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靠山恕哥哥这是在吃醋?
赵清月的事,本来同姜贞没有多大关系。但这一晚上姜贞做了一个梦,梦到又是她坐在陈府中的女学中读书,赵清月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背诵一篇诗赋,清冷的声音不急不缓。
她一向是女学中学问最好的,陈芙事事追求完美,但读书一事上不如赵清月有天赋,梦里的姜贞听着赵清月舒缓的声音发着呆,忽然间,朗诵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前方的赵清月扭头看了她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但含着嗔,含着怨,还有许多数不清的情绪,赵清月素白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错着,让她秀丽的面容显得十分狰狞。
姜贞蓦地被惊醒了。
陈恕也被她忽然的颤抖吓了一跳,忙下床点了灯,探身过来察看姜贞的神色。
他知道有的人如果被梦魇住了,醒不来是很可怕的。
好在姜贞心神还算镇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陈恕松了口气,上床用软和的被褥将她裹住,轻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姜贞摇了摇头,这也算不上是噩梦,只不过梦中赵清月的眼神有一些可怕。
她同陈恕说了这个梦,陈恕皱了皱眉,安慰道:“你与她不过淡淡相交,没做什么伤害她的事,不用害怕。”
姜贞凝滞的目光慢慢清醒,在他的安抚下重新睡了过去。
陈恕轻拍着她瘦削的脊背,眉头轻拧。
*
金乌西斜,陈恕从东宫出来,闻见甬道两旁浓郁的桂花香气,顿觉神清气爽。
今日陛下召集一众皇子皇孙考察学问,太子虽然得了头名,但陛下心知肚明是旁人相让,于是不满地给太子布置了许多任务。
陈恕陪着太子读了大半日的书,离开时只觉得浑身都浸透了殿里的檀香味。
半路上,有人叫住了他。
陈恕一转身,夏文宣负手而立,身穿绯红官袍,眸中含笑地道:“陈大人稍等片刻,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陈恕驻足,夏文宣环顾四周,微笑道:“此处不宜久留,不如我们去茶肆一叙?”
夏文宣高深莫测,陈恕虽不喜他但因为他也知晓岳父的事,陈恕于是点头答应。
出了宫门,陈恕先吩咐等在外面的墨竹先行回去,让他同姜贞说一声。
墨竹点头,领命而去,夏文宣就在不远处听着,心中暗道这陈恕对他那商户妻子的确忠贞,难怪当初不肯娶云喜。
不过阴差阳错的,没有做成翁婿的二人,如今也勉强算是站在同一立场。
陈恕登上夏文宣的轿子,二品大员可以在御街上由四人抬轿而行,夏文宣的轿子外表朴实,但内里布置得十分舒适,能坐四五人不说,剩下的空间还足够放下一张小几。
陈恕坐下后,夏文宣递来一杯温茶,笑道:“陈大人可还在介意我当初的话?那都是无心之语,莫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过去,夏文宣还将陈恕看作当初在金陵遇见的那个年轻的秀才,话语中带着对小辈的关怀。
陈恕对夏文宣的感受十分复杂,这人曾阻挠过他中举,但又是为了他好,怕他年少轻狂太过志得意满。
不过若说夏文宣全然是个好人,那也并非如此。只能说这是一个复杂的、但仍有些本心的官员。
二人出了御街,一路抵达当初那家茶肆。
夏文宣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茶童一见他来,就笑吟吟地道:“夏老爷今儿仍是来一壶碧螺春?”。
夏文宣摆摆手,看向陈恕,“贤侄可有喜欢的?今日我做东。”
陈恕淡笑道:“就上碧螺春吧,我随您的口味。”
茶童应了一声,将二人带到二楼的雅间,夏文宣掩上窗,请陈恕坐下。
“瑾之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夏文宣笑意深沉。
陈恕扬眉看着他。
夏文宣捋平衣袖上的褶皱,慢悠悠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当初我不出手帮你?”
陈恕淡淡一笑,“明哲保身,人之常情。”
夏文宣摇摇头,“此言差矣。瑾之,我当时若贸然帮你,或许反而会害了你的性命,金知府背后是王首辅,若他知道你我二人有联系,必不会让你走出华州府。”
此言半真半假,陈恕心知肚明,却并没有挑破,反而故作惊讶的模样,然后夏文宣作揖,“原是如此,陈恕在此谢过夏大人。”
夏文宣仔细揣摩着陈恕的神色,见他眉宇间十分真挚,微微牵唇道:“瑾之不必客气,当初你得罪颜大人,被贬出京,吏部我不得插手,不好救你,幸而你我缘分未尽。“。
陈恕微微一笑,正在这时,茶童送来了茶水,等他退下之后,夏文宣才重新开口。
“今日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在东宫可有被王首辅刁难?”
夏文宣温和的目光注视着陈恕,他生着一双男子少见的桃花眼,看人时仿佛自带深情。
茶烟升起,氤氲了陈恕的眉目。
他缓缓道:“这倒是不曾。我在东宫遇见过两次王大人,他对我十分和善。”
夏文宣露出一丝不解,而后拧眉道:“这事有些古怪,按王首辅的性格,早知道你是害他失去一员大将的罪魁祸首,不该这样轻易放过你。”
陈恕听他话里话外都是想挑起他对王首辅的不满,故意配合地蹙起眉头,语带担忧道:“夏大人,我并不知道金知府是王首辅的人,更不敢同王家作对,这可如何是好?”。
夏文宣一直在等他问出这句话,等陈恕真的如他所愿这样说,他又觉得太过顺利,狐疑地盯了陈恕几眼。
不会,陈恕应该没有这个本事欺瞒他。
夏文宣忽然想起,当初在华州府,陈恕明明已经处于下风,但突然出现一个吴参政,救下了陈恕,他留意过,只发现吴参政曾是陈老太傅的学生,且这么多年吴家同陈家都没有什么来往,或许只是为了报答师恩。
陈恕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吴参政公然同王首辅叫板。
他想利用陈恕这把利剑,自然不希望他有强大的靠山。
最好是陈恕无依无靠,只能听从于他。
陈恕脸色平静,但紧握着青花茶杯的指骨用力到泛白,夏文宣微微一笑,心道这个年轻人哪怕平日再是沉稳,事关重大,依旧是沉不住气。
“瑾之莫急,我今日找你自是想帮你。”
夏文宣低声道:“我为官以来,一心为君,也望你是如此。但如今外戚干政,且隐有架空皇权之象,我们身为臣子,自该为陛下分忧。”
陈恕犹豫道:“我自然是一片丹心,但……王首辅势大,我不过一芝麻小官,能做些什么?”
夏文宣笑道:“瑾之,怎么如此妄自菲薄?如今你在陛下面前可是很有些脸面,有些事你去做更不容易被王首辅察觉。”
陈恕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此时此刻的陈家,姜贞也正在忙碌着。
陈莹在去年秋天定下了婚事,而夫人来信说,明年春就打算让陈莹出嫁,因为陈莹的夫君考过了武举人,家里在盛京给他谋了一个参军的职位。
陈莹嫁过去之后,就好跟着夫君一道来盛京。
姜贞收到家书十分高兴,因为这样她就又能跟自己最好的姐妹聚在一起了。
快两年不见,也不知莹姐儿如今是胖了还是瘦了。
今年他们也不能回扬州过年,于是节礼加上给莹姐儿的新婚礼物,让姜贞忙活了一整个白日,等陈恕踏着月色回来时,她都还在写着礼单。
陈恕脱下官服,换了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坐在她对面,灯下,姜贞埋头认真地写着,感受到陈恕回来了,自然地抬头撒娇道:“恕哥哥,你可算回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份礼单怎么样?”
陈恕一看,勾了几个不太适合的物件,点头道:“这几个太过贵重,莹姐儿想必不会收下,倒不如你后面写的这些,又精巧又投了她的爱好。”
姜贞一想到很快又能和莹姐儿见面,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莹姐儿就喜欢这些有意思的东西,我把库房里那匹青玉马也添上。”
她又凑过来问陈恕,“恕哥哥,莹姐儿的未婚夫将来是不是要去城郊练兵?这样的话,我能不能让莹姐儿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寂寞……”
陈恕半晌不语,姜贞抬头瞧他,发现他薄唇微抿,瞧着不太开怀。
谁惹他生气了?
姜贞摇了摇陈恕的衣袖,被他淡淡看了一眼,而后他伸手把袖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
这是在生她的气?
姜贞感到十分纳闷,他刚回来,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对着她懵懂的目光,陈恕心中酸的冒泡,倒了一盏冷茶徐徐饮尽。
姜贞试探着问道:“恕哥哥,我惹你生气了吗?”
陈恕轻哼了一声,冷着声音道:“方才你说那事,我看不妥。陈莹自有住处,总往外跑做什么?”
他回来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姜贞莹姐儿长莹姐儿短,眼里只有莹姐儿这个好姐妹了,哪里有他的位置。
姜贞瞪圆了一双潋滟杏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浑身冒着酸气的男人是一向稳重自持的陈恕,脱口而出道:“恕哥哥,你这是……在吃莹姐儿的醋?”
陈恕一张俊脸红透,连耳尖都染上艳丽的赤色。
第82章 追查为何害怕?
“胡说些什么。”陈恕别过脸,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姜贞欣赏着他脸上难得的羞赧,轻轻勾唇。
用过晚饭,陈恕没急着去书房温书,而是先同姜贞说了白日同夏文宣的交谈。
姜贞讶异地道:“这夏大人看来的确与王首辅有些矛盾,不过为何觉得你能辖制王首辅呢?”
夏文宣把持都察院,只听命于皇帝,连王首辅也对他客气有加,难道没有办法削弱王首辅的势力?
竟指望陈恕这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洗马。
陈恕微微笑道:“如你所说,这是个陷阱。我无权无势,最好成为他们手中的剑。”
朝堂之争,不见血,却比血肉横飞更加残忍。
姜贞不忍细想,如果真按照夏文宣说的去做,事成之后,陈恕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下场?
陈恕当时并没有表态,夏文宣也没有着急,让他回来好生斟酌。
“夏大人若要拉拢我,应该会透露一些当年的事情,不过与虎谋皮,须得谨慎。”陈恕沉声道。
夏文宣和颜之介看似都是忠于明熙帝,但二人的立场又有些微的不同。颜之介未必会追随太子,但夏文宣的女儿嫁入了东宫,只有太子继位,夏家才能更进一步。
再加上一个王首辅,这局势真是混乱成一锅稠粥。
陈恕抛开这些烦心事,对姜贞道:“罢了,不说这些,上回你让我留意的人,如今有些眉目了。”
姜贞圆眸一亮,忙问道:“如何?”
