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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心荡神摇

    宁玦久久未作答。

    白婳抬眸凝着他,明明视线温和,可映在宁玦眼中,却存在感十足,直直而尖锐。

    不是目光本身尖锐,而是,她随口的一问,却引得他在短瞬时间里完成了深刻的自我剖析,且剖析出的都是劣质与不堪。

    直面自身的不堪,不是一件容易事。

    宁玦偏过目光,声音发哑,艰难道:“你以后会知道。”

    以后?

    白婳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公子根本就是寻不出自己的疏错,更没有他所谓的坏心思,所以才列举不出,如此简单地应付过去。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气氛一时陷入异样安静的僵滞,只闻彼此轻缓有节奏的呼吸声。

    突然间,咕噜一声,清晰又分明。

    两人面面相觑,白婳脸颊迅速涨红起来,窘迫垂眸,伸手往腹部一捂,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宁玦问:“饿了?”

    白婳迟疑了下才点点头:“刚刚去甲板上就是想寻吃食的,结果香喷喷的鱼串没有吃到,反而被公子生拉硬拽了回来。”

    她口吻带了些细微的怨气,声音嗔嗔。

    宁玦绷起脸,严肃说:“我的人,惦记别人烤的鱼串做什么?”

    白婳眨眨眼,茫然回:“我看碳炉附近围着不少客人,其中不少都手拿竹签大快朵颐,便猜想,是不是可以排队领取或者用钱银交换鱼串,反正公子随身带的钱银不少,足够我们日常的吃食花销。”

    从最开始买个美猴王面具都要与他把钱仔细算清楚,到如今,早习惯与他钱财来往上的不清不楚。

    宁玦喜欢如此,越是不清不楚越好。

    只是,她言辞上有明显的漏洞。

    宁玦何其敏锐,打量她两眼,直言问道:“你是看有不少围观者吃得正香才过去凑热闹的,还是误将那人错认成了我?”

    闻言,白婳心虚,眼神闪躲了下,嘴上却不承认:“怎,怎会……公子身姿伟岸如松,屹立于人群之中风采卓异,仪态更显不凡,阿芃怎会眼拙认错呢。”

    她殷勤拍着马屁,耍弄小聪明。

    宁玦眯眯眼,视线紧锁着她:“都将那人唤作公子了,还说没有?”

    他连这个都听到了……

    白婳脸膛红热,无法继续嘴硬,只好坦言:“不能全然怪我……那人与公子身量接近,穿的又是同色袍子,加之周围紧凑围着那么多人,我一时看走眼,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嘛。”

    宁玦嗤了声,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刚刚还说什么风采卓异,仪态不凡,难不成都是诓我的假话,不然怎么转眼又成了身形相似,泯然于众?”

    她都不知原来公子如此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半点委屈不受。

    白婳没办法,只得哄着他。

    想了想,她诚恳言道:“就算真的背影接近,那也仅仅是背影啊。公子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可比那人生得好看多了。若说只看背影还有可能认错,可一旦转过正身,简直一个天,一个地,阿芃眼里自然只有公子一人。”

    她眸光盈盈,鸦睫蜷蜷,昂着头生动与他相对,话音那么甜。

    宁玦堪堪一怔,生硬偏过眼道:“与谁学的这拍马屁的功夫。”

    白婳摇头否认:“哪有,阿芃是实话实话。”

    不得不承认,她不太诚意地对他哄一哄,哪怕只三言两语也叫

    他受用。

    算了,他勉强不再与她计较甲板上认错人一事。

    宁玦正要收回眸光,这时,白婳的视线恰好停在他衣袍领口位置,顿了顿,随即面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

    看着衣领上精致的黼黻纹样,白婳困惑道:“方才在客舱内,我留意到公子包裹里少了两套衣袍,如今一套正穿在公子身上,另一套在何处呢?”

    对白婳而言,这话题再平常不过,可对宁玦来说,却是敏感非常。

    他克忍如常,口吻也平静:“与昨日穿过的那件一起洗过了,正放在水房里等着晾干,怎么忽的问起这个?”

    白婳说:“无事,只是想着若公子有脏衣服,阿芃可以代劳洗涤,不过我们才在船上待过一夜,公子衣衫为何换得这样勤?”

    宁玦眸光稍显深晦,回她道:“不小心蹭到了饭汤,白衣显脏,得尽快处理。”

    白婳未疑有他:“可是喝紫菜汤时无意滴落了几滴?”

    宁玦顺着她的猜想点了下头。

    白婳又说:“以后公子有换洗的衣服,都交给阿芃就好,反正我自己的衣衫也要隔日洗,到时候一起就是。”

    那两件衣袍上沾污的东西,可不是紫菜汤。

    若假装无事交给她洗,也太不是人了。

    宁玦无法保证今后的衣服就一定干净,毕竟与她共处一室,有太多无法控制的意外。

    于是回应说:“不用,我们还是分开洗。”

    白婳抿抿唇,无法强求,不懂公子为何忽的与自己生疏客套了许多。

    宁玦换了话题:“先带你去吃东西吧,想吃烤鱼也不用惦记别人的,我们自己烤。”

    “可以吗?”

    “嗯”

    白婳眼睛亮起来,嘴巴跟着动了动,确实有些馋炭烤鱼肉的鲜香,方才甲板上流窜的钻鼻的味道,着实勾人食欲。

    ……

    两人再上甲板,出舱的客人要比方才少一些,中间围观的那群人也早就散了。

    宁玦寻到招待他们上船的船夫,花银子租下一架烤炉,白婳在旁看着,不由睁大眼,公子竟足足掏出十锭给他。

    这烤炉是金子做的?居然这么贵。

    白婳心觉不值。

    等船夫去仓库搬烤炉的间隙,白婳嘟囔道:“我们是不是被船老大宰了呀?”

    宁玦习以为常:“物以稀为贵。漂泊在海上,还能吃到新鲜现烤的鱼肉并不容易,若不是昨日那场风暴卷起海浪将活鱼冲到甲板上,他们也做不成这个买卖,几个月都难赶上一次的生意,他们当然要做得有赚头儿了。”

    公子见识颇丰,介绍详细,白婳简直听得事事新鲜。

    想了想,又问道:“那十锭银子是只租下一架烤炉吗,鱼肉他们包不包?”

    宁玦弯了下唇,从他刚才掏出银两付给船家时,就见她一脸心疼,对那十锭银子耿耿于怀。

    方才她还说,他携带的钱袋份量够足,可供两人出行花销,眼下才付出十锭,就又担心上了?

    宁玦失笑,回道:“放心,银两还够,花不穷我。十锭银子除了能租下炉子,也包含了所有的鱼肉串、火炭、油,以及辣椒与盐。”

    白婳知道自己担心多余,有些窘然,回复说:“那就好。”

    船家还算良心,拿给他们的鱼肉串,肉质很鲜,种类也丰盛。

    白婳不懂其中门道,安静站在宁玦身后,看他接拿过鱼串挨个认真检查,像模像样的。

    宁玦问:“确认没有混着云斑虾虎吧?”

    这种鱼外观平平无奇,常混在小杂鱼里,本身含毒素,容易叫人误吃腹痛。

    船员赶紧保证:“公子,你就放心吧,我们这些人航海有十多年的经验了,眼睛毒到,比筛子还准,绝对让你稳稳当当上船,再舒舒服服下船。”

    宁玦点头,又交代:“再穿几串带鱼,对了,船上有没有洋葱?”

    边问着,边掏出碎银交给对方,很懂得江湖规矩。

    船员一一应着,呲牙笑得殷勤:“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

    说完,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主动帮忙把炭火燃起,又把炉子架好,方便客人可以直接拿上食材开始烤。

    等人走后,宁玦上手,一手拿三串,六串一起烤。

    白婳见什么都觉新奇,眼看着鱼外皮被烤得变成金黄酥脆的诱人模样,好奇问道:“公子,这是什么鱼呀?好像从来没见过。”

    “带鱼没有见过?”:

    “不是,你右手拿的这种。”

    宁玦简言回复:“沙丁鱼。”

    白婳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显出恍悟的表情。

    她心里感慨,有句老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今日真是深有体会。

    不过,这样的经历恐怕只有眼下这一回。

    当她与公子走向殊途,分道扬镳以后,应不会再有人带她去看海阔天空,感受一望无际的瞭远。

    因为知道仅此一次,所以于白婳而言,眼下经历更弥足珍贵。

    鱼肉很快烤熟,宁玦拿给她先尝。

    不知是不是饿太久的缘故,明明只有一点粗盐粒儿当佐料,咀嚼品尝时,还是觉得那么入味好吃,签上沾着一点点洋葱鲜味,更是恰到好处。

    鱼外皮焦黄,肉质熟嫩,白婳两手拿签,满足地啃着。

    宁玦面带笑意,翻面动作更快,就怕供不上她的速度。

    看他烤得辛苦,白婳主动掏出袖间手帕,凑近过去帮他擦了擦汗。

    宁玦像是一怔,而后配合歪头,靠近她的方向。

    动作有些暧昧,又很自然,两人谁也没觉得不自在。

    第二串烤熟,宁玦再递给她。

    白婳接过手,却没有先咬,而是举起来喂到宁玦嘴边,想让他吃下第一口。

    两人互相想着彼此,相处舒服,互动亲昵,若叫外人去看,根本无人会怀疑两人是假扮的夫妻关系。

    不过,如果较真去与寻常夫妇作对比,大概是——他们两人不太像相敬如宾的夫妻,倒更像是热恋中的爱侣,彼此泛溢的情愫正处最汹涌的时刻。

    ……

    原本以为在船侧架起炉子炙烤,安安静静的,不会引人围观。

    可奈何有人不懂分寸,偏要主动寻来,找不痛快。

    是白婳错认过的那位公子,此刻对方已换下与宁玦衣袍款式相似的那套白衣,改穿暗色玄黑的衣衫。

    这样对比再看,毫无相似,气质更完全不同。

    甚至更明显的是,此人身量并不如公子挺拔,方才聚集人多,白婳没有仔细去看,眼下横向对比,实在是很明显的矮下一截。

    怪她眼拙,如此都能混淆,实在不该。

    对方笑着走近,示意身后的小厮将托盘端过来,献殷勤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这些现成的熟鱼串,公子姑娘可尽情享用,如此便不必再受炙烤的辛苦,也能一下吃个饱了。”

    白婳没有出声,安静站在宁玦身后,等他定夺。

    可对方目光却直接无礼越过宁玦,光明正大地扫停在白婳身上,灼灼炙热,引人不适。

    宁玦沉了脸,手下运力,将一串半生不熟的带鱼串直往那人脸上插去,没有任何顾及,施去的力道足以叫签头创进对方的头骨。

    电光火石之间,对方身旁的小厮及时出手,将肉串接握住,免得了一场血光。

    代价却是,他手心被烫燎出血,当下血肉模糊,疼痛钻心,却也只能咬牙忍下。

    宁玦此番出手,叫对方心里彻底有数了,他们不是可被任意欺凌的普通人。

    即便真是对白婳生了贼心,也不敢再冒险招惹,最后两人连姓名都没敢留,踉踉跄跄,抱着托盘溜之大吉。

    慌张遛跑的那一路,熟鱼串没少掉。

    甲板上有不少跑动玩耍的孩子们,见状纷纷跟寻到宝物似的,围聚着匍匐在地,挣抢那些昂贵的鱼串,谁先抢到,谁有口福。

    那边混乱成一片,白婳与宁玦这里却恢复了眼前清净。

    宁玦问她:“再吃一串什么?”

    白婳想了想,回:“带鱼吧。”

    她显然是在故意为难他。

    唯一的一串快烤熟的带鱼肉,刚刚被他临时当做了武器,现在已经是吃不得了。

    宁玦面露为难,想了想,询问说:“我再去找船家买一些。”

    “不用。

    “白婳也不是真的想吃,只是借机提醒他,“以后不可这样浪费食物了。”

    看着甲板上那些身着粗布衣衫争食吃的小孩们,白婳有感而发。

    宁玦点头,痛快答应了她:“行,都听你的。”

    出行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身边有个绝顶剑客守护在侧,真是给人带来十足的安全感啊。

    并且最关键的是,这位绝顶高手还听从于你,这种体验感,简直不要太好。

    若具体来形容那种感受的话就是……有一种狐假虎威,身后有人的得意与满足?

    白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抱上了一条很粗的大腿。

    ……

    重新回到船舱里。

    一进门,宁玦立刻行动起来。

    他力气大,很轻松地将两张小床分开,归置于原地,中间留出足够过路的距离。

    白婳在旁侧等待着,看着公子动作有序,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思绪外散,想那些有的没的。

    可脑海画面还是自动浮闪,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提醒她,在那张合并的大床上,两人睡过,躺过,拥抱过……越是想,耳尖越红。

    她强行克制思绪,转过身去看舷窗外,看海面,看鸥鸟,直至完全将公子的身影从脑海里驱散。

    宁玦拍了她肩头,示意床铺已经铺好,可以躺卧休息。

    白婳避着与他目光交汇,小声道了声谢,上床搭上绒毯,食饱小憩,也是惬意。

    在船上起居,时间过得有些紊乱,也不管上一觉睡到了几时,眼下再想继续眯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两人躺下后没有继续搭话,船舱内一时安静的出奇。

    半响过去,白婳想到什么,随意提醒了句:“公子不如把青影剑放到桌上吧,不然压在身后,睡着时容易被硌醒。”

    宁玦呼吸轻屏,顿了顿才问:“昨夜硌到你了?”

    白婳如实坦言,声音带着一丝轻轻的抱怨:“是,又硬又硌的,磨得我好不舒服,我本想把青影剑抵到一旁去,可一番尝试还是纹丝不动。”

    “知道了,我会注意。”

    说完,宁玦没有再搭话,翻过身,背对白婳后,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晦暗的阴鸷。

    如果这不算招惹……

    那她真是有本事,能在不经意间钓住他,又搅得他心神不宁,心荡神摇。

    第32章 第32章真有主意

    海上行程一共七日,除去第一晚的风雨飘摇,浪激涛涌,一番折腾外,之后几日都过得风平浪静,安安稳稳。

    白日里晴空万里,殴鸟成群掠过甲板,微风中带过湿咸的味道。

    白婳被宁玦托腰扶着踩上围栏处的沿台,一手紧抓着栏杆,另一手缓慢伸出去,手心里放着一把粗粮饼碎屑。

    刚刚伸臂,张开手,鸥鸟们像是听到了集结号令,围着朝她扑腾翅膀。

    白婳害怕缩肩,担忧被它们啄到,手臂微微生颤。

    宁玦从后环住她,胸膛带来安全感,右手托住她手臂,帮忙借力:“放心,它们不咬人,你手臂伸直一些,它们衔了食就走,不然你越是害怕发抖,它们就越不敢吃。”

    白婳点点头,鼓足勇气,按照宁玦说的做。

    鸥鸟们争先恐后,个个睁着黑豆一般的眼睛,露出尖喙,一副对食物势在必得的扑腾架势,阳光倾洒,衬得它们一身洁白亮羽闪烁出耀目的银辉。

    离她最近的那几只争相将粗粮饼屑分食干净,白婳手心觉痒,侧过首,紧张地闭上眼。

    她的反应引得宁玦一声轻愉的低笑,从喉咙里浅浅溢出,带着沙哑的浑粝。

    白婳脸颊微红,鼓起勇气睁开眼,却见鸥鸟早已经吃饱高飞,消失在湛蓝的海天之间。

    将手臂收回,她怔怔看了眼手心,心想,刚刚又完成了一件从未体验过的新鲜尝试。

    这时,腰肢忽的被人从后搂住,她脚步悬浮,猝不及防陷进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里。

    熟悉的味道钻鼻,叫白婳的防备转瞬即逝,身子也不再绷那么紧。

    奈何甲板上人多,顾忌着旁人的打量,白婳还是下意识推拒出声:“……公子,还在外面。”

    “公子?”宁玦盯着她,看她面色浮红,眸色下意识加深,顿了顿,他沉沉言道,“你可知前日,为何那个被你错认过的人,敢当着我的面来对你献殷勤吗?”

    公子是指前日来送鱼串的那个人。

    白婳想了想,低声回答:“是他轻佻无礼。”

    宁玦摇摇头:“不止如此,还因为你对我称呼生疏。”

    白婳不解看过去。

    宁玦保持虚虚环抱她的姿势,启齿作答:“如果我猜测不错,那人应该在与你会面后,专门寻到船员,从他那里打听到我们是夫妻关系。可你先前认错人时,叫出的那一声已经露了馅,试问,何人会对自己的夫君客套称呼为公子?”

    白婳恍悟,眨眨眸,继而生出懊恼。

    原来还真是自己这里无意出了疏忽。

    她不愿在行路过程中成为公子的累赘,就算做不成他有力的帮手,那不拖后腿就是她最后的底线原则。

    白婳蹙眉思忖半响,不知如何解决此事,只得言道:“以后在人前时,我尽量避免称呼公子吧。”

    既然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少说。

    宁玦建议道:“你可以换个身份唤我,演戏而已,只为应急,下了船后恢复如常就是。”

    白婳没听明白:“换个身份?”

