戒的目光在盯着她。

    无所谓了。

    王皇后仰起下颌,莲步轻移离开了内室,冬日清晨的一缕日光照在她绣着彩凤的衣裙上,璀璨夺目。

    很快,她就能成为太后,彻底丢下这个自私、无能的丈夫,真正当上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太子紧跟着她离开了乾清宫,他还要回东宫去处理政事,行走在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下,太子的脚步越发迟缓。

    就这样一步一挪到了东宫,王侧妃身边的宫人先迎了上来,道王侧妃忽感不适,请太子去看看。

    太子又感到一阵心烦,这些日子他忙于政事,后殿都很少去,王蔷却总以为他在陪着太子妃,每次都要借口身体不适,请他过去,一旦他去了就是一通抱怨。

    “知道了。”太子忍着不悦,提脚往后殿去。

    到了王蔷院里,她正斜倚在榻上吃着点心,屋里点着炭盆,她面色红润,哪里有一丝病气。

    “太子哥哥终于想起我了。”王蔷见了他,慢吞吞地起身,嗔了他一眼。

    太子心中一股火气,敷衍了王蔷几句,借口有事回到正殿。

    这时候陈恕还没有离开,太子进来就是一声叹息,瘫坐在椅上。

    “陈大人,孤如今可算是知道,父皇心系万民,是多么操劳。”太子抬手捂住眼睛,不愿面对桌上一摞小山似的奏折。

    陈恕微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心怀天下,实为臣民之幸,殿下亦是勤勉,案牍劳形,日夜操劳。”

    太子摇了摇头道:“这哪是我在操劳,

    都是外公批好了,让我戳个印罢了。”

    他如今已把陈恕当做自己的心腹,没有多加思索,就说了出来。

    自从太子监国以来,陈恕就已经从他口中听说过许多次对王启恒明里暗里的不满,其实之前王启恒因为御前对答一事,生太子的气,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如今不过是他的专横让太子愈加不悦罢了。

    但太子不会与王启恒撕破脸,最多就是背地里抱怨几句,出了东宫,还是对王启恒敬重有加,像孩童一般站在老首辅的身边,扮演一位听话孝顺的皇太子。

    陈恕劝说道:“首辅大人也是放心不下您,毕竟如今大小事务,都压在您一人肩上。”

    太子听了这话,慢慢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责任与压力重重压在他肩上,这个年仅十八的少年,宛如一只蜗,背着他沉重的壳缓缓爬行。

    “十日后就是除夕,姑母约了孤去五福寺为父皇祈福,那日你帮我看着东宫,万一有什么急事,便拿着孤的令牌,进宫去找太后。”太子吩咐陈恕,目光隐含担忧。

    陈恕知道他是怕太子妃出事,太子妃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自从上次被猫惊吓到以后,几乎是闭门不出安心养胎,但太子怕他一出门,就有人要害她,于是留了自己的人手还不放心,还要特意叮嘱陈恕。

    陈恕点头应了,太子才深吸一口气,去看那堆折子。

    下值回到家中,姜贞和陈莹都不在,前院的空地上,余扬赤着膀子将一杆银枪耍得飒飒生风,见了他,立刻收起枪,端正地站直了。

    “二哥,二嫂和莹莹去铺子里了,还没回来。”他毕恭毕敬地道。

    陈恕皱眉看了他一眼,“下次练武时把衣服穿好。”

    余扬严肃的点头,像是在听从军令一样,目不斜视。

    姜贞既不在,陈恕也没回后院,让余扬跟着他来了书房,说了几句闲话。

    他问了些余家的事情,有意想让余扬别那么拘束,但不知是不是弄巧成拙,余扬反而更紧张了,到最后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陈恕无奈,心里反思难道他真是如此严厉?

    他不说话,端起茶杯,余扬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二哥看着就是个翩翩书生,倒比他那身长九尺的爹还唬人。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等待姜贞和陈莹的归来,原以为二人只是在街上游玩耽误了一会儿,没想到直到戌时中才回来。

    陈莹搓了搓冻僵的手,抱怨道:“走到半路,就说要静街,非得等那贵人出城了,才放我们走,真是气死人了!”

    姜贞也是一脸疲倦,陈恕让陈莹跟着余扬回去用饭,看姜贞的神色,应当是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姜贞换了身衣裳,坐到他对面,屏退下人后小声地道:“恕哥哥,长公主今日傍晚出城了,说是要提前去五福寺为陛下斋戒抄经。”

    第97章 舍弃不属于他的,就应该舍弃。……

    宁安长公主的依仗浩浩荡荡离开盛京内城,姜贞和陈莹在人群中,亲眼见到独属于公主的朱红髹漆金鸾步辇缓缓穿过长街,金丝帐幔若隐若现,隐约可窥见长公主端静肃穆的脸庞。

    谢沅跟随在其后,身骑骏马,锦衣袍服,玉带金冠,脸上神色平静。

    陈恕有好几日不曾见过谢沅,自从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谢沅便很少出现在宫中,如今内宫几乎由皇后一手把持,即便如长公主这般尊贵,也要手持令牌才得许入宫。

    皇后也不傻,即便没有察觉长公主母子的狼子野心,也下意识地提防着他们。

    不过为皇帝祈福这件事,是太子直接答应的,皇后事先并不知情,太子在朝堂上说出口的话,怎可随意收回,皇后忧虑,却不能阻拦。

    姜贞小声道:“我看随行的都是些普通宫人,白荻说,没有几个练家子。”

    难道长公主改变了主意,真要收手了?