一旁的红杏已经羞红了脸,悄然转过身去。
姜贞托陈恕打听的是一个姓楚的小掌柜,她陪嫁的布庄常年跟一家裁缝铺有生意往来,这家的小儿子见过几次红杏,姜贞前几日去布庄时,楚掌柜找到她,想要替儿子求娶红杏。
楚掌柜一向老实憨厚,除了谈生意,从不在姜贞面前奉承,因此他能主动说出求娶这样的话,也是鼓足了勇气。
姜贞我见过楚掌柜的小儿子,是个十分白净的年轻人,听说已经过了童生,但志不在功名,前几年就跟着父亲楚掌柜出来做生意了。
至于他为什么会对红杏动心,据说是因为有一日他送成衣来布庄,正巧碰见了姜贞在屋里同掌柜议事,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小楚掌柜本想在屋檐下等候,但红杏让他进来,还让人给他盛了一碗红豆汤。
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小楚掌柜深深记住了红杏的笑脸。
后来红杏跟着姜贞离开了盛京,小楚掌
柜还因此难过了一阵子。
楚掌柜那日不好意思地同姜贞说,“我这不成器的儿子知道红杏姑娘是大掌柜您身边得用的人,一直不敢表露心意,你们离开时,他伤心地连铺子都不想去了。”
因此知道红杏回来了之后,小楚掌柜再也忍不住了,求着父亲来向姜贞求娶红杏。
姜贞觉得小楚掌柜不错,问过红杏之后,她也不抵触,只是羞涩地说任由自己做主,姜贞又托陈恕打听了一下这位小楚掌柜。
陈恕让人去查了楚家,发现这的确是个清白的人家,楚掌柜家里的铺子是祖传的,约有百来年了,家风也正,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衙役,小儿子跟着他做生意。
小楚掌柜本人也是个踏实肯干的青年,街坊邻居的印象都不错。
陈恕也让墨竹去看过小楚掌柜,的确没有什么问题。
姜贞听了以后这才放心,对红杏道:“之前就在想要给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婿,我不舍得你离开我,就嫁在盛京也好,将来还能有空来看看我。”
红杏红了眼眶,回忆起当初被二夫人指给小姐时,她心里是不太乐意的。一个远方来的乡下小姑娘,黑黑瘦瘦,府里人都说她是来打秋风的,可这么多年,小姐一直对她极好,那反倒是比大小姐甚至三小姐身边的丫鬟都过得要更好。
“小姐,我不嫁人了,一直伺候您。”红杏真挚道。
姜贞笑盈盈地摸了摸红杏的发髻,“傻红杏,你能幸福我就高兴了。”
红杏若是不想嫁人,她也不会勉强,但说起小楚掌柜,红杏难得地露出了羞涩的神情,她心里也是愿意的。
墨竹在一旁笑道:“恭喜红杏姐了,我也盼着少爷给我找个媳妇儿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
红杏的身契在姜贞手上,姜贞已经决定,等红杏成亲时,就将身契还给她,从此以后,红杏就不再是奴籍了。
唐嬷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和善的主家,她从前的那个主家虽然也是好说话的人,但对待下人只能说是不随意打骂,绝对做不到像陈夫人这样发自真心的关怀。
*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秋雨,放晴以后,枝头的桂花落了一地,只留下一抹残香。
陈恕下了值,嘱咐墨竹去买一些宣纸,自己去西市买姜贞最近爱吃的桂花糕。
正排队的功夫,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二将一包糕点交给穿青色衣袍的中年男子,笑着道:“还以为沈老爷今日不来了,幸好掌柜的给你留了壮馍。”
那男子说了句什么,付了银钱转过身要走。
陈恕凤眼一凛,挤出人群,悄悄跟上沈德龄。
自上次许世清将胡善泓拉下马后,沈德龄失去了靠山,在工部很快被排挤下去,据说因为一件小事丢了官。陈恕还曾去沈家找过他,想要探求更多当年的真相,但沈家已经搬走了。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盛京,也没有多的精力在关注沈德龄了。
回到京中,他曾多次打探沈德龄的消息,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工部的官员说,沈德龄做官时与同僚都是泛泛之交,谁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姜贞昨日还在同陈恕说,要多找些人打听打听,今日就被陈恕给遇到了。
许久不见,沈德龄似乎沧桑了许多,他原本是个高大结实的中年男人,但如今佝偻着背,走路也变得极为缓慢。
穿梭在人群中,他就像是一滴水,融入江河一样无声无息。
陈恕一直跟着他,眼见他走出西市,在一个卖菱角糕的小摊面前驻足,问了几句,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沈德龄穿过闹市,走到了城南的坊市,这里是盛京著名的贫民窟,住着的大多都是穷困潦倒的百姓,几家人吝一间屋子住都是常态。
他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无视地上腐臭的菜叶子,缓缓走入一条幽深小巷。
巷尾一扇木门开了,沈德龄走进去带上了门,陈恕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孩童的吵闹声,还有妇人的骂声,吵闹如同菜市。
天色已晚,陈恕记下此处地址,返回西市去和墨竹会合。
墨竹正在点心铺外面急得打转,他去买个宣纸的功夫,自家主子就不见了,他也不傻,先花钱找了个人去陈家传话,自己就在点心铺外面等候。
终于见到陈恕,墨竹忙迎上来,着急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夫人怕是要急坏了!”
陈恕轻轻颔首,心道这桂花糕只能改日再来买了,先回去同贞贞说说今日的事吧。
回到家,姜贞果然也很着急地在门外徘徊,她最近很担心夏文宣或是王首辅对陈恕不利,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有时候手段也很简单。
陈恕一踏进门,微黄的灯火便将他带着寒意的衣袍染上暖意,姜贞迎上来,着急地扶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几番。
“莫急,贞贞。”陈恕拉着她的手,指骨交缠,姜贞感受到他的力量,终于松了一口气。
二人牵着手走到榻边坐下,墨竹和红杏留下一壶温茶退出去,贴心地为二人掩上了帘子。
“恕哥哥,今日是遇上什么事了吗?”姜贞攥着他的手微微颤抖。
她十年如一日的叫着他“恕哥哥”,陈恕从未特意要她叫过“夫君”,比起夫妻之间常见的称呼,她口中“恕哥哥”这三个字,让他每每听到都心生爱怜,好像他们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微风一吹,她五色的发带便缠绕在他的衣襟。
陈恕忍不住凑过去亲在她粉润的唇上,姜贞“呀”了一声,露出一点玉齿,陈恕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埋在她馥郁的颈窝里说话。
“今日在点心铺看见了沈德龄,就追着他回家,抱歉让你担心了。”陈恕低声道。
姜贞转过头,脸上还有方才被他亲吻之后的淡淡晕红,惊讶道:“他如今住在哪里?你同他说话了吗?”
陈恕摇了摇头,“住处我记住了,就在金水巷,但是没有同他说上话,他如今似乎是与旁人住在一间院子里,这么晚了不好打搅别人。”
也是,姜贞“哦”了一声,胡善泓倒台,沈德龄一定有所警惕,他们不能打草惊蛇。
陈恕思索道:“这人似乎经常去西市那家点心铺,我明日让墨竹打听打听,这几日你先找几个人在他家附近守着,不要惊动他。”
姜贞满掩心头的激动,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他们更接近当初的真相,除了夏文宣,便只有沈德龄了。
但要想从夏文宣口中得到有用的讯息,无疑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样看来,沈德龄这边要容易许多。
当初在酒楼中,姜贞曾试探过沈德龄,知道父亲手里捏着一本什么册子,才引起了杀身之祸。而沈德龄当初的神态,并没有那样镇定,说明他心中在害怕。
为何害怕?是因为背叛了昔日的上司和好友吗?
既然他会害怕,说明他还记得往日同爹的情谊,姜贞想从这里入手,让沈德龄说出真相。
第83章 执着凭什么?
沈德龄如今居住的金水巷,周边鱼龙混杂,姜贞只用了一把铜板,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沈家从去年六月就搬到了这里,和另一大家一人租住在同一个院子,沈德龄在一家漆器店当账房,妻子儿媳妇给人浣衣挣家用。
沈德龄的两个儿子还在读书,如今日子过得很拮据。
姜贞打听清楚以后,派人去西市那家点心铺蹲守了几天,但沈德龄再没有去过,每日就在漆器店和家中往返,脸上满是愁苦。
姜贞决定早日行动,沈德龄如今正是脆弱的时候,容易被套出话,事不宜迟,在半旬后的一个傍晚,她拦住了正从漆器店回家的沈德龄。
青布马车停在小巷口,也有几分打眼,沈德龄原本正垂着头快步行走,被阴影罩住眼前,抬起头时脸色疑惑。
车帘掀开,露出姜贞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沈叔叔,别来无恙啊。”
沈德龄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二人依旧来到上回叙话的那家酒楼,沈德龄明显有些惊诧和不自在,姜贞让他坐下,他惶惶不安地只沾了凳子的边。
姜贞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袅袅茶烟让沈德龄的眉目看不清晰。
屋里长久的沉默,针落可闻。
“贞贞……你是何时回来的?”半晌,沈德龄低声询问道。
姜贞能从他的语气当中判断,沈德龄是真不知道他们已经回京。
沈德龄面对她不解的神情,讪讪一笑,“抱歉,我已经离开朝廷多时,如今就是柴米油盐,并不太清楚外面的事。”
姜贞故作惊讶地问道:“这是为何?沈叔叔?”
沈德龄苦笑一声,“罢了,我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当初若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沈德龄懊悔自己一时顺口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垂下头。
姜贞心中一紧,按照昨晚同陈恕商量出的计策,莞尔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送到沈德龄面前,“沈叔叔,之前回盛京途中,路过元真太子庙,听当地百姓说极为灵验,便也为你求了一道平安符。”
她紧紧盯着沈德龄的神色,听见元真太子庙几个字之后,沈德龄突然浑身一颤,扶着茶盏的手抖动如同筛糠。
沈德龄不敢看眼前精致黄绸覆面、系着络子的平安符,心口疯狂跳动,一些沉重的往事浮上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不至于在姜贞面前失仪。
姜贞轻柔地声音接着道:“要说这元真太子庙当真神奇,我年幼时曾经听旁人说起过,不过不曾亲自瞻仰它的风采。那日跟随夫君一起到庙中去,才发现个难得的宝刹。”
一字一句犹如催命的符咒,拼命的往沈德龄的耳中钻。
他嗫嚅着嘴唇,坐立难安,深秋的天气竟出了满头的汗。
姜贞还在说,但沈德龄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慌忙之中碰到了茶盏,温热的茶水淌了满桌。
沈德龄忙起身,慌张道:“贞贞,不好意思,我……我家中还有些事……”
“沈叔叔。”姜贞勾起唇,一语惊破天,“一提到元真太子庙,您怎么如此害怕?”
