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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醉酒陈恕无奈,俯身将她背起来。……

    百姓们家里没有多少存粮,但好在有陈恕和姜贞的接济,能过个饱年,在破庙前,人们欢歌曼舞,庆祝新年的到来。

    陈愈这个爱玩乐的,不惜冒着风雪,从隔壁县城弄来了一车米酒,陈恕请了全城百姓共饮,寒冷的冬夜,破庙前燃起数十堆篝火,人们互相祝酒,期盼来年风调雨顺。

    陈恕端坐在上首,看着眼前喜庆的场景,素来端肃的脸上也染上一点笑意。

    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端着酒碗,颤巍巍地走上前,“陈大人,妇人,小老儿代大家敬您二位,二位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啊……”

    老人运气好,地动时恰好在隔壁县城的女儿家中,得以躲过一劫,但家里其他人都丧了命,他差点要活不下去,但得知新来的知县重新建起了房屋、开垦了荒田,热泪盈眶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陈恕忙起身相扶,在众人的拥护声中,与姜贞一同饮下了这碗酒。

    他复又倒了满满一碗酒水,高举过头顶,意气风发地道:“诸位,平阳县能有今日,非我陈恕一人之功,是各位心不妥协,才有所成就,还望明年,更胜今朝!”

    “好!”震天高呼,人们响应着这位年轻的知县,一张张脸上俱是信任和对对新生活的期盼。

    姜贞坐在陈恕身边,迎接着百姓们感激的目光,相比外表冷峻的陈恕,她更受姑娘和孩子们的欢迎,宴席中途,几个小孩子捧着热乎乎的米糕与她分享,姜贞一一摸了摸他们松软的头发。

    “夫人和大人都长得好,以后的儿女一定也好看。”一个妇人搂着自家孩子同姜贞说笑。

    姜贞嘴角噙着笑,却没有接话。

    宴席散后,姜贞有些微醺,米酒对她来说也有些浓烈了,陈恕还算清明,没有让红杏服侍,留下他们收拾残局,自己扶着姜贞往回走。

    他用自己的斗篷将姜贞紧紧裹住,牵着她就要往前走,但姜贞此刻有些迷蒙了,耍赖不肯出去吹风,陈恕无奈,俯身将她背起来。

    身后墨竹红杏等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陈恕脸上带着薄红,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背着这轻盈的姑娘踏入雪地中。

    姜贞在他身上很是不乖,没一会儿又要闹着下去,陈恕反手拍拍她的腿,换来她一声撒娇的嘤咛。

    “陈恕,陈恕……”她埋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地叫他的名字。

    带着温热的如兰气息,如羽毛般拂过他的耳尖,陈恕浑身一僵,箍住她不许她乱动。

    姜贞轻轻蹬了蹬腿,意识不清地嘟囔,“陈恕,你放开我……”

    陈恕无奈,被她闹出一身细汗,快步回到家,先把她放在床下,再打了热水过来给她擦脸。

    姜贞这会儿倒是乖了,但屋里燃着炭盆,她才从外面回来,皮肤受不住一冷一热的交替,泛出难耐的痒意,她伸手拽住陈恕,红着眼圈道:“恕哥哥,脸上痒……”

    真是像个孩子一样。陈恕低头一笑,被她牵引着摸到她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不能挠,给你擦点药。”陈恕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取了碧玉膏来仔细涂抹。

    姜贞纤细的手臂搭在他脖颈上,仰望着他,慢慢眯起了眼,语气满意,“恕哥哥,你真好看……”

    又开始说胡话了。

    陈恕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将她塞进软和的被褥里,哄着她闭上眼睡觉,自己出去洗漱。

    原以为她喝了酒没一会儿就要犯困,谁知等他回来,姜贞还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圆圆杏眼盯着他,陈恕掀开被子躺下,她就没骨头似的靠了回来。

    “睡吧。”陈恕像哄孩子般轻柔地拍着她柔软的脊背,不多时,姜贞便睡得沉了。

    百废待兴,新年过去,陈恕和姜贞又再次投入了忙碌之中。

    预定的木头陆续运进城,飞蓬带着寨民们下山继续建房子,这回的工期比较漫长,但也不着急。

    田中的麦苗已经长得有一指高,化了雪后,浓重的绿意霎时填满了田垄,经过一冬的蛰伏,长势十分喜人。

    春日正是耕种的季节,趁着春寒还没过去,陈恕命人在郊外多开垦了几片农田,等到天气温暖,便可种下一些蔬菜。

    姜贞则想着过一段时日,买一些牲畜幼崽回来养着,百姓们有了米粮肉菜,将来才有收入,日子也能越过越好。

    虽然事情总是一件又一件地出现,但好在总有办法解决,城中一派欣欣向荣。

    三月底,陈恕收到阮从南的来信,道太子已于三月初五日成婚。

    陈恕虽然并不在京中,但在盛京的那些朋友并没有与他断了往来,除去一个神秘的许世清,如阮从南、颜怀轩等人,时常与他通信,要么是询问他的现状,要么是告诉他盛京的情况。

    太子大婚之事,陈恕并不意外,不过阮从南在信中所说的另外一件事,倒让他有些唏嘘。

    “阮师兄说,太子大婚之夜,酩酊大醉,未同太子妃合房,第二日便求皇后将侧妃入门的时间提前,陛下还因此当众训斥了太子。”陈恕将信交给姜贞,淡淡地道。

    姜贞委实不懂,太子好歹也是名家大儒悉心教导出来的储君,平常也没听说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在儿女情长上,就这么拎不清呢?

    太子妃出身大族,父亲手握兵权,忠心耿耿,兄长镇守边疆,从不参与党争,这样的人家,是明熙帝为太子选择的纯臣,有刘家在,将来他百年以后,太子还能与王家有权衡的余地。

    但太子一心栽在王三小姐身上,甚至当众下太子妃的脸,刘家又该如何想?

    姜贞摇头道:“看来咱们当日离京,也并非全是坏处,就这滩浑水,真是不趟也罢。”

    她虽不太懂朝政,但也替如刘家这样的纯臣可惜,世有良才,却不遇明主,太子还未即位就这样对待刘家,想来以后也会过河拆桥。

    陈恕亦是无言,实话说,此时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些懈怠,遇上这么一个未来的天子,即使他再是什么天生将相之才,也无济于事。

    “罢了,总之这朝中还是有清醒之人,陛下既已起了心思要对付王家,或许将来时局会有所改变。”陈恕缓缓道。

    明熙帝虽不如先祖那样具有雄才大略,但也是个较为英明的君主,唯一可惜的是身体虚弱,不然也不会只得太子这一个儿子。

    正是因为是独子,所以处置外戚王家处处掣肘,既不能任由王家呼风唤雨,也不能太过严厉,让太子伤心。

    轻不得重不得,跟着明熙帝的那些臣子,想必心中也是煎熬。

    单看苦苦蛰伏多年的次辅颜之介就知道了。

    姜贞想到那位气质出众的太子妃,同为女子,心中不禁为她感到惋惜,只希望她不要因太子的态度痛心,那样好的女子,应该好好活下去才是。

    事实上,刘雨薇并不觉得有多么难过。

    四月初,盛京春色盎然,东宫后殿外,刘雨薇端坐在水榭中抄着佛经,听前殿的宫女回话。

    “太子殿下说今日政事繁忙,就不过来同娘娘一起

    用膳了。“宫女规矩学的极好,明明心中充斥着对这个名不副实的太子妃的轻视,表面却十分乖顺。

    不过刘雨薇依旧从她的话中听出来几分怠慢,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叫她退下。

    贴身丫鬟见那宫女走远,才在刘雨薇耳边小声道:“娘娘,这也欺人太甚了,快一个月了,殿下都不愿踏足我们殿中,莫非真是要替侧妃守身不成!”

    刘雨薇平心静气地抄下一句佛经,缓缓地笑了,“阿彤,你把我们这位殿下想的太深情了,他若真是那样忠贞,后院就不会有那几个侍妾了。”

    说来此事也是好笑,太子曾一度摆出一副要为王蔷守身的架势,起初皇后送来的几个宫女都不曾碰过。后来皇后给了几个与王蔷长相性子类似的美人,太子半推半就地收下了,一次酒后乱性,与其中一位有了肌肤之亲,剩下的几个也顺水推舟地收房了。

    刘雨薇还知道,王蔷因为这事同他闹过一次,不过太子哄了几句,也就罢了。

    就她入门这个月里,太子没来过她殿中,后院几个侍妾那里可没少去。

    阿彤神色黯然,替自家小姐委屈,周围都是心腹,也不怕旁人听见,她小声地抱怨道:“小姐当初明明可以不来参选的,这太子妃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嫁给表公子呢。”

    刘雨薇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自幼感情甚笃,只是几年前表哥去外地求学,二人才少了联系。

    她爹娘起初是想将她嫁给表哥的,知根知底,又是清俊踏实的儿郎,刘雨薇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

    但刘雨薇拒绝了。

    她严厉地禁止阿彤再说这种话,平和道:“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前的事,不要再提。”

    她慢慢勾起唇,气定神闲地道:“我虽对陛下并没有期待,但他不可能置我于不顾,若不同我合房,王蔷也入不了东宫。”

    夫妻合房,本该是甜蜜之事,但刘雨薇语气并没有欣喜,反而是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硬气。

    她不需要和王蔷一样争夺宠爱。

    刘雨薇已经为自己和刘家,或者说为了这个天下,选择了另外一条更加稳妥的路。

    *

    春来大地,万物复苏。

    麦苗以惊人的速度往上拔高,旁边几处新开垦的田中,也长出了许多幼苗,十几个百姓在田间忙碌。

    姜贞与阿嬷站在一处田垄上,翻看着青菜苗幼嫩的叶子上密密麻麻的虫洞,商量着除虫的办法。

    姜贞翻看了农经,又考察了周围的地形和田间害虫的种类,说起来头头是道,阿嬷连连点头,称赞她的用心。

    “观夫人言语,幼时可是在田野中待过?”阿嬷笑着问道。

    这位知县夫人容貌昳丽,举止文雅,但却不似有些官家小姐那样高高在上,说起农耕之事,十分自然。

    姜贞点头道:“是,我自幼长于河间府乡下,幼时家中祖母也以耕地为生。”

    因此她见到阿嬷,心里十分亲近。

    阿嬷笑了笑,心道原来如此,但观知县大人的言行,步步规矩,绝对是大家族里以戒尺家规约束着长大的儿郎,看来这知县夫妻之间,还有一段故事。

    不过她并不欲多打听,对于救了他们性命的大人和夫人,她心中只有无限感激之情。

    姜贞在田里转了一圈,回到家中已近午时,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陈恕归来,倒是青松跑回来传话,道陈恕被事情缠住了,午饭都没用就出城去了。

    姜贞还好奇什么事让他如此着急,到了晚上,陈恕脸色沉沉地回来了。

    这段日子他忙着督造房屋,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姜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因此有些惊讶。

    红杏端上了晚饭,陈恕也没有什么胃口,像是揣着心事一样,只勉强笑了笑,给姜贞夹了几筷子菜。

    姜贞并不着急,陈恕如今已经习惯同她商量事宜,如若真出了什么事,他必不会瞒他。

    果然,到了晚间,陈恕便蹙眉同她说出今日遇到的棘手之事。

    起先他狠狠惩治了梁师爷,将金知府彻底得罪,但几个月过去了,金知府也没有出手,因为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后手。

    “今日十一县的知县在府衙议事,金知府说,看在平阳县受灾严重的情况下,朝廷已经免了去年的秋粮,但是六月的夏税不能少,须得和其他县一样,每亩田交十分之一的麦税。”

    姜贞惊讶道:“六月麦子还未成熟,我们如何交得起?”

    陈恕眉头紧锁,继续道:“贞贞,金知府这是故意而为,每亩十分之一麦税,是按上等田来算,咱们的田地,是才开垦的下等田,就算要交税,也该是每亩二十分之一。”

    姜贞生气地道:“这金知府真是欺人太甚!我们找巡抚告他去!”

    陈恕摇摇头,“这金知府盘踞此地多年,巡抚离咱们太遥远,如今之计,只有寻一人帮忙了。”

    姜贞疑惑地看着他。

    陈恕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低声道:“我曾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夏大人有过几面,每年收税,朝廷都会派御史前来监察,我们若想抵抗不公,这是唯一的机会。”

    姜贞并不知道陈恕当时同夏文宣的那段往事,事实上,她对夏家的了解,就只是夏家出了一个太子良娣。

    不过既然陈恕这样说,想必心中也是有了成算,姜贞想了想,对陈恕道:“各位夏大人不怎么听你提起,想来同你不熟,若他不答应,我们还需再行打算。”

    她其实想到了一人。

    陈恕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轻声道:“大嫂的娘家大伯虽然是吏部官员,但这事毕竟同吏部关系不大,恐怕远水难救近火。”

    陶家长子陶元任任吏部左侍郎,这也是个纯臣,在颜怀轩手底下,却不偏帮任何党派,明熙帝极为重视他的才干。陈恕认为,陶元任明哲保身,恐怕不会参与此事。

    思来想去,竟只有夏文宣是可托之人。

    陈恕本不想将当初的事说给姜贞听,但不想日后姜贞生疑,于是犹豫了一番,谨慎地道:“这位夏大人,此前曾有意与我结亲,不过我心中只有你一人,直言拒绝了他,他怕是有些恼怒我。”

    姜贞脸上浮现出震惊,夏文宣定不可能是在扬州与陈恕认识,那么所谓的有意结亲,只能是在陈恕中了进士以后了。

    那时他们已经定亲了。

    姜贞心里说不清的复杂,一种古怪夹杂着酸涩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不太舒坦。

    陈恕就是怕她多想,见姜贞脸色不好,再三保证道:“我真的从未有过二心。”

    他上翘的眼尾泛着红,期冀地看着她,握着书的指骨因为紧张用力而泛起青白。

    姜贞哼了一声,扬起下巴道:“罢了,不同你计较,夏大人如今已是太子的岳父,再瞧不上你这穷知县。”

    虽然心里还是不太舒爽,

    但姜贞知道,陈恕从不说假话,只欺骗过她一次,他既然能同她坦白,就证明他心中并没有杂念。

    她的不悦,来自于夏文宣对她的看轻,以及对陈恕的轻视。

    明知她与陈恕已经定亲,夏文宣的意思,不就是让陈恕学习陈明德,抛弃原配另娶吗?

