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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微服

    这一夜轻怜密爱,恩浓情长,直到半夜怀珠才爬起来吃了个夜宵。

    和陆令姜在一块常常是日夜颠倒,好在他骨子里是个浮浪随性之人,什么都不在乎。

    清晨,藕官端上一碗避子汤。怀珠悄悄瞥着陆令姜神色,放到嘴边喝了。

    他就在床畔读着一卷书,见此未曾干涉。长长的睫毛被晨曦酽酽的日光一映,郎艳独绝,整个人有种斯文沉静的气质,像邻家温润的书生郎。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堂堂太子居然找人借宿。

    怀珠这才知道,他真的是微服出巡,没带暗卫。如果不是自己这累赘随行,以他的身子骨定然要冒雨前行。

    她嗯了声,望向远处那方灯火,又被潮湿的雨气熏得打了个喷嚏。身上猛然一紧,原来是陆令姜脱下外袍披给了自己。

    一起往那处走去。

    第122章

    借宿

    农家院不大,主人是一对五旬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上山打猎去了,闻有人敲门,下意识以为儿子归来。

    开门,却见借宿者一男一女气度不凡。男的矜淡高贵,衣袍绮罗,墨黑的眉峰。女的虽着一身男装,却面如桃瓣,难掩秀色。他们自称是兄妹,行路途中忽遇暴雨,请求暂留一晚。

    “叨扰您二位,我妹妹害了风寒。”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不谢。”

    他思忖片刻,“我心甘情愿的。”

    而且,只是一个小小的袴裤,不是吗?

    ……以后每天给她洗。

    怀珠无言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阻止,女孩子家的私密之物,怎么好老让外男接触。

    随即一想,是她内心老把陆令姜当成外男,实际上行过大礼入过洞房,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了。除了禁锢她的自由外,一直很疼很向着她。

    第123章

    立场

    二人花了些时间才将湿衣裳打理好,陆令姜回到床畔坐下,怀珠露出个脑袋瞅他,两相对视在一起,溅出暧的火花。

    床榻是木质结构,很小很朴素。在东宫时按规矩是太子睡里侧,太子妃睡外侧,以方便夜里妻子侍奉夫君。

    怀珠主动闪了个身让他过去,陆令姜无甚在意,褪了外袍。谁睡里侧倒没关系,左右他和她都不是爱起夜的人,一觉睡到天明。

    陆令姜抱住了她,吻吻她的额头,眉眼,腮角,倾洒下微烫的气息。怀珠眨眨眼,乖巧得异常,黑暗中只有一双美睫抖个不停,安静受着这些爱抚。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他们之间的症结没有解开,阵营不同,立场不同,便是强行在一起以后也还会吵架的,无法同心同德。

    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昨晚他已经得罪她了,如今再想解开却没那么容易。尤其是,他们冻土般的感情才刚刚有消融的迹象,就被他一句话给扼杀掉了。

    两人正在对峙,就在这时,暗处猛地飞来一枝箭,嗖的响动,兔起鹘落之间,泛着泠泠寒光,直直朝着怀珠射来。

    第124章

    垂危

    陆令姜眼疾手快,横剑格开了。

    草丛中立即蹿出十来个黑影,配合弓箭手。男的既不好对付,便把火力集中在怀珠身上。

    怀珠重重跌下了马,疼得钻心。

    陆令姜道:“不太好。”

    怀珠问:“会死吗?”

    问得比较直截了当。

    陆令姜反问:“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给许信翎,不应该很高兴吗?”

    怀珠道:“高兴。”

    陆令姜目光射出几分凉意,无声胜似有声,“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们拆散。”

    怀珠叹了声,“恶毒。”

    刚才他要去找许信翎对峙,是她拦下的,好像她担忧他的身子一样。

    怀珠解释道:“你的伤比许信翎轻,现在去明显是欺负人。不如等过几天你们的伤都好了,再去对峙不迟。”

    陆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却不肯承认。”

    怀珠纳罕,不知他从哪儿出这一结论的,“呸。胡说。”

    陆令姜慢条斯理道:“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到头来却心软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怀珠道:“是又怎样?”