    陈恕并不这样认为,“她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宫,就是在降低皇后的警惕心,五福寺中应该已经埋伏下了兵马。”

    长公主因为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备受宠爱,拥有自己的私兵,她与明熙帝一母同胞,感情深厚,明熙帝也素来敬重这个皇姐,即位后不仅不曾削减她的兵马,还让都指挥使淮阳候世子做了她的驸马。

    可以说是这两代皇帝一步一步养大了长公主的野心。

    姜贞担心长公主会破坏他们的计划,要是太子真被刺杀成功了,王皇后定会迅速掌管禁宫,到时候势必会和谢沅在城中有一场殊死搏斗,这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陈恕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贞贞,到时太子出城,必定人山人海,声势浩大,若这时有位百姓出来申冤,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想必不能忽视。”

    姜贞眼眸一亮,“恕哥哥,你是说让程叙……”

    “嗯。”陈恕请人去请程叙过来,低声道:“到时候我会先去找夏文宣,让他给我通融,放程叙进去,他正愁着胡善泓的事,我便送他一份大礼。”

    太子出行,自然也要静街,且随行的护卫不会少于三百人,层层拥护着太子,方圆十里就算是只老鼠也不能放进来,不过到了五福寺,太子总是要下辇的,他要亲自踏上百重阶梯,以表孝心。

    从山下到山顶的五福寺这一段路,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程叙听完了整个计划,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陈大人若用的上我,尽管吩咐。”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心爱的女子报仇,年幼时因为天灾,他失去了爹娘,自小跟着祖父长大,祖父供养他读书,却在他考中举人后撒手人寰,程叙此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牵挂了。

    陈恕也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称颂他的勇敢,一向深谙世事的自己,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太过苍白,于是陈恕只是问道:“程先生,这事若不成,你应当也知道惊扰太子的下场,当真不后悔吗?”

    程叙依旧果断坚决地摇了摇头,“绝不后悔。”

    陈恕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与程叙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姜贞一时也陷入了沉默,这一路上她遇见的这些人,不论是父亲、许世清,亦或是王九指、程叙,他们都有着高洁风骨,用自己的方式,坚守着这世间的正道。

    或许他们力量十分渺茫,但蚍蜉或许真能撼树。

    定下了计划,陈恕忙起身准备给许世清写信,王启恒最近志得意满,许世清在翰林院什么也做不了,眼见得是越发沉郁。

    姜贞走到一旁为他磨墨,探头看他的字迹,自从上次用老太爷教的那个字谜游戏解出了那五十三个人名之后,陈恕与许世清就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络,即便信被谁拦截了,也解不出来。

    写完信,陈恕又在脑海中将祈福那日的事预演了一遍,直到的确没有发现什么疏漏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姜贞给他递上一盏温茶,偏头看着陈恕在纸上描摹的五福寺地形图,忽然问道:“恕哥哥,五福寺四面都是庄户,小郡王会把兵马藏在何处呢?”

    陈恕眸光一闪,垂眸细看,姜贞这一问,倒让他心里生出一些不安,他假想过无数种情况,但如果小郡王根本就等不及太子下辇,便伤了太子,那他们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姜贞继续说着自己的猜想,“我觉得,他要么就把军士藏在附近的农庄里,但这太引人注目,还是藏在寺里更有可能。”

    太子到了五福寺里,身边就不能再围着太多的人,这时对于谢沅来说更好动手,而且他完全不需出动千军万马,只要派出一两个武艺高超的人,就能抓住这微妙的机会。

    巧的是,白日陈恕才听太子说了几句祈福的诸项事宜,其中去显圣殿为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长明灯,以及亲授佛水,太子必须亲自前往。

    “如果我是谢沅,会在供奉长明灯时动手,就算是皇宫,也会有失火之事,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姜贞猜测道。

    陈恕缓缓点头,“那我们更要把握住时机,不能让太子进到寺里。”

    此时被夜色笼罩的五福寺,灯火通明,寺内大小僧人齐聚在宝华殿,十日后的祈福仪式是至关重要之事,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谁也不敢疏忽。

    主持吩咐着僧人们将一是要用的莲灯、宝塔等物反复检视,殿中弥漫着浓郁的佛香,殿中一株几丈高的檀香静谧燃烧,数十个小沙弥日夜守着香炉,不能让这香熄灭。

    “这几日除了送米粮的,不许任何人出入,特别是显圣殿,记得日夜擦洗佛像金身,不可疏忽。“忙碌到半夜,主持最后嘱咐了几句,才遣散了众人。

    确认殿中无异后,主持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他在这座皇家寺庙已经待了几十年,见证了三代皇帝的更替,本朝皇帝寿元都不长,皇室都以为是此前造的杀孽太重,遂人人都爱往寺里来,想祈求一个长生。

    刚入夜,主持接待了宁安长公主,她是五福寺的常客,与他也很是熟稔,但今日,主持从长公主身上看见了一丝隐藏的极好的戾气。

    她像一只弓背磨爪,随时准备嗜血的猛兽,尽管面容还是那样淑静,但气质已然不同。

    主持一如往日一样给她和小郡王安排了住处,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消失在禅房处,心里涌上一阵不安。

    看来应该是要变天了……

    他知道在寺里悄然发生着一些事,但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季节的更替无法避免,权利的更替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主持幽幽叹息一声,隐入夜色中。

    禅房中,谢沅握着手中的小金弓,眉眼低沉。

    其实今日在人群中,他看到了姜贞。

    她还是那样的鲜活,人群似乎是灰败的,但屋檐下披着浅粉大氅的她是明亮的,她也在看着他,不过目光中透露着警惕与怀疑。

    谢沅苦笑了一声,他心知肚明,姜贞是陈恕的妻子,不可能对他有多好的印象。

    他也没明白自己对姜贞是什么意思。

    若说喜欢,谢沅觉得算不上,他堂堂小郡王,怎么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有夫之妇?

