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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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帮她将绣鞋穿回,理好了裙摆,见她欲言又止样子,“怎么,有话和我说?”
怀珠摇头道:“没有。”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陆令姜起身坐在她身畔,瞥了眼濛濛雨雾中亭台楼阁,神色好像还不错。
他也没多问,轻佻的食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链子,闲闲侍弄着,眉目含情:“那吻一吻我。”
其实她只付出了极浅的代价。
爱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爱不爱的谁能说得清呢,没人知道她给没给。
她不想让穆南就这么死了,收了兵权,放那个七旬老人就此归隐山林也好。
陆令姜黑白分明的仙鹤目似一瞬间冻结,但在此之后,他也没有立即答应,只拍拍她的肩,道:“先睡吧。”
第112章
书房[一更]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怀珠愣愣仰头,陆令姜已抽了舆图走了。她吞咽了嗓子,只好吃这嗟来之食。饮过茶水后缓缓将糖莲子含在口中,糖霜滋味弥漫开,衬得眼下的苦楚更苦了。
这些小动作被许信翎尽收眼底,内侍上过了茶水后还上点心,许信翎见太子没要,低低的一句吩咐好像是“……再给珠珠上一份”——太子的余光,一直若有若无地瞥着怀珠。
魏恒禁不住去瞥那位白姑娘,真够放肆的,她霸占太子殿下的位子不说,现在还趴在满是军机文书的桌面上阖眼小睡,也偏偏太子一人愿纵着这姑娘。
第113章
泛舟[二更]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殿下,给您。”
陆令姜接了,无论怎样,这算她送他的一件生辰礼,而且观音形的。
虽然是自己要来的地摊货,但也值十文钱的情意。
从前她亲手给他雕的观音坠,都被摔碎了,无法再复原。
“谢谢——”
他下意识开口谢人,顿了顿,念起她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绰号,含笑道,“谢谢小观音。”
第114章
假意
怀珠一滞,他许久没这般称呼她,似包含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愫。敛了敛眉进入舟室,轻舟缓缓在濛濛烟雨中漂动,远方黑色的群山弥漫着一股轻灵之气。
丈余宽的舟室,二人席地对坐,点了风炉洗茶候汤。他对酒的意兴差些,对茶道却十分喜爱,这些年浸淫其中有一定造诣,收藏了成套成套的珍贵茶具。
今日用的是一套十二只的汝窑冰裂纹莲瓣盏,触手生凉,白瓷色若玉石,端是看一眼就被惊艳的好物。
三沸后的嫩茶,陆令姜斟来给她喝,进贡的名茶银丝冰芽。
怀珠轻轻握着白瓷盏,不知他收藏了这样的好器皿后,那拙劣的观音坠子如何入他的眼的。
他问:“如何?”
怀珠颔首。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她前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自己最爱最爱的那个男人,居然变成了噩梦一般想逃离的枷锁。
陆令姜买了樱桃煎来,回来见怀珠还在。他略略有些惊讶,说实话她手腕虽然戴着银链,但还是装饰的作用更强些,银质本软,那么细的链条能困得住谁。
他舍不得真锁疼她。
但湖水里放了网子,周围也有暗卫。她和哪个叛军走出船舱一步,但凡稍微露出点苗头,都会被立即捉到。
可她却没走,抱着膝盖,盖着他的衣裳,安静在船舱里等他,耳边是缥缈的:“太子哥哥,你回来了?怎么去如此久。”
第115章
逼婚
陆令姜不由得轻敛眉头柔声哄道:“等很久了?对不住,下次我唤赵溟去买。”
揉揉她的脑袋,将一小盒樱桃煎放下,果肉晶莹剔透,特意备了蘸食的白糖,淡淡的酸甜味和青梅香,“快吃吧。”
怀珠拿木勺轻轻咬了一小口,白糖蘸多了,甜得齁得慌。他见她吃得认真,亦含笑给她烹茶解腻,这次沏的是正经的六安茶,再不是什么合欢药了。
“这樱桃煎味道似有不同,殿下从哪买的?”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怀珠抿抿舌头,此事着实天衣无缝,一时想不到正好的借口避婚。可他囚禁了她那么久,完全没把她当人看,她以后就安安心心在后宫当个贤妇了?