    可陈恕不是陈明德,不会那样唯利是图,她也不是白氏,能忍辱负重。

    陈恕小心地打量着她,见她眉宇间虽然还有些郁色,但并没有动怒,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郑重道:“贞贞,我要同你说清,此番向他求助,并非是想贪图他什么。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据我所知,他与王启恒政见不一,女儿虽入了东宫,却屈居王家庶女之下,夏文宣未必甘心,若能因此事在陛下面前邀功,于他亦是好事。”

    从府衙议事回来,陈恕就在思考夏文宣答应此事的可能性,权衡之后,虽还是不能说稳操胜券,但以他对夏文宣寥寥几面的了解,这人心中仍存正气,未必会纠结当年之事。

    姜贞轻轻点头,脸色也和缓许多,也认真地对陈恕道:“恕哥哥,我信你的谋算。”

    她一向是聪慧果敢的姑娘,陈恕将她搂进怀中,鼻息之间尽是她身上浅淡的桃花香气,神思逐渐放松。

    第二日,陈恕便给夏文宣写了封信。托阮从南交到夏文宣手中。

    这封信如何曲折地抵达夏文宣手中暂且不提,夏文宣看完信,心中的震惊是难以言表的。

    他真是没想到陈恕竟这样大胆。

    第72章 飞蛾她身子一软,只觉头晕目眩。

    去年陈恕拒绝了他以后,夏文宣便意识到此子与自己道不同,原还想安排人手在翰林院指教陈恕,也因此作罢。

    之后听说陈恕得罪了颜怀轩,被贬到平阳县,夏文宣只是冷眼旁观,心里没有任何起伏。

    对于他来说,陈恕虽的确有几分才华,但这人太过刚直倔强,不太适合官场。

    没有料到陈恕会向他求助。

    不,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同他做交易。

    夏文宣饶有兴致地同幕僚道:“这人的确明透,知晓我所想所求,就是可惜与我们不是一路。”

    幕僚微微笑,“大人谨慎,不过目前他的条件倒是值得考虑。”

    夏文宣扬眉问道:“怎么说?”

    幕僚道:“金恪是王启恒的学生,虽然这么多年不曾踏足京中,但若能将他扳倒,于大人也是好事一桩。”

    他眼眸中闪着精光,“不过是派个御史过去,至于事情能不能成,就要看陈恕的作为,他若做不到,我们也不亏,反倒可以借势将他除去。”

    夏文宣抚掌大笑,“先生与我心有灵犀,此计甚妙啊!”

    他立即起身,修书一封,即刻差人送去平阳县。

    陈恕的确是个人才,不过不能为他所用。

    夏文宣长叹一声。

    陈恕果真没有猜错,很快收到了夏文宣的回信,只不过从夏文宣的言辞中,感受到这人留了后手。

    姜贞担心夏文宣会骗他们,陈恕摇了摇头道:“不至于会骗我们,只不过他派来的御史绝对不会跟金知府作对,除非我们拿出什么有力的反击,那御史才会帮我们。”

    姜贞笑道:“恕哥哥,看来你已有应对之法。”

    陈恕脸色淡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进入五月,天气渐热,小麦泛起诱人的青黄。

    三蛋子小心地剥开一颗青涩的麦穗,将快要成熟的麦粒放进口中,独特的奶香弥漫开,三蛋子沉醉地眯起眼。

    阿嬷和姜贞看着他微笑,看着随风翻滚的青色麦浪,阿嬷笑道:“今年的收成看来不错,五百石是有了。”

    “只是……”阿嬷担心道:“听说朝廷已经派了监督夏税的御史来,我们当真能交上税吗?”

    四月底,朝廷下派的御史就到了华州府,姜贞听陈恕说,是在朝中素有“丁泥鳅”的丁御史。

    陈恕已经在府衙同丁御史见过一面,回来同她说,丁御史议事时,完全没看陈恕一眼,反倒是和金知府相谈甚欢。

    丁御史性格圆滑,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陈恕也没着急,任由金知府明里暗里打压他,来试探丁御史的态度。

    果然夏文宣从不做亏本的生意,第一是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盏茶喝了又满,我没有偏帮任何一方。

    姜贞不能同阿嬷说这些,只是安抚她不要担心。

    如今城中的房屋已建的差不多了,姜贞买来的木头已经尽数用完,一共进了大约五六十座房屋,差不多能容纳城中如今的两百多人。

    飞蓬完成了任务,族中也还有事,同二人道别回山上去了。

    不过他将青牛留下了。

    “我阿弟喜欢这里,麻烦二位帮忙照看一下。”飞蓬一点也没客气,扔下眼泪汪汪的青牛就扬长而去了。

    三蛋子不等陈恕吩咐,就把青牛接到了自己家中,他如今是城里的孩子王,还能帮着陈恕做一些巡视的事务,俨然已经成了衙门中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小衙役了。

    正午时分,陈恕从外头回来,解开官服交给墨竹,姜贞在屋里看书,听见声响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了?金知府没有留你们?”

    陈恕先接过墨竹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汗,面色平静道:“本来下午也是要议事的,但金知府是请丁御史去听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放了我们半天假。”

    临近夏税,金知府动作越发频繁,时不时的就要召陈恕去府衙议事,想要从言语上先给陈恕压力。

    如今平阳县的城墙修补完整,又建起数间新屋,金知府怕陈恕真把这功劳给摘走,看他的眼神越发警惕。

    陈恕这几日都在忙着给盛京写信,又秘密联络了周围几个县城的知县,有时忙到半夜,姜贞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紧绷着,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对金知府的刁难。

    且很有可能是生死存亡的一战。

    姜贞不能在政事上帮到他,其他的是能自己做决断,便没有麻烦他,也让陈恕轻松了许多。

    二人坐下,陈恕知道姜贞还没有用午饭,不赞同地道:“日后我若回来的晚,便不必等我,你的身子也要紧。”

    之前倒春寒的时候,姜贞在田里和家中两地奔波,十分不幸地生了一场病,陈恕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躺在床上,既心疼又自责。

    好在姜贞一向身体康健,没过几日就恢复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得过病。

    但是在这里食物匮乏,她跟着陈恕吃的简单,的确是瘦了很多。

    原本丰润的脸颊都瘦出了尖尖的弧线。

    姜贞冲他眨眨眼,“也不是故意等你,我原也有事没有做完。”

    陈恕揉了下她乌鸦鸦的发,从袖中取出一只银簪送给她,“在城里看见的。”

    姜贞伸手接过来,拿在手中细细欣赏,这只簪子的做工同她以前用的自然不能比,但胜在样式精巧,雕的是一枝梅子,小巧的梅果掩映在枝叶中,别有一番意味。

    她取了铜镜来,让陈恕给她戴上。

    最近陈恕很喜欢在她梳妆时帮忙,红杏给她描眉,他便一眨不眨地看着,有时还要帮他挑选一下口脂的颜色,因他丹青好,审美也不错,搭配出来的效果也让姜贞很满意。

    陈恕小心地顺着发髻将簪子插进去,目光十分温柔地看着镜中的姜贞。

    “贞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次能够成功,如果到时情况不妙。”陈恕垂眸,神色落寞,“你就跟着青松先离开这里,我们之后再汇合。”

    姜贞脸色蓦地一白,转身抓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道:“你又想丢下我?”

    见她紧张,陈恕心中酸涩,那一次的欺骗虽然已经说开,但姜贞的心中依旧留下了阴影。

    他将她的手攥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是,贞贞,我没有想丢下你,这一次我们共同进退,我说不准丁御史会不会帮我,我也去书给了参政吴大人,他曾是太爷爷的学生,若到时我脱不了身,你便替我去接应他。”。

    陈恕其实并不想动用太爷爷曾经的关系。

    但是他要走的这一步,太过凶险,金知府到时会不会恼羞成怒,也不可知,那位御史,只会在有利他的情况下出手相助。

    他多次与父亲去信,这才了解到,当初太爷

    爷的一个学生如今正在陕西任参政,掌管粮储、屯田之事,陈恕取了太爷爷的信物,之前便同吴参政取得了联系。

    吴参政听说了他的事,义愤填膺地答应出手相助,只是如今还有正事,最早也得六月中旬才能赶到华州府。

    而六月初就是交夏税的时间,至今不过半个多月。

    姜贞从他慎重的神色,看出来事情万分紧要,陈恕将一封书信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等到见了吴参政再交给他。

    “贞贞,如若此事能成,那金恪将不再是我们的阻碍,甚至在不久后我们就能回到盛京。”陈恕眼中俱是郑重,凝视着姜贞道。

    姜贞被他握着的手掌,掌心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二人潮湿地交缠着。

    她小心地问道:“恕哥哥,我们一定要回去吗?”

    她想说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冒险,只要让金知府无法再针对他们,让他们在平阳县好好地生活就可以了。

    但陈恕显然是奔着直接将金知府扳倒的目的去的。

    姜贞因此感到紧张和一丝莫名的畏惧。

    她故作镇定地解释道:“恕哥哥,我不是非要你飞黄腾达,我们就在平阳县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陈恕眼中饱含遗憾,朝她摇了摇头,“贞贞,我们没有退路了,等麦子收获,平阳县的动静瞒不了外人,越来越多的流民会投奔我们,金知府岂能容忍。”。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当初夏文宣曾对我说,岳父之事涉及朝中机密,我想如果有一人能让我们更接近真相,只有是夏文宣了。”

    姜贞倏地站起身,睁圆了眼扬声问道:“恕哥哥,你是说夏文宣也知道爹的事?”

    陈恕神色肃穆,点点头,“是,因此我怀疑当初知道那件事的人并不在少数,为何大家都不约而同缄口不言?”

    他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朝上一指,姜贞起初不解,在陈恕越发沉默的眼神中,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身子一软,只觉头晕目眩。

    陈恕不忍心再打击她,低声安慰道:“不过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但从夏文宣从前的话中可以知道,他应当是没有参与当初岳父的事,仅仅只是知情,其他人不好说,但他或许可以松口。”

    夏文宣能答应他,就是在考验他的能力,太子对太子妃尚且冷漠,对夏良娣想必也是不怎么样,夏家想要出头,靠东宫是真不行。

    自己能成为夏文宣的一枚棋子,陈恕虽然无奈,但也庆幸。

    “如今我们虽处于弱势,但焉知不能翻身,既然要让我当扑火的飞蛾,那便燃烧给他们看!”陈恕目光是姜贞从未见过的决绝,甚至隐隐有几分狠厉。

    “恕哥哥……”姜贞攀上他的胳膊,按捺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将那封信攥得紧紧的。咬牙道:“好,恕哥哥,既然已入绝境,那我们就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陈恕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姜贞不住点头。

    二人忙着部署,艳丽的石榴花盛放之后,六月转眼就来临了。

    初四,陈恕收到金知府的命令,让他收齐新麦,于明日巳时送到府衙点验。

    第73章 对峙陈恕,你可还有话说?

    初夏的白日来得早,不过寅时末,已是天光熹微。

    百姓们都知道今日是交税的日子,一大早就围在了衙门前,焦急地等待着陈恕。

    “陈大人当真交的够税吗?”一个男人目含担心地问。

    不怪他忧虑,实在是知府定下的夏税数目惊人,就是没有受灾,按往年平阳县的产出,也只是勉强能够收齐。

    城中百姓都十分的焦虑,但陈恕这个知县反而并没有那么担心。

    “陈大人不会是破罐子破摔,不想交了吧,我们那麦子至今都没有成熟呢。”有人接话道。

    众说纷纭,三蛋子手里握着一把铁叉,挺直脊背,站在人群中,他已经准备好跟着去州府衙门,到时只等陈大人一声吩咐,就上去把那些狗衙役和知县叉上几叉!

    众人翘首以盼,只见墨竹和青松架着一辆驴车过来了。

    他们从马车上卸下几个布口袋,沉甸甸地样子,众人原以为那是粮食,但二人只卸下两三个口袋就停下了,看起来又不太像。

    正纳闷之时,陈恕出来了。

    今日他穿着一身落拓的青色官服,戴着官帽,正气凛然,众人原本还议论着,见他出来,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眸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陈恕朝众人拱手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一句话,便指挥着墨竹和青松将那几个布口袋抬上马车,他则跟着登上车,最后掀起帘子朝众人看了一眼而去。

    姜贞跟着出来,目送载着他的马车辘辘远去。

    大家看到了她,也有人想打听夏税之事,但姜贞一脸沉默,人们咽下了关心的话语,心里默默祈祷。

    从平阳县到华州府,走这条由陈恕和百姓们修补好的大路,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青松驾着车,墨竹则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周围倒退的树木。

    没逼近华州府一点,墨竹的心里就越是慌乱。

    他往车中偷瞄了一眼,只见主子四平八稳地坐在榻上,双手置于膝上,阖着眼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到底是心中有谱呢还是没谱呢?

    墨竹从小伺候陈恕,陈恕自幼沉稳,做事极有章法,在墨竹眼中,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陈恕为难。可今日这事,他是真的有些害怕。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袋子里边装着的是什么。

    主子难道真打算用那东西去交差吗?

    墨竹瑟瑟发抖。

    陈恕其实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平静,他摩挲着袖中的几份卷轴,在心里无数次演练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谋划了这么久,成败在此一举了。

    就在他出发后不久,姜贞也登上了马车,前往距离平阳县百里外的杨柳河码头。

    昨日,吴参政结束了巡视事务,紧跟着启程前往华州府。

    *

    华州府府衙。

    衙门外几十辆马车、驴车排着长队,许多衙役正在从车上卸下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明堂处站着十来个衙役,正一一拆开袋子检查是否是陈粮或是劣粮。

    正堂中,治下八个县的知县,有七人正坐在一起同丁御史和金知府喝茶。

    丁御史扫视着众人,没找到陈恕,挑了挑眉。

    金知府老身在在地喝着茶,他早就料定陈恕必然交不齐夏税,就算他动用陈家的关系,但那么多粮食,短时间内要凑齐也极不容易。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等着进大牢吧。

    一个多时辰后,七个县的夏税已经清点完毕,丁御史这才慢悠悠地问道:“这陈大人是记错日子了不成?”