沈德龄蓦地抬起眼,否认道:“没有!贞贞,我怎会害怕?”
姜贞深深进他的双眼,从这双浑浊的眼睛中看见了畏惧,怀念以及无尽的愧疚,她缓缓地道:“沈叔叔,曾经我将您视作除祖母之外最亲近的长辈。爹离世后,没有您送来的粮食和棉被,我怕是早就死了,您知道吗?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奉上年节,您会来看我,给我带书和玩具。”
她的声音轻柔,似乎是一阵春风,让沈德龄慌张的心逐渐平静。
眼前温婉美丽的女子,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
最开始,他是听从命令监视着姜家,姜和藏起来的东西至关重要,他曾偷偷的寻找过许多次都没有下落,因此上面的人让他不要离开原武县。但后来,他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存着怎样的心思。
起初他心里是怀着对姜和的愧疚,姜贞被姜和的兄长夫妻二人欺负,看不过去于是送了些不起眼的东西。
后来有一次,他看到姜贞对着一个断掉了翅膀的竹蜻蜓哭泣,那时候小小的姜贞哭着说,竹蜻蜓是姜和从前给她买的玩具,别的都被大房的几个孩子抢走了。
对上女孩与姜和一样澄澈又明亮的一双圆眼睛,沈德龄那一刻软了心肠。
沈德龄眼中片刻的失神,让姜贞淌下了泪水,前世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始终坚信着沈德龄,她不知该不该庆幸,沈德龄对她也不是全然假心假意。
“所以……”姜贞哽咽道:“沈叔叔,我知道你知晓当年的真相,我并非要你帮我爹做什么。我只想求求你,告诉我,当年我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触犯了上面的人的忌讳?”
沈德龄沉默着,从方才的感伤中回过神来,他的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拉扯着,一个小人告诉他,就把真相告诉姜贞吧,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不容易,何况姜和对自己有恩。
另一个小人又反驳,说如果说出来姜贞定然会为姜和求个公道,那时他便永无宁日了。
他清楚地知道,那件事只能永远烂在心里。
沈德龄痛苦地皱着眉,乞求着说,“贞贞,沈叔叔不能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如今你有疼爱你的夫君,日子过得这么好,何苦再去纠结那些事呢?”
姜贞眼圈通红,撑着身子站起来,朝沈德龄讥讽一笑,“沈叔叔,你问我何苦追寻真相?我爹是个清官,是个能为了百姓连女儿都顾不上的好官,如果他还在,我会过得更快活。他的死,明明就不是意外,凭什么要我忍受!难道就因为他们位高权重,我们这些卑贱的人就该被践踏?凭什么?”
沈德龄满脸惊骇,缓缓闭上眼,他没有想到,那个当初抱着他的腿软软撒娇的女娃娃,如今变得如此刚直,似乎浑身都长满了刺,不把别人刺的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面对姜贞决绝中带着期盼的目光,沈德龄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几番踌躇,还是摇了摇头。
“贞贞,我真的不能说。”
他也下定了决心,抬脚欲走。
姜贞对他失望透顶,恨恨地道:“沈叔叔,今日不告诉我,我早晚有一日也会知晓。我爹的事就是和元真太子庙有关,对不对?”
沈德龄猛然顿住脚步,脸上的血色飞快消失,抖着嘴唇不敢回答。
“贞贞,真的不要再查了,沈叔叔不会害你的。”沈德龄驻足良久,屋内潮湿的空气似乎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堵住,让他浑身战栗,无法喘息。
他快步离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姜贞就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
她心中一沉,原本只是试探,没有想到沈德龄的反应足以证明,吴参政当时的暗示并非空穴来风,爹果然同元真太子庙有所牵扯。
沈德龄如今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希望恕哥哥那里能对他造成致命的一击。
姜贞从袖中取出帕子,细细地擦干眼泪,方才眼中的柔弱一瞬消失,眉宇间尽是孤绝。
沈德龄一路疾行,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
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的妻子和儿媳妇还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在浣衣,自从他失去了工部的官职,一家人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
见他回来,脸色十分难看,妻子忙迎上来,担忧地问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没有拿到工钱吗?”
沈德龄浑似木胎泥塑,麻木地从袖袋中掏出一个荷包,“这是工钱。”。
妻子惊喜地接过荷包,掂量着里边儿的数量,与以往并没有多少差别,甚至还多了一些,心头高兴,但看见丈夫难看的脸色,疑惑道:“既然拿到工钱了,怎么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
沈德龄心里翻江倒海,却又不能同妻子说太多,只摆了摆手,疲惫地回到屋里。
尽管如今屋宇狭窄,但因为两个儿子要读书,因此沈德龄还是将堂屋的一角僻出一个单独的房间,当作二人的书房,他每日回来,都要先去看看两个儿子的功课。
走进书房,儿子们正满头苦学,与以往沉重的表情不同,今日二人谈笑生风,看起来很是高兴。
沈德龄稍微回过神,走过去笑着问道:“怎么?今日在书院有什么收获?”
大儿子沈越激动地回道:“爹!我们今日得到了陈先生的指点!”
沈德龄一愣,他不记得书院里边儿有一个姓陈的先生。
这时二儿子嗔道:“爹,您要是早告诉我们陈先生学问如此渊博,我们还何必去读那劳什子书院呢?”
沈德龄纳闷道:“哪位陈先生?”
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沈越小声回道:“就是住在
桐林巷的陈先生呀,爹您忘了?他和他的妻子从前还来我们家吃过饭呢。”
不过当时陈恕是穿着常服来的,也没刻意展露才华,沈德龄又故意不想让家人与姜贞夫妻俩接触过多,因此没人知道陈恕是去年的榜眼。
沈德龄脸色一白,嗫嚅道:“他……同你们说了什么?”
提到此事,沈越更加激动了,拿起桌上的文章给沈德龄看,“爹!陈先生竟然曾中过榜眼,您看,这是他给我改过的文章,夫子都震惊了!”
沈德龄只感到头脑中一片嗡鸣。
第84章 真相我只信事在人为!
沈越只见他爹面如金纸,摇摇欲坠,不解地问道:“爹,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德龄缓过神,疲惫地摆了摆手,他忽然察觉到,姜贞到底有多执着,她准确地掐住了他的命脉,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是否应该将真相告诉姜贞。
沈越一向懂事,以为爹是因为自己同陈先生来往不悦,立马放下手上的文章,担忧道:“爹,如果你不悦,那我以后便再也请教陈先生了。”
他心里很遗憾,夫子都说了,陈先生的学问精深,跟着他学习必定大有进益。
沈德龄沉默不语,一番煎熬之后,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儿子日渐消瘦的肩膀,“爹没有不悦,陈先生满腹诗书,有他指导你们,爹很放心。”
或许,命运就是给他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前十几年他为了那个秘密日夜难安,曾得到了一些东西,如今尽数失去之后,却还要靠这个秘密让后人得到荫庇。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沈德龄妥协了,从书房离开后,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卧房走去。
桐林巷陈家,姜贞正与陈恕说起沈德龄。
“看来就是我们想的那样,元真太子庙一定有秘密,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沈德龄都十分害怕的样子,或许这条路行不通。”姜贞叹息道。
陈恕宽慰道:“不一定,他如今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后人受到牵连,我今日见过他两个儿子,试探了几句,他们完全不知道当年的事,沈德龄将他们护得很好。”
最害怕的是一个人没有弱点,像沈德龄这样,有最在意的人,其实并不太难拿捏。
姜贞却想远了,“他当初,或许也是因为家人背叛了我爹。”
沈德龄入京之后,多年来只是一个工部主事,若说是为了前程,他的同僚都说沈德龄志不在做官。
陈恕叹息一声,“或许如此吧,我也更愿意相信他是受人威胁。”
几番接触下来,沈德龄其实并不算一个根子上很恶劣的人。相反,他平日老实又木讷,工部的人说只有涉及到治水一事,他才会体现出几分灵动。
姜贞看着窗外打扫庭院的小丫鬟们,心情就像那树梢的落叶一般纷乱无序,对沈德龄,她倒不至于同情,只是有些唏嘘。
陈恕让她不要担心,最迟三日沈德龄一定会找上门的。
而沈德龄来的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早一些。
翌日是陈恕的休沐日,原本二人是想去郊外的枫树林游玩一番,但刚吩咐青松去驱车,门房就进来说有位姓沈的客人到访。
二人一愣,吩咐丫鬟将人带到外院书房,竟果真是沈德龄。
他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长袍,手脚拘谨地站着,姜贞请他坐下,他摇了摇头,一脸苦笑。
“贞贞,明人不说暗话。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罪孽深重,本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我的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沈德龄目含惭愧对姜贞道。
姜贞听出来他的暗示,但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淡淡地道:“沈叔叔,你要明白,即便你今日不说,我早晚也能查出来,并不是非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
他没有同她谈条件的资格。
沈德龄苦笑更深,姜贞的性格同她父亲一样,从不会迫于威逼而低头,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她示弱,以求唤起她一丝温情。
而他们之间,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温情呢?
沈德龄再一次妥协了,顶着陈恕和姜贞冷淡的目光,缓缓道:“我原本不过一个举人,得到大人的赏识,才能当个闸官,跟着大人六年,我实在是敬佩他。他是个好官,从不贪百姓的一分一毫,为了治河,几乎付出了毕生心血。”
他的目光充满了怀念,“那时我跟着大人,去挖河堤,修大坝,虽然很累,但看着周围百姓们的笑脸,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可惜的是,大人性格刚正,当初原武县上游的河间府一段,正在修运河,大人忽然上书,说走访了原武县附近,发现洪灾频发的关键泥沙淤积在下流,应先治沙再治水,但当时的知府胡善泓并没有答应,因为如果要先治沙,势必会耽误运河的竣工。”
沈德龄颤抖着唇道:“你们应当知道,主持修建运河的是王首辅,他知道这事后便对大人心生不满,认为岂能因一县之小事,耽误国之大事?”
他说的这件事姜贞并没有特别惊讶,当初公公陈二爷也这样同陈恕说过。
沈德龄注意着她的神情,心道姜贞果然已经知道许多事了,自己幸好没有隐瞒。
他接着道:“但这只是一件小事,真正致命的,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
沈德龄深吸一口气,紧紧攥着衣袖,“太子三岁即将出阁读书,对于这个唯一的儿子,陛下十分重视。胡善泓为了讨好陛下,曾在太子出生时献上一座重达百斤的太岁,耀称是太子降生伴随的祥瑞。太子出阁,意味着皇室后继有人,胡善泓便四处宣扬,太子是真神在世,并打算在当初发现太岁的地方,也就是爻河的附近给太子建庙。”
“那处原来是片浮岛,胡善泓起山填土,改成一处小山坡,他怕会影响河水的流通,知道大人极善水利,于是请大人前去探看。”
沈德龄说到这里,忽然全身开始战栗,牙齿磕巴,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那时我跟着大人一同去的,他发现那庙如果建成,会将底下的水流一分为二,长期如此,会影响下流河水的路径,导致河水改道,长此以往,可能会把下游原武县和附近几个县的河堤冲垮,而且本身是浮岛,地基不牢,很容易坍塌,因此并不建议在此处修建。”
他颤抖着声音道:“胡善泓起初不信,找了附近一个村子的壮丁来修庙,结果修到一半庙垮了,几十个壮丁尽数被埋在了庙底。”
姜贞猛地睁大了眼,元真太子庙她也去过,从未想到那恢宏的庙宇底下,埋着那么多人的白骨!