    谢沅觉得他大抵是羡慕。

    第一次在王家,他看见她为了一只鹦鹉,敢同王蔷据理力争,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鲜活又聪慧,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将规矩刻到骨子里的世家淑女都不一样。

    之后在瀛台,姜贞应当以为莲花池中才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其实不然,谢沅喜欢在莲花池中的那只船上睡觉,阴暗的船舱里,什么都不用考虑,闭上眼,耳中只听得见风声雨声,能换来心中一时静谧。

    可姜贞跟着她那个朋友,常常打扰他的清静,二人时常趁着守卫交班的空隙,跑到池子里摘花摸鱼,谢沅总是从船舱的缝隙里去寻找她的身影,她大胆、娇俏、灵动,宛若一尾小鱼,自在又潇洒。

    他总是听见她说,要将偷来的这些东西,拿回去同陈恕分享。

    谢沅更嫉妒陈恕。

    一个古板、无趣、心思深沉的男人,凭什么能享有她的所有。

    谢沅不愿承认,其实陈恕并非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母亲也曾质疑过,为何要执意把陈恕拉入他们阵营中来,谢沅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其实就是想让姜贞看看,她那样喜爱的夫君,其实不过也是一个为了权利,可以抛下一切,不择手段的伪君子。

    “噗嗤”

    烛花爆开,发出一声细响,唤回了谢沅的思绪。

    他仰面躺在榻上,以手覆眼,半晌才牵出一个苦笑,喃喃道:“就依母亲所言,事成以后,东宫属官,及其家眷,一个……不留。”

    他不应当心软,既不属于他的东西,那就应该毁了。

    只有权势……无上的权势,才是他应当追逐的。

    黑暗中,无人应答,但翕开的窗在半刻钟后发出一声轻响,犹如一粒尘埃落入湖面,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

    陈恕动作极快,夏文宣得知了消息,欣喜过望,回话说会全力支持陈恕的行动。

    没两日,就有人将程叙接走了,他很快会成为五福寺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只等着祈福仪式上亮相。

    陈恕送程叙进五福寺之后不久,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显圣殿如今戒备森严,几乎只有主持制定的几个小沙弥才能进去清扫,其余人都不可以进去,但听说长公主第二日去显圣殿给先祖们上过香,时间很短,一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除此之外,长公主和谢沅每日都在禅房中诵经、抄经,跟着寺里僧人一起做早课晚课,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陈恕和姜贞都已经明白,谢沅就是想在显圣殿动手。

    王皇后和王首辅也心知太子此行危险,陈恕明显察觉太子身边多了许多护卫,太子本人却纯真无邪,每日除了批批折子,就是关心太子妃的身体。

    不得不说,王首辅自己跟好人沾不上边,但对太子这个外孙,是捧在手心里呵护,生怕他沾染半点世俗。

    这日太子从乾清宫回来,小声同陈恕道:“方才给父皇喂药,好似瞧见父皇有了点动静,就是不知是不是孤的幻觉。”

    陈恕心头一颤,问道:“这真是太好了,皇后娘娘知道这个好消息吗?”

    太子摇头,“孤没同母后说,唉,最近母后总是同孤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太子又抱怨了些什么,陈恕淡淡应着,心里已是风起云涌。

    若是明熙帝在此时醒了,那对他们来说,似乎局势又有些明朗了。

    紧张而漫长的等待中,祈福这日终于到来。

    寅时末,太子便穿上冕服,盛装打扮,从皇城动身。

    第98章 寒风谢沅冷着脸,满眼不甘。

    天未亮,蜿蜒的宫灯宛如一条长蛇,照亮半个皇城。

    王皇后亲自送太子上辇,低声嘱咐了几句,太子含糊答应了,神色却隐隐有些不耐。

    身着重甲的禁卫军腰间别着长刀,牢牢护在太子身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宛若春雷,轰隆隆地响彻宫廷。

    太子车辇出了威武门后不久,太子妃听说陈恕还在偏殿修书,便吩咐宫女送来了点心和炭火,并以太子的名义,送上一份节礼。

    陈恕收下后道了谢,望着宫人恭敬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宫外,太子高坐于车辇上,所到之处,百姓们无不欢呼,太子出生时天有异象,即便这些年一直在读书不曾接触政事,也深受百姓爱戴,许多地方效仿河间府,给他修建了太子庙,将他当作当世真神参拜。

    尽管有禁卫军们阻拦,但百姓们的热情无法抵挡,太子耳中充斥着纷杂的声音,他悄悄掀起帐幔的一角朝外看去,只露出一方下颌,便听见人群中一阵尖叫。

    “啊——太子殿下看过来了!”

    “太子殿下!”