    他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怀珠一迟疑,道:“殿下,如果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纵。你重伤未愈,若这么冒冒失失闯出去,人家找你报仇,到时候没准真会死。”

    陆令姜摆摆手道:“这些早有赵溟他们去料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怀珠忍不住怼道:“我什么时候为你担心了,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现在立即死了,我还能乐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脸上一摸,恋恋不舍道:“那你亲自来动手?”

    怀珠见陆令姜笑意莞尔,英俊风流,很是养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剑后,身体破碎,瞧着又令人禁不住心软。当时觉得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她倒也没动什么其他心思。

    陆令姜咳嗽两声,却又吐血。怀珠上前帮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关心我啊。”

    怀珠嗔道:“我没有。”

    他似乎格外纠结这个问题。

    陆令姜道:“那你这几日没去找许信翎,一直在梧园陪我作甚。”又喃喃道,“你意识到凶手不是我,怕失手杀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这件事仿佛对他很重要,被他重复了两三次。怀珠无语:“你……”

    她留在梧园,分明是被赵溟等人强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变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人向来公正,是谁造的孽我就找谁算账,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陆令姜闻着袅袅沉水香,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他说得深情,怀珠微微动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前世却将我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又可曾顾念过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给一个位份,直到死,他也没给她,终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爱的勇气。

    陆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帐,你打我吧,杀了我解气也行。罢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当初他不给她位份,如今她不给他位份,苍天饶过谁。

    怀珠无意纠结前尘往事,见他说得郑重,倒也作罢,岔开话头道:“是你之前几次三番为难许信翎,这次我才误以为是你,说来确实不是故意的。”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怀珠已竭尽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颗真心献给陆令姜,只求他高抬贵手放那个七旬老人一命,就此归隐山林。

    可太子好似无动于衷。

    这件事的胜算本身就很小,叛军造反依国法必定诛十族的。

    在议事的勤政殿,怀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泪,清瘦的背影蕴含着坚决。

    他长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请起。若我放过叛军头目,叫朝中诸臣怎想?日后胆敢谋逆造反者,最后失败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权,轻飘飘地归隐山林?实在无以立威,无以服众。”

    怀珠不管他的帝王之术,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尝试讲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杀了穆南,私底下赐解药也不行么?他毕竟……毕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权后,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会再动摇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与朝廷对峙了二十年的债,便一笔勾销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个统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计前嫌的。他从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军,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终得功成。

    她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心,那是他对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已锁住了她的人,心迟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对吗?

    怀珠漠然地说:“那我也是叛军之女,依国法殿下也应把我斩首。若非如此,您终究做不到一视同仁,以理服人。”

    “是该如此……”

    陆令姜冰凉的玉扳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面庞,“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欢你。”

    喜欢她,所以自私地保护她,留在身边。

    他平日与她柔情蜜意,是温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谈及朝政权术,就变了个人。

    怀珠甩开他的摩挲,一字字问:“太子殿下是喜欢我多些,还是皇位?”

    陆令姜垂了垂长睫,未答,只颔首吻了吻她颊上的泪。喜欢她和喜欢皇位不是一样的么,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留住她。

    怀珠生理性地后缩,想逃离他的怀抱,可两只手腕被锁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链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开我。”她流淌着清泪,眼尾泛红,手腕不停挣扎着,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兽,弱小又可怜,“你放开我。”

    他不应,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轻轻动了动锁舌,便将她困在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虽还不是龙椅,却已代表了军机书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级台阶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将都会伏首称臣。

    陆令姜将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诚仰望的姿态,摁住她不停扭动的腿,“你说我会当皇帝,可让我每天跪着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头肉。珠珠,你懂吗?”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轻。”

