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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21章是我换的

    直到午后,白婳才勉强缓过劲来,虚弱转醒。

    她头疼得厉害,浑身无力酸软,尝试半撑起身时,只觉四肢被锁铐箍住一般,沉重的倦意层层裹覆,好像昨日睡前做了什么繁累的重活,用力过猛,一觉尚不能恢复,醒来哪里都不爽利。

    尤其是腿间,黏腻腻的。

    她首先思量的是,会不会是月事临前了,可算算日子并不对。

    缓了缓神,白婳低头一觑,猛然发觉自己身上衣物竟非昨日睡前穿的那件,登时大惊。

    她分明留有印象,昨日身穿的中衣是月白素缎那套,较为保守。

    然而此刻身上出现的,却是她惯以觉羞,不好意思穿戴的丝绢湖蓝菱片状那件,布料单薄,样式不太正经——

    背后系带,蕾丝缀边,坦坦露露,实在勾栏样。

    白婳红着脸,拽过被子紧裹在身上,以作遮掩。

    想到什么,又伸手绕到背后探摸,果然抓到印象里丝带末端招眼的穗子,以此百分百确认,这就是她包裹底层那一件。

    当初准备上山时,她随身携带的衣装行囊都是付威的夫人侯氏帮忙置办的,首次打开看到这菱片状小衣时,她脸颊便不忍烫热,这般样子的,她前所未见,更别说穿戴。

    所以,这么一件压箱底,受她排斥的轻佻小衣,怎么会突然穿上她身?

    对此,白婳完全没有印象,任凭回想也忆不到丝毫画面,这让她惧怯不安,悒悒生慌。

    ……

    闻听里面动响,宁玦推门进入卧房。

    一抬眼,就见白婳半坐在床,整张脸浮现出花容失色的无措与焦急。

    他走近关询问:“怎么样,感觉舒服些吗?”

    白婳对他生出几分戒备,听到开门动静,下意识往碧色帷幔后缩了缩身,以避视线。之后又收紧围裹被子的力道,逞防御姿态,只露出脖子和脑袋与他交流。

    四目相对,她支支吾吾问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我,我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

    宁玦神情如常,不答反问:“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白婳摇头,再次尝试回想,头痛的感觉又一遍侵袭,像被浪头拍打冲刷,越想越混乱。

    她虚弱声答:“不记得,只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好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宁玦:“丑时,以至午后了。”

    他为何如此从容不迫?

    白婳嘴唇抿了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憋忍不过,鼓足勇气直言问道:“公子,我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她慌慌乱乱,要寻一个解释。

    宁玦叹口气,面色浅淡,并无任何言慌的不自然,只是口吻微微无奈:“以后再不会高估你的酒量。原本以为小荷出阁宴那次,是李婶招待宾客用的女儿红太烈你喝不惯,结果昨日给你尝尝我院中的黄酒,还是半杯就醉。”

    白婳怔怔:“我又喝醉了?”

    她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甚至思忖一番,还记得送走臧凡后,她依旧可以思绪清明地收拾擦桌,行动轻捷。

    对此,她心存疑窦。

    宁玦细致描述说:“是,刚刚送走臧凡没一会儿,你就后反劲地脸热身躁,耍起酒疯,不仅吐了自己一身,还吐了我一身,你不知道昨晚我为了照顾醉鬼,几乎整夜没安稳合眼。”

    闻言,白婳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就算她真的酒醉,意识迷蒙,也应保持涵养,顾及体面才是。

    “至于你的衣服……”宁玦顿了顿,主动坦言,“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带着一身秽物直接去睡我的床,你会睡得舒服么?”

    白婳被他反问得脸色愈红,一想到自己那么失仪的模样被他全部看在眼里,当即窘迫得想立刻钻入地缝中。

    她听得出,公子口吻中的无奈是真的。

    尤其提起她耍闹时,流露出应对头疼的神态更不像作假。

    他表现出这么多的真实细节,叫白婳内心松动,慢慢从戒备怀疑转变成半信半疑。

    “所以……”

    “是我换的。”宁玦坦实承认,并无丝毫虚心或自然,“以后跟随我行走江湖,不拘小节之事还有很多,江湖儿女不囹圄于男女之别,譬如上次我手臂受伤,你帮我上药时也看过我的身体,我知晓那只是在特殊情况下的不得已,所以事后都未向你提及过。”

    白婳说不过他。

    原本还想反驳一句,男子被看身子与女子被看光,这两者利害不同,怎能相提并论?

    可又想到他刚刚才说过,闯荡江湖,不拘小节,便只得把这话咽下去。

    她似乎无法怨怪宁玦,只得自我懊恼,心头默默作誓,既无自控能力,以后万不可再沾滴酒。

    “是我不自量力,贪杯多饮,公子费心管顾,岂可再落埋怨,方才是我语气不好。”白婳歉意道。

    宁玦站立原地,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端着君子姿态,迁就她此刻的敏感

    心事:“无妨,我知你所顾虑的,昨日我亦有迟疑,但……最后还是只想你能睡得舒服些。”

    这话藏着只宁玦一人能听懂的一语双关。

    他迟疑的,不是脱不脱她衣服。

    想让她睡得舒服,更不只是替她换下衣衫。

    只是,接受被他换过衣衫都这般困难,羞得快要承受不住,倘若让她如实知情,昨日他亲手伺候过她半宿,指尖浸在暖穴里,搅得她哼叫不止。

    她当如何?

    记忆画面重新浮上脑海,她就躺在眼前这张软榻上,体态扭摆,努力求他要他吃着他。

    指尖发痒,这是上瘾的滋味。

    宁玦眸底暗晦,强行收回思绪。

    他想,他需要静静心了。

    将提前做好的饭菜重新温热,端到白婳跟前后,宁玦一言不发出门,独行外出练剑。

    原本这是窥私他剑招的好机会,白婳也想追随同去,可身体实在不适,逞不了那个强。

    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白婳不由喟叹一声,这时,她抬眼无意看到,院外挂晒着两人昨日穿过的衣服。

    北风卷起,衣摆曳动。

    她走近触摸,发觉衣物为半干状态,应是上午洗净晾晒的。

    这与宁玦所言一一对应,她确实吐了自己一身,还牵连了他。

    白婳终于相信,昨晚的确是她耍了酒疯,将公子折腾得不轻。

    重新回到房间,她捂住脸,蒙起被子,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听,不想看。

    被他看光,看光……

    想死。

    ……

    连续两日,宁玦早出晚归,习练勤勉,几乎不与白婳交流。

    白婳后知后觉察觉到他的疏离与冷淡,与平日相比,变化明显,她落差感很大,心中更不是滋味。

    她大概能猜到,或许是因为她那日质问的语气伤人,才叫他始终介怀着。

    等到第三日,赶在宁玦出门前,白婳鼓起勇气站到他面前,诚恳询问,主动示好:“公子近来练剑辛苦,可有什么想吃的吗?公子可以任意提,阿芃一定尽心尽力。”

    宁玦婉拒:“厨房工事未竣,现在在院里生火太麻烦,还是别做了,依旧照往常一样,我下山去买,带回来一起吃。”

    殷勤没献成功,白婳微微失落。

    宁玦迈步要走,白婳冲动挡身拦住他,之后话到嘴边又艰涩道不出。

    宁玦叹口气:“怎么了?”

    白婳低喃:“公子这几日,每日与我说话不超过五句,是在与我发脾气吗?若真是如此不如直接斥我几句,偏偏这样冷着我,我难受,心里更不是滋味。”

    宁玦诧异,明显微怔了下。

    他否认:“没有生气。”

    白婳:“你有。”

    见她执拗要等一个说法,宁玦无奈,避重就轻解释一句:“最近我在剑意突破的关键期,心不可生乱。不与你相处多言,只为这个缘故,别多想,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白婳眼神盈盈,不理解道:“为何与我说话就会心乱,这有什么影响的?”

    她觉得宁玦寻了个很草率、很说不通的借口。

    生气就是生气,怨她就是怨她,直接明说就是,何必躲着她,冷着她。

    宁玦为难,心事岂能对她相诉?

    难道要如实透露,经过那一次的亲密,如今每次与她近身接触,他都控制不住邪恶心思滋生疯涨,只想狠狠作弄她,搅得她再次湿透,扭着腰肢颤叫不停?

    他丑陋的心事,是他必要压抑的秘密。

    在她面前,他仍需风光霁月,隽雅如初,白衣公子岂可沾浊?

    所以,面对她的逼问,宁玦回答不出,只好脚步加急,匆匆离去。

    白婳心头紧揪了下,委屈更甚,悒悒难受。

    ……

    快到饭点,白婳没等到宁玦回来,反而等到了位稀客,是绿萝村的小荷,前不久刚刚嫁人的新妇。

    她大包小包进门,提拿着礼物,坚持要当面感谢白婳与宁玦在婚前为她备买礼物的情义,还说因为那对檀木箱箧还有那套漂亮罗裙,她在妯娌间腰板挺得特别直。

    宁玦不在,白婳沏茶待客。

    小荷与当日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活泼很多,兴致冲冲与她分享着成婚后的趣事。

    讲述间,她眉眼始终弯弯笑着,可见嫁对良人,每天都真真实实地开心。

    说到回门后的事,小荷口吻微微伤感:“我阿娘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自我出嫁以后,她便要孤零零一个人了。我不放心她一人留在绿萝村,便想她跟着我去廉水村寻个房子住,这样我照顾她也方便很多,可阿娘不愿离开相处多年的乡亲们,所以我与四郎便计划时常回来看望她。”

    白婳已无母亲了,那是久经岁月淡化也忘却不了的伤口,时不时便会阵痛,毫无征兆。

    她心口微酸,主动握了握小荷的手说:“你这么孝顺,李婶会知晓你的良苦用心的。”

    小荷点点头,宽慰又道:“好在阿娘懂得如何给自己找事做。阿芃姐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我出嫁后,阿娘已经说亲说成两对了,都是季陵附近村落的。”

    白婳确实惊讶到了:“这还没几天啊。”

    “可不是嘛。”小荷喝了口茶,原本喋喋不休,这会忽的停顿了下,话题转得有些突兀生硬,“阿芃姐姐,我不是要乱打听,只是有些好奇,你与公子的关系……”

    怎么他们又成了话题中心?

    白婳赶紧澄清:“承蒙公子好心,我才能从人牙子手中脱身,她对他心存感激,只想尽力报答,旁的心思都是没有的。”

    这话不只是应付小荷的说辞,更是她对自己的提醒。

    如今兄长在京蒙难受冤,她顾不得自己私情,只能不计手段助力表哥登擂。

    小荷口吻有些遗憾道:“哎,姜还是老的辣,看来还是我阿娘看得更准些。阿芃姐姐,眼看要到饭点儿了,反正宁公子不在,你不如随我一同下山去?四郎正在家里等我,他还带了一个朋友过来,你去看看他人怎么样样,行不行?”

    白婳理解着这话,全当小荷是要自己帮她把关。

    可她与李四郎已经成婚,且恩爱有加,这一步是不是多余了呢?

    她试图婉拒:“小荷……我不擅长这个。”

    小荷笑着劝说:“哪有人擅长这个,随便看看就是。其实他人看着还不错,但是相貌……怎么说呢,比宁公子相差远了些。”

    怎么会有人这样讲自己的郎君,不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吗?

    白婳尴尬笑笑,不知回应什么。

    小荷继续再劝:“阿芃姐姐,你就陪我过去一趟吧,看过一眼咱就撤,很简单的。”

    白婳最经不得人求,何况她对小荷印象不错,拿她当妹妹看待,不忍严肃拒绝。

    犹豫片刻,她一心软,还是应下陪她去一趟。

    实话讲,她也是真的有些好奇——

    待人宽厚,爱护妻子,刚刚成婚就被嫌弃相貌一般的李四郎,究竟长什么模样?

    ……

    晌午过后,宁玦练剑回来,手里拿着包装好的叫花鸡,远远都能闻到钻鼻冒腾的香味。

    今日他习练不顺,耽误了些时间,又下山采买,回来时已过了饭点。

    他紧赶慢赶回来,未成想白婳却不在。

    桌上倒有张字条——「小荷来了,邀我去她家见见她的李四郎,我好奇难抑,决定去瞅瞅。」

    对见别的男子如此上心?还好奇难抑……

    宁玦扔掉字条,冷嗤一声,不怎么高兴。

    叫花鸡他留着没吃,想等白婳回来一起食用,故而中午饭他随便应付了过去。

    少倾,院外传来动响,是赵伯架着牛车来到门口,晃动铃铛等他开门。

    这是最后一天起工事了,等完成今日的收尾工作,厨房就可以彻底竣工,正常使用。

    做工时,赵伯嘴巴闲不住,总爱搭话。

    前面说七说八的,宁玦都是敷衍应着,直至说到小荷与李四郎

    今日回绿萝村看望李婶,他才抬眼,稍微认真一些。

    赵伯:“先前我就说小荷她娘动作快吧,这才短短两日,就把男方邀到家里来了,阿芃姑娘也被小荷叫去,若是两人今日顺利相成,公子还要费心另外再寻个丫头在身边了。”

    宁玦靠在椅上,闻言眉眼一戾,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她去见谁?”

    赵伯当是砸击声响,阻隔了话音,于是扯着嗓门大声重复说道:“就是我先前跟公子提过的,李婶远房表姐家的侄子,今日与李四郎一道进村,特意过来相看的。小荷方才不是来过一趟嘛,她都带阿芃姑娘下山去了,难道没与公子说明白?”

    他是不明白,白婳呢?心知肚明也乐意去?

    相看别的男子,她怎么敢……

    第22章 第22章同床同寝

    很快到达绿萝村,白婳没想到李婶家这么热闹,一进屋,映目三四张生面孔,有男有女,都是年轻面貌。

    她原以为小荷家里只有李婶和李四郎在,一看就能认出身份,可眼下进门,屋里总共三位适龄的男子,她眼力辩不出到底哪位才是小荷的情郎。

    见她来,李婶热情招呼她落座。

    同时笑着对身后其他客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总提起的阿芃姑娘,十里八乡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模样俊俏的,今日你们见到真人,眼见为实,知道不是李婶爱吹牛了吧。”

    众人应笑几声,有热络附和的,也有腼腆不语的,不过目光都自然打量在白婳身上。

    白婳不得已应对人多场面,不太自在,但被夸总不至于生恼,于是配合着讪讪弯下唇,态度友好。

    小荷与白婳相挨着坐到旁侧,等她娘聊东聊西重新吸引了满屋的注意力后,她歪过头,压低声音悄悄与白婳耳语。

    “阿芃姐姐,你看,我阿娘左手边坐着的那两位,就是前几日经我阿娘介绍,彼此相看上眼的。今日他们提礼过来,应是向我阿娘言表感激,我上山去寻你时他们还未到,今天家里意外人多,你别觉得不自在,他们应是没一会儿就走了。”

    白婳心想,她不过也是简单做做客的,不会待多长时间,人多人少倒无所谓。

    但见小荷对自己额外关怀,白婳不想辜负所望,对‘把关’一事越发上心。

    她睨着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屋内环视一圈,依次打量过屋中男客,侧首小声问道:“小荷,哪位是你的李四郎?”