陆令姜见她推三阻四久久不回声,便也知道了答案,心头一腔热乎乎的情愫渐渐化为冰凉,说不上来的失落。
他长叹了声,缓缓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道:“当然了,珠珠身为叛军阵营的人,拒绝也是人之常情。但大婚照旧进行,不过是多锁你几天的事,太子妃。”
第116章
大婚前夕
怀珠倏然定定望着他,见他深情的仙鹤目中翻腾着黑色的漩涡,感情浓烈到了极点,不尽的爱慕和渴望,像势在必得,哪有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这样的他,令人陌生。
她感到一丝恐惧,禁不住略略缩肩后退——说实话还是喜欢前世的太子哥哥多些,前世的他恣意又洒脱,虽然从不把她当回事,但也从不逼她。
回到东宫,陆令姜倍加呵护那株红一枝囍,眼见着花苞越来越大,隐隐压抑不住的盛放之势,距开花最多不超五日。
他每日叫黄鸢带些红一枝囍的叶子作药给怀珠送去,连着送了三日,藤蔓上的叶子明显少了。
每次送药,都是黄鸢亲自看着怀珠喝的,药真真正正是喝下去了,万无一失。
怀珠的眼睛确实见好,她近日都不必佩戴白绫了,能短时间地读书,盲杖也丢下了,一日明亮似一日。
希望之光也一日灿似一日。
陆令姜有点沉浸于这种相处模式,心头平安喜乐。
现在,只待将最重要的红花摘下,炼制成药,便有望完全复明。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实打实地为她做点事情。
·
十二月初四,叛军攻势正盛,太子殿下在宫中和皇帝议政,商议作战策略,一连五六个时辰都回不来。
预计着,红一枝囍正赶上这日开花。陆令姜临走前托付赵溟,待花儿盛放之时将其摘下,交予莲生大师炼药。
这非什么难事,赵溟欣然领命。
然不妙的是,晏家的人又来了。
这次非比寻常,老态龙钟的晏大人和晏夫人携女儿晏苏荷,气势汹汹地驾临,逼太子为退婚一事作出说法。
还没成婚,他家女儿便屡屡遭外室羞辱?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脱不开晏家的支持。若太子执意耽于女色,宠妾灭妻,那么朝中的一切同盟关系将彻底割绝。
太子当初只不过庶人院的一枚棋子,最可怜不过的皇子,这些年当惯了储君,便以为翅膀硬了吗?
赵溟十分为难,太子殿下今日恰好不在东宫,且一时片刻回不来。
晏大人和晏夫人便等着,高踞堂上饮着茶,等到太子回来为止。
赵溟无奈道:“二位尊者,究竟有何意思,待属下速速去宫里找了太子殿下回来也好。”
晏大人直白威胁道:“去告诉太子,三日之内一条白绫处死了那外室,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他掂量掂量储君之位还想不想坐。”
口吻强硬,态度决绝,好像得了皇后撑腰,拿捏住了太子软肋。
赵溟听了这话,暗暗咯噔。
那白小姐是太子的心尖尖上的宝贝,为了治她的眼睛,太子连自己的命都快不要了,焉能一条白绫赐死她?
