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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各自私心

    宁玦的反问叫白婳猝不及防。

    嫁他……

    怎么可以?

    她心跳几乎漏停一拍,紧张哽住,没法应声给予答复。

    她不明的来历,刻意的接近,不忠的欺瞒,还有后续相处中为圆一个谎而不得不撒下的连串谎言,这些……都注定两人最后只能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

    而她唯一能竭力争取的,便是在彻底离开公子前,拿到他隐秘的二段剑招,完成任务。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离开岘阳山多日,表哥应当已经察觉她失了踪迹,此刻定是在加派门徒四处找寻。

    白婳心中隐隐有预感,眼瞅就要到大将军王正式开擂的日子,她与公子朝夕相处的时间,应当不会太长了。

    她黯淡垂下目,避重就轻回复说:“我只是公子身边的丫鬟,公子莫要再说这样的玩笑话了。”

    宁玦定睛看了她两眼,有探究,但没有逼迫。

    他暂时将人放过,温柔开口道:“先把饭吃了吧,从午后一直折腾到现在,腹中空空,一定早饿坏了吧。”

    公子不说还未觉,眼下一提,确实觉得腹部空空,连带鼻息间闻到的饭香味都更浓郁。

    白婳伸手压在腹中,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宁玦问:“过来桌边吃,还是我帮你端过来?”

    白婳迟疑了下,回复说:“劳烦公子先出去,我换下衣衫,然后自己下床吃。”

    宁玦余光瞥向床头的衣物,应声而起,向外走开几步,但没有出门,只是背过身避开视线。

    “换吧。抓紧时间,不然粥要凉了。”

    他显然没有出屋的打算。

    白婳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也没有继续扭捏。

    她撑起身子,将厌恶多时的薄纱从身上利索脱扯下,又放在手里团了团,嫌弃地甩手丢到地上,身上赤裸好没有安全感,她抓紧速度换上新衣裙。

    新衣是寻常的款式,也是寻常的布料,大概事发突然,临时寻不到合适女装,便就近从院中仆婢那里找来干净衣物。

    白婳不会挑剔什么,原本她的身份就是公子的丫头,穿丫鬟的服装自然没什么不妥。

    她只求能蔽体并得体即可。

    衣服穿戴好,白婳坐在床沿边,准备趿上鞋子下床。

    宁玦听到动静开口:“换好了?”

    白婳声弱:“是。”

    宁玦直接转过身来。

    他先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允她下床,而后径自走到桌边,将盛放着食物的木托盘端起,拿到床边放在几凳上。他挨着她坐下,端起一碗温热的米粥,一勺一勺喂给她

    吃。

    白婳还不适应与他挨离这么近,抬手想自己接拿,宁玦却坚持帮忙。

    她没办法,只好配合着由他伺候一回。

    粥里一如既往加了糖。

    几乎每次她身体不适,公子照料她时,喂给她的不论米粥还是汤羹,大多是带甜味的,好似是要抵一抵吃药的苦。

    公子自己不爱食苦,每次也都顾及着她,不过这次,她明明还未吃药呢。

    白婳心有所动,手心攥握着床单,谨慎将心事藏住。

    宁玦一边喂饭,一边用平淡语气告知她:“欺负你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先前在海上,他第一次招惹你时,我便该无声无息将人解决掉。若如此,后面也不会遇到这些麻烦,还害你遭此一劫。”

    “在海上时,那人只是表现殷勤,根本看不出来包藏祸心,人面兽心。”白婳叹口气,不愿再回忆起与那登徒子相关的事,只想知晓结果,又问道,“公子如何处置的那人?”

    宁玦如实告知:“那人为邺城本地人,是航运世家方家的独子,顾及到方家本地势力,段刈劝说我留下方伦一命。我不解气,在方伦胸口上刺了一剑,原本不一定能要了他的命,但段刈为了遮掩剑锋,埋藏线索,故意放火烧了那院子,想要死无对证,如今那院子被烧毁殆尽,方伦大概也已经被焚成灰儿了吧。”

    白婳听了只觉骇然,又想到院中还有其他人在,忙又问:“院中的仆婢小厮,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

    宁玦回:“偏房中还有四五位被方伦豢养的姑娘,段刈手下从正门破门时,黑布蒙面,佯作山贼抢掠,府中人不管仆婢还是那几房姑娘,纷纷背着包袱心急逃命,作鸟雀散,没被火势殃及。”

    没有伤及无辜便好。

    白婳心头稍安,转念又想到方伦的来历,顾虑又问:“若方家当真不好得罪,方伦死于公子剑下,虽然尸身被焚,可万一有疏漏被察,岂不是存在潜在的大麻烦。”

    宁玦嗤声,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有麻烦就解决麻烦,我不在意。方伦那厮欺负了你,我若为了收揽人脉轻易将人放过作人情,你还不委屈地眼巴巴冲我掉眼泪?”

    明明是正经对话,可他说到最后却不忘逗弄她一句。

    白婳微窘,脸颊晕红,不肯承认:“我才不会动不动就掉眼泪,公子将方伦小惩大诫地放过才是最优做法,我自当也会跟着将目光放长远,哪会因此心生不满情绪。”

    宁玦笑了笑,顺着她说:“好,你思量周全,识得大体,是我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但方伦已死是事实,你出没出气?”

    白婳又被喂着喝下一口宁玦递来的甜粥,垂下目,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出气了。

    若非公子及时赶到,她大概逃不过要被方伦那厮欺辱的命运,若如此,她不如一死了之。

    原本她以为,离开荣府,潜伏岘阳山上,留在陌生剑客身边,便是置身于最可怖的险境中,却不想山下的坏人更是难防,又是燃迷香,又是腌臜药,坏招频频,简直防不胜防。

    两者对比,公子自然要正派得多。

    在他身边非但不觉得危险,反而很有安全感。

    宁玦见手中粥碗已经吃得见底,换了一碗鱼肚儿羹,继续喂给白婳吃食。

    他一边喂着,一边与她商量后续的行程安排:“我计划南下,去南闽一趟,时间不知要多久,你现在身子羸弱,我怕带你同行叫你路途上受苦,不然你便留在邺城,暂住在段老板的别院里,等我回来与你回合,再带你一起回岘阳山。”

    白婳不知他还有动身计划,闻言诧异,忙问道:“公子在邺城的事已经办完了吗?之后又去南闽做什么?”

    宁玦一一回答:“是,我来邺城就是为了与段刈会面,见过面后,我另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白婳试探性的一问。

    她能看出,南下之事是公子与段先生的隐秘计划,若公子对她防备,不愿告知,她也不会强求。

    宁玦顿了顿,没有刻意相瞒,真的对她坦言:“我先前与你提起过,我从小无父无母,是被师父师娘带大的。师父死后,师娘撞棺而亡,我一连失去所有,痛不欲生……我的剑术为师父所授,他乃集大成者,武功高强,却在一场宴会上因比武切磋而殒命,我无法释怀,始终怀疑师父死因另有蹊跷。如今线索直指南闽,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将真相彻查到底。”

    白婳屏息,很认真在听。

    他师父的死,一直是他讳莫如深,不可碰触的逆鳞,轻易不会对外提及。

    然而当下面对着她,公子竟主动卸下提防,愿意坦诚,面对这份信任,白婳只觉心疼,又深怀愧怍。

    白婳迟疑问道:“公子的师父,在江湖可有名号?不知我有没有听说过。”

    宁玦回答:“剑圣,司徒空。”

    剑圣……

    闻言,白婳怔住。

    公子竟是剑圣的徒弟,若此话为真,季陵那些自诩正宗的剑门安能不汗颜?

    剑圣司徒空在众剑门门徒心中,有多高的不可撼动的地位。

    甚至,连表哥的归鸿剑堂所推崇的剑法,都是剑圣司徒空研创的孤鸿剑式。

    表哥并非剑圣的嫡传弟子,而是因其祖父与剑圣有过旧交,才幸运得到了孤鸿剑式前半篇剑法真传。

    但表哥并不因此满足,一直想习练孤鸿剑法的完整剑式,以进功力,集大成而扬名。

    故而当初,在听说有不知名剑客游历至岘阳山,所用剑法剑招皆类似于孤鸿剑式时,表哥言之凿凿说,剑圣无亲传弟子,那人所用剑式定是靠偷窥习得,来路不正。

    此番定论后,季陵其余剑门皆应声如是,配合表哥,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宁玦名声搞臭。

    白婳最初了解这些江湖上的恩怨纠纷时,听到的便是表哥的定论,曾经她也先入为主地以为,宁玦是个小人、恶人。

    而如今,将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联系在一起,白婳重新有了思量。

    表哥对宁玦的排斥,其实是很深的忌惮,他忌惮宁玦能力更强,更忌惮宁玦的出现,会动摇他在季陵众剑门门徒心中的地位,影响他继续成为徒众的领头人。

    可表哥纵有万般不屑,千分瞧不上眼,最后还不是派她上山,选择利用女人走捷径?

    他又清高在哪里……

    白婳心底十分复杂,一为公子背负的不实污名而愤,二为表哥的狂悖自大而耻。

    还有,她也怨自己。

    纵是身不由己,可她与季陵那些人为伍是事实,共同算计公子也是事实,没有什么可分辨。

    先前,对于表哥的话,她无不信从,毫无怀疑。

    现如今,她更想自己独立思考,判断黑白,不愿只当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人!

    察觉到白婳神色忽而凝重,宁玦在旁观察半响,提醒出声:“在想什么?”

    白婳回神,语气认真:“公子忠义,我愿同公子一道南下,为公子调查真相出一份力。”

    宁玦没有立刻答应:“可你的身子……”

    白婳:“公子准备何时启程?”

    宁玦回:“若只我自己,便明日就走。”

    白婳眼睛明亮:“若我一道跟随呢?”

    宁玦叹口气,他当然有私心,若真将白婳留

    在邺城,他很怕她会一走了之,重新回到荣临晏的身边去。

    若真如此,他远在千里外的南域,鞭长莫及,恐怕到时想阻都阻止不了。

    宁玦思吟半响,回她:“若你坚持与我一道南下,那就等你服过两日的汤药,休养好身子,后日再出发。”

    说完,宁玦心头暗叹口气,他何时变得这样患得患失?

    白婳则目露惊喜,恳切言道:“那请公子快些将药方交下去,我尽快喝药调养,争取早日恢复精神。”

    宁玦提醒一句:“这一趟,恐怕险阻颇多。”

    白婳摇摇头说:“我不怕,反正公子会护好我的。”

    她如此信任他。

    宁玦眸光渐深,凝着白婳,不再犹豫地应声:“好,我们一道去。”

    白婳回应给他一个盈盈笑容。

    其实,两人都夹藏私心。

    宁玦是私心是不愿她离开。

    而白婳的私心是——如果分离是注定结局,那她将最后的期限拉长些,说不定适应了,有准备了,就能慢慢割舍掉不舍,走得更潇洒。

    至于剑招的事,她尽人事,听天命。

    如今,她探得剑招的初心,再与表哥无半点关系,若非兄长性命攸关,她甚至想长久地留在公子身边,慢慢还清亏欠。

    可老天,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第42章 第42章孤男寡女

    段刈夫妇对白婳都特别照顾,住在别院的第一晚,段夫人便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婢子送来别院照顾白婳的起居,还有两个小丫头专门负责为她熬煎汤药。

    除此外,段夫人还命人送来不少的绫罗新衣,都是邺城内最时兴的样式。

    白婳哪好意思收,无功不受禄,何况住在别院已是叨扰,所以第一反应自然是婉拒。

    等到宁玦点过头,安抚她说没事可收,她这才半推半就收下了段夫人的好意,南下天气回暖,厚衣服穿不到了,行囊中添些薄衣也算有备无患。

    第二日,段夫人亲自莅临别院,与白婳私下会上面。

    见到白婳,段夫人眼底温慈,笑容和煦,对她格外亲切道:“我与老爷膝下无女,始终盼着能有一个女儿,可我身子不好,总不能如愿,如今见到姑娘,心中不自觉生出几分爱怜之感,想来是你我有缘了。”

    段夫人年长白婳不少,说这番话并不显得唐突。

    只是白婳不擅应对热情,面对对方直宣于口的欣赏与好感,她笨拙不知如何回复。

    想了想,白婳回:“夫人说这话实是抬举奴婢了,奴婢只是宁公子身边的一个丫头,当不起夫人这般看重。”

    听她这样说,段夫人眼神中浮现出短暂的哀伤情绪。

    但转瞬即逝,叫白婳不禁怀疑,方才是否只是她看错而已。

    段夫人拉过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温柔低言:“我家老爷经常提起宁公子,说他是忠义之士,处事正派,为人磊落,你跟在他身边,想来受不到大的委屈。”

    闻言,白婳没有立刻答话。

    按理说,公子才是段老爷费力邀请来的客人,而她不过是婢女随从,身份低微,该是很不起眼的存在。

    可当下,段夫人话里话外,好像都将她看得更重要。

    白婳困惑不解,虽然不觉段夫人有什么恶意,但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倍感莫名。

    她迟疑了下,客套应说:“夫人宅心仁厚,段老板更是慷慨仗义,此番奴婢受难,多亏段家人出力相助,才得以幸免。”

    段夫人眼神复杂,看着白婳,眼底仿佛藏着千万种情绪,更像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

    可最后启齿,只收敛着道出一句安抚之言:“没事了就好,万幸你是毫发无伤。你不知晓,宁公子当时可是急坏了,他那么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得知你被方伦劫走,慌张上马时,连马镫都踩空了。”

    白婳迎着段夫人惜怜的目光,回应一声:“公子拿奴婢当自己人,奴婢自当尽忠报答。”

    段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她肩头。

    白婳笑容回应,心中却生疑窦,总觉段夫人对她,似乎不止只是欣赏那么简单。

    ……

    晚上,段刈做东,在别院大摆宴席,是为宁玦与白婳践行。

    宁玦和段刈都尽兴多饮了些酒,酒酣耳热之际,开始回忆往昔。

    段刈话音喋喋,举着酒杯说:“当年在京,我心怀傲气,一心只想着权与势,后来沦落到辞官归乡,郁郁难平,意气尽失。但你看现在,我避世邺城活得多潇洒快活,无拘无束,又没有上位者施压,日日守在父母妻小身边,这才是真正的神仙逍遥……如今,就算真有人找我回去继续做官,我都不愿意喽。”

    宁玦笑着拆台:“两年多过去了,朝中又起来多少新贵,谁还会记得昔日的绣衣卫掌事,更何况现在连绣衣卫都不存在了,哪还有人想得起你这半鬓华发的老人家。”

    段刈哂笑呵呵,拂袖一甩,洒脱道:“不找正好!我乐得没有庸事扰!来来来,咱们继续喝咱们的酒,这酒,真是喝完一坛少一坛了……”

    宁玦昂了昂头,瞧看此夜月色正好。

    他喉咙发苦,但还是抬起酒杯与段刈相碰,仰头饮毕一杯又一杯。

    段刈同样如此,伤怀又有几分痛快。

    早在宁玦与段刈刚起酒兴时,段夫人便悄悄将白婳带到主屋去了。

    她避过旁人,甚至连身边最信任的婢女都一并遣走。

    待屋内真正只剩她们两人面对着面时,段夫人靠近白婳,没有言语,自顾自将腕上手镯摘下来,坚持戴到她手上,而后又拿下发髻上的步摇簪,一并慷慨的送出去。

    白婳伸手推拒,被段夫人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当下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盛情难却。

    “夫人莫要如此,簪子与玉镯皆是贵重之物,我万万收不得的。”

    段夫人道:“如何收不得?你我相面投缘,我愿意送你,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戴的时间不短,都算旧物件了。”

    白婳迟疑,还想再推。

    段夫人态度坚持:“既然送给你,你大大方方收着就是,难道是担心你家宁公子知情责怪?阿芃姑娘放心,他若真责你,我一定替你说清楚。你相貌生得这么美,不该装扮得这么素,我对美人生怜惜,想看你添上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不说宁公子看了会欢喜,就是咱们自己对镜欣赏,看着面庞俏丽,也是高兴的。”

    白婳清楚,就算此刻她再如何强调自己丫鬟的身份,段夫人都还有别的话继续劝说。

    与其如此,她干脆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看着腕上玉镯的莹润色泽,一瞧就不是俗物,还有那金簪反出的熠熠光亮,更明显是上上等的品质。

    她知晓段家财力雄厚,但她同样是识货的,就算是富裕人家的主母,这种品相的簪镯也不会随便舍得送人。

    或许,段家财货山积,富埒王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富有?