    小荷脸膛浮红,没想到白婳突然话题一转,尤其用词,叫人不忍觉羞。

    犹豫片刻,小荷用衣袖做掩,悄悄伸出手,指向挨着窗牖的一个座位。

    她声音低低道:“挨窗,穿着墨绿色衣袍的就是四郎,他旁边那位……”

    还没介绍完,正巧李婶与那相看成的一双男女说完话,出声差遣小荷去堂屋换水添茶。

    小荷只好暂时止口,与白婳对了个眼神,照做起身。

    李四郎见状,跟着妻子一道出去,两人形影不离,一看就是新婚燕尔的恩爱小夫妻,谁也离不开谁。

    趁着李四郎靠近,白婳佯作喝茶,略下余光观察。

    其样貌算是不错,剑眉星目,很是精神,肩宽臂粗,身板硕壮,个子也是高的。

    这样的男子与姑娘家相看眼缘,首先印象分就会不错。

    白婳还听说,李四郎是猎户出身,家中人人都会弯弓射箭的本领,小荷嫁给他,受其庇护,往后再不会遭恶人肆意欺凌。

    可堪良配。

    不过……

    白婳再次想起小荷邀请她来时的那番说辞,她将李四郎与公子作比,还声称李四郎在相貌上要欠差公子很多。

    因为这话,白婳还事先想象过,以为李四郎会是粗武糙犷之貌,不得女子欣赏,结果方才一见才知自己想错,人家分明长得算是少年俊朗。

    或许,小荷是替夫君自谦一下?

    不然又为何故意将自己夫君贬低。

    这全屋上下所有男子里,唯一要说样貌欠佳的,大概是李四郎身旁那位黑面寡语的郎君,其实也不是多难看,只是过于平平无奇,放人堆里压根不会被觉察的那种,关键是皮肤黝黑,更掩风采。

    对方只是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么想,似乎不太礼貌吧?

    意识到这点后,白婳及时止住思绪。

    小荷很快回屋,周到给客人添茶斟满,等这一杯再喝完,与李婶搭话最热络的那一男一女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白婳也跟着站身,佯作送送。

    但脚步只微微挪了挪,礼节到位就好,不必真的出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临走前,与她擦身而过的男子好像刻意放缓了脚步,眼神似有若无地朝她淡淡瞥过。

    等白婳察觉想去确认时,对方只留下一个背影,已然扬长而去。

    她只好收了猜疑,觉得大概是自己想错。

    李婶送客回来,看了那黑面男子一眼,再看向白婳,深意笑笑。

    白婳不懂她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正茫然时,李婶开口言道:“没想到今日会有新客上门,将人送走雅静多了,咱们继续聊咱们的,阿芃姑娘,你肯赏脸过来我真是高兴,听小荷说你还没吃午饭呢,正好今天家里的饭也晚,你莫要推辞,就当给李婶一个面子,留下来一起吃吧。”

    白婳迟疑了下,本想婉拒。

    可转念又想,自己是受小荷之托来帮忙打眼的,到目前为止,李四郎的样貌还算过关,可内在谈吐如何,她还丝毫不了解。

    若是现在就走,是不是太不认真对待了?

    怀着这样的顾虑,白婳勉强答应下来。

    不知怎的,她刚出声表完态,李四郎身边的男子忽的端茶呛了下,剧烈咳嗽起来,等稍稍平复后直起腰身,整张脸已然完全涨红,再黑都看得明显。

    白婳被其动静吸引,目光觑去。

    对方却生硬避开,很不自然,这回连带脖子都浮起异色。

    这男子……是不是不擅应对生人啊?

    长得黝黑壮硕,竟是内敛羞涩的秉性,倒是不常见的。

    ……

    开饭以后,白婳的注意力还是多留在李四郎身上,每每他一开口,她都默默听得认真。

    面对李婶,他恭敬有加;

    面对小荷,自带宠护;

    与友人交谈,更应对从容,承得住玩笑话。

    白婳对他的表现满意,想着若当小荷问起,她一定为李四郎多说好话。

    完成了小荷私下交代的任务,白婳放松下来,开始专注用餐。

    李婶厨艺很好,家常菜也做得味香可口,白婳一边咀嚼着,一边又不自觉的想到宁玦。

    自己离开竹屋时写了字条,可也没说会留下用饭,自己迟迟不归,他会不会担心?

    可转念又想连日来他对自己的疏远与冷淡,便觉得自己的担心恐怕多余。

    她不在,他或许还乐得自在呢。

    ……

    门外突兀传来敲门声,声响急促。

    李四郎作势起身,李婶唤住他,示意他继续吃,随后自己去开门。

    少顷,李婶重新进屋,脸上笑容不再,带上一丝不解又有些许的恍悟,总之表情复杂。

    她匆匆扫过白婳一眼,收回目光后不太自然地侧了侧身,给身后人让开位置。

    于是白婳诧异看到,她刚刚还在心头惦想的人,此刻竟从天而降一般直接出现在眼前。

    她怔住,稍稍垂目,没作反应。

    李婶轻轻吁了口气,硬着头皮对众人介绍说:“这位是宁玦宁公子,暂隐于岘阳山的江湖人士,也是小荷的救命恩人。”

    闻言,席间最先起身的是李四郎,他躬身诚恳,言表感激。

    小荷也一道站起,让座招呼,对宁玦的态度很是崇敬。

    “公子怎么来了,可有吃过午饭?我们也是刚刚围上桌,饭菜还没怎么开动过,公子若不嫌弃,不如留下一同食用?”

    宁玦应得顺口:“好。”

    闻言,小荷简直受宠若惊,先前她与母亲邀过公子多次,可他每每态度疏离,从不肯赏脸,眼下应得

    这般痛快,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她面上挂起笑容,忙催促身边人道:“四郎,去给公子拿副新碗筷,用橱柜最上层的新瓷碗,桂枝纹那个。”

    李四郎应道:“这就去。”

    李婶殷勤让位,示意宁玦先落座。

    宁玦颔首,寡言,面对李婶、小荷,以及李四郎主动让出的位置,他没有犹豫,径自坐在李婶的位置上,左边与白婳相挨,右边挨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气场愈冷,他面无表情,更没有侧首。

    白婳心头惴惴,失落愈甚。

    待李婶搬来凳子,大家重新环着桌子围坐好后,她尽量不着痕迹地悄悄朝宁玦望去。

    结果只这一眼便被抓了包。

    两人四目相对,朝夕相处的默契叫白婳敏锐感觉,此刻,公子情绪似乎欠佳,眼底一片冷寒,湿阴阴的,浑身更外散着生人勿近的迫人气场,叫人不忍生怵。

    在外面作客,他还不知道脸色好些,人情世故当真一点不懂。

    可谁又惹他了呢?

    既然不情不愿,何必跟着过来?

    白婳心头喟叹口气,实在不懂公子所想。

    桌上氛围有些僵凝,宁玦存在感太强,主动性又不高,旁人不敢越过他贸然活络气氛,一时间都缄默遵守起‘食不言’的饭桌规矩。

    李婶没滋没味嚼着饭菜,眼神骨碌转了两圈。

    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就算再憨实愚钝,如今也慢慢咂摸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宁公子罕见过来一趟,自然不单是为了一口饭。

    又见他脸色沉着,连与阿芃姑娘也不言语搭话,两人之间气氛古怪,明显像是彼此正置着气……

    所以,这亲还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原本她是计划着先送走一波客人,再帮孙武与阿芃姑娘牵线,没成想这饭局刚刚凑上,宁公子便一言不发横插进来,他这一来倒好,阿芃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偷偷瞥,悄悄瞧,完全掩盖不住的在意。

    平日里分毫看不出来有异,但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当真不像寻常主仆了。

    李婶头疼得很,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可她分明事先托老赵问过宁公子了,得知他没意见后才开始牵线搭桥,不然怎么会做那吃力不讨好的糊涂事呢。

    如今场面混忙,她实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正为难之际,宁玦遽然侧身,面对孙武,略微打量过后,开门见山问道:“就是你,对我身边丫头有意,想让李婶相帮促成婚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抬起头,有怔有愣,没想到他会问得这样直接。

    白婳更是立刻蹙眉,不知公子在胡说什么,她与人家根本素不相识,这么问实在冒犯。

    结果不成想,对方竟真的胀起一张红脸,鼓足勇气点头承认道:“是,我对阿芃姑娘一见倾心,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满意,就怕她嫌我粗人一个,配不上她。”

    他外形粗犷豪壮,音量却小得细弱蚊蚋。

    说完低下头去,浑身绷起,紧张等着她有所表示。

    白婳眨眨眼,完全惊住了,她下意识看向小荷,寻求解惑。

    小荷腼腆冲她笑笑,点点头,一脸知情模样,还眨眼对她进行鼓励。

    “……”

    白婳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小荷坚持邀她过来,不是要她看李四郎为人如何,而是帮她介绍姻缘,给她牵线相看其他男子。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宁玦面无表情冷淡表态:“她的卖身契在我这,当初我高价换得,你打算出多少?”

    孙武知晓他们是主仆关系,当下会错意,以为谈到这一步就是有谱的意思,说不定自己有幸,真有可能抱得美人归。

    他立刻挺直腰板,摆明态度,诚恳言道:“请公子说价,只要我负担得起,散尽家财都无所谓。”

    说完,忍不住偷瞄白婳一眼,眼神带着掩藏不住的欣赏与怜护。

    宁玦挑了下眉,慵散发问:“百金千金换不换?”

    “这……”

    孙武为难起来。

    如今他尚未独立掌家,上面又有两个哥哥,就算临时分家分产,他也得不到那么多钱。

    虽然他家里做着粮食买卖,是远近有名的富裕商户,但说到底还是最普通的商贾人家,非官非仕,哪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依宁公子的人品,应不会做出狮子大开口的事,说不定当下是在故意考验他的诚意。

    孙武心里大概有数,认真表明态度:“我虽拿不出百金千金,但只有我有的,日后可全部交予阿芃姑娘,绝不留私,也能保证不再娶妾室,日后门户里只她一个女主人。”

    能说出这话,可见是真的喜欢。

    白婳愈发窘迫,宁玦冷冷一笑。

    小荷和李四郎完全看热闹的状态,只有会意出什么的李婶,此刻默默擦了下额头,听着两人对话,是越听越揪心。

    李婶偷瞄宁玦的神色,一颗心惴惴不安,只想着该如何把话题岔开,让两人别再稀里糊涂地继续聊下去。

    可宁玦并没有止口的打算,继续又道:“非我故意为难你。先前还有旁人见我这丫头模样生得俏丽,表达了结亲之意,那人承诺可出千金迎娶,我尚未点头应允,若今日轻易对你降低要求松了口,不仅将那人得罪了去,也是对阿芃不负责任,你说是不是?”

    孙武怔然,不可置信问:“季陵城附近,何人出得起千金之财,若真有想必我也认识,还请宁公子如实言告。”

    宁玦回:“告知你也无妨。是季陵镖门臧家的少东家,臧凡,他便出得起。”

    闻言,白婳愣住,看向宁玦,内心好一片茫然。

    怎么还能当着本尊的面,直接造谣言呢?

    宁玦面不改色,自顾自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在腰果虾仁的热盘里挑了个鲜嫩圆润的虾仁入口,吃得有滋有味。

    其余人面面相觑,都未听说此事。

    孙武震惊之余,泄气又不甘心,言道:“公子可要考量好对方人品,臧凡整日游手好闲,这般年岁还不管顾家中生意,只知吃酒寻乐,毫无抱负,怎堪良配?”

    宁玦沉默未应,懒得解释。

    李婶便钻着这个空子,赶紧插进一嘴,努力想把话题岔开:“饭菜快凉了,都别光顾着说话,先吃先吃。这事咱们还是慢慢看吧,反正阿芃姑娘就住岘阳山上,若是真有缘分,怎么也走不散,有宁公子和我们这些乡亲帮忙把着关,阿芃姑娘不会吃到亏的。”

    听到提醒,孙武只好不再言语。

    他没忍住再次瞄看向白婳,却见她视线始终在宁玦那边,好像自己方才一番表白言辞,丝毫未触动到她。

    不由泄气更甚。

    宁玦放下筷子,面向小荷随口说道:“新婚快乐。”

    小荷脸色骤然红起来,低低道谢。

    宁玦又对李婶道:“我吃好了,不多留了,感谢招待。”

    李婶神色讪讪,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面对宁玦更多一份谨慎与小心翼翼。

    她忙回应:“吃好就行,我们准备的饭菜简陋,多有不周之处。”

    宁玦没有继续客套,颔首起身。

    走到门口,忽的顿住脚步,回过头,不带情绪问道:“还不走?”

    白婳反应过来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赶紧与小荷李婶告别,脚步匆匆跟上去。

    宁玦不等她,已经出门。

    白婳心头惴惴,追出去也不敢言语。

    她本是好心来帮别人打眼,结果误打误撞竟成了自己相看,到现在她都还没琢磨明白,事情怎么会混乱发展成这样?

    ……

    回去一路,她不言,他也不语,气氛很僵。

    两人以前相处和气温情,他从未这样冰冷冷地对待过她,心里的落差感无限放大,再被周围萧瑟的初冬之景映衬,心中郁郁氐惆,很不是滋味。

    默默走了一段上山路,白婳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两人身形错开,看着他疏离的背影,心头一股委屈感蔓延,思绪一恍神,她脚下不稳踩在碎石上,险些被

    绊倒。

    幸而宁玦眼疾手快揽住她腰,帮她撑起力气,稳住身形。

    白婳紧提一口气,紧紧攥住他手臂,心有余悸望了望身后的斜坡,心想若是他没拦住,自己真要滚下去了。

    两人面对面相视着,彼此都没有很快放开。

    宁玦蹙着眉,率先启齿:“脚步虚浮,刚刚没有吃饱吗?那可是李婶特意为你凑的局,备的菜,你这样不是辜负她的心意?”

    他开口第一句便阴阳怪气她。

    白婳吸了下鼻,有些无措,忙坦实言道:“我只是承小荷之邀,哪里想到还要见生客,今日之事,我并不知情的。”

    宁玦眸色锐利,开口毫不委婉:“是你不知情,还是刚刚相看过没合眼缘,所以临时找了推脱借口?”

    “何来推脱?我当真不知李婶与小荷的用意,这大概是误会一场,公子别再为难我了。”

    白婳尽量放柔语气,宁玦吃软不吃硬,她何必气势汹汹自讨苦吃。

    宁玦思吟片刻,问她道:“我为难你了吗?”

    白婳点头,神情愈发委屈。

    宁玦出声一嗤,话音也带上几分情绪:“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今日你是主角,有人只见了你一面,便甘愿为你散尽家财,有这样的魅力,你该得意才是。”

    “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只因旁人对我表示欣赏,我就要沾沾自喜吗?公子,我见过太多人对我示好了,若只因为这个就得意高兴,我日日夜夜都要呲牙咧嘴笑了。”

    这话把宁玦气笑了。

    太多人,是多少人?

    白婳后知后觉意识到此言不妥,她自我带入的还是曾经在京歧风光无限的自己,而如今,她不过一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何来这么多的追求者。

    她懊恼自己不该嘴上没有把门,留下这么明显的疏漏。

    所幸,宁玦回复的重点并不在身份之差上。

    他情绪欠奉道:“我的确不知你过往经历如何,认识过多少男子,又与多少人相结识,但你被很多人喜欢这一点,我不意外。”

    说完拂袖,转身就走,比方才还决绝。

    白婳怔住,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远远落在后面。

    她眨眨眼,实在不解自己一句稍微自恋点的言语,为何又惹到了他,还似惹得更严重?

    想不到解决之法,白婳一心急,腰身往旁一歪,佯作摔倒。

    她狼狈坐在矮灌丛中,声音焦急切切唤他道:“公子……扭到了,疼……”

    声音不大,但宁玦耳力超然,听到声音后无法做到视若无睹,直接走开。

    他顿住脚步,原路返回。

    看白婳跌坐地上,可怜兮兮,嘴唇也轻颤,他脸色冷着,弯腰蹲身扶她起来。

    宁玦声厉:“怎么这么不小心?”