    怀珠使大力想挣脱囹圄,可左手手腕与檀木椅被银链连接住了,无法动弹。

    她总算体会到了陆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温情款款的假象,统统都是装的。

    从面相学看拥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凶险,锋芒毕露时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风。

    “能不能别说那么虚伪的话。”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怀珠怃然地擦了擦脸,嫌弃他动不动就亲她,“你若再亲我,便滚出去。”

    陆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饱满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损话,只如胶似漆地跟她黏着。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有趣得紧。她的威胁,他只似没听见。

    怀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之间里,轻似羽毛,似有意似无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这下子,她又反过来招惹他。

    陆令姜冻了一冻,从她这样的眼神就能感觉到,怀珠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旧心甘情愿。

    “别动。”

    陆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脸,刚要吻上去,却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间。

    她淡淡睨着他的脸,观赏似的。

    “陆令姜。曾几何时,我还真挺稀罕你这张脸的,希望它只属于我。”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想要了。”

    他如痴如醉,惨淡地微笑了下,终于,眼底还是一点希望的曙光,疯狂地吻了上去。曾经爱过他也好,总比没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怀珠模棱两可地答应,躲在被窝里看不清神色。

    陆令姜告别怀珠,心满意足从梧园出来,望着漫天银色雾霭,只想放声长笑。

    上天何其眷顾他,怀珠对他还残存一丝情意,烧烬的死灰竟还能复燃。

    破镜重圆,虽镜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总归从一地碎玻璃碴子又变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她终于肯施舍他机会,让他重新伴在她身边了。

    人都是讲感情的,有了这一缕情意,今后他抓紧机会,悉心培养,用爱心和实际行动感化她、呵护她,二人关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与她厮守,日日看着她清甜干净的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还会复明。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弥补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给他的眷顾。

    石家。

    这一个月来,幼子石韫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韫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死气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终受不了这噩耗的打击,竟被活活气死。石家准备了两口棺材,办了两件丧事。

    石弘丧子又丧母,悲痛欲绝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划的,结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这口气。

    石家与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将不惜任何手段,不论与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军。

    石韫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长子石修身上。

    从前石弘宠爱新夫人的儿子石韫多些,骄纵得石韫无法无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窝囊气。

    明明他和石韫都喜欢白小观音,石韫却处处碍眼,总是抢占先机。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韫死了,石修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恨罪魁祸首的太子,反而很高兴,多谢太子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见太子殿下发疯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赵溟紧随其后,太子殿下有马车不坐,非要挨这份罪做什么?

    ……看样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脚步那么快,他这一介武夫都有点追不上。不过从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气风发得像脱胎换骨一般,把这些日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抖落出去了。

    虽天气还下着大雪,太子整个人跟灿烂的冬阳似的,浸着一层活气。

    太子如此高兴,是白姑娘答应嫁给他了还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脸颊:“行。那你也别哭丧着脸,笑一笑。难道就因为我不答应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遥想守岁之夜,她对他说“夫君不能选你”,他却还痴痴等着,确实够固执的。他对她的执着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变得常人难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陆令姜严肃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穆将军也真痴心妄想,竟想向朝廷招安,用几千号弟兄的性命换他女儿一个。

    狗太子杀人什么时候手软过?招安的下场只有玉石俱焚。

    穆南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真是老了,不足以再为大伙儿的领袖。

    今日亏得穆南那宝贝女儿将太子的血迹全部隐去了,才制造出这么大麻烦。

    妙尘道:“我们分头行动,定然能杀了陆令姜。”

    第125章

    离开

    赤脚郎中来到刘家,见伤者失血这样厉害,吃了一惊。又见伤者温润净澈贵气非凡,隐隐有种威慑感,似非普通人,心里犯怵,竟不太敢动手拔箭。

    他只能抱着试试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将箭伤稳住,战战兢兢,累得满头大汗。

    房门再次敞开时,满屋子的血腥味。怀珠快步进屋,见陆令姜寂静地躺在凉簟上,呼吸轻微若无,冷清的月光洒在他的侧颜上,毫无人色,好像已经死了。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好啊,白怀珠,好得很呢。