    再或者是,段夫人真的对她一见如故,生了偏爱之心?

    白婳实在想不明白。

    待酒席散了,她准备把此事告知宁玦,听他作分析,可去到酒桌,却见公子罕见醉得厉害,意识昏昏。

    他醉酒任性,不许旁人触碰,不得已,白婳只好亲自上前搀扶。

    她一人之力单薄,所幸宁玦还没有醉到迈不动步子的程度,还知配合地动动腿。

    白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人搀扶到卧房,将他放躺在床上的过程尤其艰难,她努力控制着力道,不敢直接收手任他肩背砸到榻上,可处处小心翼翼,又显得格外磨蹭。

    宁玦等得不耐烦,也或许是僵持的姿势不舒服,竟拽上她,直接往后仰过去。

    白婳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他身上。

    宁玦眼睛半睁不睁,也不觉吃痛,顺势搂上她的腰,旋即翻身一压,将她笼罩在身下。

    他看着她,像是恢复些清明,低沉喃喃道:“我喝多了。”

    “……我知道。”

    近在迟尺,他吐息灼灼,不断搔撩她的痒。

    白婳红着脸偏过眸,两人一上一下,她被他酒气熏着,好似跟着头脑发昏有点显醉了。

    她嗔说:“既然公子喝不过段老板,为何还要坚持逞强?身子会不会不舒服?”

    宁玦哑声含笑,再次俯低身子,鼻尖与她相蹭。

    不是不小心的触碰,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白婳浑身发软,觉得两人现下的姿势过于亲

    昵,当即想避,可奈何对方是个醉鬼,实在缠人,白婳躲不过,又与他计较不了那么多,一脸窘意,为难得要命。

    宁玦单手掐着她腰,声音带哑:“谁说我喝不过他,段刈醉得更厉害,此刻段夫人一定比你还头疼。”

    白婳无奈一哂,不知这有什么可比的,无非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赢了也不值得得意。

    她艰难挪开手,用袖口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柔声问:“公子向来自持,今日怎破例贪杯了?”

    宁玦低首,没有言语,默默窝进她肩颈一侧,寻求安抚地蹭了蹭。

    他这副样子,不可多得,像是只受伤的雄狮,罕见露了软弱。

    白婳霎时心软,没再挣动,任由他与自己依偎相贴。

    她关询又问:“到底怎么了?”

    宁玦回:“今日我与段刈喝的那坛酒,是师父生前亲手酿的苏合香酒,我能喝的出来,那是师娘教授师父的手艺,味道与以前一样,还是一样的……”

    他越说越低,渐渐无声,低落情绪浓浓。

    白婳心头也跟着揪了揪,不知如何出声安慰,只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以作安抚。

    没过多久,她忽觉颈间有股温湿的异感,反应了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竟是眼泪。

    白婳讶然停下手中动作,不可置信地一怔。

    公子竟落了泪……

    这是她先前想象不到的事。

    在她眼里,公子向来是无所无能的,手执一把青影剑,冷面威凛,置身于江湖刀光剑影中,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他对外的形象也一直是强大、狂悖、傲慢、没有弱点……所以,眼泪这种与脆弱相关联的东西,在白婳的认知里,与他是那么不协搭。

    但坚强者就是留下了伤心泪。

    再无坚不摧的人,也同样拥有最普通的七情六欲。

    白婳心头闷闷的,公子罕见一次示弱,弄得她格外心疼,不是滋味。

    她落下掌心,一遍一遍抚拍着他的背,力道温柔,试图用这点接触来提醒他,他此刻并非一个人,他可以寻人倾诉,也可以留恋彼此身体的触碰渡温。

    半响,白婳被压得太久,呼吸有些困难。

    宁玦像是察觉到,翻过身去,滚到一旁,换作平躺姿势继续浅浅拥着她。

    白婳没有拒绝,窝进他怀里。

    宁玦闭着眼,眼角的湿润早已经干涸,但白婳还是没忍住伸出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帮他抹干。

    她声音很轻,安慰着他:“我会陪着公子,我在……”

    宁玦没有说话,像是醉得厉害,只是抱她的力道不由又收紧了一些。

    他时不时会身子挪动一下,每一次,嘴唇都实实擦过她额前,像是轻轻啄啄不停地落吻。

    白婳脸红得厉害,不知他睡没睡实,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么抱着哪有睡意,不知醉酒的人感受如何,反正她是越躺越精神。

    她耐心等着,等宁玦情绪慢慢平复,呼吸节奏也变缓和,好像真的已经安眠后,她伸手轻力戳戳他肩膀,想要脱身离开,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但宁玦抱得实在太紧,她几番尝试挣脱,都没能从他怀里脱身。

    白婳无奈,只得继续等下去,心想公子保持一个姿势累了,自然会松动抱着她的力道,到时便是她脱身的机会。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宁玦松手,白婳率先坚持不住地眼皮发沉,困意渐浓。

    她一不留神睡了过去,任由宁玦搂抱着,就这样与他保持亲昵姿势,睡了一整宿。

    当然,睡过去,也不会再知羞了。

    ……

    出发南下当日,两人要早醒作准备。

    白婳和衣而眠睡了一夜,感觉没怎么歇过来,她动动身子没立刻睁眼,等醒了盹后才不紧不慢掀开眼皮。

    眼见屋内摆设陌生,白婳隐约觉出哪里不对。

    她眨眨眼,顿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身确认,果然看到宁玦就躺在她身侧,此刻单手撑头,正眼神迷茫盯着她。

    白婳呆住了,这是公子的客房。

    要命的是,两人不仅同榻而眠,被子还是盖的一床。

    更要命的是,她身上衣衫倒端庄,反观公子,衣衫不整,领口大敞,连里面的锁骨都能看清。

    白婳着急想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这,然而宁玦不给机会,先一步反问。

    “你趁醉占了我便宜吗?”

    他一边问,一边面露无辜地抬手压在自己领口处,姿态防备,好似在他面前当真有个好色痴女。

    白婳窘迫极了,忙道:“公子不记得了吗?昨夜你饮醉,我扶你回房,你……你酒劲上来不放我走,我挣不开你的力道,不得不留下来。因为太困,我后面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有记忆就是现下醒来,公子莫要冤了我。”

    宁玦无所谓的态度,继续反问她:“冤不冤的,便宜不都占尽了吗?”

    白婳简直有口难辩:“我哪敢对公子不敬……”

    宁玦语气轻飘飘:“我倒没什么,只是如今我们借住在别人家里,昨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搀扶离开,就算是丫鬟照顾主子,也没有照顾整夜的道理,昨日我们共度一夜的事,想必已经在别院里传开,若段夫人见到你问及此事,你便说,是我醉得厉害,你不得不留下贴身照顾着?”

    这算什么解释!

    白婳难为情地低下头,先前段老板及段夫人曾多次言语试探两人的关系,每一次应对,白婳都一脸认真诚恳地告知,她与公子的主仆关系绝对清白。

    结果刚刚澄清不过一日,她便做出留宿公子房间的荒唐事,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若无人知晓也就罢了,可旁边的耳房里就住着其他婢子,那些都是段家亲信,两人昨夜同宿的事定然不会是秘密。

    白婳愈发心虚,匆匆想起身。

    宁玦箍着她手腕,将她动作拦住:“时辰还早,天都没亮透,就算你现在下床躲开我,对昨晚的荒唐也是于事无补的,既如此,不如再躺下歇会儿,冷静想想应对之策。”

    他手下施了力道,白婳顺势身子一软,重新陷进被衾里。

    白婳抿抿唇,不由暗恼自己,为什么总是拒绝不了他?

    两人和衣共枕,不算抱着,但彼此相离近得不能再近。

    白婳刻意躲避,背身对着他。

    宁玦则不管顾那么多,听从本心,想与她更近再近地挨贴。

    他胸膛虚虚靠着白婳的背脊,启齿说:“别再费神了,若真传出风言风语,你便说是我无礼,趁醉强迫你留下……”

    这话是越描越黑!

    眼下已经是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戏码了,若再加上主人强制,醉后乱性的走向,别说有多吸引眼球,简直是比戏文还要演绎得精彩。

    白婳立刻表态:“不妥,实在不妥。”

    宁玦挑眉:“如何,你还有什么别的顾虑?”

    有顾虑也不会听从他的坏主意。

    白婳转身,一把捂住宁玦的嘴巴,冲他瞪眼嗔嗔道:“公子别再乱说了。”

    宁玦拉下她的手,摩挲在掌心,叹口气道:“真是麻烦,随便一件小事都关涉到男女之防的俗礼,你又这么在意……你知晓,我生素最厌麻烦。”

    白婳声音闷闷回:“大燕民风如此,传统更是如此,不是公子一句麻烦就能避过去的。”

    宁玦凝盯着她,猝不及防再起攻势:“说了要你明正言顺地跟着我,是你不肯松口,若我们有了夫妻之名,就算昨夜真把房顶闹翻,也不能算悖礼。”

    “公子……”

    这是什么混账话?

    白婳瞪着他,耳尖红得将要滴血,眼见捂不住他的嘴,

    干脆自己趴下,将脑袋用力闷在枕头上,羞得一言不发。

    宁玦拍了拍她肩头,看她这副难为的样子,无法再步步紧逼,只好暂时放过了她。

    “你若不喜欢这种话,以后我不再说了。”宁玦言道。

    白婳不吭声。

    公子近来很爱说什么明正言顺的话,他每说一次,她便动摇一次。

    然而每一次动摇之后,她都会认清自己,并提醒自己该有自知之明,不忠者,不配。

    宁玦侧身看了眼窗外,天光明朗,时辰差不多了。

    他没再继续逗她,语气恢复正经:“准备起身吧,吃过早饭,我们便启程。”

    说完,他整理衣衫,先一步下床,留给白婳更宽敞自在的空间。

    白婳不敢耽搁,也立刻起身收拾。

    方才公子撩弄她那么久,她哪毫无反应,此刻抬眸,眼底风情外露,格外招人。

    宁玦回头看她一眼,有点移不开视线,重新走近,伸手将她的眼睛捂住。

    他俯身,低声附耳,沉沉道:“你若继续这么看我,这早饭怕是赶不上热乎的。”

    白婳拉下他的手,眸底无辜,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话说:“还是在别院吃早饭吧,又要坐船,船上的饭不好吃。”

    宁玦指腹磨了磨,对她,真是没办法。

    ……

    早饭简单,很快吃完。

    准备离席时,段刈抬手差遣过来一人,站定到他们面前。

    他开口介绍说:“此人名为陈复,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之一。此番你们南下多凶险,阿芃姑娘又不擅武艺,不如叫他与你们一道同行,做个帮手。放心,他虽是长得玉面俊俏,可双刀使得极好,若路上真遇险阻,他定能助上力。”

    宁玦目光落定,打量着陈复。

    之后转身,把问题抛给白婳:“你觉得如何?”

    白婳思吟一番,回道:“多个帮手自然是好。”

    宁玦:“你觉得他俊俏吗?”

    白婳:“……”

    原来公子要问的竟是这个问题……可俊不俊俏的,与他们的行程何干?

    亏她方才还认真思考一番,甚至考虑到段刈此举究竟是单纯给他们找帮手,还是不动声色地安插眼线。

    白婳没说话,陈复上前拱手一请:“我愿受公子差遣。此番南下,我可调动家主在南域的暗线,方便公子行事。”

    这倒是有点用。

    宁玦想到自己确实无法时时刻刻守在白婳身边,若他与伞仙江慎儿硬碰硬对上,她身边确实需要留下一个擅武的人保护。

    只是,此人的长相不太和他的意。

    也怪段刈,放着那么多粗犷武士不用,偏偏培养一个长相清秀的得力属下。

    宁玦当然不会因为此人而不自信,前后思虑一番,同意了段刈的提议,决定三人南下。

    临上马车时,宁玦格外注意白婳,提醒她说:“别左顾右盼,跟紧我。”

    白婳困惑,她何时没有跟紧?

    只怕再近一些,都要踩上公子的脚跟了。

    第43章 第43章好不知羞

    方伦死了,别院焚毁殆尽,先前被方伦养于院中的姑娘们各自遛逃,不见踪影,只余护院与小厮回过神来,赶紧寻去方家主宅搬救兵,奈何路途远,寻来帮手也无济于事了。

    事发时,方伦之父方言海正在外地,闻信赶回邺城,只见儿子一具尸身,悲恸至极。

    他命人严查起火缘由,得知是一伙强盗入府,烧杀抢掠,奔钱财而去。

    这样的结论,叫方言海心存疑窦,邺城方圆百里之内,何人敢在他的头上犯太岁?

    他命人将那些各处安身的姑娘们寻回,挨个审问,得到的回复皆是盗贼入府,点火烧院。

    查不到其他可疑线索,方言海只得忍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悲怆,先将丧事料理。

    既然儿子都已经不在,别苑里先前养着的那些莺莺燕燕没必要继续留着,方言海施下银钱,打算将她们全部遣散。

    只是分发银子时出现了插曲。

    前面几个姑娘都泣涕涟涟拿着手帕擦眼泪,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反正样子都作得伤心,拿到钱,向方言海欠过礼后,一个接一个地背着包裹痛快离开了。

    唯独一个面相老实的姑娘,领了钱银后犹豫着没立刻走。

    方言海注意到她,眼神平睨过去。

    那姑娘鼓足勇气,提裙走到方言海面前,小声询问道:“敢问家主,我……我能不能多取一份银两,给九秋姐姐在她家乡立个碑……”

    方言海打量着她,听到陌生的名字立刻生起戒备心:“九秋?”

    小诺点点头,补充说道:“她也是公子院中的姑娘,当时因公子带了新人入府,九秋姐姐吃醋伤心,与公子闹了脾气,结果公子一时生恼,竟叫管家把九秋姐姐绑到了柴房。后来院中闯进贼人,四处起了火,我们一时慌乱,竟忘记她还未脱身,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去救了。”

    方言海神色陡然变得严肃,立在原地,蹙眉琢磨着这番话。

    他早已派人严查过,除了发现伦儿被焚烧的尸身外,全院上下再没有其他人丧身火海。

    哪里有她口中所谓的新来的姑娘,柴房中更不见人影,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方言海涉世深,一听便觉此事有蹊跷,定然不是贼人贪财那么简单。

    可他近来并未招惹仇家,方家商会也一直本本分分在做营生。

    如果不是他,也不是商会出事,那就是伦儿自己惹到了仇家……

    在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方家少爷,在方言海心里不过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他无法接受自己的亲身骨肉行恶事该遭天谴惩治,当下只私心生怨,想叫害得方伦性命的贼人偿命。

    方言海看向小诺,肃目命令:“你暂且留下,还知道什么,一并详细告知我。那日新到府中的姑娘什么来头,你可知晓?还有九秋,她是哪里人?”