    ……

    欢呼雀跃声让太子吓了一跳,急忙放下帐幔,他原本是靠坐在松软的织金迎枕上,不知为何,改为了端正的姿势,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

    太子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皇宫,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民间声望如此盛大,欢喜的同时,也隐隐感受到一股压力。

    他当真能承受这么多期望吗?

    不,他可以,他可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堂堂皇太子,怎可畏惧?

    太子强撑着按耐住自己心中的胆怯,阖上双眼,尽力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大概一个时辰,队伍终于走出了盛京城,城门外,拥簇着更多慕名而来的百姓,禁卫军们时刻警惕,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一只蚊蝇也别想飞到太子身边。

    姜贞和王九指、红杏等人混在人群中,目送太子一路往五福寺去,从这里,依稀可以看见山顶的五福寺高耸的宝塔,姜贞紧张地等待着不久后会发生的事。

    到了离五福寺还有一里远之处,便看不见百姓了,所有无关人等都被驱逐,到了山脚下,太子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车辇,就见谢沅身穿郡王冠服,早已等在一旁。

    “拜见太子殿下。”谢沅恭敬地道。

    太子虚虚一扶,面带微笑,“沅弟这几日辛苦,父皇一定会记住和姑母的这份诚心。”

    谢沅面容严肃地道:“不敢,为陛下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

    太子欣慰地拍了拍谢沅的肩膀,他比谢沅略长半年,但身量却只到谢沅肩膀,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太子也觉得尴尬,讪讪放下了手,转而问道:“寺里准备得如何了?”

    谢沅垂首,眸里是深藏的野心,语气却十分平静,“回殿下,一应事宜都已就绪。”

    太子满意地点头,望向通往山顶的一百零八级台阶。

    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忧虑,每登上一级石阶,沙弥便敲响一次铜钟,直到踏完这一百零八级台阶的那一刻,俯瞰下方风景,便能将人世间所有烦扰抛诸脑后。

    太子为表孝心,自然也得像别的香客一般亲自登上这漫长的石阶。

    他看着周围乌压压的禁卫军,轻蹙眉头,吩咐道:“只留一百人随孤上山,其余人留下,不可惊扰佛门清净。”

    领头的指挥使有些犹豫,但太子一个眼神让他没敢说话。

    他点检了一百个精锐,跟随太子上山,低声吩咐他们,一旦出现危险,势必要以死护卫太子殿下周全。

    谢沅默不作声地看着指挥使小心谨慎地部署,心里嗤笑,这些人都是些酒囊饭袋,难道觉得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吗?真是蠢到难以言喻。

    太子也觉得这些人磨蹭,示意谢沅带路,踏上了台阶。

    身后的禁卫军急忙跟上,除了太子和谢沅,其他人都是胆战心惊,生怕出什么事。

    然而一路十分平静,太子登顶的过程中,就连一颗硌脚的石子都没有出现,临近正午,吹拂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样寒冷,夹杂着檀香,让太子倍感舒适,他就这样顺利地抵达了山门前。

    主持带着一众僧人早已恭候多时,太子双手合十,给主持行了佛礼,二人正欲说话时,斜刺里忽然传出一声震天的呼喊。

    “太子殿下,草民有冤,求您做主!”

    众人来不及反应,都不知道这声音从何处而来,这山顶上早已被清场,哪里来的什么“草民”?

    就连谢沅也是满目惊讶。

    主持忽觉背后一凉,一个人影从他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子跟前。

    禁卫军顿时一惊,纷纷拔出刀,指挥使怒斥道:“何人在此!胆敢冒犯太子殿下!”

    太子往后退了几步,心口直跳,他还以为是刺客,差点魂飞魄散,但这人穿着一身沙弥的秋香色僧衣,只顾着磕头口称有冤,似乎并不是来刺杀他的。

    指挥使的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他便不动了,只趴在地上颤抖着消瘦的身体哭喊,磕头磕得太重太急,染红了太子方才站过的那方土地。

    主持瞳仁一缩,他确信五福寺中没有这个小沙弥,正想说什么,想到显圣殿中的异样,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他心中低低念了一句佛。

    谢沅却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阻拦他动手,是谁?王启恒?颜之介?还是陈恕?

    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谢沅冷脸看着指挥使,训斥道:“这人来路不明,还不快押下去,不要耽误为陛下祈福的时辰!”

    伏在地上的程叙心一惊,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殿下!草民有冤,跋涉千里来到盛京求您做主!求您开恩呐!”

    指挥使一把将他拽起来,恶狠狠地道:“殿下面前,岂敢胡言乱语!”

    太子沉默地看着那人被带走,目光被地上的那一滩鲜血刺痛,又想到一路而来听到的百姓们的欢呼,皱紧眉头,忽然高声道:“慢着!”

