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明珠出逃 > 130-140
    第131章

    分钗

    由于太子的口信,郭寻暂时留下穆南和怀珠父女的命。她二人被安置在一间偏僻漏风的营帐中,外面有兵将持戟把守。

    秋雨潇潇,北风甚紧,雨滴打着屋檐,一缕缕抑郁悲伤的气质无形间弥漫,枝头几片枯黄脆弱的树叶子。

    怀珠守在伤重昏迷的穆将军身旁,寒气丝丝侵入肌骨,她却把外袍摘下来给父亲盖住,自己浑然不觉冷。

    晏苏荷心脏砰砰直跳,她还从没和太子哥哥单独打过牌呢。

    陆令姜此时却摊手道:“我也输了。”

    他撂牌弃权,谁也没办法。谁都看得出太子是耍赖不玩,好像为了谁避嫌似的。晏苏荷花容失色,虽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怀珠面无表情,并不在乎。

    情势至此,盛少暄不给晏苏荷追问的机会,调侃了句“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时候”,飞快地重新洗牌。

    第二局开始,盛少暄和黄鸢这次一上来就针对晏苏荷,围追堵截,片刻晏苏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首先淘汰出局。

    随即黄鸢落败,盛少暄落败,纷纷下场,许信翎自也早败了。六七个人的局,桌上只剩下了牌技很烂的怀珠和牌技最好的陆令姜。

    又剩下了两个人,晏苏荷以为太子这次又会撂牌弃权,陆令姜却没有。

    陆令姜一直意犹未尽地玩着,小心经营,时不时输给怀珠,且逐步蚕食,每次都不输得太多,似乎是有意的。他时不时抬首,瞟怀珠一眼,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两人迟迟难分胜负,打下的长条形雀牌重叠在一起,好像有种不可言说的腻歪感,暧暧的烛光弥漫着旖旎。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黄鸢适时地啧啧叹道:“阿珠厉害了,再努把力,快把太子哥哥打输了。”

    盛少暄笑,带了些许引导的意味:“别这么快下定论,太子殿下不一定输呢。这样,罚输家亲在场的某人一炷香时间,不许推辞哦。”

    此言一出,晏苏荷和许信翎齐齐震惊,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晏苏荷气得脸色发白,太子哥哥是当朝表率,风光霁月的圣人,她的未婚夫,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亲近?

    欲制止,却被黄鸢和盛少暄二人一唱一和地挡得严严实实,插不进话。

    许信翎更是惊恼逾恒,他自小受最正统规矩的家风熏陶,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放浪形骸,成何体统?极度后悔带怀珠来了这等妖乱的场所,万一她再落在太子手里,如何是好。

    “你们……!”

    却不知在场的男男女女,虽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却一个比一个放得开,礼教规矩在他们眼中等于废纸一张,这种场合本来就不会发生太正常的事。

    一场下来,雀牌凌乱。

    盛少暄清点着牌目,饧着眼笑道:“太子殿下输了。”

    按照规则,该主动去吻一吻。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向白怀珠,若是别人自然不能这么玩,但白怀珠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妾室,两人本就是最亲密关系。

    她敢跑,太子本来可以直接绑了她去,可他没有。她像一只风筝,虽飞在外面,线轴却被太子握在手中。

    场面悄无声息地升温、变烫。

    等待一个吻。

    磨蹭良久,陆令姜忽然反手去搂怀珠的细腰,垂首就要深吻下去,极为专注,极为情动,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乍一见怀珠,许信翎也微微怔忡。但也不算意外,她不嫁自己当然跟了太子殿下。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暗暗叹一声,终是人如秋后黄叶,随水各自飘零,只盼着妙尘师父能够放下屠刀,今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当初陆令姜选择相信了她,救白家满门于水火,她自然不能够和妙尘再联络,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

    春雨润如酥,淅淅沥沥,连着下了三天,洗去冬日的颓废和懒散,树叶间刷着一层油亮的新绿。

    邻郡遭暴雨冲山受灾,太子殿下亲自前往督导布施之事,归来时已夜色濛濛。他没回东宫,归心似箭地直接来白府。

    如今二人有了心照不宣的关系,许多事做起来也顺理成章些。

    怀珠帮他褪下湿淋淋的云锦斗篷,见他靴上沾了些草泥,又将木屐拿来。

    陆令姜回头看她,唇角盈盈浅笑。

    雨色顺着发丝滑落,斯文干净,瞧着面相端端就是翰墨诗书的文人。唯有那若隐若现的三眼白,增添一丝凌厉之气。

    怀珠摸摸脸,“看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谢谢珠珠。”

    怀珠不自在地哦了声,拿走他的湿衣裳,边走边道:“你不是要娶我当妇人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追问:“娶你做妇人,如何就应该?”

    怀珠思忖片刻,心无波澜。据她所知太子妃的月例是不少的,他娶她做太子妃,就相当于给她一份差事,他是东家,她是干活的。每个月拿钱走人,尽责尽力,也便平安无事。

    白老爷倒拎得清,现在他们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怀珠,将怀珠献到太子榻上去,全家安然无虞,否则大难临头。

    手背,女子触感柔腻。

    陆令姜眼色暗了暗,面上却光明磊落,道:“都是相熟的人,谈这些作甚。不过我听说白姑娘与大理寺的许大人交好,已定下终生,拆人婚姻的事怎能做。”

    听着,像是醋坛子打翻了。

    白老爷登时一横眉,怒然瞪向怀珠。怀珠也沾了些忿然,陆令姜真会斤斤计较,她和许信翎的事都过去多久了,还值得他耿耿于怀,刻意翻出来吃醋?

    白老爷赔礼道:“岂有此事,婚配自古父母之命,断无私定终身之理。怀儿,快,给太子殿下道歉。”

    当初她被送到太子别院去,便是太子的女人,如今竟与别的男人牵染不清,太子当然要生气。

    怀珠抿了抿唇,压抑内心的激荡,道:“殿下,您误会了。”

    她没说谎,那日和许信翎定情本来就是假的,只为照顾许信翎临终的母亲。但当时她想摆脱陆令姜,刻意让陆令姜误会,没想到后面又爆发了叛军之事。

    陆令姜半信半疑:“真的?”

    怀珠道:“嗯。”

    他穷追不舍,定要她对他表明真心,臣服服软,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怀珠拖起他的手贴在脸侧,道:“我会永远在您身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死心塌地,服侍您的……”

    他轻轻点住她的嘴,听到她前半句就满足了,冰冻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白家若确实清白,不会让你们白白承担罪责,一切真相朝廷自会查清。”

    白老爷松口气,太子这便是松口的意思。他一家子的命,八成保住了。

    回去的路上,怀安舍不得怀珠,哭闹个不停。怀珠亦柔肠百转,必须狠心下来,与怀安分开。

    她现在是犯人,白老爷和怀安也是犯人,只不过关在不同的地方。

    且渡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

    怀珠忍着眼泪,强行安慰自己,叫怀安快回去,自己上马车和陆令姜走了。

    他的心情有点好,给她擦擦眼泪,“与我分开时,倒没见你这般要死要活过。”

    怀珠哭腔,“你懂什么,你就会逼我。”

    陆令姜长眉下沉:“我怎么逼你了,刚才你是自愿的。”

    怀珠懒得跟他斗嘴,倒在他怀中疲累地躺着,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他把她抱得紧了些,再紧了些,绝不会放开。

    陆令姜把怀珠送到了梧园。怀珠走进房门,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

    也不知错觉还是什么,陆令姜觉得她在留意自己,好似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流入了心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是自己带怀安来见她的举动,成功取悦到了她,她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会晚吗?