    小诺连当日进府的姑娘什么样貌都没看清,自不了解人家的身世。

    但九秋姐姐是哪里人,她倒知情一二。

    ……

    段刈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方言海,怕他生出异动,影响宁玦的南下计划。

    所幸,直到宁玦与白婳到达邺城码头,准备登船之际,也未见到方家人有任何行动。

    段刈与夫人都来送别。

    临行前,段刈再次交代陈复,到达南闽后一定谨慎行事,宁玦性情倨傲,恐怕难防阴险宵小,他需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细心帮助宁玦清扫窒碍。

    陈复躬身领命。

    段刈又与宁玦唠叨几句,言辞间无外乎是叮嘱他,伞仙江慎儿不好对付,莫要冲动行事。

    宁玦不爱被人说教,全程板着一张脸,并不配合应声。

    段刈对此习以为常,并不生恼,宁玦不爱听,但该说的他必须说了才放心。

    另一边,段夫人拉着白婳的手走到一旁,今日罕见起了北风,风势很大,味道湿咸。

    段夫人径自解下自己身上的鹅黄色羽纱面薄氅,亲自给白婳披上,不容她推辞。

    “你披上身吧,今日天气不好,海上风更大,不过后面越接近南域,气候回温越快,到时就不需这些御寒之物了。”

    白婳不太自在,但从段夫人眼底看到真切的关怀之意,她竟不由想到自己已过世的母亲,一时鼻头微酸,推拒不了地只好选择接受。

    “多谢段夫人体恤。”

    说完,白婳想到什么,连忙从袖口掏出一个手帕,里面包裹着段夫人先前送她的簪镯。

    她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能收,便想趁此独处机会归还。

    可是,眼见她刚有动作,段夫人立刻知晓她有还回之意,于是根本不等她说什么,当即转身离开,头也不回走到段刈身边去,站定后冲她温和笑了笑,目光带点歉意。

    白婳手拿着簪镯,动作生生顿住,心中几分讶然。

    段夫人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淑慎,不想私底背人时,竟还有如此任性的一面,她就这样躲在段老板身后,这簪镯确实没法再还了。

    白婳面露无奈回应视线。

    段夫人看着她,始终笑得温暖。

    登上船,白婳站在栏杆前,冲下挥挥手作别,而宁玦站在她身边,双手随意背在身后,稳稳屹立,一动不动。

    白婳侧身提醒他:“公子也告个别吧,在邺城这几日,我们没少叨扰段家人。”

    宁玦撇了下嘴,不太情愿,但等到船一开,白婳拍了拍他肩头催促,他还是听她的话,配合着随意一挥手,但是半点感情不带。

    站在埠上的段刈,眼尖看到宁玦的招手动作,心生感动,连忙双手齐挥,热情作回应。

    白婳微笑指给宁玦看,宁玦懒得睨眼,冷淡转过身,拉着她往船舱方向去。

    陈复见状,好心挥手回应家主,而后一

    言不发跟在宁玦与白婳身后,担起保护的职责。

    ……

    船舶行远,慢慢融于海面薄雾中,形影都变得模糊。

    段刈轻搂着夫人的肩头,安慰道:“放心吧,有宁玦和陈复在,护得住白家那小丫头。”

    段夫人略显伤怀地收回眸,悒悒言道:“她都不记得小时候见过我,冲我声甜地唤过姨姨了。”

    “那么久远的事,何况当时她年纪还小,不记得也是正常的。”段刈继续宽慰出声,“你与白家夫人曾是最好的闺中密友,却因年少时的口角争执,任性断了往来,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一直互相惦记却又都不服软,到最后白家出事时,我们远在邺城,知晓消息都晚了。”

    没能见到闺友的最后一面,是段夫人最遗憾后悔的事。

    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感怆道:“当初家珍姐姐怀上婳婳时,便与我私下约定,将来由我做这孩子的干娘。后来白家出事,我得知消息后几次想将婳婳接来身边照顾,可婳婳毕竟还有一位亲姨母,知晓她去了季陵,我便没有过多插手。没想到如今再见,竟是如此情境,不知因为何故,她竟跟在了宁公子身边……当时老爷告知我阿芃姑娘就是婳婳时,我心绪难平,只想她那位远在季陵的亲姨母,也未必是待她真心。”

    关于白婳的真实身份,自不是宁玦主动向段刈袒露的。

    因宁玦孤身闯荡惯了,身边突然出现一位貌美的姑娘,当然会引起额外的注意。

    段刈向来是多心的人,对这姑娘对宁玦的接近意图心生怀疑,但又不愿叫宁玦误会自己的用意,便干脆自己偷偷去查。

    联想到先前臧凡与他会面时,几番套话打听京城白家的事,他便有了探查的方向。

    之后,顺着线索一步步深挖,竟真的能对上诸多细节,等后面继续查到季陵的荣家时,段刈几乎可以确认这姑娘的身份。

    如果他猜测不错,是因为大将军王在季陵设擂台一事,引得季陵各剑门蠢蠢欲动。

    尤其荣家,昔日祖辈身为御用皇商的荣誉不再,为了重获入仕资格,不择手段,派出可信之人接近宁玦,刺探虚实,并不叫人意外。

    可唯一叫人诧异的是,荣临晏派出的细作,不是门徒广众,而是他惦记了多年的表妹,那位美名远扬的京城名姝,曾经是他无法触到的天上月,如今身份跌落,变得不再遥不可及,荣临晏那厮竟开始不懂珍惜。

    这也是夫人闻之忿忿的原因,为此更生怜意,恨不能将自己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出去,补偿也好,慰问也罢,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段刈:“我理解夫人想补偿白姑娘一腔情切,可你如此不加掩饰,只怕她会戒备怀疑你是别有用心。夫人听我的,一切慢慢来,等他们从南闽回来,还会再经过邺城,到时你还有与她好好相处的机会。”

    段夫人慢慢理智回笼,点头应说:“好,我听老爷的,此番南下凶险,我过几日去趟佛寺,为他们三人一同求个平安签。”

    段刈答应下来:“好,到时我陪同夫人一道去。”

    船身航于海上,已经彻底不见影子了。

    段刈将夫人扶上马车,心中暗自腹诽,他都能查到的事,对于宁玦来说更应不是秘密。

    毕竟经过司徒空的专门训练,他身上可是有着身为绣衣使者最看家的探秘本领。

    宁玦明明知晓白姑娘是剑门的细作,却又不主动将这秘密戳破,想来心中定是有数的。

    既如此,他又何必多嘴逞机灵?

    并且,眼见两人日常相处亲近,彼此都有点互相离不开的架势,真说不准到最后,荣临晏所有算计都成徒然,是既赔夫人又折兵!

    ……

    有过一次乘船经历,一回生二回熟,再次上船,白婳显然适应很多。

    三人包裹里都带着不少吃食,相比上次出行匆忙,这回段家人为他们备的行囊鼓鼓的,里面可谓样样不缺。

    船票是段刈订的,共三张,都是最上等的客舱,三间相邻。

    分置房间时,白婳听从宁玦安排,选了中间那间房,至于宁玦与陈复,则左右分开,前后都能保护着她。

    吃过晚饭,三人到甲板上简单转了一圈消食,白婳没了先前看海吹风的新鲜劲,溜达了一会儿后便提议回房间休息。

    宁玦无异议。

    陈复更没有意见。

    白婳回到房间,躺在宽敞的大床上,左右翻了翻身,相比两张小床相拼,这样的大通铺才睡得痛快呢。

    回忆不受控制开始回溯,她难免想到臧凡临时买票,只买到了双床客舱,于是她与公子不得不凑合住下,条件有限,根本避不过男女之嫌。

    甚至,当遇雷雨天气时,双床还被他们合到了一起,两人依偎贴着睡,简直主仆不伦……

    眼下回想起来,脸膛都是烧烧的。

    白婳羞窘,抬手扇了扇风,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可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她起身去水房洗漱,回返路上,巧合在拐角处与宁玦面对面碰上。

    白婳愣了下,微笑着主动与他打招呼。

    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分开后还没过去一个时辰,哪有什么话要寒暄,于是白婳侧过身,打算迈步直接回房间。

    宁玦眼睛眯了下,只觉有点受忽略。

    他不高兴,伸手拉住白婳的手腕,将人拉扯进一个杂间。

    两人刚进去,外面就有路人经过,脚步嘈乱,大概有四五个人的动静。

    等这些人走远,宁玦单手将人逼迫到墙边,问:“为何不理我?”

    白婳眨眨眼,好冤枉:“公子不是正打算去洗漱?我不想耽搁你时间而已,或者是,公子有什么正事要与我说?”

    宁玦不悦反问:“没有正事就不能找你?”

    白婳嘴巴动了动,眼下情景,当然是顺着他说:“可以,我随时听公子差遣。”

    宁玦勉强满意,松开她,平淡口吻言道:“方才船家临时通知,船舶后半夜可能会驶入雷雨区域,提醒乘客说船身摇晃为正常现象,不必惊慌,睡实以后便好了。”

    闻言,白婳‘啊’了一声,小脸苦巴巴皱起来。

    她心想,怎么就这么不巧,上船第一日便赶上了雷雨天!?

    宁玦倾身,环着她压覆过去,主动问:“所以,要不要来我房间?”

    白婳看着他,提起一口气,脸颊不自然的红了。

    她不知道,如此引人遐思的话,公子是如何自然而然宣口的?

    她确实害怕打雷,就算经历再多次也还是害怕,可她不想总因这个叨扰别人,显得那么娇气。

    犹豫一番,白婳鼓起勇气,拒绝道:“不用了,公子自己安眠就好,阿芃已经适应在船上遇到风雨了。”

    宁玦探究盯着她:“你确定?”

    白婳不想被轻看,逞强回复:“确认,我自己可以的。”

    宁玦不再多说什么,临走前提醒她一句:“记清楚里,我的房间在你出门左手边,若半宿后悔了想找我,别黑灯瞎火摸到别人房间去。”

    说完,往她头上摸了摸,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婳贴靠着墙壁,深吸一口气,平复过心跳后,她在心中自我安慰——没关系,船家只说有可能遇雷雨,也说不定后半夜老天爷给面子,外面月黑风高,一切风平浪静呢。

    ……

    夜色渐深浓,月亮被浓云覆盖住。

    陈复独身走到甲板上,迎风透透气。

    他望着远方的海面,也没有在思考什么,头脑放空,只为轻松。

    大概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收眸,准备返回客舱。

    可刚要转身,身

    边忽然凑近一人,身上环香,钗摇响响,是个女子。

    陈复对身边所有异动都生警惕之心,几乎在对方靠近过来的瞬间,他立刻手握刀柄,准备随时出招制敌

    然而,对方没有继续遮掩目的,直接明里对他开了口:“不知郎君可否告知给奴家一个姓名?”

    陈复侧过身,目光探究扫过她。

    眼前站定的姑娘容貌极佳,眉目含着春澜,似乎很擅目光挑逗,尤其是对男子。

    陈复语音发沉,回道:“姑娘认错人了吧。”

    姑娘摇头,目光炯炯盯着他:“不会认错,我上船就是为了寻你。”

    陈复蹙眉又问:“我们认识?”

    姑娘坦实回道:“郎君对我有过救命之恩,不知这算不算相识?”

    闻言,陈复若有所思,目光重新打量到她脸上,确实觉出几分熟悉之感。

    他很快记起,当日在方家别苑点火时,他曾在柴房里发现一位被绑身的姑娘,那时她已经昏倒,没了意识,若放任不管,恐怕要被活活烧死,

    面对无辜之人,他心生恻隐,于是在点燃柴房后,顺手帮她解开了绳子,又抱出柴房,可没有想到,她那时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不仅有力气睁开眼,还看清了他的面目。

    这是疏漏,该要灭口。

    陈复需对主人尽忠,当下心起杀意。

    可女子看着他,诚恳启齿,声音动听:“奴家名唤九秋,当日若非郎君好心解困,我必葬身火海,眼下我无依无靠,更无处可去,只想跟随郎君身边,报答郎君当日救命之恩。我知晓,此事关乎甚深,若公子怕我泄密,想要灭口,我无一句怨言。其实早在决定上船与郎君相认时,我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我这条命既是被郎君所救,若郎君想收回,拿去便是。”

    陈复没有真的出刀,沉默思吟片刻,问:“你走远些,离开邺城,我不杀你。”

    九秋:“这是前往南闽的上船,跟随郎君一道南下,不就是离邺城越来越远?”

    陈复:“这不行。”

    九秋:“为何不行,郎君不忍杀我,可又怕我泄密,那不如将我留在身边时刻看管着?”

    陈复有些不耐烦,蹙眉道:“我说了不行。此番行程,我做不了主,若被我同伴知晓你的存在,他不会留你。”

    他试图以此威慑住她。

    九秋闻言弯了弯唇,神色不见半分怯惧。

    她不仅不怕他,更不怕与他同行的那位冷面白衣公子。

    并且,她自有说辞,可以说服那位剑客大侠同意带她一起南下。

    “若你的同伴愿意带我一起,那你也点头答应,不再赶我走了?”九秋确认问道。

    宁公子最厌麻烦,除了阿芃小姐的事,旁人的闲事他根本不会管。

    所以,尝试说服宁玦,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一言说错,还有可能直接丢了性命。

    但他劝过,对方不听,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复不愿与她继续纠缠,过多吸引路人目光,便言道:“是,若你能说服,我无二话,但我需提醒你一句,我同伴他……”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九秋眸光盈盈勾着他,言语道:“郎君不必为我担心。”

    陈复冷淡瞥过眼,心想,这女子,真是好不知羞。

    第44章 第44章自我放纵

    陈复迈步下阶梯,往船舱方向走。

    九秋跟在他身后,步履款款,脚步轻盈,走路时自然而然摆着腰,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下意识习惯。

    陈复回头,肃目看着她,口吻微厉:“你跟着我做什么?”

    九秋茫然抬眼,镇定从袖口里掏出自己船票,示意给陈复看:“去往船舱的路只有一条,我不是跟着郎君走,而是我们原本就同路。”

    陈复谨慎检查过,是三等船票,在最下面的舱位。

    他面无表情递还回去。

    九秋伸手去接,船票在手心交换时,她指尖仿若不经意地刮过陈复的手掌心,粗糙纹理,触感一般。

    陈复好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手,瞪向九秋,眼带戾气。

    九秋勾起唇角,含笑言道:“到郎君这层了,奴家先告退?”

    说完,她不再纠缠什么,眼波漾了漾,转身走得干脆利落。

    陈复眼底复杂,看着她继续下阶梯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收回视线,迈步往自己的客舱去了。

    路过宁玦与白婳的房间时,注意到里面的烛灯熄灭,没有明光,想来两位已经睡下了。

    陈复放轻脚步,关门动作也收着,尽量不打扰到他们。

    ……

    后半夜,暴风雨如约而至。

    海浪涛涛,风雨飘摇,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再硕大的商船也如一叶孤舟般渺小。

    因为不同舱位感受到的颠簸程度不一样,白婳这回住在上等客舱里,明显觉得船身摇摆的幅度变柔和不少,这个力度的晃动,并没有先前那么难挨。

    只是老天爷不给面子,随着雨幕倾注,雷暴紧接而至。

    轰隆隆,轰隆隆……

    舷窗外一片幽暗漆黑,每一次电闪如昼,都是一次雷响预警。

    白婳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完全蒙起来,盖过头顶,以寻短暂的安全感。

    她双手捂住耳朵,自我安慰想,又不是第一次乘船遇雷雨风浪了,她早有了心理准备,该适应很多才是。

    但她高估了自己,克服天生的恐惧没有那么简单,就像有人生来怕虫,有人生来怕猫,这种心理惧怯并不会因为被虫子爬过胳膊,被猫钻过怀中,就减轻乃至消失。

    相反的,它只会加深刺激程度,让每一次颤抖战栗的记忆更深刻地镌印在脑海里。

    当又一阵雷声震耳响彻时,白婳身子瑟缩,闭着眼,手指攥紧着被衾边角,心中无声祈盼窗外的风雨能赶紧过去。

    待这声雷响刚刚平息,忽的,客舱门被从外敲响,闷闷发出清晰的一声。

    那是手指微曲,骨节扣动的动静。

    白婳怕是幻觉,当下没有立刻反应,等敲门声响起第二遍时,她才心有所动,立刻穿衣起身,趿上鞋子小跑到门边,伸手小心翼翼开出一道缝隙。

    里外都黑洞洞的,连个影子都晃不出来。

    白婳只得听声音辨认。

    “是我。”

    “……公子。”

    清冽音色入耳,熟悉的又好听,白婳顿时心安很多。

    宁玦顺势推开门,向前靠近两步,用只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关怀询问:“刚刚,害怕了吗?”