    一向温煦暾和的太子轻轻阖着颀长的仙鹤目,周身围绕着令人怖惧的阴冷,一国储君滔天似雷霆的怒火。

    既然她敢走,最好一辈子别再让他看到她。

    否则——

    第126章

    对话

    两人两马夤夜冒雨往军营奔去。

    秋雨下浣,寒冷的高空几颗赤.裸的孤星,路边是被霜打死的草。

    瞭塔上守哨儿的卫兵远远察觉,持戟相对,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妙尘摘下帷幔,亮出腰牌。卫兵顿时一凛,拱手相拜,但未曾开启营门。

    那女子窈窕清秀身姿,坐在马上岿然不懂,甚为陌生,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去。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穆南从怀中掏出一物,纸张已被泛黄了,轻轻展开,露出几行清秀的簪花小楷。

    “是你的笔迹,阿珠,虽然爹爹犯蠢因此丢掉一条胳膊,但爹爹不后悔,看到了你的亲笔就好像看到你的人一样。”

    “现在,爹爹终于能把你的真人护在身边了——”

    第127章

    叛心

    穆南作为首领,外冷热内,思女心切,曾因遗散多年的女儿落在朝廷手中,而动了向朝廷招安投降的念头。

    如今爱女回归,他没必要再去招安,但也没实力和朝廷展开持久拉锯战。

    一者,主力大将伤亡惨重,麾下骁勇善战之人寥寥无几,人才凋零。

    二者,粮草不足,地形不利。

    三者,长久的流亡生涯已让幸存的将士们疲惫,士气低糜,信念越发动摇。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他甚至连要她过去都没有,一封信表面平淡,字里行间都是不念旧情。

    因爱生恨。不知怎的,她脑海中慌悸地只蹦出这个词,掐紧手心,涔涔出了冷汗。他追妻时可以下跪俯首把她捧到天上,绝情时自然也可以剥夺她的所有将她踩成烂泥,万劫不复。

    第128章

    危机

    情势危急,穆南出战,吩咐怀珠呆在主帅的营帐里,由妙尘贴身保护。

    帐内只剩下师徒二人,气氛微凝。

    妙尘犹豫道:“阿珠……”

    一方面,他向来珍藏在高墙深闺的一颗明珠,怀珠,竟赤裸裸在暴露在大街上,任闲杂人等采撷冒渎。

    他有种人格被挑衅的感觉,好生愠怒,直接亮了身份,欲阉了那些人。

    欺负她是不可以的。

    另一方面,他奇怪的嫉妒之心涌起,怀珠似乎并非非要他的药不可。殷勤讨好她的人那么多,不单他独独付出了什么。

    他自以为的辛苦——栽培红一枝囍,为护花单独建了座温室,每日以五钱血养花,日夜不辍,才得小小一片绿叶。

    ……却焉知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早有更珍惜她的人,将良药献给她了。

    她没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付出。

    她的眼疾虽顽痼,却未必没有疗法。

    他纯属自我感动。

    莲生大师说得没错。

    陆令姜气息一沉,喉间干涩不能言。

    暂时逼迫自己摒弃杂念,指骨敲了两下门。良久,却没人应。

    赵溟道:“殿下,白姑娘许是不敢开门。毕竟方才有那么多下九流的人。”

    一个姑娘家在外居住,身边只有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一个老管家。

    那些下九流的人终日盘踞在外,她锁紧家门不敢轻易打开也是正常的。

    她怎么知道他来了,确保安全,外面站的是他?