    陆令姜自嘲,自己满怀心思都用来算计了怀珠,得到她的那么一点点爱,绞尽脑汁,着实艰难至极。

    ……

    他回到东宫,至琴房,弹琴,琴声压抑而肃杀,一边弹琴一边想事。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

    拿了怀珠的许诺,就得替她挡灾。

    陆令姜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会做到的。

    即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一定要为她做到。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你以前……”

    陆令姜默了几息,欲言又止。

    以前,她总愿意和他谈爱。

    而非谈工作。

    宁愿她说一句“在乎他”,支使他,他心甘情愿当她的狗,为她肝脑涂地。

    陆令姜打叠了干净蓬松的衣衫,凑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炙热的火苗印在她脖颈间,辗转反复,如琢如磨。不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许信翎拱手道:“殿下。”

    陆令姜扬手平身,与怀珠十指相扣。怀珠垂下头,身上那条美丽的银链很好地掩盖,像衣袖上本身点缀的装饰物一样,没人会怀疑袖子下面的景象。

    锦衣华裳,甚至可见太子对她的盛宠。

    还真假戏真做了。

    怀珠却啪地一声撇开他的手,无情无爱,眼光清寒,披起衣衫就走。

    她神情淡漠冰冷莫可逼视,冬天里穿着白色裙衫,也像霜雪一样凉彻心肺,全是被冒犯的不怿,哪有半丝温情。

    众人愣在原地,都傻了。

    六月酷暑乍然变成了十二月寒冬。

    沉默在中间横亘,恰好楼下传来哀婉绵长的戏音,大弦嘈嘈如急雨,舔着人的耳膜。

    他忽然想她再握一握衣角,再唤一声太子哥哥也没什么,不至于如此小气。

    位份虽废了,之前情意多少还在,日后还要过下去,何必做得那么绝情。

    至于太子妃之位,他收回去了,不会再轻易给她,除非她拿出天大的诚意来。

    “赵溟……”

    陆令姜揉着眉心,嘶哑地唤了声,“黄昏了,去给她送点吃的吧。”

    赵溟领命,转身刚要离去,就见方才宣旨的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奔过来,几乎是摔在跟前,面如土色,连行礼都忘记了。

    “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她殁了。”

    第132章

    爱恨

    陆令姜闻此神色一冻,难以置信,随即感觉胃里沉甸甸似塞了石头,宛若从万丈高崖跌下来,四肢百骸一下子都凉透了。

    赵溟见事情不妙,踹了那奴才一脚,厉声道:“白姑娘怎么了,别慌慌张张的,把话说清楚……!”

    话未说完,已见太子如一道白练飞奔出勤政殿,袍带猎猎生风,连自己身上重伤崩裂的伤口也不顾,跑跌了墨玉色发冠,疾步决绝而又焦急。

    夺,后面的几十年有的熬的。

    太子殿下非但不怪罪,还赏赐如此厚礼,白老爷诚惶诚恐,登时跪下来谢恩。

    陆令姜一笑了之,有一搭无一搭拂着怀珠的后背,醉翁之意不在酒。

    怀珠激灵灵,知他如此豪掷千金是为了自己解围,内心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

    他估计知道了她被白夫人鄙视,被眀笙的夫婿压下一头,才如此招摇,默认了他也是白家女婿。

    难道他竟真想娶自己不成?

    心涉游遐间,手忽然被陆令姜握住,神色慵懒,温情脉脉:“想什么呢?”

    怀珠抿嘴摇摇头,陆令姜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虽一张脸雅俊斐然,却哪里像端方的太子,分明更像世家纨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炙热嗓音道:“之前说叫我晚上来找你,还算数吗。”

    怀珠登时耳垂滚烫,面色染了一层浓重的红晕,“不……算数。”

    他眯了眯眼,略略不悦,却挂着秋水笑意,道:“一会儿再跟你计较。”

    怀珠深深吸了口凉气。

    白夫人对怀珠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络奉承,不敢再说嘴半句。

    眀瑟和眀箫眸中浓浓的嫉妒,实不明白怀珠这庶女有什么勾魂儿的本事,竟攀得太子哥哥这样的高枝去。

    宴会无形间变了味。

    宋温的父母绷不住了,借着醒酒私下叫出白老爷,妒忌问道:“你家那白小观音如何攀得了太子殿下?”

    白老爷哼了声,自鸣得意:“什么叫攀,是殿下先看中怀儿的。”

    本以为太子殿下将怀珠送回来是腻歪了她,如今又登门造访,言行举止亲昵,实出白老爷意料之外。

    无论怎样,殿下肯要怀珠,都是喜事一桩。

    白家下人正将太子殿下的赏赐一箱箱搬入库房,宋家歆羡不已,无言以对。

    那些珍贵礼物竟然许多都是叫不上来名字的贡品,相较起来,自己家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寒酸死了。

    论富贵,论权势,论样貌人品,天下谁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白老爷站在夜风中亦感慨,自己哪辈子撞大运,养了怀珠这么个女儿。

    连九十多岁痴呆的老太君闻声,都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这么多好东西,谁送的?”

    白老爷盯着四下少人,悄悄说一句:“娘,珠珠女婿。”

    老太君满是褶子的眼俨然瞪大了。

    宋家见此,颜面扫地,默不作声地回到宴会上。

    那白小观音,之前好几次议亲都胎死腹中,本以为她声名狼藉没有婆家肯要,怎料太子殿下将她宠成了宝。

    瞧这架势,不仅仅是爱妾,便是太子妃的名位也是可能的。

    当初本以为太子玩玩她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不过也是,跪都跪了。

    太子殿下跪过谁?

    添酒回灯,烹置新菜,重新开宴。

    烛火明亮摇曳,白老爷从前虽时常与殿下见面,但都是当奴才的,从未有此同座用膳之景。

    但见太子殿下与众人寒暄,谦冲有礼,温其如玉,没半点架子。可愈是随和越加令人敬畏。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人人暗自瞧着太子殿下的眼色行事。

    眀笙方才还以自己的夫婿为荣,洋洋自得,此刻俨然颓废,精致妆容的脸蛋上写满了嫉妒,连手指甲都掐断了。

    ……白怀珠何德何能?