    底下几个知县面色各异,但心底其实并没有幸灾乐祸,他们亲眼见证桐关县和平阳县的苦难,无力伸出援手,但也做不到落井下石。

    这几个县也有灾民流入城中,亦是受到了地动的影响。

    今年的收成都算不上好,但赋税并没有减轻,几个知县在过来的路上都是面色沉郁。

    众人沉默着,没有接丁御史的话。

    金知府笑呵呵地道:“小陈大人是刚来的,或许还不太懂规矩呢,无碍无碍。”

    说着忽然有一个衙役奔了进来。

    “大人!陈大人来了!”衙役口中高呼着,惹得金知府不悦道:“来就来了,喊这么大声做甚。”

    衙役喘了口气道:“大人!陈大人什么都没带来,自己坐着马车就来了。”

    一长溜的马车当中,只身前来的陈恕俨然就是个另类。

    丁御史和金知府都面露惊讶,丁御史挑挑眉,而金知府则直接嗤笑一声道:“这是知道自己交不上税,过来负荆请罪了?”

    话音刚落,陈恕便大步走进来了。

    “平阳县知县陈恕,拜见御史大人,知府大人。”陈恕不慌不忙地朝二人行礼。

    金知府脸上浮着笑,“陈大人请起,今日何故来迟啊?”

    对他的刁难,陈恕拱手道:“大人何出此

    言,昨日约好巳时相聚于府衙,如今还差一刻钟。“。

    金知府面露嘲讽,摆了摆手。

    早一刻钟,晚一刻钟又如何?难道这一刻钟就能凑齐几石粮食了?

    “陈大人既然来了,还请将夏税送上,速交来查验。”金知府抿唇道。

    陈恕轻轻颔首,一扬手,墨竹和青松就抬着几口袋东西进来了。

    金知府一看地上这几个口袋,如何也没有三石,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质问道:“陈大人这是没有凑齐?”。

    丁御史在一旁沉默看着,眸光闪烁。

    陈恕回道:“知府大人不要着急,要不先看一看袋中之物。”

    死到临头了还要玩什么花样?

    金知府不屑地笑了笑,“也行,本官来看看你新种出来的麦子怎么样。”。

    他使唤一个衙役将口袋解开,细绳刚离开袋口,一堆干燥的泥土就涌了出来,土腥味顿时弥漫开。

    衙役一惊,抓起后面的口袋使劲一抖擞,几个袋子中竟然装的全是泥土!

    不,也不尽是泥土,其中还夹杂着几颗青黄未熟的麦苗。

    “大人,这……”衙役惊讶地看着金知府。

    在座所有人都看呆了,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金知府先是纳闷,然后就是愤怒,指着陈恕大骂道:“你这是何意?这些就是你的夏税!”

    这陈恕是不是疯了?难道是知道自己交不上,故意而为?

    陈恕顶着她怒火冲天的眼神,沉稳地回道:“没错,这的确是平阳县今年的夏税。”

    金知府抖着胡须,鹰隼般的目光直视着陈恕,冷哼道:“陈恕,你可知逃税可是重罪,况且你还糊弄朝廷命官,丁御史在此,竟也敢以土充麦,试图蒙混过关!你该当何罪!”

    金知府这么多年在府衙当中,一直是以脾气好著名,甚少在下属官僚面前发脾气,今日这突然的发难,让衙役们和其他几位知县都是浑身一凛。

    漩涡中心的陈恕好似依旧没有半点慌乱,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到金知府面前。

    “这是何物?”金知府冷冷地道。

    陈恕垂眸,用平缓地声音道:“去岁苏、松二府,遭遇水灾,陛下下令,今后若遇天灾,允许灾民从官府借粮,以大口六斗,小口三斗为准。今平阳县有下等田二十亩,若亩产二石,则应交夏税四石,今我将新粮尽数借给城中灾民,只是青苗未熟,怕知府大人不信,特意将田泥呈上,以证清白。”

    金知府被陈述这一长串的话差点说懵,足足有一刻钟,才回过神。

    陈恕竟然将夏税又借给了灾民!

    金知府试图从他的话中找出错漏之处,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朝廷的确有明文规定,陈恕手上捧着的,正是去岁颁布的《借米则例》。

    他气得浑身战栗,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恕竟然想出这么个主意。

    丁御史饶有兴趣地看着陈恕,但并没有出声。

    金知府只是一时被陈恕镇住,多年为官的他很快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铁青着脸道:“就算朝廷有此律法,但也该先将夏税交到州府,再由本官分发给灾民,你并没有这个权利!”

    金知府此言一出,众知县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说的不错,因为各地粮仓时常存在看管不力,导致陈粮腐败的现象,前几年,朝廷敕令各地撤掉储粮仓,将每一季的新粮运送到州府统一储存。即便陈恕要用这批粮食赈灾,也应该先收齐了夏税,交到州府来清点完毕之后,再按照此时平阳县的人口,按规矩来分发救灾粮。

    金知府见陈恕没有话说,心中不免得意,扬声道:“你就用这些泥土来敷衍本官,本官怎得知你们今年的收成是多少?人口又是多少?”

    他看着陈恕沉默的神色,厉声道:“陈恕,你自接任平阳县知县一职以来,刚愎自用,不敬上司,本官好心派梁师爷去巡视,你却对他多加侮辱,如今更是藐视法度,可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啊?”

    众知县闻言都是一惊,面面相觑,金知府这话一说,陈恕身上的罪名可就太重了,若再不说话,便要被捉进大牢了!

    其中几个知县在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河东县的知县邱大人出列,帮陈恕说话道:“知府大人,小陈大人初来乍到,从前未在地方待过,想必并非刻意出错,大人一心为民,这夏税本也是用于救济灾民,小陈大人不过心急了些,烦请不要同他计较。”

    剩下几人也依言附和,金知府冷冽的目光扫过来,拉长了嗓子道:“哦?怎么?邱大人也与这不恭不敬的罪臣是一起的?”

    邱知县面露惶恐,剩下的几人也不敢再开口了。

    这时,丁御史终于出来说话了。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陈恕,方才还以为陈恕能胜,结果没想到还是金知府老辣。

    “小陈大人虽然有错,不过也是出自一片好心,不如暂时先押解在府衙,等金大人查清平阳县到底收成几何,再做决议,如何?”他对金知府道。

    这话看似在帮陈恕,但实际上,陈恕一旦被关入大牢,哪里还有机会去奔走?那这事还不是任由金知府操纵。

    金知府心领神会,心道陈恕这回算是彻底没救了。

    看在他有点能耐的份上,到时上报朝廷,革掉陈恕的知县一职也就罢了。

    “如此,便听御史大人的。”金知府换了张笑脸道。

    他沉沉目光看向陈恕,哼了一声,问道:“陈恕,你可还有话说?”

    陈恕垂首,挺直了背脊,犹如一只劲风中摇曳的细竹。

    “下官……无话可说。”他低声道。

    第74章 勇敢不亚于男子的机智沉静。……

    金知府噙着笑,迅速吩咐就近的两个衙役道:“既然陈大人无话可说,那便暂时在府衙中扣留着,等本官奏明巡抚大人,之后查清事实再议。”。

    两个衙役有些犹豫,金知府虽为知府,但其实并不能直接关押陈恕,他只有监督和考核之权,二人犹豫的功夫,陈恕已经自行站了出来,不顾身旁墨竹和青松的焦急,面色苍白道:“不必二位动手,我愿在此等待知府大人查清事实,还我一个清白。”

    言罢,他抬眼看了丁御史一眼,眸中似乎隐含期待。

    但丁御史并没有理会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金知府笑了笑,陈恕当真是天真,都扣押着他了,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至于什么清白,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几个知县见陈恕已经妥协,只好默默坐回了位置上,眼睁睁看着陈恕被衙役带走。

    墨竹和青松作为随侍人员,也被金知府扣留下来,几人心道,金知府这是全然不想给陈恕活路了。

    丁御史目送着陈恕的身影渐渐远去,刚才在公堂上还敢同金知府对峙的年轻人,此刻连背影都透露着失意与萧索,他垂下眼帘,记起离京时夏大人的交代,心中并没有多少触动。

    就算是为了百姓又如何?陈恕不懂得过刚则折的道理,他也没有落井下石,只是没有出手相助而已。

    金知府也注意到陈恕刚才含着期冀地看了丁御史一眼,等应付完几个知县,屏退下人以后,同丁御史低声道:“御史大人不知,这个陈恕,此前将我派去视察的梁师爷骂的狗血淋头,以至于我这个知府,至今仍不知道平阳县的现况,我早就估摸着,这人存心不正了。”

    丁御史没有接话,只捧着茶一味的笑。

    金知府暗骂了一声,“丁泥鳅”真是不愧此名,滑不溜秋的,嘴里套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他原本还担心这丁御史是可能会出手帮陈恕,但看起来丁御史应该是打算做壁上观了。

    如此,谁还能来救陈恕呢。

    金知府满意一笑,与丁御史转而说起别的事,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

    姜贞赶到杨柳河码头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此时码头边并没有停靠着多少船只,几个贩卖冰碗

    和荷叶茶的小贩正闲适地躺在长凳上扇着扇子。

    一眼看过去,谁都不像是陈恕口中的那位吴参政。

    红杏跟着姜贞一路赶来,飞速奔驰的马车颠的她脸色苍白,扶着树喘息,问道:“小姐,咱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大晌午的,哪里有人站在太阳底下等着我们?”

    姜贞也正疑惑,难道这吴参政骗了他们?

    想到这个可能,姜贞脸上霎时没了血色,不死心地围着码头寻找了几圈,酷热之下,白嫩的脸被晒得通红,发丝也黏腻在一起。

    红杏哭丧着脸道:“小姐,真的没有人……怎么办?”

    姜贞在原地踯躅,不愿相信吴参政当真没有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却在反复劝自己冷静。

    不会的,不会的,吴参政如果不愿意,就不必同陈恕书信往来那么多次,陈恕也说了,太爷爷当年对吴参政有知遇之恩,当初太爷爷病逝也是送了祭帖过来的,应当不会爽约。

    红杏已经着急地快要哭出来,姜贞白着脸,腿脚都有些发软了。

    就在二人焦急之时,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朝着码头的方向飞奔而来,眼睛不住地寻视四周。

    待看到不远处站着个模样出众、气质皎然的妇人时,眼前一亮,匆忙跑了过来。

    “敢问您可是陈夫人?”小厮气喘吁吁地道。

    姜贞一愣,后知后觉的庆幸与喜悦涌上心头。

    那小厮喘匀了气,才递上帖子,着急道:“我家主人在路上受了暑气,便早一步到客栈休息,怕陈夫人担忧,特意差小的来接应您。”

    红杏闻言狂喜地看向姜贞。

    姜贞勉强镇定住了心神,这才察觉自己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朝着小厮点了点头。

    到了客栈,吴参政已挣扎着坐在榻上等她,姜贞第一眼见到他,不由吃了一惊。

    这吴参政身子浑圆,身上的肉将衣服撑得没有一丝褶皱,笑起来如同一尊弥勒佛一样慈祥。

    也难怪会中暑了,姜贞看他挪动一下都要出一头的汗。

    姜贞掩饰得极好,但只不过目光在吴参政身上停留的久了些,就被他察觉到了。但吴参政并没有生气,反而不好意思地道:“让陈夫人久等了,我这身子痴肥,上了年纪也不中用,坐着船都能中暑,有没有耽误小陈大人的要事?”。

    他有些着急,身体在榻上挪动了几下,一身肉打着颤。

    姜贞这下再也没有怀疑过吴参政的意图了,能让他拖着不太方便的身体这么着急地赶过来,想必是真心想帮陈恕。

    姜贞正色道:“我家大人已于昨日去府衙交税,我没有得到消息,但想必不会太顺利,这是他给您的信,说您一看便知。”

    她体贴地上前,将信送到吴参政的手上。

    吴参政连忙拆开来看,小半刻种后,神色便肃穆起来。

    他叹息道:“小陈大人这是剑走偏锋呀,胆子可真大,若这金恪谨慎些,此计是万万行不通啊……”

    此话一出,姜贞心头蓦地一紧,咬牙道:“我家大人不怕死,只求俯仰无愧。平阳县是我们夫妻二人的心血,不能让那里的一草一木受到践踏,那里的百姓也再不能经历一次灾难了,还请参政大人明鉴。”

    吴参政有些为难,陈恕起初找到他时,并没有说是要将金恪彻底扳倒,他与金恪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这回难道真要同他翻脸吗?

    金恪是王启恒的学生,吴参政自己不喜王家只手遮天的做派,但的确也犯不着去惹怒王家。

    他面上刚露出犹豫之色,姜贞见状,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手札,双手呈于头顶。

    “陈夫人这是做什么!”吴参政顿时懵了,连忙想要叫人将她扶起。

    姜贞跪在地上,膝骨生疼,瘦削的脊背却挺得笔直,郑重地道:“参政大人请看,这是我与夫君自接手平阳县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此中绝无半点虚言。我知您曾是太爷爷的学生,我与夫君此生,最敬佩的便是太爷爷。他老人家在世时,曾数次教导我夫君,为人要诚,为官要明,我夫君一直践行此言,即便我不是他的妻子,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百姓,也不愿这样为国为民之人落得凄惨下场!”