    宁玦继续解释:“代入进角色,就用夫妻关系中正常的称呼,如此能避免不少麻烦。”

    白婳抿唇,陷入迟疑。

    如果她没有想错,公子的意思是,她可以临时佯装唤他为夫君……

    这才是夫妻间该用的称谓。

    虽然明知是假的,是做戏,可白婳还是觉得羞耻难当,启齿艰难,叫不出口。

    宁玦看出她的犹豫,目光往旁边一瞥,身子前倾,附她耳边,语气变得严肃很多。

    “在你身后,左手边方向,有人正在盯梢我们。领头那人十分眼熟,手上带伤裹着细纱布,不难猜出是谁,至于其他面生的几个,应该也都是那人的手下。显然,对方对你还没有死心。”

    闻言,白婳诧异一愣,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去,果然看到惹疑的几道身影。

    他们避身在桅杆与瞭台后,看似藏头藏尾,可聚众成行,又显得有些挑衅之意。

    白婳谨慎收回眸,眼底担忧甚深,言语也自责起来:“都怪我给公子招惹了麻烦。”

    宁玦摇摇头,声音平和:“不怪你,只是若一开始我们便谨慎用上夫妻称谓,那人也不会起疑,更不会怀着侥幸心理,冒然将主意打在你身上。现在对方派人暗中观察,大概就是想寻我们的疏漏,好确认我们的夫妻关系为假,继续对你纠缠不休。所以,为了减少麻烦,眼下这出戏,我们恐怕还要再逼真地演一演。”

    这个麻烦因她而起,白婳思吟片刻,觉得自己当然有义务配合。

    于是果断点点头,回复他道:“请公子示意,阿芃该如何做?”

    宁玦面容不变,口吻正经:“也不用特别佯装什么,只需较平常举止更显亲密一些,称呼上也跟着变一变即可。”

    白婳点点头,当做任务完成,心里负担反而少些。

    她抬起眸,面对着宁玦,声音婉婉柔柔:“……夫君。”

    宁玦陡然僵住。

    没反应过来,也迟疑着未应。

    白婳以为是自己的语气不亲,没叫公子满意,想了想,重新尝试,这次刻意拉了拉尾音,在她自己的认知里,应该算是足够小意温柔了。

    “夫君……”

    “嗯。”

    宁玦很僵很僵地应了声。

    如果这个要求不是他主动提的,白婳恐怕都要误会,公子是不是并不乐意听她这样相唤。

    不然怎么面容如此板板肃肃,眼神也偏移开,刻意不看她。

    她余光再瞥向桅杆,注意着盯梢的人,收回眸后,压低声

    音提醒说:“我唤公子时,公子也需回应我一声,做戏要逼真些。”

    两人角色相换,如今倒成了她提醒他。

    宁玦目光凝落,深深沉沉,眸底好似汹涌着情绪。

    同时,面上也露显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描述不清楚,好像并不适应,也像在自我鼓气。

    半响,他终于启齿,口吻很淡,配合她道:“娘子。”

    这一声比想象中还具穿透力,唤得她耳尖发热,滚滚烫烫。

    白婳垂目,忍羞,无法继续抬眸观察他的表情。

    她很很轻地应道:“嗯……”

    两人声音都不大,盯梢的人恐怕听不清,如此,他们佯装亲热的目的便不算达到。

    所以,这个称呼习惯还要继续保持,直至下船。过程中,两人在甲板活动时自然唤出,不难传到他们耳里。

    除此之外,宁玦还想到另一个主意,方便两人继续做戏,证明关系。

    其实白婳不太懂,公子为何如此在意送鱼串的那人,明明对方不过身份不明的陌路人,功夫更远不及公子,就算对方所有人加起来恐怕都不是公子的对手。

    既如此,构不成明显的威胁,又不是明确的敌人,何必费一番辛苦专门为他们演戏呢?

    但转念又想,公子行走江湖多年,处世的经验肯定远超过目前还涉世未深的她,所以,凡事多听公子的,定是更周全,更正确的选择。

    于是,白婳同意了宁玦的提议,答应晚上与他一起到甲板上看星星,那是佯**侣的好机会,也能将计就计,趁机叫盯梢的人心中有数。

    ……

    白日晴空万里,到了晚间,夜海深幽,浪涛低吟,海面上映着月与星繁繁点点的影,仰头去看,定会入目这世间最美的一副星图。

    为了方便乘客们看星星,赏夜景,到了晚间,船员们会将几架躺倚横列放置在甲板上,供客人出钱租赁。

    为了保护乘客私隐,每个观赏区域分开的距离较远。

    区域内,四周有轻薄的帷帐作遮挡,从外面看,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但可以隐约看到虚晃的影。

    四面围着,只留出观星的视角,方便专注,体验感会更好。

    宁玦付了钱,没有选最隐蔽的位置。

    落下四面帷幔,系在依撑的竹竿上,而后又将里面两张躺倚合并在一起。

    做完这些,宁玦看了白婳一眼。

    白婳会意,走近公子身边,与他一起躺下,肩并肩挨近到一处,身上合盖着一张绒毯。

    宁玦将左臂弯折,枕在颈下,右手伸向旁侧,插进白婳的脖颈下方,方便她躺得舒服。

    附近的观赏位置都没有人,毕竟付一锭银子才能租赁一架躺倚的费用,对寻常人家而言,实在昂贵。

    而且,看星星而已,在客舱里凑凑活活一样能看。

    躺了半晌,再美的景色也会看腻。

    白婳揉了揉眼睛,余光扫向身边人,见他始终未有启齿打算,心头暗叹,如果两人再不交流的话,她可能真要无聊到去数星星了。

    于是,白婳有点忍不住地率先启齿:“公子,我们还要这样靠着看多久啊,后面盯梢的人现在信没信我们是真实的夫妻关系啊?”

    宁玦保持姿势不动,右臂虚搂着她:“还得继续演,或许,等他们走了就是信了吧。”

    白婳躺的位置看不到那些人,视野受限,她只能询问宁玦:“公子,那些人现在是不是还没走?”

    宁玦回:“是。”

    白婳叹口气:“他们还没信我们。”

    宁玦又提议:“所以,大概还要加大表演的力度。”

    白婳不解其意,问道:“是现在这样平躺靠着还不够吗……那要如何加大表演力度,他们才会信?”

    宁玦脸色微肃,像在认真思量,迟疑片刻,主动征询问:“要演的逼真些他们才会信,不如,你趴在我身上试试?放心,我不碰你。”

    “这……”白婳为难,脸膛也不由的赧热。

    两人靠着平躺在一起还不至于那么羞,毕竟肩膀蹭肩膀,还不算是有肌肤之亲,可若趴在他身上,实实在在的,那姿势显然暧昧过度,白婳抿唇,想到在京是所受的礼仪规矩,不敢随便答应,显得处事轻佻。

    宁玦看出她的犹豫,又说了句:“海上温差大,夜晚海风凛冽,我们最好不要与他们僵持太久,免得你身体受寒。出行前你曾说过,会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帮我解决身边麻烦,我相信自己选人的眼光不会差的。”

    白婳原本就一直努力想彰显自己的存在价值,方才因一声疏漏,无意给宁玦招惹了麻烦,已叫她惭愧不已。

    眼下就有补过之法,宁玦还表现的对她如此信任,白婳心绪发乱,心头坚决不再,慢慢竟有了松动之意。

    她无法严词拒绝他。

    既然如此,她不愿再束手束脚顾虑良多,海上发生的事,待下了船,她忘记就好。

    演戏、任务、伪装、虚假……

    反正都不是真的。

    宁玦知道她在犹豫,等了半响,才尝试去牵她的手。

    见白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他心中大概会意,于是进一步抓住她手腕,又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施力轻松一拽,将人一下抱到了身上。

    她压着他,浑身紧绷,呼吸屏住。

    既然承诺不碰她,宁玦将揽住她纤纤细腰的手收回,放置在身侧,但白婳自己怕不稳,只得主动虚搂上他脖子。

    宁玦:“如果这么趴着不舒服,可以稍微换换姿势。”

    白婳无声点点头。

    先适应了下身下的肉垫,缓了缓,她腰肢才开始挪,手臂也微微撑力,因公子胸膛太硬邦邦了,她这么贴着紧靠,胸口有些被堵得难受。

    还是怪她自己,生得不够纤瘦,如果那里也像腰肢一般盈盈无肉就好了。

    宁玦不敢深呼气。

    好像航行的海浪推波到他眼前来,冲击力太强,猛烈超过大前日那晚的汹涌暴风雨。

    良久过去,白婳身子发僵,又动,又蹭。

    宁玦喘息,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白婳会错意,问道:“是不是我太重,压得公子不舒服,你这样抱我太久,可是累坏了?”

    宁玦启齿,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哑:“没有,很轻。”

    白婳红了脸,又问:“要他们走了吗?”

    宁玦瞥了眼,回她:“走了一半。”

    白婳松了一口气,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她与公子彼此都辛苦,只为做戏逼真。

    宁玦想了想,又教她做:“试试坐起来吧,其实跟趴我身上也没有区别,这样更方便他们看清你,好以此彻底打消疑虑。”

    白婳被他引导着乖乖听从。

    只是在他身上可不好坐,只能把膝盖分开,坐他腰腹位置。

    白婳自己调整不好,宁玦便双手撑托着她的腰,帮忙摆弄。

    终于坐好,白婳面露些许的无措,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

    她看向宁玦,想与他交流,询问他盯梢的人此刻走没走。

    可宁玦横臂挡着眼睛,无法与她相视。

    他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每一下呼吸都格外沉。

    白婳天真不知,此刻宁玦正被两股力撕扯着,一方在教唆他,可以肆意妄为挺腰去顶,而另一边则在规训,警告他作为剑圣的嫡传弟子,不得贪慾乱来,失了品格。

    最后,他喟出一口气,半撑起身将白婳放下来。

    对她说:“好了,人都走了。”

    白婳歪头看着他,微微困惑,刚刚公子分明一直用手臂挡着眼睛,没去瞥看别的方向,怎么会清楚地知道盯梢的人已经走了呢?

    嗯……或许是公子耳力过人,只根据脚步声便可辨得?

    应该是这样的。

    白婳逻辑自洽,没有怀疑其他。

    因为表演了这一出表明关系的亲昵戏码,之后几天,周围果然清净了不少,再没有发现盯梢窥私的眼睛。

    白婳笑盈盈言道公子周全,真有主意。

    然而,

    面对她诚意的夸奖,公子却反应平平,还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对此,白婳很是不解。

    难道她还夸错了不成?

    第33章 第33章给她用药

    临到邺城的最后一天,船舶又遇风浪,雷雨交加。

    这趟航海行程,可谓中间平平淡淡,一头一尾刺激。

    有过一次经验,再应对这种船身颠簸的情况,两人都从容很多,尤其白婳,闻听乍起的惊雷时依旧会忍不住心悸,但至少面上不再显得那么惊慌失措。

    包裹里还剩下最后两份酱牛肉与干粮饼,隔了七日,肉质已干硬,咀嚼费力。

    宁玦常年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早成习惯,适应能力与常人相比更强了不少,故而当下,他吃得面不改色,并不觉得肉干难咽,粗饼噎嗓。

    白婳则眉头轻拧,咀嚼动作越来越缓慢,直至彻底停下,仰头喝下一整碗紫菜汤送服,凑合将晚饭吃完,只觉自己腮帮子都隐隐生痛。

    宁玦看着她,安慰了声:“鱼串没有了,眼下这些吃食算是最好能果腹的,等明日一早到达邺城,船舶停靠码头,我们上岸后首先去寻一家上好的酒楼,让你好好饱餐一顿。”

    白婳想了想,摇头回:“公子来邺城是有要事要做的,一切以正事为先,不用特意关顾我。”

    宁玦坚持:“让你吃饱,也是要事。”

    白婳没再拒绝,小声‘嗯’了下,心底温流漾荡,没人会不贪恋被关怀的滋味。

    明日船舶就要停靠上岸,七日的海上航行好似不真实的南柯一梦。

    这七日间,她不必费力琢磨窥私与探密,没了心理负担,情绪更不会被动陷入挣扎与愧怍的泥淖。

    她短暂地将身后枷锁全部摒弃,不想表哥的叮嘱,只愿纯粹地与公子相处,格外珍惜。

    这是她自接近公子身边以后,度过的最轻松悠然的一段时光,没有阴谋算计,只有共济同舟。

    可惜,梦境总会结束。

    待船舶靠岸,便是清醒时刻。

    见白婳想事情出神,宁玦出声关询:“怎么了?”

    白婳目光瞭望着舷窗外面的团团黑云,深深夜幕,情绪不高地回了句:“外面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好似永远都不会停。”

    宁玦当她是因惧怕雷声而心生担忧,于是宽慰道:“不会,上次暴雨更大,还不是不到天明就风雨停歇了,一会儿早点睡,等明日晨曦生辉,就知又是一个大晴天了。”

    白婳点点头:“但愿如此。”

    收拾好明日下船要带的包裹,两人分开去舱内水房洗漱,准备早些休息。

    根据船员的提醒,船舶明早卯时就能靠岸,时辰偏早,天刚蒙蒙亮时就要准备下船,若不提前收拾好行囊,难免会有行李遗漏、漏拿少拿的情况发生。

    白婳先出门去洗漱的,然而速度没有宁玦快,晚他一步才回来。

    打开舱门,白婳原地顿步一怔,看到公子正弯腰用力,准备再将两张小床合并到一起。

    意识到他的用意,白婳心跳一慌,脸颊不受控制地浮起一片晕红。

    看着舷窗外渐小的雨势,白婳犹豫开口道:“公子照顾着我,自己反而无法睡得踏实,要不今夜……阿芃试着自己睡?”

    宁玦听到开门关门的响动,并未回头,继续动作,白婳言语完时,他正好将小床合并完毕,直腰起身。

    白婳没有与他相视,忍着羞赧错过目。

    宁玦淡淡回复:“你觉得现在雨势小,雷声疏疏,响声不大,不成问题。可等到后半夜,船舶驶入真正的风暴区,待雷雨骤虐时,我们没有挨靠在一起,那时你再害怕想要唤我,才是真的扰人。若真为我能睡得安稳些,不如一次到位?你觉得如何。”

    闻言,白婳低头思吟,有些为难,她确实无法保证自己半睡半醒时受惊吓后的反应。

    犹豫半响,她红着脸,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应允。

    宁玦不再言语更多,褪了外衣,先一步躺上去。

    白婳深呼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琢磨多想,同样的姿势,两人又不是第一次尝试。

    一切只为应急,只为避过骇人的雷雨风暴。

    她依旧与那日一样,躺下后,刻意背对着他,两人默契都不出声,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唯一的一点动静,是她身子靠近他胸膛时,他自然垂落下手臂,与上次一样,没有冒犯,只是虚搭在她腰上。

    客舱内黑暗浓浓不见月尘,一点微光都不见,异样的寂静中,耳边传来的呼吸声灼灼的鲜明。

    白婳闭上眼,睡意一时无法酝酿出来。

    一个动作保持太久,她难免要动一动,不过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以免打扰到公子。

    可就是在她轻微挪蹭了几下后,又熟悉感知到一股隐约的力道在后腰蓄势待发。

    因为不是第一次经历,所以白婳几乎立刻想到是何缘故,她睁开眼,叹口气,心想自己刚刚怎么就忘记提醒公子了。

    青影剑不宜随身佩戴,尤其睡时,不然碰着硌着,多不舒服,就像上次。

    白婳没忍住,开口唤他:“公子,你睡了吗?”

    宁玦吐息发沉,呼吸节奏紊乱,不像是睡熟后的安稳样子。

    等了等,耳边传来一句略显不耐的应声:“怎么?”

    这个语气不算友好,明显带着被扰的情绪。

    白婳过意不去,赶紧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公子的青影剑……挨着我,阿芃睡不着,可以将青影放置一边,暂时离身吗?”

    她好言好语地商量,却遭宁玦无情地拒绝。

    “不可。”

    白婳怔然,意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回复,公子向来对她态度温和,罕少这样生硬相对。

    或许是因为太困了,才会不耐烦?

    白婳琢磨不出,默默不再作声。

    宁玦在后叹口气,又补充一句:“挪不了,非我不愿。”

    白婳小声:“为何?”

    宁玦却不再说了。

    白婳被他话说一半弄得不上不下,尤其这次感受到的不舒服明显比上次更甚,上次只是腰窝觉痒,这回,是她臀部被戳,好怪异的接触。

    她想,身为顶级剑客,武功盖世,难免有常人无法理解的习惯,譬如这剑不离身的规矩,是她该理解公子多些。

    过去好一会儿,白婳终于有了眼皮发沉的感觉,这时,她隐隐约约感知到公子松开她,翻过身去,等了等又下床出门。

    舱门关阖声传来,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但她眼皮挨不住,没等到公子回来,也没察觉后半夜的暴风骤雨何时来的,又何时去的。

    ……

    翌日卯时,船至邺城。

    时隔七日,脚底再次接触地面,白婳只觉满满当当的踏实感。

    晨光熹微,时辰还早,但此刻的货港码头已经热闹起来,他们所坐的客船刚到,就有一艘商船正鼓起船帆,高扬号角,准备出航。

    白婳一边跟着公子顺着人。流穿梭出码头,一边抻脖新奇张望着周围的临海风貌。

    跟游记上所记内容几乎无差,视野范围里,同样有泊岸的渔船、扯破的渔网、鼓动的白帆,以及坐在岸边认真修补绳线的船家,还有公子挡身刻意不许她看的,露出古铜色皮肤,打赤膊搬运货物的码头工人。

    满足了新奇,白婳收回眸,不再抻着脖子。

    宁玦侧首,看着她不明意味道了句:“看够了?”