    白婳低喃:“落叶枯枝太多,这段路愈发不好走了。”

    宁玦又问:“摔到实处了吗?疼不疼?”

    白婳点头,适时示弱回:“脚踝上有一些不适,但还可以坚持。”

    宁玦沉默,看了眼她的脚,又收回。

    紧接着,他汹汹的目光肆无忌惮扫在白婳的面颊及唇上,这张鲜妍俏靥明晃晃的,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很直白。

    又想,今日她穿着朴素衣衫,素面朝天,已经收敛张扬,却还是将那孙生迷得神魂颠倒。而那日,他曾入目过她最性感艳冶的靡靡面貌,坐他手上,像蛇一样,会缠会扭……所以,被这般程度的惊过心,他又该当如何呢?

    宁玦眸光暗晦,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理起伏,只知道自那天开始,他夜夜梦中都有她。

    依旧是人的面貌,蛇的情状。缠腰攀附,吃他的东西,浑浑噩噩间,他只想永坠魇梦。

    收回思绪,宁玦脸色愈沉,厌恶自己刹那的难以自抑。

    白婳在旁,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心底有些不安,以为他是识破自己假装受伤的伪装,才冷下脸来,于是不敢得寸进尺,讪讪准备起身。

    这时,宁玦睨眸,忽然开了口,问她道:“抱还是背?”

    白婳迟疑了下,冲他缓缓伸出手:“……想要抱。”

    声音软腻腻的,并非她故意,可能天生就有撒娇的天赋。

    宁玦喉结似乎滚了下。

    他没有言语,伸臂将她打横抱起,步伐迈得很稳,哪怕走陡峭路段也尽量不晃到她。

    白婳贴着他胸口,有些耳热,轻声问道:“公子,你能不能别再生气了,我不喜欢你整日不与我说话,还态度冷冰冰……”

    “那要不要我整日龇牙咧嘴给你笑?”

    他学她说话!

    白婳脸色微窘,摇头回:“也不用这样。”

    宁玦嗤了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没有故意对你冷落,只是最近这段时期特殊,若被打扰到心神,恐怕会牵连练剑的效果,而你又是为数不多能影响到我的人。”

    白婳问:“若我只是在旁安静看着,不出声,这样会有影响吗?”

    宁玦:“不会。”

    白婳似懂非懂放下心来,想了想,与他商量道:“我一个人在家实在孤单,公子练剑时带上我一起吧,我保证全程安安静静的,你若不与我说话,我绝对不先开口。”

    倒不是完全不可以。

    但宁玦不想答应得这么轻易,便说,“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婳眨眨眸:“什么条件?”

    宁玦严肃:“以后若没有我跟行或允许,不可随便跟别人下山,哪怕认识的人也不行。”

    小荷一下子成了公子口中冰冷冷的别人。

    今日因冒然下山,闹了这么尴尬的误会,足够她头疼一阵了,以后再不想自寻烦恼。

    于是白婳答应得痛快:“好,我听公子的,记住了。”

    宁玦对她的回答满意,抱着她继续走上山路。

    略须臾,白婳又想到什么,幽幽开口道:“你方才假借臧公子的名义言慌,还说得言之凿凿……他向来不喜我,若是回来知晓此事,恐怕要生恼火了。”

    “无妨,总不能说是我。”

    白婳顺势接过话:“为何不能,公子嫌我?”

    宁玦垂眼,紧紧盯着她,沉声反问:“是怕你不愿。不然我要怎么说?说我们近水楼台,表面是主仆,实际为眷侣?日日住在一起,关系早不清不楚了?”

    “当,当然不行……”

    白婳羞窘低头,抓着他前襟,悔得恨不能咬舌头。

    她真是……随便接什么话阿!

    ……

    把话说开以后,两人关系缓和,白婳心情终于畅快,她日日跟随宁玦去石溪附近练剑,真的做到老实本分,只作观者。

    宁玦怕她无聊,主动询问她要不要跟学。

    白婳哪会拒绝,便继续学了一招两式,依旧马马虎虎,姿势不太标准。

    与宁玦的剑意风流,行云流水对比,她执剑笨重,好似拿的不是轻盈的快剑,而是笨重的斧头。

    她把这话说与宁玦听,宁玦却无情道:“江湖中自然有人用铁斧作傍身武器,挥舞时依旧来去如风,快如闪电横劈天幕,所以不是执斧就笨重,而是因为执拿人太柔。”

    “……”被他内涵到。

    白婳轻轻一哼,嗔声出来,不太高兴质问道:“你有没有好好教我嘛?为什么我练的剑,与你来去如风的剑法剑招根本不像呢……公子,我怀疑你对我有所隐瞒哦。”

    她用玩笑的话语,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疑问。

    不生硬,也不突兀,只像撒娇一样,应当不会引疑。

    宁玦安静看着她,将她耍弄的小聪明全部看在眼里,几乎将她的心事窥穿。

    与他相比,她太稚嫩了。

    稍稍有试探的意思,眼神便立刻透出心虚之色,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如此,还想诓骗他?

    若不是他心甘情愿被骗,她落在别人手里,不知是什么凄惨下场。

    也正因如此,他只得让她慢慢的,离不开他。

    既然她问了,他不妨解答。

    “我练习的剑招,不

    能教你。“他故意留下钩子,引她好奇。

    白婳果然困惑发问:“为何不能?难不成这剑招只传男不传女,女子不能习练吗?”

    宁玦摇头:“当然不是,哪会有这样的规矩。”

    白婳困惑更甚,好奇也更甚:“那是为何呢?”

    宁玦叹口气,面容闪过为难:“孤鸿剑法是我家族秘传,尤其后半章,禁止教授外人,所以我的剑法步骤,脚步规章,只将来我妻能看,你又不能嫁我……所以,我只好教你旁的剑招了。”

    说罢,他目光灼灼,紧盯着白婳。

    不是坚持想要得到他的剑谱吗?去而复返也要拿到手,身临险境也在所不惜……

    既如此,他很好奇,为了得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白婳抿了抿唇,脸色诧异,确认再问一遍:“只有成为你妻子,才能看到后半章的全部剑式,这样吗?”

    “是,”宁玦又补充道:“不是名义夫妻,要同床同寝,彼此无间亲密……我谨遵师命,不敢违背。”

    白婳匆匆垂下头,神色难掩的慌乱。

    宁玦平静看着她,没有松口。

    他可以拿剑谱为饵,但他不是圣人,一边给予了,一边必得索取。

    她要他的剑式,他便要她。

    很公平,不是吗?

    第23章 第23章为他一舞

    宁玦这番话叫白婳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想要寻机窥得他后半章的剑法,前提竟是嫁他为妇……这怎么能行?

    潜留在他身边,是应一时之急,乃短暂之事,岂能为此搭上余生。

    白婳只觉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应声。

    宁玦在旁不动声色,默默观察着她神色的生动变化,眼神跟着意味加深。

    他有意给白婳留出足够多的考虑时间,稍作停顿后,才又问一句:“所以,还想学吗?”

    白婳心一提,下意识摇头作否,慌慌乱乱:“先,先不学。”

    这个条件她换不起。

    说完又后悔,若她就此放弃,不说表哥的仕途,兄长如今在京正遭牢狱之祸,该如何解危安身?

    白婳脑筋急转,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宁玦困惑发问:“可是公子前不久还给我演示过五式剑招,那是孤鸿剑法后半章的内容吧,若按公子方才所言,公子岂不是早违了师命?”

    师命难违什么的,不过是他随口诌出来的,没想到被她聪明抓住了漏洞。

    是他失误。

    不过孤鸿剑法后半章的内容奥义不外传的规矩是真的,荣临晏不配看,故而那五式剑招,是宁玦煞费苦心自行改动过,专门钻研出来给白婳交差用的。

    他对孤鸿剑法钻究得透彻到底,知道哪里关键,哪里易生错。

    所以,经他稍改后,单独习练那五式剑招不会察觉问题,但若想与前半章的招式相连通,却是难上加难,一旦运力强行融贯,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真气逆行,功力退阶,得不偿失。

    荣临晏以为自己捡到了大便宜,并且贪得无厌,意欲窥得更多,到头来不过是自作聪明。

    世间得失难料。

    最后究竟谁有得,谁有失,还远远说不准呢。

    既然白婳问了,宁玦当然得解惑,还得解得合理。

    小姑娘不好糊弄,眼下对峙,着实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想了想,宁玦解释道:“那五式是后半章的起始招式,与前半章末尾几式是相通连的,当时我舞剑畅快,整套连招行云流水下来,忘却你还在边上,反应过来后临时顿止,险些伤了心脉。因为这个,我还面对师父画像跪地悔过,以求原宥。不过幸好,你是我身边的人,不会生出二心将那五式剑招外泄,我也不算犯了大错,不然将来真无颜去地底面对他老人家了。”

    这个解释说得通。

    白婳回忆当时情形,记得宁玦确实是突然顿止动作,身形不协,硬生生中断。

    她不疑有他,只当那日自己得来五式剑招是机缘凑巧,上天馈赠。

    同时,也因为宁玦这番话,白婳才明白那五式剑招的重要性,只因无意泄露了五式,就要到师父画像面前悔过,若是将来七十九式全部外泄,他当如何自处?

    臧凡有句话说得对,对于宁玦而言,她当真是祸水。

    更让白婳心里不是滋味的是,宁玦信任她,默认她守住了剑招秘密,然而事实真相却是,那五式剑招早被她泄露给表哥。

    表哥同样有练习孤鸿剑法的基础,将新旧招式融会贯通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此刻,表哥已经吸纳完毕,多出五式功底,剑法上大概也更上一层楼了吧。

    他的成就,是踩着宁玦,以不正当手段实现的。

    而她,是帮凶,是狼狈为奸者!

    越是这样想,白婳心头愧怍愈甚,她无面目再与他相对,目光相汇刹那,转头匆匆避开。

    宁玦看向她,出声问:“怎么了?”

    白婳摇摇头,神色微微黯淡。

    她在想,自己该如何补偿他,眼下力所能及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亲手做羹汤,可这点奉献实在浅薄,她根本拿不出手。

    索取远大于付出,作为既得利益者,她惶恐,更不安。

    宁玦视线不移,关怀又问:“是累了吗?”

    白婳回复:“没有,只是在想我跟随公子一道过来,除了打扰到你,什么用处都没有,要不公子继续单独习练,我先回去准备饭食吧。”

    “不急。”宁玦拦住她,说道,“我一人习练其实也很无趣,你在旁陪我,很好。”

    白婳垂头,声音幽幽的有些低:“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更帮不上公子的忙。”

    她情绪不高得明显,宁玦看她两眼,忽的问道:“你会跳舞吗?”

    白婳一怔,没想到宁玦话音一转,问得这么突兀。

    她是会跳的,幼时因得皇后喜爱,白婳与京中其他几位贵女一道被选进宫做了公主伴读,这些金枝玉叶、掌上明珠们,每日陪伴公主学的内容精练又有趣,实用且风雅。

    譬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音律乐器等等,休闲活动则更多,投壶赏花、执棋博弈、舞会月宴……生活可谓丰富多姿。

    公主偏爱舞,故而伴读期间,除去那些必学技能外,白婳每日接触最多的便是跳舞。

    宫里不缺乐师舞伶,皇后娘娘又于宫外广邀名师,日复一日接触下来,白婳自然跟着学成一些。

    只是公主任性,不喜端雅的舞步,反而喜欢充满异域妩媚风情的胡旋舞,还有曼妙轻盈的桃夭舞。

    美则美矣,但跟端雅一词半点不沾关系。

    因怕被嬷嬷管训,公主便带着她们偷摸摸去跳,学得还有模有样,那时都是孩子心性,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幼稚冒失。

    所以,因着这段经历,最后白婳学成的最熟练的一支舞,就是不甚端雅的——桃夭舞。

    直到现在,她依旧还有肢体记忆,能舞得流畅。

    白婳正准备点头回应宁玦的发问,可话到嘴边又谨慎想到,习得桃夭舞,是伯爵府千金的闲来消遣,如今她的身份不过一个普通乡野丫头,哪有机会学得此舞?

    想要言否,却见宁玦目光切切,似是期待她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白婳犹豫了。

    最终,依着心里正腾冒的愧疚心理,她不想叫宁玦失望,如实点了点头。

    “会一些。”

    宁玦打听:“何时学的?”

    白婳忐忑回复:“几年前跟闺中姐妹一起习练的,她家里有亲戚曾在宫里当过舞伶人,出宫以后,技艺还在,我们便跟着学过些舞步皮毛。”

    宁玦点点头,没有再问其他细节,好似对她所言并不起疑。

    他征询问道:“你休息时可看我舞剑,我若练得乏味了,可否赏赏舞呢?”

    原来是为这个。

    白婳迟疑了下,垂着眼,想了想后还是应允点了头。

    此刻他所提的任何要求,只要不违她的底线,她都愿意去做,去努力完成。

    宁玦唇角稍扬,抬手抚了下白婳肩头,旋即背身迈步,离她远些。

    站定后,抽剑出鞘,闪过寒芒。

    他身形沉稳,剑身却迅疾变幻连绵,慢慢渐入佳境,剑身仿佛成了活物,如灵蛇吐信,又似游鱼戏浪。几套连招使出,雷劈电掣。剑气呼啸间,地上枯黄的落叶全部被席卷而起。

    而宁玦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上,月白衣袂飘飘,面庞冷酷清寒,与剑的寒光相映衬,脱俗出尘,不似凡人。

    赏心悦目。

    白婳看得愣愣出神。

    她不敬心想,哪怕是对剑意一窍不通之人,只赏公子的清逸身姿,大概都能看得尽兴。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宁玦收敛锋芒,挥剑速度渐缓,直至慢慢停下,收剑入鞘。

    他微有喘息,走到白婳面前站定,看着她,眼神从锐利凛寒,变成冰山消融一片旺泉。

    白婳脸色微赧,因他目光过于灼灼。

    她垂目,从袖间拿出干净的帕子,伸手递给他:“公子擦擦汗吧。”

    宁玦未接,怀抱着青影剑,只将身子稍微前倾。

    白婳迟疑,想了想,还是依从了他。

    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她脑袋只和他肩头平齐,想要伸手够到他额头实在有些费力,白婳为难,提起一口气,踮起脚尖努力凑近他。

    她动作小心翼翼,手帕挨贴上他前额时,呼吸轻轻屏住。

    太近了……吐息喷薄,直钻颈侧,引起不同寻常、无法克制的痒。

    白婳心跳加快,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动作艰难继续。

    脚踝酸累,她身形晃了下,稍有不稳。宁玦眼疾手快,抬手扶在她腰后,提醒她道:“小心点,别摔了。”

    掌心贴着她的腰,热感汹汹传感。

    白婳绷着力道,慌忙拭好汗,站稳后立刻退开半步。

    宁玦收手,没有再为难她,只道:“我歇会,看你。”

    白婳敛了敛衣裙,硬着头皮走到宁玦方才练剑的位置,默默给自己鼓气。

    风声起,舞步蹁跹。

    她轻灵旋转,慢慢找到了感觉。

    今日,她身穿的是一套粉霞纱绫锦绣流光裳,与宫廷中常见的霓裳羽衣很相似,都是裙摆斑斓,层叠飘逸,倒是极适合跳舞的。

    白婳紧张,尽量收着跳。

    扭腰甩袖时不敢那么放肆招摇,有意将动作幅度做小,收敛妩媚与风情。

    她尝试跳得端雅,像那些大胆的动作,比如莲足抬起,娇娜点地,以及身姿半斜,衣衫松垮滑肩这些,她都有意没有做出来。

    可即便如此,依旧招眼。

    桃夭舞原本就是风情著称,与‘雅’毫不沾边,哪能自己创新,强行靠拢?