    白婳首先的反应是摇头,意识到他可能看不清楚,便准备启齿。

    然而话在嘴边,她竟有了犹豫,到了这份上,她不想再继续逞强,自己找罪受。

    于是白婳迟疑抿了下唇,最后说出口是:“有,有一点。”

    宁玦没有言语,只迈步往前,白婳迎着他入侵的架势,不得不往后退避。

    客舱内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脚步很容易不稳,宁玦便单手搂着她的腰,贴心帮忙借力。

    两人保持一前一后的位置,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直至退无可退,背脊抵上墙壁,宁玦停了步子,反手关上舱门。

    白婳身后是墙,冷硬硬,身前也好像堵着一面墙,火热热的,她身处冰与火之间,简直进退两难。

    脸膛发烫,她匆匆错过目,避过宁玦喷薄灼热的呼吸。

    又伸手抵在他胸口,不许他再往前进了。

    “……公子,别……陈复在隔壁。”

    “他在又如何?”

    宁玦反问的语调好不张扬。

    白婳为难,不想被旁人察觉,深更半夜两人不各自安睡,反而凑在一间房中鬼鬼祟祟。

    她更不想明日乃至往后数日,都被陈复用异样好奇的目光打量探究。

    于是,她再次伸手推在宁玦肩头,用了些力道迫他离开。

    刚刚两人对话半响,都没有再听到雷声,说不定船舶已经驶离雷雨区域,后半夜的路程都无风无雨了。

    白婳这样想着,启齿言道:“雷声已经停了,公子不必为我劳神着想,快快回去继续安眠吧。”

    然而老天爷是真不给面子,白婳话音刚落,舷窗外骤闪雷鸣,一瞬亮如白昼,下一瞬,惊雷乍响,末日之象。

    白婳心一慌,手一抖,肩一缩,差点把魂惊了去,甚至想直接蹲到地上把头藏埋起来。

    宁玦则岿然不动,那点天幕异象,震耳响动,惊不起他心间丝毫波澜。

    他目睹着白

    婳无措的反应,顺势张开手,这回,都不必他劝说什么,白婳受恫吓太深,见状主动扑进他怀里,寻求庇护。

    宁玦收臂,安抚地拍拍她背脊,口吻自然言道:“既然害怕,要不要我留下?”

    若是刚才被问这话,白婳一定想都不想直接言拒。

    可当下……

    她实在不想再一个人忍受刚刚那样的骇然巨响了。

    想到隔壁房间的陈复,白婳有所犹豫开口:“这次我们不是二人出行,我,我不想被陈复察觉……”

    宁玦往旁边扫了眼,回她道:“安心,明日我早早便走,保证你睡醒后看不到我身影。”

    白婳抿唇委屈:“关键不是我,是陈复……”

    宁玦弯了下唇,很有耐心地再次补充:“好,一定不叫陈复察觉,我明早离开时会格外举止谨慎。”

    两人当下的对话,好像一对偷情的姘头在商量如何避人耳目完成私会。

    白婳羞窘垂目,同时,因为有他在,确实心安很多。

    察觉到她推拒自己的力道有所减弱,宁玦开始得寸进尺。

    他抬起双臂虚环住她,试探她没有排斥,便更进一步将人打横抱起。

    白婳惊了惊,险些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眼神汹汹瞪向宁玦。

    宁玦应对自如,有他自己的道理:“船身摇晃得这么厉害,万一你不小心被绊倒,闹出更大的动静,岂不是更容易惊扰到隔壁?我抱你更保险,不是吗?”

    这个说辞,勉强有点说服力。

    白婳无法责恼他,只得妥协伸手环住他脖颈,稳住身子不掉下去。

    两人熟稔并肩躺下。

    宁玦照往常一样,单臂轻搭在白婳的腰身上,叫她时刻能感受到他的相守。

    白婳一动不动,心情难以平复。

    明明努力抗争过了,可一切都成了笑话,最后她还是与公子牵扯不断,睡到了一起。

    每次事后她都懊恼,可相同的错误,她又一直在犯。

    白婳怅然叹出口气,其实原本只是心里不畅快,打算暗自一喟,没成想竟叹出了声响。

    她心头一紧,身后人果然听到,搂着她出声:“被我拥一拥,就叫你这般惆怅?”

    白婳实在窘迫,不想被窥探心事,艰难回道:“我只是怕自己会习惯。”

    宁玦抱着她,似乎又往前贴了贴,学她方才的样子,也装模作样叹出口气,“那我早就习惯了,可习惯了又如何,你不管我……”

    口吻明显带着委屈,说话间,吐息燎在她耳边,烧灼感从耳廓瞬间全身蔓延。

    白婳不知该如何回复,心头有一瞬的悸动,与此同时,心虚与愧怍也一齐弥漫。

    有股冲动涌上头顶,白婳转身,正面扑进宁玦怀里,没有言语,只有相拥,温度相渡。

    既然分开是既定结局,那过程如何走,是不是可以由她随心而行一次?

    就当她是自私吧。

    也妄想能在别离真正到临前,拥有一段与公子心意坦诚的相处时光。

    外面天幕很巧的鸣了一声雷,叫白婳当下翻身的举动并没有显得多么突兀。

    宁玦回搂住她,当她只是害怕,没有深究其他。

    船舱内一片幽静,外面的风声雨声便更显得突出,加之船身摇晃加剧,宁玦留意着白婳的状态,摸着她背上发丝,安抚出声:“别怕,有我在。”

    白婳窝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她罕见主动道:“公子,若之后的航海行程还遇风浪,我们能不能……依旧如此?”

    宁玦顿了顿,觉得这话不难理解,可又不确认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为避免误会,他询问一遍:“如此什么?”

    白婳脱口而出:“睡在一起。”

    宁玦闻言一怔。

    有时,白婳猝不及防的一句,也着实叫人不太好消化。

    宁玦眼神黯淡垂睨,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发哑,回她道:“嗯,只有你愿意。”

    我愿意。

    这是白婳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宁玦话音落下,谁也未再启齿了。

    这大概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发生同频悸动,彼此心脏相挨,不可言说的情潮波涌,在两块心田同时荡动起满溢的涟漪。

    船身在晃动,心也在摇曳。

    白婳心跳加速鼓震,难忍的口干舌燥,宁玦喉结暗滚,指腹上下摩挲。

    多么干的一把柴啊,恐怕彼此眼神一对,都能擦摩出火星子,可即便如此,这把烈火终究是没有烧起来。

    对白婳而言,眼下这般,已经是最大程度的自我放纵了。

    若再更进一步,她怕是无法接受。

    而宁玦则深思虑远,想得更深更多,他当然远远不满足于当下。

    白婳如今只是稍微敞开心扉,后置底线,而他想要的却是,将她完完整整的得到。

    今日算是打开了一个好局面,发展走势依旧全部在他的掌握之中,运筹帷幄的一盘棋,下到今天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取点甜头,当不为过。

    并且,距离他真正赌赢的那天,也一定不会远了。

    第45章 第45章救命恩人

    翌日醒来,白婳的第一反应便是左右寻找,确认公子不在,身侧被褥更没有一点余温,知晓他是依照承诺,很早便离开了她的客舱。

    回想起自己昨晚的主动,白婳双手捧了捧脸颊,无所适从地赧然。

    冲动是冲动了,但她不后悔。

    收回手,白婳下床穿戴,整理床铺,收拾好后去水房简单梳洗了下,再回来,经过公子的客舱,见舱门敞着一个不小的缝隙。

    陈复也在里面,面色严肃地与公子说着什么。

    宁玦姿态慵懒靠坐着,似乎听得不怎么认真,闻言后没有立刻表态。

    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宁玦淡淡瞥过眼,看清是谁后,抬手冲她招了招。

    白婳与他目光对上,脚步迟疑一顿。

    两道目光齐聚在她身上,白婳摇头寻了个说辞:“你们先谈正事,我回房间换个衣服。”

    说完,不等宁玦启齿,她匆匆转身离开,不忘帮他们把门关上。

    陈复收眸,再次认真劝说:“公子,此番我们潜行南下,路上不宜生杀戮招眼之事,那女子若真找上公子,留她一命或许更对我们有益,不如便严词威慑,斥遣她离开。”

    昨夜,陈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由他提前向公子坦实为好。

    倘若那位名唤九秋的女子当真是为他而来,此事便与他脱不了关系。

    这么一位放火目击者,不同寻常的存在,秘密跟行上船,且动机又不明朗,陈复担心公子会因此对他也生怀疑,于是决定提前坦实。

    闻言,宁玦抬手挲了挲耳前鬓发,回复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若真如你所言,她一路跟行我们上船,遮遮掩掩,目的不名,那便意味着危险时刻潜伏在身边。我们无法判断,她真实目的究竟是为报恩,还是方家早有察觉,暗中派出这样不起眼的细作潜伏在我们身边。此行不只你我,我宁愿错杀,也不会放过。”

    宁玦口吻平淡地定人生死,眼底无波澜的平静,叫人不寒而栗。

    陈复垂目思量半响,不再言语。

    此事的确是他考虑不周,外人有心接近,他不该只见对方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掉以轻心,轻易听信花言巧语。

    陈复立刻拱手表态言道:“公子考虑周全,此事全凭公子做主。”

    ……

    另一边,白婳换下衣衫,出门见隔壁舱门依旧关严,想来陈复与公子还未议事完毕。

    她没有敲门打扰,想了想,径自上到甲板透透气。

    相比从澹州到邺城的那

    一段海路,如今的南下之旅显然更舒服惬意许多,气温回暖,微风和煦,习习吹到脸上不觉任何刺骨,反而拂撩得很舒服。

    站在围栏前,望着遥远的湛蓝海平面,白婳伫立久久,放空思绪,情状轻松。

    待她收神,正准备转身回返,身边忽的挨近过来一个身姿娇媚,眉目出众的女子。

    白婳没太在意,当对方是寻常的过路人,本想擦肩而过,没成想,对方先一步对她欠身施了一礼。

    “见过姑娘。”

    白婳诧异顿住,茫然询问出声:“姑娘可否是认错人了,我们好像素不相识。”

    “姑娘不识我,我却识得姑娘。”

    九秋开口,没有故意卖弄关子,因她知晓,眼下是她唯一求生的机会。

    那位白衣剑客公子,比她先前想象的还要寡情,旁人的生死在他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她若想留下来,恐怕求陈复无用,关键是要叫眼前这位貌美的小娘子率先点过头。

    白婳目光打量向对方的面庞,仔细回想,依旧不觉得眼前之人脸熟。

    如果两人先前见过,依对方不俗的气质与容貌,白婳应不会过目就忘才是。

    有过方伦的那次教训,白婳心生戒备,有所提防,不愿与陌生人过多交流。

    但教养使然,加之对方是女子,白婳没有直接就走,还是礼貌多问了句:“怪我忘事,不知我们何时何地曾有缘见过?”

    这话是试探,如果对方继续含含糊糊回答不出,便没有交谈下去的必要了。

    “我与姑娘确实有缘分。”九秋含笑开口,无意用恩情绑架,只是如实讲述,“虽然那日情形混乱,姑娘又未露全貌,但我知晓,当时房间里的人一定就是你。”

    白婳愣了下,顺着对方的暗示,思绪很快被调动到被方伦劫走那天。

    知情此事者,若非是段刈的手下,便是方家的人。

    思及此,白婳下意识警惕将其认作成方伦一党,目光陡然由柔和变得戒备。

    九秋抬眼回应白婳的视线,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姑娘一定在想,我知晓内情,在其中是个什么角色吧?姑娘请宽心,我愿如实相告。姑娘大概知晓,方伦的别院偏房里还养着几位姑娘,我便是其中之一,曾经也深得方伦宠爱,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会为自己浪子回头。可到头来,海誓山盟易破碎,所有情真意切的承诺全部成了笑话……”

    说到这,顿了顿。

    九秋整理情绪,将昔日留恋全部割舍,口吻格外的平静。

    “当时姑娘被方伦带到宝香苑,我们在偏房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以为方伦又得了新人。我们几个半是好奇半是无聊,一起去了宝香苑看热闹,又在门口装模作样地争风吃醋。方伦被我们闹得心烦意乱,恼我们坏他好事,于是失态驱遣……然而,院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房间里的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其他人都以为新人是不想多事的性格,唯独我感觉不对劲,怀疑方伦行事卑鄙,用计逼迫良家女就范。”

    白婳拧蹙的眉心慢慢抻平,收回目光审视,追问她道:“然后呢?”

    九秋继续:“我早对方伦不存情谊,但良心还在,心怀这样的猜测我便无法见死不救。我曾是青楼女,但我并非生来就卑贱,贞洁的枷锁太沉重,我背了二十余年,如今不想再看到其他无辜的姑娘遭劫难,失贞洁。但我能力有限,救不了你脱困,唯一力所能及的便是尽力拖一拖时间,万一外面有亲友寻你,我拖下的时间便是能救命的。”

    “所以那日,我故意佯作吃醋发疯,纠缠方伦不放,最后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上吊自杀的手段,逼迫方伦亲自出面解决,他一怒之下把我绑到柴房,再之后,姑娘便得救了……”

    白婳神色凝重,认真思量她这番话,品咂是真是假。

    心中的直觉告诉她,对方没有言慌。

    那么多处细节可以对上,尤其言述时,对方眼底一片澄澈,不显半分心虚与伪装。

    最重要的是,当日她被迷晕带到宝香苑后,迷迷糊糊间,其实当真隐约听到过几声女子的哭喊。

    但那时意识迷迷蒙蒙,她清醒过来后,都不确认那声音究竟是现实有的,还是她幻想臆出的。

    所以从未深究过。

    白婳想了想,又问她:“姑娘既对方伦没有感情,那方伦身死,姑娘重获自由之身后,为何不自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如今追随我们南下,又是为何?”

    九秋口吻平淡,目光瞥去一旁,看着海面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母亲早逝,父亲与继母不做人,将我卖到青楼,贪心捞了一笔。方伦虽然是畜生,但他唯一做过的好事,便是带我离开青楼,还了我自由之身。眼下我如水中萍草,随波逐流,待身上钱银花完,干脆在路上随便找根歪脖子树吊死作罢,如此省心省力,不必再为之后的生存问题发愁了。”

    白婳没有听出她后半句话是玩笑意味居多,闻言竟当了真,赶紧劝阻道:“姑娘怎能如此想不开?你心底良善,出淤泥而不染,该好人有好报的。何况你救我脱困,如此便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你有困难之处,无论钱财上还是其他方面,我定会倾力帮扶相助。”

    九秋说的都是真话,但她确实没想到,对方会信任得这么轻易,原以为还会拉扯一番,多费口舌的。

    也难怪那位剑客大侠如此小心谨慎,实在是他身边这位大美人,心思着实单纯,也没有太多对外的防备心。

    如果换作是她,确实也会宁错杀,不放过。

    九秋笑了笑,回复言道:“放心,我不寻死,跟随你们上船也不是为了来摆恩人的款,而是……”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想好好琢磨一下合适的措辞。

    白婳好奇追问说:“而是什么?”