    陆令姜道:“等会吧。刚才有人竟敢撬锁,她惊魂未定,且让她缓缓。”

    赵溟道了声是,站到一边去。

    陆令姜独自在怀珠家门前等着,棱角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门前悬挂的一只铜铃铛。

    她家门口他熟悉,不单大门,小门、侧门……每一个门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这几日她家门槛快被他踏烂了。

    她却没一次主动邀他进去。

    唯一的一回,还是他将她捉住,强迫她来的。

    当晚握她手臂留下的余香,到现在还萦绕在鼻尖,沾衣不去。

    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陆令姜默默盯了半晌,再度去敲门,手法十分轻柔,用里面足以听得到的声音:“小观音。是我。别人都走了。”

    “这次我是给你送药的。”

    “长济寺有一位高僧,慈悲为怀,他听说了你的事,自愿为你医眼,制了药丸。我正好闲着,顺便给你送来。”

    “你出来取一下?”

    他敲的声音不大不小,伴随着拨铃声,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即便怀珠下午睡着,丫鬟和管家也能听到。

    可又等候良久,门内死水无澜。

    顿了顿,他又温柔笑着,试图像以前那样哄她,补充:“不苦的哦。”

    那时候他嫌她烦,而今她嫌他烦。

    普普通通的一碗解酒汤,现在念起真是无比好喝,可能这辈子都再喝不到了。

    陆令姜眉心隐隐发胀,倏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拽住她的手。

    要他就此放弃她,他心里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只要她能留下,即便让他跪在她罗裙下祈求也行。

    “等等。”

    滚烫的掌心烫得人一凛,怀珠滞了滞,回头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陆令姜沉吟着:“起码你把药喝了。”

    怀珠微疑:“药?”

    陆令姜低低嗯了声,端起桌上的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药汁,尚且是温的。

    怀珠认出这是上次喝的那种药,确实对眼睛有奇效,一直不知道陆令姜从哪儿弄来的。但定然极珍贵。

    陆令姜眉梢儿冷峻,道:“喝罢,没毒,也没有蒙汗药。喝了我就放你走。”

    怀珠一怔,陆令姜可能是出于好意,但她不想再欠他的,下意识推诿拒绝。

    他却执着让她喝,两人一推搡,汤药洒在地上被轻易浪费掉了。

    打碎的药丸,好像被践踏的心意。

    一地零碎。

    “你?”

    陆令姜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眶微红,痛心到极点,“……就这般厌恶我?”

    连药,也要打碎。

    “对不住……”

    怀珠愧意滋生,心甚慌乱,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话搪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陆令姜苦笑一声。

    应得的,这些痛都是他应得。

    犯过的错就是犯过,哪有后悔药吃。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怀珠几乎逃命似地躲避着陆令姜,跨过层层守卫,发现许信翎正在东宫之外等着接她。

    原来许信翎一早知道怀珠去了东宫,怕她独自一人在龙潭虎穴孤立无援,便忐忑不安地在外等待她。

    在他眼里,太子和豺狼虎豹没甚区别。

    “阿珠,到这里来。”

    许信翎急急说道。

    陆令姜赶来时,生生目睹许信翎来接怀珠,怀珠很自然地和许信翎走了。

    她的笑容,都是对着许信翎。她不选他做夫婿,就是因为爱上了许信翎。

    她对着许信翎是那样深情而亲切的眼神,笑,如释重负,像情人一样。

    陆令姜动了几丝杀意,过去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卫兵同时将许信翎按住。

    他眼色全黯,暴风雪般的狠意:“你他妈到底背着我跟许信翎搞了多久,非要抛弃我,就是移情别恋了是吧?”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顾做太子的尊严,像条狗似地天天跟着你,当着那么多人都给你跪了,死都愿意,你却还明目张胆地和许信翎在一起。”

    “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斩了他。没有他……你就会爱我了。”