    程叙缓缓转过身,心都快要飞出胸腔。

    果然如陈大人所言,太子心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方才还温煦的风,忽然间呼啸起来,谢沅冷着脸,满眼不甘。

    *

    今日是除夕,大小官员都可以早些下值,在东宫用过午饭,陈恕便收拾了几本书,出宫往家赶。

    一路看见宫里的景色依旧没有几分喜气,明熙帝龙体垂危,再是重大的节日,也不能表现出半点欢喜。

    才走出宫门,就见一支禁卫军形色匆匆地往宫里去,这个时辰,他们应该在五福寺陪着太子祈福才是,除非是出了什么紧要的事。

    但假如是太子出事了,又绝不会是这么几十个人赶回来……

    陈恕收回目光,轻轻牵唇,看来程叙成功了……

    回到家中,姜贞正在指挥着家里的下人除尘,院子里的一些枯败的树木被砍了去,姜贞让人采买了许多色泽清雅的水仙,不至于太红艳,也能妆点庭院。

    高并青松操,坚逾翠竹真。

    天寒地冻,草木枯萎,水仙却兀自开得灿烂,陈恕在院子里驻足欣赏了片刻,才抬脚往屋里去。

    姜贞怕冷,屋里点着炭盆,陈恕脱下大氅,她跟着进来,帮他理了理衣襟,以眼神询问事情的进展。

    陈恕笑了笑道:“没有下雪,今夜应当能睡得安稳了。”

    她立刻便明白事情已经成功,莞尔一笑,朝陈恕道:“今日之后,你也能歇一歇,我们带着莹莹和余公子,去城里转一转。”

    陈莹知道他们在忙大事,但她并没有多问,余扬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门,陈恕也不想将他牵扯到里面,因此没有同他们二人说太多。

    但是陈莹小夫妻俩很识趣,来盛京的这些日子从没有出去过,就是怕不小心给陈恕和姜贞惹上什么麻烦。

    姜贞有心想让他们不必这样拘束,新年时,盛京城中会有持续五日的灯会,到时候可以同他们一同去游玩。

    陈恕答应了,二人坐下刚喝了一盏温茶,陈莹忽然过来,着急地道:“二哥,门房说大姐晕倒在门外了!”

    二人吃了一惊,陈芙怎么在这时候晕在他们家门前?

    但这大冷天的,也不可能不管,否则一个晚上过去能把人冻死,陈恕让姜贞待在屋里,自己跟着陈莹出去查看情况,不多时,就顶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姜贞迎上去询问道:“怎么样?人还好吗?”

    陈恕蹙眉,“暂且不知道,人确实昏厥了,先暂时安置在厢房,我让青松去请了大夫。”

    门房说陈芙一大早就在门外徘徊了,她来过几次,门房对她还有印象,知道是大人的大姐,上去询问,陈芙又如惊兔一般快步离开,弄得门房也摸不着头脑。

    听陈恕说陈芙衣着十分单薄,姜贞便皱眉道:“莫不是吴家出什么事了?否则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陈恕也是不知该对陈芙说什么好,家中请了极好的老师教她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陈芙样样都学了,但学的最好的,反而是陈明德拜高踩低的那一套。

    用人时便示弱以乞求援助,不用人时便冷脸相对,他们难道就必须供着她才行?

    他冷哼了一声道:“吴嵩就算被罢官,吴家也不至于吃不上饭,等她醒了,就不必再管她了。”

    第99章 伤痕不要将我送回吴家……

    她的亲生父亲陈明德就在盛京,陈恕再是能忍,这个时候也觉得隐隐有些不耐。

    之前吴家出事,吴嵩被关押,吴绍庚被打了个半死不活,陈恕曾去信给陈明德,让他尽快把陈芙接回家,但陈明德权当不知道这回事,陈恕又直接派人找了陈芙,但陈芙却说,女儿娴姐儿还小,离不得母亲,拒绝了陈恕。

    “吴家都已经点头,可以让她将娴姐儿带走,她自己不愿意,如今又来找我们做什么?”陈恕冷冷地道,他已经仁至义尽,不想再去管陈芙的事。

    姜贞也叹

    息了一声。

    今日是除夕,又是夜里,附近的医馆许多都已关门,青松还是跑了大老远,去北城找了个大夫过来。

    看过之后,陈芙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冻着了,不过大夫说,她会晕倒,是因为身上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置,灌脓又吹了冷风。

    姜贞一惊,红杏低声道:“红药给她换衣服时,发现她身上有好多伤痕,有些还在流血,吓了她一大跳。”

    这就不得不去看看了,等他们用完饭,陈芙也醒了,二人到了厢房,她正倚在床头,一脸麻木地喝着药。

    “二弟,贞贞,多谢你们。”陈芙苦涩地朝他们笑了笑。

    陈恕拧眉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陈芙颤栗了一下,紧紧攥着身上的大氅,摇头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交给陈恕,“二弟,我这回来不是求你帮忙的,这是王五爷私藏舶来物的库房钥匙,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可思议,不仅是陈芙交出来的东西令人惊讶,更惊讶于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陈芙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

    陈恕微微皱眉,“王五爷的东西,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陈芙凄楚一笑,“吴绍庚跟着王五爷做走私生意,我使计骗来的,不过这只是其中一处库房,就在金水巷,还有别的地方,但我就不知道了。”

    姜贞以眼神示意陈恕先行避开,留她和陈芙说几句话。

    陈恕离开后,陈芙果真放松了一些,姜贞在床边坐下,垂眸看了一眼陈芙包扎着的手腕,低声询问道:“是吴家人打的你?”

    应该不会是她的丈夫吴绍庚,这人已经瘫在床上了。

    难道是吴嵩?

    但陈芙躲闪的神色似乎又在否认。

    她眼中闪着隐约的泪光,又迅速低头躲开姜贞的视线,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姜贞便没有再问下去,起身安慰道:“你先好好歇着,等你有了好转,我们会告知吴家,带你回去。”

    “不!”陈芙蓦地抬头,一脸泪痕地尖叫了一声。

    她挪动着到了床边,拉住了姜贞的手,乞求道:“求你们别让我回去,我去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能回吴家!”