陈恕也吃了一惊,皱眉问道:“一夕之间死这么多人,难道朝廷没有察觉?”
沈德龄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无奈与忌惮,“陈大人也是朝廷中人,如何不知,当时王家如日中天,胡善泓是王首辅的心腹,他将那几十个壮丁塞在因运河而亡的名单中,谁又敢置喙?”
姜贞不可置信,几十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随意的抹去了?
沈德龄苦笑,“当时我们亲眼目睹这一切,但大人聪明,并没有直接揭穿胡善泓,他假意不知,躲过了胡善泓的几番试探。”
“回到原武县,大人便一直在暗中收集那几十个壮丁的信息和胡善泓草菅人命的证据,我害怕这事引来祸端,多次劝说大人不要再继续追查,但大人哪里听我的?他认定了胡善泓的卑劣,便决心要为百姓们讨个公道。”
“我知道大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将收集到的所有的证据写在一本册子上,打算直接上达天听,但我……”
沈德龄痛哭出声,捂住了脸,“胡善泓察觉到了,用我的妻儿老小威胁,我没有办法,只好向胡善泓透露了大人的行踪。”
“后来的事我便不知道了,总之不久之后大人便……”
沈德龄不想被外面的下人听见动静,连哭泣都是无声的,但泪水汩汩而出,脸上是浓浓的愧疚。
陈恕和姜贞都起身,目光冰冷。
姜贞寒霜覆面,但身子其实摇摇欲坠,脸色苍白,陈恕扶着她,被她轻轻推开。
走到沈德龄面前,姜贞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让她对沈德龄仅存的一点可怜也消失殆尽。
她流着泪,咬牙道:“沈德龄,你有苦衷,我要是我爹,也不想见到你家人因此而被牵连,但你这么多年以来,就没有觉得愧疚吗?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背叛我爹讨来的好处!”
沈德龄流着泪疯狂摇头,“不,贞贞,我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但我没有办法,他们把我看得紧紧的,我逃不掉……”
也
就是胡善泓死后,他才轻松一些。
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当胡善泓倒台后,他被工部赶出来,心里是失落还是庆幸。
也许都有吧……
他时常在想,若当初没有那件事,他依旧当着大人手下的闸官,跟着大人四处奔走,就算风吹日晒,也是正大光明,不必像如今一样像只过街老鼠一般。
只可惜没有如果。
沈德龄伏地痛哭,跪在姜贞的脚下乞求她的原谅,但姜贞只是淌着泪,倔强地不肯看他。
陈恕叹了口气,走上前将姜贞拥进怀里,她顿了一下,埋首在他胸膛。
不一会儿,胸口便沾上一片潮湿。
陈恕心口针扎似的疼,半搂半抱地撑着姜贞,对沈德龄冷声道:“你隐瞒了一部分吧。以姜大人的性格,既然会把计划告诉你,就一定会想好你的退路,恐怕他早就想到了办法安顿你的家人。”
沈德龄浑身一凉,整个人像失去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上。
的确,正如陈恕所说,其实大人早就秘密将他的妻儿送去了别处,只是他的爹娘因为祖宅在原武县不肯走,恰好被胡善泓捉住了。
姜贞在陈恕怀里发泄了一通,将两辈子的痛苦哭了出来,泪水快要哭尽,才抬起头,方才伤心的神色转而又变得坚决。
“沈德龄,你虽有苦衷,但我不能原谅你,你曾对我有恩,但也是我的仇人,从今以后,你我没有情分,将来,我一定会为我爹寻个公道,下次见到你,我绝不会手软。”
沈德龄怔忪点头,目光涣散。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哀鸣,最后一次善意地劝道:“贞贞,你斗不过他们的,这就是命……”
就如同他的命一样。
姜贞冷冷道:“我不信什么命,我只信事在人为!”
第85章 戒备有所警惕。
沈德龄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房里,姜贞也扶着头,眼前一片晕眩。
她终于知道了真相,可这太过残酷。
陈恕牵着她走到岁寒四友的屏风后,这里安置着一张小榻,是平时他公务繁忙时小憩的地方,姜贞一坐下来,倚进松软的迎枕中,独属于陈恕身上的草木清香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几分。
“贞贞,不要急,我们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陈恕倒了一盏温水,送到她手边。
姜贞顺从饮下,温热的水淌过喉咙,滋润了干涸的喉咙。
陈恕斟酌道:“如果沈德龄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件事第一凶手是胡善泓,但此人已经伏诛,其家眷也充为罪奴。至于胡善泓身后的王首辅,我们要从长计议,他不好对付。”
姜贞也明白这个道理,忽然灵光一现,“之前沈德龄问过我,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册子,那册子应该就是记载了胡善泓的罪证。”
陈恕让姜贞仔细回想,到底知不知道那册子的下落。
可姜贞真记不起,爹去世时她还小,前世直到临死前,也没见过什么珍贵的遗物,上一次沈德龄提起此事时,姜贞还特意写信问了扬州的祖母,但祖母也说没有什么东西。
二人不解地对视一眼,忽然之间,福至心灵,齐齐喊出声,“那封信!”
若说真有什么遗物,要不是姜贞的爹留给他的,而是老太爷去世之前,曾当着陈恕的面,交给姜贞一封信。
当时老太爷说,如果将来姜贞的夫君位高权重,那便可打开那封信,但如果她只想过平凡的生活,便不必在意。
且最后老太爷还交代陈恕,如果姜贞将来有事相求,一定要帮忙。
二人冥冥之中都有一种感觉,那封信一定同姜父的事有关。
姜贞连忙起身,亲自去卧房中寻找,那封信一开始就被她带在嫁妆箱子里,一直没动过,因为这么些年,她虽然没有忘记老太爷的话,但也很难将信和爹的事联系在一起。
没有费很大的劲,就在箱子底层找到了信封,经过这么些年,本来就泛黄的信封更加沧桑,捏在手中都要碎成粉末。
姜贞看了陈恕一眼,他轻轻颔首,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抽出一张单薄的信纸。
出人意料的是,信纸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姜贞认出来是她爹的字迹,但写的都是一些胡乱的诗文,密密麻麻的,似乎找不到什么规律。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还是没有什么线索。
这些诗文似乎只是他爹随意写下的,让陈恕来看,平仄并不押韵,藏头藏尾也不像。
二人陷入了困境,尝试了许久,都没能从这信里得到什么讯息。
陈恕摩挲着信纸,垂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小时候与老太爷玩过的一个游戏。
幼时他也曾有过一段任性的时光,那时才五六岁,自诩过目不忘,常常白日玩耍,晚上才将老太爷布置的课业匆匆看一遍,第二日应付过关。
老太爷为了治他,便给了他一本《说文解字》,让他按照部首将一篇文章里所有的字拆解开,再依次排序。
陈恕按照这个方法,将信上的所有的字按照部首抄下来,然后按照《说文解字》上的顺序重新排序,惊奇地发现,这样写下来以后,纸上记录的全是一个个的人名。
姜贞脱口而出道:“这一定是那些被压在太子庙下的百姓!”
陈恕找了一页纸,重新将这些人名抄下来,数了数,一共有五十三个。
看来沈德龄并没有骗他们。
陈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必当年岳父离开原武县后,便察觉到了有人在追查他,于是找到了太爷爷。”
他的话让姜贞想起许多年前,老太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复杂的目光。
老太爷不止一次说过,她的眼睛与爹的一模一样。
她以为那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因为在她前世的记忆中,对陈家并没有什么印象。
爹也只是同她说过,有个陈叔叔在扬州。
“太爷爷或许就是不想你被卷入这场风波,才在临终前给你留下那样的遗言。”陈恕叹息道。
但是这当中一定还有别的隐情,姜父离开扬州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太爷爷在其中又做了什么?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只有眼前这张记录了那五十三个冤魂名字的纸张。
姜贞当机立断道:“恕哥哥,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查下去。就从这些人身上入手,他们虽然已经去世了,但一定还有家人在河间府。”
陈恕有些担心,他并不是不赞同姜贞去查这件事,但是他如今脱不得身,姜贞又如此坚决,让她一个人去,他怎能安心?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他如今早已明白她的固执,心里虽为她担忧,却并没有劝阻。
陈恕点头道:“好,我会找人护送你。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外只说你是听从家里的安排,回扬州去帮着母亲为莹姐儿操持婚事。”
他如今有些后悔,不知沈德龄今日来陈家,会不会引起王首辅的注意,姜贞要走,还要趁早。
姜贞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方才沈德龄离开时,她都是让人给他包了几包点心提在手上,伪装只是普通的走动,但沈德龄哭成那样,若有人存心关注,一定会发现端倪。
“恕哥哥,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出发。”姜贞郑重道,陈恕一脸严肃地叫了墨竹进来,吩咐他去找十来个侍卫随姜贞同行,自己又跟着去了一趟柳大儒的府邸,借
来了几个厉害的暗卫。
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做什么,但柳大儒何许人也,心如明镜,早已察觉出陈恕一脸平静之下的波澜起伏。
柳大儒扶着长髯幽幽地道:“怎么?还是决定趟这滩浑水了?”
上一次陈恕还不算完全参与其中,就被颜之介大手一挥贬出盛京,差点回不来,他还以为陈恕不会再有勇气了。
陈恕低眉敛目,“老师,此事重大,不得不不为。”
柳大儒也无意探知到底是什么事,不过聪敏如他,已经猜到陈恕要这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应该是为了保护他那位夫人。
姓姜的夫人……
陈恕对他道了谢,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柳大儒却在想,从前觉得陈恕这样的英才,太过儿女情长不好,能青史留名的男儿,哪个不是辜负了女子的?