……这话他如何敢去禀告。
可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同样不能不要,历史上的很多君主为了江山,往往在不得已之下杀死心上人,用心上人的血去铺锦绣江山路。
毕竟一个女人和皇位相比,孰轻孰重,根本无需言说。
除了这些顾虑外,赵溟也不太敢离开东宫,那位不可一世的石家小皇爷来了,正拿着柄弹弓到处弹射宫女,嬉笑打闹,完全把东宫当无人之境,且好奇地往温室靠近,似一定要摘几朵花喂兔子。
若打坏了温室殿中的花儿,那可就闯下滔天大祸了,那些花儿都是太子殿下数月来用自己的血养的,每夜睡半宿,护花半宿,殚精竭虑,穷尽精力,才终于等得如今的花开日。
晏老爷却喝道:“去。”
看得出来是真动怒了。
晏苏荷见赵溟顾虑,主动提出去哄着石小皇爷,避免他惹是生非。
话说得这份上,赵溟无法,只得安排几个卫兵守着温室殿,硬着脑皮入宫。
于此同时,盼珠园的红一枝囍正妖艳,吐露所有的花蕊,火焰似地盛放,最好的光景,等人采撷。
……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湖光水色,浩浩茫茫,可浮可航。陆令姜将她买的观音坠生辰礼好生收了起来,在船尾闲闲抱着她垂钓。
长杆放上饵料,将细细的渔线抛到远湖去。二人懒洋洋地依偎在一起,说是钓鱼,谁的心思也没放在钓鱼上,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味。
二人就这般若无其事,在烟雨湖面上互相为彼此的依仗,蓦然间消除了隔阂,似乎有了些昔日彼此相爱时情意相通的感觉。
他有时也会侧过脸吻吻,又凉又蛰,怀珠没躲,弯着唇玩弄群襟上的花纹,任他随便。
她其实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没有权利拒绝太子。身为太子手里的金丝雀,纯纯为取悦太子而生,如今她又是他的阶下囚,或痛或甜都得承受着。
但其实他也不是完全让她难受,很多时刻,他都能带她渐至佳境,二人同享乐趣。
最终怀珠还是溢出一丝轻呼,忍不住轻推,想从这一场纠缠中脱离开去,身畔男人却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她的袖口。
怀珠攥了攥拳,顿时老实了。陆令姜不同意分开,就绝不可能分开。现在还在湖面上,她晕红地说:“殿下,钓鱼呢。”
“我知道。”他说,指腹摩挲着她青黛色的长发,如琢如磨,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情愫冲刷她的理智,“但珠珠不喜欢吗?”
天空悲凉的阴郁天色,沾了一缕缕凝夜紫,算上不上极佳的雨景。
想起前世爱他时,从天亮等到天黑,撒娇服软做羹汤,只为他多亲近她一些。
怀珠仰起秀颈,认命地吐出一口浊气:“太子哥哥给的……自然喜欢。”
“你心里是有我的。”
陆令姜阖目长眉微蹙,沉湎地覆住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以后让我陪着你,永远不分开,让你身后一直有我,好吗?”
他合该成为她最信赖的人,而非最恐惧抵触的人。
怀珠应了,也真是奇怪,她当年追他时他高冷,现在她想走他又反过来偏执地控制着她不放,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叛军头目的遗落在外的亲女?
重生这一世,她原本打定了主意再不和他纠缠,但渐渐的,路子仿佛越走越歪,似飞到了云巅又重重摔落,最终还是和他在一块了。
这就是命……吗?
怀珠其实不太信命,如果真的有命,她就不会重生这一遭了。
这种窝囊又憋屈的感觉实在难熬,她的心思神游天际,陆令姜在外面清远雅正,衣履皇然,这般偏执的一面却为人所不知。
许信翎见她跟了陆令姜,会怎么看她,定认为她是一水性杨花女子。
陆令姜见她一阵阵失神,轻扳过她的脸蛋,温柔的磁性嗓音夹杂着一丝警告,“珠珠,不要当着我的面想别的男人。”
二人只有咫尺之距,任何走神都会被对方察觉。怀珠激灵灵一惊,鼻尖微动,低低埋头嘤咛了声,“嗯?……好。”
陆令姜的身影笼罩下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匀净的呼吸裹挟了雨雾中粉质感的凉。从他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嫉妒的颜色。
怀珠被迫扬脸凝视着。
他对她似乎有种操纵的魔力一般,轻易能占据她精神的至高点。似乎是从前她当他的侍妾久了,习惯性地服从。
但她只想了许信翎须臾,也不能吗?