    白婳是越努力越心酸。

    她脚步旋转两圈,轻盈做了一个后下腰的动作,适时背后一泓青丝如瀑垂坠,她扭摆着纤细腰肢,真如小蛇一般灵活曼妙了。

    宁玦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凝盯着白婳。

    他手握青影剑,指腹一圈一圈摩挲过剑柄的吞口,手心痒,眼底更是晦暗腾腾,

    此时此刻,若是叫他评价一句白婳的舞,他大概会粗俗言语一句——真他妈会扭。

    当然,这句粗话只是在心里想想,他不会无礼脱口。

    视线跟随白婳的舞步变动而动,宁玦专心致志,却又忍不住想,她在自己面前已不只舞过这一回了。

    那日,她身穿着单薄青色菱衣,同样在他面前晃动不停,并且每扭一下,身前护胸小衣尾摆上的穗子便跟着晃颤一回,画面之冲击,日复一日,不见丝毫模糊,反而历久弥新,愈发幕幕清晰。

    若再细分,那区别则是:眼下两人相离着几步远,而那次,她坐在他手里,两人距离为负。

    宁玦收神,不禁自懊。

    只与她亲密过那么一次,他回味的是不是……太久了些?

    白婳动作稍慢下来,努力回想昔日所习舞步的前后顺序,全然不知此刻宁玦心绪复杂,心事重重。

    方才开始回忆时,前程都很顺利,可越到后面越记忆不清。

    下一个节拍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白婳迟疑,脚步生乱,竟被自己衣摆绊倒,惶然间失去平衡,膝盖一屈,作势跌地。

    宁玦站的离她不算近,不知怎么做到如此迅疾驰往,然而闪身过来,还是堪堪只抓住了手腕,未来得及将她完全抱护住。

    两人双双摔地,他当了她身下宽厚的肉垫。

    白婳懵愣着睁开眼时,未觉丝毫疼痛,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察的暗嘶。

    反应过来,白婳主动撑身,忧心关询:“公子,抱歉又牵连到你,是我不小心,你有没有伤到?”

    宁玦平淡:“无妨。”

    两人身姿挨贴,一上一下,继续进行平常对话似乎不妥。

    但宁玦嘴上说没事,面上却显出一副吃痛隐忍的模样,叫白婳话到嘴边,又不忍心直接催促。

    她声音柔和着,关怀再问:“公子背后疼不疼,方才我肩臂的力道全压在你身上了。”

    宁玦口吻一致:“不疼。”

    无妨又不疼,要不就先起身再说?

    白婳眼神提醒,以为他会懂自己的意思。

    然而宁玦却未有反应,保持挨贴动作,自然又从容。

    白婳脸红了,犹豫片刻,决定自己先起身,再压下去,公子没事也得有事了。

    可她刚有动作起势,宁玦手臂猝不及地横压过来,揽她腰上,不让她动丝毫。

    白婳再次与他无隙相贴,脸更红,困惑出声:“……公子?”

    宁玦面不改色,只声音微哑:“别动,让我缓缓。”

    是作缓肩背擦地时的疼痛吗?

    这样想,白婳愈发不忍心,于是不再坚持起身了。

    宁玦手臂力道微收,动作很缓慢地屈了屈膝盖,大概只他自己清楚,他想缓解的是什么。

    “那支舞,跳完了吗?”宁玦问。

    白婳摇头,赧然如实:“后面的舞步实在想不起来,大概还剩下最后三分之一未跳完,好久未练过,的确是生疏了。”

    宁玦:“足够了。”

    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白婳自然好奇在他眼里,自己舞姿究竟如何,笨不笨拙。

    于是她也试探问出一句:“刚刚是我技艺不精,有负公子期待,献丑了。”

    宁玦摇头,脖颈前倾,像是有话对她说。

    白婳配合,双手抵他胸前,微微伏身侧首,认真听他耳语。

    他刚刚只单手轻搭着她的腰,此刻却是双臂环拢,将她抱得愈发紧密不可分。

    白婳连带脖子都浮异色,哪被异性如此对待过,眼睑垂敛,指尖都带上颤意。

    宁玦唇瓣张阖,不紧不慢,好几次险些真实擦过她的耳垂边缘,暧昧至极。

    两人心跳齐齐加速,哪怕身处野外广阔之地,气氛也在明显升温。

    宁玦话音字字清晰:“很美,是我见过最美。”

    初冬乍寒,北风凛凉,火热的吐息裹挟在两人脖颈之间,这一刻,没有人说谎。

    她身子软在他怀里,胸脯轻轻起伏,香腮桃靥,目光盈盈如潋滟春水,这一幕,宁玦心想,他大概又要消化良久了。

    第24章 第24章摁揉上药

    安安稳稳过去五六日,白婳渐渐耽于眼前平静安宁的生活。

    每日与宁玦朝夕相处,两人的关系说是主仆,可又远比主仆亲近,紧密程度更不似寻常亲友,毕竟寻常友人不会为了关怀她脚踝上的扭伤,每日用习武之人专业的按摩手法帮她摁揉恢复。

    对此,白婳起初是推拒的。

    她伤势不重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顾忌男女之防,然而公子不被世俗观念所囿,对此并不在意也不敏感,只坦坦荡荡把她当作寻常伤者对待,无任何徇私之意。

    面对他的从容,白婳的拘谨就显得有些扭捏了。

    公子对她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想早点恢复吗?

    伤势在自己身上,走路隐隐作痛的感觉实在不爽利,若是早点恢复完毕,她也能早些活动轻便。

    因为这句话,白婳半推半就,最终忍下赧然,点头同意。

    摁揉时需要脱掉鞋袜,擦上专门的药膏,敷一敷再揉开,如此效果最好。

    于是白婳心中防线一次又一次为他挪移,从开始忌惮与他近距接触,到后来尝试牵手,再到拥抱,直至眼下面对着面,他面无表情褪了她的鞋袜,指腹落下,摩挲在她脚踝最敏感脆弱的位置。

    他一圈一圈地旋过,薄茧粗粝,引得她一次又一次地心尖颤栗,无可抵抗。

    是上药……

    白婳阖眸仰起头,强忍心跳,提醒自己,这只是上药而已。

    余光觑看公子神色,平淡如常,面容更无丝毫显异,他眼神认真专注,与她此刻的心猿意马相比,坦然平静得多。

    她不禁懊恼,为何自己做不到与公子一样的静心静气。

    摁揉完毕,药膏几乎被肌理全部吸收。

    宁玦停手,拿起一旁的干净棉手帕,不紧不慢将自己指尖沾染的黏湿膏体擦抹干净。

    一边擦,一边回味。

    回味无穷。

    纵然,指上离了她,心潮的澎湃涌荡却还在一圈圈漾漪,尤其亲眼看着她因自己的碰触而面上浮现那么多生动跃跃的表情,他心里满足甚深,心绪更难平静。

    面上的,是假的。

    他最擅长做的,就是喜形不显于色,因此伪装得完美。

    另一边,白婳脸色赭红晕染,正低着头,自顾自匆匆穿上鞋袜,而后低声向宁玦表达感激。

    宁玦唇角稍扬弧度,看着她,摇头回:“此事该由我来负责,你是为我跳舞扭伤了脚,我岂能坐视不理。”

    白婳讪讪:“幸好伤得不重,不然要给公子添好大的麻烦。”

    宁玦回:“我不想你伤重,但如果真有这种万一,我会负责到底。”

    白婳顺着他的话问了句:“如果这种万一是跛了瘸了呢?”

    宁玦简言:“负责。”

    白婳又问:“要是残了呢?”

    宁玦没答,反问她一声:“残了还嫁得出去吗?”

    这话起得突然,白婳怔然迟疑了下。

    仔细想想,哪户人家愿意为健全的儿子娶有身体缺陷的儿媳妇?这不是歧视,只是关乎自身及家族利益,不能冒险。除非是大户人家主动召来上门女婿,或许有其他利益加持,否则若谈自愿,恐怕是少有的。

    白婳斟酌回复:“根据我的了解,一般是双方都有缺陷,结对过活,互不嫌弃,才有可能。”

    宁玦语气平淡:“那就是嫁不了如意郎君了。”

    白婳点头,世俗趋势,是这个道理。

    宁玦别有意味哼笑了声,歪着头,模样慵散倦惫,又说:“既然如此,若我不负责任,岂非成了恶人?放心,若你真落下病根,跛了瘸了或残了,我要你。行不行?”

    他最后反问的尾音略带轻佻,不是引人不适的那种不正经,反而带着倜傥风流的意味,听在耳里,麻麻痒痒。

    白婳脸色被他逗弄红,耳尖也烫,不想回答。

    宁玦罕见追问她,执着于她的答案:“不想吗?难道就这般看不上我……”

    他在她面前不可多得的一次示弱,简直犯规。

    白婳心脏强烈鼓震,手指藏在衣袖下,一圈圈地绕缠。

    并且,下意识的反应也叫她慌乱无措,刚刚她竟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是。

    不是看不上,而是不敢相配。

    白婳不想再被他牵着鼻子走,鼓足勇气,压抑紧张,反问他道:“公子怎能咒我身残呢?没有这种万一,何必做无意义的假设。”

    宁玦收敛眸中锋芒,回道:“正常情况下,你又不会愿意,我只好做退一步的假设。”

    白婳抿唇,心乱如麻,偏过眼回:“是我配不上公子。”

    宁玦挑了下眉,口吻十分随意:“我一混迹江湖的乡野之徒,无官无禄,更无安稳可言,平日只会习武练剑,没有营生财富,有何高贵?”

    白婳垂眸,想了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有眼睛,会观察,我知公子定非常人,不是池中鲤,而是潜渊的龙。公子不想说明自身来处,我便不会多问,但不管公子身份如何,我都愿长久陪伴于公子身侧,以报当日解困之恩。”

    宁玦笑得松散,眼神戏谑,不改口:“你是太看得起我了,说不定我连池中鲤都够不上,只是一只自大的井中蛙,眼界有限,能力更有限,困身囹圄之中,得过且过罢了。”

    说这话时,宁玦不再是玩笑逗弄的语气,口吻带上隐隐的负气与自嘲。

    白婳笑容跟着淡了。

    她敏锐觉察,自己或许无意间触碰到公子深埋的心事,且这心事不同寻常,再准确些形容,是心病。

    但显然,此时此刻,宁玦对此避之不及,更没有与旁人分享的打算。

    白婳识相,没有接他的话,只言及自身道:“于我而言,公子无所不能,且纤尘不染,轩逸卓然,气质气场都独一份,是我高高仰望的人。”

    宁玦看着她亮起的眸子,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率先偏过眼,口吻疏淡说:“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白婳试探地问:“那我可以继续这样想吗?”

    宁玦沉默一会,回她:“无所不能那句,可以。你想做到的事,无论难易,若寻助于我,我会相帮。”

    这是一句很重的承诺,重到白婳不敢随意出声应承。

    怀有贰心的不忠者,怎配公子如此坦诚相待?

    若他对她不好,她倒心安,眼下这般,温情之余,只剩煎熬。

    白婳不想继续与他相对,主动岔开话题,意欲抽身:“公子饿不饿?我去帮公子烧菜,就算真的无所无能,也需食五谷杂粮果腹呀。”

    宁玦思量片刻,说道:“栗子糕吧,我来剥壳。”

    她起身,他也起。

    抽身不成,两人又成形影不离了。

    ……

    往后几天,依旧平淡。

    宁玦练剑,白婳制馔,闲时一起喝茶,无聊时对弈打发,两人朝夕相处,真过成了眷侣一般的生活。

    可白婳心里清楚,安逸只是表象。

    她内心的焦虑不安,或许只有深夜辗转时被月亮窥见。

    时间越往下拖,她便越为困在京歧牢狱里的兄长感到揪心担忧。

    眼下距离大将军王正式开擂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必须想办法尽快与表哥取得联系,告知他,宁玦剑法后半章隐秘难窥,除非他自愿展示,否则根本无法窥视丝毫,以及……若想明面见其剑法精奥,前提是必须成为他的妻子。

    状况棘手,她无能为力。

    这次……恐怕真要空手而归了。

    然而兄长的牢狱冤情不可耽搁,她急于见到表哥,询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救下兄长。

    可越是焦急,越难寻到合适的下山理由。

    尤其在她脚伤之后,宁玦待她格外小心,想她早日恢复彻底,出行都不带她,以防脚程一紧,又伤筋骨。

    这般情况下,她实在等得发了愁。

    然而就在她抓心挠肝,快要坐不住之际,期日不见的臧凡从邺城走镖回来,亲自上山邀请宁玦参与他的庆功宴。

    作为臧门镖局的少东家,此番他第一次扛起臧家生意重担,领头走镖,获得圆满成功,自然少不了一番立威和庆祝。

    臧凡面色带喜,刚刚表明来意,话还没多说两句,就被宁玦沉着脸叫去了书房。

    于是顿时,一脸喜色变迷茫。

    白婳在旁看着两人互动,默默观察,安静不做声。

    临关门前,宁玦站在书房门槛后,眼神淡淡扫了她一眼。

    白婳很快会意,自觉走远,不敢窥私。

    究竟什么事,要瞒过她商议?

    白婳一方面因不能接近宁玦最私隐的秘密而失落,另一方面也因无法探得情报而不安。

    一门相隔,终究是各自留心。

    ……

    书房里,气氛微凝。

    宁玦坐于书案后,面容冷肃,臧凡站着,与他面对面,此刻不明所以,被冷眸凝盯得还真有些战战兢兢。

    不想,宁玦开口第一句便是质问:“你出发邺城,临走前夜,是否给阿芃吃过乱七八糟的东西?”

    闻言,臧凡面上喜色彻底消失。

    他忍无可忍,瞪着宁玦,气势汹汹抱怨道:“我刚从外地辛苦走镖回来,你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上来就

    先帮那祸水质问我。怎么,是她跟你告我的状了?”

    宁玦:“若她与我提过此事,我何必再问你一遍,你交代实话,我不偏帮。”

    还不偏帮呢……

    是他自己真没意识到,还是实在擅于睁眼说瞎话?

    这心都已经偏到哪儿去了,还能面不改色给他来一句“不偏帮”?

    臧凡简直气极,话音不耐烦道:“是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临走前夜逼她吃下药丸,目的还不是护着你?若她藏匿武功,吃下那药不仅可以克制功力发挥,手脚也会无力酸软,使不出力气。我百般思虑为你安危着想,你倒好,不感激反而过来质问我。”

    宁玦蹙眉:“那药丸服下,只是压抑功力?可还有别的副作用。”

    “有什么副作用?又不是毒药。”越说越气,臧凡干脆破罐子破摔,“行,要不你就当我给她下毒了吧,那怎么办?要不你一掌拍死我,或者给我找瓶毒药吃?”

    宁玦不与他幼稚计较,只提醒说:“那药丸不对劲,往后你需谨慎些,不可再对旁人乱用。”

    臧凡稍微冷静下来,略微琢磨,问道:“怎么回事,她因为药丸不适了?严重吗?”