    九秋如实:“我对姑娘之恩,实在不值一提,不过是举手之劳,关键还是那位剑客公子来得及时。可对我而言,那位仪表堂堂、使短刀的公子,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公。”

    白婳反应了一下,不确定道:“你是指……陈复?”

    九秋:“是,他是哪个复。”

    白婳回:“应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复。”

    陈复。

    原来这是他的名字。

    九秋肯定点点头,而后将那日陈复放火烧院,而自己被捆绑在柴房,被他相救才免于葬身火海的经历详细告知。

    白婳听得专注,诧异同时,更松了口气。

    她感慨道:“如此说来,我也要多谢陈复了,若非他心生恻隐,救下姑娘,姑娘便要因我而殒命,并且还是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这样的话,恐怕我余生都要梦魇回寰了……”

    九秋笑着回:“一切都是命数,你我今日能安然相遇,是老天爷的安排,也在我们的造化。”

    白婳看向九秋,眼底除了感激之情,更带上一份欣赏。

    “姑娘可唤我为阿芃,不知我该如何相唤姑娘?”

    “就叫我九秋吧。原本我单名一个秋字,因是青楼妈妈收的第九个女儿,便有了如今这个名字。这么多年过去,用着也习惯了,换不换都无所谓,反正如何都比冠着出生时的姓氏好。”

    原来,她是不想随父姓。

    昔年里,她最初离开家时,想必曾痛彻心扉,断舍亲情。

    白婳看着她,心有动容,言道说:“九秋很好听,但姑娘若不喜那个‘九’字,不如以母亲之姓冠之呢?”

    九秋摇摇头,眼睑微敛,佯作轻松道:“还是

    算了吧,有过我这般经历之人,着实不该冠母姓,给母家添污名。”

    白婳开口:“怎会呢,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不会这样想……”

    九秋却依旧只是摇头。

    其他的话,白婳安慰不出,怕多说多错,叫她伤心更多。

    九秋收整情绪,屈膝向白婳施礼,恳切提出请求:“姑娘,我想还报恩情,留在陈公子身边尽一份心力。虽然我不知你们是何人,去到南闽要做成什么,但我混迹烟柳之地多年,最懂得察言观色,带上我,不一定全是拖累。望姑娘成全此请,若非因为这个,我今日断然不会找上姑娘添麻烦,毕竟当日发生的一切,于姑娘而言,算得上是噩梦之魇了。”

    白婳连忙将人扶起,回复说:“此事我不能一人做主,但我保证,会尽力说服公子带你同行。你想还报恩情,我又何尝想推拒恩人的请求。”

    九秋感激看向白婳,再次言谢。

    白婳愧不能当。

    ……

    在船舱里迟迟不见白婳,宁玦上到甲板寻人。

    站在桅杆旁,他目光环视一圈,很快将人锁定。

    但没想到,白婳并不是一人独处,她身边还站着位纤瘦高挑的女子,两人并肩凭栏而立,一粉一青,像画中人物。

    不难想到,此女便是陈复提及的跟行之人。

    其目的不明,行迹诡秘,很可能就是方家暗中派遣来的细作,包藏祸心。

    思及此,宁玦心起戒备,眉心一拧,伸手握住剑柄,大步流星向前迈去。

    陈复跟在其后,目光略过甲板各处,首先注意到便是那个半陌生的女子。

    又见宁公子气势咄咄,已经有了动作,他心头一沉,暗道不好。

    白婳与九秋都不擅武艺,两人临海站立,哪能辨得出身后有愈发逼近的脚步声。

    于是,当白婳手腕被人从后箍住一拽,她整个人完全向后倒去,又见剑锋与她擦肩,直直刺向九秋时,她甚至来不及言阻一句。

    但下意识的反应却有,她根本没想那么多,情急时刻,竟试图徒手接刃。

    宁玦见状心惊,瞪大眼睛,立刻偏了偏力,不至于伤到白婳手心。

    好在,因为他的及时偏移,叫陈复在关键时刻来得及手提短刀,将剑锋艰难挡住。

    最后时刻,他还是心生了恻隐。

    宁玦不满,眸光沉厉扫过去。

    陈复立即收手,解释说:“我怕阿芃姑娘受伤,情急之下出手,还望公子莫怪责。”

    说这话时,他不动声色挡在了九秋身前,真正想护下谁,答案不言而喻。

    宁玦岂会因他阻止而收手,正欲再出一击,白婳却挣开他手腕牵制的力道,声急道:“公子不可伤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白婳的命令,叫他不得不从了。

    第46章 第46章后悔了吗

    白婳拦下宁玦的剑,指尖有点抖,眼见陈复挡过去,她心有余悸地伸手拉住宁玦手臂,以防他再起攻势。

    宁玦眉心一厉,抬起白婳的手腕,确认她掌心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他脸色不太好,声音斥道:“徒手来挡青影剑锋,你手不要了是吗?”

    白婳小声解释:“我知公子不会伤到我。”

    宁玦拿她没办法,不知是该气她的冲动莽撞,还是该欣慰她对自己这般信任。

    白婳偏过目光,注意到九秋躲在陈复身后战战兢兢,脸色都被恫吓得苍白,连忙对宁玦讲述当日在方伦别苑里,九秋为她拖延时间的恩情。

    闻言,宁玦没有立刻表态,神容依旧冷淡。

    这女子突然凭空出现,跟讲话本似的,先找上陈复言道要报还恩情,后又寻上白婳,身份一变,成了施恩者,莫名其妙的与他们都有了联系。

    在这南下的特殊关头,她接近得刻意,实在叫人难免生疑。

    宁玦推开陈复,站定到九秋身前,迫她直面自己,任何露怯的小动作小表情都难藏。

    四目相对,他逼视着对方的眼睛问道:“九小姐一番精彩说错,谁能作证?”

    九秋喘了口气,回视过去,平淡言道:“我与陈公子的相识过程,他自能作证为真。至于我与阿芃姑娘的渊源,的确无人能证,我当日寻死觅活缠着方伦,在外人眼里不够是争风吃醋,除我自己知晓,旁人都难窥我有援救之心。如果公子还是猜忌不放心,我不强求同行,下一渡口到了绥州,我便下船去。”

    白婳先前收其所托,安能一言不发,她在后面小心拽拽宁玦的胳膊,劝说道:“公子莫要为难九秋姑娘,当时我虽意识不清,但迷迷濛濛间确实曾隐约听到几声女子的凄声哭喊。奈何那时我头脑发昏,只当自己睡梦中生了臆想,没有联想其他,如今听闻九秋姑娘恳切言述过程,才知前因后果到底怎么回事,公子快收剑,别将人吓到。”

    宁玦:“仅凭她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白婳:“公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宁玦将其打断,转头看向陈复,问道:“你意下如何?”

    陈复回避视线,没有再看九秋,语气平静表态:“属下认为,遣九秋姑娘下一渡口离船,方为周全之举。”

    九秋欲言又止,看到陈复决绝的神色,只觉被浇下一盆冷水,显而易见,她的报恩之举成了令他左右为难的负累。

    陈复余光留意到九秋目光怏怏,恳求意切,却硬着心肠偏过头,冷漠没有回应。

    无论如何,下船能保住她的命。

    远离纷扰,自寻去处,方知天地广阔。

    白婳与九秋对视一眼,眼底满含歉意,九秋笑着对她摇摇头,模样轻松地安慰她无妨,这样的结果,其实不算太意外。

    宁玦收剑入鞘,拉着白婳离开。

    白婳一步三回头,正巧看到陈复走在后面,同样没忍住地向外张望。

    她不解,陈复究竟是想让人留下,还是不想?

    ……

    停船的渡口是绥州,过了午后便抵达。

    白婳甚至没有来得及与九秋一起吃顿饭,敬一杯酒以表感激之情,就看着她背影落寞,身背单薄行囊下船离开。

    视线随之渐远,她心里发闷,不是滋味。

    九秋无父无母,又无家可依,能去哪里呢?

    白婳自我懊恼,心想,连说情这样的小事她都做不好,高估了自己在宁玦面前的话语权,原来她的建议根本无足轻重,撼不得公子丝毫动容,怪她自不量力,将自己看得重要。

    另一边,宁玦与陈复也在暗处盯着九秋下船的身影,确认她没耍花招,彼此相视一眼,没有言语。

    船舶要停靠岸边几个时辰,临傍晚前出发,趁着这个空档,船家会做粮食淡水的补给,而船上的乘客们则可以自由活动,下船溜达溜达,打发时间。

    但最好不要离开太远,若在规定时间内赶不回来,船不等人,船票更不会退。

    第一波乘客已经乌泱泱下船去了,不少人在码头附近的摊位上买了些时令水果吃,也有走得稍微远些的,大概是嘴馋想去城中酒楼吃顿好的。

    宁玦走到白婳身边,询问她道:“跟我下船一趟吧,我有个地方想去看看,就在绥州城中,不远,顺便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们一道买回来。”

    因为九秋的事,白婳心中有情绪,不满宁玦的冷清冷性,半点不通融。

    她摇摇头,闹着小脾气说:“我昨夜没怎么睡好,身子觉得乏,哪都不想去,船身好不容易不摇摇晃晃了,我得抓紧时间补补觉。”

    陈复已经去了别处,当下桅杆附近只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

    宁玦往前凑近半步,目光睨下去,开口时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昨夜我们睡在一起,我在你身侧没见你睡得不好,反而是闭眼沉沉,安眠得十分香甜,何至于傍晚不到就想补觉?”

    白婳本就气恼着,当下还被他刻意逗弄调侃,嘴巴一抿,不高兴地抬手攥拳打过去。

    宁玦挨了两下,不痛不痒。

    他掌心包住白婳的拳头,语气更柔和一些:“船舶好不容易靠岸这么久,陪我走走吧,马上要到南闽界内,之后的渡口可不方便下船了。”

    白婳见他示弱,迟疑思考了下,到底心软,半推半就地允了。

    宁玦与陈复简单打了声招呼,没有再耽搁,带着白婳直奔绥州城中。

    路上,白婳好奇问:“公子要带我去哪,难不成公子在绥州

    有亲友在?”

    “我没亲友。”宁玦否认过后,如实告知她,“绥州是我师娘的家乡,小时候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既然路过,故地重游,便想带你一起再去看一眼。”

    原来如此。

    想到什么,白婳脱口而出问:“先前听公子说起,师父师娘逝世于京歧,那他们如今安葬在何处?”

    宁玦大概知晓白婳想问什么,回答她:“葬在京郊,但绥州有宁家后人的灵堂,师父和师娘的灵牌也在宁家宗祠里立着。”

    外嫁的女儿和外姓的女婿,在自家祠堂里留着灵牌,这种情况似乎并不多见,除非……是男方入了赘。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剑圣司徒空啊……

    入赘?

    念头刚刚冒出,白婳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想,觉得绝无可能。

    宁玦偏过眼,注意到白婳的表情变化,询问道:“在琢磨什么,这么专注?”

    白婳讪讪回神,哪敢在宁玦面前如实说明,自己是在猜想他师父到底有没有入赘。

    这多不敬啊。

    她应付说:“没……没什么,就是不明白,既然师娘已经外嫁,为何双人灵牌会留在宁家。”

    宁玦领着她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口吻自然,不带丝毫矫饰:“很简单,师父他老人家年轻时入了赘,死后灵牌自然留在女方家,怎么这都想不明白?”

    “……”

    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她根本不敢这么想啊。

    堂堂剑圣,江湖四大高手之一,威名赫赫,震耳欲聋,连她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小姐都曾听闻其名,可见影响之大,名声之远。

    这般人物,竟会是一介赘婿?

    不是她有世俗歧视,而是这两者实在不容易被联想到一处。

    宁玦看着她眼睛微微睁大的样子,觉得好笑,问:“你似乎很是意外?”

    白婳注意着措辞严谨,生怕自己无意的表达会有不敬的嫌疑。

    她小心翼翼道:“是有一些意外,剑圣他老人家真是……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这个词向来是含褒义的,白婳如此说,绝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宁玦看出她的惴惴不安,说完还忍不住瞥眼偷瞄,他无奈问道:“你担心什么,与我闲聊还这么紧绷。”

    白婳一怔,不得不佩服公子的眼力。

    轻易被他看穿,白婳窘了下,如实回复:“公子向来避讳提及过世的师父师娘,方才我无意间提了一嘴,我们便这样聊了起来,但我依旧担心,万一哪句话不小心惹到公子不快,公子会因此迁怒于我。”

    宁玦啧了声,停住脚步,双手撑臂问她道:“你倒说说看,我何时有迁怒你的时候,倒是你,别因外人冲我发脾气就好了。”

    他是指赶走九秋的事。

    对此,白婳不肯相让:“……九秋的事,公子做得确实太霸道了。”

    宁玦回应:“我是护你周全,也有错?”

    白婳:“人家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公子与陈复眼皮子底下,又能生出什么事端?何况她并非歹人,确实对我相助过,公子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她很少用这样生硬的语气跟他说话,而现在,居然只为了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不惜几番冲他疾言厉色。

    宁玦无可奈何,又不能真的冲她发火,实觉得闷气。

    他叹道:“如今我算是切身体会到,当初臧凡劝我时,是什么样的憋闷心情。”

    白婳问他:“臧公子劝说了公子什么?”

    宁玦口吻轻飘飘带过:“劝我赶你走,说你是歹人,是祸水,但我不听劝,坚持留了你。”

    说完,他探究看向白婳,想看她会有什么样的有趣反应。

    白婳早有进步,不会再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反问宁玦一句:“公子当初是坚持留人的人,如今我也是,那公子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后悔了吗?如今我又哪里做错了?”

    “伶牙俐齿。”

    宁玦没想到这丫头如今脑筋转得这样快,一连三个问题,还真的将他问住了。

    两人对视几秒钟,身边不断有行人过路穿行,不远处有人驾着驴车过来,出声吆喝着让一让,白婳留意到,率先收回目光,主动拉着宁玦躲到一旁。

    白婳哼了声,决定不与他计较了,大气言道:“既然公子回答不出,那就算……”

    她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宁玦看着她,斩钉截铁回复说:“我没做错,不后悔。”

    白婳眨巴眨巴眼,得寸进尺问:“那我呢?”

    宁玦伸手戳了戳白婳的前额,不惯着她放肆,嗓音发沉催促说:“快走吧,船舶靠岸时间有限,我们得抓紧时间往返。”

    白婳点点头,努力跟上宁玦的脚步,两人都明显脚程提速。

    宁玦又问她:“方才我讲述的事,你还有好奇吗?”

    白婳本以为刚刚的话题已经掀过去了,没想到公子会主动再提。

    从前对她讳莫如深的事,如今已经可以平常心地分享讲述,白婳不知是宁玦心态放开了,还是在他眼里,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可以互换心事。

    如果是前者,白婳是为宁玦高兴的。

    但如果是后者……她怕自己担不起公子的信任,听完只会愧疚加深。

    白婳回道:“当然是有好奇的,但若关涉私密,公子可以将其保留在心底,我会尊重。”

    宁玦说:“本就不是什么私隐事,知情者不少,多你一个知晓又如何?并且对我师父而言,入赘宁家,他不以之为耻,反而沾沾自喜。”

    白婳:“沾沾自喜?”

    宁玦解释:“我师父原是孤儿,师娘的父亲则是当时的一代剑宗,大侠宁杨。机缘巧合之下,师父拜其门下,苦学剑术,因天资过人,被宁大侠看重,继承其衣钵,还娶了宁大侠唯一的女儿。这么多年,师父早将宁大侠当作父亲敬重,与师娘成婚后,他自愿入了宁家族谱,世俗的看法他根本不在意,他只知从此,他是真正有家的人,当然心中有喜。”

    “原来如此……”白婳听得认真,思绪活跃,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那公子姓宁,也是随了师娘的姓?”