    她掷地有声的话让屋中霎时陷入了寂静之中,红杏都听得愣住了,吴参政刚才挣扎着要去搀扶她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随着她愤慨激昂的话音落下,吴参政刚才还慈和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他坐回榻上,目光沉沉地盯着眼前这个瘦弱美丽的女人。

    “陈夫人,你应当不知道,你的丈夫选择了一条多危险的道路吧?”他沉声问道。

    姜贞的却不知道陈恕想要做什么,不过,她始终相信陈恕的一片丹心,于是坚定地回答道:“参政大人,不满您说,我夫君此前在京中,也数次被陛下赏识,许大人扳倒胡善泓的那封奏折,本来也该是由我夫君呈上,但我夫君没有答应,这才被贬到平阳县。”。

    她看出来,吴参政是因为金知府身后的人才显露出犹豫,那就干脆下一剂猛药,陈恕连陛下都得罪了,哪里害怕再得罪区区一个金知府。

    她要让吴参政知道,陈恕是一把利剑。

    吴参政闻言果然吃了一惊,不过他比姜贞想象的还要了解京中的政事,姜贞在这些话中刻意隐瞒了陈述得罪颜怀轩的事,但他却是能够猜测到的。

    吴参政同颜怀轩多年前有过交道,知道这个内阁次辅心思格外深沉,如果按这位陈夫人的话来说,颜怀轩最先看中的是陈恕,那陈恕身上一定有更重要的价值。

    而且陈恕得罪了陛下和颜怀轩,虽然被赶出了盛京,但却被贬到了平阳县这个地方,这其中似乎也有些意思。

    吴参政沉思片刻,微微一笑,脸上的肉颤动起来,“好了,陈夫人快些请起,本官并没有说不答应你。”

    他其实本来也没有打算见死不救,不过这个看上去娇弱的陈夫人,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坚韧,一个弱女子,竟然能展现出不亚于男子的机智与镇定,陈恕当真是娶到了一位贤妻。

    姜贞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动,点了点头,由红杏扶着站起身。

    吴参政目光悠远,幽幽怀念道:“陈夫人提到陈太傅,也勾起了本官的怀念之情。当初我中了进士之后,不慎得罪了朝中小人,若非当时身在吏部的陈太傅拉了我一把,说不定至今我坟头的草已经几尺高了。”

    他目含欣赏地看着姜贞,和蔼道:“我虽没有见过陈太傅的这位曾孙,但从你身上就能知道,陈恕一定是个不亚于陈太傅的明官,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相救。”

    第75章 铁骨这陈恕还是块硬骨头。

    姜贞终于放下了心,吴参政正襟危坐,让侍从去取笔墨来,宽慰姜贞道:“陈夫人莫着急,本官先拟几份文书,最多两刻钟就随你出发。”

    他严肃起来,三品大员的气势便压住了本身样貌上的那份滑稽,姜贞记得陈恕说过,吴参政此人做官很有些本事,若非因为王首辅把持着朝政,他本是可以入阁的。

    他与王首辅倒也没仇,陈恕说,大概只是看不惯王家的做派,这么多年才一直外放。

    姜贞心中对他多了几分敬佩,依言点头,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坐在一旁等待。

    此时的华州府府衙里,陈恕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偏房中,此处应该是靠近后院马槽处,屋里堆满了草料和马具,夏日的酷热将那股粪便夹杂着汗水的臭味熏蒸得越发浓烈。

    陈恕安静地坐在狭窄的独凳上,门窗都紧闭着,两个衙役在门口守着,四下寂静,二人的说话声听的一清二楚。

    “唉,你说这陈大人怎么得罪我们大人了?”其中一个衙役低声道。

    另一人“嘘”了一声,“你小声些,这事儿我也不明

    白,只不过啊,陈大人这回怕是难受了,金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我看陈大人今儿说的可对了,你记得那群住集市的难民吗?我去驱赶过他们好多次,哎呀那真是可怜,皮包骨头的,唉,灾年不好过啊……”

    “你少说些吧,可怜也没办法,上面都不管,我们又能做什么,里头关着的那个不就是多管闲事惹的祸。”

    另一人似乎被吓到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的声音。

    陈恕睁着眼睛,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只虻虫被困在蜘蛛网中不断挣扎,细长腿的蜘蛛沿着蛛丝,慢慢地向它的猎物逼近。

    虻虫越是挣扎,身上黏着的蛛丝便缠的越紧,猎手不慌不忙,动作优雅地爬向它。

    陈恕平静地注视着这只临近死亡的虻虫。

    金知府看起来并不想折磨死他,毕竟死一个知县,也不是小事。

    他的手脚被束缚住,但屋子的窗户被钉死了,门口也有人换班守卫,他几乎是插翅难飞。

    屋里摆着一碗清水,草屑漂浮在水面上,只要陈恕喊一声,衙役就会进来喂他水,但陈恕没有饮用,尽管此时已经因为炎热脱水而感到喉咙冒火。

    他在等待着那只来检查猎物的“蜘蛛”。

    日头逐渐偏西,从窗缝照进来的一缕明亮的阳光渐渐黯淡,终于听见了些声响。

    一串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

    “大人。”门外传来衙役们的行礼声。

    金知府说了几句话,紧接着,门口就传来开锁的声音,一个侍从躬身开门,闻见屋里的气味皱了皱眉,谄媚着将金知府迎了进来。

    “陈大人可还好啊?”金知府在门口驻足,屋里脏乱,怕弄脏了他的鞋履。

    陈恕淡淡掀眼,“知府大人有何指教?”

    金知府笑了几声,看陈恕被折磨得嘴唇苍白,形容潦草,心中满是痛快,摇头道:“陈大人,你说你怎么这么倔呢?我请来梁师爷对你好言相劝,许你大好前程你不要,如今可后悔了?”

    陈恕反唇相讥道:“知府大人就是这样做官的?难怪许久不能升迁呢。”

    金知府闻言暴怒,陈恕一来就说中了他的痛点,他自认在知府这个位置上勤勤恳恳多年,但因为打点不到位,这么多年还是升不上去。

    他咬牙骂道:“陈恕,你知道被贬谪到此地的小小知县,竟敢同本官这样说话!我今日就来教教你什么叫作尊卑!”

    他挥了挥手,身旁的侍从得令,抬起一大盆洗马水,“哗啦”一声泼在陈恕身上。

    恶臭味弥漫开来,陈恕衣衫尽湿,发尖不断滴着水,十分狼狈。

    金知府出了口恶气,捂住口鼻,方才还似狰狞恶鬼一般,眨眼又恢复到和善模样,对陈恕状若关心道:“知道陈大人年轻火旺,酷暑难耐,也帮你降降温,陈大人不必感激本官。”

    他睥睨着陈恕,绿豆小眼中尽是讥讽,他虽不能直接将陈恕治罪,但已经向巡抚大人禀明此事,只消几日,就能将这不懂事的年轻人赶出华州府!

    陈恕垂着头,安静得仿佛一尊木胎泥像。

    金知府见他没了动静,也失去了兴趣,撇撇嘴朝衙役吩咐道:“把他给我看好了,别让他死了,本官过几日再来审他。”

    衙役们忙点头称是,金知府回头瞟了陈恕一眼,只见昏暗的屋中,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扶手。

    还是个硬骨头呢。

    金知府笑了笑,再硬的骨头,也得被磨平。

    他刚要走出去,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赶来,低声禀告了几句。

    金知府脸色一变,皱眉道:“吴大人来做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陈恕才大步往前面去。

    走到明堂,上首正坐着一个身躯肥大的红衣官员,金知府一看见这身影,头皮就是一紧。

    吴参政这时候来做什么?

    他整了整衣袍迎上去,恭敬地朝吴参政行礼,“吴大人怎么没提前同下官说一声,下官多有怠慢,实在惭愧。”。

    吴参政摆摆手,笑着示意他坐下,二人客气了几句,吴参政才说出他的来意。

    “我巡视路过此地,听说金大人处置了个知县?”吴参政慢悠悠地道。

    金知府心中咯噔一声,陪笑道:“这……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下官哪能处置他,只是暂时押解,等着事情查清了再处置。”

    他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吴参政的神情,但吴参政脸色轻松,好像真是随口一问。

    “哦?不知这知县犯了什么错?”吴参政抿了一口茶,笑着问道。

    金知府避重就轻回道:“这……那平阳县的知县对上不敬,玩忽职守……”

    吴参政觑他一眼,惊讶道:“哦?可我这一路上可是听说,平阳县如今已经大变了模样,这知县做的不是挺好的吗?”

    金知府急忙道:“吴大人有所不知,陈恕任平阳县知县一年不到,哪里能起死回生,不过是侥幸有了些成绩,可是今年连税都不愿交,用泥土来敷衍下官,这也是昨日许多人都见到的,丁御史也知道,吴大人一问便知。”

    这吴参政难道是来帮陈恕的?

    金知府惴惴不安,急忙将丁御史也拉下水。

    吴参政轻轻颔首,“听金大人的话,这却让是陈知县的不对了。”

    金知府连连点头。

    谁料吴参政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凌厉道:“可我过来的路上,恰好遇见一妇人拦住我的马车为其丈夫申冤,她的说辞可与金大人的不太一样。”

    他拍了拍手,一个年轻女子缓缓从屋外走进来,跪在下首。

    金知府满脸错愕,他没见过这女子,一旁的梁师爷捅了捅他,低声道告诉他这是陈恕的妻子。

    他更惊讶了,丈夫出了事,一个女子竟然敢找上参政申冤?

    金知府脸色铁青,吴参政施施然地道:“姜氏,我将你带到知府面前,你有何冤屈尽可说来。”

    姜贞顶着金知府要吃人的目光,低声抽泣道:“臣妇夫君乃平阳县知县陈恕,昨日巳时来府衙交夏税,但却被知府大人无故拘押,臣妇恳请参政大人做主,还我夫君清白!”

    年轻女子柔弱的声音听着十分怨苦,眼泪在那双明亮的眼中汩汩而下,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此时的姜贞俨然是一个担心丈夫的可怜、无助的妇人。

    她不住地啼哭,眼泪像断了闸的小河一样哗哗地流淌,金知府脸色越发难看,这陈恕的妻子怎么也这么难缠?这哭的好像他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

    他张嘴想要辩解,但是看到上首的吴参政听的十分认真,还露出了动容之色,一时语塞。

    其实吴参政的心里十分的诧异,白日初见时,姜贞是那样的镇定自若,虽然心中焦急,却还敢同他这个参政辩论,如今这一出梨花带雨,又变成了个娇弱无助的小妇人,这女子可真是有趣。

    姜贞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完,吴参政脸上若有所思,金知府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厉喝一声道:“你这个妇人竟敢颠倒黑白!你夫君陈恕的确没有交够夏税,还用田中泥土来敷衍我,甚至大放厥词,说什么已经把夏粮分发给了百姓,本官秉持公正,何错之有!”。

    姜贞好似被他吓到,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吴参政摆手劝道:“金大人莫急,这不过是个妇人的一面之词,我也没说

    你做错了什么。”

    金知府听见这话,稍微缓和了脸色,但看着姜贞的目光依旧冷冽。

    吴参政此时话锋又是一转,笑着看着金知府,“金大人,你与这妇人说辞不一致,不若将丁御史和那陈恕一同请来,我这儿也有些线索,说不准能解决这件事。”

    金知府脸色一白,下意识的就想拒绝,但吴参政没有给他机会,扭头吩咐了两个衙役,让他们立刻去请丁御史和陈恕到明堂来。

    吴参政笑眯眯的,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滑稽。

    他眯眼看着金知府,宽慰道:“金大人,请放心。你多年来做事从无差错,将来定是那陈恕冒犯了你,不急,等本官问清了自有决断。”

    金知府讪笑着点了点头。

    第76章 定罪娶了个厉害媳妇儿。……

    丁御史就暂住在衙门后院,其实他听到吴参政到来的动静就已经在外面侯着了,他有监察之权,但品级不如吴参政,无论如何来见个礼是应该的。

    因此他来得很快,一踏入明堂,就见金知府不住地朝他使眼色,丁御史心中有了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笑呵呵同吴参政寒暄。

    不多时,陈恕也被带了过来。

    衙役们很机灵,怕陈恕一身恶臭过来暴露了金知府虐待他的事,因此过去时迅速给他换了身衣裳,擦了脸面,不过头发就无法了。

    陈恕朝吴参政行礼时,近前的几人都闻到了味道,姜贞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瞪了金知府一眼。

    吴参政端坐着问道:“堂下可是平阳县知县陈恕?”

    陈恕恭敬地点头。

    吴参政盯着他劈头就问道:“陈恕,你可知罪?”

    丁御史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方才看金知府的脸色,还以为这吴参政是来帮陈恕的,看来是多虑了。

    陈恕一个小小知县,怎么攀得上吴参政。

    金知府也稍稍放下了心。

    陈恕垂眸,淡然道:“我知错,但不认罪。”

    金知府勃然大怒,厉喝道:“陈恕!参政大人面前,竟还敢胡言乱语!”

    说着就要叫人将他拿下,陈恕岿然不动,就在这时,吴参政轻飘飘地看了金知府一眼,劝阻道:“金大人急什么?都说是让他来交代清楚,我倒想听听他如何辩解。”

    金知府忍着怒火,心有不甘地坐回位置上。

    也罢,就看着这陈恕如何挣扎。

    吴参政看向陈恕,“此前我听说,你用填充泥土来冒充夏麦,充作夏税,可有此事?”。

    陈恕低声回道:“下官送来泥土是真,但并非充作夏税。依据去年朝廷颁布的赈灾细则,下官将今年的夏粮充作赈灾粮分发给了百姓,因小麦未熟,故带了泥土作证。”

    吴参政挑了挑眉,“为何用今年的夏粮?难道去岁华州府没有分发赈灾粮?”

    金知府在一旁脸色不虞,这要是深究下去,岂不是暴露他私吞了一部分赈灾粮?

    陈恕回答道:“下官不知,去岁到平阳县时,城外道路不通,城中百姓所剩无几,至于赈灾粮,下官并没有经手。”

    姜贞也在一旁抹泪道:“吴大人,我们来华阳府歇脚的第一晚,就遇到了难民抢劫干粮,若非是实在没有粮食吃,他们又怎会行偷窃之事?”