    就凭一张脸。

    左右重生的一次机会已被毁了。

    心中坦荡荡,反而往前探了一步。

    卫兵躬身道:“不敢,求太子妃发慈悲。若放太子妃出门,太子殿下要的就是属下等的项上人头。”

    怀珠暗暗掐了掐掌心,装作无事地回头离去,背影透着狼狈尴尬。手腕的银链虽然除了,无形的枷锁却仍然桎梏着。

    虽然成婚了,他不信她。

    这傀儡太子妃当得有什么意思。

    独自在水木阆苑抑郁了会儿,太子殿下才下职。他指尖刚触及她的肩膀,就被她没好气地冷冷甩开,“别碰我。”

    如今怀珠梳了个妇人髻,三千鸦黑的青丝悉数挽了上去,微晕的脸色,芙蓉如面柳如眉。可她现在,脾气却大得很了。

    陆令姜怔了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曲水流觞宴惹着我们太子妃了?”

    怀珠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质问:“如今大婚礼已成了,殿下为何还找人看着我,心里可半点把我当人看?”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就为这事。”

    坐在榻上撒着两只长腿,一双温柔深邃的仙鹤目凝睇着她,“想去哪儿啊,我陪你不就完了。”

    怀珠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样子,更不想被转移话题,鼓起勇气争辩道:“殿下为何还不信我,我既然是太子妃,应该有自由出入的权利,否则还不如废入冷宫。”

    他道:“乖,再等些时日。”

    俨然是油盐不进。

    怀珠幽幽道:“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之位我甘愿退位让贤,就此和离,殿下另择高明吧,我收拾了东西回梧园就是。”

    他冷淡地拉长了音调:“珠珠——”

    怀珠一怔,被他倏然显露三眼白吓得一瑟。其他事还好说,他最听不得和离二字。太子妃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当的,现在自然也没权利说不。而且夫为妻纲,他现在不仅是太子,更是她的夫君。

    “对不住殿下。”

    或许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深埋螓首,翕动着嘴唇,“我……失言了。”

    “知道就好。”

    他态度沾了些冷清,懒懒靠在床.笫的被褥边,也挑明了说,“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清楚,既然成婚了,就乖乖留在东宫,别耍花样。嗯?”

    怀珠一时恍惚,喉咙哽得难受。

    繁复的明珠首饰,贵重的太子妃衣冠,此刻于她身上变得无比讽刺。

    如何那么天真,以为当了正室太子妃就不是他手中的金丝雀了。

    陆令姜掀眸瞟她一眼,怀珠板着身子站在原地,僵立如尸。

    空气良久凝滞,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昨日新婚的柔情蜜意消弭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伸手,“来,珠珠。”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谢什么。”

    他立即回心转意,探身握住她拽他袖子的手,“谢我的话,莫如以身相许。”

    话刚出口便后悔,她才大病初愈,怎能再提这事,怕是要被拒绝得透透的。

    陆令姜将她的手搁进被里,迅速俯身以吻堵住她的唇,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从中捕捉到丝毫厌恶。

    “嗯。”

    怀珠阖上眼睛,受了这一吻。

    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

    怀珠病了,白家人一宿没合眼。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见怀珠发着高烧无人过问,大怒之下,勒令白家全家都在堂中熬着,直到怀珠病情好转为止。

    白老爷以为怀珠只是普通风寒,没料到她病成这样。战战兢兢守了一夜,见太子殿下终于从怀珠的闺房出来,白老爷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前去请罪。

    陆令姜睨了一眼,神色不佳。前面走着,白老爷在后亦步亦趋。

    “伯父不会以为收养了怀珠,就觉得她是你随意拿捏的庶女了吧。”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怀珠纯当没听见。

    他叹了声,换回温和辞色,过去拉她玉臂,主动央求道:“好了,别不理我了,我错了,生气便打吧,但不可以说和离。”

    沉湎又眷恋地圈紧她的腰,头埋在颈窝,深深嗅着气味,神情遗憾。

    她如何明白他的心,他怕了,不敢,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是泡影,一触碰就打碎了。也怕她厌恶这场强求的婚姻,再想着逃跑与叛军为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娶来的太子妃,怎能轻言和离。

    怀珠摸过陆令姜的手来,照着虎口无情咬了口,留下一排血色齿印。

    怀珠如芒在背,膳没食两口,私下里拉住陆令姜来到屏风之后,避过众人责怪道:“你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怎么没说?”

    陆令姜半倚着墙,手指在她朱唇上轻轻滑过,嗅她身上的甜秀之香,意味深长。

    怀珠感到了一丝危险,转身想逃,却被他困在了墙角,炙热的呼吸打在后颈上。

    个人的抵抗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化为了齑粉!

    他不见她,却也不放过她,更不容许她死。

    屡屡的逃追游戏,背叛,她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心不在焉的漠视,都在挑拨他的神经和耐心。

    而现在,废掉的位份,强势的手段,幽禁,都是他在宣布,耐心告罄了。

    以前他的爱她不稀罕,那就让尝尝,他的恨。——那滋味绝不会比爱好受。

    第133章

    冷落

    远山寂寂,山色如墨,秋雨一连洒了十余日,天空中弥漫着粉末似的雨雾,乌濛濛的,模糊人的视线,举目不见日光。

    圣上膝下虽子嗣众多,但大多凋零,要么碌碌无为,唯太子一家独大。

    如今圣上病入膏肓,咳血成升,怕是不日便会龙御归天。有眼色的臣子皆明里暗里靠拢东宫,在新帝面前露脸,预备着改朝换代时青云直上。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他却没甚反应,仿佛她在演独角戏。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甜甜唱了排练许久的戏,唱完之后满心欢喜期待他夸奖,他却一句:“放肆。”

    怀珠愣,他垂眸厌:“你穿的什么?”

    “脱下来,下不为例。”

    怀珠呆呆杵在冷风中。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脱了,可以不用羞耻。

    外裙脱下来,只剩下亵衣。外裙是一件唱戏用的戏服,红之颜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来是那件戏服的祸。

    连别院丫鬟都在耻笑,白怀珠千不该万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纯红的戏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来。

    陆令姜轻掐她的手腕,似还要说什么,她一挣扎却踉跄跌入戏台后秋凉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怀珠捞上时,她惨白无人色。裹薄薄一层衣服哆哆嗦嗦,她没敢再看岸边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风还冷。

    昏迷一天一夜,浑浑噩噩。

    再醒来时,太子已离去了。

    妾室不能穿红,外室不得觊觎名分。从此以后,这铁一般的规矩彻底刻在怀珠心底。

    之后数日怀珠没见到陆令姜,外面谣言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斯女长得虽漂亮,却好生浪荡,攀龙附凤爬太子的床。

    别院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阁老晏家的大姑娘。

    都城多雨,那日又牛毛细雨。具体发生什么记不清,怀珠只记得顶撞她们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责:

    “白四妹妹,知道你爱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来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岂非害她性命?罢了,当你无心之失也不重罚你,只诵读《女诫》十遍道个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贵女都看到了,倾国倾城的白怀珠面若观音蛇蝎心,因嫉妒谋害未来主母。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罚在雨中跪诵《女诫》。

    只有怀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却理说不清。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但是,自己抛弃她是一方面,她也休想再嫁别人!想都别想。也休想离开他,哪怕用死亡的方式。