    白婳眨眨眼:“什么?”

    宁玦语调不严肃,但反问的语气却很迫人:“好看吗?”

    一连两个问题,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公子的言有所指。

    他是在说,刚刚在码头卸货区域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肌肉发达成群的运工们。

    白婳抿抿唇,回想方才情景,不觉自己有错处。

    她的确是看了,可不过余光随意一扫,目光一触即离,短瞬的刹那停留,能看清什么?

    白婳不觉自己行为上有不妥之处,开口为自己辩驳:“公子,现在已经下了船,按照你说的,我们不必再继续佯作夫妻关系,就算我刚刚

    看了,应该也不算露了马脚吧。”

    宁玦面无表情,声音冷淡:“还没出码头,就急着想与我撇清关系。”

    白婳冤枉:“是公子告知我的,下了船就一切如旧。”

    宁玦:“如什么旧?”

    白婳:“当然是恢复成主仆关系了。现在我是跟在公子身边的丫鬟,待之后与公子出行会客,扮上男装,那时我便是随行的小厮。”

    宁玦语气无波澜,辨不出情绪是好是坏:“你倒周全,把一切都想好了。”

    说完这话,不等白婳的回应,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带她脱离密集的人流,往侧旁的岸边青草空地处走去。

    白婳茫然惑惑,觉得总不至于只因那两眼,公子便要与她置气发脾气吧。

    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她多想。

    宁玦只是带她登上一侧墙壁的石阶,步上高处,方便远眺瞭望东方的日出之景。

    在海天相接之间,一轮火红的旭日正自我燃烧,映映而升,将湛蓝的海面照出一片混橙连橘的红。

    白婳不由感慨一句:“从前我只跟兄长在山巅上看过日出,今日在海边再看,只觉视野更加辽阔。”

    宁玦在想,她又出了疏漏。

    明明在她假冒的农女身份里,她的亲兄对她只有逼嫁的恶毒,哪会有兄友妹恭的温情。

    白婳未觉有异,脱口而出后不由怀念起兄长,担忧他在监牢里经受苦难与蹉跎。

    两人站在不同的石阶上,她在上,他在下,可即便如此,宁玦的身量还是高过她,两人只视线可以算作平齐。

    宁玦看着她问:“那哪一次更开心?”

    白婳思忖片刻,竟分不出。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更怀念幼时与兄长的相处时光,可两者真作比较,眼下目之所及,她同样倍加珍惜。

    于是诚恳回道:“都喜欢,都会记在心上。”

    宁玦收回眸,看向远处:“喜欢就好。既然带你来了,自然要将能尝试的都尝试一遍,能看的也都看上一番,不然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与你再次出海航行的机会。”

    他突然这样说,叫白婳猝不及防的心底空了下。

    分道扬镳,是两人注定会走上的结局。

    只是这几日的朝夕相处,叫她耽于眼下平淡的安逸,竟快忘了自己细作的身份,当自己真是公子的人。

    他们所处对立,连最开始的相知相识都带着诡算,如何继续并肩?何处再得机会?

    以后……两人应再不会一起看海上日出了。

    这样想,白婳心情低落,情绪更不受控制的难过,好不是滋味。

    宁玦偏头,注意到她鸦睫轻颤,眼神黯淡,问道:“为何眼圈会红?”

    白婳抬手抹了下眼尾,目视前方,掩饰低声:“日光愈发强烈,有些觉得刺目罢了。”

    宁玦抬手,挡住她眼睛,隔绝了日光直射。

    “那就不要再看,没那么珍贵。以后只要你想,告诉我,我一定会带你再来。”

    白婳回应点头,心底却想,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当公子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一定会对她再无欣赏,只剩忌惮与厌恶。

    那时,一切温情不再。

    ……

    出了码头,天光大亮,今日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宁玦带她去了邺城最大,开得最红火的一家临海酒楼,里面环境雅,吃食好,只是价格不甚美丽。

    两人上三楼落座后,小二殷勤热情地将菜单递上,宁玦示意白婳先看。

    将菜单从前到后翻过一遍,白婳没有点出一个菜。

    只因每一道菜名都格外风雅,光看名字,根本不知道这道菜的主要食材是什么。

    即便她昔日在京也算见多识广,可这么花里胡哨的菜单确实是第一次见。

    白婳将菜单推给宁玦,自己不想费脑子。

    宁玦同样的想法,直接放下菜单,问小二道:“你们店里的特色菜肴有什么?”

    对他们而言,面对饕客,这套话术不知已经说过了百遍千遍,于是上下唇一碰,熟练的喋喋开始介绍。

    “客官可是头次来邺城吗?邺城环海,海味佳肴最为一绝,尤其我们静澜酒楼,风味远近闻名,生吃熟做各有方法,不鲜不要钱。”

    宁玦:“你且介绍。”

    小二:“首先就是秘制炙虾,烈火烤制而成,佐料入味不污虾肉原香,个个肉质饱满;再有海贝烩羹,贝肉肥美,汤汁也鲜香醇厚,飘扬街外不是夸张;对了,清蒸石首鱼也是一绝,此乃进店必点之佳肴,至于生鱼肉,还有一道极受欢迎的冷盘金鳞脍……”

    店小二一口气推荐了不少,宁玦几乎全都点上一份。

    白婳提醒:“只我们两人食用,公子莫要浪费,消耗钱银。”

    宁玦并非有意铺张,理由很简单:“对你来说都是新鲜的,想让你全部尝尝看。”

    白婳低下头,没有作声,也没再继续推拂他的好意。

    过了这几日,从邺城回返季陵后,不管她有没有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因擂台比武时间的临近,她大概都要从宁玦身边遛逃离开了。

    眼下,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私心讲,她想好好珍惜。

    白婳主动提议:“要不要饮一些酒?”

    宁玦弯弯唇答应:“听你的。”

    白婳高兴,挥手将店小二唤来交代。

    这是自她耍过酒疯后,第一次沾酒,有过上一回的教训,这次她可不敢点任何的烈酒,于是只好让公子配合着她,选择喝一些偏果汁儿口感的果酒。

    宁玦倒无所谓,他喝酒不成瘾,不过陪着她起兴罢了。

    两人先前在海上一连艰苦了七日,除了吃鱼串那次稍微尽兴了些,其余时候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凑合地过活。

    今日下船,第一顿餐食就吃得如此丰盛,两人都觉得满足,胃口更比平时大了一倍还要多,加之品咂着甜甜的果酒,更开胃口,白婳只觉自己肚子都吃得圆鼓鼓的。

    宁玦与段刈相约的会面时间在后日,今日懈怠饮醉也无妨。

    于是他纵着白婳多喝了些,见她喝着喝着又不老实,竟起身去挨靠窗户,他跟着起来护着她腰,怕她跌倒。

    两人依偎着倚靠在窗牖边,彼此亲近而不自知。

    宁玦轻轻阻她仰头灌酒的动作,不许她喝得那么冲,避免胃口被刺激得不舒服。

    白婳便盈盈对他笑。

    两人一同临窗遥望,入目是广阔无垠的湛蓝海面,边饮酒,边赏景,边拂海风,实在算得一桩惬意事。

    如此,钱银便不白花,至少她高兴。

    酒足饭饱,宁玦扶着半醉的白婳起身离开,他们歇脚的客栈距此不远。

    然而,两人刚走不久,一身着华丽锦衣的年轻男子,竟径自去到宁玦与白婳刚刚待过的雅间里坐了下来,并且他专门坐在白婳坐过的位置上。

    店小二好心提醒他们,桌面还没收拾,如果选中了这个雅间,可以先到大堂等待。

    可男子不理,直接抬手示意手下将人拖走,留得耳边清净,别碍着他去静嗅熟悉的香味。

    看清对方示意的玉佩,认出男子的身份后,店小二敢怒不敢言,悻悻离开,不再阻拦。

    别说是他,面对地头蛇,就算掌柜的亲自出面恐怕也没用。

    锦衣男子避目闻嗅片刻,确认就是那股味道。

    在船上时,她与他打招呼,两人近距面面相觑,她身上散出的就是这种淡淡的雅香。

    他闻了就觉浑身舒爽……

    睁开眼,男子肃着脸交代手下,眼神里透出无法无天的张扬:“就算她是有夫之妇,本公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人……我是要定了。”

    手下为难道:“可那美妇身边的剑客……武功实在了得,属下恐怕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将人拖住,方便少主行事。”

    “谁让你光明正大去和他打?邺城什么地方,咱们家又做什么买卖?动动脑子!”

    邺城,与南闽国接壤,贸易往来繁荣,很多南域稀奇古怪的玩意,在这里都能找到。

    尤其两样:各种毒药与各类媚药。

    所以,少主的言下之意就是——用

    药。

    第34章 第34章无法抵债

    拜白婳所赐,宁玦这样一个行事风不携尘,最厌麻烦之人,有朝一日竟也学会了如何熟稔照料一位醉酒的浑身软趴趴的姑娘。

    今日试过方知,果酒也是一样,不关酒酿本身烈不烈的问题,而是她沾酒就醉,自身太弱。

    两人住店时定下两间客房,左右成邻,只一道墙壁相隔。

    原本宁玦打算扶她进屋后,安顿下就离开,可俯身将人放躺到床上,正要撑身而起时,脖颈猝不及防地被她双臂缠住。

    一股甜甜幽香自她颈间扑散而出。

    撩人,更撩神。

    宁玦动作一僵,险些趔趄,绷着腰,没有强行挣开。

    白婳靠近他,眯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好吃……”

    原来是在回味刚刚的海味鲜食。

    宁玦伸手刮了下她鼻尖,无奈轻喟出一口气,笑她道:“小馋猫。”

    白婳歪着脑袋看着他,困意席卷,醉意加深,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正值晌午,食饱后好好睡一觉,当是惬意。

    宁玦看她眼睛快睁不开,哄着小醉鬼说:“先睡吧,醒了带你出门上街去逛,邺城为大燕贸易最繁华之地,很多新奇玩意,恐怕在京歧都见不到。”

    白婳嗡嗡地反驳,话音带醉:“京,京歧,我知道那里,我待过的……怎么会没有呢,京歧铺子里的好玩意也多的是呢。”

    宁玦哂然一笑,顺着说:“好好,多的是,你是京歧人见过世面,我乃乡野混迹之徒,所见浅薄,行了吧。”

    白婳眼睛骨碌一转,惊呼一声,一脸坏事的心虚表情。

    宁玦问她:怎么了?”

    白婳煞有其事苦着一张脸,小声对他讲:“怎么办,露馅了……公子如何知晓我是京歧人,这,这是秘密。”

    难为她醉成这样,口齿都不连畅,还一心惦记着卧底一事,害怕无意出疏漏,以泄身份。

    宁玦扬着话音,语气轻飘飘问她:“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白婳面目愁容更显,眉心稍蹙,小声幽幽地回答:“公子会恶我厌我,或许一气之下,还会杀我……”

    “不会。”宁玦在她话音还未落时就出声表态,说完复又补充,“厌你甚至都无法做到,遑论杀你,忧思过甚,神绪自扰。”

    白婳仰头呆呆看着他,像在努力消化理解这话,半响,轻喃出一句:“当真吗?公子不会杀我?”

    宁玦点了下头,回答她:“当真。”

    白婳笑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半醉情态,盈盈善睐,眸底好似漾着一汪水。

    她弯起手臂,揽着他脖颈向前又凑近些。

    两人面面相距咫尺,宁玦霎时屏息。

    怕她身形不稳,宁玦单臂托扶上她的腰。

    白婳身子软绵绵的顺势与他相贴,话音婉转,由衷言道:“公子,你人真好。”

    宁玦怔着错过目,面色无异,耳尖却难掩生红。

    白婳含笑问他:“公子要留下作伴吗?”

    船行数日,叫白婳养成了与他同处一室的习惯,眼下她醉着酒,竟忘了两人已经上岸,身份恢复后该保持距离。

    宁玦耐心回应道:“安心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白婳想了想,没有反对,听话地阖上眼睛。

    宁玦拉下她攀缠的手臂,小心托着她脖颈,将人慢慢放躺到枕上,再帮她盖好被子。

    他安静坐在床沿边,侧着身,凝着她恬静睡颜,眸光微深。

    她醉态可爱,而这可爱一幕,他不愿旁人窥见分毫,只想今后一人独占。

    ……

    邺城与南闽国商贸繁荣,主要出口丝绸蜀锦、茶叶瓷品,而南域小国盛行巫医蛊术、炼丹成药,稀奇古怪的物什颇多,传进大燕后,占得一时新奇,闽商置铺,赚得盆满钵满。

    在两国领土接壤的联合贸易区内,东西总分为四市,铺面档口鳞次栉比,由两界地方官员共同监管,算是海港城市中最大的也是最具标志性的一处商品交易地带。

    来这里的人,不仅有批货转卖的二道贩子,也有不少零买闲逛的散客。

    宁玦带着身着男装的白婳来看个热闹。

    这种熙来攘往的地方,鱼龙混杂,身穿男装更方便行事,于是小丫鬟变成了随行小厮,白婳从容应对着自己身份上的变化。

    两人逛的是南域货品区,听说闽商贩卖的小玩意新奇值得一看,既然亲自来到邺城,自是百闻不如一见。

    白婳跟着宁玦挨个档口选看,商品琳琅满目,稀罕物什颇多,其中最引白婳感兴趣的是巫医所卖的一颗颗号称能生奇效的药丸。

    药丸颜色各异,大小却相似,红的蓝的绿的紫的一应都有,且外皮越是花里胡哨,所具药效越是闻所未闻的新奇。

    白婳拿起小托盒,细致观察里面的一枚药丸,问道:“紫色的能变瞳色,那红色的呢?”

    闽商一本正经回复:“孕妇食之,可怀女婴。”

    白婳:“……市场上面需求可高?”

    闽商拉长自己蜷卷的胡须,露出一个深意笑容:“自然是高。深宅之争,不计手段,身为无出主母,更不得不防有孕的妾室。”

    “可能百分百保证?”

    “世上哪有那么多确保之事,不过提高概率罢了,再说,这药丸又不是千金一颗。”

    真是荒唐。

    大概就是利用人性弱点与忌惮之心来牟利,服下药丸当然不会有什么实效,买家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白婳倒想听听还有没有更荒唐的说法,于是再问:“那蓝色的呢,绿色的呢?麻烦你给分别介绍介绍吧。”

    闽商咬着一口异域的口音回答道:“蓝色药丸多食,渐渐能通兽语,得鸟兽追随喜爱。至于绿色的这一瓶,相较其他,则更适合两位公子尝服。”

    白婳看了眼兴趣寥寥的公子,出声问那闽商:“为何?”

    闽商反问:“两位公子可有成家?”

    白婳摇头,给个准话:“都未曾。”

    闽商眼神有些不同寻常,顶着笑脸揣测说:“虽未成家,但两位公子身上都沾着脂香,大概都是风流人物,时常流连于烟柳花巷吧。莫怪在下擅自揣度,实在是这瓶绿色药丸的功效着实适合两位年轻公子服用,尝过一颗,就知效果了。”

    听到对方说起两人身上的味道,白婳立刻抬臂嗅嗅自己衣袖,果然察觉自己体香幽幽。

    怪她没有事先遮香,出了疏漏,还连累公子与自己靠近时沾染上些许味道,由此引得旁人这样的轻佻猜疑。

    白婳肃目否认,主动替宁玦辩驳:“莫要口出狂言,污我家公子清正。此地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擦身而过时难免会蹭染到姑娘家的身上衣香,只凭味道便猜疑我们进出烟柳之地,过于荒唐无礼些吧。”

    那闽商不认错,傲慢哼了声:“进出烟柳巷有什么可避讳的,就你们大燕人,想寻欢作乐还遮遮掩掩,不敢承认,虚伪得很,在我们南闽,这可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白婳还欲与他再辩。

    宁玦拉住她手腕,又拿起那装着绿色药丸的药瓶,问道:“所以,功效到底是什么?”

    闽商煞有其事瞪大眼睛,一副不愁卖的样子,回道:“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南闽大巫师的手笔,尝服一颗,闹到五更。就是价格偏昂贵,在下是看两位公子身着吉纹锦服,这才愿意多费口舌介绍一二。”

    白婳还是没听明白,是服下此药可以提高精力,直至五更天才生困意吗?

    如此,倒是适合熬夜赶路的旅人。

    她安静琢磨着,又听公子再问:“何价?”

    闽商比了个手势,竟要……五十两!