    吴参政侧眼看向金知府。

    金知府连忙解释道:“吴大人有所不知,当时平阳县几乎没有活口,府城接济了几波剩下的百姓,赈灾粮一直都是按人数分发下去的。”

    陈恕冷笑一声,“金大人此言差矣,平阳县中如今二百一十三名百姓,个个都是挨着饿挺过来的,山上连草根树皮更是一度连草根树皮都被扒尽,若是有得吃,何至于此。”

    金知府脸色更加难看,阴恻恻地瞪了陈恕一眼,转而对吴参政道:“吴大人不要被此人蒙蔽。陈恕说是将夏粮充作赈灾粮,但按朝廷规矩,夏税应该先交至府衙统一收缴,由府衙发放给百姓,他违背了规制,还妄图狡辩,实在是可恶!”

    吴参政朝他摆摆手,“金大人莫急,是真是假,总要讲证据,你有何证据啊?”

    金知府立马叫人将昨日陈恕送来的几袋子泥巴抬上来,吴参政翻看了几眼,连连点头,就在金知府和丁御史以为此事终于要尘埃落定时,吴参政坐回上首,慢悠悠地开口道:“金大人,此事我已有了章法。”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陡然对金知府发难,“依本官看,这事是你金大人贪赃枉法,还想借机铲除异己!”

    中气十足的声音震慑得满堂人纷纷下跪。

    金知府兀自惊诧,没能明白为何方才还一脸笑意的吴参政怎么瞬间翻了脸?

    丁御史也怔忡了,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吴参政从侍从的手中取来一本册子,狠狠扔在金知府脚下,“可惜金知府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你看看这是什么?”

    金知府不明所以的捡起那册子,刚打开看了几行字,双手便忍不住颤抖,口中呢喃道:“不,这不可能……”。

    吴参政冷哼了一声,“我看着陈恕比你还懂规矩,申请调粮之前,早就征得了我的同意,倒是你,去岁冬月发放的五百石赈灾粮,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知府失魂落魄地握着那册子,双目出神。

    这册子是陈恕的上行文书,早在四月,陈述就已经向吴参政申请将平阳县今年的夏粮当作赈灾粮,吴参政已然同意,文书上鲜红的印章彰示着吴参政早已知情。

    宛如头顶的天崩塌了,金知府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恕竟然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丁御史隔得有些远,没有看见那册子是什么,吴参政便命人将册子交给了他看。

    看完之后,丁御史的表情与金知府如出一辙。

    他脸色略显苍白,头脑疯狂地转动着。

    陈恕向吴参政申请调粮,这事不仅没有错,而且更符合规矩。参政是布政司使的副职官员,民政、粮储、水利等都由参政协理,且参政还能监察官员,吴参政的权利更要大一些,作为二朝老臣,他还兼任陕西分守道,统管一省粮事。

    像平阳县这样,因为灾年而导致的粮食紧张的情况,是可以向参政单独提出申请调粮的。

    丁御史这才反应过来,他被金知府的自信给蒙蔽了,以为这华州府就是金知府一手遮天。

    他转过头看了吴参政一眼,心中仍不敢相信,吴参政一向明哲保身,且年纪也大了,近几年鲜少参与官场争斗,为何这回会出手帮助陈恕?

    不知他震惊,金知府更是想不明白,他张嘴想要辩驳,但这次实在是找不出错漏。

    陈恕这时从姜贞手上接过两份卷轴,双手奉给吴参政,“吴大人,这是下官自接任平阳县以来的行事历,记录了所有灾后重建事务。下官还请来了周边县城的耆老,请他们视察本县情况,田亩数和人口数均一一记录在此,有各位耆老们的签字可以作证。”

    他另呈上一份文书,沉声道:“本县两百一十三名百姓,无人收到过一斗赈灾粮,这是下官撰写的请命书,详述了百姓疾苦,望参政大人明察。”

    他展开请命书,密密麻麻的字迹末尾,是两百一十三个鲜红的指印,看的人触目惊心。

    丁御史瞳仁骤然一缩,而金知府眼中冒火,无力瘫软了身体。

    自从知道金知府的打算,陈恕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天,不过他准备好了一切,只是无法预料吴参政是否会答应他?

    他的这些证据一出,就是势必要和金知府拼个你死我活,此招十分凶险,若吴参政只是中立,他都不能获胜,此后金知府定然会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让他死不会罢休。

    他看了一眼姜贞,眸中掠过一缕柔情,幸而贞贞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坚定,才能让吴参政站在他们这一边。

    姜贞微笑着看着他,眼角还带着泪光。

    吴参政慎重地将几份卷轴文书接过来,一一翻阅,脸色越发难看。

    看完最后那份请命书,吴参政不禁双手颤抖,猛地拍了下桌子,气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指着金知府道:“易子而食,饿殍遍地,金恪……我说为何年底问起你平阳县的情况,你支支吾吾,原来如此……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金知府腿都软了,忙摇头道:“吴大人,下官冤枉啊!这陈恕分明是想污蔑下官!”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承认,其实他也很委屈,这赈灾粮到他这里时,已经所剩无几,他只不过是将

    剩下的都昧下了,并没有贪太多。

    吴参政脸色铁青道:“冤不冤枉,你自与巡抚大人去说,我会将今日所见所闻上报于他,你自求多福吧。”

    金知府早已是面无血色,之前因为平阳县和桐关县长久没有起色,影响到了陛下的威信,原来的巡抚大人都被陛下训斥,贬谪到其他地方去了,新上任的这一位张巡抚,是吴参政的同科,素来铁面无私,以“张铁手”著称。

    金知府背后虽有王首辅的关系,但毕竟相隔太远,等消息传到盛京,他怕是早就被清算得十分彻底了。

    丁御史见状不妙,眼珠一转,立马对吴参政道:“吴大人这一说,倒让我感到十分惭愧,我竟一时被金知府坑骗,险些冤枉了好人,还好吴大人明察秋毫。”

    吴参政才懒得搭理这“丁泥鳅”,朝他敷衍一笑,让人将金知府暂时看管起来。

    丁御史讪讪一笑,又看向陈恕,面色惭愧地朝陈恕拱手,“小陈大人,本官也是被蒙骗,我就说你看着就是光明磊落之人,怎么做那样的无耻之事!多有得罪,还请宽恕。”

    陈恕缓缓笑了,“丁大人也是无辜,下官怎敢埋怨。”

    丁御史陪笑几声,心里却把金恪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一遍。

    这金恪,盘踞华州府多年,真把自己当做土皇帝了,差点叫他也在吴参政面前失了脸面。

    他也不敢待下去,匆匆告退了。

    明堂里剩下陈恕、姜贞和吴参政三人。

    陈恕复又屈膝,端正肃穆地朝吴参政行了一礼,认真道:“多谢吴大人为平阳县百姓做主。”

    直至此刻,他还是将百姓放在第一位。

    吴参政艰难地抬手捋了捋胡须,眸中满含欣赏。

    他笑着道:“你与你太爷爷,当真是相似,今日见了你,竟如同老师在世一般。”

    他眼神恍惚,小眼中透露出怀念。

    陈恕摇摇头,“我不如太爷爷多矣。”

    吴参政哈哈大笑,宽慰他几句,看着一旁的姜贞,调侃道:“你这娃娃,娶个媳妇儿也是不简单,比你还能言善道,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陈恕惊讶地看过去,只见姜贞娇俏地朝他眨了眨眼。

    干了一半的泪珠还黏在纤长羽睫上呢,她却已然笑得十分灿烂了。

    第77章 调任不要被鹰啄了眼睛。

    小夫妻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缠绵的情意让吴参政不忍直视,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有话回去再说,陈恕,我问你,今后有何打算?”

    “金恪身后有王首辅,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证你能全身而退。”吴参政忧心道。

    他最多只能将金知府拉下马,但更多的也帮不到陈恕了。

    王首辅如今只是还不知道,知府不是随便就能革职的,消息传到吏部,王首辅自然也能听到风声。

    对上王首辅,他可就没办法了,陈恕就是只蚂蚁,任由他搓扁捏圆。

    陈恕早就想到了后路,他想应该还会有人比王首辅更先有动作。

    吴参政若有所思,陈恕镇定自若,看来是已有对策,他心中再次感叹,陈家的几个后人他都有所了解,这陈恕不愧是老师亲自带在身边的子孙,的确是出类拔萃。

    三人闲聊了几句,吴参政对当初没有能来参加老太爷的丧礼感到遗憾,十分感慨地对陈述道:“当初我也同你这样年轻,在遍地是翰林的盛京,若非碰到老师,早已成了一捧黄土。”。

    那个时候,皇权式微,宦官当政,他一个庶吉士,莫名其妙的就被当做了替罪羊,若非陈太傅同情他一个寒窗苦读的穷书生,伸手捞了他一把,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吴参政。

    陈恕很少听太爷爷提到他年轻时做官的事情,他眼中的太爷爷,是个和蔼又慈爱的长辈,但从吴参政这里,他仿佛又见到了太爷爷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另一面。

    吴参政幽幽道:“当年老师常教我们,为臣者,应低头侍君,平眼待民。这么多年,我都一直记在心里。”

    陈恕正色道:“太爷爷多年来亦是如此教育下官。”

    三人都陷入了对老太爷的回忆,吴参政甚至还抹了抹泪,半晌失笑道:“罢了,斯人已逝,多说也只是徒增伤悲,今日我助你一次,也算是报了老师当年的恩情。”

    陈恕和姜贞一齐向他行礼。

    吴参政看了姜贞片刻,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

    昨日事情匆忙,他也不好盯着年轻的姑娘一直看着,不过刚才姜贞抬头时,让吴参政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这是一双如溪水般明澈而干净的双眼。

    在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拥有这样一双眼。

    吴参政问道:“不知陈夫人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姜贞回答以后,吴参政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你是姜和的女儿,难怪如此眼熟。”

    姜贞和陈恕都是一惊,姜贞问道:“吴大人认识我爹?”

    吴参政笑道:“怎么不认识?好些年前陕西发大水,我还去河间府找过你爹,问他治水之事。”

    姜贞一愣,又听吴参政继续道:“你爹于治水一道上,颇有些天赋,为人正直,就是可惜……”

    他话锋一转,让陈恕和姜贞都有些不解。

    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惜这个词来形容姜父了。

    吴参政摇摇头,也不好明说,只能暗示道:“你们将来若是要返回盛京,应当还会经过怀真太子庙,那庙建于运河上,你爹当年也曾参与庙宇的建设,若是有意,可以去看一看。”

    他言尽于此,而后便没等陈恕和姜贞追问,便岔开了话题。

    平阳县城中的百姓还在等着陈恕和姜贞的消息,翌日在府衙同吴参政道别之后,二人又迅速返回了平阳县。

    出门之前还遇到同样要离开的丁御史,他步履匆忙,看上去是急着回京复命。

    看着他的背影,陈恕轻轻笑了笑。

    返程的马车上,陈恕将姜贞搂在怀中,低声道:“贞贞,多亏了你,不然我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姜贞摇了摇头道:“恕哥哥,不尽是我的功劳。吴参政也是听说了你为百姓们做的那些事,才答应帮忙的。”

    陈恕笑道:“贞贞,不是我做的,是我们一起。”

    姜贞仰头亲在他的下颌,语气中带着后怕,“恕哥哥,当时我是真的害怕,怕吴参政并没有来,我找不到人来救你。”

    陈恕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金知府对他的侮辱并不足以让他生气,只是当他被关在那黑暗狭窄的偏房中时,他无法得知姜贞的消息,心中无数次后悔,不该让姜贞陪同他冒险。

    姜贞似看出他心中所想,纤细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语气中带着喜悦道:“虽是凶险,可是恕哥哥,我喜欢你把这么重要的事交付给我,祖母总说夫妻一体,就是我们如今这样对不对?”

    她仰脸朝他露出个甜甜的笑,明眸皓齿,惹人生怜。

    陈恕伸手将她的鬓发捋顺,浅笑着点了点头。

    姜贞靠在他怀中,忽然又坐起身,严肃道:“恕哥哥,你说吴参政的意思,是不是我爹的事跟太子庙有关系?”

    陈恕也是这样想,不过没有证据,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二人回到平阳县已是午后,烈阳似火,百姓们早早得知二人平安归来的消息,都在日

    头下焦急等待。

    陈恕扶着姜贞下来,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欢呼声。

    今年的夏粮保住了!

    众人喜极而泣,盛大的喜悦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三蛋子高高举起木叉,耀武扬威道:“这狗官!将来我定要狠狠收拾他!”

    阿嬷笑着道:“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衙役一棍子就将你打趴下了。”

    三蛋子憋红了脸,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

    陈恕同百姓们说了几句当时的情形,没有多讲,安慰众人道:“事情已经解决,日后不必再担心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问了她们许多事,得到今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之后,便在陈恕的安抚之下四散开了。

    回到家中,红药也凑了上来,小姑娘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危机的情况,包着一汪眼泪,又是好一阵安慰才罢休。

    用过晚饭,二人终于能好好休息一回。

    陈恕起了兴致,找出棋子同姜贞对弈,虽然姜贞依旧是个臭棋篓子,但二人依旧玩的不亦乐乎,只因心情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

    夜里自然是一番缠绵,小屋里,两人紧紧相依,似是天地间只有彼此。

    短暂的休整以后,田里的小麦熟透了。

    冬日的几场大雪,让今年的小麦收获颇丰,超出了五百石,足够让百姓们挺到下一个冬天。

    刚收完小麦就传来一个消息,张巡抚了解到金知府的事后,一封奏折上报给了朝廷,张巡抚铁面无私,又有都察院的推波助澜,奏折并没有经过吏部,而是直接放到了明熙帝的手中。

    明熙帝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金知府革职,押送入京,等候处置。

    之后又重新让户部调派了粮食给平阳县,下令彻查平阳县、桐关县自受灾以来的所有赈灾事宜,下令要将所有尸位素餐的官员一网打尽。

    只不过对于立功的陈恕,迟迟没有旨意。

    吴参政给陈恕写信,让他不要浮躁,静心等待。

    夜里一场温存之后,姜贞枕在陈恕臂弯里,小声地问道:“恕哥哥,陛下会将你调回盛京吗?”