    宁玦笑了笑,语气轻松,带着幸福的意气:“是,我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如何?”

    白婳由衷:“简洁又好听。名字是师父取的,姓氏冠的是师娘的母姓,公子于他们而言,一定是格外珍贵的存在。”

    宁玦起先还是笑着的,可慢慢的,笑容不知为何淡了下去,久久没有回应这话。

    他情绪变得不高,脖颈不着痕迹地向上抬,微微有仰首的幅度。

    白婳注意到,留心去看公子的眼角,真的有些发红。

    她手心用了些力道,将他牵得更紧,轻声安慰说:“公子若是想念他们了,到了祠堂敬香时,可以多跟他们说说心里话,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会听到的。”

    宁玦回握住她,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点头应说:“好。”

    第47章 第47章心意明示

    昔年间,宁家两兄弟一个好文,一个好武,在剑术创新上颇有造诣的长子宁杨,闭关研创出孤鸿剑法的雏形,声名大噪,而次子宁松则一心痴迷画作,对舞剑弄枪没有半点兴趣。

    后来两兄弟各自成家,一个游历江湖无拘无束,一个开设画堂,广揽门生。

    如今还在绥州的宁家后人,便是宁松的后代,也就是师娘母家二叔那一脉。

    几十年过去了,画堂主人传了三代,教授的弟子过百千,其中不乏已成名的大家。

    宁玦只少时来过画堂,记忆有些模糊,于是两人一边记忆寻找,一边向当地人打听问路。

    「青樾画堂」在绥州城中名声算响,两人很快寻到。

    登门时,宁玦说明自己访亲的来意,又拿出一块玉佩奉上,交给守门的小厮,对方接过玉佩看了看,不知门道,便叫两人等候片刻,他

    进去向主人询问过。

    等待期间,白婳好奇问:“现在画堂的主人是谁啊,公子认不认识?”

    宁玦回:“是宁松之孙宁长林,按辈分来说,是师娘的侄儿,和我们是同辈人。当初我随师父师娘到绥州探亲,在青樾画堂短暂住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宁长林还没出生,我们之后也没有见过面,所以彼此是不认识的。不过有师娘的玉佩当登门信物,他们总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白婳点点头:“那是不会的。”

    两人刚刚聊完,方才守在门口的小厮去而复返,小跑回来,招呼两人进门。

    他言道:“我家公子认得那块玉佩是姑母旧物,叫我请两位进门。”

    宁玦颔首:“麻烦带路。”

    去往画堂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回廊,今日天气好,阳光足,廊道两侧挂着不少未装裱的画作,应是在刻意防潮阴干。

    白婳好奇左顾右盼,欣赏着不同画作上的起伏山峦、潺潺溪流、花蕊凝露。

    小厮瞥过余光,注意到身后的白衣公子目不斜视,毫无欣赏之意,但他身边跟行的姑娘却明显有兴趣的样子。

    便主动介绍说:“这些都是公子学生的画作,临裱前晒一晒,公子当下正在偏堂上课,请两位入画室喝一盏茶,稍等片刻,公子下课便来。”

    白婳应了声,又搭话道:“你家公子应当很年轻吧,连他的弟子都画得这么好,你家公子岂不是画技更高超。”

    听着自家主人被赞誉,小厮也觉得与有荣焉。

    他面上挂笑,热络回复,语气中自然带着一分骄傲:“我家公子三岁时便启蒙了,勤勉好学,没有一日怠惰。垂髫之年,当同龄学子还在研究横撇竖捺的基础笔法时,我家公子已经可以蘸彩挥毫,一气呵成勾勒山川轮廓了。在绥州本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公子‘画仙’的雅号。”

    话音刚落,宁玦笑出一声,但表情没多大变化。

    小厮听出这声笑不带敬意,蹙眉回头,见对方神色无异,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白婳则在想,前有「剑圣」后有「画仙」,宁家一族真是人才济济。

    对方这话是介绍给她听的,自要回复一句,不能冷场。

    白婳想了想,给面子地言道说:“不知这里有没有张挂你家公子的画作,能亲眼一睹「画仙」名品,我们也算不白来绥州一趟。”

    这话说进了对方心坎里,小厮面上笑容明显灿烂了许多。

    他得意回道:“廊下没有,但画堂里挂着两幅公子的得意之作。只有历代画堂主人的亲笔才能裱挂其中,并且必须是个人最满意之作,姑娘待会儿可以留意看一看,到时便知晓,我的话没有夸大其词,更不是自吹自擂了。”

    白婳微笑应声:“好,那我便期待一看了。”

    聊到这儿,小厮不再闲语搭话,认真在前带路。

    白婳觉得自己人情世故做得周到,正好与公子互补,不然他无意间总是容易得罪人。

    两人在后肩并肩走,光影沿着画卷边缘的罅隙泄进廊中,有风拂进来,掀起画卷一角,鼻息间隐约可闻浅淡的墨香味道。

    回廊环绕,飞檐翘角,加之眼前的一幅幅画卷,叫这宁府的画堂小院格外具有意境美。

    其中,有一副夜宴图被阳光铺洒满卷,白婳被吸引目光,正想偏移脚步过去多看两眼,腰间突然被人一拦,脚步随之被阻。

    还未来得及反应,后颈又被用虎口掐住,她眨眼向前看去,只见前方压过来一片阴影。

    是公子突然停步凑近,睨眼盯着她,眸光不太友好。

    白婳心惊,又茫然。

    顾及旁人还在,被白婳抬手一推,眼神一嗔,宁玦没有继续做挡路石,松手将人放过。

    但短瞬的靠近,还是叫白婳心有余悸地心跳加速,腰肢发软。

    她瞪了宁玦一眼,眼神质问他为何吓人。

    宁玦压低声音,语气含带意味说:“有什么好看的,看我舞剑时没见你这么认真。”

    白婳同样小声回:“公子都多久没在我面前舞过剑了,上一次什么时候,我都要忘了,你倒是记得深刻,还知道我当时有多认真。”

    宁玦:“那你想看吗?”

    白婳:“想。”

    两人刻意同样放缓了步速,小厮走在前,慢慢与两人拉出几步距离。

    宁玦看向白婳,口吻随意说:“寻常剑式随你何时想看,我何时都能配合。”

    白婳瘪瘪嘴回:“可我想看孤鸿剑式。”

    宁玦含笑,看她一眼,心想,现在她在自己面前真是少了顾忌,半点都不藏着掖着了。

    但她显然还缺份胆量。

    宁玦故意言道:“也不是不行,但师命在身,前提是什么你知道。”

    前提是,嫁给他。

    两人要经历同床同寝的亲热,待她真正成为他的枕边人后,才有资格去看他隐秘不外示人的孤鸿剑招。

    白婳垂目,没敢应这话。

    宁玦见她依旧退缩,没有放过她,追问道:“所以,也不是真心想看,是不是?”

    白婳嘴唇抿得紧,面对公子相逼,她心头惴惴,一时竟回答不出一个字。

    她当然是真心想看,并且急迫想看,此事关乎兄长的安危,她急需拿到剑招交予表兄,以解当前困境。

    可若是只有付出献身的代价才能得到剑招,她一是过不了自己那关,二是不愿以嫁娶为谋算,再一次欺瞒公子,骗他伤心。

    他对她的好,她全部记在心里,哪能一直心安理得地以怨报德?

    她不是无心之人。

    眼见廊庑马上要走到头了,白婳定定神,认真回复宁玦道:“我愚钝,没有练武的天赋,公子的剑式还是留给命定的有缘之人看吧。”

    说完婉拒的话,她已经认定自己是不可能完成任务了。

    待陪完公子最后一程,她会自觉离开。

    宁玦面无表情,轻喃重复着她的话:“命定有缘之人……”

    而白婳逃避一般,在说完方才那番话后,便立刻迈开步子加速向前,自然没有听到宁玦后面又道:“不能是你吗?”

    命定的有缘之人,不能是你吗?

    没人给他答案。

    ……

    将两人引领到宁家画堂后,小厮退下去,没一会儿,有仆婢进门给两人奉茶。

    画堂里挂展的画作不少,方才在路上听小厮介绍过,只有历代画堂主人的满意画作才会裱挂在此,充当门面招牌。

    白婳与宁玦各看各的。

    因方才那几句言语交流,此刻两人之间流动的氛围稍有尴尬。

    尤其白婳,刻意相避。

    宁玦见状,主动坐到座位上品茶,刻意与她隔开距离,叫她能够独处自在点。

    白婳侧了侧首,自然察觉,但没说什么,只佯作不觉地继续看画。

    她顺着进门左手边的墙壁开始看,画幅有大有小,种类丰富。

    有挥毫泼墨的浅绛山水,留白之处,墨韵天成;也有工笔细致的花鸟图,翎毛走兽生动,线条勾勒,细腻流畅。

    走到壁角,意外看到两幅纵长的宗教罗汉图,罗汉坐禅冥想,眼神外透着悲悯与祥和。

    白婳不由赞同起方才看门人说的话,「青樾画堂」历代堂主的水平,确实高超,名不虚传。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白婳回头,见是宁玦将茶盏重重放下,杯托与杯盖相撞,碰出脆响。

    他目光定在一处,旋即起身,自顾自朝右边墙壁走近,最后脚步停在一幅上巳修禊图前。

    公子明明对画作不感兴趣,为何只对这一幅特别?

    白婳好奇,也关心,走过去主动询问:“公子在看什么?”

    宁玦目光不移,盯着那画上临溪濯足的三个少男少女,伸手指了指,迟疑言道:“这上面画的,是我师父师娘。”

    白婳诧异看过去。

    那画上人物确实勾勒得清晰,一对少男少女边濯足边对视嬉闹,两人身后,坐着另一个青衫少年,正抻脖偏头,好像是

    想探看友伴们在闹什么这么开心。

    可是虽然清晰,但面部特征不够,似乎并不能通过这么简单的着墨认出身份。

    白婳问:“公子是如何辨认出的?”

    宁玦伸手,指给白婳看一处细节。

    画上那对正嬉闹的少男少女,男子身旁放着一把剑,吞口处隐约有一个月亮的图案,而那女子身后也露着一个剑头,柄口附近有个禽鸟形状的印记。

    “当初剑宗向师父传授孤鸿剑式时,同时还传下两把宝剑,一把叫孤月,一把叫鸿雁,剑柄上各自依名有专属刻印,我注意到剑身细节,方才确认……”

    若是如此,倒说得通。

    白婳又问:“公子先前没见过这幅画吗?”

    宁玦摇头:“没有印象。”

    白婳看着画中的第三人,不免好奇。

    她伸手指了指,问:“这位前辈是谁,公子识得吗?”

    画面中的第三人其实也有鲜明的特征,他掀开袖口,露出手臂,臂上有三点相连的痣,很特别,也很惹眼。

    至于身份……

    宁玦认真想了想,猜测道:“从前我偶尔听说过,我师父曾有个师兄,因为观念不合,离开师门自行闯荡了,很多年都没有音信,大概,此人就是师父的师兄吧。”

    两人正说到这儿,「青樾画堂」的堂主宁长林终于姗姗来迟。

    他一身淡绿色衣衫,眉目儒俊,气质翩翩,进门后见面行礼,对两人招待周全。

    “刚才见到姑母的家传玉佩,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不知公子与姑娘是何人,怎么会有姑母的旧物?”

    宁玦等了那么久才见到人,显然有些不耐烦。

    他免了多余寒暄,直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是宁玦,路过绥州,想为师父师娘上一炷香。”

    闻言,宁长林面露惊喜,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宁玦,激动说:“原来你就是姑母与姑父的徒弟,我先前知闻过你「小剑圣」的名号,一直想与你相识呢。”

    白婳在旁一愣,也是第一次听说,公子还有这样的江湖名号。

    不过再霸气的名号,前面缀一个小字,也消损了威慑力。

    宁玦看了白婳一眼,收眸,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名号。

    他口吻冷淡道:“我们行程紧,待会儿还要赶时间回渡口,还请堂主领路,带我们去祠堂上柱香。”

    听宁玦这样说,宁长林原本打算招待宴请的话语只得生生憋住了。

    既如此,也不好强行留客。

    他面露遗憾,愿意配合领路。

    在出发前,宁玦指着一幅画,向他问了一句:“这画上的第三个人物,堂主可认识?”

    宁长林目光移过去,仔细看了看,回道:“这是我祖父留下的画,你指的,应是你师公首徒,也是你师父的师兄。听说此人是因为想走官途,与你师公远庙堂的想法相悖,于是两人起了冲突,此后,此人便离开师门了。我是听我祖父偶尔聊到过,但知晓得并不详细。”

    宁玦:“所以,他后来去做官了吗?宁公子可知他的名字?”

    宁长林见宁玦如此好奇,给面子地认真回想一番,而后道:“此人应唤窦为,至于后面做没做官,我便不清楚了。”

    宁玦大致了解,没有继续探问。

    时间上确实不容耽搁,三人出发前往宁家祠堂。

    宁长林将两人领进祠堂后,便自觉回避了。

    宁玦目光寻到师父师娘的牌位,敛起衣袍,跪在蒲团上,手中敬香。

    白婳在旁干站着特别不好意思,想了想,也从旁边拿来一个蒲团,放在公子身边,扑通一声跟着跪了下去。

    宁玦意外侧目,看她一眼。

    白婳脸红,没转头回视。

    宁玦道:“你不用跪。”

    白婳由衷:“我也想敬一敬前辈们,好请求两位前辈保佑公子南下顺遂,逢凶化吉。”

    宁玦挑了下眉,说道:“那多谢你?”

    白婳赶紧摇头,伸手举香道:“不用见外。”

    宁玦唇角勾起,忽的面朝灵牌,加大音量道:“师父师娘,你们在天有灵若是听到了,便叫她如愿吧,她与我不见外,便把她所求,当成我所请。”

    白婳在旁提醒他:“公子你好好说。”

    宁玦:“这就是好好说。”

    白婳抿唇安静下来,宁玦将香敬上,磕了三个头。

    似乎很多话,都在不言中,他每一次叩首,眼底都情绪汹涌,只白婳看清的,便有想念、不舍、沮丧、以及不甘,与……复仇?

    最后那一瞬的眸光锋锐,白婳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那眼神,就是明显含着要复仇的戾意。

    是……为剑圣之死吧。

    白婳眼睁睁看着他躬下背脊,一时动容,觉得公子身上一定压覆着累累重担。

    她心疼,想为他分担一部分痛苦。

    可事实却是,她的来路便注定了,她无法成为公子的分担者,反而是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秤砣。

    帮不了……

    她帮不了。

    ……

    从画堂离开,返回码头的路上,宁玦明显情绪不高。

    白婳紧跟在他身边,自然敏锐察觉,公子心情低沉,较平时,话也少了很多。

    她不愿公子一个人艰难消化那些不良情绪。

    于是提裙向前迈开一步,挡在宁玦身前,阻住他脚步,神情认真道:“公子,你要不要吃糖葫芦,我去那边给你买回来吧?”

    宁玦顿住步,困惑回神:“什么?”