    她既不肯好好吃饭任由身体消瘦下去,他实在想不到什么东西能催动她的胃口,除非用白怀安逼她。

    挨千刀的许信翎整日献殷勤,一日三餐地伺候白怀安,弄不好还背着他和白怀珠嘘寒问暖,倒显得他有多恶毒似的。

    “等等。”

    指挥使被喝令叫住。

    太子竟叫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秘密料理了那几个奴婢的尸体以后,到兰心坊去买一盒樱桃煎,多撒些白糖。

    静静冥思半天,他也就想出这么一件曾令她浅浅崭露过笑颜的吃食,当然比不上天生丽质的许信翎讨人喜欢。

    第134章

    断情

    怀珠这一觉睡了很长很长,再醒来时原本伺候她的几个嬷嬷和丫鬟不见了,换作几个陌生的新人。态度好很多,毕恭毕敬,甚至带着点不可言说的敬畏。

    她秀睫微抖,察觉到这是不同寻常的调动,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紧闭双目攒了半天勇气,才敢掀开一条眼缝儿朝门看去——却还是雪水浇脊背,失望个彻底——门窗依旧是封闭的。

    她不禁苦笑一声,这回自己可算是堕入无底洞,彻底没救了。饶是此番利用安神汤的事耍小聪明,装了个病,也完全赚不到半点开赦。

    失望过后,她开始深深地不知所措起来,疯狂滋生的迷茫如大雾弥漫心头,无计可施。一连十六日了,他始终不见她,预兆多半是毁灭性的。

    朝廷那些忠臣因为她的身世问题,要她死,太子也不能枉顾诤谏。

    他还要当皇帝,要清白的名声。

    他连她这副身子也不感兴趣了,人伦之欲消弭,定然嫌厌她到极点,打定主意灭白家满门,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怀珠双手插在腋下蜷缩成球,弓着膝盖,心魂震慑,浑身更冷得出奇,不知怎么做才能再让太子看她一眼。

    爹爹死了,她仅做了区区三日有家的孩子,便又恢复孑然一身。

    总觉得太子从前言笑晏晏,温煦谦冲,有千中之一的可能念旧情,赐解药。

    早膳送来,怀珠却了无食欲,遗憾地掐着指甲,低声道:“取笔墨来。”

    婢女们知道这位被废黜的娘娘有个毛病,不死心,每日都锲而不舍地给太子殿下些陈情信,言辞恳切,情意丰盈,积攒了一大摞,却没有一封能送到太子殿下手里的,最后都被内侍丢壁炉里烧火了。

    “娘娘,先用早膳吧。”太子去追怀珠,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多时,下人们鱼贯将一箱箱衣物、妆奁、书卷笔墨搬出,说四小姐吩咐的。

    白老爷脑袋糊涂,有点看不懂太子和怀珠的关系。难不成他这女儿要直接搬去东宫,和太子殿下住一起?

    ……

    怀珠入了白府闺房,沐浴熏香,将这几日的狼狈洗去。又打叠发髻齐整,簪以长折股钗,穿个百迭裙配以酢浆草结,保持仪表洁净。

    怀安惊吓过度,累得已经晕过去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怀珠最后看了眼弟弟,掩闭房门,来到庭院。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四五箱杂七杂八的物件,下人们已全部搬到马车上去了。

    养父母张生和秋娘曾用毕生积蓄买下一栋别院,就在城南街,地契上写的是怀珠和怀安姐弟俩的名字。因房产太小,入了白家后,白老爷也未曾侵吞过。

    如今,怀珠搬去那里住。

    从此自立门户,与白家再无瓜葛。

    连下了几日的雪,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条剞剞倒倒的,北风劲且哀,积雪晶莹反光,树上几只黑羽毛的乌鸦,呱呱嘶鸣。

    怀珠双眼覆了挡光的白绫,撑起一把竹骨伞,摩挲着墙壁,踏出白家门。

    她眼睛越来越不好,白绸需覆得越来越厚,视线模糊,几乎算是个盲人了。

    陆令姜立在原地,闻她出来,眼圈一红,抖落了肩头薄薄软软的雪渍。

    一面对她,他仿佛更像个臣子,神色温柔,伤感,什么凌厉的气势都没了。

    “怀……”

    两人相对无言,弥漫着疏离和冰冷的氛围,仿佛距离最遥远的陌生人。

    画娆此时从内院冲出来,跪在了怀珠面前:“姑娘。”

    怀珠一怔忡,下意识皱了皱眉。

    画娆是陆令姜的人,监视她的各种动作,这次的事就是画娆泄密的。

    画娆两行清泪,也晓得自己的过错:“奴婢辜负了您,不求您原谅,就最后再给您磕个头。”

    怀珠之前算到陆令姜可能监视自己,于是打发了晚苏等看似心怀不轨的大丫鬟。然算来算去,终究没算到这自己有生死之交、看似最忠诚的画娆,才是陆令姜真正的眼线。

    她似嘲似怜,轻轻笑了声。

    画娆哽咽道:“姑娘,您不要恨奴婢。殿下对奴婢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奴婢必须知恩图报。”

    那日怀珠给许信翎写了信,画娆很为难。犹豫再三,终究没有第一时间报知太子殿下,给怀珠争取了逃跑的时间,否则怀珠连白家门都出不去。

    怀珠神色疲颓,对画娆虽说不上恨,也没法原谅。她被算计是她技不如人,但多年来的主仆之谊,全在画娆背叛她的瞬间一刀两断了。

    想来,画娆帮了陆令姜这么大一个忙,定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褒奖吧。

    她略过画娆,淡声道:“以后你我各谋出路,你不必跪我,去服侍你真正的主子吧。”

    画娆一阵愧悔。

    陆令姜闻此情绪有些失控,眼皮一跳挥手叫画娆退下,过来死死攥住怀珠的手腕,颤着声音说:“你非要走吗?”

    她雪白的藕臂上还有一小片深青色的瘀痕,几许风月味道,是昨日他弄的。

    怀珠眸中撒着一点冷意,淡淡瞥着他鲁莽的肌肤接触,不适宜的亲密举动。

    陆令姜被她看得发寒,缓缓松了开。

    那块瘀痕显得更青,更显眼了。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渐渐的,怀珠接受了下半辈子眼盲的事实。

    许信翎说的没错,只要适应了黑暗,就会发现黑暗其实没那么可怕。拄个盲杖,运用耳力,照样能正常生活。

    她不再请大夫了,手里的银钱本就不多,不该再浪费在买购高价药物上。

    白老爷曾带怀安造访了一次,上来就劈头盖脸责骂怀珠。

    “你看看外面被你招来了什么人?”

    流氓混混,花花公子,整日徘徊在门口,挑引逗乐,妓馆门前也没这么热闹,成何体统。

    她还是正经姑娘吗?

    哪有正经姑娘自立门户的,家中无男丁,钱粮如何来,赋税如何交?