    看来的确是在吴家出什么事了。

    提到回吴家,陈芙的害怕不似作伪,她抽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从前做了许多糊涂事,让你们寒心了,可这一次我真的想通了,求你们了,别让我回吴家……”

    她情绪激动,姜贞忙安抚了几句,陈芙把钥匙强塞给了她,让她完全无法拒绝。

    回到自己屋里,陈恕不在,从红药口中得知他去前院书院议事了,姜贞便先吩咐下人取来了一筐板栗和红薯,青松和墨竹把茶炉抬进内侍,今夜要守夜,晚上可以烤些东西吃。

    刚埋好栗子,陈恕便回来了,一看他微翘着的唇角,姜贞就知道他心情不错。

    “我来吧。”陈恕从姜贞手中接过钳子,让下人们都回去休息。

    屋里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烤栗子的香甜,姜贞给陈恕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陈恕低头轻嗅,无奈地饮了一口。

    他放下杯盏,还是不太喜欢如此甜蜜的味道,轻声道:“方才宫里传来了消息,太子把程叙带了回去,而且陛下在傍晚苏醒了。”

    太子今日在五福寺遇到了程叙,因此耽误了祈福的时辰,阴差阳错的,一个小沙弥打翻了油灯,罗汉堂起了火,乱糟糟的,太子便没有进入显圣殿,全须全尾地回了宫。

    知道谢沅会在显圣殿动手之后,陈恕便把消息告知了夏文宣,那个打翻油灯的小沙弥,应该也是他提前安排的。

    谢沅和长公主有多气愤不说,太子也受了惊吓,他把程叙带回去,如今还没顾得上审讯。

    让陈恕惊喜的是,明熙帝在这时候醒了。

    姜贞递给他一只被烤的温热的橘子,欣喜道:“陛下醒了真是太好了,这样就算王启恒知道了程叙的事,也不敢再对他下手了。”

    陈恕用极轻的声音道:“不过陛下苏醒的消息,暂时还不能让旁人知道,夏文宣说只有他、颜之介和我知晓此事。”

    看来明熙帝是想引蛇出洞。

    但这还不是陈恕想要的结局。

    他仔细地剥开橘皮,一根一根地摘下每一缕脉络,把干净的橘瓣放到姜贞面前的小碟子里。

    “谢沅这回失败了,一定不会甘心,下一次,我们不用再阻止他了。”陈恕垂眸道。

    他做出这个决定,其实也在于内心的自己纠缠。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这是老太爷自幼教给他的,陈恕在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信奉着这句话,希望以他的才华报效君主。

    明熙帝是看重他,但执意要将他留给太子,陈恕本也应该追随这位储君,但知晓了岳父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太子俯首称臣。

    做出这个决定时,陈恕是纠结、痛苦的,但是越与太子相处,越坚定了这个念头,一个不适合的人,真成了皇帝,也是对他的折磨。

    他可以让后世唾骂,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如此倾颓。

    姜贞知道他平静的面色下,是澎湃的心绪,依偎过来靠在他肩上,柔声道:“恕哥哥,只要你问心无愧,谁能评判你的对错?”

    身后功过,那是身后事,他不在乎,她也觉得不重要。

    陈恕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的揉搓,起伏的心绪也被她这话抚平。

    上一次守夜,还是在平阳县时,不过当时陈恕前程未卜,心里还有几分犹疑不定,今时今日,心中全是对将来的期盼。

    烤的爆开小口的栗子从炭中取出来,佐以温热的红枣茶,姜贞美得弯起眼,陈恕面带微笑,专心地给她剥着栗子。窗外细雪簌簌,屋里烛光微微摇曳,不多时,外面响起了阵阵梆子声,新的一年到来了。

    第二日二人起得很早,陆陆续续地就有朋友登门来拜访,像柳家、阮家、尤家这些交好的人家,都派人来送了节礼,礼尚往来,姜贞也早就备好了回礼,不过今年因为皇帝龙体抱恙,各家都不打算设宴,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忙活了大半日,直到酉时才有空出去看灯会。

    陈莹和余扬早就等得眼睛都直了,二人才来盛京不久,可以说没有什么认识的朋友,因此格外依赖二哥和二嫂。

    收拾齐整,四人没有坐马车,步行前往南大街,每年盛京的灯会都是在这里举行,不过认真说起来,四个人谁也没有出来逛过。

    头一年陈恕和姜贞来这里时,忙着备试,没有空闲出去游玩,后来又被发配去了平阳县,总之这座巍峨繁华的皇城,并没有给二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新年灯会热闹非凡,一路悬挂的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堂堂的,恍若白日,街上两边的小摊除了贩卖盛京常见的一些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

    陈莹就驻足在一个马戏班子面前久久不愿离开,拉着余扬开怀大笑道:“你看那黄犬,竟然会钻火圈!还会站立走路,真是神奇!”