但这一路看来,陈恕过分理智冷情,若没有他的妻子,将来或许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忠臣,只会是一个被权力主导的动物。
是因为那点温情,才让他有血有肉。
陈恕陪着姜贞收拾了行李,既然是要做出回扬州探亲的模样,就要把戏演好,姜贞浩浩荡荡地采买了许多盛京特产,翌日,装了整整一个马车的行李,慢悠悠地出了城门。
如二人所料,王首辅并非没有眼线,那日沈德龄从陈家出来,被他的眼线尽数看在眼中。
姜贞一出城,王首辅就得到了消息。
彼时他正召集几个心腹在书房议事,明熙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月初,刚下完早朝,便在寝宫吐了血。
明熙帝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于是放松了对太子的监管,这些日子,已经在渐渐地放手一些朝政。
太子能够接触政事,对于王家来说显然是好事。
然而,太子性格中的懦弱、犹豫,也暴露无遗,有的朝臣在私下常议论,道太子不堪重任。
王首辅把几个心腹叫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出个主意,封住那些人的嘴。
正好手下来禀告陈恕的事,王启恒眉目一冷,挥手叫人下去,扫视了一眼座下众人,肃然道:“姜氏出盛京了,莫非是知晓了姜和之事?”
颜之介就坐在他手下第一位,话音一个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咯噔一下,突然疯狂跳动起来。
难道陈恕已经知道了?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多年来的伪装让他此刻能尽量维持表面的镇定,跟着众人一起露出惊讶的神情。
王启恒转过眼来看着他,“少斋,你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理?”
他已年过古稀,松垮的皮肉上却嵌着一双鹰隼般的厉目,颜之介拧眉道:“老师,即便他们知道了,可姜氏一介妇人,能做什么?”。
其余几人皆是附和,有人还道:“当初沈德龄查了姜家多年,都没有找到姜和藏起来的东西,他们手中如果有,早就有动静了。”
王启恒轻轻颔首,觉得他们说的虽然有道理,不过以他多疑的性格,还是觉得这事要更加的注意。
他扭头看向颜之介,皱眉道:“少斋,你万般皆好,就是有些妇人之仁。当年就应该斩草除根,杀了这姜氏女。”
颜之介面露愧色,“老师,你一向知道我的,若没有您,以我之拙劣,怎能走到今日。”
他十分恭敬,王启恒微微一笑,掩住眉目中的那点戒备,亲手将他扶起,“少斋,此言差矣。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得意门生。”。
众人皆起身恭维,颜之介低下头,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第86章 九指疯子
城门外,马车走出不到十里路,红杏下车去倒痰盂,回来后便小声同姜贞道:“小姐,侍卫说有人跟着我们。”
姜贞轻轻点头,她早已料到这一路不会平静,吩咐道:“不用慌张,让青松慢慢赶车。”
她打算这一路都慢悠悠地走,越闲适越能让人放松警惕。
但过了几日,侍卫暗中告诉她,跟着她的人,不止一批。
姜贞一愣,红杏有些焦急地低声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陈恕派来保护她的侍卫,大约有二十来人,武艺高强,至少这一路姜贞都没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但如果跟踪的人如果太多,怕是不太好对付。
姜贞观察了两日,发现这两批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主子,有一批人想害她,在路上多次尝试谋害她,但往往关键时刻,另一批人又会出手保护,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出了保定,姜贞便放弃了马车,选择走水路。
一路上,她吩咐人四处采买特产,好像真是为了回扬州探亲。
到了河间府,跟在身后的两批人互相牵制,没有什么动静,姜贞将船靠在码头边,叫人请来了府城当地一家布庄的掌柜,购买了几大箱子此地出名的豫锦。
趁着船上人流涌动,姜贞钻进一口大箱子,就这样下了船。
而红杏则换上她的衣服,代替她一路往扬州去,等姜贞处理好这边的事,再悄悄回去与红杏汇合。
姜贞在府城的客栈中等了两日,没有异动,才动身去元真太子庙附近查探消息。
解密之后的名单上人名太多,一打听才知道,随着运河修建完成,元真太子庙附近的村落几经迁徙,难以寻到线索。
姜贞找到在附近开了许多年客栈的掌柜问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掌柜倒是记得当年修建太子庙的那些壮丁们,但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们是被府衙招来的,吃住都在山上,我也就是去给当时监守的衙役大人们送过两回饭菜,里面那些人是一个都不认识。”
姜贞脸色落寞,掌柜看她一个小姑娘,说话又不是当地口音,以为是来寻找当年的亲人,心肠一软,仔细回想了一下,猛地拍了拍手掌,“唉!我知道有个人,他应该知道当年的事!”
这话让姜贞眼睛一亮,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掌柜挠了挠头,“当时他们在山上找了一个厨子,姓王,原来是在一家酒楼做后厨的,宰鸡子时切掉了一根手指,于是有了个诨名,叫王九指,他应该知道当年的事。”
姜贞急忙问道:“那请问我如今该去哪里寻那王九指?”
“寻?”掌柜摇了摇头,“不用寻他,他就在太子庙外边儿,不过人早就疯了,整日胡言乱语的。”
姜贞吃了一惊,带着失落离开了客栈,脚步迟缓地朝山上走去。
秋风萧瑟,去朝拜祈福的人依旧不少,有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妇人,在家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爬着台阶。
每当她想要停下来休息,身旁的家人就会劝她,道太子庙一向灵验,必须要一口气不停的走上去,才能得到真神的护佑,一举得男。
那妇人明显脸色已经不好,但听了这话,也只能继续抬脚。
姜贞驻足,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往上爬着台阶的,大多是有事要求神拜佛,面色凝重又满怀希冀,下山的人们,手中颈上都戴着明黄色的符咒,一脸喜气洋洋,似乎真的得到了真神的保佑。
可他们从不知道,上面供奉的是真神,下面去埋葬的是几十具白骨。
到底是庙宇还是地狱?
带着潮气的风吹拂在脸上,姜贞麻木地拾阶而上,蓦地忽然想起,当时他们的确在太子庙旁边遇到过一个疯乞丐。
他还曾说,这太子庙是魔窟!
姜贞立刻抬脚往山上快步走去,赶到庙门,四处寻找一番,上回那乞丐躺着的松树下,如今空空如也。
她寻了个洒扫的小沙弥,借口自己是来还愿的,暗中打听从前在这儿的那个疯乞丐。
“施主宅心仁厚,九指大叔已消失多日,庙里也没有他的下落。”小沙弥手掌合十道。
对于姜贞这种善人,他见得多了,九指虽是个疯疯癫癫的乞丐,但就在太子庙跟前,有远方而来的人看他可怜,也愿意施舍一些食物或是铜钱。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姜贞不太甘心。沿着庙宇附近寻找了几遍,都没有王九指的踪迹。
无奈下了山,天色渐晚,姜贞就在码头附近买了一块煎油饼。
正与摊主闲聊着,忽然有一艘小渔船靠岸,几个渔夫唉声叹气地下来,坐到一旁说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下流河都干了,另一边又是洪涝,哪里有鱼?这是不要我们活啊!”
几人面上都透露着愁苦,对着空空如也的渔网叹气。
“对了,你今儿捞着啥了?吓成那样?”其中一人问道。
“唉,别提了,捞到个死人!吓了我一跳,瞧着像是那疯乞丐。”同伴倍感晦气地道。
姜贞一愣,屏气凝神听完了几人的对话,心中一凉,王九指如果死了,她可就难办了!
从几人的对话大致得出了位置,姜贞雇了一只船,前去搜寻王九指。
还没走到,船夫就在半路上发现了被冲到岸边的王九指。
姜贞急忙吩咐船夫将船划过去,王九指浑身湿漉漉地,像只水鬼一般无声无息地躺着,瞧着真像是活不成了。
船夫见过世面,也认识这个疯乞丐,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舒了口气道:“还好还好,还有一口气,没死透。”
姜贞也松了口气,故意装作惊讶地询问道:“老伯,你认识他吗?”
船夫笑了笑,“这人谁不知道,王九指嘛,一个疯了的乞丐,常常来找我要酒喝呢。”
姜贞又面露嫌弃道:“是他啊,可我听说,这个疯乞丐四处传播太子庙的谣言,咱们还要救他吗?”
船夫摇头道:“贵客不知,这疯乞丐虽然疯疯癫癫的,却不是个坏人,不然我先帮你送过去,再回来接走他。”
姜贞咬了咬唇道:“老伯,您也不容易,罢了,我就当给家人积福了,把他背到船上吧,我找人给他治病。”
船夫大喜过望,他的日子的确不容易,这位贵人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那我便替他多谢贵人了!”船夫笑着道。
回到府城,姜贞立刻请了大夫,王九指伤的很重,大夫说应该是先从山上坠落,又掉进河里。
王九指腿骨折了,大夫说以后或许要成个瘸子。
他如今昏睡不醒,是因为伤口泡了水,导致的发热,等喝了药,隔日就能醒过来。
第87章 小午还有个活口。
王九指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的路。
他的鞋袜湿透,河滩边杨柳依依,一群水鸟在低空盘旋,蓄势待发,等着捕捉河中肥美的鱼儿。
这儿是哪里?他要做什么?
王九指迷迷糊糊,眼前只有一条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涉过河滩又攀上无数台阶,终于到达了一间草棚前,草棚后是一座快要修缮完全的庙宇,夕阳下隐约透露出一角金碧辉煌的屋檐。
草棚外坐着几十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笑呵呵地同他打招呼,“王师傅,今儿吃什么好吃的?昨日那烧萝卜比肉还好吃呢。”。
王九指终于想起来,他是来做饭的,已经是午时了,这群辛苦了一早上的壮丁等着吃饭补充体力。
他也笑着回答,“我这就去做饭,大伙稍等一会儿。”
他走进草棚,拎起熟悉的锅碗瓢盆,外面传来人们说笑的声音,这群壮丁来自周边的村落,本性朴实,庙里的活又累又苦,但每月有三十钱,众人都很满意。
王九指嘴角噙着笑做了几盆菜,他自幼就跟着父亲在厨下,做饭麻利得很。
“开饭啦!”
王九指朝外大喊了一声,但并没有得到回应,疑惑地等了一会儿,他端着碗朝外走去。
然而眼前的场景让他瞪大了双眼,浑身震颤。
刚才还聚在一起好好说话,笑着同他打招呼的几十个人,转眼间成了一具具骷髅,他们齐齐张着空洞的眼眶,瞪着他。
王九指尖叫了一声,猛然想起来,哪里还有什么壮丁,这些人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
他亲眼见到,他们被压在了那些砖石下,身体扭曲,鲜血如注。
“啊——”
王九指哭喊了一声,蓦地睁开眼,大片光亮涌入眼中,刺激得让他一下子掉下了眼泪。
适应了明亮的环境,王九指眨眨眼,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被褥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纳闷地转过脑袋。
“小姐,这人已经醒了。”带着药香的一只手拂过他的额头,伴随着一记男声响起。
一个天宫谪仙似的女子坐在房中,托着下巴看过来,声如黄莺,“多谢大夫。”
王九指头更昏了,他终于想起来,今天是那几十个兄弟的祭日,他本来是去山里给那些人烧纸的,结果天黑没有看清,摔进了河谷,一阵剧痛之后就没有了意识。
他是在哪里?是已经死了,上了天宫了吗?