    陈恕知道姜贞不想离开这里,更不想回到盛京,在这座偏远的小城待久了,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再回到盛京,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他们都要再卷入权利的纷争中去。

    “贞贞。”陈恕亲吻她泛着香汗的脸颊,低声道:“我也不喜欢盛京,但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我们必须要回去,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岳父。”

    提到父亲,姜贞垂下眼,闷闷地点点头。

    盛京城中,明熙帝也在为陈恕的事举棋不定。

    颜之介和夏文宣以及另外几个明熙帝的心腹一同站在下首,明熙帝正拿着张巡抚送来的奏折敛眉沉思,殿中无人出声。

    大约两炷香的功夫过去,明熙帝终于有了动静,放下奏折,看着颜之介问道:“颜爱卿,此次陈恕立了大功,依你之见,该如何嘉奖?”

    颜之介垂着眼眸,不敢直视天颜,从明晰地的语气中他听不出什么,只好谨慎道:“陛下,依臣之见,陈恕虽立了功,但接任平阳县不过一年,成效如何还有待考量,不如先记上一功,等之后再议。”。

    明熙帝没有说话,夏文宣轻瞥了颜之介一眼,心道颜之介一向最会猜测帝王心意,不过这次,或许是要失败了。

    明熙帝沉默无力许久,轻笑了一声道:“原以为他是个不识抬举的,没想到只是铁骨铮铮,又是个有能耐的,既然如此,过两个月将他调回来吧。”

    他又想了想道:“让他去给太子讲学吧。”

    众人皆是一愣,太子乃未来储君,陛下这是要重用陈恕了?

    就因为陈恕间接拔掉了王首辅一只爪牙?

    颜之介觉得有些不妥,他并非是否认陈恕的才华,而是觉得陈恕此人,脾气像粪坑里的石头,都已经身在官场,却谁不愿意奉承,将来不好把控。

    让这样一个人进入詹事府,颜之介还真是不放心。

    但明熙帝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颜之介只好将话放在了肚子里,和其他人一同告退。

    离开清凉殿,出集福门的甬道上,他与夏文宣并肩而行。

    二人虽称不上好友,但此时此刻立场一致,彼此之间有立于几分危墙之下的惺惺相惜。

    颜之介先贺喜夏文宣的女儿前些日子嫁入东宫之喜,夏文宣摇了摇头苦笑道:“颜大人莫要笑话老夫了。”

    说起这事,夏文宣满脸苦涩。他与夫人最初是不愿意云喜嫁入东宫的,云喜才貌双全,在京中什么样的人家找不着,完全犯不着嫁入东宫,说是什么良娣,不也是个妾吗?

    可自小十分懂事的云喜这回却格外固执,对他们说,“殿下他日御极,女儿便是天家媳妇,即便是妾也值得了。”

    夏文宣哪能不知女儿心中在想什么?云喜自小被他们宠坏了,又有读书的天赋,是江南闻名的才女,在她心中,一直盼望着未来的夫婿是书中如圭如璋的君子,因此才看中了陈恕。

    陈恕的确是那样一位如兰君子,就是可惜,他有青梅竹马的妻子。

    若是那姜氏比云喜优秀也便罢了,偏偏是个落魄官员家的女儿,除了样貌似乎哪一处都不能同云喜相比,可陈恕偏偏就是为了那姜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云喜。

    若说云喜心中还爱慕着陈恕,夏文宣觉得不会,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太子并非良人,夏文宣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为了那王家女儿,太子竟能昏头到这种程度。

    云喜五日前嫁进东宫,三朝回门,太子仅派人送了礼物回来,一句关怀之语都没有,后来云喜走后,夫人脸色苍白,夏文宣这才知道,原来新婚当夜,侧妃王氏抱恙,太子扔下婚房中等待的女儿,去照顾了她一晚上。

    颜之介虽然不知具体的事宜,但太子后院独宠侧妃一人,是满朝皆知的事。

    陛下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一个月前太子妃把出了身孕,有了皇嗣,太子偏宠个女人,也就不要紧了。

    颜之介宽慰了夏文宣几句,低声问道:“夏大人是何时看中陈恕的?”

    夏文宣一怔,他不意外颜之介能看出来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意外的是颜之介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夏大人,你我如今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就同你说实话吧。陈恕这人有些才华,但冥顽不灵,妻子又是姜家女,绝不可重用。”颜之介缓缓道,他拉长的影子被映在朱红宫墙上,显得有几分怪异。

    夏文宣斟酌道:“颜大人,我以为咱们目前就是缺少陈恕这样的利剑,更何况,为臣者,自然要遵循君心。”

    明熙帝如今明显是又觉得陈恕好用了,打算捡起来重新利用,他们总不能跟陛下对着干吧。

    颜之介轻轻一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过是提醒夏大人,不要被鹰啄了眼睛。”

    夏文宣笑了一声。

    明熙帝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下达,但朝中已经有了风声,平阳县中,陈恕也从吴参政那里听说了消息,对于明熙帝要将他放进太子的属宫里去,陈恕颇为惊讶。

    姜贞一直期盼着留在平阳县,如今希望破灭,心里自然有些难过,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手搭建起来的,除了扬州,这里就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不过也好,恕哥哥能回到盛京,掌控更多的权力,爹的事就能尽快查清。

    八月中旬,过完中秋,调任的旨意正式下达。

    第78章 回京姜贞惊讶地抬起头。

    得知陈恕要走,平阳县的百姓们无人不惊泣。有了刚收获的夏粮和终于拿到手的赈灾粮,如今他们的日子越发好过,在姜贞的建议下,许多百姓家中养起了鸡鸭牛羊,食物越发丰富,陈恕开放了市集,如今还有许多附近的百姓们过来做生意。

    日子眼见越来越好,而他们的父母官却要在此时离开。

    姜贞在屋里都能听见门口的哭声,这几日只要一出门,就会被人们拉着哭诉,让她无奈之下只能待在家中。

    红杏出去一趟,愁眉苦脸地回来道:“小姐,外面又送来了好些东西,都嚷着想见您一面呢。”

    姜贞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出去了,免得徒增伤悲。”

    再是不舍,也有真正离别的那一天。

    她吩咐红杏先将东西收起来,等他们离开后,再让阿嬷还回去。

    陈恕所在的县衙,也被围的水泄不通。陈恕打听到接任他的新知县是阮从南的同科,据说为人不错,在新知县上任之前,他要将手上的所有事务都打

    理清楚。

    飞蓬得知二人要走,特意下山一趟,犹豫许久,问了一句,“你走了,那学堂怎么办?”

    陈恕失笑,与他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这少年刀子嘴豆腐心,笑了笑道:“放心,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新知县定不会忘记。”

    飞蓬憋了半天,有些失落地道:“真是不懂你们,在这里待着不好吗?非要回那什么盛京去。”

    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平阳县的人来说,盛京太遥远了。

    虽然姜贞说以后有缘还会再见,但飞蓬起了一卦,卦象不好,或许几人再也不会相见。

    陈恕安慰道:“山长水远,总有再遇之时,寨主,还要请你多照顾这些百姓们。”

    飞蓬能掐会算,有他在,平阳县几十年内应该都不会再遇到上回那样的大灾难。

    飞蓬义不容辞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毕竟是男子,再如何伤感也说不出太矫情的话,丢下一堆礼物,飞蓬长吁短叹地走了。

    等陈恕和姜贞启程那日,全城百姓都来相送,人群中不时传来哭声,三蛋子红着眼,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陈恕和姜贞听着青牛响亮的哭声,心中的不舍丝丝缠绕,陈恕叹了口气,放下车帘,低声吩咐青松,“走吧,天黑前尽量赶到华州府。”

    姜贞擦了擦眼角的泪。

    马车渐渐驶离平阳县,由陈恕和百姓们亲手建起来的高大城墙也成了一条细蛇,红杏伤怀道:“阿嬷说,之前那座破庙,他们打算拆了给小姐和姑爷建生祠。”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停下,陈恕扶住姜贞,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墨竹掀开半边车帘,正想说话,一记响亮的声音大声喊道:“陈大人!姜姐姐!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竟是三蛋子!

    姜贞惊讶地出去,看见一个黑瘦的少年拦在马车前,摊开四肢躺在地上,耍无赖似的不让马车离开。

    见姜贞出来,三蛋子红着眼道:“姜姐姐,带上我吧,我可以自己出去找吃的,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还会洗衣做饭,拿我当丫鬟使也可以。”

    姜贞看见他鞋底磨穿了两个大洞,猜测他应该是走的小路,一路狂奔追上了他们。

    她有些犹豫,盛京不似平阳县,三蛋子天性质朴,在盛京只怕不太习惯。

    陈恕跟着出来,见到眼前情形,淡淡问道:“你出来,可曾知会家人?”

    三蛋子一骨碌爬起来,恭敬地回道:“大人,阿嬷答应了,这是她给大人的信。”

    阿嬷会些简单的文字,陈恕接过信一看,果真是阿嬷的笔迹,对上三蛋子渴盼的眼神,略思衬了片刻道:“你既然下定决心,我们便答应你,日后我会找人教导你武艺,你便跟在夫人身边。”

    三蛋子高兴极了,连连道谢,爬上马车跟青松和墨竹坐在一起。

    马车继续前行,姜贞对陈恕收下三蛋子表示隐隐担忧,陈恕安慰道:“贞贞,他虽年幼,却天赋灵敏,当初能带着家人在华州府活下来,不缺智谋,你身边没有人保护,我也担心,他忠心得用,也是两全其美的事。”

    姜贞听着外面三蛋子与青松墨竹说笑的声音,稍稍放下心。

    三蛋子隐隐听见陈恕对他的夸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过跟青松墨竹说了会儿话后,他的心情又变得低沉。

    中途歇脚时,三蛋子找上陈恕和姜贞,希望他们给他起个大名。

    “我出生后不久爹娘就去世了,他们都叫我三蛋子,说是贱名好养活,可是青松哥和墨竹哥的名字都好听,大人和夫人也给我赐一个名字吧。”三蛋子眼巴巴地道。

    陈恕笑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叫白荻吧,荻,芦苇也,愿你如此植一般坚韧不折。”

    少年默默念了两遍,眼中满是喜悦,重重地朝陈恕点了点头。

    几人华州府歇了一夜,之后按照来路,坐船往北一路前行。

    在沧州途径元真太子庙时,姜贞特意和陈恕下了船,想去看看这座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庙宇。

    太子庙建在运河中的一座半山坡上,地势高,以睥睨之姿注视着运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下了船,还需要走上九百九十九步白石台阶,才能抵达庙门。

    姜贞从前跟着老夫人和二夫人去过不少次寺庙,扬州城中最著名的就是寒潭寺,与寒潭寺的庄严肃穆不同,这座位于半山腰上的太子庙规制宏大,处处都彰显着气派。

    二人拾阶而上,走到庙门前已是出了一身薄汗。门楼上一块赤金牌匾上,纂刻着“元真太子庙”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朱红庙门大开,一尊香池立在阶下,中庭香烟弥漫,哪怕是最炎热的正午时分,也有不少人聚在此地求神。

    两个小沙弥立在门外,见姜贞和陈恕想要进去,忙拦住了二人,解释道:“二位施主留步,今日太子庙不接待外客。”

    姜贞一愣,便听那沙弥解释道:“真神诞辰在即,庙中正准备沐佛仪式,望二位施主见谅。”。

    这庙中供奉的所谓真神,无疑就是当今太子。

    姜贞往周围一看,果然在香池旁上香的众人都没有进入殿中,只是在门楼处遥遥叩拜。

    这沙弥并不是搪塞,只他们站在这儿的小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了好几波人,抬着香案、佛幔等物进进出出。陈恕轻蹙了下眉头,朝沙弥施了一礼,牵着姜贞避到了一旁。

    他轻声道:“看来咱们来的不巧,只是不知,这太子庙香火如此兴盛。”

    姜贞还未说话,斜刺里传来一记沙哑苍老的声音。

    “都是些傻子,什么太子庙,我呸,就是吃人的魔鬼窟!”

    二人看过去,只见旁边那棵巨大的松树底下,睡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不知从哪里捡来了一匹明黄色的佛幔,正裹在身上当褥子。

    这声音并不算小,不止陈恕和姜贞听见了,忙着烧香祷告的其他百姓也都听见了,纷纷循声看过来。

    不过令人奇怪地是,似乎除了他们二人,其他人都并不惊讶,只厌恶地瞪了那老乞丐一眼。

    姜贞身旁一个大娘向夫妻俩解释道:“这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姜贞故作懵懂地问道:“大婶,我们是外地过来访亲的,这太子庙当真如此灵验吗?”

    大娘热心道:“那是当然,咱们真神降世时,这庙底下可是出了一尊重达百斤的太岁,咱们周边的百姓都知道,求什么都灵得很!”

    她瞟了这对小夫妻一眼,男俊女美,看这黏糊劲看来是新婚不久。

    她低声笑道:“你跟你相公是来求孩子的是不是?”

    姜贞“啊”了一声,陈恕抿唇轻笑,也没有多解释。

    大娘更加觉得自己猜对了,更加热情道:“这事儿急不来,你们还年轻,不着急,要是家里催,就求两道符回去,一定有用。”

    姜贞讪笑两声,推辞还有事要下山,大娘这才意犹未尽地走开了。

    陈恕忍笑看着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吃人的魔窟啊……”二人正想下山,老乞丐又在一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恕眉目一凛,凑近那老乞丐,俯身低声问道:“老伯伯,你说这儿是吃人的魔窟,是什么意思?”