    白婳那夜不同寻常的不适,宁玦没法如实向臧凡说清。

    故而只能避重就轻,含糊其辞:“类似染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烧。”

    事实是,不是发烧,是发s。

    不含丝毫贬义,是宁玦心里在痒。

    臧凡又冷哼一声,不肯承认自己做事欠考虑,只道:“是她自己身子骨娇弱吧,可别因为一次不舒服,就借机发挥赖上我。”

    宁玦平淡回:“这个,你多想了。”

    若赖,也不是赖他。

    臧凡耸耸肩,想到今日来意,除去送贴相邀,还打听到一事准备详告宁玦。

    他兀自出声道:“你身边这个小女婢,身份着实不一般。此番去邺城,你猜我碰到了谁?前绣衣卫的总卫长,段刈。你先前不是一直在寻他嘛,现如今,他正以茶商身份出没在邺城附近,正巧与我做上了买卖。言谈中,我如实告知他你有相寻之意,他托我传话,一月以内,会在邺城的仙姑客栈等你。”

    “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些。谈及到大将军王摆擂纳贤,以及季陵以归鸿剑堂为首的诸多剑门,当我提到荣临晏这个无名小卒的名字时,段刈竟说,他听过此人名号。我继续打听,哪成想竟从段刈口中得知了荣临晏与他表妹的一番情事。他表妹是谁,你想得到的吧。”

    宁玦脸色微变,刹那间,眼底情绪汹涌腾腾。

    一番情事……

    对于她的过去,宁玦承认好奇,可同时,他又排斥从别人口中了解她。

    遥远,陌生。

    好似那人与他身边的阿芃,并非同一人。

    宁玦面无表情回应:“你说。”

    臧凡此刻还有心思与他调笑:“真要我说啊,你确认自己能扛得住?”

    宁玦蹙眉,声音冷凛,不耐起来:“说。”

    臧凡硬着头皮,把听到的全部如实详述:“她的身份完全是编的。什么村野丫头,人家昔日可是伯爵府的千金大小姐,外祖父更是太仆寺少卿,真真正正的尊荣富贵的官家小姐,甚至得过前太子的青睐,差点儿进了东宫当太子妃。”

    听到这,宁玦问了句:“她本名叫什么?”

    臧凡:“京歧白家,白婳,小字不知。”

    白婳,这个名字与她醉酒那次透露的一致。

    ‘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是她名字的由来。

    至于阿芃,大概是假的吧。

    见宁玦未再言语,臧凡继续:“可惜世事难料,后来东宫失事,瑛王即位,其父落得个结党营私站错队的下场,遭贬黜离京,不久便与夫人双双逝世。”

    “白家长子被扣京城,白婳原本打算回京投奔亲兄,结果却被京城纨绔觊觎美貌,她不想给兄嫂惹祸,只得离京投奔亲友,来到季陵寄居姨母家中。也因此,在与表哥朝夕相处间,渐生爱慕情愫……”

    臧凡说得口干,缓了缓,挑事问宁玦道:“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像话本子?好一双才子佳人,缘分相聚啊。”

    宁玦没做声,沉默半响,才不咸不淡回了句:“一个商户之子,位卑势衰,原本连入千金之眼都不配得,如今趁其蒙难,乘人之危,不卑劣吗?”

    臧凡笑笑:“你这观点倒是独特。”

    宁玦不应话,还在思忖其他。

    在京歧,她曾名盛一时,除了东宫太子与朱门纨绔,不知还有多少男子对她表示过倾心爱慕。

    原来从绿萝村回来那日,她随口说的受过夸奖无数的话,都是真的。

    没有愠恚,但心里就是紧揪着不畅快。

    对于很多男人都心悦她这件事,他不意外,但心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在意。

    在那些人面前,她也曾笑靥盈盈,目光流眄,美丽不可方物吗?

    而他们看向她时,眼神中是欣赏更多,还是狎昵更多?

    面上如何云淡风轻,可宁玦心里已经绷紧得想要发狂。

    第25章 第25章吃醋行为

    臧凡还从段刈那里打听到诸多细节。

    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二是也想为自己出口气。

    于是故意在宁玦面前详细提起,当年东宫太子是如何当着全京歧百姓的面,对美名远盛的伯爵千金公开示爱的。

    酸不酸的,他真想亲自验证看看。

    毕竟对于宁玦而言,有正常的吃醋行为,才是真的不正常。

    两人交好多年,交情深,但并不亲密。宁玦待人的疏冷透在骨子里,这么多年臧凡唯独两次在他眼里见到过恐惧失去的情绪,一次是他师父在京毒发,讣告传来时,第二次是他师娘殉情撞棺,壮烈悲惨时……

    自此,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能真的亲近到宁玦心里。

    臧凡退一步想过,如果那第三人真的出现了,能波动到他,触动到他,让他活着像个正常人,而不是无感情的杀手兵器,那无论是谁,哪怕是个细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罢了。

    思及此,臧凡决定好好刺一刺他。

    “都是段刈说的,我可没有信口胡诌啊。”臧凡先言清白,再继续道,“当年,长孙皇后以宫廷灯会为名,邀请京歧适龄的千金名姝赴宴,供太子选看太子妃。伯爵府虽是名贵之门,但离东宫的门阶还远差一些,故而夜宴当日,多是国公侯府家的小姐被皇后重点提名,可结果,在灯会最高潮的点灯环节上,太子出乎意料的未看旁的贵女一眼,只临众径自走到白家小姐面前,伸手作请。”

    “于是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携手白家小姐拾阶登上宫墙最高处,开始点灯仪式。墙内,是众位酒酣的宾客,墙外,是前来围观的千计百姓。玉楼星峙,内外飞起万盏红色的孔明灯,直将天幕照亮如昼。自此,太子与伯爵千金佳偶天成的佳话,广为流传起来……”

    腹稿早都打好,他一股脑全说出来,嘴皮子张张合合都动累了。

    说完,臧凡眼神期待看向宁玦,等他的反应。

    宁玦掀起眼皮,冷淡看过去,语气无波道:“你比评书先生讲得精彩。”

    他与段刈不深的交情,会面闲语,若讲故事,一带而过就罢了,何至于详细到几盏灯,场面多少人,谁看了谁,谁又牵了谁?

    宁玦不知段刈如何描述,但经臧凡之口,方才那番话,绝对少不了添油加醋。

    臧凡见他反应平平,不甘心道:“你不相信?这可是有目共睹的,就算段刈信口雌黄,京歧那么多户百姓

    人家,只要当年去宫墙边看过宫廷灯会的,都会依稀记得此事,谁让你们家阿芃昔日在京人气高呢。”

    “依稀记得?”宁玦声音微嗤“,只是依稀的回忆,他便能详细告知你是‘携手灯楼’?段刈真是好记性。”

    你管人家牵没牵手呢?

    臧凡双手抱肩,眼神戏谑:“怎么,不愿意信?是心里不舒服吧”

    宁玦:“与我何干?”

    “怎么不相干,难道现在她不是你身边的人?”臧凡好奇问,“怎么样宁公子,曾经有机会做太子妃的京城名姝,如今宝珠蒙尘,隐迹多年,再出现竟成了你的贴身婢女,如此,会不会觉得挺有面子?毕竟当年在京,多少男人都想要她。”

    宁玦原本云淡风轻地应对,面无异色,听到这话,脸色陡然阴鸷下来。

    “你若只打听到这些无聊的事,我没那么闲,有耐心听你把话说完。”

    这就要恼?

    臧凡耸耸肩,只好稍作收敛。

    “行,我嘴上有把门的,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没有我就撤了。回来后紧赶慢赶上山来,都没正经好好歇过。”

    宁玦:“之后的事儿呢?”

    臧凡没反应过来:“什么?”

    宁玦言简意赅:“白家。”

    臧凡口气恢复正经:“就是刚刚说的那样,瑛王登位不到一月,白家人都被贬出京歧,只扣留她兄长一人继续做着边缘京官。没到半年,其父其母双双离世,而她兄长远在京歧,都没得准许出城披孝,在官场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

    “之后白婳进京,不得庇佑,又辗转至季陵,再后面的事,段刈也不知了。他是和贞元年请辞还乡的,不再理官场事。不过想想也不难猜到,她兄长在京定是过得谨小慎微,且又无光明前途可言,是进亦难,退亦难。”

    所以,她为荣临晏登擂一事如此上心,是真的只为男女情谊,还是盼得有朝一日,荣临晏登擂入仕,在朝中得势,能帮扶她兄长一二?

    宁玦沉默思吟。

    臧凡风凉语道:“真是不公平,人家的来历你都清楚了,可你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宁玦垂目,眼底几分氐惆:“我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再寻常不过,且都不是什么好事。”

    臧凡问:“只有好事才能分享?”

    宁玦不语。

    臧凡伸腰打了个哈欠,感觉到舟车劳顿的疲累。

    临走,又问了宁玦一句:“明晚的庆功宴到底来不来?要是来的话,允许你带家属。”

    不正经的话,宁玦却没反驳。

    他拂了佛手,随意应付:“再说。”

    ……

    白婳一人待在卧房里,没有关闭房门。

    她坐在床沿边,手里端着茶瓯,手指紧捏杯壁,神色难以掩饰的等待焦灼。

    已经过去这么久,不知两人在聊什么,竟还未从书房出来。

    她待在里屋听不到书房的动静,哪怕屏气竖耳,也只能偶尔听见臧凡提高音量的斥声,隔墙模糊,她勉强辨其声色,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心头惴惴,她觉得眼前是个机会,若公子应邀下山,去臧府吃酒,她或许可以伺机而动,争取与表哥取得联系。

    正这样想着,书房房门被从内推开,嘎吱一声,格外引人注目。

    白婳心一提,犹豫起身,走到门口,见公子不在,只臧凡一人出来,心底顿生怵意。

    他向来对自己不会有好脸色。

    白婳有心理准备,四目相对,臧凡神情冷淡,擦身而过,只将她视作空气,理都不理。

    习惯了,白婳也不在意。

    但她不能不知礼,于是主动迎上前,开口道:“臧公子去邺城闯荡,一定开拓了眼界,不知有没有印象很深刻的趣逸见闻?”

    臧凡顿步,眯眼看她:“怎么,又想套我的话?”

    白婳微笑,语气如常:“公子说笑了。邺城临海,先前听闻此地港运发达,船舶于海道之上航行,阡陌有序,与马车驰于平坦大道几乎无差,阿芃从未见过此象,故而好奇。”

    想到宁玦与段刈邺城相约一事,臧凡淡笑看着她说:“抱紧你家公子的大腿,说不定到时真能所想如愿。”

    白婳没听明白这话。

    眨眨眼,白婳犹豫再问:“公子可有答应要去赴宴吗?”

    臧凡探究看着白婳,恶劣一笑,摇摇头:“没有,不如你去劝劝?他可经不得你求。”

    白婳有自知之明:“公子行事全凭自主意愿,我人微言轻,哪里劝得?”

    臧凡言辞意味深深:“那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无意继续对话,大摇大摆迈步离开。

    白婳有些生急,望着那道玄色背影越走越远,思忖少顷,落下门闩,而后走到书房外,抬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等了片刻,里面应声:“进。”

    白婳迟疑迈入。

    站在书案前,与宁玦面对面近距对着,白婳垂目,尽量克制心虚外露。

    她尝试出声劝说道:“方才听臧公子说,公子并未答应赴宴的事,我看臧公子兴致勃勃过来邀请,若我们不应,当头泼下冷水,恐伤兄弟情谊。反正距离不远,我们不如就当下山采购食材,顺道去一趟臧府,公子觉得可行否?”

    宁玦看着她,目光向下,掠过她脚踝位置,说:“你伤还未好。”

    白婳赶紧保证:“已经全好了,一点不再生痛,行动也如常爽利。”

    宁玦:“不是逞强?”

    白婳:“没有逞强。”

    宁玦看着她,眼底无柔情,但也不冷漠。

    他自然启齿:“过来,我看看。”

    白婳微怔,不懂他的意思。

    是叫她原地走两步,看看是否伤好,还是像先前那样,褪了鞋袜直观看伤处?

    宁玦见她不动,抬起手,冲她一招。

    白婳抿抿唇,只好忐忑走去,靠近他。

    宁玦从座位起身,等她刚刚在自己面前站定,上前一步将人拦腰一抱,抱上书案边沿。

    “……公子?”她言语生慌。

    宁玦安抚解释:“别怕,这样方便看。”

    原来还是要直观看伤处。

    以前不是没褪鞋袜看过,她的伤势一直是他照顾的,所以,若现在再推辞扭捏,岂非显得过于矫情了。

    这样想,白婳忍着耳热,只得伸手往后撑,借力稳住身子。

    他动作轻柔,指腹小心触到她小腿肌理,觉凉,收回手后没有言语,径自去堂屋取来盆具与铜壶,准备给白婳温脚。

    如果不为看伤,再碰她的脚就显得过于不合宜了。

    白婳反应慢半拍,等到脚尖已经触到水面,才顾得防备往上缩。

    宁玦知晓她顾虑之事,说道:“表面已经消肿,但若体温过凉,血液流通慢,有些细微痛感不易被察觉,待我帮你温过后,再用药搓一搓,如果再确认无碍,便是彻底痊愈。”

    是她敏感了,公子到底是为了她的伤。

    白婳有点愧疚,闻言后,放下心来,身体紧绷的那股劲慢慢松懈下去。

    宁玦蹲在她面前,执手将她双膝分开,而后伏在中间,上身微微前倾。

    这样的姿势,白婳臊得不行,可又无法言说,公子好心好意,此刻为了方便帮她涂药,甘愿蹲身屈膝,那她忍羞一会,又有何妨呢?

    只是,一会可以。

    再久,她也要受不住了。

    泡脚水温烫,水汽如雾霰氤氲,公子俊朗容貌在热气蒸腾间时虚时实,白婳呆呆看着,竟生眼前如幻的错觉。

    执剑的谪仙,怎能为她身姿伏低?

    她只觉得自己亵渎。

    泡完,要涂药膏。

    宁玦动作干脆地将木盆扯走,蹲身姿势未变,只抬眼示意她把足抬腿,再将脚跟搭上他膝头。

    已经这样了,走不得回头路。

    白婳忍着心跳慌张,依言照做,只盼快些结束煎熬。

    掌心带茧,一圈圈搓过,细致将药膏推匀,他每用一次重力,都是检验她的恢复程度。

    “疼就说话。”宁玦提醒。

    白婳点头,不觉痛,只生痒。

    双手撑在身后,手心无意滑进一张宣纸,先被她掌中汗水浸湿,又被她无意攥皱。

    她想,如果不能再用,便叫公子从她的例银里扣除对应的钱银吧。

    宁玦:“另一只。”

    白婳配合。

    她身着的衣衫是单薄非绒

    的,此刻敛起一部分衣摆在小腿上,加之姿势张合,很无安全感。还有,膝间有存在感极强的吐息,他每上身前倾一次,她便不由眼睫轻颤,栗抖一次。

    不可再忍耐了。

    白婳试图轻挣,与此同时,宁玦好像身形不稳,竟突然往前凑去几寸距离。

    虽然没有实际碰到她,但视觉刺激却是十足,只因一旦真的碰到,他嘴唇压上的便是不可言说的少女禁忌之地。

    虚惊一场,可是,白婳还是怔住了。

    她陡然睁大眼睛,缓了缓,难以置信地确认察觉,温热真的汩汩而出。

    她完全懵了,身体僵住,一动不敢动。

    宁玦一副状况外的模样,毫无察觉有异,松开涂药按揉的手,蹲身原地,抬头看她。

    那么明亮的眸子,视线灼灼,会不会看穿她狼狈的心事?

    白婳慌张错过眼去,没忍住,顿时有点想哭。

    万不可被他察觉,白婳欲盖弥彰的,一手搭他肩膀,另一只手伸过去,直接悟住他的眼睛。

    宁玦问:“怎么了?”

    没有合理的解释,她干脆学起他的霸道:“无事,我不能碰你吗?”

    宁玦沉默了会儿,还是回她:“碰。”

    书房窗牖敞着一道窄窄的罅隙,冷风钻进来,扑面清凉。

    白婳身体在抖,并不因为冷。

    宁玦等了片刻才有动作,慢慢拉住她的手,拿下来。

    而后眼神温柔看向她,开口喑哑问:“冷不冷?”