    何况她又是个半瞎的。

    她养父虽给她留下了一些财产,但数量不多,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白老爷劝怀珠早点给太子殿下认错,与殿下重归于好,莫再不识好歹。

    得罪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怀珠咂着茶,没任何波动。

    待白老爷说完,送客。

    白老爷怒,斥她冥顽不灵。又见她实在可怜,居高临下地施舍了些财物。

    以为她会感激,东西却统统被丢出去。

    管家说:“我们姑娘从不收礼。”

    白老爷出门一看,竟有无数佚名的礼物堆在门口,其中还包括太子殿下种的那些鸢尾花。

    原来她还远远没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白老爷气结,拉了怀安拂袖离去。

    怀珠无喜无怒地坐了会儿,未久,妙尘师父又至。

    妙尘师父身份特殊,与叛军沾亲带故,此番潜回城里冒了极大风险。

    怀珠有些惊讶。蓦然想起,陆令姜已察觉了妙尘师父的存在,眉心一跳。

    师徒二人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共处,妙尘师父道:“那日你和怀安没跟师父走,后来被捉了,着实遗憾。”

    怀珠晓得妙尘的言外之意,但她仍然只贪图安逸的生活,无意参与反叛。

    妙尘抿了抿唇:“怀儿,你总惦记着养父母,就没想过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怀珠还真没想过。

    在她心里,养父母就是亲生父母。

    “你亲生父亲一直在找你……”

    妙尘的一腔话堵在心里,欲拉拢怀珠入伙,终究是做不到的。

    “罢了。我看你也不在乎。”

    怀珠淡淡嗯了声:“师父。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想改变。”

    妙尘:“眼睛呢,眼睛你也不治了?”

    妙尘苦口婆心劝道:“阿珠,我们推翻这麻木不仁的朝廷后,你便是公主。若你再有些手腕,即便为女子,皇位也可以坐的。这壮丽江山唾手可得,为何你一定执著于穷居陋巷呢?”

    怀珠心脏骤然抽了一下,皇位,多么陌生而遥远的词。皇位在她从前的认知之中,只属于太子陆令姜。

    妙尘道:“跟师父说实话,你又爱上太子了是不是?你是在跳火坑。”

    怀珠立即道:“没有。”

    妙尘道:“你嫁给他,饶是当太子妃,将来也仅仅困局后宫,生儿育女,与他的后妃争风吃醋。而若你肯谋大事的话,届时,你将不是凤袍加身,而是龙袍加身。”

    至高无上的权利,天大的诱惑。

    不是靠攀附陆令姜得到的,而是自己本身就拥有的权利。

    怀珠思忖片刻:“师父,首领尚在,为何是我龙袍加身。我即便跟你们走,也只是一介无名小卒。”

    “不。你不一样,阿珠。”

    妙尘紧皱眉头,终于道出,“……如果,师父知道你亲生父亲的下落呢?”

    怀珠一怔:“什么。”

    之前也从养父口中听过自己的身世,她因是女婴,一出生就被扔了。颠沛流离了半生,现在妙尘竟说她有亲生父母。

    怀珠一时接受不了,表情有些复杂。

    “师父莫惦记着我了。今后,怀珠不再和师父来往。至于亲生父亲……他既扔了我,我也不想再找,就当从没有过吧。”

    妙尘遗恨,隐忍的面容欲言又止,似藏着什么大秘密。今日劝不动怀珠,总有一日能劝动。局势危急,暂时离去。

    妙尘走后,怀珠的心绪久久不安。

    前世临死时,皇后安在她头上的罪名就是“勾结叛军”,难道她竟真有一个叛军头子的爹?

    陆令姜已经知道了妙尘的存在,若诚如妙尘所说,自己和叛军首领有血缘关系,陆令姜会把她怎么样?

    陆令姜现在迷恋她,纠缠她,对她百依百顺,不过是一时食髓知味。一旦威胁到江山,以她对陆令姜的了解,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懊恼自己这些日来的荒唐行径。

    她居然还和陆令姜有交集,还和他同床共枕,是还想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太糊涂了吧。

    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了,她要和陆令姜断绝一切关系,彻底远离,让他死心。如此,她自身才能安然无虞。

    曦芽见怀珠脸色苍白,煮了杯枣茶给她喝。近来梧园的开销,还多亏了陆令姜的那锭金子。

    怀珠喝着枣茶,颇不是滋味。

    时光一日日地飞逝,很快便要到除夕之日。年味儿越来越重,家家户户挂灯笼,贴春联,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梧园却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喜庆的氛围。

    除夕当日,怀珠尚在睡梦中,便听到一串串的鞭炮声。起床开窗,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的火药味。

    她耷拉着眼皮,坐在妆镜台前,心事重重。按照约定今日陆令姜会过来接她,和她一块守岁。且昨日赵溟来通传过,他今日一定会如期而至。

    曦芽进屋禀告说:“有客人来了。”

    怀珠反感地揉了揉太阳穴,说好晚上才见面,陆令姜这般早就来了。

    莫名的情绪在酝酿,她不想见他。

    曦芽却道:“小姐,不是太子殿下,是许公子,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您。”

    ……

    近来东宫的下人发现,太子殿下常常莫名其妙地笑,虽然是很淡的微笑,却如三月熏风拂过,盛满春天的阳光。

    他以前也经常独自一人静默,但眸子空寂无神,死沉沉的,现在则完全注入了源头活水,鲜活起来了。

    据说是太子妃答应了太子殿下,两人情定,太子妃很快会搬到东宫来。

    离年关还有一段日子,太子批阅奏疏之余,就开始做起了莲花灯。一盏盏红彤彤的烟火,挂满整个水木阆苑——很久之前太子为太子妃辟建的居所。

    折腾了一宿两人都累了,怀珠仍在一条条数着陆令姜的罪状,声音却比方才低了许多,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愤,更像是幽怨地撒娇。

    东方泛起鱼肚白,马上太阳升起。陆令姜无心睡意,抚着怀中姑娘蓬松滑腻的长发,心思潮涌,竟隐隐有种诡异的幸福感。

    方才她的那番话表面上是怨怼于他,实际上她的内心有了他的一点位置,才会愿意费这么多唾沫对他说这些废话。

    她从前彻底弃绝他时,要么虚与委蛇,要么冷若冰霜,无情无牵,似喝了忘情水一般干干净净,哪会跟他算旧账。

    思及此处,陆令姜忽然惨淡笑了笑,觉得被她骂也是一种幸福快乐。

    她肯骂他了,因为心里有了他。

    不然她从前怎么不骂他呢?

    他愿意伺候她,给她效犬马之劳,护她今生平安无虞,用一生去弥补她心间裂开的伤痕。

    只要她肯赐给他机会。

    ……

    因是借宿在旁人家中,陆令姜起得并不甚晚,给怀珠仔细盖好了被子,留她一人在帐中安眠,自己则和白老爷用了一盏早茶。

    “殿下日安。”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面容清爽,神情自若,想来昨夜怀珠伺候得周到。

    他欲语还休,想替怀珠跟殿下面前要个位份,又怕言语不当失了分寸,难以鼓起勇气。

    陆令姜垂眸吹着茶盏间的浮沫儿,主动提及:“近日您要嫁女了?”