    老乞丐双目浑浊,眼珠转了许久才发现陈恕就在眼前,裂开一嘴烂牙笑了起来,“不告诉你。”

    之后任由陈恕如何询问,老乞丐也不再开口,仰躺着闭上了眼。

    无奈之下,二人

    只能离开。

    到了山下,看着仍在往上朝拜的乌压压的人群,姜贞低声道:“恕哥哥,那老伯似乎知道些什么。”

    陈恕点头,“不过他不信任我们,怕是不会说。”

    姜贞也知道这个道理,二人只能暂时将这事放下,登上船继续往盛京去。

    过了约十天,才抵达盛京。

    去年从盛京离开时,还是初夏时节,回来时却是深秋,桐林巷的桂花香飘十里,一下马车,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浓浓秋意。

    尤珍在得知他们要回来之前,便已经提前命人打扫过宅子,府里的下人提前便到了门口等候,一见到陈恕和姜贞下车,便齐齐行礼。

    陈恕叫了起,让青松指挥他们搬运行李,和姜贞往门内走。

    过了一年多,宅子里并没有多大变化。尤珍在信里告诉姜贞,她每隔一旬都会派人来打扫屋子,除了后院的那棵枇杷树被风吹折了之外,连一片瓦也没有少。

    姜贞在平阳县住惯了木屋,回到这砖石房里,还有些不太适应,四处看了看道:“我们这也是由俭入奢了。”

    陈恕笑了笑道:“在京里就不怕地动了。”

    他一坐下来就没有空闲,明日他就要去詹事府报道,在此之前还要去东宫拜见太子。

    明熙帝授予他太子洗马一职,从五品,比从前的知县连升四级,不可谓是不风光。洗马掌东宫经史子集以及四库图书的刊缉贮藏,是个比较清闲的活,但由于侍奉的是储君,历来被看作是翰林院官员高升的一步台阶。

    比如前朝就有一位首辅,曾经是太子的洗马,讲学讲得好,成为了太子的心腹,而后一路高升。

    早在前几日陈恕还没有回到盛京时,就有詹事府的少詹事就将几本经史子集送到了陈家,都是太子近日正在学的书,陈恕必须要提前研读。

    姜贞凑过去,见陈恕正对着一本《大学衍义》看得认真,小声问道:“恕哥哥,你进了詹事府,王首辅会不会对你不利?”

    谁都知道,太子一向亲近王首辅这个外公,陈恕这回可是把王首辅得罪得彻底,拔掉了王首辅安在华州府的一颗钉子,不扒下陈恕一层皮怎么能解恨。

    虽然有个夏文宣能稍微掣肘一下,但陛下一道旨意,直接将陈恕送进王首辅的口中,都察院再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东宫去。

    陈恕倒是不太担心,“王首辅不会在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动我,最多给我点苦头吃。”

    明熙帝让他进詹事府,表面上看来是作为他稳定平阳县灾情和微微触动了王首辅的利益的赏赐,实际上,明熙帝并没有放下上次陈恕拒绝做棋子的那口气,让他升官,却又如鲠在喉。

    他和王首辅对上,不论是王首辅将他磨掉一层皮,亦或是他侥幸让王首辅吃瘪,对于明熙帝来说都是乐于见到的场景。

    陈恕淡淡笑了一声,陛下帝王心术用尽,唯一没有算到的恐怕是太子殿下,这位太子爷,并没有继承长辈们的心眼,天真的不似皇家人。

    太子殿下听闻他让平阳县起死回生,以为他要被明熙帝重用,之前就送了许多价值不菲礼物来拉拢他。

    陈恕并没有推拒,有太子护着,王首辅也不敢将他怎么样。

    姜贞攥了一截陈恕的衣袖在手中,心疼道:“恕哥哥,那你自己小心些,若是在东宫吃不好,就忍忍,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秀丽的两条眉毛皱巴巴的,似乎真是在担心他在东宫吃不好。

    陈恕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笑道:“好,我没日都留着肚子,等贞贞给我做的美味佳肴。”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扭过脸笑起来。

    陈恕要看书,姜贞也有事要做,她离开盛京一年多,虽然每一个方掌柜都会将账簿寄给她,不过其他的两间铺子她还没空理会,趁着如今还比较清闲,抓紧将去年的账盘一盘。

    还有他们回来之后,按理也应该在家里办一次宴会,邀请盛京的朋友们来坐坐,尤其是阮从南、尤珍这几个交好的。

    还有家里上上下下也需要打点,姜贞真是想起来就头疼。

    她趴在桌案上对着账簿才叹了一口气,陈恕便看了过来,沉思了片刻道:“贞贞,我找个嬷嬷来帮你打理内宅吧,今后事务更多,不要累着你。”

    姜贞惊讶地抬起头。

    她对陈恕能敏锐地察觉她的烦躁感到惊奇,其实她也不是厌倦了内宅之事,而是在平阳县和陈恕并肩作战太久,让她看到了更多内宅之外的风景,她一个女子也能像陈恕一样去做人群中的决策者。当她亲眼看到麦田中长出嫩绿的麦苗时,那一刻的雀跃和感动,比当时在银楼赚到第一笔银子还要强烈。

    陈恕再开口时面容间露出几分愧色,“贞贞,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们不会一直留在此处。”

    姜贞蓦地感到眼眶酸涩,仿佛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正要从眼中流淌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对着面前这个从未对她说过假话的男子重重点头。

    第79章 秋雨贞贞自小就古灵精怪的。

    也许是因为多了几分心有灵犀,这一夜拉上床帐,如往日一样甜蜜的缠绵中多了一缕说不清的绵长情意,最顶峰时,二人都有种将彼此镌刻进骨血中的感觉。

    翌日,陈恕起身时,姜贞还睡得正香,昨夜她累坏了,被他抱着去清洗都不知道,此刻嘟着红润的唇睡得恬然,陈恕轻笑一声,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

    他和姜贞的屋里一向不喜欢下人伺候,就连红杏也很少进来,陈恕去隔壁换了官服,见红杏犹豫着要进去叫醒姜贞,吩咐道:“不必,等夫人醒了,同她说帖子我找人来写,让她不必操心。”。

    红杏点头,陈恕也不用她和墨竹服侍,用完早食便出门去了。

    姜贞一觉睡到巳时才醒,睁开眼,身边已经凉透了,她的小衣和中衣整齐地摆放在一旁,陈恕走之前还为她掩下了帐子,故而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但他还以为是沉沉黑夜睡得香甜。

    “红杏。”姜贞穿好衣裳,起身唤道。

    红杏听见声响进来,服侍姜贞梳洗,昨夜弄脏的被褥已经被陈恕卷起来放在榻上,红杏眼也没眨地吩咐小丫鬟抱下去。

    为姜贞梳头的功夫,红杏将早上陈恕的话转告她,姜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昨日抱怨了几句举办宴会的麻烦,陈恕竟然记在了心里。

    犹如饮了一碗热粥一般,心里暖乎乎的,四肢百骸都被安抚得懒洋洋的,姜贞想了想道:“去找几本食谱来,我有用。”。

    投桃报李,陈恕对她好,那她也想回报些什么。

    一早上做了许多事,另外两家铺子的掌柜其实很早就已经在外院等候,姜贞吃过饭就让他们进来回话,临行前给了丰厚的赏赐。

    接着又见了内院几个管事的婆子,别看陈家不大,但事情真不少,厨房的采买、内院的洒扫等等,都是些芝麻大点却又不能忽略的小事。

    忙到午饭以后,下了一场秋雨,姜贞想着麻烦,便没有再找下人进来回话,睡过午觉之后,便起来翻看那两本红杏找来的食谱。

    姜贞不太懂医术,从昨晚来看,陈恕正处于身强力壮的时候,好似也不用补什么。

    陈恕一向不喜油腻,姜贞找了半天,定下一个天麻鸽子汤和银耳炖雪莲两个菜,红杏正要吩咐下去,姜贞却道:“让厨房备好材料,等会儿我来做。”

    红杏虽有些吃惊,但还是按她的话照办。姜贞喜欢吃食,但于烹饪上没太多天赋,跟着厨娘学了好半晌,才算是把这两个菜折腾了出来。

    只是快到酉时末刻了,陈恕还没有回来。

    姜贞原还以为是被雨势耽误了,但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等到陈恕,心里这才有些慌了,惴惴不安地在门口徘徊。

    难道是被王首辅刁难了?

    姜贞心中焦急,正胡乱猜测着,外头忽然有了动静。

    只见萧

    萧雨幕中两个人影打着伞往正院过来,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高大清瘦,行走间脚下溅起清泠泠的雨水,在昏暗的灯下,伞遮住了他的神色。

    姜贞往前迎了几步,萧瑟秋风将细雨吹拂在脸颊,冷得她瑟缩了一下。

    “不用过来。”陈恕喊了一声,几个箭步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姜贞才看见陈恕披着一件陌生的大氅,陈恕扶了她一把,低声道:“进去说,外面冷。”

    二人进了屋,陈恕仔细脱下那件沾了雨水的黑狐皮大氅,交代墨竹小心收着,明日拿去烘干。

    姜贞有点纳闷,问道:“这是谁的衣服?”

    陈恕回道:“殿下赏的。”

    啊?姜贞愣了,红杏也傻了,墨竹一脸谨慎,抱着那大氅像捧着金子,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姜贞不解道:“今日不是去詹事府报到吗?怎么又去宫中了?”

    陈恕面露疲倦,坐下解释道:“本是在詹事府,太子召见,陛下后面又传召我们,论学到这个时辰。”

    他也没想到第一日太子就传召了他,还对他嘘寒问暖,极具关心,陈恕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稍微有些惊讶,他不过是个太子洗马,太子何至于对他如此青眼有加。

    更没想到之后陛下也传召了他,不过太子是叫他来问候一番,陛下则问了他一些平阳县的事,然后又让他为太子读书,陛下便一直在一旁看着。

    后来外面下起了小雨,陛下又赏了他一件大氅,陈恕不敢推辞,他注意到当时太子看他的眼神更加炙热了。

    读了大班的书,陈恕有些口渴,一连灌下了两杯冷茶,姜贞盖住杯口,“不要喝冷的,厨房温着汤,我让他们端上来。”

    陈恕在外面走了许久,感觉心肺都冷透了,被姜贞这话一暖,听话地点了点头。

    下人很快上了菜,香气弥漫,陈恕探头看了看,笑道:“这是你做的?”

    姜贞托着腮朝他眨眨眼,“你怎么猜到的呀?”

    陈恕也笑了,“以前没见过天麻鸽子汤里还要煮红枣的,一看就是你的主意。”

    自小就古灵精怪的。

    姜贞斜飞他一眼,陈恕盛了满满一碗汤,一边喝一边问道:“今日在家里做了什么?”

    “见了几个管事,明日打算去铺子里看看。”

    姜贞看他发尾沾湿了,拿了干净的棉布过来为他擦拭,陈恕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不用,你坐着吃饭,只打湿了一点。”

    姜贞坐回来,继续和陈恕说着话,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云雀,陈恕偶尔回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在听。

    他年少时极重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然而这么多年身边出现一个姜贞,这些规矩都变成了过往云烟。

    今日中午在宫中同陛下和太子一起用饭时,满室寂静,连碗筷碰撞的轻微声音都听不见,陈恕还真是不习惯,满桌的山珍海味,他却挺直着背用了一顿索然无味的饭。

    姜贞熬的两碗汤,陈恕喝了个干干净净,不过滋补是滋补,多余的作用也出来了。

    本就是身子骨结实的男子,又在平阳县干了一年力气活,陈恕如今的身体比从前还要强健,姜贞这一补,让他晚上把用不完的力气全使在自己小妻子的身上了。

    第二日陈恕自己差点都没能准点起床,姜贞就更不用说了,在陈恕离开后两个多时辰才起身。红杏给她穿衣服,看到她身上的痕迹都吓了一跳,幸好陈恕还有些理智,知道姜贞今日要出去见人,并没有在显眼处留下痕迹。

    姜贞揉着腰眼神发直地用过早饭,坐上马车,心道今后再也不给陈恕煮那劳什子补汤了,也不知是在折磨谁。

    红杏也给她揉着肩膀,心里则在想按小姐和姑爷的恩爱程度,怕是小少爷小小姐很快就要来了。

    她不知陈恕和姜贞目前没打算要孩子。

    姜贞先去银楼巡视了一番,这一年中她虽然不在盛京,但银楼的经营状况还是心知肚明的,偶尔也会画一些图样寄回来。

    她最大的顾客周夫人是个十分热爱交际的贵妇人,加上其庶妹王小姐进了东宫,周夫人这几个月受到的邀约又变多了,夫人小姐们聚在一起,能聊的无非就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周夫人无需刻意去宣扬,也让姜贞狠狠赚了一笔。

    方掌柜笑吟吟地道:“托夫人的福,我们如今货一出就被抢空了,还有许多小姐夫人们想要订我们的新品呢。”

    姜贞满意地道:“生意兴隆虽是好事,但我们并不需要一家独大,像一些次品,可以抹去招牌,放给下边的小铺子。”

    方掌柜点点头,心中又对这位年轻的掌事者多了几分敬佩。树大招风这个词,多少人做了几十年生意都参不透这个道理,没想到姜贞小小年纪就已经明悟了。

    从银楼离开后,反正又去了另外两家铺子转了一圈,布庄没什么好说的,布匹这东西最容易出仿制品,二房从江南送来的皮虽然面料好,但花纹却极其容易被复刻,掌柜的说附近已经出现了许多小作坊,专门来研究他们的花纹,姜贞虽然无奈,目前也没想到办法。

    胭脂铺子有方娘子照看着,生意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方娘子说,当初姜贞走后不久,就有一伙人前来闹事,幸好方娘子反应及时,叫了衙役来,没有让那群人把店铺给打砸了。

    方娘子不解道:“我们一向做的都是小生意,并不曾得罪谁,胭脂水粉的原料也都十分干净,不可能惹事。”

    姜贞安抚了她,出来后却在想,这闹事的人应该同如今的太子侧妃、当初的王小姐逃不开关系。

    应该是记恨当初自己拒绝将胭脂铺转卖给她。

    等陈恕回来,姜贞同陈恕说了这事,陈恕眉目间攒起一团怒意,冷声道:“虽不想置喙女子,可她实在是不像世家淑女。”

    姜贞从他这话里边儿听出来一些别的意味,好奇地问道:“可是她在东宫又出了什么事?”。

    陈恕淡淡地道:“今日太子妃来给太子殿下送汤,被侧妃拦下了,还差点与太子妃的手下起了冲突。”

    姜贞“呀”了一声,“可太子妃不是已经身怀皇孙了吗?侧妃怎么敢这样做?”