    怀珠乍然被吓了一跳。

    他手心冰冷,掐起她下巴,想再吻她一次。怀珠微微怔,不耐烦地避开。他的眼神更加凶狠,像是一头狼,完全没有平日半分的斯文儒雅。

    陆令姜唇间隐隐渗血:“大师,我没想到她的眼疾会忽然反复。不能让她失去眼睛,绝对不能。”

    若上天真要收走一双眼睛,就收他的,他觉得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

    莲生大师长叹一声,知世间有癫痴之人劝不住,只得相助。

    陆令姜以最快的速度摘到了白一枝膝的具有药力的花瓣,摇摇晃晃,有些虚浮,即刻便纵马而去。

    他怕珍贵的良药被雨淋,用油纸裹了许多层贴身揣在衣衫最里层靠近胸膛的位置。一来一回平时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路,冒着风雨半个时辰便赶回。

    见雨夜中白家灯火通明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守在怀珠闺房前,倒是不敢不从他的旨意。

    陆令姜冷嗤一声,白家人从前欺负了怀珠多少,区区这点罪还请笑纳。

    他将怀中药交给下人煎熬,过去翻怀珠的眼皮,心真真是绷到了嗓子眼儿,从这般害怕过。

    还好,她的眼睛恶化得没那么快。

    喂药给怀珠喝,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发颤,只听怀珠在意识恍惚中不停地说“疼”“我疼”。

    他将她扶起,身后垫了软枕,发丝滴答尚淌着雨珠,道:“别怕珠珠,我来了,喝了药就好了。”

    迷糊中的怀珠感觉到即将陷溺下去,是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拖了上来,给她温暖,给她安心。

    有那么一个人她曾经在意过,每当孤独时候就会想他,等了很久也等不来。现在她终于要转身了,他却终于来了。

    他说他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

    她抓了下他湿淋淋的衣角。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折腾大半夜,一场急病才终于平息。

    白家人殚精竭虑,亲眼目睹了太子殿下对怀珠的重视程度,以后实不敢再轻视欺负了她半分去。

    陆令姜将闲杂人等都驱逐干净,拿来了膏药,细细给她的眼睛敷上。

    天光倾泻下,她安静而眠的侧颜那样干净、美好,连两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真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

    陆令姜扣着她的手,在床畔累了一夜。再度去察看她的眼睛,见病情终有所缓解,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谢上苍。

    他不禁指着她,满腹幽怨,“白怀珠,你不想嫁就不嫁,竟用这种手段来逼我服软,太卑鄙了。”

    “你赢了。不成婚就不成婚。”

    他口吻恶狠狠,片刻却又软语央求,“但是,你也别那么憎恨我了行不行。”

    “留我在身边,你再有个头痛脑热的,我照顾你,就当是玩玩我,或者就当我给你当个下人行不行。”

    “今后,我每晚都留灯等你,给你刻观音,帮你护理眼睛,带你去看小玉堂春的戏。你快点醒来行不行。”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甚至,她还很有眼力价儿地把头从他肩头移开。

    陆令姜略略崩溃,真想发疯,摁着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逼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你爱我,我答应你连皇位都不要了。

    陆令姜一惊,猛然清醒过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疯狂的念头。

    他把她禁锢住,自己却想落泪。

    为什么她不爱他,为什么。

    明明只要她说一句爱他,他的权利,地位,人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为化为乌有,死心塌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怀珠感觉到了注视,垂下头,静静道:“你给我解开吧,你知道我再也跑不了了,这么多卫兵看着。”

    声音很软,是求人的语气。前几日她求人时都会戴上太子哥哥四字——听着好听极了,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们初遇的那段时光。而现在,只变成冰冷的“你”了。

    “是么。”陆令姜避过眼去,松开了她,“才稍稍给了一点漏洞,你就想跑,珠珠,你让我怎么容你。”

    她想了想,淡声说:“我这次会听你的话,会安安分分给你当棋子。”