    白婳伸手指向斜后方,笑盈盈道:“公子不是爱吃嘛,我去给公子买一串。”

    看着她眸底水潺潺的一片温柔,宁玦没有拒绝。

    他轻轻点了下头,说:“好。”

    白婳笑了笑,伸出手,动作熟稔地从宁玦腰前解下钱袋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这个动作她常做,自然而然,早没有之前那样放不开。

    但宁玦始终无法适应如常,就算再多次,也无法忽略她指尖蹭在腰间敏感位置时,产生的酥酥痒痒的异感,那麻栗的感觉直传头皮,他偏过眸,咬牙忍下,装作从容。

    白婳小跑着走远了。

    宁玦视线跟随,保证她的身影始终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

    而后,看着白婳踮起脚尖,仔细挑选糖葫芦的可爱情状,他眸底清冷的孤感慢慢消散,而后弥漫升温。

    眼里翻涌的仇恨不在,此刻,他眼前心间,都被白婳完全地占据了。

    白婳很快选好两串,向小贩询问价格,之后打开钱袋付过钱,接过糖葫芦一手一串。

    宁玦不由浅浅弯了下唇角。

    看她脚步轻快地朝自己奔来,明媚的笑脸越来越清晰。

    一瞬间的恍惚,宁玦想到当初下定决心放她离开时,她去而复返,同样是拿着糖葫芦回来找他的。

    就是那一次,他决定不再松手。

    白婳在他面前站定,气喘吁吁,手里稳稳举着糖葫芦,想要递给他。

    宁玦伸手,却不是为了握住糖葫芦的竹签。

    他轻力搭她腰上,猛地收臂一搂。

    白婳身形不稳,猝不及防趔趄了下,宁玦趁势欺身,低首实实吻住了她。

    既然想要,便不掩藏。

    他将心意明示给她。

    第48章 第48章用心良苦

    白婳脑袋嗡了下,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沸腾。

    唇上吃痛,但相比痛感,好似无数蚁虫钻爬般的麻痒,更先一步占据大脑。

    她下意识伸手推拒,但掌心无力,腰肢更软,根本挣不脱。

    情急之下,她鼓足勇气,唇齿张开反咬过去一口。

    宁玦嘶了声,没有放人,反而趁她唇齿微启的瞬间,往前压覆,侵占更深,纵横扫荡,将她的呼吸全部吞下。

    白婳生急,脸颊连带脖子全部浮起异晕,她肤底本就白皙,哪怕只显丝毫红晕都格外招眼,遑论当街被强吻,刺激太大,她耳尖红得要滴血,整个身子更如马上被蒸熟的虾子。

    宁玦将她的反应全部看

    在眼里,眸底晦意加深,明知举动莽撞,依旧不舍分离。

    白婳受他欺负,手里艰难拿握的两串糖葫芦摇摇欲坠,她身子稳不住,很怕指尖再抖,不小心将糖葫芦掉到地上去。

    她紧紧攥着竹签,颤颤巍巍,从未受过这般对待,想恼又想哭。

    宁玦瞥过一眼,看她双颊红彤彤,比包裹一层糖衣的山楂果还要更诱人许多。

    他爱吃山楂,也爱她。

    这一吻,最终还是结束在宁玦尽兴之后。

    宁玦吃尽,欲罢不能地将人放开,眸底余温隽隽,盯着白婳,眼里不加掩饰地带着轻佻餍足之意。

    面对这种饿狼扑食的目光,白婳心有余悸。

    哪怕作为受欺者,当下都不敢挺直腰板与之对视,更不要说质问追责。

    两人站在街边位置,不是过路的地方,可即便如此,大白日的凑到一起卿卿我我,也难免被行人瞄瞥到两眼风月余韵。

    方才周围倒是没有人经过,但白婳还是怨他放肆不知礼,她眼睛瞪得圆圆,眼尾挂红,委屈又生恼,彼此面对面相视,她刻意后退一步作防备状,不许宁玦往前靠近。

    “公子是无酒也吃醉了嘛,竟做这荒唐事……”

    她不敢大声控诉,嗡嗡言道,又羞又气。

    宁玦抬手碰了下鼻尖,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他情不自禁行了冲动事,当下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后悔做吗?

    自然没有,那就是他当时忍不住想做的事,更恨不得再久一点,彼此麻木才好。

    他向来不以常礼自束,但白婳出身高门,自恃大家闺秀的矜礼,他做了强迫人的事,该遭怨,也该挨罚。

    宁玦面对着她开口:“我知你想安慰我,才为我去买糖葫芦,我只是想表达,相比吃食上的安慰,你亲亲我,要管用得多。”

    白婳诧异瞠目,不解他为何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来。

    以至羞意更甚,眼睛委屈得更红。

    宁玦本意是想将人哄好,没想到一句话出口,反而惹她不悦。

    他想了想,带点讨好意味,朝她伸过手,示意接过那两串糖葫芦:“我拿着吧。”

    白婳不松手,偏过头,故意与他作对道:“这两串,一串我吃,一串给陈复,没有你的份。”

    宁玦伸手接了个空,讪讪收回,无奈反问她:“没有我的份?请问你是拿谁的钱袋子去买的?”

    白婳回:“用我的例银抵。”

    宁玦笑道:“都已经抵到明后年了,还继续抵?不如你直接签长契卖给我来抵账。”

    这话有歧义,白婳羞愤要打他。

    宁玦趁势从她手里抢过一串糖葫芦,先下手为强,咬下一颗,酸甜可口。

    “甜。”

    他咀嚼两下,盯着白婳被磨红的唇瓣,意味深深开口。

    白婳耳根红透,方才余韵还未完全消散,眼下又重新覆上一层。

    这样的公子,她实在应对不了。

    见她后退一步,避着与他面对面近距接触交流,宁玦脚步直逼过去,凑近保证道:“抱歉,下次绝对不会再这样,一定会先经过你同意再亲,好不好?”

    再亲?

    白婳见他眼神不带玩味,竟是真心在说这话,一时慌乱更甚,唇角更觉出一阵痒意。

    她提醒自己清醒,更试图叫他清醒:“我是公子的女婢,公子与我,是清清白白的主仆关系,自从离开岘阳山后,我们便一直如此对外宣称,我不想叫公子担上不好的名声。”

    “谁想与你清清白白?”宁玦口吻衔着不在意的语调,音质清冽好听,可偏偏说出的内容又叫白婳头疼不已,“你说说看,我何时拿你当女婢对待过,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

    她是好心劝说,结果反过来被他责问。

    白婳叹口气,语重心长又道:“公子待我好,我都知道,可我是注定要离开的人……我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岘阳山上,我也有自己的家人要团圆。再者,公子身肩重担,尚有未完成的使命,也一定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被羁绊住脚步的。”

    她看似通透地一番剖析,将两人清楚地划分了界限。

    闻言,宁玦久久没有言语。

    他将她所说的,想要与家人团圆的话,误会成是她期盼回到荣临晏的身边。

    如此,他怎么听得顺耳?

    见他一直不开口,白婳不想僵持下去,唤他一声:“公子?”

    宁玦睨下目光,盯着她问:“离开我,你要去哪?”

    白婳连忙解释:“那,那只是一种假设。”

    不能再被套话了,白婳意识到危险,及时止口,避重就轻。

    宁玦不再逼迫,叹口气,温柔与她说:“一路上的风景有很多,你想去哪里看都可以,甚至短暂停留也无所谓,我只在乎你最后的目的地在何处。所以眼下,不管你走弯路也好,还是暂时与我背道而驰也罢,我都可以接受,因为我认定,你最后的目的地一定是我身边,你只会属于我。”

    这番话,带给白婳的震惊不小。

    她怔然与宁玦对视。

    初印象里,他那么陌生不可近,神秘剑客,冷俊冰霜,一袭白衣不染尘,好似不可触碰的高岭之花。

    当初,她怎么会想到,更不敢想,有一天竟能从这位冷冰冰的剑客眼底,罕见窥到一丝温柔的情意。

    白婳心惊之余,后知后觉感受到,公子对她似乎并不是一时兴起地逗弄。

    可她怎敢接受……

    倘若公子得知一切真相,知悉她刻意的接近,一定会恼她厌她,弃她于不顾。

    两人注定殊途,根本不会有相同的目的地重逢。

    ……

    回到渡口,陈复站在码头,遥遥看到两人,连忙疾步迎上去。

    他松口气道:“船家说要提前开船,我还怕你们赶不回来。”

    宁玦向后看了两眼,见行人匆匆,问道:“为何会提前?”

    陈复错过身,示意他们看岸边刚刚停泊的那艘商船,解释道:“你们还不知道,这艘商船满载珠宝,行至燊峡海域后遭遇海盗抢劫,船员有伤有死,货品被劫了多半,船上乘客魂都吓没了。听说有海盗作乱,船家便想趁着天明赶紧过了那片危险海域,以保证全船人及货物的完全。”

    宁玦思吟回:“燊峡海域一直有海盗作乱,官家清剿多次,怎么清都清不灭。”

    陈复:“先前我们与南域交易茶饼,也曾与这波海盗正面交过手,那次险些遭了埋伏。”

    说完,陈复看向白婳,担忧她闻听这些会生恐慌。

    然而白婳目光落空,思绪外散,显然正走着神,没有在听两人的对话。

    宁玦也打量过去。

    察觉到两道目光聚凝在自己身上,白婳回神,讪讪垂目。

    宁玦道:“别担心,海盗虽猖狂,但也不至于一天之内打劫两趟,再者说,就算他们敢来惹事,有我在,谁有天大的本事能伤你?”

    白婳点点头,应言说好。

    陈复与公子都以为她是在为海盗打劫一事而担忧伤神,其实不然,此刻她的思绪完全不受控地被街边的那个吻占据。

    唇齿研磨,气息灼热,纠缠不清……

    光是回想,呼吸都不由变急促。

    甚至方才,公子倾身过来开口安抚她的那瞬间,她都误以为他会再次吻上来。

    刹那间的本能反应,她不是退避,而是想要闭上眼。

    真是疯了。

    ……

    三人前后上船。

    白婳心事重重,上船后先行回了客舱,急需独处的时间来自我平复,克制心跳慌慌。

    宁玦与陈复则留在甲板上,避着其他过路人,站在船侧一处无人的围栏前交谈。

    “下一趟到南

    域虢城的商船,会比我们晚多久?“宁玦问。

    陈复对邺城到虢城的海运路线很是熟悉,先前他跟着家主做拉运茶叶的生意时,这趟线,他前前后后走过不下五十趟。

    于是都不用思考,立刻回复说:“两天后就有一趟,若是再晚,便是五天后。”

    话音落下,船舶启动,白帆扬起,他们离岸边码头越来越远。

    睨目视下,能看到下面站着不少送别之人,高高扬手,泪眼婆娑,不舍亲友。

    宁玦收眸,低声言道:“希望你没有看错人,若九秋不是方家派来的细作,安排她潜伏在后面的商船里做我们的暗线,能免我们不少后顾之忧。这个主意,你出得好。”

    陈复不敢居功,想了想,提议开口:“我见阿芃姑娘对此事格外上心,又对公子不通融的做法不满生恼,姑娘不知公子思虑周全,另有安排,所以才会对生这样的误会,公子不如把我们的计划如实告知,这样岂不是不得罪姑娘。”

    宁玦表态:“这些麻烦事,最好不叫她知晓。这一路,她只管轻轻松松跟着我们游山玩水,至于其他复杂的事,你与我思量便好。”

    陈复知悉公子的用心良苦,应声回道:“是,在下明白。”

    第49章 第49章外泄春光

    为安全通过燊峡海域,不给海盗们杀回马枪的机会,船舶全速行进。

    幸运的是,整个航程有超一半的时间是顺风的,按这个速度,船舶预计能提前半天到达虢城。

    经过先前那一吻,白婳与宁玦再单独相处时没有往常那般自然,最明显的不同表现是,前几天在船上用餐时,宁玦会带着白婳单独吃,陈复有眼力见,从不横插打扰。

    然而如今再到用餐时间,白婳不再与宁玦单独行动,而是会敲敲陈复的门,叫上他一起。

    宁玦看在眼里,没法对白婳说什么,却越看陈复越觉得不顺眼。

    船上吃食简单,一成不变的还是粗粮饼、咸鱼干,早都吃腻。几人行囊里自备的吃食也都过了新鲜劲,在渡口休整时,白婳与宁玦去了画堂,时间匆赶,来不及采买什么,而陈复留下看守,竟也不知变通地去储备一些有滋有味的新鲜食物。

    白婳打听问:“你们商队下海贸易,航海多日,会不会提前储备很多食物携带着?”

    陈复回答:“轻便为主,最多就是带壶酒,我们上船后会跟着船员一起吃,像粗粮饼、咸菜干的经典组合是最解饱的。”

    白婳迟疑了下,询问:“不会腻吗?”

    陈复摇摇头,诚恳回:“有的吃就不错了,海运辛苦,常会迷途,若在海上漂泊的时间久一些,这些食物是能救命的,何况我们商队里都是些糙男人,在吃喝上不讲究。”

    说完,意识到什么,陈复看向白婳问道:“阿芃姑娘是不是吃不惯这些?”

    白婳不想显得多事,回道:“不会,我没要求,能果腹就好。”

    陈复心眼实,别人怎么说他便如何信了。

    两人刚刚结束对话,宁玦倏忽起身,离开座位,与斜后方的一桌乘客简单交流了几句。

    随后,他拿出钱袋掏出不少银子,与对方交换来一盘咸香腌制的鹌鹑蛋。

    宁玦拿回来,放到桌上,离白婳最近。

    “吃吧,这个有点滋味。离开渡口一天多了,与其换些剩饭剩菜,不如腌制品实在。”

    白婳抬眼看他,眼神没来得及交流,又立刻垂下去。

    她没拂好意,闷声回:“多谢公子。”

    话虽如此,却没动筷子。

    陈复在旁吃饼,眼见气氛不太对劲……

    有些怪,可具体怪在哪里又言道不清。

    他张嘴咬下一口干硬的饼皮,用力咀嚼,同时目光逡巡于两人之间,暗自观察着。

    阿芃姑娘面色如常,吃饼吃得很安静,只是胃口似乎不佳,双手捧着一张饼咬了半天,愣是连饼皮的三分之一都没吃完。

    至于那盘咸香的鹌鹑蛋,她一个没动。

    或许是不合口味?

    陈复目光盯过去,忍不住想夹一个尝尝,可想了想,到底作罢。

    一个大男人,嘴馋什么?

    余光再瞥向宁公子,见他神容无异,也没什么外露的不良情绪。

    陈复不由琢磨着,难道是因为忌惮海盗猖狂袭扰,宁公子与阿芃姑娘已经忧心到食不知味的程度了?

    再看自己手里的一张饼已经吃得所剩不多,甚至刚刚还惦记上那盘鹌鹑蛋。

    陈复立刻自我反省,不该那么心大,也应多为行程愁虑一二。

    ……

    宁玦不想与白婳继续僵下去。

    可她回避的反应太明显,每当他想靠近或者想与她单独聊些什么,她都不自然表现出排斥的本能。

    宁玦心里不舒服,又倍感无能为力的颓然。

    原本他自负以为,只要他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如今还不是碰了壁?

    话还是不能说太满。

    他没与姑娘接触过,缺乏实践经验,更不知一些细微的小表情代表什么深意,还是压根什么意思都没有。

    捉摸不透,宁玦很是头疼。

    他这时倒是想到了九秋,突然觉得,若有其他的女子同行确实不完全是坏事。

    就如此刻,他急需另找位姑娘请教一番。

    没人指导,宁玦想不到好主意,只知盼着老天爷再降下一场狂风骤雨,那是白婳最需要他的时候,也是两人相处时心贴心距离最近的时候。

    可是先前几次航海行程里,他们都多遇风雨,然而在宁玦最需要一场暴雨的时候,却是一连几天的晴空万里。

    直至进入南域,到达虢城港口,这场及时雨都没叫宁玦盼到。

    甚至最后那三天,他连白婳客舱房间的门都打开过。

    而期间两人唯一交流的一次便是昨日中午,当时船行不稳,摇摇晃晃,白婳胃口不舒服,又咬不动干饼,没吃几口饭,蔫蔫无力。

    宁玦便跟船员借了锅,又费力在船上询问了一圈,终于高价买到一把米。

    他为白婳熬了一锅粥,小火煨香,再将咸香的鹌鹑蛋一颗颗剥开,放进锅里也闷一闷,最后盛出来,米香浓郁,表面光滑的鹌鹑蛋莹莹泛光,叫人光看着就有食欲。

    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粥,他去到白婳客舱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白婳半响打开,两人四目相对。

    宁玦没有迈步进去,站在门外,伸手把粥碗递过去,言道:“如果连这点心意都不领,之后我们还如何同行?”