    白老爷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女儿,没敢马虎,中规中矩答道:“回殿下,微臣的三女眀笙说了一门亲事,便是昨晚拜见您的宋家。”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半晌道:“还剩下一位四小姐,有安排么?”

    白老爷心头一震,恭敬道:“怀珠是殿下您的人,微臣不敢擅作主张,一切悉听您的安排。”

    陆令姜颔了颔首:“我倾慕您家四女已久,有意聘为妇,托付中馈,奈何四妹妹一直心有隔阂,还求白老爷您多多宽慰她两句。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白老爷瞳孔微微放大,听太子殿下左一个聘为妇,又一个得妻如此,竟是聘怀珠为正室太子妃之意,当下惊喜得缓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家头上。

    “太子殿下……您……说真的?”

    陆令姜撂下茶杯,轻轻挑了下眉:“有问题?”

    白老爷激动得手指颤抖,登时跪下,“微臣替怀珠谢恩!谢殿下对白家的栽培信任,谢殿下天大的恩赐!”

    陆令姜倒抽了口凉气,自己和怀珠提亲,又和栽培白家有何关系。

    “请起,不必多礼。”

    白老爷忙不迭,陆令姜打断道:“……此事您答应了没用,需得四妹妹亲自点头。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老爷料定,怀珠除非傻,否则焉能拒绝太子妃的尊位。起初料着太子殿下给怀珠一个良娣或太子嫔的位份已是上上签,谁料太子殿下深情如斯,聘的竟是正妻。

    那么怀珠,将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殿下放心!微臣定会和怀珠说明白的。”

    陆令姜想早点把怀珠娶回家,使她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了却日夜萦绕在心头的一桩夙愿,与她功德圆满。

    白家人对她不好、刻薄白眼,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坚强后盾,所有敢欺负她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

    “那便先这样。”

    他起身准备去宫里一趟,白老爷得喜形于色,比平日更殷勤百倍地相送。

    经至怀珠闺房之前,见她已然醒了,趴在窗畔自内而外望着他,警惕问:“……你刚刚和我爹说了什么?”

    顿一顿,不悦,“又想卖我。”

    陆令姜:“想什么呢。”

    一见了她,脸色就忍不住挂上笑,心窝里甜丝丝的。

    怀珠撇了撇嘴:“肯定没安好心。”

    他笑,“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你爹。”

    怀珠道:“我爹向着你。”

    想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为静,又隐隐忧虑,不禁问,“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还来吗?”

    他温煦道:“你这么说,是想我来还是不来?放心我一定会来看你。”

    怀珠愈加不悦,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盼着他千万别来。

    灯笼一挂上,除旧迎新,热烈喜庆。水木阆苑内流水潺潺,冬日不结冰,当真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雨太大了,她的脚扭了,他得沿着长廊抱她回去。

    太子的一举一动都聚集着目光,人人皆看见,那位俘虏一样的白小姐被太子亲自抱着,从亭子上回寝殿。

    她爱不搭理地埋着头,他的长斗篷却摘了倒贴似地盖在她身上,娇贵得跟千金小姐一样,足都不沾雨地的。相比牢房中真正俘虏的待遇,可算是天渊之别。

    许信翎在不远处也看到了,事实上他一直没走,躲在长廊的朱墙后面,目睹怀珠被太子叫上去,搂抱,拥吻,笑着说些情话,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

    怀珠终究是属于别人的。

    唯一欣慰的是,太子念了旧情,没有因为怀珠的身世而虐待她或打杀她。

    许信翎叹了叹,敛起心中绮念,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又没日没夜地研习起兵法,希望有朝一日实现他的那个目标。

    到了翠锦居,太子雪白的衣襟洇了一小片,怀珠则完全无恙。

    陆令姜换过干净新衣,将人放在匡床上,不知她一会儿要继续画画或怎样,左右时辰还早,不做些事情消磨时光会很无聊。

    怀珠脱了绣鞋,却恹恹地什么也不想做,“我困了。”

    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备下了各色蜜饯、点心,坚果仁,党梅。另外太子殿下写的花好月圆四字楹联也挂在了水木阆苑外,一切准备就绪。

    整个过程,太子问的最多的就是“她会喜欢吗”,无上恩宠,小心翼翼,当真是把白小姐当天上的神仙招待。

    下人们也欢喜落泪,太子和太子妃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怀珠道:“眼睛肯定是治不好的。”

    妙尘无言。

    怀珠被朝廷洗.脑太深,轻易不会答应造反的。

    临走,妙尘教怀珠几招保命剑法。

    师徒俩来到庭院,怀珠挽了个剑花,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完美。

    怀珠是有底子的,从前就会剑器舞。现在虽时时戴着白绫,却能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精准地刺中目标。

    怀珠不悦地掩了掩手臂,素长黑直的头发,白腻的肌肤,眉心朱红的痣,看得陆令姜心一跳。

    他想起昨日还如此奢侈地将她揽在怀中,无比怀念,好想好想再抱一抱她,哪怕一弹指也好。

    两人站立着,中间隔着三四尺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宛如参与商。

    怀珠也回忆着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万事空,缥缈之事没必要过分纠结。重来一次,最后的结果也和最初别无两样。如有来世,只盼着再不遇见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对那个人动了一丝丝情。

    刘内侍问还有什么遗憾,能做的尽量做了,总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怀珠想了想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说,信,她想要回刚才那一封桃红小笺的陈情信。信中说了谎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绵绵的情诗都是从唐诗三百首里抄来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倾注心血为他书的。

    第135章

    新帝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龙驭宾天。皇第七子兼太子殿下即位,改元永嘉,是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论功行赏,海晏河清。

    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设中宫,亦不置妃嫔,白衣食素,禁娱禁乐,这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

    新帝继位一年不踏入后宫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贵女入宫侍驾,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少之又少。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太子。

    她也曾给过自己机会,是自己太软弱,顾忌的太多,才没有抓住她。

    希望,太子能给她幸福。

    四月天里,皇城氤氲着一层潮气。

    怀珠在江边站了会儿,艳阳高照,日头越来越大,雪肌上沁出薄汗。徐徐吹来的风夹着夏日的热气,熏得脸发烫。

    可惜眼睛才刚刚痊可,见不得太亮,否则还可以放风筝。陆令姜将她的帷帽戴上,扶她回府。

    怀珠揉着眼睛,恹恹的,回府便把团扇搁在脸上,闷闷打瞌睡。春懒秋乏,一年四季都在床上睡着才好。

    陆令姜坐在床榻畔,指节伸过去,感受她温软滑腻的肌肤,神色温柔。

    怀珠的下颌被他抬起,谨慎地抿唇。他俯身,两片带着热度和湿意的唇蛰在她的脸颊上,哑哑的,闷闷的。

    怀珠颤了下,喉咙无助地吞咽了下,仰着脖子承受。拒绝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推搡。