    手指习惯性地想扯一扯他的衣襟,但在距离他一寸初,仍是停下了。

    好像怕他嫌。

    陆令姜清晰地收于眼底,一恍惚却将她口中“棋子”二字当成了“妻子”,浑身顿时有股麻酥酸涩的泉流涌过。

    他主动将她内敛的小手裹在掌中,感觉心底冻结的泉流也融化了些,微微弯唇道:“但愿你真的履行诺言。”

    怀珠见他态度大变,只因自己答应做棋子,蓦然间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手链叮当作响,桎梏得已经够紧的了,用不着他再额外握一层,便疏离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陆令姜一滞,动作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下一步他本想让她靠回他肩膀的。

    半晌至青州行宫,东宫的精兵披坚执锐,见太子殿下驾到齐刷刷地跪地拜见。

    陆令姜回头,却将马车上的人抱下来。深知太子殿下性情的赵溟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被强娶来的姑娘,手腕上还挂着细细的链子,粼粼银色,如拴住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远远看来极美极美。

    怀珠重心不稳,下意识攀住陆令姜的脖颈,冷眼瞥见不远处站着一青袍公子,竟是许信翎。

    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赵溟很快引许信翎来太子面前拜见,原来许家满门爱国忠烈,刚正不阿。此番叛军作乱,虽许信翎从前与太子殿下有些过节,但也抛下旧怨,主动请缨为平定叛军而出谋划策,赶来青州。

    她微小地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更没尊严了。那金属的质感,饶是被体温焐了这么久,仍然坚硬冰凉的。

    他实在禁不住,垂下头疯狂地吻她,肆无忌惮的程度,吻到最后换成了暴烈的咬,如果可以真想将她拆吞入腹。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许信翎被按在地上,脸贴地,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从没受过这等侮辱。他欲挣扎,可文人弱骨哪里拗得过硬汉的铁戟。

    “阿珠,阿珠!别管我。”

    “太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陆令姜冷冷睨了眼,“他死,或者你跟我。你自己选一个吧。”

    “要不我给你放门口,你自己来拿?”

    陆令姜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把珍贵的一丸药放在门口。一来药物不能蒙尘,二来她没答应,他也不放心搁下。

    三来,他也想借机见见她。

    她似一颗枯草,虽然浑身每一寸血液都被榨干了,却仍顽强在夹缝中生存。

    极度恶劣的环境,反逼出她的决心和潜能,势必要扭转战局。

    她不要穆南死,绝不,哪怕赔上她自己的性命——

    副官摸不着头脑。

    “将这封信交回给太子殿下,说罪妇白怀珠几日来深深反思,后悔莫及,不敢奢求殿下的原谅,只求赐透骨钉的解药。若得如斯,罪妇愿携白绫自尽谢罪,以熄君王雷霆之怒,来世再报君恩。”

    第129章

    废妃

    行宫内,信被呈回到太子殿下手中。

    素来清俊透脱的太子殿下卧在病榻上,氤氲着苍白的病气,枯寂得似一潭死水,时不时传来一二声咳嗽。

    军官深深稽首在地,“送信的人说是太子妃亲笔所书,恳求属下务必送到殿下面前。”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她不相信那人对自己一丝情意也无。

    但凡有那么一丝,就是生机,她当场血溅在他面前的震撼感,足以令他气消。

    然后或许他从指缝儿间漏出一点怜悯,救爹爹的性命。

    第130章

    诛心

    刚刚起身,就被穆南一把拽住。

    他虚弱而混浊的老眼透着坚定,灼灼若火焰,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怀珠自投罗网的,猩红似滴血。

    “绝对不行,除非我死!”

    太子只给怀珠一天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她不去自投罗网,之后再想换解药也徒劳无功了。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妙尘没有阻止。

    老将军不惜以命保护的女儿,终于还是被献祭出去。献祭出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太子此番定然要她的命。

    怀珠咬着青白的唇,哆哆嗦嗦的,顽强站立起来。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也已准备好再次接受陆令姜冰冷的目光,不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