    白婳摇头:“不冷。”

    宁玦未去探究她眼眶发红的原因,只关怀道:“你身上衣衫薄了,看近日风向,不日大雪,明日我带你下山,去成衣铺子新添几身冬装。”

    白婳眸子无神,此刻浑然天成出一股与常日不同的风情。

    她开口,声音很低,怏怏无力:“公子是答应下山赴宴了吗?”

    宁玦回:“下山陪你选买冬装,至于赴臧家的宴,顺路便去。”

    无论如何,她目的达成。

    心头紧绷的一根弦暂松,白婳努力将双膝并合,可越是如此,越觉湿濡明显。

    她好懊恼,因那浪荡羞耻的反应,当下根本无法直面宁玦。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视角里,宁玦唇角稍扬,浅浅勾起一抹笑。

    ……

    翌日午后,宁玦带着白婳下山,直奔街市里的成衣铺子。

    两人去的还是上次光顾过的那家店,名字叫「袖仙阁」,上次来时匆匆,没有留意店名,这回光顾,白婳特意瞅了眼。

    袖仙阁的老板娘很会做生意,每每笑靥相对,又不是过于殷勤的那种,分寸感拿捏到位,将人招待得极为舒适。

    于是,当宁玦询问她打算转逛哪条街时,白婳直接回复的北街。

    一进店,老板娘眼尖认出了他们。

    又见白婳今日身上穿的正是她家店铺的衣服,眉眼弯得更甚,好似成就感十足。

    引领着前一位进店的客人选买完毕,付完银子,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走到白婳与宁玦面前。

    她招待道:“姑娘与公子今日又得空来逛街了啊。真是赶得巧,我店里昨日才刚刚新上了一批冬装样式,还没被人挑选过,姑娘先来瞧瞧,将心仪的款样提前选走。”

    白婳应声:“好,我自己看就好。”

    老板娘会意,没有步步紧贴跟行,容她自己打眼。

    期间,又给坐下等待的宁玦倒上茶,处处周到。

    白婳余光瞥到,心想,老板娘擅于经营,怪不得能把这家成衣店做成整条街铺面最大的。

    逛了一圈,眼花缭乱。

    最终选中一套较为心仪的,上身是月白色素绫缀雪狐毛边绒衣,下身则为烟水蓝锦缎百褶裙,再搭一条浅粉色的腰间丝带,色泽温柔,格外清丽。

    她与宁玦打了声招呼,起身去隔间换衣试穿。

    隔间挡视线,却不怎么阻声音。

    于是,外面老板娘与宁玦的闲聊对话,她句句听得清晰。

    “上次见到你们,我便觉得公子与姑娘般配如一双璧人,可言谈间,却听姑娘对公子语气带些疏离与敬重,我便止了乱点鸳鸯谱的想法。可今日再见……”

    老板娘刻意停顿,看客人脸色,随便搭话也不能太随便,如果客人不愿聊这话题,她自会有眼力见地及时止口。

    宁玦主动问:“再见如何?”

    闻言,老板娘放下心来,知晓这话是搭对了。

    她继续笑道:“今日再见,公子与姑娘已不复往日的陌生与疏离,相处自然更亲近很多。我便大胆猜着,是不是起初我并没有想错,你们应当就是爱侣的关系吧?”

    宁玦脸色不变,问她:“何以见得。”

    老板娘眼睛一转,顿悟,原来客人爱听这个,于是赶紧捡漂亮话说:“就是看眼神呀。姑娘转逛时,公子视线不离她,反过来,您刚刚喝茶时,姑娘也时不时地往座位这边瞟呢。”

    这是漂亮话,其实也是实话。

    另一边,白婳脸热,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动作麻利,加急穿上新衣,轻咳一声从隔间出来,面色微晕,不太自然。

    宁玦视线跟随,见她出来对镜照看,起身走近,提醒她说:“头发乱了。”

    白婳对镜看不出来:“……后面吗?”

    “嗯。”宁玦应一声,伸手帮她将歪斜的玉簪子从鬓鬟中抽出,转头又问老板娘,“店内可有梳篦?”

    老板娘:“有的。”

    说完,从抽屉里翻找出,递给宁玦。

    宁玦接过,帮白婳整饬,他不会复杂发髻,故而挽得极为简单。

    在他眼里,白婳素面朝天最美,越是简单无修饰,越美得清纯脱俗,不可方物。

    铜镜中,映出宁玦专注的眉目,分明的指节。

    白婳脸颊微热,敛眸低睫,掩饰羞意。

    老板娘上前,又将她的身段气质夸了一通,词没有重复的。

    白婳赧然,问宁玦道:“我觉得这套不错,公子看得入眼吗?”

    毕竟他才是付银子的人,自要问过一嘴。

    宁玦笑笑:“你满意就好。”

    白婳:“我满意。”

    宁玦看向老板娘:“就要它,与它款样类似的几件也都拿上她尺寸的。”

    老板娘眼光一亮,觉得自己方才真的没白费口舌。

    她问:“公子要拿几套?”

    宁玦略思吟:“五套。”

    白婳开口欲阻,可老板娘行动太迅,已经奔着忙活起来。

    她叹口气,不愿扫兴,只好拉了拉宁玦的衣袖,低声说:“公子执意破费,我还是多试几件吧。”

    “不是都差不多?我说选类似的款”

    “……差很多。”

    宁玦似懂非懂,回复:“听你的,去试穿吧,我在这儿等你。”

    白婳拿着新的一套衣裙准备进去换,快进隔间时,突然转过身,冲宁玦哼了声。

    “公子,这一笔花销,我不会还你的!”

    说完,溜着跑进去。

    宁玦失笑,他什么时候真的打算让她还钱,不过是逗弄她,着实有趣罢了。

    并且,他确实喜欢装扮她。

    白婳这次换衣服的时间较久,老板娘又与宁玦在外,再次闲语起来。

    她看宁玦出手阔绰,只盼着能趁机再谈成一桩生意,于是试探说:“公子与姑娘这般要好,应当不久就要准备成婚事宜了吧。到时定下日子,选样婚服时,公子可要记得来我们「袖仙阁」光顾关顾。季陵城内不少姑娘家都选定的我们家的喜服,绝对不是俗品,保证独一无二。”

    宁玦竟真的搭话问:“如何保证独一无二?”

    老板娘笑着回:“私人定制,把想法告诉绣娘,喜服的一针一线都可按照你的想法做。”

    宁玦思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等有机会。”

    老板娘盼着做成这桩生意,殷勤扬声回:“一定有机会!”

    里间,浑身脱得只剩一件心衣的白婳,听着两人对话,穿衣动作一滞。

    此刻她的脸色,大概要比穿在身上的挂脖肚兜还要红。

    怎么就……突然谈及到婚事了?

    老板娘自说自话也就算了,公子怎么还配合应承着。

    成婚。

    他们两人,哪有机会走到这一步。

    第26章 第26章能束胸吗

    「袖仙阁」主要服务女客,故而店内最正中最明显的位置琳琅展列着

    的都是女子成衣,至于男子衫袍,只在铺面不显眼的角落里占得两列。

    宁玦环视两圈才发现男装,走过去,挑了挑。

    老板娘视线追随,以为公子要为自己选买,跟过去介绍说:“我家男子衣装上新慢些,不瞒您说,这两列架着的都是去年的旧款了,公子如此照顾我袖仙阁的生意,我自要如实相告,公子若不急穿,不如多等上两日,再来看上新的冬衣。”

    做生意就得如此,该贪时贪,该实诚时也得实诚。

    不然一味偷奸耍滑,生意是做不大的。

    宁玦摇头,从中随手拿出一件,开口:“不用。就这件,有她的尺寸吗?”

    老板娘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玦解释:“给她穿。”

    老板娘恍悟过来,猜到什么:“是要给姑娘扮上男装吗?嗯……这款没有合适的尺寸,旁边这件深灰色襕袍较小,应该能被姑娘的纤瘦身板撑起来。”

    宁玦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付过去:“衣袍、鞋履,还有素簪,你帮忙给她配齐一套,装扮得像一些。”

    老板娘双手捧着银子接过,笑眯眯殷勤应声:“得嘞。”

    ……

    屋内取暖取得旺,白婳将几套衣裙全部试过一遍,额头起了一层薄汗,脸颊也红扑扑。

    从隔间出来,刚喘口气,老板娘迎面过来,笑着递给她一套葛布衣衫,款样平平,颜色也灰暗不好看。

    白婳困惑:“这是?”

    宁玦先开口:“换上这套衣服,扮成我小厮的模样,待会方便随我一起去臧府吃酒。”

    白婳先是一愣,眨眨眸,迟疑没有应声。

    原本她的计划是,待公子去臧府赴宴,她便借口自己先回岘阳山,而后趁机脱身,路线一改,直接去隐秘联络点与表哥取得联系。

    可是没有想到,公子竟有意带她同去,还体贴周到地给她选看男子衣装做伪装。

    白婳只好推脱好意,寻说辞道:“庆功宴上多是男宾镖师,我去恐怕不合适,不如我们于岔路分开,公子去臧府,我回岘阳山。”

    宁玦说:“你若想先回去,也好,我送你。”

    白婳摇头,再次推拒,“岘阳山与季陵城相隔几里地,这一来一回实在耽误公子脚程,不必麻烦了。公子放心,路线我都熟悉,自己回去没问题的。”

    两人在成衣铺耽误的时间不短,冬日天黑得早,若将她送上山的话,回程确实来不及,可若不送,或者只将人送至山脚,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行山径。

    想了想,宁玦坚持说法:“要么我送你回去,要么你跟我走。”

    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

    宁玦的表态清楚。

    白婳抿抿唇,心知没有可选择的余地,更无法讨价还价。

    犹豫片刻,只好松口答应与他同行赴宴。

    白婳第一次穿男装,作这样的爽利打扮,心头难掩新奇。

    她视线停留在身前一面铜镜上,看着自己俨然一副俏面小生模样,并不觉得多么陌生,眉眼熟悉,略带青涩,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了兄长刚刚及冠的样子。

    思绪外散,她不由忡忡,再次担心起兄长在京的安危。

    这样冷的天,兄长被押在狱,无人打点,自是吃尽苦头,他有没有受刑,身子还能扛到几时……

    老板娘手执粉扑,沾着深肤色的脂粉,在她鸦睫之下来回扫动了几下。

    白婳觉痒回神,恍惚地看向镜中。

    此刻,她面颊上的肌理已明显黑过脖颈,老板娘帮她处理细节,用黯淡的细粉扑在她脸上,压住她过于显眼的雪白肌底。如此,若是被不熟之人打眼瞧去,对外介绍说是玉面小生,并不会突兀引疑。

    还有,老板娘颇有经验地拿出一罐特调的土黄色膏体,质地好像面糊,用指腹沾了沾,涂抹在她两侧耳垂上,再用细粉匀过色,这样,耳洞的痕迹轻易便被完美掩盖住了。

    白婳敛敛眸,掩住心事,冲其道谢。

    老板娘哂笑道:“无妨,顺手的事。我也是个贪玩的,平常随我兄长一起出入一些女子不便的场合,经常用这一招。”

    白婳心头揪了揪,没有应话。

    老板娘看向宁玦,问道:“公子看看姑娘这模样装扮,哪里还需要再改?”

    宁玦视线始终不离白婳,亲眼看着她从娇靥俏面、乌发如瀑,变成眼下这般玉面如冠、俊逸翩翩,若不是还有那一处难以忽略,确实算伪装得极好了。

    他收眸,直言问:“能束胸吗?”

    闻言,白婳鸦睫一颤,猝不及防的窘迫。

    她红着脸垂目,偷偷觑了一眼,正面看不觉什么,可稍一侧身,丰腴之地实在挺立得明显。

    这般样子,必然是容易露馅的。

    老板娘见过的世面多,不会因这么一句话而不自然。

    又想,两人连这样私隐的问题都不避讳,不是爱侣关系是什么?

    于是如实回复,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回公子话,束胸是伪装的第一步,我如常给姑娘在胸口周围裹缠了三圈,可姑娘身子实在生得美,三圈不够,依旧显得有致丰腴……但也不妨事,待会儿我再给姑娘加缠两圈,尽量不勒得难受,也保证不让外人看出来。”

    宁玦若有所思,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颔首点了下头。

    再看白婳,脑袋越垂越低,好像一只怯怯埋头的小鹌鹑,耳尖和脖子都异红起来。

    不过这抹红倒没平日那般惹目,她原本的肤色被涂抹得黯淡了些,伪装确实起到效用。

    宁玦对她道:“做戏做全套,既要伪装,自然要顾上细节。”

    白婳声音闷闷:“我,我知道的。”

    说罢,却还是羞得不肯抬头。

    宁玦无奈,抚了抚她肩头,声音柔和:“去吧。时间不早,我们待会还要去街市里买两件像样的登门礼,你换好后,我们出发?”

    白婳轻轻应声,忍着脸热,照他说的做。

    她走去隔间,老板娘跟随进去,助她一臂之力。

    略须臾,两人从里面出来,呼吸间都带上细微的喘息。

    宁玦打量过去,慢慢将顾虑放下,再加缠两圈……终于是平了。

    若不仔细瞧的话,已经有七八分像个男子了。

    ……

    两人出了成衣铺后没有耽搁时间,可到达臧府时,还是稍晚。

    于门口呈上帖子,两人被侍从引领着去往前院。

    臧府是三进院子,在季陵城里绝对算大户,走过垂花门,又行一段路,看到一排矮房,房门口站着一排侍女个个手端托盘,应是排队在等菜熟,方便及时将热菜送达前院的席面上。

    制馔的香味过于钻鼻,白婳摸摸腹部,赶紧加快脚步远离此地,不然肚子真要咕咕了。

    臧家待客的席面着实不少,刚进前院门口,声嚣影杂,气氛明显热络。

    她瞥眼扫过去,心中数了数,超过十桌。

    幸好臧府院子够大,不然哪放得下这么多人,规模都快赶上一次小型的宫宴了。

    不过氛围倒是远比宫宴自在轻松。

    臧凡赶来,招呼都没打,直接盯上宁玦带来的好酒,不客气地直接接过手。

    “今晚一同醉一醉?”

    宁玦摇摇头,笑着回:“奉陪。”

    目光一偏,臧凡终于留意到白婳,他先是目光茫然,而后恍悟过来,眼神都亮了亮。

    臧凡诧然:“你这什么打扮?”

    白婳回复:“低调的打扮。”

    臧凡挑眉问:“怎么,宁玦要

    求的?”

    白婳护主回:“公子是为我着想,我也是自愿的。”

    臧凡:“……”

    他没再理白婳,而是笑意深深睨向宁玦,不给面子道:“你这小气了啊,都带出来了,还藏着掖着?”

    宁玦言明缘由:“她若穿女装赴宴,恐怕会待不自在。”

    臧凡不以为意:“怎么不自在,内宅里也有席位啊,到时我让我母亲留心招待她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宁玦看着白婳,目光一顿,抬起手帮她正了正冠,说道,“与男女无关,与其让一堆生人围着她,不如留她在我身边,这样她待得会舒服。”

    “自作多情。”臧凡一嗤,反问白婳,“他说的是吗?你非愿意挨着他?”