    白婳目瞪口呆,意欲拉上公子离

    开,才不被他巧言坑骗。

    可公子好像突然生了兴趣,又开口问其服用的副作用。

    闽商神色认真一些,大概觉得生意有望做成,话音都更显殷勤:“回公子的话,此药服下后若没有得到及时缓释,便会痛苦万分,浑身好像爬着千万只蚂蚁在共同啮咬,如此,宝药不再是宝,而是棘手的毒药。在下需多言提醒公子一句,若真有使用尽兴之意,一定要在有美人相伴两情相悦之时,不然药效无法消解,真比死了还难受。”

    “听着倒是有点意思。”

    宁玦接过药瓶拿在手里,若有所思道了句,而后痛快付了钱。

    白婳都没机会阻拦。

    闽商揖礼,两人转身离开不起眼的药摊,继续顺着人。流往前走。

    走出数十步远,确定闽商听不到两人对话,白婳不理解开口:“公子,刚刚那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嘴里尽是胡诌。能生女婴的药丸不过是算计人心,而那能通兽语的蓝色药丸也不过是沾附了某些特殊花粉,以至招蜂引蝶罢了……药丸功效哪有他言道得那么玄乎,公子高价买下,恐怕是被他骗了。”

    宁玦将药瓶揣进怀里,回应她说:“那闽商的生意的确做得不地道,摊位上满满当当的药品,只有我买下的这瓶是真的。”

    白婳诧异,有些不相信地问道:“公子能辨真假,难道是通晓药理?先前从未听公子说过。”

    宁玦如实解释:“我师娘擅医擅毒,原本一直想寻个投缘的女弟子将手法传下去,可惜她去得早,没有师徒的缘分,临终也未寻到有缘人。我未得她正经传授过,但耳濡目染看多了,自然略知一二。”

    白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听公子几次描述,他的师父师娘都各怀绝技,并非常人,说不定提起名号也是江湖上的赫赫人物。

    她不禁感到好奇,犹豫要不要顺势多问一句,可又担心多嘴引疑。

    这时,宁玦又主动问她道:“还记不记得你刚上岘阳山时,有次帮我上药疗伤,我斥责你自作主张,乱动药瓶的事?”

    他突然提起前事,白婳的思绪只得暂时跟着他走。

    “记得的。”

    她当然记得,那时她初上山,人生地不熟,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公子对她态度冷淡,她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在听到公子伤势发作的声响后,主动寻到止血药,进屋帮忙给他上药疗伤。

    可结果,没得一句辛苦感谢,却遭他的冷眼斥责。

    白婳委屈至深,故而记忆深刻。

    宁玦那时没有多说什么,一句解释留到今天:“那日,你胡乱翻找,却不知我卧房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面很多都装着剧毒药粉,甚至有的只接触肌肤便可散播毒性,叫你小命呜呼。所以,我斥责你,并非因你乱动我的东西,而是怕你被无辜殃及。”

    原来是这个缘由。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其实白婳早将此事忘之脑后,委屈也只是一时,可听到迟来的解释,她依旧是开心的。

    白婳:“原来是我误会了公子。”

    宁玦问她道:“那时心里是不是在骂我不知好歹?”

    白婳弯唇一笑,不是不敢承认,原地站定后挑了下眉,看着他说:“可能是骂了一句?或者两句?阿芃记不清了。”

    她笑脸盈盈,不知不觉间,在他面前,她早已放肆轻快得多,没有最开始相对时那般的小心翼翼,拘束紧绷,甚至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丫鬟的身份,而当自己是公子的同伴。

    宁玦自然不怪,乐意见她自在,还自我安慰道:“行,心里的骂不算骂。”

    白婳又道:“公子今日慧眼识药,可是准备做毒物收藏?不然这害人的腌臜物,公子留它做什么?”

    宁玦:“毒药也作利器,留着自有用时。”

    白婳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当公子未雨绸缪。

    两人继续闲逛,待逛到一个卖琉璃灯的档口时,白婳的目光被一盏彩绘着出海鲛女的灯笼吸引。灯身华丽,彩绘技艺高超,金黄发丝与蓝色闪光鳞片皆被雕琢得栩栩逼真,色彩晕景鲜妍,点缀不落俗套。

    白婳上前询问价格,心动立刻少了些。

    这些闽商们是个个打定主意要到大燕境内大捞一笔横财吧,只一盏琉璃彩灯,不算罕物,只是灯身图样精致些,便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实在令人咋舌。

    宁玦本在留意旁边的玉石摊位,看着一个小小玉哨觉得生动有趣,正想打听价格,就听白婳在身后开始不熟练地讲价还价。

    他注意力被吸引,回过头,颇有兴致地看她如何自由发挥。

    白婳原地鼓起气势,将看中的那盏灯笼还给闽商,随后摆出一副将将就就的平淡模样。

    她:“你看这灯身,瑕疵这么明显,最多只值七八两。”

    闽商:“十五两。”

    她:“还有这手柄,打磨得也不光滑,多拿一会儿就要磨手了,你便宜点,就七八两。”

    闽商:“十五两。”

    她:“这盏琉璃灯你存货时间不短了吧?上面灰尘都没擦干净,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今日卖给我,让你开开张?就当讨个收钱的好彩头。”

    闽商:“十五两。”

    居然油盐不进!

    白婳既无奈又挫败,不管在季陵集市上,还是邺城的贸易区,她都没能证明自己有讨价还价的天赋,只能白白的被人宰。

    难不成是对方看出来,她对这盏琉璃灯是真的心仪?

    所以才有恃无恐。

    宁玦走近过来,开口问她:“喜欢这彩灯?”

    白婳闷闷道:“他不肯还价,要十五两银子,快抵上我一年的例银工钱了。”

    宁玦笑了笑,看向那闽商,开口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而那闽商居然眼前一亮,顺便也回了几句叽里咕噜。

    两人奇怪地交流了一番。

    宁玦转头告知白婳:“这人只会讲地方话,口音重,与你沟通有碍,他身边能沟通的同伴不巧如厕去了,所以暂时只他一人盯着。因为摊位上的货物都是十五两一个,所以无论你问什么,他都只会回你一句十五两。方才我与他讲价,他最后同意十两银子成交。”

    闻言,白婳顿时没那么泄气了。

    原来不是她没有讲价的能力,而是刚刚鸡同鸭讲,对牛弹琴了。

    不过,公子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见闻广,居然连南域拗口方言都知一二,可见经历之丰。

    她没有冒然打听宁玦的过去经历,只在他支付钱银时,小声言道了句:“心疼,不是一年的例银,但也是大半年的……怪我自己经不住诱惑。”

    宁玦接过琉璃灯,递给白婳拿着玩。

    听她这话,便顺势接了下去:“是啊,又要再卖给我大半年,怎么办才好呢?”

    他语气轻轻飘飘,不带来任何压覆,却……格外撩搔人的心头痒。

    白婳不太良心地对他道:“公子不可再纵我,要在钱银上加之约束,不然真要无法抵债了。”

    宁玦看着她,琉璃灯的折光正映在她脸上与眸间,那么漂亮。

    他回说:“抵不了,才好。”

    第35章 第35章公子做主

    傍晚时刻,日落西斜,天幕渐沉。

    有黯淡光影衬着,琉璃盏的光晕格外炫彩照人,白婳垂头敛目,借着灯影茫茫,遮掩脸上不受控制浮显的赧红团晕。

    她无法应对公子这话。

    若是抵不了,就长久留在他身边……如果她只是寻常丫鬟的身份,有幸追随一个好主子,那奉此一生陪伴,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奈何,她心怀贰心,终究不配得公子这份信任。

    两人没有再搭话,提灯继续往里逛,没走几步路,身后突然追来一人,一身闽商打扮。

    原来是方才的玉石摊摊主。

    他想与宁玦做成生意,见他们支付完琉璃盏的钱银后换了方向去逛,便着急追来,试图招揽。

    见宁玦停步,他立刻摘下帽子躬身致礼,而后伸手递来一个精致盒子。

    “公子刚刚在我的玉石摊位上看了半晌,对这枚玉骨哨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若公子诚心想要,我便给个实在价。实话讲,这物件在我南域也是甚稀罕的,不然也不会得公子一眼青睐,我在匠工那里取货都要三

    十五两,这趟只赚个辛苦钱,一口价四十两出给公子,如何?”

    宁玦将玉骨哨把玩在手里,注意着哨身尺寸与寻常玉骨哨相比,似乎更粗长一些。

    他询问:“玉质如何?骨质如何?”

    闽商回答:“外层包裹的是上等羊脂白玉,质地温润,光泽柔和;内里嵌着盔犀鸟骨,外红内黄,极为珍贵。不管里外,皆是珍品稀物,公子大可放心,四十两买下绝对物超所值。”

    宁玦:“我不与你讲价,只想先试试音,若哨声能达我的标准,便一口价成交。”

    闻言,闽商一副自信神情,胸有成竹回应说:“公子但试无妨,想必公子也注意到,这枚玉骨哨尺寸略偏粗长,管径更深,兼顾得了醇厚与清冽两种乐音,不然也不能算作稀罕物。”

    宁玦单手执起,吹响一试,耳边两种乐音交混响彻,有轻有厚,他满意挑了挑眉。

    确不是俗物。

    宁玦将玉骨哨放置掌心,递到白婳面前,含笑问道:“是个有趣的玩意,能不能买?”

    白婳怔然一愣,虽然在她看来,价值四十两银子的玉哨实在贵得夸张,可钱银都是公子的,若他当真喜欢,买不买何必问她意愿。

    白婳回应说:“公子自行做主就是。”

    宁玦目光下移,看向她别在腰间的钱袋子,眼神戏谑,口吻打趣道:“哪能自己做主,银子不是都由你收着,你管我的钱。”

    白婳被宁玦盯得不自在,红着脸,闷头给他付上。

    方才买下琉璃灯盏时,公子顺手把钱袋子交给她,之后也没有收回去,一直暂放在她这里,眼下要用钱时又出言逗弄她,白婳实在应对不及的窘迫。

    他那样的口吻,好像郎君自愿将自己的银钱上交给娘子收管,好像两人的关系有多不一般似的。

    幸好此刻她身着男装,旁人见了才不会多想误会什么。

    闽商高高兴兴收了钱,目送两位客人离开。

    他一边看着两人背影渐远,一边于心底感慨:

    谁说大燕民风淳朴,条条框框规矩多的?这不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两个断袖一起逛街,拉拉扯扯举止暧昧,简直没眼看啊。

    ……

    去见段刈当日,宁玦心事颇重。

    临出门前,白婳看出他心思深深,迟疑了下,关询问道:“公子今日所见之人,当真是昔日友人吗?”

    这是公子先前告知给她的说辞。

    可当下看他神色,眉宇间不带任何与旧友重逢的喜悦,反而郁色很深,像是即将触碰到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他本能的排斥,可又不得不选择直面。

    白婳当然知晓自己多嘴打听会惹嫌疑,可她此刻询问,并非出自探秘心理,而是真的忧心他。公子向来能将情绪掩饰得极好,而像眼下这般,直接将心事写在脸上的情况,并不多见。

    她不知公子正面对着什么样的困难,应对的又是何人,无法施以援助之手,惴惴不安,实在为他担心。

    “暂时是友。”宁玦这样回答她。

    白婳听不明白,却也不好过多打听了。

    两人出发,前往约定好的会面地点——仙姑酒楼。

    邺城当地的海味酒楼开设得最多,但对于那些自小到大都生活在海边的人来说,海味不稀奇。所以,能吃上一口正宗内陆风味的菜肴,对临海民众而言算得一桩美事,而对于长久漂泊在外的旅人而言,在异乡寻得一口熟悉的家乡味,也是不可多得的宽慰。

    因此,不沾海味,专做内陆风味肴馔的仙姑酒楼,在邺城同样将生意做得红火。

    段刈定的包厢在二楼,其手下防备甚深,见两人拿着邀贴前来,却只放宁玦一人上楼。

    白婳被拦在大堂内,面带忧色。

    宁玦安抚她开口:“若是饿了就在大堂点菜,安心等我下楼,谁叫你都不要离开。”

    白婳点点头,又叮嘱:“公子一人过去,行事定要小心。”

    宁玦应声,转身跟着领道那人上了二楼。

    ……

    上次见段刈,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直隶东宫管辖的绣衣卫总掌事段刈,如今装扮成一副平常商贾的模样,哪还见得半分曾经贵臣的影子。

    宁玦不与他客气,进门不打招呼,直接落座。

    段刈见怪不怪,早习以为常,笑叹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儿未变,一样的我行我素,不拘管束,先前我对你看不惯,如今物是人非,心底倒只余艳羡。”

    宁玦坐在主位上,自顾自喝下段刈酒壶里的一杯酒,嗤嘲出声:“皇权交替,多事之秋,多少人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身首相离,段掌事身处朝堂漩涡之内,今日还能安然无恙地站我面前说一句‘物是人非’,不知是真的有置身事外的好本领,还是踩着别人的尸身为自己谋了生路。”

    闻言,段刈脸色一变,怅然若失不再,眼底只余沉肃。

    他坐在宁玦正对面,回道:“你果然还是疑心,你师父的死与我有关。”

    “是。”宁玦目光紧紧盯锁着他,如隼如炬,似要将人看穿,“我师父信你,视你作挚友,又跟随于你。你们身处同一阵营,东宫既倒,为何他死,你生?”

    段刈眼睛沉沉一闭,良久后,很深地叹出一口气:“昔日大将军王宴请,酒酣之时,你师父与鞭魔谢坦起身切磋比武,两人皆在江湖四大高手之列,此局比试,万众瞩目。我当时也喝得醉,只看他们两人交手畅快,身影变幻无穷,待最后一招使出,你师父原地未动,谢坦后退数十步,我们起身喝彩,只当剑圣战胜了鞭魔,可是未等喝彩声止,你师父直直向后倒下去,当场咽气……我当时急如无头苍蝇,只差问天问地!为何天妒英才!”

    他越说越激动,原本想尽力保持平静,可话到中途,还是没有忍住眼圈发红,肩头微颤。

    “那可是剑圣司徒空……他的死,在京掀起巨大波澜。所有人都在传,剑圣被鞭魔鞭上剧毒害死,毒发身亡,但高手比试,过手前都要签生死状,无论谁输谁赢,或生或死,家人门生都不可追究。可我难以接受,寻常人怕那鞭毒,剑圣怎会忌惮?我本欲将此事彻查到底,可几日后,太子因外戚势力干扰朝局被废,不久,圣上病逝,瑛王被左相迎进皇城,拥戴成新君,连绣衣卫都被解散……我查不下去,被上面褫夺了权利。”

    段刈看一眼宁玦,手心攥得很紧:“你怀疑司徒空的死与我有关,怎知我心头想追究真相之切,丝毫不低于你。”

    宁玦并不客气道:“新皇登位,段掌事立刻高调辞官,归乡后又携一家老小很快匿了踪影,如今化名换了身份,转眼成了邺城经营茶叶买卖的商贾。你在怕什么?又在躲什么?”

    段刈坦言:“我承认我有私心,可这份私心只为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至于司徒空的死,我没有一天不挂念在心,不然也不会通过臧家镖局主动联系上你。如果我想躲,大可以继续藏着,你应知晓的。”

    宁玦将酒杯重重一撂,语气不善道:“就是因为是你主动寻上我的,我才会与你客气,如果反过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像眼下这样心平气和地讲话?”

    客气?心平气和?

    段刈并不觉得。

    宁玦敛眸,眸中哀痛,沉重继续:“当时我远在蜀地,得到消息千里奔驰,可赶到京歧时,又听闻我师娘殉情撞棺的消息,我又该向谁寻个解释!?”

    段刈低下头,眼底一片懊恼:“我本是怀疑你师父中毒蹊跷,想到你师娘是擅毒高手,便想请她忍下伤痛来验尸。你师娘本是平静的,眼神也坚定的要探究真相,我带她进入放置尸身的冰室内,留她与你师傅单独相处,可没过一会,里面传出异响,我心觉不对,立刻推门去看,就见你师娘撞棺而死,已无生息……这本可以避免的。此事,怪我。”

    所有账,段刈只认这一笔。

    如果当时他没有疏忽,能多些防备,如果不是他擅自做主,贸然将宁柳带进冰

    室……

    意外恐怕真的不会发生,悲剧更不会重演。

    听后,宁玦久久未应声。

    他沉默地喝下一杯接一杯的酒,面色如灰。

    此事已过去两年了,他该能接受良好才是啊,可当下,听着段刈语言描述,听到师父毒发,师娘撞棺这些悲怮的用词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地阵阵揪痛,咬牙难忍。

    甚至。

    连呼吸都滞堵着不畅……

    第36章 第36章美人瘫软

    鞭魔谢坦打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鞭,又擅于鞭身淬凃剧毒,无往而不利。

    可寻常人敌不过谢坦的鞭之锋,毒之烈也就罢了,他师父这等宗师级高手,内功深厚,若真在比试中无意被鞭身所伤,沾染剧毒,也可立刻运气护住心脉,何至于当场毙命。

    宁玦心有此疑,两月前寻到谢坦踪迹后,亲自去了襄城一趟,与谢坦正面交锋。

    他想试探那谢老儿的打鞭功力究竟如何,毒药钻研又是否真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然,凭他如何能临众取了师父性命。

    提及此事,段刈表现出急于知晓结果的模样,问道:“你早继承司徒衣钵,比试结果如何?”

    宁玦打量着段刈,相面知微,洞察他到底有没有心虚之色。

    段刈急道:“你快说啊!”