他将来后宫会有许许多多嫔妃,却偏偏不公平地要求她只有一个男子。
茶。这才想起她方才喝的茶。
陆令姜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将一包粉末撒入茶盏中,当时还蕴着点笑。她以为是糖之类的没多想便喝了,谁料是合欢。
“你混蛋,欺人太甚……”
怀珠愠怒地呲了呲牙,露出两排雪白,像一只长了尖牙要咬人的疯兔。
谁允许他给她喝这种药的。
重生以来她都不大愿意亲近他,更遑论是在舟上。这种荒唐行径,让她内心无比羞赧。
奈何体内的合欢已发挥了效用,慢慢蚕食意志。最终她坚硬的态度还是软化了,依依求道:“我没想别的男人,你别多心。”
“是么。”
陆令姜冷色着,高挺的鼻梁骨轻轻贴在她鬓间,长削冰凉的手指斜斜插.入她蓬松的发髻间,松了碧玉簪,“珠珠证明给我看,心里只有我。”
许信翎一时被景色所迷,心事重重,“所以……你又决定回到他的身边了吗?”
为了多些时间陪伴怀珠,陆令姜将一些不重要的政务带至白家,闲暇时候给怀珠读佛经。
窗明几净,春日昭昭,两人相对依偎谈天说地,俨然有几分未婚夫妻的味道。
礼部接到命令,开始筹备起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相关事宜来。
黄鸢从夫君傅青那儿听闻好事,惊喜地过来询问怀珠,怀珠一笑了之。
“是真的。”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但那又怎样,她答应委身给他已是万幸中的万幸,人不能贪图太多。
他强硬地将她桎梏起来,轻吻辗转在她的开开合合的蝴蝶骨上,道:“我可以不碰你,但你今日既答应了嫁给我,就莫要后悔,得白纸黑字地立下婚据。”
怀珠道:“凭您的权力,还用我立什么字据?”
陆令姜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在耳畔,透着深深的动容:“用。要你亲自保证给我。否则你随时都会后悔。还有就是,你回家之后便收拾东西,搬过来与我同住吧。”
既然他随时可以去白家接她的话。
他半天都多等不了。
怀珠疲累,不懂陆令姜前世那样潇洒浪荡的一个人,完全不把任何女人当回事,自己追慕了一辈子也没追到,为何现在死命缠着她,非她不可似的。
难道非得是得到了的东西才不值钱,唯有他踏踏实实地得到了,才会将这件东西束之高阁,再不过问。
看来以前黄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唯有顺从他,他才会渐渐腻歪。看似软弱认命,实则是摆脱他最快的办法。
“嗯。”
陆令姜神色极为满足,似要将她捧上天堂去,抵着她的额头,会心对她笑。反复摩挲,反复揉捏,怎么也过不了瘾。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
怀珠挣扎着想要上岸去,在热池子里泡久了肌肤都隐隐发皱。陆令姜显然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了,扶着她的手臂上岸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脚下,给她擦拭水珠、穿足衣和鞋子。
怀珠揉了揉眼睛,有点恍惚,脚丫随意地蹚着水,溅起一串水花。
前世她就喜欢赤足泡在水盆里,遥遥望着不远处专心处理案牍的她,说:“太子哥哥,我洗完了,你什么时候休息啊,怀珠也伺候你安置。”
见他不答应,又说:“我的脚洗湿了,你能不能抱我回榻上啊。”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明白许信翎指的是陆令姜,轻轻应了声。
“那我们呢?”许信翎酝酿了许久才出口,咬着牙,“记得,我们曾经定过婚。”
怀珠怔了怔,被他握住肩膀,身子微微后倾。她和许信翎是假装的,只为了给许母送终。两人明明一开始说好了的。
怀珠如瀑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衣裳也松垮了些许。他的态度不温不火,显然动了疑心。
湖面清净无人,只有断断续续的雨丝落下的涟漪,静谧而宁静。
走投无路,她只好依言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陆令姜淡淡无澜地阖目享着,时不时给她一些回应,像先生教学生那样,学生终于有点长进了。
怀珠吸了口气,感觉血液里流淌着不一样的东西,流着清泪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欺我,你只会欺我,凭什么给我喝那种药?”