    阳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浑身犯懒。屋内浓郁的春色,似将她吞没。

    陆令姜眼神藕断丝连,缓慢地流淌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

    怀珠气息一窒,双手下意识揪紧了身下被褥,双目闭合,呼吸透着抗拒。

    越说不紧张,就越紧张,紧张得连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脏在咚咚跳。

    “我尽量。”

    他问:“前世怎没见你如此紧张。”

    “前世你也没这么亲过我。”

    他阒黑的眸子掩了掩,隐没了情绪,引导她手臂舒张,浑身放松下来。

    怀珠的手臂软塌塌地搭在陆令姜的脖颈上,半阖着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软。

    “去湢室里弄。”

    陆令姜捞起来她的腰,打横抱起,随即拿件长斗篷将她盖住。怀珠不愿,可此时情到浓处也无法拒绝,只任他抱着。

    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房室,怀珠一头钻进水中,暖意席卷而来。他惬意淡笑,兴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随她泡水。

    阳光漏过菱花窗被切成一个个方格,酽酽映在水上。怀珠还未曾这般与他坦诚相见地共沐过,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陆令姜却抓住她,狭长的仙鹤目中流露浓墨重彩的意兴,将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两颊边,怀珠瑟瑟望着他,一张脸红透了。

    两人仅仅咫尺之距,陆令姜滚了滚喉结,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点红,眉如小月,浑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发疯癫狂。

    他轻掐住了她的雪颈。

    太子殿下即将聘白氏一个庶女为太子妃,对她宠爱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闻。更传说此女和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是反贼妙尘的关门弟子,更与叛军首领穆南沾亲带故。

    太子殿下向来深明大义,何以留个诛九族不足以赎罪的叛军之女在身旁?

    范大将军稍一思忖茅塞顿开,怪不得太子殿下对西南卷土重来的叛贼胸有成竹,原来是有这么一颗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贼穆南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诱饵,捏住穆南的软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怀珠回到水木阆苑,用了两个时辰把十一张请帖都写完。她的簪花小楷灵秀好看,笔墨泅染,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连连夸赞太子妃的才气。

    怀珠端详着那些请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笔迹殊丽,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积极认真地写请帖,定然误会她热衷于这桩婚事……其实不是的。

    若非她怕陆令姜回来,见她没完成“惩罚”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会如此听话。

    思潮反复,一时烦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却先一步将请帖收起来,等着盖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写得极好,不愧是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太子殿下见了定然满意。”

    怀珠暗暗腹诽,他满意,她却不满意。抽了一张请帖在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唇角却莫名其妙露出点笑意。

    自己的字确实是极好的,甚至比陆令姜的还好。他昨日那么癫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亲手为婚礼写的请帖,他会作何表情,又会把自己抱起来开心转圈么?

    这般想着,怀珠从水木阆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径直来到南书房。内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将军议事,并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五色晚霞艳艳烧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珑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议事,也议了将近三个时辰。

    怀珠拿着张请帖,百无聊赖,在偌大的东宫中有些迷路,想着藕官姑姑她们总会找到自己,便信马由缰地散着步。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她越要逃避,他还越要追。

    怀珠心口起伏,气急堕泪,一巴掌险些打过去。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困住她一辈子,饶是他杀了她的亲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欢。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会遭到更严苛的对待。这几日她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的。

    他道:“没事,珠珠,想打就打。”

    轻柔而又缱绻的声调,蜜里调油,乍一听来真像是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

    “我只让你打。”

    怀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树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正被固定在书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齐齐整整摆放着无数军机,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张纸,穆南就有翻身的机会。

    可惜,他是明知她无能为力,还故意欺负她,以此报复她站敌军阵营的行为。

    她被欺负了又无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泪,泪水默默溅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陆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泪水,柔哄着她:“别哭 。”

    他得寸进尺的举动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收敛半分,反而垂首去轻蛰她的唇,进而撬开她的齿,让她更深入地接受。

    银链上的蝴蝶叮当作响,怀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动,艰难推诿,却被他轻柔地十指相扣。连泪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记气息绵长的吻持续很久,二人唇间都沾些晶莹。他沾点嘶哑说,“……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却没问一句好。”

    怀珠还自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冲撞,每年都延后一个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还在春和景明别院中,给他精心雕刻了观音坠,还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戏服唱戏讨他欢喜。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蓄意,眸子闪着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带我出去啊,我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给你作生辰礼,好不好呀?”

    陆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眯起细薄的仙鹤目,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下颌。绵里藏针,温煦的态度终于浮上一丝愠意。

    怀珠梗着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应该就要被丢到榻上惩罚,偏在此处门外传来赵溟的禀告声:“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许大人求见——”

    陆令姜轻轻喟叹了声,吻了吻她的面颊走开,“一会儿再收拾你,记着。”

    怀珠死死掐紧了骨节,想咬他。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曲意逢迎,还是索性撕破脸。

    ……但结果好似没什么两样,除非妙尘师父和穆大将军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许信翎步入勤政园书房,本有军机大事相商,乍然见怀珠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惊愕。

    怀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废纸被她揉皱了好几张,不知陆令姜哪来的笃信,觉得一辈子会相看不厌。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腻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纠缠,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黄时,相看两厌。

    他根本不爱她,只是爱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鲜感。东西到了自己的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要她说,他若偏偏无法了却这份执念,给她一个侍妾当当便好了。

    既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将来分离时又不那么麻烦,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张旗鼓地非要公开,做什么太子妃,闹得彼此都没有退身步。

    只盼将来他多纳几房貌美年轻的良娣,充盈后宫,慢慢将旧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许可以打着开枝散叶的名义帮他纳妾,既得到了贤德的名声,又能借机叫他疏远了她。

    魏大人看出怀珠心神恍惚,下午给她少安排了些事,经文翻译一小节即可。

    外界流言纷纷,邸报忽然记录了太子即将迎娶白家四小姐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块版面。

    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观音结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时间,皇城无数女儿的心碎了,无数男儿的心也碎了。

    邸报是官府的版物,没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员绝不敢乱刊。太子殿下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灭一颗烫心,打定主意把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怀珠不堪流言干扰,早早从国史馆下职。陆令姜过来接她,却被置若罔闻,“不坐我车?”

    怀珠道:“谢殿下,我自己有马车。”

    头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马车,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没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陆令姜独自倚在马车边,冷风吹起了墨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他仰头望了望初升的一镰明月,眼色透着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没走。

    好像新婚,也没想象中那般高兴。

    静默半晌,闻旁边有小心翼翼的拜见之声,原是国史馆的官员。

    那官员见他独自一人沾着月光,特来奉承巴结,恭贺太子与太子妃鸳盟之喜。

    “届时,殿下可否赏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贫贱之身,沾沾您的喜气。”

    陆令姜垂着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这你得问她。”

    那位官员愕然,没听出是反话。谁人不知现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门女婿似的,还真事事都听白小观音的?