    其实今日来赴宴都是临时的决定,至于坐在哪里,白婳真是无所谓的态度。

    她不热衷交际,但也不怯场面,在京歧时她连皇后都面见过,规矩处处到位,如今应对寻常的后院场面,她应比其他年岁差不多的年轻姑娘更深谙人情那一套。

    只是在宁公子眼里,她一直是需他护着的。

    心头稍稍受触动,白婳回应臧凡:“当然愿意,我们相挨习惯了。”

    宁玦轻笑了声,面容愉悦,明显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臧凡啧啧舌,不再自讨没趣,挥手催促道:“走走走,上桌吃饭去了,你们非要挨着,那我就挨着你们俩,咱们三个凑一块一家亲。”

    白婳腼腆一笑。

    宁玦不做声,往前走时,却故意错开个位置,隔在白婳与臧凡之间。

    臧凡:“……”

    宁玦:“带路吧。”

    ……

    开席的院子里,中间有一桌刚刚醉倒了三个大汉,被同伴们背扶着先离席了。

    残羹剩菜很快撤走,又上新盘。

    于是臧凡带着两人寻空落座在此,桌上其他人都是镖师,对臧凡态度恭恭敬敬,至于周围桌席上的宾客,除去臧门镖师,多是臧凡父亲的亲朋旧友。

    不过连臧凡自己都懒得去打招呼,宁玦更不是爱交际的人。

    于是白婳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两个,一顿饭倒是吃得自在舒心,比想象中自在舒心。

    宁玦与臧凡对饮,白婳只能喝梨子汤。

    期间,宁玦时不时地觑她一眼,确认她没有饮酒才放心收眸。

    白婳忍不住想,自己上次醉酒究竟是有多失态,才让公子这般警觉,如有心理阴影一般。

    没过一会儿,有小厮过来附耳在臧凡耳边说了什么,臧凡不耐烦,挥挥手,将人撵走。

    宁玦问:“怎么了,有何事?”

    臧凡不耐烦:“我娘叫我过去一趟。后院一屋子女人,我去干嘛?”

    白婳敏感眨眨眼,这种场面她是熟悉的,前院宴宾会友,后院相看姻缘,不是稀罕事。

    但显然,臧夫人煞费苦心,臧凡却并不领情。

    宁玦无情点破:“小厮唤你你不去,说不定一会儿,就是你娘亲自来了。”

    臧凡求救说:“我一个人真不成,应付我娘一个都觉得头疼,别说还有其他。要不……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吧,到时候我还能找个推脱之词,及时脱身,行不行?”

    宁玦蹙眉:“待男客去后院,你真喝多了不成?”

    臧凡忙道:“不是,就在院门口站着就行,到时逮着时机,远远喊一嗓子叫我去吃酒,我娘一向敬重你,你若叫我,她不会不给面子的。”

    宁玦不应,臧凡便一直磨。

    磨不动,又求上白婳,让她帮忙劝劝。

    结果,他低三下四百般哀求都不管用,只被身旁的枕边语一吹就成了?

    臧凡忿忿,不敢发作,好歹他是答应陪同了。

    宁玦起身,对白婳交代了句:“别乱走动,等我回来。”

    白婳点头,乖觉应声:“知道了,公子。”

    两人离席,身边清净不少,但同时也显萧萧寂寥。

    夜风猎猎,从树梢悬月那边拂过来,吹得衣袂翻飞。

    即便新衣带绒,可还是难抵晚夜风凉,她心想,如果此刻适量沾点酒,酒水烧过肺腑,或许是合宜的。

    但她不愿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毕竟上次已经作过誓,以后万不能再贪杯吃醉。

    忍了忍,白婳抱臂紧了紧衣衫,终究没有去碰酒盏。

    没过一会儿,身后有人走动,距离很近,她当是寻常的过路人,并未留心在意。

    正当她松懈,动筷夹菜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称呼——

    “表小姐……”

    表小姐?

    白婳身体完全僵住,不敢转身。

    那人像是不愿多耽误时间,加快语速继续:“表小姐,我是归鸿剑门埋伏过来的暗线,潜藏多日终于得机会见到你的面,如今你手里可有新的消息,要我传回给堂主?”

    此人声音很低很哑,并不好听,北风呼啸,他的声音刚一出来就被吹散,无着无落。

    但白婳确认,那不是幻听。

    心跳的震响一声强过一声,她原位杵着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浮出浓浓的困疑。

    她首先怀疑,这会不会是臧凡对她的有意试探?

    否则在他眼皮子底下,镖局地盘里,怎么会有表哥的人?

    这太荒唐了。

    白婳屏气凝神,冷静回复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伪装着向远处踱了几步,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恐怕会引人注目。

    待重新踱回白婳身后,他出声对了一句密语:“甘六日、水仙花、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

    日期,花卉,一句诗文。

    这是归鸿剑门的暗语规则。

    每次出秘密任务,所涉门徒都会共同记住一段组合暗语,方便日后辨认出自己人。

    而白婳初上岘阳山时,得到的暗语就是——甘六日,水仙花,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

    所以,他真是剑门之人。

    白婳回头,看过去。

    那人面容隐在阴影里,不清晰,他不动声色手指一伸,指向院外粗实的一棵古榆树后,示意白婳跟去交谈。

    他先行一步。

    白婳心头惴惴,哪怕潜伏这么久,依旧不具备作为细作该有的心理素质。

    她起身,望向相反的方向,不知公子何时会从内苑回来,突然出现,找不到她……

    第27章 第27章美人心计

    周遭镖师们划拳劝酒的声音愈发喧嚣激昂,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

    没有人会额外留意,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不动声色离开席位,又躲进院外一隅树影后,与同伴悄声密谋着什么。

    相比白婳的慌乱与心虚表现,对方显然更具备身为细作的专业素养,镇定从容很多。

    他不浪费时间,直言所求:“堂主接到姑娘秘传来的剑招后,勤勉苦练,可总无法与前式贯通,因此怀疑那剑招不全,应还有后续补充。姑娘这段时间可否有新的进展,探没探得更多的招式剑意?”

    “不曾。”白婳苦恼摇头,微微泄气,多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是何时潜伏进臧门镖局的?”

    那人一一应答:“小人曹庚,是在姑娘上岘阳山前日,以镖师身份应选进的臧门镖局,堂主知晓宁玦与臧家少爷交好,为应不时之需,提前将我派遣至此,为的就是在特殊时刻,能与姑娘取得联系。”

    白婳正为不能脱身而苦恼,曹庚的出现恰到好处,解决了眼前棘手的麻烦。

    不得不说,表哥未雨绸缪,思虑甚深,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周全。

    白婳问:“关于剑招之事,我的确新探得一些消息,只是情报隐秘,可否直接传递给你?”

    曹庚思吟片刻,回道:“我在剑门中地位不够,姑娘可把情报书写下来,交由我传递。”

    白婳:“可有笔墨?”

    曹庚:“木炭行吗?”

    还挑什么,白婳点头,眼睁睁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团棉布,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截黑黢黢的木炭。

    白婳瞅了他一眼。

    曹庚微微脸热,解释说:“我一行伍之人,寻

    笔寻纸实在惹人注目,所以纸张是悄悄从账房偷来的,只一页,应当不会被发现……”

    白婳顺便接下他的话:“所以木炭是从厨房炉灶里偷的?”

    曹庚憨憨反问:“姑娘怎么知道?”

    白婳:“……”

    她默默收回刚刚觉得对方比自己更适合当细作的妄自菲薄的想法。

    没有功夫继续搭闲话。

    白婳接过纸与木炭,贴着树皮一笔一划艰难书写,很快将情报传递于字面。

    写完,她谨慎合叠两次,交给曹庚。

    白婳问道:“你现在可否能立刻脱身出府?若是可以,请尽量赶在我离开臧府前,将表哥的示意传回给我。我居岘阳山上,下山一趟不易,传递情报更难。”

    曹庚点头:“我可以出府,脱身后会尽量加快脚程赶至联络点,但也需姑娘尽力周旋,拖延时间。”

    白婳应道:“我会的,你快去。”

    曹庚颔首,将东西全部收好,重新揣入怀里,鼓囊囊的。

    幸好天色够暗,他身着黑袍更不显眼,否则实在太容易露馅了。

    望着曹庚身影远去,渐渐融于黑夜,白婳不觉丝毫得逞的快意,心底只余不安惴惴,更氐惆不是滋味。

    ……

    庑廊尽头,内苑假山之后的一间偏屋里,臧凡拖着宁玦不走,故意拖延时间。

    他慢悠悠端起茶瓯,品咂热茶,一壶茶都快见底,依旧坐得稳稳当当。

    宁玦视线掠去,看穿他道:“你放才说腹痛想歇歇,是假的?你若实在不想去内苑应付你娘,就遣人去传告一声,省得她眼巴巴干等你。”

    等到此刻,告知宁玦真相也无妨。

    臧凡唇角微微勾扬,承认道:“不仅腹痛是假,我娘叫我去后院见客也是假的。刚刚小厮过来传话,不过是我在白婳面前故意做的一场戏,为的就是支走你,留她一人在那,方便找到机会,与旁人暗通曲款。”

    宁玦蹙眉,饮茶动作一顿,起身欲离。

    臧凡拦住他:“等等,我好不容易抓到荣临晏的细作,费了一番功夫才终于收服了他,如今可算能够派上用场,自要物尽其用,我可不愿白白浪费精力。有了他,白婳传给荣临晏什么消息,先过我们的眼,而荣临晏对她的最新交代,我们也能提前知悉。敌人知我一分,我知敌人十分,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宁玦有些不悦:“她的事,我来管,你不必插手。”

    臧凡嗤了声:“你管?你若真像以前那般无欲无求,冷情冷性,看谁都不顺眼,一副倨傲难近的样子,我也就放心了。可如今,你已经栽她身上了,若我再不管顾,难道要眼睁睁看你身心皆被她骗干净了?”

    臧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眼神更是痛心疾首。

    宁玦面容平淡,反问:“你懂什么?”

    臧凡瞪大眼,正要再反驳,可这时,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响。

    两人止口,暂停争执。

    臧凡开门,见来人是谁,神色微肃,他与对方交代两句,后又将房门严丝合闭上。

    转身回屋,手里已经多了张被折叠几层的字条。

    走到宁玦面前,臧凡欠嗖嗖开口:“还说她不是细作,证据都摆在眼前了。”

    宁玦目光往他手里扫过一眼,没有言语,但神色并不显多么意外。

    臧凡又是一嗤,明白过来,原来宁玦早都确认她的身份,却又不舍得戳穿她,偏要留她继续在身边当潜藏的祸害。

    真是没救了。

    臧凡抬手,字条夹在两指间,在宁玦眼前晃过,问他:“这字条上的内容,你先看,还是我先看?”

    宁玦伸手夺来,犹豫了下,还是打开。

    见其内容——「婳儿尽心探密,奈何宁玦谨慎防备,我无近身机会,进度陷入僵持。又得知,只有成他爱侣,与他成婚,才能明正言顺看到后半章的隐秘剑式,我无能为力,恐要无功而返了。婳儿心系兄长在京遭遇,望表兄再想旁的救援之法,有任何差遣,尽数告知,婳儿定全力以赴。」

    宁玦一字一句仔细看完,臧凡凑近在旁,也一溜看了个大概。

    他幽幽道:“又是亲哥,又是表哥的……看到了没?你排在最后面,她吸着你的血,去帮扶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人。”

    宁玦眼神微有闪动,口吻无波澜,说出心中真实所想:“她处境很艰难。”

    “还给她找借口?世道如此,谁不难?”

    臧凡收回字条,重新合叠起来,出门交给曹庚,示意他如实向剑门传递,速去速回。

    曹庚领命,揣进怀里,从侧门出府。

    房门再次阖闭。

    宁玦问臧凡:“你如何收服的此人?”

    臧凡回:“他能力强,但在剑门并不受重视。一次出任务,明明是他的功劳,却被剑门副堂主的妻弟冒领,那姓侯的欺人太甚,看中他的能力,屡次故意与他共事,完成任务后又再次抢功,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奖酬,屡试不爽。曹庚家贫势微,只得隐忍,最后忍无可忍,自请接下潜伏任务,来到我臧府当细作,可惜遇到我,露馅得太快了。”

    说到这儿,臧凡回忆往昔,表情现出几分神气:“你说他不是倒霉是什么?咱们兄弟以前可都是顶尖的绣衣卫卫使,潜于江湖,无所不知,专做间谍行当,在我们面前,他那点儿手法太显稚嫩了。此事鲜为人知,不怪他不自量力。我察觉身边有鬼,设计抓住他后,觉得这苗子不错,便趁机发展成了自己人。”

    宁玦提醒道:“如今世上已无绣衣卫,此话不宜再提。”

    臧凡喟了声:“知道了。”

    宁玦又道:“欺辱他的人,应是侯耀祖。此人性情顽劣,背荫剑门,向来目中无人,枉顾律法,做惯欺男霸女的事。”

    臧凡想到什么,附声说:“对,就是他,先前你不是还在他手里救下过一个姑娘嘛,为此,他还小肚鸡肠记恨上你,在街头巷尾广传你好色的谣言,我想教训他,你却让我别理。”

    宁玦:“一条肥腻腻的疯狗,若不能杀之后快,便别去招惹,以防缠身。”

    臧凡:“自从剑圣不在,段刈辞官,绣衣卫解散,咱们现在的处境,哪还能主动惹事,忍就忍了吧。”

    两人不说侯耀祖,也不再缅怀旧事,重新把话题中心落回白婳身上。

    臧凡道:“字条我交给曹庚了,让他按照白婳的交代,把消息尽快传出去,你说……荣临晏看到后会回复什么?不会真舍得让自己表妹嫁给你吧,这不是纯属赔了夫人又折兵?”

    宁玦:“不知,拭目以待吧。”

    臧凡笑笑:“怎么,突然来了兴致?”

    宁玦睥睨下眸:“荣临晏的回信,或许对我有益。”

    臧凡品了品他这话的深意,不给面子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是挺不要脸的。必须嫁给你才能看你后半招的剑式……这事,我以前怎么没听剑圣提起过?你胡编乱造,居心叵测啊。”

    宁玦面不改色:“师父单独交代我的,你怎会知?”

    臧凡啧啧,早看穿他:“继续装?”

    ……

    镖局与剑堂相距不远,离隐秘的联络点更近。

    曹庚一去一回,速度很快,用时不久。

    赶在臧老爷来到院中举杯谢客,临众发表感谢捧场的客套言辞时,曹庚隐匿踪迹,悄摸进府,再次潜入到后苑偏房。

    这回拿到密函,是臧凡开启的。

    上面书写内容是——

    「后章剑法务必再探,开擂在即,此是拔得头筹之关键。澍安兄长深陷囹圄,荣家势微,在京无人脉拜求,唯一能行之法,只有登擂得大将军王青睐,方有话语权。望妹沉住气,继续与宁玦虚与委蛇,寻机刺探。关键时刻,可主动示好,使用心计博取其信任,但万不可真的嫁他。」

    臧凡看完,先笑了:“荣临晏这厮真是虚伪至极啊,还‘主动示好’‘使用心计’?倒不如直接说是想让他表妹用美人计勾引你,最后居然还道貌岸然地补充一句‘不要真的嫁给他’,真是好处也想得,名声也要占。”

    宁玦并无愠怒情绪,仔细看那密函两眼,问道:“有笔墨吗?”

    臧凡不解:“你要笔墨做什么?”

    宁桀:“自有用处。”

    臧凡没深究,吩咐下人去

    取。

    时间有些紧,不能再耽搁太久,等老爷子在前厅走流程讲完话,他也得过去跟着一块敬酒了。

    拿到纸笔后,宁玦将纸张平放于书案,镇纸压住半角,右手执笔,仔细模仿荣临晏的字迹,开始认真誊抄一份。

    前面内容都不变,只有最后那句——“万不可真的嫁他”。

    宁玦思吟,落笔,不紧不慢将其改成了——“若无其他机会,只得嫁他以刺剑招,付出所有,不计代价。”

    臧凡反应过来,在旁瞪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可到底什么也没说。

    宁玦面不改色,将纸张合叠三层,交给臧凡,吩咐说:“让曹庚行事吧。”

    臧凡还是不可置信,接过手后又打开函纸,重新确认了遍,心想,宁玦果然还是那个宁玦,谁占得了他的便宜!