姜贞送走大夫,王九指呆愣愣地盯着她,眼中满是迷茫,姜贞笑了笑,“老伯,我们之前在太子庙前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王九指迟钝地转个转眼珠,他的头脑已经混沌了许多年,按理说早已记不清来往的人,但姜贞这一说,他竟然真的想了起来。
当时这小姑娘是跟着一个样貌同样出众的男人一起来的,王九指记得他们,一是二人容貌惊为天人,二是他们俩是这么多年来,唯二因为他的话而驻足的。
王九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姜贞听清了,是在朝她道谢。
看来他并不是疯的彻底。
姜贞走近,低声询问道:“老伯,不必谢我,我知道上回你说那太子庙是魔窟,这话是真的。”
王九指瞳仁一缩。
姜贞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苦苦追寻的线索就在眼前,稳住心神继续道:“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冤死的百姓们,可还有家人?”
王九指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她如此直接的就说了出来,这位小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
他心中举棋不定,犹豫着应不应该告诉她?
虽然她救了他,但事关重大,他不敢冒险。
王九指眸光一闪,想用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张着嘴乱叫了一通。
姜贞见状更加惊喜,王九指如此慎重,反倒证明他知道的东西很多。
她寻了一把剪子,面带微笑朝王九指走过去,到了跟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剪子,向王九指的胸口扎去。
这一下来得太快,王九指来不及震惊,出于自保,挣扎着挪动了身子,避开了剪子,口中大喊道:“你做什么!”
这一次,他的口齿十分清晰。
剪子在他胸前两寸远处蓦地停了下来,姜贞抬眼,定定看着他。
小姑娘眼中的决绝让劫后余生的王九指忘记了喘息,他定睛看着,忽然觉得这位姑娘的眼睛与一个人很像。
姜贞笑了一声,“老伯,你不必再伪装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并非要逼你做什么,只是想打探一下当年的人,你放心,以后一切事情都与你无关。”
王九指怔怔地看着她,翕动嘴唇,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姜大人的什么人?”
这回换姜贞一愣。
王九指认识爹?
姜贞点头道:“我是姜和的女儿。”
王九指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给她磕头,姜贞连忙拒绝,王九指痛哭道:“姜大人是我们的恩人,小姐请受我这一拜。”。
他难掩心中激动,多年前,那眼神清正的年轻官员曾指点他逃命,并从他口中一一记下那几十个兄弟的名字,决心要为他们平反。
可后来传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王九指
不信什么太子庙,他用木头给姜和雕刻了一尊小像,供奉在山洞里,时常从太子庙偷香蜡纸钱,给姜和祈福。
如今见到姜大人的女儿,王九指痛哭流涕,不住地道谢。
当初他本来也想离开这里,但被姜大人感化,觉得自己也应该为那五十三条冤魂们做些什么,于是装疯卖傻,劝诫来往的路人,希望他们不要被所谓的太子庙蒙骗。
姜贞将他扶起来,递来一方帕子给他擦泪,王九指局促地捏了捏手指,腼腆道:“不敢劳烦小姐,小姐有话请直言,但凡知晓,我一定如实相告。”
姜贞说了来意,给他看了那些人们的名字,王九指早已将这些人名烂熟于心,思索了片刻,为难道:“小姐,当时事发之后,胡善泓就借着洪灾,将他们的家人处置了,几个村子都屠戮殆尽,应是没有活口了。”
胡善泓自然也怕事情败露,因此当年收尾干净利落。
姜贞露出失落的神情,每次朝前走一步,都会遇到阻碍,难道又要去想别的法子?
王九指沉默了片刻,忽然惊喜道:“小姐!我记起来了!应该还有一个活口,那群人中,有个领工姓严,他当时有个三岁的儿子,叫小午,那年端午,孩子生辰,严领工回去了一趟,回来没多天就出事了。”
姜贞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遗憾,小午当时才三岁,能知道什么事?
如果严家还有大人活着就好了。
王九指摇了摇头道:“严领工的爹娘过世的早,娘子也去的早,就给他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
“不过……”王九指扶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下,“严领工好像有个同乡在府城当账房先生,二人关系好,小午没人照顾,一直都是住在同乡家中。”
“严领工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大家的工时和月银,不知道当时是不是被销毁了。”
王九指并不太清楚具体的事,他这么多年也没去找过严小午,就如姜贞所说,小午只是个孩子,能做什么?同乡与严领工关系再好,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又能做什么?
但无论如何,姜贞还是想试一试,哪怕只有微小的希望,也不能放弃。
*
盛京的秋总是短暂又浓烈,几阵秋风,树叶便染上深红浅黄,陈恕出了御街,墨竹等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片火红枫叶。
上了马车,墨竹小声地道:“少爷,红杏他们已经抵达扬州了,二爷知道了计划,正在帮忙掩饰。”
陈恕点点头,父亲那边无语他多言,岳父本就是他多年的好友,以父亲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不知道贞贞那边如何了。
陈恕上一次收到她的信,还是她刚出盛京不久,她在信中说有两拨人在跟踪她,不过似乎有一队人是来保护她的。
她没想明白是谁在暗中护着她,陈恕起初也没想明白,直到某一日,太子读书时,笑吟吟地同他道:“陈大人昨日先走了,孤遇到颜大人,他夸赞了孤的字大有进益,有几分陈大人的风骨了。”
当时在翰林院,陈恕的字就是被明熙帝亲自赞扬过的,道颇具风骨,劲节遒劲。
陈恕听了太子的话,笑着表示惭愧,心中却忽然明白了。
原来是颜之介出手了。
果不其然,后面颜之介又暗中同他通了几次信,无一不是在暗示,他们可以合作。
颜之介想扳倒王首辅,自己坐上首辅之位,而他想为岳父寻公道,二人有共同的敌人,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陈恕并不想与颜之介牵扯过深。
王首辅是豺狼,颜之介就是毒蛇,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陈恕也没有拒绝,只是拖着,时不时地表示他并没有太多的证据,搅动不起什么风云。
想着朝堂上复杂的事,陈恕眉宇之间满是凝重。
忽然间,马车停下,墨竹进来禀告道:“少爷,许大人在前面,请您下车一叙。”
陈恕一愣,许世清找他做什么?
第88章 同盟破釜沉舟?
上次陈恕回京时,亲朋好友们都来家中吃了饭,陈恕也给许世清去了帖子,但许世清只送了礼,人没有到。
许世清时常入宫伴驾,陈恕曾多次与他在路上相遇,但二人只是点头打个照面,几乎没有说过话。
再次和许世清相对而坐,一同品茗,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许世清并没有绕弯子,喝茶的这家茶肆是他今年刚购置的产业,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泄密。
“瑾之,你知道太子庙的事了?”许世清虽是询问着,但他目光笃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陈恕挑了挑眉,许世清是什么意思?
明面上许世清目前似乎是得到了明熙帝的青睐,几乎日日进出宫廷,但实际上,他只是做一些整理文书之活,明熙帝对他关怀备至,但谈不上重视。
当初他站出来取代陈恕将胡善泓拉下马,明熙帝和颜之介虽然将他的勇气看在眼里,但心里却已经将他视作急功近利之辈,加之有王首辅明里暗里的针对,许世清过的不算好。
那许世清是从何处知晓太子庙的事?
陈恕不语,许世清接着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陈恕定眼一看,是一条摩挲得十分陈旧的五彩络子,上面的彩线已经褪去了颜色,是十分常见的平安结。
看样式像是端午用的络子,从前在陈家姜贞曾送过他一条差不多模样的。
许世清目中流露出几分怀念,手指轻轻抚过络子,“这是我爹当年留给我的,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工匠,力气大,做活细致,凡是附近有人家想起屋造室,头一个就会找到他。”
陈恕微微抬眼,静默聆听。
许世清嘴边勾起一抹笑,“我娘去世的很早,我爹一手将我带大,但我从小身子不好,他把我托付给同村的叔叔照顾,每日奔波去给我挣药钱,我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年节的时候,爹会回来陪我,还会给我带好多礼物。”
陈恕听到这里,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许世清露出一抹苦笑,“七岁那年的端午,爹回来了,给我带了一根府城的络子,说可以保平安,他说他接了一个大活,干完这一次,就能给我买省城最好的药。”
他眼中水光闪烁,手指也开始颤抖。
陈恕不忍,将温茶递给他,安慰道:“许大人,斯人已逝,莫感怀伤身。”
许世清对他笑了笑,“瑾之,从前我就同你说过,我们不会是敌人。我爹就是因为修建太子庙而死的,我走到今日,就是为了给他报仇。”
陈恕微微吃惊,他没有想到许世清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如果许世清是几年前修太子庙死去的工匠之子,那他当初会主动接受颜之介的诱饵,去将胡善泓拉下马,便说得通了。
他和姜贞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但是许世清是一直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的父亲,头号敌人就是当时身为河间府知府的胡善泓。
那接下来,他是打算对王首辅……
陈恕并没有太过怀疑许世清的话,但许世清怕他不信,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夫人是姜大人的后人,父亲曾说过,姜大人是他见过最好的人。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我愿意成为你们的剑,只求能报父辈之仇。”
许世清是何时认出姜贞的呢?他其实并没有见过姜大人,但进入翰林院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听旁人议论陈恕,说他憨直,守着个落魄小官之女,放弃了大好前程。
他稍微一打听,就察觉陈恕的夫人就是姜大人的女儿。
他有意无意地与陈恕相交,却发现他们好似并不知晓太子庙的事。
许世清当时松了口气,他并不愿姜大人的后人也牵扯进来,陈恕是难得的清正之人,若为此付出性命,是朝廷和天下百姓的损失。
因此他发现颜之介想要利用陈恕时,心里十分担心,好在陈恕并没有答应,他便顺势而上,一举扳倒了胡善泓。
许世清面容平静,目光沉稳,“他们都以为陛下将你赶去平阳县,是彻底放弃了你。可是我跟在他身边,知道他是一个惜才之人,只可惜龙体渐衰,怕把控不好刚直的你,于是想将你留给太子驯服。”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熙帝是个父亲,且是个只有一个懦弱、平庸的儿子的父亲,为了避免他驾崩后,太子被王家架空,明熙帝已经开始着手为太子打造一个保驾护航的班底。
陈恕就是他看中的其中一个臣子。
陈恕微微一愣,“那你呢?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吗?”