    余扬一脸宠溺地陪着妻子说笑,他最喜欢的就是莹莹这副活泼的样子。

    看过了马戏,几人随着人群往长街的中央走去,远远地便看见中央那座高约十几丈的宝塔花灯,宝塔共有九层,每一层都是由一百盏相同色彩的花灯围成,据说这是宫里造办处的大师傅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造出来的“灯王”。

    往年的灯王都是些牡丹、老虎之类的样式,今年做成宝塔,也有为了明熙帝祈福的意思。

    走的近了,更能感受到这宝塔灯的精妙夺目,陈莹与周围的百姓一样发出阵阵惊呼,姜贞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过她想的是,这样一座宝塔灯要不停歇地燃烧五天五夜,不知要消耗多少桐油。

    陈恕正负手看着灯,忽然间被路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看过去,那路人浑身裹着大氅,风帽下露出一小截下巴,忽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很快认出了这“路人”是谁,眼看着那人消失在人群中,陈恕眉心一蹙,同姜贞嘱咐了一声,吩咐青松将几人护好,便追着他而去。

    长街上人潮拥挤,他险些将人跟丢,一直追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那人才停下脚步。

    “小郡王,前面已无路可走。”陈恕轻声道。

    谢沅缓缓转过身,摘下风帽,冷声问道:“陈恕,你为何要坏我好事?”

    第100章 质问你的妻子不会寒心吗?

    早在知道程叙破坏了谢沅计划的那一刻,陈恕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谢沅之前

    对他并没有敌意,但他阻止了显圣殿大火,谢沅反应过来是他以后,一定会视他为敌人。

    他质问着陈恕,目光中是不解和愤怒。

    陈恕淡然回答,“不为什么,这是为人臣的本分。”

    “本分?”谢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嘲讽地道:“陈恕,你一点骨气也没有吗?他看重你,就要你为了他的儿子去死,你不肯,就将你赶出盛京,你就愿意这样被人摆布?”

    谢沅幼时对明熙帝这个皇伯父十分敬爱,他和太子同吃同住,一起在明渊阁求学,明熙帝每次来看望他们,给太子带什么礼物,他也会有一份。

    等他长大一些,表现出在武艺上的兴趣和天赋之后,明熙帝还曾说,等太子登基了,就封他做大将军。

    但直到十二岁那一年,太傅布置了一道题目,原本是为了考察太子的,没想到的是,在座的几个皇家兄弟,只有他答了出来。

    明熙帝当时就坐在上首,目睹了一切,笑得十分勉强。

    没多久,明熙帝便同他说,要请个武学师父专门教他武功,明渊阁就不用去了,还赐给了他一把小巧的金弓,笑眯眯地道:“沅儿不是想做大将军吗?跟着师父好好学。”

    谢沅当时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些事了,之后母亲长公主给他讲了个故事,虞叔因拥有宝玉而遭虞公贪婪索取,最终只能献宝避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于是他学着收敛锋芒,母亲请了先生在家中陪他读书,谢沅表面还是同明熙帝父子十分亲近,但私底下,每一次摸着腰间悬挂的小金弓,心里都会升起一股不甘。

    这些事他自然不会同陈恕讲,不过陈恕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的不甘与憋屈。

    陈恕神色平静道:“小郡王,我与你不同,于我而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谢沅一时无言,气愤道:“你愿意当你的忠臣,我不反对,可王启恒是你妻子的敌人,你与他勾结,不怕她寒心吗?”

    原来他以为显圣殿一事没成,是他和王启恒联手造成的。

    陈恕也没有反驳,只道:“小郡王,我陈恕做事,只求问心无愧,至于让人如何看我,非我能控制。”

    谢沅咬牙,每一次对上陈恕,他总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挫败感,无论他说什么,陈恕就好像平静的水面,不会激起半点涟漪。

    二人再一次不欢而散,谢沅临走之前,皱着眉对陈恕道:“就算不是我赢,王启恒也赢不了,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陈恕面容平静,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长街上,姜贞找了一处酒楼歇脚,今日出来玩耍的达官贵人多,很多还带着自己的家眷,酒楼的雅阁很难订。不过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是银楼的常客,给她们行了方便,给了他们一间二楼视野极好的雅阁。

    姜贞与陈莹并肩走上楼梯,笑着道:“这家的小酥鱼我很喜欢,你们等会儿也尝尝。”

    正说着话,走廊中迎面走来几个婷婷袅袅的华服女子,姜贞和陈莹本能地避让到一旁,谁知她们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三小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被簇拥着的女子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

    她身着藕荷色云纹小袄,下面是素白的绸裙,身上披着件素白的狐狸毛大氅,面容秀美,满头乌发用一支玉簪束起,窈窕的身姿宛如洛河神女一般。

    姜贞和陈莹皆是一愣,还是陈莹先反应过来,反问道:“你是……赵表姐?”

    赵清月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让周围的人先走,看样子是想留下来同陈莹叙话。

    以前在陈府时,赵清月同她们都不算亲近,赵清月自视清高,看不上陈莹的粗鲁和姜贞的乡野身份,明里暗里没少撺掇陈芙给她们下绊子。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清月明显是想同她们说话,二人也不好拒绝。

    余扬识趣地下了楼,去等候陈恕,把雅间留给了几个女子。

    赵清月兀自走到上首坐下,姜贞和陈莹不在意,坐到了一起,赵清月对着姜贞微微笑道:“贞贞,之前与你就偶遇过几回,不过那时各自都忙碌,今日才有机会说说话。”

    姜贞客气了几句,陈莹忽然问道:“赵表姐如今嫁到哪户人家了?”