    宁玦收眸,平淡口吻回:“我们交手三百回合,那谢老儿并不明显占得上风。期间,我故意露怯,引他出鞭,手臂被他鞭伤,伤处皮肤几乎立刻溃烂。我承认,谢老的鞭毒厉害,可凭我运气阻抵,屏息调和倒也不难挨过,遑论是师父?”

    “纵然师父当时饮醉,思绪迷蒙不清,也绝不会忘记调息,任由毒素侵蚀心脉。谢坦再三言明,那日他本意只为切磋,绝无使下作手段,剑圣身殒,他亦叹惋。我多疑,趁其懊恼之际,裹布拭过鞭锋,沾得谢坦淬炼的毒药带回。之后我故意饮醉,又将毒药涂抹在伤处,反反复复验证染毒后的反应,每次都显生机,因此我确认我师父之死,绝非是中了谢坦鞭毒那么简单。此毒,并不至于致命。”

    “你为司徒,当真是煞费苦心……”段刈叹口气,神色忡忡又道:“若你师娘当时能留给我一个准话,要我知晓司徒身上到底是不是只沾染着鞭毒一种,如今我们也不必像无头苍蝇一般,只有疑心,却苦寻无果线索。”

    宁玦目光锐利扫过去,问道:“段掌事反复提起想要师娘的验尸结果,难不成是心里早有怀疑对象,而那人同样擅毒?”

    段刈心惊了下,诧异宁玦思绪反应之快,他回说:“瞒不过你,只是我不想把凭空的猜忌,当做怀疑的证据。”

    宁玦哪会放过一丝一毫的嫌疑,追问:“你怀疑何人?”

    段刈迟疑片刻,言道:“当日出席筵席的江湖豪杰众多,只江湖四大高手便聚齐了三位。”

    宁玦蹙眉:“三位?”

    师父死后,所有参宴之人皆对赴宴一事闭口不谈,而那日具体的宾客名单,除了段刈与谢坦,其他人……宁玦并不详知。

    段刈主动启齿将缺口打开,叫宁玦能窥得当日大将军王府内歌台暖响的融融画面。

    “王府设宴,为世子中举庆祝,排场摆得气派,左相纪甫坤为文臣代表,尚登门赴宴,给足面子,又逢南闽国使臣来京为圣上进献寿礼,故而当日,受邀者广众。大将军王好武,爱好结交江湖人士,故而当日席上,簪缨权贵不少,江湖高手也多。其中,随南闽国使团一齐进入大燕境内的南域顶级高手,号称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伞仙」江慎儿,同样在场。”

    宁玦大概知晓段刈为何有此猜疑。

    江湖四大高手分别是——剑圣、鞭魔、伞仙、狂拳。其中最擅制毒用毒之人,并非鞭魔谢坦,而是来自南闽国的「伞仙」江慎儿。

    南域崇尚巫医偏方,炼丹冶药,不少田庄专门养殖毒虫毒草。

    故而对于用毒,南域人才是真的行家,而这位伞仙,便是行家中的行家。

    师娘研毒,是为以毒攻毒,最终会落实到救人的医方上;而这位伞仙,则是真正以毒虫毒草做杀人武器,被她那把九彩灵犀断念伞杀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只是,师父与南域人向来没有往来,更没有往日结仇,那江慎儿何来的暗算动机?

    思及此,宁玦拧眉顾虑,一时没有表态。

    段刈见他迟疑,将自己最新探查到的消息悉数告知:“当年,我对江慎儿有所怀疑,奈何她跟随使团很快离京回了南闽,我查无可查。辞官后,我在邺城以运营茶叶生意为名暗中运作自己的情报网,数次通过商队运输向南闽派遣眼线,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月前,我在南闽布下的暗桩传来消息,南闽小皇帝提拔了江慎儿,施以实权,任她为天玑阁阁主。”

    宁玦:“天玑阁?”

    段刈补充:“是南闽的情报机关,与我们绣衣卫职责相似。如今大燕绣衣卫已被废除,而南闽的情报机构却应运而生,只说这是巧合,我不相信。两年了,江慎儿避过风头,如今风光上任,是真的那么巧合,还是昔日间……我们全部遭了她的算计?”

    段刈说得恨恨,宁玦神色也沉肃。

    “三月前你得了线索,直到今日等到我来,依旧没有任何行动吧。”宁玦淡淡言道。

    段刈喟叹一口气,并不掩饰私心:“是,如今我辞官避世,对权对利都不看重,唯独执着于两件事,一是护我家人安危,二是探究司徒的死因真相。眼下虽然有了方向线索,我却不敢冒然前往南闽犯险,只怕万一出了意外,会祸及家人,几番思虑过后,只得将你寻来商量应对之策。”

    宁玦将前因后果听明白,此刻他对段刈,大概有六分信任,四分猜忌。

    可只要有一分可信的线索,他都会为寻得师父的死因真相而不顾一切。

    旁人有妻有子,左支右绌,而他孑然一身,生死由命,有何迟疑。

    他唯独想到了白婳,不放心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沉默一阵,宁玦告知段刈自己的决定:“我亲去南域一趟。你的暗桩,由我差遣,若查明师父死因真与那江慎儿有关,我用她的命作祭,告慰师父师娘在天之灵。”

    段刈起身冲宁玦躬了躬身,眸底情绪翻涌,有谢意更有歉意:“司徒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之福,也是我等亲友之兴。”

    宁玦傲慢嗤声,不客气道:“别在自己脸上贴金了,论起亲疏远近,在师父心里,我定是排在你前面。”

    段刈摇头笑笑,不置可否。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可以调遣暗桩的玄铁令牌,郑重交给宁玦。

    “我布局期久,只为等这一天。”

    宁玦接过手,拿在掌心紧攥了攥。

    ……

    白婳坐在仙姑酒楼的大堂里,等得时间不短,确实觉得有些饿。

    若为自己,她忍一忍也无妨,只是想着等公子商谈完正事下楼后,两人可以顺便带上熟食直接回客栈吃,这样思虑着,她招手唤来店小二,点了几道公子爱吃的热菜。

    刚刚点过餐没一会儿,楼上走下来一个小厮装扮的男子,自顾自站到她面前,客客气气询问道:“请问刚刚上楼的公子,可是你家主人?”

    白婳起身,往二楼张望一眼,点头回应:“正是。”

    对方道:“你家公子与我家大人有要事相商,他告知说,自己行囊包裹里有一份密信,藏在衣服夹层中,因戒备之心未随身携带,眼下合作谈拢,公子托我下楼传话,说旁人他都不信,现需姑娘亲自回客栈去取一趟。公子特意说明,那密信藏在蓝色袍衫的夹层中,望姑娘速去速回。”

    白婳迟疑未动,有些心惊。

    对方如何一眼辨出她女儿家的身份,是她伪装不精,还是公子言告的?

    想到公子上楼前对她的叮嘱,叫她不要随便

    走动,留在大堂安心等他回来。

    白婳渐渐心定,对眼前人生疑道:“不是公子亲口告知,恕我不能听从差遣。”

    对方面露急色,继续劝说:“姑娘多疑是好事,出门在外,哪能对生人没有防备之心,只是公子已告知我们你女儿家的身份,也说明了你们目前正居于云水间客栈,要我们跟随一道过去,保护姑娘与那密信的安全。若姑娘依旧不信,请看这物,这是公子怕姑娘谨慎多疑,特意拿给我们的。”

    话音落下,对方伸手摊开掌心,将一枚玉骨哨展示出来。

    白婳错愕,这正是公子前日在闽商那里买的那一枚。

    犹豫了下,白婳略有保守地言道:“客栈距离此地不远,我自己回去一趟,你们不必跟随一道。”

    对方想了下,点头同意,又叮嘱:“那姑娘出行小心。”

    白婳应了声,起身离开客栈。

    有了那枚玉骨哨作为信物,白婳心中怀疑消淡很多,只当公子当真急需那封密信,于是脚程加快,不敢耽搁。

    同时,她也好奇那密信上究竟有何内容,连同此趟行程的目的,一并好奇着。

    两人海上航行七日,朝夕相处,她竟始终未察这封信的存在,如今想来,自己真是有失作为细作的警觉度。

    还有……公子严词拒绝她帮忙洗濯衣物的好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防备着她?

    联想到这儿,白婳心头泛起低落的情绪。

    到达客栈,她下意识谨慎回头,留意身后有没有跟行的尾巴,虽说对方已经知晓他们落脚在此,可万一此地还有第三方的势力呢?

    潜伏在公子身边这么久,她想自己多多少少该有点儿进步。

    未觉异样,白婳上楼进入房间,拿出公子的包裹,打开翻找。

    她确实记得公子有一件蓝杉,因他最常穿的颜色为月白,故而这件色彩有差的衣裳她记得更加清楚,应是海上航行的第二日,他烤鱼串那日穿过。

    仔细摸索过,并未感受哪里藏匿着书信。

    她想,或许是公子记错了衣衫颜色,于是又拿出其他几件白衣寻找,还是没有。

    正困疑之际,鼻息间忽的嗅到一股异香,时浓时淡,不可忽略。

    她谨慎回头看向落下门闩的房门,蹙眉探究这香味的来源,正准备起身去瞧一瞧,可刚一站起,身影不稳,头脑也觉一阵昏晕。

    身子没有稳住,她踉跄着瘫软跌倒,半倚在床架边,唇瓣张张阖阖,额头更冒出虚汗。

    “怎么回事……”

    白婳低喃着,意识越发不清,最后眼皮发沉,死死昏了过去。

    一根戳破窗纸而进的香线燃尽后,门外有人用薄刀片作工具,小心翼翼又不惊扰旁人地将门闩熟练勾开。

    房门大敞开,一身着绛紫色绣金纹锦袍,脚踩登云履的公子,手执赋词折扇进门。

    看到美人瘫软在地,状态迷迷濛濛,方伦几步上前蹲身查看,越看越觉我见犹怜。

    他原以为邺城美人多,出海四方云游,也未见得有比本地醉花楼的花魁更勾人的姑娘,却没想到返程路上,有幸与一位貌比仙姝、身姿娇绰的美人结缘。

    既然有缘分,他没有放过的道理。

    方伦无法无天惯了,反正一切有他老子兜底,什么荒唐事都做过,如今也不差这一遭。

    他也不琢磨白婳身边有人执剑锋利,此时完全色欲薰心,只想与美人共度良宵,至于后面要应对的麻烦,他只想一切拿钱摆平,根本不放心上。

    于是起身,含笑作吩咐:“将人带去我别院中,动作轻些,别伤到美人。”

    手下人殷勤应声,也有面露难色的,试图再劝一劝。

    “公子,方才在仙姑酒楼你也看到了,与他们相约会面的是段家老爷,段家老爷经营茶叶生意,与咱们方家合作密切,如今我们冒然动他的客人,会不会……”

    方伦拂手,不耐烦道:“不管是段老爷还是贺老爷,只要不是他家里人,我动谁又与他有何干系,再说,此女一辨姿态面貌,绝对还是在室女,与那剑客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既如此,小爷我就是一眼看上了,还能有放过的道理?再说,事后我可同意纳她为妾,负责任就是了,你们莫要再说废话,快快动起来。”

    闻言,手下人也不会再相劝,只好听命行事。

    方伦痴痴看着白婳一身酥骨,最外面却裹一套朴素男子衣装,实在看得不顺眼。

    他当然还是喜欢在船上初见时,她罗衫款款轻薄,身形曼妙勾勒的样子。

    “去把醉花楼里负责给姑娘们梳洗打扮的妈妈请来,美人这身衣服……得换。”方伦摸了摸那衣料,嫌弃地松了手,随后恶劣一笑,又道,“还有,把从闽商那高价买来的药丸取来,听说给姑娘用上,能叫她们彻底放开,比醉酒黄蛇还会扭,小爷我今日亲自试试药,看看砸不砸他们招牌。”

    “……是。”

    ……

    另一边,宁玦与段刈达成共识。

    宁玦准备后日便走海路南下,眼下却纠结如何安排白婳的去留。

    留她在邺城等,宁玦不放心。

    遣她回季陵,路程遥远,她根本顾不了自己。

    带她一起去南闽,前路未知凶险太多,也不是个好主意。

    一时间,宁玦有些头疼。

    段刈主动帮忙分忧,言道可以安排白婳暂时住他府上,等宁玦从南闽回来,再将人接走。

    这倒是个主意。

    宁玦想了想,没有立刻应,准备先与白婳商议一番,听听她本人的意见。

    段刈有意做东,准备好好宴请宁玦一顿,当做践行,也当庆祝旧友重逢。

    宁玦却不给面子幽幽言道:“你是我师父的友人,如今再与我称友,岂不是差了辈分?”

    段刈讪讪一笑:“我可不敢以长辈自居,怕你一剑刺死我。”

    宁玦挑眉:“段掌事倒有自知之明。”

    他还是习惯用以前的官职称呼段刈,可这个称呼只私下能叫,若有外人在场,便不得不多些顾忌了。

    段刈吩咐手下人去叫小二准备上菜,再顺便将宁公子带来的人从楼下大堂请上来。

    对方应着前面的话,听到后面一声困疑:“那玉面小公子不在了呀。”

    段刈:“去了何处?”

    手下人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与兄弟们结伴去如厕,回来后发现小公子已不在原位,跟小二打听,对方说小公子前脚刚刚离开客栈。我们以为小公子是与宁公子提前商量好的,所以才提前离开了。”

    宁玦站起身,逼视段刈,像在无声质问。

    段刈一脸受冤枉的表情,神情只显焦急:“我们洽谈顺利,原本也是一条船上的,我有何动机去拐你的人?先别把事情往坏处想,莫不是她等得乏累,想自己先回客栈歇一歇?”

    依宁玦对白婳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很小。

    她向来是顾虑周全之人,即便真有倦意,也会为了怕他担心而原位坚持,怎会一声不吭就走?

    此事必有蹊跷,宁玦着急赶回水云间客栈寻人。

    段刈与他一道去,一进门,异香未散,静嗅能闻。

    宁玦唤来店小二,查问情况。

    店小二面露难色,面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心虚,宁玦敏锐察觉,伸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将人狠狠抵在一旁墙壁上,逼迫质问:“我再问你一遍,我的人呢?”

    小二原本已经收了封口费,可眼前这位公子气场太强,好似他不老实说,就会被一剑捅死,他老老实实做工,偶尔靠封口费赚个外快,可不想为此赔上性命。

    他偷瞄了眼宁玦的佩剑,有意交代,可也

    不敢直说方公子大名,毕竟他爹可是邺城商会的总会长,若得罪了他们,自己以后哪有好日子过。

    于是斟酌言道:“我见那伙人去了城东,为首之人身着锦衣,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说着,又与段刈对了个眼神。

    段刈在邺城混得久了,与各路牛鬼蛇神都打过交道,见小二当下的提示眼神,立刻会意对方是谁。

    “我大概猜出对方身份,那人是邺城内出了名的浪荡公子,怕家里老子管,专门在城东买了个偏院,平日里,那院内养着的莺莺燕燕绕着飞,他却还不消停地总想招惹良家女玩弄。模样长得文文弱弱,像是有点墨水的,可内里简直是实打实的烂品性。”

    宁玦右手握紧手中剑柄,臂上青筋暴起。

    他努力纾缓出一口气,眼眸深晦,咬牙挤出一声:“你,带路!”

    段刈心头一惊,连忙挥手示意手下听从行动。

    他自己紧赶慢赶跟在后面,眼看着宁玦运作轻功,健步如飞,暗自替那方伦捏了把汗。

    心头更有对南下计划的担忧。

    他们刚刚才洽谈好,若是眼下生事见了血,那南下计划还如何隐秘低调地进行……

    但显然,宁玦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看他刚刚犀利寒凛的眼神,不是要去杀人是什么?

    上次见他时,他刚二十出头,不通感情,不知世俗,好似司徒手中一把极忠心又极锋锐的快意杀剑,只为师父师娘尽忠而生。

    而如今,不一样了。

    他另有了想守护之人。

    若是司徒还活着,看到他天赋异禀却不擅与人混迹的徒儿如今也有了感情牵挂,一定会觉得欣慰吧。

    眼下不是感慨的好时机。

    先救人再说!