    陆令姜倒神色不改,请二人在别处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议正事。

    魏恒便是国史馆的魏大人,怀珠曾在他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掌故,帮忙翻译西域佛经。当时只以为怀珠是未来太子妃,贤德端庄,与太子两情相悦,此时见她竟连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内心暗暗啧啧。

    连书房都进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践祚,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灵璧石林挨着松风亭,四面有风拂过,凉爽风雅。怀珠初初领略东宫之美,念起这里将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时兴起,蹲下来逗了会儿池中彩鱼,猛然听见微微人声——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万万不能让她脱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军负隅顽抗,将来必定有大用处。”

    “属下在边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确认,现在那个叫妙尘的反贼在四处寻她,借机将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测,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绝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顾此女也不妨事,诱捕到穆南后,再封为太子妃就是了。”

    怀珠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却丝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问:“你给吗?”

    怀珠迟疑了下:“给。”

    那语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胆得有几分凌驾于他的意思。

    陆令姜额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热气。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着他,束手就擒,那可怜的样子令人生出几分怜惜,即便她犯了错误,也不忍就此摧毁。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今时今日他再无往昔温柔多情,完全是满足生理需要,自己痛快就行,丝毫不顾及对方感受。

    陆令姜摘掉外袍,将怀珠重重推倒在榻,冰冷无情地毁了衣裳。

    “啊——”

    顿时传来她痛苦的嚎叫,试图挣脱。

    他清冷地呵呵了声,置若罔闻。

    现在同以往不一样,以往她是受尊受敬的太子妃,合该百般疼爱呵护。而现在她只是敌军一个俘虏,靠着他从指缝儿泄出的那点仁慈苟活,合该让他随意索取。

    拒绝,她配么,又有什么资格,他已经足足忍耐了她一年。

    第136章

    深宫

    重华宫的宫人万万没想到,这位被废弃了一年多,长久幽禁冷宫几乎凉透了的娘娘,居然还能枯木逢春。

    他们全是从外面新调来的人,对这位娘娘的过往一无所知。新帝登基日久,后宫空置,禁欲冷淡,唯独对这个女人避讳深深,似有特别的渊源。

    将她废入冷宫,却又好吃好喝地养着。说喜欢她,却又像是囚徒一样拘着,伸手不见五指,不给她任何名分和尊位。

    宫人烧好了热水等在外面,内殿灯火通明,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直到半夜也没消停。那女子到后面嗓子都喊哑了,哽哽咽咽,母狐狸的哀嗥一般听来心惊肉跳,苦苦哀求,陛下却仍忍心施为。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他怔了。

    这双明亮的眼睛,曾经是他和她最好感情的见证。红一枝囍,白一枝囍,是他从莲生大师口中求得的药,埋在盼珠园中悉心呵护,日日夜夜用心头血种花。

    陆令姜刹那间凝滞,微甜的记忆,犹似苦患中一剂良药暂时使热毒消散下来,摩挲着她落在自己手背的那滴泪。

    他将她打横抱起吻掉泪珠,铁血狠戾的帝王本色深处,仍是春水般的柔腻。又该怎么告诉她太子哥哥始终是太子哥哥,从未变过。恰如两人纠缠中从他腰间掉落的观音坠,十文钱的地摊货,十文钱的情意。

    第137章

    索取

    这一夜里,她如误入网罟的鸟儿数次杂着悲恐欲振翅而飞,却均被无情掐着腿拽回来,泪流干了也没得半分宽赦。

    厉枭夜啼,明月当空,姑娘的哭声越来越嘶哑,到最后似破锣一般,夹杂着惶悸的哀求,隐隐崩溃。

    明烛纱窗后,新帝却不作一声,磋磨的手段越来越暴烈,心肠也越来越硬。好几次,她都晕了过去,又痛醒过来。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只是一个奴婢。”

    皇宫宫人那么多,调动个奴婢实在是太枝头末节的事。据说那宫女将龙袍的金线洗毁了,才被下了杖毙令。

    “你倒是善心。”

    怀珠轻轻闭阖眼睛,藏匿了心底的情绪。被拘在深宫里一年多,她渐渐也褪去了清高,每日和自己接触最多的还是这些下人。周嬷嬷平时带她恩惠良多,唇亡齿寒,要想活下去免不得相互帮衬着。

    听他答应,她便也放下心来。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却被他掐了脖子吻,几欲窒息。确实什么客套话都比不上这。

    第138章

    劈碎

    陛下再次留宿在了重华宫。

    陛下登基后,与为太子时的温柔多情风花雪月迥然不同,后宫空无一人,甚至连近身侍奉的宫女都没有,矜淡沉冷,却独独对形同冷宫的重华宫眷顾有加。

    哪怕最初娘娘拒不侍寝的那一年里,陛下动怒归动怒,也从未削减过重华宫的吃穿用度,内寝灿若金屋,贡品一年四季流水似地往里送。这位娘娘除了不能踏出宫殿外,位同宠妃待遇。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也唯有她真正犯事了才知道,江山,皇位,统统都是浮云。他为了包庇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帝的身份为她这叛军之女铺路。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他也无知无觉地这般做了。

    恩怨情仇如浮云过,到底他还是最爱她,心里最舍不得她。这好不容易重来的一世,他想和她好好过。

    陆令姜长袖一甩,潇然道:“替朕去办一件事——”

    第139章

    风寒

    日薄西山,夕阳如血,雄然巍峨的皇宫遮挡了黄昏的阴影,如一座古老而沉默的巨兽屹立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捏准时辰,趁着落锁前从宫外捎带一包药,藏在丝线里躲过了清查太监的耳目。至重华宫,飞速交给女儿柳枝,柳枝默契地到小厨房把药煎好,心惊肉跳地送到了怀珠面前。

    “娘娘……”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仔细没有耳目盯着,柳枝嗓音压得极低极低,“您要的东西来了。”

    现在,他只想挽回她的手。

    ……打发了磨磨唧唧的盛少暄,陆令姜直接甩袖叫道:“摆驾。”

    刘公公闻此,立即凛然,不必问也知去哪里,除了重华宫那一位之外,陛下对谁有过这般温柔辞色,火热心肠。

    恰逢连日来雪销雨霁,圣驾在皇宫的康庄大道上,走过阴雨绵绵,终于又到了艳阳天。陆令姜伸手触摸阳光,目酣神醉,还未到重华宫眼前仿佛就已浮现她秀丽的倩影。

    第140章

    证明

    重华宫,怀珠没料到陆令姜今日驾临得这样早,唇角还染着轻淡若无的微笑,一副风花雪月的孟浪样儿,恍惚又变回了那个注释不萦于怀的东宫太子。

    这种状态在他登基以来十分罕见,本以为他与众臣应酬醉了,却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她正在糊纸鸢消遣时光,此刻慌里慌张地将东西藏起。上次因为纸鸢已闹过,他连续三天三夜都没放过她,活生生把腰折断,这次她再也不敢触逆鳞。

    如今,正是死。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一丝丝恐慌蔓延心头。

    无论如何,得先把答应的惊喜给她。

    思及此处,他叫来了陆德,要亲自去秘牢走一趟瞧瞧那人。那人到底是真父爱还是假父爱,一年不见,还惦记不惦记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