    她本没有坏心,只是多年不见的一句随口寒暄,赵清月扎着妇人发式,她这样问也很正常。

    不过话音刚落,赵清月就抿紧了唇,笑容都不似方才那么真切了。

    她含糊着道:“我家夫君就是个寻常官吏,倒是你,许久不见也嫁人了。”

    陈莹没那么多心思,赵清月敷衍过去,她便没有深究,闲聊了几句,小二上了茶点,姜贞便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倾听陈莹和赵清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忽然,赵清月目光看过来,微笑着问:“贞贞,表姐可是在你家中?她与夫家置气,如今连孩子也不管了,大冷天的跑出去,你还是多劝劝她,毕竟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

    姜贞听出来这才是她今晚留下来说话的真实目的,看来陈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不然赵清月不会这么试探她。

    她也笑着回道:“说起这事,我也正愁呢,今儿早上大姐是来我家找过我夫君,但当时我们都不在,还是门房后来告诉我们的,就是不知道她如今去了哪里。”

    赵清月既然在试探,说明她并不确定陈芙去了哪里,这样看来赵清月不知道陈芙偷走了王五爷的库房钥匙,否则不会这样平静。

    “哦?”赵清月故作惊讶,叹息道:“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表姐能去哪里?吴家很是担心她,说她不在,娴姐儿哭个不停呢。”

    姜贞顺着说了几句,赵清月见没有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很快便起身离开了。

    她离开时,姜贞注意到她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莹润的粉色珍珠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衬得她肌肤如玉。

    她更加确信了,赵清月并不知道陈芙偷走了钥匙。

    否则不会将这对舶来货光明正大地戴在身上。

    她走后不久,陈恕和余扬一同上来了。

    雅间外的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不好说话,陈恕便没有说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陈莹和余扬一心只想着品尝酒楼的美食,也没有多嘴询问。

    四人都没有用饭,因此点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小酥鱼、烧鹅、胡椒醋鲜虾、包儿饭等菜鲜香扑鼻,就着窗外的热闹喧嚣,几人用了一顿好饭。

    用过饭,又在街上看了杂耍、舞狮,给姜贞和陈莹各买了一个傩人面具,几人才打道回府。

    陈莹玩累了,回到家就回去睡了,姜贞也困,不过她还等着陈恕同她说事情,强撑着不肯入睡。

    陈恕洗漱完,掀开床帐,才发现姜贞迷迷糊糊地瞪着一双杏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倔强得可爱,他轻笑了一声,理了理她的发丝,将她搂在怀里哄道:“没什么事,先睡吧,明日再同你说。”

    他的手掌温柔,姜贞就这样被他哄睡了。

    翌日醒来,陈恕难得还睡在她身旁,姜贞翻了个身,他便醒了,熟练地将她捞了过来。

    姜贞还记得昨晚的事,在他脸上亲了亲,问道:“恕哥哥,昨日你看到谁了?”

    陈恕轻声回答,“小郡王,他知道是我在阻拦他,特意来质问我。”

    姜贞紧张起来,“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陈恕摇头,“没有,他以为我和王启恒是一伙的,没有对我动手。”

    当时没有细想,之后他总觉得,谢沅质问他时,似乎还在为贞贞鸣不平。

    陈恕轻轻蹙眉,贞贞同谢沅就没有什么交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不会去怀疑姜贞,但同为男人,他很快察觉出谢沅的那点小心思,脸色蓦地冰冷。

    姜贞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感觉周围忽然一凉,陈恕脸色难看得很,便搂着他安慰道:“恕哥哥,你不要听他胡说,他想造反,更是乱臣贼子,凭什么指责你。”

    陡然升起的戾气被姜贞几句柔软的话语抚平,陈恕点了点头,将她搂的更紧,耳鬓厮磨之间,姜贞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嗔他一眼,推了他一下,“不可以,恕哥哥,我和莹姐儿约好了去做衣服的。”

    又是陈莹!

    陈恕满脸乌云,若是陈莹就在他跟前,他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不是已经成家了吗?不缠着余扬,缠着他的妻子做什么?

    陈恕将姜贞捉住狠狠亲了几回,才

    放她起床梳洗。

    今日他也要出门,陈芙说的那处库房,他要先去看一看,如果的确藏着舶来货,那就又给扳倒王启恒增添了一块筹码。

    金水巷不远,当初沈德龄的家就在这里,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王五爷会想到把货物藏在这里,也是剑走偏锋,谁会想到闹市里藏着这么多的宝藏?

    陈恕让白荻拿着钥匙去打探情况,白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那处宅子里前院还住着人,货物藏在后院,所谓的住户应该是王五爷雇来的看守,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钥匙被窃。

    不过也是正常,陈莹给的钥匙是伪造的,她说真的钥匙被王五爷时刻揣在怀里,睡觉都不会取下。

    白日守卫们戒备森严,不太好下手,陈恕回到府中,找了几个暗卫,吩咐他们入夜之后去金水巷一探究竟。

    这批暗卫还是当初找柳大儒借用的,柳家不缺这点人手,柳大儒大手一挥,直接将他们送给了陈恕,这群人身手高超,很快就办完了事。

    那的确是王五爷的库房,里面装着价值十几万两的舶来货,除了首饰、衣料,还有大箱的宝石,暗卫们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本账簿,记录着王五爷每月走私的货物数量。

    不过账簿上并没有王五爷的印章。

    这些都没办法给王五爷定罪,他大可以说这是别人陷害他,陈恕仔细一想,此时唯有一个人可以出面指认王五爷。

    那就是陈芙的丈夫——吴绍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