    第37章 第37章曼妙纱衣

    一辆外观华丽的马车自城中繁华街道驶出,左拐右拐,故意绕道甩甩尾巴,最终停至邺城城东,一雅静的独立别院门前。

    方伦差人去醉花楼请的梳头妈子也后脚到了,身上背着厚厚一包裹,里面什么发簪珠翠、薄纱轻衣,应有尽有。

    进门时,梳头妈子对着带她过来的小厮悄悄搭话打听:“待会儿要见的美人可是方公子出海云游时在外结识的吗?方公子出了趟远门,可有段时间没来过我们醉花楼了,要我说,还是咱们邺城本土的美人更娇媚风情,到底是南地水土更养人些。”

    小厮与妈子也是彼此混个面熟,闻言摇摇头,小声提醒她说:“别打听了,等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梳头妈子只得闭上嘴,亦步亦趋跟上前,被引领到宝香苑。

    宝香苑是别院内最大的一间房,装潢最华丽,位置也最好,但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住得,上一位住在这的姑娘是醉花楼的前花魁,被方公子赎身后欢欢喜喜搬进来,以为余生安定,能与情郎厮守。

    如今嘛……早已经过了新鲜感,失了宠,被方公子薄情打发到偏房去了。

    梳头妈子与那花魁是旧识,想到她被赎身时以为遇到真命天子而真切欢喜,再想如今,不过成了方公子众多鸟笼里不起眼的一只飞雀,不禁感叹一句:红颜纵未老,薄幸锦衣郎。

    步到门前,梳头妈子收回思绪,旁人事她管不了,先把眼前的银子挣了才是正经事。

    一推门,扑鼻异香。

    小厮熟练地递给妈子一颗药丸解药,说道:“先服下,这香味便对你无效了。”

    闻言,梳头妈子心底惊了惊。

    目光往床上一瞥,红绸暖帐后,果然隐隐绰绰有个卧躺的美人身影,此刻一动不动,像是沉沉睡熟了。

    再看床头点着的袅袅香线,顿时恍悟出什么,方伦这浪荡子,油嘴滑舌哄骗青楼女子还不够,如今竟胆大包天地开始诱拐良家女,正是仗着他那位有钱的老子,无法无天惯了!

    可她忿忿不平哪有用,一是救不了人,二是如果她推辞不干,方伦自能另请他人。

    到头来还是徒然。

    没办法,梳头妈子点头应下。

    小厮在旁又道一句:“劳烦妈妈辛苦,给里面姑娘擦洗完身子后,换一套通透点的薄衣,就像你们醉花楼姑娘们近日常穿的款式,叫什么……芙蓉粉蝉衣羽纱裙?公子洗洁,衣服务必要新的,至于头发,梳得简单就好,发饰不必繁复,看着顺眼即可,公子不愿拆除麻烦。妈妈动作尽量快些吧,公子性急,正在前堂巴巴等着呢。”

    梳头妈子恭顺应下,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呸’了声。

    明明千方百计拐来了良家女,偏偏又要给人家打扮得轻浮,真是既要又要,一面贪人家身子干净,一面又妄想人家姑娘可以熟稔有余,自己被伺候得舒服,可谓两头都想占,实实贱透了。

    梳头妈子叹了口气,关上门后,她靠近床帐,准备看看这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个怎样标志的美人。

    掀开薄薄幔帐一角,入目一张俏面玉容,她目光不由深了深,确实是个妙人。

    将姑娘身上的男子衣袍换下,为她重穿一身曼妙纱衣,又用棉巾擦拭干净身子,待擦到面颊时,白色巾布被蹭得微微发黄。

    原来脸蛋儿上还涂着遮掩容貌的黄粉,可即便照此只对外显出七分姿容,依旧足够出尘脱俗,待黄粉擦去,露出本质更皙嫩的肌底,十分的真容映目,简直国色生香,令人惊心。

    真是尤物……

    梳头妈子如今半百的年岁,混迹花街柳巷二十多年,多少漂亮姑娘在她眼前一茬接一茬地过去,因此,她眼光标准甚高,一般寻常的美人面她都懒得瞧,可眼前这姑娘宽衣解带,玉体横陈躺在眼前,别说是年轻气盛的郎君,就是她,看后都忍不住心跳突了突。

    那细致的纤腰,不盈一握,偏偏身子又不是干瘦,上面丰腴的胸脯甚至快要赶上已成婚的妇人,一掌接握不住的程度。浑身上下更是通体的瓷白,白的直晃目,就方才,她帮她穿衣时无意箍了她手腕一把,根本没用什么力道,当下立刻显出红痕,可想而知身子的娇贵。

    郎君自是爱死这种的。

    衣服穿好,再挽发髻。梳头妈子想了想,只给白婳挽起一个简单的双环髻,多余点翠都是冗余,她的姿容无需俗物来衬,于是只在其发间插别上一支素素的玉簪。

    这样就足够了。

    她不用卖弄多少手艺,姑娘天生丽质的那张脸,那副身,就是最大的杀器。而她,连锦上添的花都不算,只勉强算是衬托花的绿叶。

    做完自己的分内事,梳头妈子起了身,只是心底暗自琢磨着……无论怎么看,眼前这姑娘都不像寻常人家能养出的女儿。

    依她的眼力,这要么是出身富裕商贾人家的小姐,要么是生于官宦之家的千金,可若如此,方伦怎敢将人随便拐来行不轨之事?

    这些事,归不到她来管。

    收起不合时宜的怜悯心肠,梳头妈子叹口气,最后看了白婳一眼,落下了重叠的床帐。

    消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是值得的。

    放眼整个邺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美的,怪不得像方伦那样急性的人,都愿意多出耐心等一等,甚至特意差遣她过来为美人专门梳洗打扮一番。

    就像淘到宝石后,大多数人并不会选择直接佩戴原石,而是首先擦拭泥沙渍垢,再寻能工巧匠将原石打磨出最极致的美丽,蜕变成宝,之后再佩戴身上,才不辜负其形其美。

    待人也是如此。

    方伦是知晓自己采撷下的是朵多娇艳的花,若粗鲁对待,岂不如牛嚼牡丹,算得辜负?

    所以,他自要放慢过程,好好品味。

    将房间一切归置完毕,梳头妈子准备关门出去交差。

    趁着门缝尚未严闭,她又往里瞟去一眼,香帐曼妙,红绸曳荡,今夜注定不会平淡地度过。

    ……

    宝香苑来了新人——这个消息,很快在别院各屋传开。

    偏房堂屋里,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围坐一起,一边围炉饮茶,一边议论纷纷。

    其中有态度无所谓的,边嗑瓜子边张口:“前门有动静,听说公子又带回一个新姐妹,模样长得俊的呦,以后又多一个姐妹来作伴,咱们院里更得热闹了。”

    也不乏有人叹息,怏怏一句:“是不是公子出海遇到的啊?公子这一去有一月有余,回邺城后也不想着来看看大家,难不成真是有了新人就忘旧人?”

    更有人闲着无事,趁机挑拨的:“模样俊……是有多俊啊,难道还能比过秋姐姐不成?”

    被点名的姑娘叫做九秋,是醉花楼的前花魁。

    三个

    月前,最受方伦宠爱的便是她。

    而当年在醉花楼挂牌时,也算美名远扬,其爱慕者与追随者一艘船都放不下,如今嘛,落下神坛,风光不再,竟也成了别人口中所谓的‘旧人’。

    何其唏嘘。

    九秋淡着脸色没说话,剩下的四五个人继续叽叽喳喳。

    可奈何,谁不开口加入,话题便一直围着谁,不厌其烦。

    “你说的什么话,那人怎么可能比得过九秋姐姐?当年公子为了给九秋姐姐赎身,可是足足花费了八百两银子,你们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么多钱吧!”

    “我也没说什么啊,怪我作甚!还不是因为听说公子要将宝香苑留给那人住,我心里替九秋姐姐不平,那之前可是公子与九秋姐姐的爱巢呢……还有,那新人排场好大呀,到了门口都肯不下轿,还要公子吩咐下人把轿子直接抬到宝香苑里去,真是张扬做派。”

    九秋听不下去,也再无品茶的兴致,将茶杯重重一放。

    众人等她发作。

    而她心底,此刻并未浮出明显的悲或愤的情绪,只是生出一丝茫然来。

    但为了众人满意,她还是佯作恼气,将不悦情绪显在脸上,如此,让她们看自己狼狈的笑话,不扫所有人的兴。

    在花楼混迹多年,她自然通察人心,更知晓如何叫自己在逆境中能过得好受些。

    做戏做到底,她干脆起身前往宝香苑装着闹一闹。

    却没想到,不巧与方伦碰上了面。

    九秋不讲往日体面,大喊大叫,缠着方伦好好发泄了一通,方伦则先哄后骂,满是虚伪,昨日可以爱你如命,今日便可弃你如敝履。

    他很快耐心有限,被缠得只觉心累,望着宝香苑就在眼前,他一心只想情事,顾不得其他,于是扬臂准备打人脱身。

    见状,后院其他几位姑娘纷纷跑来阻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娓娓央求着方伦收手。

    “滚滚滚,都给小爷滚回偏房去!”方伦放下手臂,急赤白脸道。

    其他人愕然不敢违逆,扶起九秋赶紧走。

    九秋则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若有所思,外面吵吵闹闹,生出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是不想惹闲事,还是……根本无力出声?

    想到这儿,九秋心中一惊,更恶方伦的卑鄙。

    可如今,她已是自身难保,即便有救人之心,恐怕也有心无力……

    只是……万一里面的姑娘有亲友正在找寻呢?

    如果真有别人可以救她,或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那别院里的人尽力拖一拖时间,说不定真的可以阻止一桩悲剧。

    九秋这样想着,心中有了主意。

    回到偏房,她没作罢,佯作吃醋伤心模样,哭哭闹闹要上吊自杀,白绫都缠在脖子上,凳子也踩上去了,任谁相劝都没有用。

    别院管事来了都束手无措,怕会真的闹出人命,不得已只好再将方伦折腾过来。

    这一次,方伦耐心彻底不再,进屋后直接狠狠打了九秋三个耳光,一连打破了两人先前所有的许诺、誓言与情分。

    九秋早不再伤心,挨下这三个巴掌,成全了她自己的心安。

    等方伦走后,她顶着火辣辣的脸膛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又被管事的用麻绳死死捆绑在椅子上。

    迎着其他人同情又复杂的目光,九秋无所谓地一笑。

    心早死了,巴掌根本无所谓。

    如今她没有见死不救,为旁人的生机争了争,她心底是一片敞亮的。

    ……

    后院闹出的麻烦事,实在打搅到了方伦的兴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居然还闹到上吊的份上,简直不可理喻!

    眼下终于把身后的麻烦全部解决完,他紧赶慢赶回到宝香苑,准备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衾上相会,抓紧时间一亲香泽时,殊不知他的别院已经被人从外包围得严丝合缝。

    推门进入,红绸暖帐,香烟袅袅。

    方伦闭上眸,深吸一口气,幽香沁肺,他享受地眯了眯眼,反手将房门阖闭关严,而后一步一步向着拔步床走近。

    剥开层层帷幔,他心想再无人打扰他与美人的合欢一刻,心底哪能不荡漾?

    待掀开最后一帘后,方伦眸底深深向下一看,只见美人被一床棉被压覆得严严实实,除了脑袋,连下方脖颈都未露出多少。

    方伦不满,蹙起眉,心道那醉花楼的婆子真不会做事。

    盖被子做什么……

    人已经到了他床上,难道还想着先御寒?

    方伦当下只想见美人衣不遮体,也不是赤露着完全不穿,而是半隐半现才最招眼。

    按他事先要求的,此刻美人身上应是轻拢着一层薄纱羽衣,能叫他一览无遗。

    方伦光是想想那血脉喷张的画面,都觉得心潮澎湃,难以平复,眼底霎时起了火热,腹下更生躁意。

    他等不及了,当即伸手拽住被衾一角,作势拉开,好叫里面的春光、女子的胴体,完全映目。

    然而,伴随他手下刚起力道,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嘈杂声,并且越来越近。

    方伦蹙起眉,不知又有何人作扰,可不管是谁,他当下的动作是不会停了。

    美人白皙的脖颈露出,接着是圆润的香肩……真白啊。

    方伦眼睛越睁越大,直愣愣地着急想看美人的雪乳,心底可谓痒极。

    可手下扯开被子的力道还未施出,房门已经被人从外暴力冲破,剑影于眼前闪过,他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唰’的一声,皮肉破开。

    方伦伸出的,正拉扯着被子的左臂,生生被长剑刺穿。

    血流喷涌之际,他几乎痛得昏死过去,哪能再不松手?

    而剑的主人站在房门外,一身白衣,腰间只余剑鞘在,他阴沉着脸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方伦瘫软在地,吃痛打滚之际,认出来人是谁,心底惊惧一颤。

    竟是那剑客,他找来了……

    第38章 第38章公子帮我

    床帘外的一架熏炉被宁玦一剑掀翻,未燃尽的香线全部倾折于满地余灰之中。

    香味叠叠合合地散出来,刺鼻有异,绝对蹊跷。

    宁玦嗅到,眉心不由拧得更深。

    方伦不放弃地挪爬身子,冲着门外大声呼叫:“来人!快来人啊!护院在何处!?”

    宁玦冷冷瞥下一眼,当即顾不得去堵方伦的嘴,他快步踏上地平,靠近里面的架子床,伸手掀开几层帷幔,看到白婳虚弱的正阖眼躺在榻上,身体衣衫不整,好在覆盖着被衾。

    又见她发髻与头饰皆与方才分开时不同,好像被人用心打扮过一番,宁玦强行忍住怒意,压抑狂躁,先是探探白婳的鼻息,又拉过她手腕把了把脉,确认有中毒的脉象,宁玦沉着脸,将被子重新给她盖严实,而后起身,逼近方伦。

    他一步一步走向他,压迫感十足。

    原本宁玦就是清冷面目,不怒自威,如今眉眼间尽是外露的杀意,目光睥睨时,怎叫人不生骇然。

    方伦尤其心虚,肩头不忍发颤,不知是痛是惧,或许两者都有,又不知哪种占得更多。

    他大概知晓自己落在宁玦手里不会好过,于是单臂撑起身子,双腿蹬着艰难向后挪蹭,血迹拖得长长而触目,他额前疼得冷汗直冒,胸口也剧烈起伏着。

    “你,你可知我是谁,我爹又是谁?你竟敢私下动我伤我,是不是不要命了!?”

    刚开始,方伦还是不服气地出言威胁,待宁玦越离越近,直至站定到他面前,方伦的虚张声势全部不在。

    他立刻改口,语气变好,商量说:“你们初来乍到可能不曾了解我们方家商会的名声,我爹在邺

    城是做航运买卖的,生意做得不小,若说富可敌国不至于,可怎么也算富甲一方。我承认,今日这事是我做得不地道,合该给你们补偿,你随便说个数,只要能放了我,多少钱我都能出得起。”

    拿钱摆平,这是方伦屡试不爽的方法。

    自他出生起,不管犯下什么错事,爹娘教给他的,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想,今日一定也可以。

    宁玦不应声,面无表情蹲身在他面前,目光平淡睨下,那波澜不惊的眼神,看他好像在看一具凉透了的尸体。

    方伦心底慌惧更甚,他爬在一片血迹的地板上,费力仰头看向宁玦,姿态摆得更低。

    祈求道:“大侠饶命,好汉饶命……都是我的错,是我色欲薰心一时做了糊涂事!我该死!你放心,美人好好躺在那,连她的一根手指头我都没来得及动,甚至看都没看上几眼,对了,她身上的新衣裙是婆子换的,不是我……”

    宁玦不应方伦其他话,只回应他这一句:“你是该死。”

    说完,宁玦戾眸一瞪,握上剑柄,直接将插穿在方伦左臂上的青影剑猛地拔了出来。

    啊啊……!

    一声痛极的哀嚎,响彻宝香苑。

    甚至,若偏院有听力佳者,也能清晰闻听这凄惨宛如杀猪之声。

    剑身抽出,方伦臂上骇然显出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往外喷冒血水,浸透锦衣。

    宁玦不过用了三成力道,因顾忌白婳也在房中,怕剑锋余威太大,会不小心牵连到她,于是不敢太肆意出手,收敛着只用了三成力。

    但只有三成,也足够废了方伦。

    看他眼下这副样子,哪怕华佗在世,这条胳膊也难保住了。

    方伦疼晕过去,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宁玦只觉耳根清净了不少。

    青影剑既沾了红,不如顺便收下一命。

    宁玦眼底生出暗晦杀意,提起青影剑,欲刺穿对方胸口,泄己愤,也当为邺城百姓除害。

    可他刚刚提剑起势,却被后面赶来的段刈急急阻拦住。

    段刈顾量颇多,为大局计,阻着宁玦的手臂好言劝道:“不可杀他,方伦是方家独子,而方家多年专营着航运买卖,不仅在邺城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更与南闽人交往密切。眼下我们正准备秘密南下的事宜,若这个关头将方家得罪了去,百害而无一利啊。”

    宁玦并不听从收剑,言道:“他图谋我的人,该死,该杀。”

    段刈叹口气,余光往床帐那边瞥去,又立刻收回,开口道:“可无论他初衷多么卑劣,眼下姑娘已被我们及时救下,此事还不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你若还不解气,就在不要紧的地方多刺他几剑,只要不取他性命,哪怕真的废了他一条手臂,此事我们都占理,若之后方家来问责,我自能分辨。”

    宁玦嘲弄说:“段掌事谨小慎微惯了,每每遇事首先想到的便是退避蛰伏,当初我师父遇害,你是如此,如今我的人受了委屈,你依旧左右顾忌。试问,若你家中妻小被劫持受辱,你又能不能用说服的这番话,去说服你自己?”