    白婳错开眼睛,幽幽开口:“公子何必为我去费这个心力?”

    宁玦道:“没胃口也要努力多吃些,不然要在海上待一天一夜,身体恐怕受不了。”

    在白婳看来,这便是她带来的麻烦。

    若没有她,公子也不会到处要锅要米,为她拆分精力。

    白婳小声喃喃:“或许我原本就该留在邺城等公子的。”

    宁玦:“不管留在哪,都不能饿着,快吃吧。”

    他伸手姿势保持不变,只是随着话音,又再次往前递了递。

    白婳轻轻喟了口气,没办法,只得接过来。

    那一碗粥,她最后全部喝光了,不知是否是因吃干饼太久的缘故,此刻喝下这么一碗,胃口暖暖,味蕾满足,她只觉不会再有一碗粥的味道,能比得过眼下的米香蛋鲜。

    但她的高度评价,只默默藏在了心里。

    宁玦不知晓,离开时稍显落寞。

    自此,直至下船,两人都没再碰面交流过,甚至连用餐时间都无意间错开。

    至于锅里剩余的底中,还有两三颗蛋,陈复不愿浪费,得到宁公子许可后,刮蹭干净,收好尾,半粒米也没剩。

    所以,陈复的高度评价还是叫宁玦收到了。

    不太重要,但……聊胜于无吧。

    ……

    几人此番南下的目的,是为见到名号响亮的「伞仙」江慎儿。

    但自从江慎儿被南闽小皇帝提拔,成了网罗天下情报的天玑阁阁主后,她便与江湖人士陆续断了往来,更端起身份,不再随意应邀比试。

    他们初来乍到,总不能堂而皇之地直接堵到天机阁的门口,如此,能不能见到江慎儿本人不一定,但定会引得天玑阁的防备。

    这种打草惊蛇的做法为下下策。

    宁玦与陈复决定从长计议,首先要等到三日后,等九秋坐下一趟商船到达虢城,他们要先确认身后有没有方家的尾巴。

    由陈复引路,三人入城后暂时歇息在段刈名下的一间茶铺里,身份是茶铺老板的堂亲,

    南下是为走亲访友。

    有了身份上的遮掩,之后行事会更妥善许多。

    南闽国没有冬天,全年气温都湿热洇潮,白婳在船上臭了几天,因争不过其他乘客,一直没能痛快洗上澡,如今离了岸,下了船,总算能痛快泡次澡。

    但没想到,茶铺老板与陈复对错信息,误将白婳与宁玦当成了一对。

    所以在安置房间时,茶铺老板顺手给两人安排了一个浴室共享的套间。

    套间里,两个卧房互不影响,但浴室夹在两间卧房中间,左右相通。

    相当于左墙一扇门,右墙一扇门,无论从哪边推开,都能进来。

    白婳背后湿黏黏的,一刻也等不了。

    她先在卧房里脱了外衫,走进浴室后又将小衣亵裤褪下,浑身光溜溜的,白得晃目。

    注意到衣架后放置着一面能够看清全身的大铜镜,她走过去,羞着看了两眼,又赶紧偏目。

    眼下是燕国的冬日,就算南闽虢城暖和,此刻一丝。不挂也难免感觉到一丝凉意。

    白婳缩着肩头,打了个颤,伸手撑在木桶边缘,准备撑力迈进浴桶里。

    她的臀正对着右墙,墙面上除了挂着一张长长的白帘外,什么摆设都没有。

    白婳右腿迈进桶中,没有着急立刻去迈另一条腿,而是先用小腿肚试试温。

    有点烫,但适应过后应当会泡得很舒服。

    白婳眉心舒展开,正准备撑力提臀,身后突然传来‘嘎吱’一声类似木门被推开的声响。

    她卧房已经落了闩啊,这里怎么会有推门声?

    白婳晃了下神,困惑回头,竟看到身后的白帘竟被人掀起一角,那帘子下面还露出一角黑靴,显然是有个男人。

    她顿时心惊肉跳,喊叫出声,抬起的腿卡在木桶边沿,不知该要迈进还是放落,更不知道要如何挡身遮体。

    可一丝/不挂,要如何遮?

    宁玦推门前当然不知浴室里有人。

    他与白婳想的一样,都以为这间浴室只能从自己的卧房进入。

    于是白帘掀起,目光对上。

    一个惊慌失措,捂脸捂胸,一个诧异茫然,被眼前春光晃了神。

    宁玦眸底发晦,迟了一步,背过身去,呼吸变急促。

    白婳单腿难以站稳,脚下一滑,摔进浴桶里,发出闷闷的噗通声,同时也有吃痛哼叫。

    宁玦怕她摔得重,当下顾不得君子,几步上前扑在桶壁边缘,着急察看她的状况安危。

    白婳发丝全湿,光洁的面庞露出来,仿若出水芙蓉,鲜艳欲滴。

    浴桶里,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宁玦目光沉睨下去,确认白婳无磕碰大碍,同时也确认,深谷沟壑,只泛起涟漪不够,白团红晕,更若起伏波涛。

    他不自觉地,喉结上下滚了滚。

    第50章 第50章对你觊觎

    “伤没伤到?”

    宁玦声音微哑,口吻关切,眼见白婳双手环胸将自己身前护住,他自觉错目,不动声色调节呼吸节奏。

    白婳心有余悸,脸色都被吓得发白。

    她蹲身屈膝,将自己藏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发着颤音问:“公子为何突然闯进……”

    宁玦伸手指向背后的门帘,解释说:“那扇门连着我的房间,我以为这间浴室只有我能进,没想到它通连着两间房,更没想到你正在里面准备沐浴。”

    白婳脑袋抬了抬,匆匆往门帘方向瞥了眼,又重新蹲下身。

    她蹙眉说:“我确实看到那边有道白帘,以为只是做装饰用途,不成想后面会有一扇门。”

    宁玦此刻不想管什么门不门帘的事,当下着急确认白婳的伤情。

    他问:“有没有磕碰到哪,是不是崴伤脚了?”

    白婳迟疑一瞬,冲宁玦摇了摇头。

    宁玦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化,心里有数。

    他转身走开两步,从后面的衣架上拿来一块干棉布,张开抻长,足够裹身。

    重新走到木桶边缘,他双手将棉巾铺张抬起,挡住自己视线,开口道:“能站起来吗?放心,我看不到,先抱你出来看看扭伤情况,这个耽误不得。”

    白婳心虚偏过眼,诧异公子竟如此轻易便看穿了她的心事。

    脚踝隐隐生痛,但她依旧迟疑未应。

    先前两人互相冷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将关系降至冰点,结果现在因为她意外受伤,两人便要重新归好,破冰回温?如此,先前她所做的努力不是通通白费了。

    思及此,白婳坚持道:“我没事,请公子先出去,我一个人可以的。”

    宁玦并不退避,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沉肃道:“受伤的事岂能儿戏,你若再不动,我便直接动手捞人。”

    “……”

    白婳怕了他,担心他会真的言出必行,此刻她光着身子,哪能继续犟下去?

    于是不得不配合同从。

    白婳伸手借着宁玦搀扶的力,勉勉强强地主动站起,左边脚踝很痛,她咬牙稳住身子。

    宁玦侧首,偏过眼睛,张开双臂用棉巾将她完全包裹住。

    从上到下,只露出圆圆脑袋以及白皙如脂玉的脚趾。

    主意到她左脚不敢用力踏实,宁玦多看两眼,问道:“左脚疼?能不能忍?”

    白婳如实道:“用力踩会疼,但虚点地没事,好像有点扭到了。”

    “都这样了,还逞强?”宁玦面无表情,不满言道一句,很有威慑力。

    白婳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委屈样。

    宁玦没脾气,又叹口气,软下语气问她:“先抱你过去上药?”

    当下已经被他裹成蝉蛹了,不能自己再一颠一颠单脚蹦过去吧?

    白婳看清状况,只好依顺地点点头。

    得了她的同意,宁玦不再犹豫,结实的双臂朝前一伸,将人轻松打捞横抱起来。

    白婳顺着他的力道踮起脚,身子紧接悬空。

    她脸颊朝向他胸膛方向,膝盖微曲,方便他用力。

    宁玦没询问,抱着她直接左拐去了他的那间房。

    眼见方向不对,白婳赶紧出声:“公子……”

    宁玦解释:“我行囊里装着能治跌打的药膏,先帮你敷一敷,这么晚了,若是折腾着找来大夫反而叫你睡不好,不如我帮你。”

    白婳知晓公子那里有很多药,有各种疗伤的良药,也有很多要命的毒药,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收集品。

    先前在闽商那里,公子慧眼识珠,曾轻易在一溜假货里辨出一瓶真药。

    白婳确实不愿这么晚了还多事地折腾茶铺老板一家,想了想,决定照公子说的做。

    她客套感谢:“那有劳公子了。”

    宁玦哂笑,目光向下开口:“你听话就好。”

    这话有点暧昧。

    白婳脸颊不自觉晕起赭红,察觉自己心跳有了慌乱的趋势,她赶紧闷头,不再言语了。

    宁玦将人小心抱到床上,护着她的头,慢慢放躺,而后周到将白婳裹身的棉巾松了松,好叫她不至于呼吸憋闷。

    做完这些,他去一旁翻找行囊,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个蓝色药瓶。

    打开嗅了嗅,确认是治疗扭伤生淤的药膏。

    宁玦重新走到床沿边,说:“现在敷上,好好按摩推开,估计明日就能消肿止痛了。”

    白婳伸手朝他讨药,言道:“我自己来敷就好。”

    宁玦收回,不给:“你浑身缠束着,怎么自己来?”

    白婳想了想,看向他试探说:“能不能麻烦公子帮我去隔壁房间拿一套干净的衣裙来,我换好衣服后就可以自己来了。”

    宁玦语气随意:“不能。”

    白婳眼眶发红看向他:“……公子。”

    宁玦收敛混不吝的态度,耐心与她解释说:“又脱又穿的,要再耽误多长时间?若是错过了最好的涂药时机,就算涂上也好不了那么快,再说,你脚伤不方便,怎么自己穿衣,难道还要我留下帮忙?”

    白婳觉得自己又被他调戏,可一时也想不出可以有效回怼的话来。

    嘴上忙着否认:“当然不是。”

    宁玦毫不留情道:“要么我现在抓紧时间给你上药,要么你现在下床一瘸一拐,单脚蹦回你自己房间找衣服穿。”

    “……”

    被他这么一激,就算再没有脾气也咽不下这口气。

    白婳眼睛一瞪,作势就要撑身起来,可被棉巾束缚着,起身着实艰难。

    宁玦看她这样子,横臂一挡。

    方才努力半天才撑起来,眼下被他一下就压回去了。

    白婳:“公子放开,我就要一瘸一拐回房间找衣服穿。”

    宁玦伸手往她脑袋上揉了下,扶她半坐起来,而后不言语,只在她身前近距蹲下去。

    他盯着她看。

    眼见白婳从怒气冲冲,气势汹汹,转变成害羞错目,眼神也

    “别闹了,我给你上药,早点结束你好休息,行不行?”

    白婳不说话,也没再躲他。

    宁玦当她是默认,伸手扯着棉巾一角往上掀起,将白婳的左脚搭在他的膝盖上,将脚踝完全露出,方便涂药。

    他观察两眼,说道:“确实肿了,疼不疼?”

    白婳喃喃:“隐隐的。”

    宁玦重回浴室净过手,而后再次蹲下身,将白色药膏涂在自己指腹上,扶着白婳的脚踝,落指涂抹打着圈。

    “力道行吗?”

    “……嗯。”

    宁玦指腹上是带薄茧的,揉推药膏时,带给白婳的不只有痛意,更有难忍的酥麻痒意。

    白婳忽然觉得被巾布包裹着好热,额头都要冒汗。

    还有,因被束身,她逐渐感受到呼吸都不畅快。

    涂完一次,继续涂第二层。

    白婳双手都在布巾里,没法左右撑身稳住,她只好背身靠在床头,安全感不足。

    与此同时,左脚被他大掌完完全全地拖起来。

    他的手那么宽硕,而她的脚又小,被他托扶上药的过程,很像是在被他反反复复把玩。

    这样错以为,白婳身子越来越热,脸膛发烫,脚尖更不受控制地蜷起来。

    尤其在察觉公子的呼吸声同样渐渐发沉时,那股不再在感更甚。

    宁玦声哑:“别动。”

    白婳抿唇,小声:“……没有动。”

    宁玦眸底暗晦:“没说你。”

    白婳不吭声了,自然没理解公子的言语反复,前后矛盾。

    终于涂完,白婳觉得比起自己浑身轻松下来,公子好似更先一步地松了口气。

    但她甚至没来得及说声感谢,宁玦着急起身,连招呼也不打,径自出了门。

    白婳茫然望向他的背影。

    宁玦出门时留下一句:“你先待一会,把药膏晾干,我去给你拿衣服,要哪一套?”

    白婳反应了下,回:“青色那套。”

    宁玦:“好。”

    两个房间隔壁相挨,但出去这一趟,宁玦用的时间不算短。

    等他再回来,手里不只拿着衣裙,还有一把剑,不是他常用的那把青影。

    公子一直随身提着箱箧,原本白婳以为那是他的备剑,以应不时之需。

    可没成想,里面放的竟是公子先前送给她的那把。

    宁玦把剑交给白婳,说道:“明后日你跟随我们在外,随身也得配剑。”

    白婳接过来,摸了摸剑鞘首端,惭愧道:“先前公子教给我的那几招自卫剑式,我还没有掌握,恐怕使不出来……”

    “无妨,叫你拿剑不是为了算你一份战力,而是起威慑作用。”宁玦向她解释,“陈复执刀,我执剑,若我们三人同行遇到危险,对手见你没有武器,容易将你认作突破口,从我们防守的薄弱处下手,对你起攻势。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你随我一同执剑,能对外产生威慑力,以避免一些突发危险。”

    白婳认真琢磨了下公子这番话,提出异议说:“可若我不执武器,对方难道不会认为我是内力浑厚,根本无需借助武器就可以一掌毙命凶徒,从而对我更存忌惮,不敢上前轻易招惹吗?”

    宁玦看着她,要笑不笑的样子:“应该不会。”

    白婳单纯的大眼睛眨了眨,眸子带着困惑,问道:“为何,是我看着不像武林高手的样子吗?”

    宁玦:“像武林高手的家眷。”

    白婳:“公子又乱说。”

    “哪里乱说?一双手那么嫩,一点儿薄茧都没有,怎么看都是一双大家闺秀的手,哪里像练武之人?还有蒲柳一样的纤瘦身姿,走几步路都要扭腰,这样的薄弱身板儿如何像内力浑厚的江湖高手?你若执剑,还能勉强佯作成剑术精湛的女侠,可手里若没有武器,就是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你是活靶子。”

    这话未免有点儿太不留情了。

    白婳嘟囔道:“没准儿真有目力不及公子者,会被我一时唬住,对我忌惮。”

    宁玦视线从白婳明艳招摇的脸上移开,不咸不淡道出真相:“被你唬住的人,不是对你忌惮,而是对你觊觎还差不多。”

    但无妨,我会把他们都杀掉。

    后半句心里话,宁玦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