他自然猜到了一些,明熙帝将他派到太子身边是存着什么心思。
许世清摇了摇头,浑身透露着一种狠厉与孤绝,“我就不了,瑾之,王启恒不是傻子,他早晚会发现我们的动作,那时候,由我站出来更好。”
陈恕拧紧了眉,没有想到许世清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思衬着道:“如今还没有到破釜沉舟
的地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许世清苦笑着道:“瑾之,你知道为何我这样说吗?”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轴,展开交到陈恕手中,陈恕定神一看,是许世清写的一篇文章,不过内容并不重要,在这卷轴的一角,露出了一抹极淡的血痕。
许世清脸色十分凝重,“今日陛下几度咳嗽,隐有血崩之象。”
这文章是明熙帝前几日布置下来的任务,许世清今日呈上去给明熙帝过目,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剧烈咳嗽了一阵,身旁的内侍慌张地伺候着,没有人注意到,明熙帝捂着嘴唇的手漏出一缕鲜血,将这一抹血痕留在了卷轴的角落。
陈恕心中波澜起伏,他最近也时常见到明熙帝,虽然觉得天子的脸色有些憔悴,但并不知道原来已经病入膏肓了。
如果明熙帝时日无多,那么一切都要加快速度。
若真的就这样让太子登基,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王首辅。
只能背水一战了。
许世清满脸肃然,沉静地道:“瑾之,为今之计只能殊死一搏,我爹当年的有本册子,记录着当时被胡善泓征召去修建太子庙的具体人员和事宜,我养父母手中有誉抄本,如今在我手上。我打算再上一封折子,揭穿真相,你务必保全自身。”
陈恕立刻道:“不可!”
这一招太过险要,那册子是最后的底牌,若提前使用,看似是打了王首辅一个措手不及,但其实也是自己逼入了死胡同。
况且,元真太子庙象征意义重大,如果这样做,明熙帝和太子都会不悦。
陈恕直言道:“我们不能用太子庙的事去打击王启恒,你不要急,等我夫人回来,再从长计议。”
许世清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被陈恕用一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他强硬的态度让许世清一时怔愣。
“相信我,没有人会比我和我的夫人,更想王启恒死。”陈恕咬牙道。
从来光风霁月的君子,此时宛若冷面阎王。
也不知为何,许世清莫名地点了点头,从心底生出了对陈恕的信任和倚靠。
*
河间府,姜贞四处打听当初养育严小午的许姓人家,但都说许家多年前就搬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姜贞有些泄气,王九指安慰她道:“小姐,许家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什么,才匆忙搬走,至少他们应该还活着。”
希望如此。姜贞叹息一声。
她不好在河间府长久地停留,陈莹的婚事在即,若当日她不出面,恐怕也会露出破绽。
她找了一家当地卖瓷器的铺子,订购了两车精美瓷器,王九指自愿跟随她,二人一路往扬州赶去。
到了扬州地界,姜贞钻进箱子里,成功地离开外界的眼线,到了陈家。
回到她现住的那个院子,二房夫妻和红杏早已等在了屋里。
红杏早得到了消息,她这几日一直在伪装着姜贞,生怕露出一点马脚坏了主子们的大事,直到看到姜贞平安回来,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姜贞几句话安抚了她,转头对二房夫妻解释。
“爹,娘,此番借用了莹姐儿婚事的名号,我和恕哥哥都深感惭愧,等莹姐儿将来去了盛京,我再给莹姐儿添妆。”
陈明修忙道:“一家人何苦说这些话,倒显得生分了。”
他低声问道:“恕哥儿的信里并没有说清楚,你们此番是去河间府查什么事?”
二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对姜贞道:“无事的贞贞,若事情紧要,也不需告知我们。”
姜贞心里满是感动,二房夫妻多年来都将她当做亲女儿一样对待,这次其实是她姜家把陈家拉进了这个漩涡,二爷和二夫人没有一句怨言不说,还总想帮她做些什么。
还有老太爷,当年父亲求到陈家,应该也是走投无路,老太爷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他选择留下了那本写满人名的册子,实际上也是帮了父亲。
她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陈明修和江氏越听脸色越苍白。
陈明修最后恍然大悟道:“难怪当初老太爷让我一定要善待你,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他拧眉问道:“可是贞贞,王首辅把持朝堂多年,你们能如何对付她?”
第89章 想念恕哥哥,我好想你呀。
姜和之事,让陈明修心中震颤,好友之死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当时姜和找上陈家,应该是想找他帮忙,但当时他恰好不在家中,老太爷便替他做了决定。
陈明修心里有愧,若他当时在家中,或许能保护好姜和,让他不至于殒命。
但老太爷的选择他也能理解,他浸润朝堂多年,又激流勇退,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家族的安危,他的确有本事能将那册子呈达天听,但陈家也无法与王启恒对抗,他留下了那册子,已经是当时陈家能做到的极限了。
陈明修低落道:“贞贞,当年老太爷只告诉我你爹曾来过陈家,但没有说是什么事,我去信询问你爹,但很快就收到了你爹的讣告。我并不知晓当年你爹和老太爷说过什么……”
他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若我知道,定会为你爹尽力奔走,只可惜……”
姜贞并不埋怨陈家,若换做她是老太爷,当时也不会置整个家族不顾。
她安慰陈明修,“爹不必为此愧疚,陈家对我们姜家有大恩,如果不是老太爷,我如今还蒙在鼓里,更不用说为我父亲申冤。”
陈明修点头道:“你放心,既知此事,我陈家不会袖手旁观。你们接下来若有要帮忙的,定要同家里传信。”
二夫人也道:“是这个理,贞贞,其实是我们应该感谢你,若非你来到我们家里,恕哥儿只怕早已同我们夫妻离心了。”
姜贞一愣,她知道陈恕确实对二房夫妻俩不是很亲近,平日收到家书都是淡淡的。
只不过他一向对恭敬有礼,而且成婚以后,他也愿意偶尔主动关心家里,姜贞还以为二房夫妻看不出他的那份隐藏的很好的疏离,没想到他们早已知晓。
她忍不住为陈恕说好话,解释道:“恕哥哥不是故意如此,他本就性情冷清……”
二夫人却释然一笑,“贞贞,不必描补,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虽对我们不亲近,但心里是敬重的,他把陈家所有人都视作责任,我并不怪他,他已经为我们做的够多了。”
说了会儿话,丫鬟道三小姐过来了,二房夫妻知道姐妹二人许久不见,有亲密话要说,于是知趣地离开了。
陈莹脚步轻快,像只蝴蝶似的跃入屋里,见了姜贞,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
“贞贞!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十七岁的陈莹眉目精致,浑身带着一股英气的美丽,已经快嫁人了,但性子还如小时候一样活泼。
用江氏的话来说,就是一点也不像个名门淑女。
姜贞却对这样的陈莹感到十分熟悉,好几年没有见,二人却依旧亲热。
陈莹指责陈恕把姜贞带走,好几年都不放她回来,哼道:“二哥真是讨厌,外放还要把你带着,那么偏远的地方也不怕你受不住,我们都以为你要回扬州呢,连屋子都让人给你收拾好了。”
姜贞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就
趁你二哥不在说他的坏话吧,等你日后成了亲,就知道了。”
说到自己的婚事,陈莹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羞涩,嗔了姜贞一眼,“才不会,他又不像我二哥一样黏人。”。
这倒是稀奇了,姜贞还从未见过陈莹这样的娇色,忍不住低声好奇地问道:“快说说那位余公子是怎么跟你认识的?”
江氏只在信中简单说了几句,姜贞只知道陈莹和他是不打不相识。
陈莹扭捏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了和未婚夫余杨相识的过程。
“你还记得我和姐妹们一起办的那个马场吗?余扬前年跟着他爹来扬州,我们比了一场,他赢走了我一匹宝马,我不服气,缠着他又比试了一次,谁知马儿突然发疯,将我甩了下去,是余扬飞身过来捞了我一把。”
陈莹崇拜比她厉害的人,第一次见面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已经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之后又有救命之恩,顺理成章的,慢慢就有了好感。
余扬家中世代从武,陈莹这样兼具江南女子的婉约容貌和直爽性格的女子,让余扬移不开眼,他又是家中的幼子,没有压力,婚事只要自己喜欢就好。
陈莹自己也没有想到,从前屡次说不到婚事的她,遇见了对的人,竟然这样顺利。
她低头俏脸红红地道:“我也不知为何,那是在马场中跑马的男子那样多,可我眼里就只看得见他一人。”
姜贞笑她不害臊,二人打闹了一阵,她才正色道:“莹莹,其实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以前从未想过会嫁给你二哥,你也没想过会找一个外来的夫婿,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陈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揶揄道:“话是这样说,但是我曾经想过可能会嫁一个外地的,但可从没想过你会嫁给我二哥哦。”
姜贞瞪她一眼,狠狠挠了挠她的腰。
陈莹的婚事就在三日后,姜贞一直留在陈家帮忙操办,露了几次面之后,明显感受到暗中观察她的目光变少了。
婚礼这日,姜贞头一次见到了陈莹的夫婿余扬,漫天飞舞的红纸中,高大结实的英气少年稳稳地抱起陈莹进了花轿,引来周围一阵欢呼。
吹锣打鼓地送走了花轿,陈明修和江氏偷偷抹着泪,就连一向和陈莹吵吵闹闹的陈愈,也红了眼眶。
江氏捏着帕子,幽幽地道:“还记得你们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的模样,转眼间都离开家了。”
姜贞也被勾起了回忆,陈莹是她来到陈家以后,第一个主动和她交朋友的人,二爷和二夫人给予了她长辈的温暖,但姜贞真正感受到不那么格格不入,是被陈莹带着跟府里的其他小姑娘一起玩耍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陈明修也伤心,三个孩子里陈莹最让他头疼,也最受他喜爱,掌上明珠被人抢走了,他笑的都有点牵强了。
要不是因为今天是喜事,他都不想给余扬好脸色。
三人各有各的感伤,陈愈在一旁反驳道:“娘怎么能说都呢?我不是还在家里吗?你要是想我,今年我就不出去游学了。”
陈明修掀开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
江氏也冷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成家再说吧,不然就早点去找你二哥,让他给你派个活,免得整日游手好闲的,看着心烦。”
陈愈一脸无辜。
陈莹回门以后,姜贞便动身返京了,陈莹要稍晚一步,姜贞先回去还可以顺便帮他们找宅子。
回到盛京,已是进入了冬月,姜贞抵达盛京的前一天,还遇到了大雪,差一点困在路上。
好在到了这天夜里雪渐渐停了,路上有一层浅浅的积雪,化雪天冷,但没有影响赶路。
到家时是正午,陈恕不在,墨竹奉命等在门口,殷勤地为姜贞跑上跑下,女主人不在家里,少爷每日冷着个脸,本来天气就寒冷,墨竹更是差点被冻成冰了。
说来也是奇怪,他服侍少爷这么多年,以前从未觉得少爷冷清,但自从有了少夫人,少爷变得温和,他也习惯了家里温暖的气氛。
姜贞让他别忙活,问了他几句陈恕最近的起居,得知他时常被留在宫中,回来之后也是忙于公务,皱了皱眉头,吩咐厨房去做几道药膳,晚上给陈恕调理调理身子。
墨竹满脸幸福地领命而去,红杏都忍不住笑了。
姜贞又让青松把王九指带下去休息,毕竟上了年纪,王九指累得脸色青白,青松力气大,半是扛半是搀扶把他带走了。
红杏上前给姜贞倒了一杯温茶,说笑道:“看来小姐不在,墨竹他们也不习惯呢,我瞧着刚才白荻跟着他忙上忙下的,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姜贞叫来白荻,小少年比起在平阳县的时候又拔高了许多,整整高出了红杏一个头,听陈恕说,白荻有练武的天分,好似找了个教习教他武功,眼看着这身子骨是比从前壮实了。
小少年性格也沉稳了许多,姜贞问起他的近况,白荻腼腆道:“我最近在跟着青松哥学驾车,但还不太好,等以后学会了,就服侍夫人出门。”
姜贞让红杏给了他一碟糕点,说了几句话,白荻道要去练武,先行退下了。
姜贞简单用过午饭,眯了个午觉,也许是因为长日的奔波让她太过劳累,本来只是想缓一缓,但一睁开眼,就已经是酉时了。
她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想要下床喝一盏温水,刚踢踏上绣鞋,就听见一记轻柔的男声。
“先回床上去,外面冷。”
姜贞骤然清醒了,睁开眼,果真是陈恕回来了,就坐在西窗榻下,手边放着一本书,但根本没有翻开,目光一直温柔地停留在她身上。
“恕哥哥。”姜贞明眸中漾起笑意,朝他扑过去,陈恕稳稳接住她,口中责怪道:“一回来就不老实,不好好穿衣服,还跑这么急。”
姜贞才不想听他说这些无趣的话,凑上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
“恕哥哥,我好想你呀。”姜贞蹭了蹭他的下巴,陈恕低头寻她的唇,轻吻一记,扬唇轻笑。
第90章 利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恕又不何尝不想她呢,成婚以来,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分离这么久。
不只是家里的下人不习惯,陈恕每日下值回到家,面对一室的冷清,也常感到落寞。
正好最近太子被陛下拘在东宫读书,陈恕便时常留在宫里,今日是知道姜贞要回来,特意早早地下了值赶回家。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红杏在外小声道饭菜备好了,陈恕这才将她放到一旁,轻声道:“我给你带了小酥鱼,还有鑫福斋的点心,晚上多吃点。”
捏捏她细瘦的手腕,陈恕很是心疼。
姜贞眨了眨眼坐到对面,声音中带着笑意,“恕哥哥,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听墨竹说忙起来都不好好用饭,你是不是又忘了?”