    就不怕把太子妃给气病了,皇上治她的罪?

    说到这个,陈恕也是无奈,侧妃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量,全然是太子的纵容,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太子给侧妃选的住处,就同正殿隔着一个花园,那本是偏殿,就因为侧妃一句不想同后院的女人同住,太子就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

    显然这是违背了规制的,不过既然没有人斥责,说明陛下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姜贞顿时更为太子妃不值了,不过陈恕接着说,太子妃是个聪明的女人,受了这等委屈,明面上也并没有找太子哭诉。

    不过第二日二人就知道太子妃的后手了。

    陈恕一踏入东宫,就听见偏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来的不是时候,太子满脸阴郁和烦躁,完全没心思读书。

    太子坐立难安,陈恕讲了两页书,他往外头张望了不下十次,于是陈恕适时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反应过来,面带歉色地对陈恕道:“瑾之见谅,我先出去一趟,你稍等我片刻。”

    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看着是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陈恕完全不需要打听,就知道了东宫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今日一早太子妃就进宫,以太子后院人员稀少为由,求着太后赐下了几个美人服侍太子。

    皇后是王家的人,但太后可不是。太后只心疼她这独孙后院没有女人照顾,大手一挥就赐下几个环肥燕瘦的宫女,个个都是好容貌。

    昨日还趾高气昂的王侧妃,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吃了一只苍蝇,恶心极了。偏偏是太后赏赐,为了孝道太子也不能拒绝。几个宫女被安置在后院,王侧妃动了大怒,在屋里摔摔打打。

    直到正午,陈恕没有等到太子回

    来,到了午时,有人给他端来了饭菜,并对他说太子殿下如今事务繁忙,请他改日再来。

    陈恕径直出了东宫,假意没听见宫人说,太子答应了下午要陪侧妃去游湖的事。

    姜贞听说了太子妃的手段,赞叹道:“侧妃这是斗不过太子妃的,她太看重与太子之间的情意,但是不知男人就是指缝里的沙,越握得紧越流的快,如太子妃这样,坐山观虎斗,还是聪明人呢。”

    如今太子是因为没有入朝,再加上年轻,他会被这点情爱迷的团团转。如今新婚燕尔,王侧妃的娇柔做作是情趣,等将来太子开始染指朝政,这点小醋还要闹,就是不懂事了。

    一旦太子开始厌烦,王侧妃就走上了死路。

    姜贞担心正怀着孕的太子妃会不会被谋害,陈恕摇了摇头道:“我虽没有见到太子妃,但听说她如今独自住在后殿,陛下和太后都派了人去保护她。毕竟是皇家的第一个孙辈,定然十分重视。”

    在他看来,王首辅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太子妃如今腹中不知是男是女,假如是个女孩,王家出手反倒惹了天家的逆鳞,得不偿失。

    听他这样一说,姜贞也为太子妃放下了心。虽然她与太子妃从前并不是十分相熟,但那样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她也不想见到她在东宫香消玉殒。

    陈恕想起今日太子可谓糊涂的做法,不由叹息了一声。

    若是让那日太子庙门前的百姓们看到,他们供奉的真神是这样一个人,他们还会趋之若鹜地去朝拜吗?

    第80章 故人她是自愿的。

    东宫后殿,庭院中的几株芭蕉经过秋雨的洗礼,越发翠绿,刘雨薇扶着微微鼓起的肚皮,绕着中庭缓缓行走。

    身旁的宫女小心地搀扶着她,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十分警惕。

    “娘娘,太子殿下命人送来了补品。”一宫人过来恭敬地禀告道。

    刘雨薇点了点头,微笑着让人将东西放去了库房。

    “走累了,你们下去吧,我歇一歇。”一刻钟左右,刘雨薇在亭子外驻足,吩咐周围的宫女去给她取些点心。

    宫女走远之后,从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丫鬟忙服侍着刘雨薇坐下,到底是从小跟着的丫鬟,细心妥帖许多,连石凳上的一点灰尘也要用衣袖擦干净。

    丫鬟小声地问道:“娘娘,殿下这是在向您道歉吗?”

    说来好笑,东宫里的这对主人自从成婚以后,就是各过各的,除了太子被逼着来刘雨薇屋里宿了几夜,之后刘雨薇成功怀上身孕,太子便再没有来过,刘雨薇也不在意,王侧妃屡次挑衅也只当没看见。

    若非昨日王侧妃打了她的丫鬟,刘雨薇本也不想出手整治她的。

    她轻轻一笑道:“道歉?太子殿下怎会向我低头,这是在警告我不要同王侧妃作对呢。”

    这个孩子怀上以后,太子几乎没有过问过,突然送些补品来,不就是在提醒她,他是孩子的父亲,刘雨薇若再耍手段,他有的是办法。

    丫鬟愤懑道:“殿下怎能如此!明明是侧妃跋扈在先,为何如此偏听偏信!”

    刘雨薇摇了摇头,嗤笑道:“他想吓我,以为这样能让我服软,真是天真。”

    越是无能的人,面上越是要耍威风,太子若有本事,怎么不去太后面前直接退回那几个貌美宫女?在她这儿耀武扬威,真是个窝里横的软蛋。

    刘雨薇看不上太子优柔寡断的性格,但并不后悔嫁进东宫。

    在闺中时,父亲就对她说过,她心思谨慎又天性聪慧,嫁入寻常世家难免大材小用,倒不如进宫搏一搏。

    她家是武将出身,刘雨薇父兄都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打仗并非只靠一身武艺,更多的还是靠出众的智慧。

    她会认字起,就开始读兵书。

    她想要的,不是给这无能的太子当贤内助。

    刘雨薇静静注视着一片火红的枫叶从树梢翩然飘落,弯了弯唇。

    *

    陈恕动作很快,没两日就给姜贞找来了一个嬷嬷,姓唐,其母是前朝的宫女,不说是盛京民间的规矩,哪怕是宫里的繁文缛节也应付得来。

    唐嬷嬷长着一张宽圆脸,笑起来十分和善。姜贞在知道她的儿子是秀才时,还有些惊讶。

    她就是想找一个帮她打点内务的嬷嬷,这身份是不是不太合适……

    唐嬷嬷看出她的忧虑,笑着道:“夫人不必如此,老奴虽有个秀才儿子,不过早几年断了腿骨瘫在床上,他父亲又走得早,老奴出来做活也有许多年了。”

    她的上一任主家因为外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但她家就在盛京,因此没有接受主家夫人的挽留。

    姜贞这才放下心,观察了唐嬷嬷两日,发现她上手极快,很快就将府里的大小管事认全,说话头头是道,有了她的帮忙,姜贞很快将内务理顺,也有更多心力去看顾几家铺子的生意。

    于情于理,都要请朋友们到府中一聚,挑了个陈恕休沐的日子,陈家办了一次赏菊宴。

    阮从南的夫人温氏是头一个来的,还带着她的女儿雪姐儿,温氏去年又生了个儿子,不过还在襁褓中,就没有带过来。

    温氏生完孩子比从前要丰腴几分,看着雪姐儿扑在姜贞怀里撒娇。眸中含笑道:“雪姐儿可想念你了,知道你们回来,每天都在问我什么时候带她来找你。”

    姜贞摸了摸雪姐儿毛茸茸的脑袋,小姑娘过了一年多拔高了一大截,脸上依稀有点女子的秀美了。

    紧跟着来的是尤珍,她对着姜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半晌皱着眉头沉思良久,忽的眉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晒成黑炭了,讨厌,怎么还是这么美貌。”。

    惹得几人都畅快大笑,许久不见的拘谨也在笑声中逐渐消弭。

    尤珍家中只有两个顽皮的小子,见到玉雪可爱的雪姐儿,心爱的很,解下了自己的玉佩相赠,温氏忙拒绝,一来二去的,在姜贞的牵线下,二人连连熟悉起来。

    席间,尤珍提到了陈芙,颇为头痛地问姜贞,“我之前不知道吴少夫人是你的大姑子,如今她出了事,我这不好出手相帮,偏偏她日日来求我,这可如何是好?”

    姜贞讶然,她已有许久没有听到过陈芙的消息。

    尤珍揉着额角道:“还不是她那夫君,我早就劝她要么和离,要么就那几个美妾拴住男人,她不听我的,吴大少爷在花楼看中了一个妓子,跟另一人大打出手,结果打的别人头破血流,那人是个御史,如今正要告他呢。”

    姜贞目瞪口呆,温氏却并不惊讶,她早已听说了这件事。

    其实那御史大人的伤势并不是很严重,但偏偏吴大少爷不知收敛,打人时说了几句污言秽语,对方哪受得了,一纸奏折把吴绍庚和他爹吴嵩一起给告了。

    尤珍的夫婿在刑部,这事并不归他管,但她的夫婿在朝中很有些地位,若是帮吴绍庚说几句话,或许可以减轻罪罚。

    可尤珍并不想自己的夫君因此事被牵连,她与陈芙虽有些交情,但是因为她天性热情开朗,喜爱交友,况且她从前已经劝过陈芙好几回,陈芙固执己见,她其实已经有些厌倦了。

    不过那日陈芙也许是看出来她表情不耐,话头不知怎的又说到了姜贞身上,道姜贞的夫君陈恕是她的二弟。

    尤珍回想起第一次在曲水池宴会上,那时姜贞和陈芙都在席间,却完全没有印象,二人似乎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姜贞也如实回道:“她是隔房的大姑子,我家夫君只有一双弟妹,如今都还未成亲。”

    尤珍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这事本就是吴大少爷做的不对,他平日仗着父亲是大理寺官员,干了多少荒唐事,如今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温氏在一旁摇头道:“正是呢,你说这吴少夫人图什么?我那日还瞧见,她抱着孩子四处奔波,当真是可怜。”

    姜贞对陈芙的事并

    不是特别关心,幼时陈芙对她多有敌意,虽没有真正伤害到她,但言语讽刺不少,上次见面时陈芙似乎已经平和了许多,但姜贞只把她当做寻常认识的人。

    晚间她同陈恕说起此事,毕竟陈芙亦是陈家人,说不定陈恕不忍心呢。

    陈恕听完后只皱了皱眉头,吩咐墨竹出去打探消息。

    翌日,当从墨竹口中得知,陈明德并没有动作之后,陈恕脸色便沉了下来。

    如今的吴家已经是座危楼,陈芙再如何也是陈家的女儿,陈明德这个时候应该出手把自己的女儿解救出苦海。

    既然这个当父亲的不管,他也不好插手。

    陈恕想了想,只吩咐墨竹留意吴家的动向,别的没有再提。

    只不过让姜贞和陈恕都没有想到的是,隔了几日,吴绍庚竟然被无罪释放了。

    尤珍迫不及待地来同姜贞分享消息,“你可知吴家去求了谁?”

    姜贞摇摇头,看尤珍一脸神秘地道:“王五爷,王首辅家的那位混世魔王。”

    见姜贞一脸茫然,尤珍解释道:“瞧我,一时忘了你在盛京待的时日不长,这位王五爷,是王首辅的第五个儿子,据说生母地位卑贱,但自己很有些本事,如今在刑部任职,与我夫君同为侍郎。”

    那为何又说是混世魔王?

    姜贞不解,尤珍凑近了小声道:“你可不知,这位王五爷天生不能人道,却很有些在床榻上折磨女子的手段,凡是被他看中的女子,甭管什么身份,都要想方设法弄到手,谁敢惹他。”

    姜贞睁大了一双杏眼,尤珍忙安慰道:“不过你别怕,王五爷这两年收敛多了,之前差点害死一个良家女,被御史告了,如今再不敢像从前一样肆意妄为了。”

    虽没有见过这位王五爷,但从尤珍的描述中,姜贞也觉得唇齿生寒。

    这样一个不把女子当人看的男人,简直就是恶鬼。

    她紧蹙眉头,陈芙久居盛京,不会不知道这位王五爷的德行,怎么会求到他身上?

    陈恕说过,吴绍庚的罪行不重,或许就是被革去功名,杖责一顿,何至于陈芙这样做。

    尤珍摇了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不过听说吴少夫人王五爷的那位赵姨娘关系不错,也许是走了后宅关系。”

    赵姨娘?

    姜贞微微一愣,能和陈芙关系不错的,又姓赵……

    不会是赵清月吧?

    忆起那张清冷的美人脸,姜贞皱了皱眉头。

    陈恕得知是王五爷出手相助之后,也并不惊讶,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果真如此的了然。

    姜贞疑惑道:“恕哥哥,难道你早就猜到他们会去找王五爷?”

    陈恕一脸淡然,“并不是猜到,是王首辅同我说的。”

    这下姜贞是真惊讶了。

    原来陈恕今日在东宫遇见了王首辅,他并没有刁难陈恕,反而是同他说,吴家找到了他的五儿子,问陈恕觉得王家该不该帮忙。

    陈恕当时只答了一句“朝廷大事,不敢置喙。”便推脱了过去,王首辅幽幽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听姜贞好奇那位赵姨娘的身份,陈恕点头道:“的确就是当初大房的那位表小姐。”

    姜贞一惊,手中的筷子掉在碗沿,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

    她在心中飞快地算起来,目露惊骇,“这王五爷少说也是不惑之年了吧?可赵小姐那么年轻……”

    说句难听的,王五爷怕是同赵清月的爹差不多年纪。

    当初赵清月跟着陈芙去了盛京以后,姜贞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陈恕原也不知情,但王五爷他是见过的,时常在街上大摇大摆地出行,赵清月作为他最宠爱的姨娘,时常相伴左右。

    也就是那时他才知道,赵清月到了盛京不久,就在陈明德的牵线下,做了王五爷的妾室。

    陈恕慢条斯理地给姜贞盛着汤,叹息道:“这都是自己的选择,陈明德没有逼迫她,她是自愿的。”

    姜贞瞠目结舌,心中感到莫名的堵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