    闻言,段刈不再言语,沉默喟叹出一口气,眼底情绪复杂,无法再阻。

    宁玦执起青影剑,两步站定到方伦身前,目光锐利扫下,同时,青影剑剑锋直直刺入方伦的胸口,而后又毫不迟疑地收回。

    方伦像是一滩烂肉,匍匐在地,无知无觉,好似已经死透了。

    宁玦顺势割下一块床帏幔帐,擦拭掉剑身上沾染的血污,冷冷说:“我这一剑,不一定能要他的性命,全当给段掌事一个面子,是活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

    说完这句话,宁玦拂了拂手。

    段刈匆匆暼看了眼地上一身染血,生息减弱的方伦,会意退出房间。

    收剑入鞘,宁玦伸手掀开面前碍眼的红色幔帐,凑近床边,小心翼翼扶起白婳的肩膀。

    他大致扫了眼白婳身上到底穿着何种不堪入目的纱衣,刚刚将上半身露出,宁玦恨不得当即再给方伦补刺一剑。

    纱衣轻薄,衣不蔽体,轻拢在身上根本什么都遮不住,甚至与不穿都没有区别,并且,反而这样隐隐约约、虚虚实实的效果更显靡艳。

    宁玦沉着目,脸色很不好。

    用被子将人上上下下包裹严实,他打横抱起白婳,带离了宝香苑。

    与段刈擦身而过时,宁玦交代说:“派人烧了这件屋子。”

    段刈点点头:“放心吧,我来收尾。姑娘眼下正昏晕着,你们回到城中客栈目标太显眼,不如暂时安顿在我城外的院子里,那里常无人住,却有仆妇日常打扫着。”

    宁玦随口问了句:“你也养了外室?”

    段刈脸色一变,老脸显得不自在,罕见地对宁玦语气不善:“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如今我做贩茶买卖,常出远门,有时回来得太晚,不想大半夜打扰妻小休息,便会休歇在那,哪来的什么外室?”

    宁玦轻‘哦’了声,回说:“那还算是间干净屋子,行,我们住。”

    段刈拂袖不满,但还是交代属下去拿钥匙。

    宁玦垂目,睨了眼白婳越发红热的面庞,以及她额前沁出的密密细汗,没再耽搁时间,立刻将人抱上马车,启程前往段刈的院子。

    车前有小厮驾车,宁玦留在车厢内照料白婳。

    两个院落位置相距不远,路程当是很短,可还未到达目的地,白婳攀在他肩头,不舒服地哼哼唧唧,乱蹭一番。

    宁玦轻拍安抚着她,关切探了探她前额,只觉滚烫,再搭脉搏,紊乱无章,情况不妙。

    白婳眉头轻拧着,在他怀中喃喃反复言道:“渴……口渴……”

    她声音娇娇嗔嗔,尾音拉长,黏糊不清。

    宁玦眼神暗沉着,单手拎起车厢里的茶壶倒下一杯水,小心翼翼喂给她。

    刚沾上杯沿,白婳唇瓣忽的抿起来,眼睛半睁不睁,扭着脖子不肯配合。

    “苦……”

    怎会苦?

    宁玦自己尝了尝,是正常的茶水味道,水温也正好。

    他没脾气,纵容着,尝试用勺子慢慢喂,却还是喂不进去。

    若她直接言道不喝倒也轻松了,可她偏偏一边不肯张嘴,一边又哼叫口渴,宁玦头疼,实在无法应对。

    马车拐了个弯,车轮辘辘,杯盏里满当当的茶水险些倾倒而出。

    为避免泼洒一身,宁玦仰头喝下一口。

    刚刚咽下,他顿了顿,目光向下,睨着白婳鲜妍红润的嘴唇,又盯向白瓷杯身,若有所思地迟疑了下。

    白婳不安分,抓着他胸口,哼声不断。

    宁玦不再犹豫,当即伸手垫在她脑后,托着她昂首凑近。

    他含下一口水,身姿倾覆,用力压在白婳软软的唇上,研磨着慢慢将那口水一点一点渡给她。

    一杯水顺利渡完,他总共喂了四次。

    其实后面再含两口便足够了,但怕她喝得太急会不舒服,于是最后那一口,宁玦又多分了一次来喂。

    喂完,白婳停止了哼哼唧唧的造次,两瓣嘴唇却比烫热的脸膛还要鲜红。

    宁玦错过目去,不禁自恼,他当下反思,刚刚到底有没有咬?

    他换了个姿势,叫白婳能更舒服地靠着他。

    自我平复半响,沉沉呼出一口气,掀开车帘子,任凭凉风往里吹拂,好消消周身热燥。

    他提醒自己,方才只是渡水,压根算不上吻。

    ……

    即将南下,此刻开罪方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段刈留下,想办法为宁玦的冲动做收尾善后。

    方伦躺在地上并未气绝,刚刚确实一动不动,好似没了生机,眼下又缓了过来,胸膛慢慢恢复了有节奏的起伏。

    但他伤重是真,如果不得到及时救治,必死无疑。

    段刈不想将仇结死,命人拿来金疮药,而后亲自动手撕开方伦的衣服,准备在他身上两个伤处位置撒上药粉,好及时将血止住,让他能捡回一条命。

    动作刚做一半,段刈迟疑了。

    方伦身上的剑伤太过明显,矛头很容易直指,又想

    到宁玦走前的交代,宝香苑必须烧,段刈深思一阵,心里有了主意。

    待熊熊大火燃起来,尸身被烧烂,自能掩饰得了剑伤。

    他将方伦舍弃在宝香苑,吩咐手下点火烧院,其他偏房也都引着,火势越大越好,将场面彻底搅乱。

    那些被方伦豢养着的姑娘们,见蒙面盗走闯院,纷纷做鸟雀散,好在歹人只是求财,并不害命,于是顺利出府,逃得老远。

    眼瞅惊动四邻,引来救火围观,段刈警敏带人撤退,走前不忘将宝香苑房门落锁。

    然而,段刈未料到,屋内火势未将方伦先烧死,反而率先引燃了门框,扇门裂开,铜锁竟成了摆设,轰然倾倒。

    方伦借着金疮药的药效,勉强恢复了一口气,此刻完全是求生本能大爆发,他咬着牙,蹬着腿,艰难想从岌岌可危的房子里爬出来。

    他一寸一寸地爬,终于够到了门槛,抓上去的瞬间,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要能爬出去,待有人进来救火,一定可以发现他,救下他!

    可惜事与愿违,方伦正做着求生努力,手背却被人重重地碾踩上去。

    身上已经疼得快要麻木,手上这点疼还算得了什么?他嘶都没嘶,仰头望去,入目一张俏丽的面庞。

    是九秋。

    方伦先是诧异了下,而后眼神冒光,赶紧伸手道:“秋儿救我,秋儿……”

    九秋睨着他,凉凉一笑,红唇勾艳。

    原来有事时是秋儿,无事时是贱人,男人的嘴脸变得可真快。

    九秋收回脚,俯身可怜地看着他,旋即抬手,冲他脸上狠狠抽了三下,而后平静言道:“方郎,巴掌还清了,我们的缘……也尽了。”

    不等方伦再开口,九秋一脚精准又用狠劲地踩在他臂间伤口位置。

    那可是刚刚才止了血的血窟窿,这一脚,与直接要了他的命无异。

    方伦惨叫一声,斜着眼,痛晕过去。

    九秋利索收腿,面无表情绕到方伦身后,浑身绷紧,双手用尽全力托起他的肩膀,慢慢把人重新拖回正燃着的屋室内。

    烧吧,都烧了吧……

    这间宝香苑,承载着两人昔日太过温情与欢欣的画面,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

    既然物是人非,物没必要再留,人也无需多留恋了。

    九秋抬腿,从方伦身上一下跨过,不带留恋。

    她刚出门,站定不久,身后房梁坍塌,砸出‘轰’的一声。

    火焰如吞兽,很快将整间屋子蚕食得只剩灰烬,火光冲天,比不过她身上红裙灼目。

    裙边被风荡起,九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

    段刈在城外的私宅占地虽不大,但里面屋舍敞阔,又有山有水,园林景致格外讲究。

    既有蜿蜒回廊,又有假山怪石,草木葱葱郁郁,清泉潺潺而流。

    这样别有洞天的园子,不像寻常商贾之人外出歇脚的别院,倒更像告老还乡的官宦颐养天年的私苑,并且还是典型的京城风格。

    都已经离开京歧了,看来某些人的生活习惯还是难改。

    宁玦收了思绪,没有带白婳去主屋卧房,而是去了较为偏远的一间厢房。

    据院中仆妇说,那间厢房位置偏远,未曾住过他人,并且昨日刚刚打扫过,十分干净。

    宁玦便选了它。

    走到厢房门口,宁玦严目对下交代说,如果他们不出来,任何人不可靠近此间房,且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必询问什么,自行离远就是,等段刈到了,也叫他候着等着。

    闻言,仆妇们面面相觑,后又纷纷点头应声。

    眼前这位面生的公子怀里还抱着一人,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可想而知一定是个美人,于是,她们表情深意,自有那个眼力见。

    宁玦不再解释更多,抱着白婳进了厢房,落下门闩,点上蜡烛。

    日头已经完全落了,若不点烛,房间昏昏,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将人抱放到床上,动作小心翼翼。

    白婳后颈刚刚碰到枕头,眼睛突然睁开,看向宁玦近在迟尺的面容,眼神微露迷茫。

    宁玦忙问:“你醒了?”

    白婳环顾四周,问他道:“公子……这是何处?”

    宁玦:“是安全之地。”

    见她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宁玦如实告知方伦迷晕她一事,又安抚她什么坏事都没发生,他寻她及时,已将她毫发无伤地救走。

    白婳听后只觉后怕,心中更生愧怍情绪。

    无意中,她再次给公子招惹了麻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宁玦看出她神色自责,立刻补充一句:“不是你的错,怪我疏忽才是。”

    白婳摇头:“若我防人之心再多些,此事便不会发生了。”

    说到这,她想到什么,再次询问宁玦:“公子那日在闽商那里买的玉骨哨在不在身上?”

    她怀疑方伦窃了玉骨哨,以此诓骗她。

    “在。”宁玦回复她,将玉骨哨从脖间取出。

    白婳定睛看去,又伸手摸了摸。

    原来公子喜爱这物,早早就穿绳挂在了脖上,所以,方伦那枚只是相似,并非原物。

    白婳懊恼,如实道出此事。

    宁玦回说:“方伦大概下船后一直贼心不死,暗中跟踪窥视,知道我们逛街买了何物,于是刻意寻来相似的一枚。他诡计多端,早生谋算,我们防不胜防,哪能怪你?”

    被他如此宽慰,白婳心中勉强好受了些。

    她不再言语,垂眸安静了会儿,又后知后觉感知到身上好不舒服,当下伸手摸去,不见柔和衣料,只余一片薄纱触感。

    “这是……”

    她这才察觉被衾下的自己,衣衫不整,几乎与光身无异。

    联想到自己是被那龌龊之徒拐走的,不可想象之后发生了什么,白婳眼圈立刻红了。

    宁玦急忙安抚:“放心,方伦没有碰你,这衣服是他找来的婆子给你换的,你若厌恶,我立刻给你脱掉。”

    这话脱口而出,宁玦立即意识到不妥,忙又解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马上出去吩咐仆妇给你准备一套新衣裙。”

    说完要走,白婳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声音隐隐带上哭腔。

    “公子,你别走,我,我不太舒服……”

    醒来时还不明显,刚刚对话也不觉什么,然而此刻,就在当下,奇异的身体变化愈发感知分明,她只觉浑身血液即将沸腾,每一寸皮肤都马上要灼燃起来。

    白婳拉着他,心底空虚一片。

    头脑还是清醒的,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扭动、蹭动。

    霎时,她脑海中闪过一幕画面——是方伦,趁她迷迷濛濛意识不清时,喂她吃下了一枚奇怪药丸。

    她觉得自己胃口在烧,而那枚服下的药丸,也在胃中慢慢化开,药效即将发挥到极致。

    热、无力、痒得难耐……

    她大概猜明那是什么腌臜东西,隐隐约约间,又觉得当下感受似曾相识,仿佛曾亲历过一般。

    不可能的,她先前一直陪伴公子在岘阳山上,安安稳稳,哪会与这玩意沾半点边。

    无论以前怎么样……都不重要了,眼下该如何是好才关键。

    白婳口干舌燥,觉得自己要死了,腿侧好像有毒蛇在钻,那蛇信子就一下一下嘶着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她怕蛇,不要蛇!

    如果一定要被什么东西钻,她不要蛇,要公子,要公子的……

    情急间,煎熬下,白婳一把抓住宁玦的手腕,眼神湿漉漉的凝看向他,委屈又带祈求。

    宁玦下意识回握住。

    白婳仿佛得到了鼓励,伸手慢吞吞将包裹在身上的被子掀开,露出薄纱下白晃晃的曼妙身子。

    宁玦承认,这一幕对他而言,冲击力是到顶的。

    他偏过目,不允自己肆意去看。

    白婳肩头颤抖,好似在忍受极大的折磨,她眼眶发红,喛喛言道:“有蛇,公子帮我捉……”

    宁玦克忍,喉结明显滚了滚,告知她:“没有,那是幻觉。”

    白婳引着他伸手向下,去掐拿蛇身七寸,致命位置。

    然后这一碰,他的手便再抽不出了。

    第39章 第39章玉骨哨响

    如眼下这般棘手状况,宁玦已经应对过两次。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昏昏晕晕,是完全无意识的,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要他守口如瓶,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两人继续相处自然。

    然而当下,她思绪清晰,如果当真做了,待药效过去,彻底平复后,她会将所有经历画面全部记在脑中,两人共同拥有一段这样的回忆,以后如何共处……她会不会着急想逃?

    宁玦当然愿意帮她纾缓,可又因顾虑而迟疑,不知该如何做,做到哪一步。

    白婳掉下涟涟眼泪,像一条躺在平底锅里煎熬忍受炙烤的鱼,辗转反侧,呼吸都成困难。她双腿并拢,好像夹住了救命稻草,感受着那一点点的掌心慰藉,望向宁玦,眼底一片湿漉,唇瓣张阖,好像在低喃着什么。

    宁玦俯身凑近,想把话音听清。

    白婳深吸一口气,一边作邀请情状,一边与他讨价还价:“我,我想看公子的剑式……公子说过的,若我们有过同床同寝的亲密,我便算自己人,可以看你师门秘传的隐秘剑招。公子今日若帮我一次,也请一并慷慨允了我的心愿吧。”

    宁玦眯眯眼,只觉一盆冷水迎头泼了下来。

    他并非厌烦她对自己的算计,那些都无所谓,只是想到此刻两人面对着面,距离那么近,而她却一心琢磨着拿到剑式后的遁逃之法,心又隔得那么远,难免烦郁。

    白婳讨好地蹭了蹭他掌心,宁玦想要报复,冷哼了声,手下用了力,很重地捻了她一下。

    腰身瞬间软了,扭不动了,惶惶无措地看向宁玦,脚趾都微蜷起来。

    宁玦语气不好:“谁要与你同床同寝?”

    闻言,白婳一怔,嘴唇抿住,脸色讪然。

    原来公子竟是不愿的……是她自作多情,生了误会,竟以为自己能凭借一身算得不错的皮囊让公子对自己产生兴趣。

    然而是她想错,事实却是,即便她主动献身,公子都不愿甚至不屑碰她。

    她沮丧收回眸,心觉窘迫,无法再正面与他相视。

    但公子的手还在她裙下,时不时撩弄一下,又用拇指捻。

    白婳咬住唇,眼眶发红地瞪着他,委屈说:“公子既然矜然不愿,就劳烦离远一些吧,何必假意相帮,趁机做弄人。”

    宁玦蹙眉,险些被她气笑。

    他沉着目压覆下身,逼近她,反问她:“到底是我不松手,还是某人吃我吃得正欢?”

    白婳脸颊早就红透,可当下闻言,还是不忍觉得脸膛再次烧了烧。

    她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将宁玦推开,摆脱与他的裙带接触,而后侧过身,背对着他,努力屏气静心,不受外人扰。

    可那药丸的药效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凶猛更多。

    无论她多么凝神,哪怕刻意去背诵经文都不管用,最后胡思乱想起来,想的全是宁玦。

    白婳懊恼至极,心窝里的火越烧越旺,她浑身受炙烤煎熬更甚。

    快要无法呼吸时,一双凉凉的大掌覆落在她肩头,随即,他身姿覆过来,存在感极强。

    白婳又去推他,却无法推开,蹙眉嗔言道:“你走……”

    宁玦单手箍住她手腕,收紧力道,盯着她问:“行,倒成了你生气,你说,还与不与我讨价还价?”

    白婳茫然眨眨眼,此刻已经理不清楚公子到底在计较什么。

    她缓了缓,而后试探的,小心翼翼再问一次:“公子……你,帮不帮我?”

    宁玦睨眸,将她眼底的晦暗,以及腰身轻幅的扭动看在眼里,默了默后,他俯身扑压,双臂撑在她头侧,歪头咬在白婳发红的耳尖上,又故意咬痛她。

    这个距离,附耳正好。

    他哑声回应说:“帮,舍不得不帮。”

    声音很轻,耳垂吃痛的感觉也并不明显,可就是这两次接触,叫白婳心窝里汹汹蔓延的火势暂时得到有效控制……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与他接触,会这么舒服。

    白婳食髓知味了。

    她是中毒者,而解药就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她要靠近,要缠要抱,要解毒……

    宁玦当着她的面,不紧不慢将挂脖的玉骨哨从绳上解下来,放在掌心,观察一番。

    这枚玉骨哨是在闽商那里买得的,外域尺寸较大燕寻常款式而言,更显粗长,不过哨声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妙。

    他拿在手里,合握上,又向外环视一圈。

    屋内有铜壶,壶中有温水,他将玉骨哨简单浸洗干净,重新取出拭干。

    他没有露骨明说,只是隐晦地将玉骨哨展示在白婳面前,而后又将右手的两指并拢,示意她去比较——玉骨哨的粗度,要超过两指合并的尺寸。

    白婳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那么快地反应明白,此刻玉骨哨在她眼里,再不是能吹响音律的高雅之物,而是俗物、秽物!