陈恕抿唇道:“有时在东宫用了,墨竹不知道而已。”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墨竹。
姜贞吩咐人摆饭,柔声劝道:“恕哥哥,事务繁忙,也不要太过劳累,你若病了,我也会担心你的。”
桌上摆着几道熟悉的药膳,陈恕心中淌过脉脉柔情,轻轻颔首,表示自己记下了。
用过饭,姜贞把王九指叫来,陈恕对王九指还有些印象,见到他出现在这里有几分诧异。
姜贞没有在信中把太子庙当年发生的事说的很清楚,陈恕心中有了猜测,问道:“王老伯可是知道太子庙的事?”
不然当初也不会对他们说,那太子庙是吃人的魔窟了。
王九指点点头,一五一十地将当初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陈恕听完之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算他已经隐约猜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直面真相还是觉得残酷。
他拧紧了眉,王九指说的话与那日许世清的言语恰好对上,也就是说明二人都没有说谎。
电光火石之间,陈恕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严小午……
严午,言午,不就是许吗……
他恍然大悟,原来当初活下来的那个小男孩就是许世清。
难怪他会有记录了修建太子庙的人员和工钱的册子。
姜贞正为了寻找严小午而发愁,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她震惊地道:“竟会是许大人!”
她也见过许世清,沉稳的男子十分寡言,目光中总是透露着一股坚韧。
这下她也想通了,原来当初许世清主动当陛下和颜之介的棋子,是为了报仇。
陈恕也感慨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许兄心里的恨不比咱们少,当日他提出要用那册子将王
启恒告到御前,我制止了他,如今想想,他恐怕是实在等不及了。”
谁都明白,一旦陛下驾崩,局势更难掌控。
姜贞先让人把王九指带下去,才对陈恕道:“恕哥哥,回京之前我问过祖父和爹的意见,他们劝我们,若要以此生事,最好就借运河一事。”
“当初胡善泓为了掩盖那五十三人的死,向他们写进了河工名录中。”
陈恕斟酌着道:“修建运河是苦活,朝廷给的银两丰厚,并且可免一年徭役,明日我让许兄把册子送过来看看再说。”
如今为难的就是他们不能直接说出是因为修建太子庙而导致那五十三个百姓死亡,这会有损太子的颜面,明熙帝想必也会不悦,只有先从胡善泓下手。
这人已经死了,但若能借机攀扯下王首辅一块肉,也是极好的。
姜贞担心他们动作太大会引来王启恒的戒备,“恕哥哥,你说咱们能不能利用什么事,来让王首辅分心?”
陈恕微微抬眼,想到了一人,“贞贞,你当时不是说,跟着你的人除了有想害你的,还有在暗中帮你的?我想那应该是颜大人的手笔。”
“颜大人?”姜贞一愣,“可是他不是已经厌弃你了?”
不怪姜贞这样想,陈恕回京以后,颜之介对他的确十分冷淡,就连颜怀轩也甚少与他们再来往。
陈恕将这些日子在东宫跟颜之介接触的点点滴滴同姜贞细细道来,姜贞皱着柳叶眉,哼了一声道:“他也太过分了,这回又想利用你,就对你和颜悦色,不用时便弃如敝履,真是反复无常。”
陈恕微微一笑,目光深沉,“他想利用我们,那我们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和王启恒之间只怕是早不如从前和睦,多年的心腹背叛自己,王启恒难道还能睡得安稳?”
他一旦露出这种表情,姜贞就知道他在谋算着什么,往往就会有人要倒霉了。
“恕哥哥,你在宫里要一切小心,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姜贞凑过来,倚在他肩上呢喃。
他一垂眸,烛火下的姜贞半张莹润侧脸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她像个孩子似的,将手臂环在他胸口,陈恕闻着她发间的清香,心中安稳。
“贞贞,为了你,我也会事事谨慎。”陈恕轻声道。
二人许久不见,陈恕克制住想与姜贞温存的欲望,让她好好休息,但姜贞不太听话,缠着他反倒让他蹭出了一身细汗,陈恕无奈,压着她亲了几下,姜贞眨了眨眼,滚到他怀里闭上眼。
“我要睡了,恕哥哥。”小无赖弯起嘴角。
陈恕气笑了,捏捏她的脸,给她掖好被子。
隔日一大早就下着大雪,姜贞昨夜睡得安稳,很早便醒了,陈恕正在穿衣,见她睁眼,安抚道:“把你吵醒了?再睡一会儿,外面冷。”
姜贞摇了摇头,起身从墨竹手中接过外袍帮陈恕穿上,替他整理着衣襟,嘱咐道:“路上也冷,你记得揣个手炉。”
她摊开他的手,白皙细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显得小指处的红肿有些刺目。
陈恕翻手将伤口藏住,姜贞瞪他一眼,取了药来替他抹上。
“好了,去吧,路上小心些。”姜贞拍拍他,嘱咐墨竹给他带一份早饭在路上吃。
陈恕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离开。
天幕还未明亮,昏暗风灯映出庭前一片雪光,他身披大氅的身影渐渐模糊。
姜贞收回目光,此时也没了睡意,用过晚饭,让红杏去找了牙人来,帮陈莹夫妻俩寻摸宅子。
她这边忙碌的同时,陈恕也抵达了东宫,今日还是来为太子讲学,这个时辰,明熙帝身边的内侍已经来送东西了,太子才将将起身。
陈恕随侍在侧,听那内侍说明来意,是替明熙帝和皇后来给怀孕六个月的太子妃送补品的。
“殿下,这些是上好的金丝燕窝,燕地才上贡的,陛下和皇后特意送来给太子妃娘娘补身体。”内侍毕恭毕敬地道。
其实原本这些补品应该直接送入后殿,但太子妃这些日子动了胎气,在关着门保胎,等闲不见外人。
至于为什么动了胎气……
陈恕心平气和地低着头,听太子替太子妃谢恩,思绪却回到了几日前的那个午后。
因为太子妃怀有身孕,所以东宫中一切危险的物品都不能出现,但那日陈恕过来时,竟看到太子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在逗弄。
他皱了皱眉,本着为臣子的本分,等太子去书房后,低声询问身旁的宫人。
这才得知那波斯猫是太子寻来给王侧妃解闷的,前几日,夏良娣也查出了身孕,如今太子后院中,除了几个早已被太子厌弃的侍妾,竟只有王侧妃没有好消息。
但明明太子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都歇在王侧妃的屋里。
王侧妃听到夏良娣的喜讯,伤心了许久,太子拿了许多奇珍异宝哄她,都没能让她开怀。
这只波斯猫,是听王侧妃身边的宫女说,她在家中养着一只狸奴,太子才想到寻了这活物来哄她高兴。
陈恕当时就担心这波斯猫会生事,果然,这夜他没有回家,宿在东宫,半夜便听见满宫喧哗。
太子妃所居住的后殿灯火彻夜通明
那波斯猫不知何时跑进了后殿,惊吓了太子妃,幸好她身边的宫女反应及时,没有让太子妃出事。
太医匆匆赶来,道太子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需要静养。
太子震怒,但这事也不好处理,那猫也不是王侧妃要来的,而是他自己,说难听点,就是他差点害了自己的妻儿。
太子妃也没抱怨什么,反而让太子放那猫一条活路,自此禁闭门扉开始静养。
太子或许是觉得太子妃这一事处理的十分体面,足够大度,这几日都去探望了太子妃。
“陈大人。”太子忽然转过头来。
陈恕回过神,恭敬地站到他身旁。
太子屏退了宫人,低声问道:“你可知……有什么讨女子欢心的法子?”
陈恕一愣,太子也有些不自在,微红着脸道:“你别误会,我是觉得那件事毕竟是太子妃受了伤,想补偿她。”
他知道陈恕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那日他妻子探亲回京,陈恕脸上还一派平静,但下值后却毫不留恋地就赶回家了。
太子也说不出来对刘雨薇是什么感受。
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是厌恶她的,但那日看见她泪眼朦胧的抱着肚子,抹着泪求他不要杀了那猫儿时,太子心却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