“怕你难受,只用了微量。”
祸不单行。
梧园,黄鸢帮太子给怀珠送药的事也败露了。
怀珠早有怀疑,趁着今日清净无人,将药碗摊在一边,逼问黄鸢。若黄鸢不肯说实话,以后便再不喝药。
黄鸢心眼老实,本难经拷问,哭着说出事实:“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心,他给你的药,都他自己费心种的。阿珠,求求,你别那么狠心……”
怀珠浮上愠色,想和黄鸢断绝关系。
赵溟点头,清嗓子长喝一声,精良训练的卫兵便依次排开,将白府团团围住。
白府门前挂着红鞭炮,红囍字,大红灯笼,地上铺着红地毯,一派喜气洋洋。夜色几乎掩盖不住汹涌猖獗的红色,到了白日里,只会更加猩红耀眼。
鸳俦凤侣,花成蜜就。
毕竟逃婚抢亲之类的情节只发生在话本子里,真实的世界,又有谁能阻得了太子成婚,即便并非两情相悦。
第117章
春词裁烛(大婚)
良辰吉日,夏景正佳,太子大婚。
白府内内外外已挂满了红纱绸红灯笼,地上铺着红毯子,里里外外贴着火红的双囍字,铺毡结彩,搭铜锣鼓架子,各路亲眷人山人海堵在府园内外,鞭炮声轰鸣,一派吉祥热闹的海洋。
谁料素来默默无闻的四品小官白家竟出了位太子妃,昔日的冷落门户一朝飞升青云,炙手可热,贺礼成山成堆积着,赞声如潮,高朋满座,端是满门生辉。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他想说,娘子,你对我有前世的十分之一好,我便谢天谢地谢菩萨了。
怀珠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微微挣扎着推开了陆令姜。大婚的夙愿实现,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地圈她在身边了,实不懂还这么缠人做什么。左右她这辈子都走不出东宫,有一辈子的时间纠缠,还争这朝夕。
想来他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因在那方面有洁癖,导致东宫干净得可怕,哪有堂堂太子殿下连几个侍妾都没有的。
物以稀为贵,他就是太缺女人了,才会朝朝暮暮地纠缠。她身为太子妃,若在能力范围之内帮太子多纳几方侧妃,他今后一定不会逼着自己生孩子。
第118章
太子妃
成婚三日后的曲水流觞宴上,怀珠第一次以太子妃尊贵的身份莅临,木然坐在高位上,受各路勋爵贵人拜见。
各路勋爵对白怀珠的名号多多少少有耳闻,直至今日见到真人,才知太子为何对此女一见钟情——着实是天姿国色,生得似神仙妃子,不负小观音之名。
如今她身为太子妃,除了美丽之外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威严,不再是昔日权贵掌中的金丝雀,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怀珠本来的计划是装作顺从的样子,放松他的警惕,再伺机逃出去和师父汇合。
谁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的手段更强,不单迅速和她成了婚,还将整个东宫封锁了。
现在她是他的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再也没人能指责,她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第119章
纳妾
春和景明别院是太子妃昔日为太子侍妾的居所,睽别日久,依旧窗明几净,每日有下人专门洒扫养护,修剪园中绿植。
怀珠挽着陆令姜的手臂在院中蜿蜒几圈,故地重游,枯燥无味,景致远远无法和东宫的水木阆苑相比。
唯一的好处是这里青石铺路,竹篱密密,采得极好的阳光,在晴朗的日子里堪堪称得上春和景明四字,雨天则不行。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陆令姜柔软地吻吻她的额头,半晌,还是头也不回去了。余光瞥见他手里提了一柄长剑,长剑已然见血,丝丝冒着寒光。
轿帘撂下,立即顺着小路前进,很快就脱离了危险的范围。怀珠呼呼喘着粗气,心有余悸,手心唯有死死攥着那盒樱桃煎。
第120章
护具
陆令姜在关键时刻“撇”下她,很有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感觉——虽然她留在那儿并没什么用,还会白白受伤。
这次很明显又是叛军所为,怀珠安全回到东宫后,过许久太子殿下迟迟驾到。
他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揽住她,检查周身衣衫完好,脸色沉沉,“没事吧?”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她呼吸急促,微微瞪大了眼睛,看清了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才意识到此时才是要做那件事。
“殿下……”
他长眉一敛,观赏着她脸上未褪的红晕,笑意宛然:“既然误会了,总不能让你失望才是,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