    到底曾是闺阁小姐,受规训颇多,宁玦担心此举大胆会吓到她,口吻不自觉柔和下来,多言一句安抚。

    “别担心,不会伤到你,外层是上等玉质,打磨光滑,玉身细腻温和,不会引起不适。”

    白婳声如蚊蚋,羞得不敢抬头,音量自然也是低得不能再低:“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清醒时刻,让她坦然接受玉质入身,谈何容易?

    宁玦摇头,回得直接:“其他办法……或者,我的指?”

    说完,他伸手,明晃晃的在白婳面前拂过,带点轻佻孟浪的意味。

    但不是令人讨厌的那种轻浮,而是格外够撩人的姿态。

    白婳口干舌燥,抿唇不应。

    宁玦不废话,干脆将衣袍敛动,不介意让她直观了解自己对她的真实慾望如何满胀。

    在白婳震惊的目光下,宁玦自若开口:“再或者,便只能是你说的,同床同寝了。”

    白婳匆匆避过目,不再盯着那一处,心脏慌跳不止,好像随时要突突跳出来一般。

    明明是霁月清风的白衣公子,不提剑见血时更如谪仙一般,方才的失态情状,与他那张冷峻面孔,多么不相符。

    可那就是他。

    只要还有回寰余地,白婳当然不会做到底,于是不得不地,只好选择使用玉骨哨。

    玉质本身偏凉,加之刚刚浸过水,体感更冰凉明显。

    但他手上又是温热的,偶尔碰到时,薄茧微磨,如同一边帮她解毒,一边又给她添火。

    宁玦问:“还可以?”

    白婳没法应声,只好弱弱无力地点下头。

    宁玦再问:“玉身还可以再推进,允不允?”

    白婳攥紧床单,偏目嗔说:“……公子不言更好。”

    宁玦勾了下唇,但笑不语,继续手执玉端,如纺丝推磨有规律地动,而后又势如捣蒜,起一下落一下,轻轻起,再重重落。

    白婳开始情动了。

    宁玦看向手执方向,眼底也不由加深,玉端管径是空心的,或许此刻依旧可以吹响?

    玉身深深为馅,这样的哨声可不可听。

    他很好奇,想低头尝试一番。

    ……

    城郊火光冲天,噼里啪啦,浓烟滚滚。

    因别院位置偏隐,四邻皆离得较远,于是打水救火不及,待有人提着水桶姗姗来迟时,院内多一半的房屋都已被烧成灰烬。

    火势最大同样也是损毁最严重的一片区域,当属别院最中心的宝香苑,房梁几乎全塌,屋内物件尽数被大火吞没,不管是华丽的拔步床,还是层层叠叠的帐幔,皆被烧成了灰儿。

    其实,附近有一田庄距离别院最近,火势刚起来时,田庄的佃农们应最先发觉。

    但方伦自作孽不可活,就在今年年初,他曾对田庄家主的小女儿轻慢无礼,若非被人撞见,一清白姑娘就要被他禽兽糟蹋了。

    事后,方伦态度恶劣,拒不认错,致使两家不睦结仇,如今看到方伦的宅子意外走水,田庄的人哪会好心过去相救,不临时添上一桶油泄愤就是好的了。

    错过最好的救火时机,火势迅速蔓延,之后纵是想救也救不成了。

    段刈留下的人潜在院门口不远处默默观察着,确认事态发展都在掌握之中,放心

    离开,回返复命。

    段刈也没闲着,离开方伦别院后,赶紧在邺城寻了个靠谱的女医,将人带去城郊偏院,以防姑娘不适情况加剧,宁玦应对不来。

    一进门,他挥手招来院中的仆妇,打听宁玦带人去了哪间屋子歇息。

    仆妇回答东二偏屋,说完主动在前引路。

    段刈蹙了蹙眉,问道:“怎么安排客人在厢房住下,你们怎么做的事?”

    仆妇赶紧解释:“是公子听闻厢房闲置,一直不曾住过人,所以临时决定去住那间的。”

    段刈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女医很快走到厢房小苑的门口。

    几人没有冒然进去,在苑门口驻足,听到里面厢房内似有若无传出的吹哨声。

    不太清脆,闷闷呜呜,只有仔细听,才能确认那是哨声。

    段刈身后跟随的亲信比较警觉,闻声立刻猜测道:“”老爷,这哨声可是你与宁公子暗中传递信息的信号?如此有节奏的吹响,不像是在随意扰人。”

    “不曾有过啊……”

    段刈仔细思吟,确认自己没有与宁玦定过暗号,当下又琢磨多想了想,这或许是宁玦以前当绣衣使者时的习惯。

    惭愧的是,他昔日虽是绣衣卫的掌事,但一些细作本事,并未精通掌握。

    与其绞尽脑汁地猜想,不如昂声询问一句,段刈直接冲里喊道:“姑娘情况如何了?我带了女医过来,方不方便进去给姑娘搭搭脉?”

    话音刚起,哨响便停了。

    半响过去,里面迟迟传来宁玦异常喑哑的一声:“稍等。”

    时间又耽搁一阵,宁玦从厢房推门出来,示意女医请进。

    段刈走到宁玦身边,偏过头,小声问:“你刚刚吹哨子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对我暗中有交代呢,以后别拿你绣衣使者的本事在我面前卖弄,我是老人家了,虽然官职比你高,但先前多是纸上谈兵,你与我对不上暗号的。”

    “没有对暗号。”

    宁玦回答,眼神晦暗着,他上下唇瓣磨了磨,正经又不太正经地补充一句:“刚刚……在哄睡。”

    可不正是哄睡嘛。

    那一首完整的缠绵曲调不短,他费力跪趴在被衾上,闭着眼,伸着脖,吹了那么久,再缠绵也吹成了摇篮曲。

    汩汩如泉,难免沾湿他鼻梁。

    门外呼声传来,白婳害怕抖了抖身,为了速战速决,以便掩饰,宁玦果断将玉骨哨身抽出,而后掌心摁住白婳的双膝,在她想要抗拒的力道下,最终用口伺候了她。

    第40章 第40章在意名声

    女医缓步进入房间,走近床沿边,准备搭脉查看姑娘的身体状况如何。

    结果掀开床幔,就见里面的人将自己完全蒙在厚厚的被衾中,连脑袋都不外露。

    不能望闻问切,这病怎么看?

    女医只得躬身,朝里轻声言道一句:“姑娘,请放下被子,露出手腕一诊。”

    话落,等了等,被中人终于慢吞吞地有了动静,她将被子缓缓拉下,露出光洁的前额,冒汗的鼻头,以及樱唇檀口。

    女医余光落下,瞳眸不自觉一缩,被眼前女子艳冶明丽的容貌所摄。

    待回神,很快察觉有异,床上女子状态颓倦,气息声弱,双颊浮着异样的红晕,唇瓣靡艳,眸色深深,一看就不同寻常。

    她探了探额,发现温度不高,又示意说:“请姑娘伸出手腕。”

    白婳照做,小声应了句:“劳烦。”

    单从脉象上看,脉搏位置深沉,明显邪气郁闭内里,可见姑娘忧思深重,平日总难心绪平复,不过中毒迹象并不明显,女医端详白婳面容两刻,又掀起她的两边眼皮,细瞅眼底,看后思吟片刻,有了结论。

    她主动询问:“姑娘近来可有食用来历不明的丹药,尤其是来自南域的药丸。”

    白婳浑身没有力气,闻言不自然地轻轻点了下头。

    女医心中有谱,告知说:“南域人擅长冶炼丹药,吹崇问道长生,巫医蛊术,若论一时之效,确实是有,可如果长期服用,难免生出副作用。”

    白婳心头一紧,低言解释:“我并非常服,这次是意外,以后不会再有接触,若如此,可否恢复如初?”

    女医:“姑娘放心,你食用剂量不多,体内虽然留有余毒,但无碍性命之类,待我开两副方子调理,你照着吃几日,应能将毒素除尽了。”

    白婳放下心来,点点头:“多谢。”

    女医听她声音低低弱弱,为了照看周到,又说:“姑娘可否方便坐起,我看你眼底生倦,体力欠欠,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恐是被那药害了精神,不如我在你背上施针调和下,这样你能身子轻便,更觉得舒坦爽利些。”

    白婳迟疑点了点头,应下女医的好意。

    虽然明知自己当下的情状不宜对外视人,可若那枚药丸当真含毒,白婳顾忌不了太多,只着急想把余毒先解了。

    兄长身陷囹圄,无法脱困,他还在京歧等着自己团圆,她一定不能此刻出事。

    被女医扶着,白婳艰难坐起身。

    被子从肩头滑落,她身上虚拢着的曼妙透纱招摇晃眼,女医怔住,眼睛不自觉地偏了偏。

    在医者眼中,患者无男女之别,施针时,只当眼前酮体为寻常肉身,不管其性别,更无论身份高低,她们的注意力只需集中在眼与腕口上,以保证下针精准,干脆利索。

    然而,美是直观的,带有冲击力的。

    这么近的距离,小娘子纤秾合度的身子映在眼前,浑身白得直晃目,就算看一眼错目,也着实难忘。

    女医收回思绪,继续帮扶,叫她可以坐得舒服些。

    白婳抬手,拢了拢身上纱衣,纵然不喜,可眼下确实没有能换的衣物了。

    她双腿尝试屈伸,活动活动,小腿匀称,大腿皙嫩,待被子完全掀开,露出大腿肌肤上很明显的遍布红痕与指印,尤其腿根附近的,印痕更多,简直不堪直视。

    女医怔住,没法假装没有看见。

    原本她以为小娘子气虚力弱,是因被南域人良莠不齐的丹药害得,可当下看到小娘子身上骇然的指痕红印,再联想到刚刚从这间屋子出去的那位白衣公子,霎时反应过来什么。

    那白衣公子神色虽如常,可眼底确实隐隐显出几分欢愉之色。

    医者擅观颜,刚才窥见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现在重新忆起,终于把所有一切串连了起来。

    原来根本不是丹药起了副作用,才致使小娘子如此虚弱无力,恹恹无生机,而是……她刚刚大概经历过一场激烈情事,体力全部耗尽,被磋磨得太过头了……

    她久久没有动作,白婳察觉,回头询问:“请问可以下针了吗?”

    身上衣物太不着调,白婳只想尽快完事,好重新钻进被窝里面闷头藏着。

    闻言,女医略显迟疑,犹豫这针还该不该继续施下去。

    又想,不管如何,施针活络经脉,通通淤气,对身体总有益处。就算身体无疾,只是床事过度,施针也可帮着缓轻腰腿的疲乏。

    思及此,女医没有多嘴询问旁的,只应道:“可以。”

    说完,她不再耽搁,打开药箱取来针帕,帮白婳褪下纱衣,在她背上熟练施下几针。

    等待期间,女医把抓药方子写好留下,不是最初那个解毒的方子,而是重开了副专门适用于已婚妇人,帮她们应对房事频繁的‘秘方’。

    这种事私隐,为顾忌娘子们的体面,往往开药时要避讳着说。

    于是女医向白婳介绍时,只说明此方有补气调养之效,若之后再经历类

    似情况,还可继续按着方子抓药煎饮,保证身子会爽利不少。

    施针完毕,白婳额头冒了层薄汗,身体顿觉轻松不少。

    女医体贴扶着她躺下歇息,又叮嘱,两日内最后别再有剧烈活动,或者劳累奔波,不然身子恐怕恢复调节不过来。

    白婳一一应下,再次对女医道谢。

    女医与她告别,提起医箱,缓步轻声地离开房间。

    见房门关严,白婳暗自琢磨起来,不知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女医刚刚那番话有所另指,尤其她交代时,好似故意将‘剧烈活动’一词咬重,让白婳难免想歪,脸色讪讪。

    ……

    女医走后,过了片刻,有仆婢进门给她端茶送水,又送衣裙,之后很快垂目退下,不知完成了谁的交代。

    除此外,房间内再没有其他人进入了。

    白婳等了又等,原以为公子会留在院外守着她,待女医看完病后,会立刻进来关询,可没想到,他竟不闻不问。

    除了最开始有仆婢走动的动静,之后屋门口再没有传来其他声响。

    白婳收眸,平躺在床上怔怔望着上面的帷幔,眼眶不忍发红,心底更一阵低落与沮丧。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方才与公子相处时,她昂首扭身轻浮,那么失态,公子或许是因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孟浪一面后,心中诧异之余,对她生了厌烦……

    白婳忧心悒悒,懊恼又觉羞耻,干脆闭上眼睛。

    可不闭眼还好,一闭上眼,所历画面一幕幕重新倒回,不断提醒着她,刺激着她。

    在她心里,两人已经做了夫妻间才会尝试的亲密事,甚至,寻常相敬如宾的夫妇恐怕都不会如此荒靡行事。

    公子会音律,正常情境下,她曾听过他的哨音,朗朗清脆,很有韵味。

    然而这等风雅事,她以后再不敢听,再不敢瞧了。那玉骨哨外壁包裹着的玉质虽莹润,可节节间却凸起分明,又硬又粗,吞下并不容易,非得足够滑腻才能包容,故而在将玉骨哨完全推进前,公子先抽出,随后俯身凑近,主动仰首迎上了她,亲自将那泉源汩汩引下来。

    闷上头,白婳浑身又热起来,不敢再继续回想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两下,她没应。

    那人再敲,白婳无法继续无动于衷装耳聋,只得掀起被子一角,声音微弱言了声‘进’。

    对方推门进来,逆着光。

    白婳眯眯眼才将人看清,周身环着柔和的光晕,来人竟是公子。

    见他来,白婳心下紧张,赶紧把被子重新闷过头顶,整个人完全缩躲起来,不敢见他。

    明明刚刚还盼着他来,如今他骤然出现在眼前,白婳反而没了勇气,心底只剩羞与耻。

    宁玦见她如此,没有强行将扯开被子,逼迫她与自己相视。

    他将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餐盘放在桌上,而后坐在床沿边,离她很近,并不冒犯,只安安静静守着她。

    半响过去,猜知她应已平复一些,才温和言道:“女医告知,你身体无碍,修养即可,她给你留了方子,待会我差人出去给你拿药。”

    白婳没有应声,但被子里面是有动静的,是有规律的呼吸起伏。

    她在被子里面闷得太久,呼吸越来越不畅,动作自然越来越大。

    宁玦小心翼翼将被衾撩开一角,没有叫她露面,只确保空气能流畅进入,她能舒服些。

    “你……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宁玦再次关切。

    白婳终于应声,但话音极低,喃喃如蚊蚋:“没有。”

    宁玦思吟片刻,又歉意道:“是我不好。我并不擅长这种事,昨日你又闹得欢,只用玉骨哨根本不行,所以……”

    说到这儿,他竟也不自觉地口干舌燥,下意识舔了下唇角,表现得并非如常从容,可惜白婳没有看到,不然心里可能会觉平衡的好受一些。

    “所以我才……亲了你。”

    宁玦纠结很久要如何说,最好能含蓄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亲’这个字最合适。

    他的确是亲了她,唇舌参与的事,当然算是亲。

    但相比唇对唇的吻,此番新的尝试下,她回馈给他的要更多几倍不止。

    白婳窘迫,无法继续听他言述,掀开被子,露出脑袋,艰难启齿:“公子何需道歉?是我……失态,丑态毕露,无颜再与公子相对,更不知该如何相对。”

    还没有拿到他的隐秘剑招,她真的要此时离开吗?

    发生了这种羞耻事,那不堪入目的画面,一幕幕那么清晰,白婳留不下去,可又走得迟疑。

    兄长怎么办?

    还有,她心底浓浓的不舍又该如何压抑……

    然而,宁玦听了她的话,只将重点听在了前半句。

    他想,哪里有丑态,分明美艳摄人。

    她的一颦一笑,一蹭一动,扭腰或是晃胸,皆外露着能要人命的风情。

    那一幕幕,白婳最想让他忘的,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

    白婳躺在床上,还在怏怏看着他,眸底水汪汪一片。

    这么明艳的面庞,再顶着如此直勾勾的眼神,宁玦心头无法控制地一跳。

    他努力抑住心猿意马的念头,平静问道:“为何无法相对?”

    白婳偏过眼去回:“两人相处不似主仆,不伦不类……我怕会影响公子的名声。”

    闻言,宁玦面上无异,心底却是一哂。

    他早将她的心里想法看穿。

    哪里是顾及他的名声?分明是自己羞了,怕了,想逃了。

    宁玦眼神带着势在必得的意气,直接了当发问:“你若当真在意我的名声,怕我落人口舌,不如真的嫁我?若我们有了夫妻之名,谁敢再非议我们相处亲昵,不伦不类?”

    白婳怔住,没想到他反将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