    “宁公子,你确认?”臧凡刻意这么称呼他。

    宁玦口吻带上严肃:“荣临晏待她不诚,贪得无厌,毫无底线,且人品低劣,根本不配拥有她。”

    话音一转,宁玦声音低敛下来,不再疾言厉色,轻柔很多:“既然白婳被他推到我身边,我便不会松手放过,他往外推一次,我便大大方方要一次,直至她完全属于我。”

    臧凡提醒他:“就算白婳真的能豁出去,对你工于心计,又用上十足的美人计,你也该心里有数些,万不能真的将孤鸿剑招的后章拱手白白让人,还是让给一伪君子。”

    “我自有思量。”

    “就怕你应对荣临晏时有思量,一旦面对他的俏表妹,便思绪全乱,毫无底线,尤其……”

    臧凡刻意话说一半。

    宁玦淡淡瞥他一眼:“什么?”

    臧凡欠欠地笑,把话补充说完:“人家之前是穿着衣服跟你玩,收到这封信后,万一一时冲动,做事效率,直接大晚上爬你的床,一丝。不挂蹭着你,宁公子到时还能谈冷静?谈思量?”

    宁玦警告看过去:“她不会。”

    臧凡:“不是,你还真敢想啊?”

    宁玦闭嘴,不愿再与他继续多说一句废话。

    ……

    臧府前院,酒过三巡。

    白婳这一桌只剩她一人在,眼看着臧老爷开始挨桌敬酒,曹庚还未回返,一时焦急难安。

    她目光向门口张望,公子他们离席多时,同样迟迟未归,或许是后宅女眷客多,臧凡不好轻易脱身,可如此,她实在担心双方等下会不巧碰上。

    又想,曹庚有潜伏经验,应比她更懂得随机应变。

    正坐立不安着,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侧忽的伸过来一只手,不等她转身,桌案上离她最近的碗沿边附近,出现一张叠了好几折的函纸。

    白婳眼疾手快,把函纸攥进手里。

    曹庚的声音同时从身后传来:“堂主的交代都在纸上了,请姑娘收好,小人先撤。”

    白婳来不及交代更多,询问更多,只道:“你小心。”

    身后无人,曹庚的出现如冬风拂过,短瞬的感知,之后便又消失于无影无形。

    就这样,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一场隐秘的情报传递,并且事情进展远比白婳事先想象的要顺利很多。

    大概是择日有方,今日宜行吧。

    她坐在席间,半边身子匿于黑暗,身形瘦小,安安静静,加之桌上又无其他宾客落座,一时间几乎被所有人忽略。

    周围敬酒声此起彼伏,趁着周遭氛围活跃之际,她忍不住攥了下手心,悄悄打开函纸。

    是表哥的字迹。

    目光从上略过,她将文字内容大概扫过一遍,眉心拧蹙,越拧越深,而后回神,匆匆忙忙将函纸揣进怀里。

    心头依旧怦怦。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哥居然要她……以身入局,成亲作饵,换取宁玦剑招?

    一时间,她慌措无助,仿佛置身一叶孤舟,漂泊无依,只觉没有归处。

    脑海里不受控制,反复忆起表哥曾经承诺娶她的誓言,他曾在她最落魄时,给予她柔情与安慰,眼神看向她时,更时常流露真实的依依恋慕。

    她便是被那样的眼神所打动,以为他就是值得托付的,对的那个人。

    而如今,两人面对坎坷,他竟毫不犹豫地将她视作计划中的一步棋,用得那么得心应手,无所顾忌。

    用心计……

    不就是美人计?

    他是在提醒她,眼下还有最好的底牌没有用——她美丽的皮囊,珍贵的处子之身。

    思及此,白婳面色泛白,唇瓣微微抖颤,凉风裹挟吹拂,她脆弱得好似随时颤巍要倒。

    恍惚之际,身边座位被人拉动,是宁玦去而复返,重新落座。

    不见臧凡的身影,但远处传来了他招呼宾客的声音。

    白婳循声望去,看到他正与其父在不远处的另一桌招待敬酒,交际得如鱼得水。

    收回视线,白婳压抑低落情绪,主动开口,声音很轻:“公子去了好久。”

    宁玦看向她,问道:“可是等得无聊了?”

    其实并不无聊,在曹庚传回信函之前,她一直偷偷盼着宁玦能迟点归返。

    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说:“是有一些,桌上只我一人,那些镖师们都早早醉酒离席了。”

    宁玦歉意保证说:“是我不周,下次不会再留下你一个,若臧凡再叫我,我不应他。”

    白婳收眸垂下。

    公子语音温柔,如一股暖流浸润心田,煨着她,不知不觉间,她心底新结的冰寒润物细无声地消融了一些。

    她好奇问:“臧夫人给臧公子选看了几个姑娘,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男女相看,其实简单得很,大多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便能相看完,耽误不了多久。

    若是时间不短的话,那就是人数上的问题了。

    闻言,宁玦略迟疑,随口应付回复:“就……三四个吧。”

    白婳:“三四个?那其中可有满意的?”

    宁玦:“不知。”

    白婳无奈一哂:“公子就不关心好友的人生大事吗?”

    宁玦不以为意:“这算什么人生大事。”

    白婳脱口而出:“娶妻还不算大事?”

    宁玦抿了下唇,又深深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饮完才回:“……算,娶妻算。”

    白婳垂眸,也不搭话了。

    她心事重重,再次想到了表哥的催促与交代。

    为了套得剑法,他要她嫁作他人妇……

    如今,兄长的安危,以及整个归鸿剑门的前途都压在她肩头,若她不尽全力,就是奉献不够。

    “怎么了?”看她出神,宁玦关询。

    白婳摇摇头,回复得有气无力:“无事。”

    宁玦观察她两眼,注意到她仿佛呼吸不畅似的,想了想,关怀问道:“是不是束胸太紧,勒得难受了?还能坚持吗,酒席马上要结束了,等喝完臧伯父敬的酒,我们就回家。”

    “……”

    束胸……太紧?

    公子就直接这么自然地问出口了吗……

    白婳一声不吭,脸膛不受控制地浮起红晕,察觉耳热,又赧然低下头。

    “还,还好。”

    她硬着头皮,说服自己去把这当作寻常的对话。

    宁玦目光不离她,提起一话题:“后日,我准备出发前往邺城,同样想你扮男装随我一道,可你束身难受,可如何是好?”

    白婳:“公子去邺城做什么?”

    宁玦:“见个老朋友。”

    白婳早对邺城向往,如今为了完成表兄的交代,也不能与他分开,必须贴身跟随。

    思及此,白婳应声:“可能是成衣铺老板娘的手法不对,到时我自己束,应当会好很多,我要陪同公子一起去。”

    她真是有进步,再说起束胸话题,已经自然无拘了。

    宁玦温和笑笑,提醒她:“到时要坐船行路,免不了一番辛苦。”

    白婳眼睛亮闪,保证言道:“阿芃不怕辛苦,只想陪伴公子左右。”

    她实在叫人无法抗拒。

    宁玦看着她,眸色加深,一片深晦。

    带她远行,离荣临晏远些也是好事,反正如今在他这里,荣临晏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宁玦唇角弯起,答应她说:“好,我们一道去。”

    第28章 第28章夫妻关系

    回到岘阳山,两人坐于桌前,一起规划去邺城的路线。

    臧凡有经验,但镖局行走的一定是官

    路畅通的大道,不一定是最为捷径之选,故而宁玦另作规划,准备先带白婳坐马车前往澹州,而后再在澹州码头上船走海运南下。

    他告知计划。

    白婳没有意见,悉数皆听宁玦的安排。

    看着她对自己信任不移的模样,宁玦眼神戏谑,心想,这么点防备心都没有,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还要自己倒贴一份船票钱。

    宁玦:“此程,我们在海上最少要待七天,船上条件就那样,食材简陋,烹饪更简单,多是些无味的谷物粥,以及腌制的蔬菜,我倒好,不讲究吃食,就怕你辛苦,咀嚼无味,等到下船那日,人都已经饿瘦一圈了。”

    白婳不想自己在公子眼中总是柔弱无力的形象,同行路上,她不是累赘,而是可以出力的帮手。

    于是认真言道:“公子放心,我能吃苦的,路上绝不抱怨。”

    宁玦口吻松散:“可我不愿看你吃苦。再说,现在这样就刚刚好,好看,别再瘦了。”

    白婳微微脸热,垂目,轻声回:“这个哪能控制,阿芃到时尽量多吃一些。”

    宁玦已经想到主意:“船上吃食寡淡,恐怕再努力也多吃不下去,不如我们提前备点酱牛肉和干粮饼带着吧,到时候掺着一起吃,就没那么不好下咽了。”

    白婳点点头,觉得这想法可行,提议说:“那我们明日下山去买?”

    她含着私心,想着若能再下山一趟,便有机会与表哥取得联系,到时将自己陪同宁玦前往邺城的消息传出去,好叫表兄能及时掌握他们的行迹。

    宁玦启齿,打破她的计划:“山下铺子里的酱牛肉味道一般,倒不如直接去李婶家买一些,她做酱牛肉、晾肉干的手艺一绝,起初我救下小荷的那段时间,李婶常来给我送吃食,臧凡馋得不行,隔几日便要上山来蹭一顿。”

    公子这样说,白婳便不好执意要求下山去城中的集市买。

    于是听从言道:“阿芃听公子安排。”

    时辰不早,夜幕深沉,山雾浓稠,小径不好走,这个时间显然不宜再外出串门了。

    吃过晚饭,白婳提前整理衣衫包裹。

    看着衣柜里到底是女装多,男装少,便出声询问宁玦道:“我随公子出行,是要全程扮男装吗?”

    宁玦正在堂屋里擦拭剑鞘,闻言,抹涂锈迹的动作一顿,思吟片刻,抬头回答。

    “到邺城后,陪我见客时穿男装,其他时候你自便就是。”

    想了想,白婳将刚刚叠好的芙蓉罗裙装进包裹里,回应他说:“那我带上几身裙装吧,穿得更舒适些。”

    宁玦随口一言:“嗯,女装不勒。”

    白婳抿抿唇,赧然没应这话。

    自从她穿过一次男装后,公子好像就格外关注她勒不勒的问题。

    她当时也没有表现得多么难受吧……

    白婳余光向下一扫,微微懊恼。明明自己也没有贪食贪嘴过,可自小她就比同龄的姐妹身材更绰腴,最明显的位置莫过于胸部,一掌难握,甚至连一半都捧不住。那时她刚及笄,自己蒙着被子悄悄试过,脸颊红成了熟桃,边摸边暗暗思量想,是不是自己掌心太小,才难握住的。

    宁玦擦拭完毕,收了剑,提醒她说:“不必带太多的冬衣,邺城气候暖,身着薄衫也不会觉得冷。”

    白婳回神,脸颊热热的,故作镇定回:“知晓了,公子。”

    收拾完自己的行囊,白婳主动出屋,要给宁玦做帮手。

    宁玦婉拒道:“无妨,我就几件衣服要装,自己来就行,你去休息吧。”

    白婳摇摇头,她上山是来给公子做贴身丫鬟的,平日里被他惯着,脏活累活都碰不到,四体不勤,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该辛劳一些,提醒自己,守得本分。

    于是走过去,上前一步,将宁玦的包裹抱在怀里,坚持道:“还是我来吧,公子告知我需要带哪几件就好。”

    宁玦欲言又止,见她抱着包裹不撒手,只好随她。

    屋内只有一个衣柜,放置在卧房里,两人的衣物上下两层分开叠放。

    白婳进屋,将包裹放在床沿边,走近衣柜,听宁玦的形容,帮他把几件浅色衣袍拿出来,仔细叠整。

    公子的衣袍蜀锦质地,多是轻浅颜色,月白与皦玉最多。衣袂翩翩,横锋出剑时,整个人遗世独立,冷凛气质逼人,与他手执那把青影剑的锋芒衬比,简直相得益彰。

    这样的衣衫很适合他。

    白婳与宁玦随口搭话问:“从前公子的衣装都是自己置办的吗?”

    宁玦站在门外,与她背对着背,闻声如实回复:“先前都是师娘帮我做,师娘去世后,我便找来经验足的裁缝,叫其模仿师娘的手法及针脚,帮我裁制新衣。”

    能听得出来,公子口中的师父师娘在他眼里大概如父如母,只是可惜,与他至亲的两人都已经去世了。

    白婳语气叹惋,由衷道:“师娘的眼光真好,这衣服正适合公子呢。”

    宁玦顺势问:“你会制衣吗?”

    白婳垂眸,有些不好意思:“我女红一般,不会做整身衣袍,但能在衣服领口、袖口、衣襟这些部位刺绣纹案,也会做荷包香囊之类的小件。”

    宁玦:“很好了。”

    这也可以得到夸赞?白婳更窘然。

    在燕国,女德之束甚苛。三从四德,女训女戒是基本所习,除此外,衣装之制,繁文缛节,也是必要熟记掌握。

    而白婳则是因爹娘的偏宠免了罪受,当时她初次学针,被扎得好几个指头冒了血豆子,爹娘心疼不已,便宠溺地纵许她偷懒,对女红技艺敷衍了了过去。

    故而如今,白婳擅书画琴棋,颇有才情,却唯独对女红针线活感到掣肘。

    自以为的短处被称赞,白婳意外同时,心头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悸。

    一时冲动,她主动提议说:“等从邺城回来,我给公子缝个荷包吧,保证缝得好看些,不玷公子风雅。”

    宁玦没立刻回复,等喉间溢出声笑,才启齿应她:“好,你不必紧张,就算针脚凌乱,我也会佩戴。”

    白婳唇角弯得更深,颇受鼓舞。

    衣服装完,白婳回头,看向宁玦招了下手,问他道:“公子还有其他要装的吗?”

    宁玦走到卧房门口,迟疑道:“还有一些……我自己装就好,你将包裹放到一边吧。”

    白婳:“公子直接吩咐就是。”

    宁玦:“不用了。”

    白婳不解,坚持未动:“我本人就在衣柜旁,公子还要另费什么事?快吩咐吧。”

    宁玦唇角抿了抿,依旧犹豫,罕见这般不痛快。

    见白婳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宁玦喟一声,不得已抬起手,指了指柜子最下面的那一层。

    再开口,他语气有些不自在,面容也紧绷:“就那里,随便带几条就行。”

    白婳欣然点头,利索蹲身,拉开抽屉,伸手往里一探。

    动作快过眼神,所以,当她目光不紧不慢略去,发现这层叠放的是公子的贴身亵裤时,掌心已经实实在在握住裤腿了。

    她懵在原地,动作硬生生顿止,呼吸紧迫,心跳更漏了一拍,完全的无所适从。

    怪不得公子再三推辞。

    她执意逞什么强?

    白婳快要恼死了,明明是她主动招揽的这活,若此刻反悔,更无地自容。

    身后,公子的目光正灼灼投望过来,不可忽略。

    白婳哪敢相迎,冷静下来后,她硬着头皮闭上眼,伸手一把拽出来几条,胡乱塞进包裹里。

    包裹打上结,白婳站起身,佯作镇定,大步走到宁玦面前,横臂一递。

    宁玦接过手。

    白婳目光旁落,始终不去看他,递过去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要走,好像避他如虎狼。

    宁玦拦住她,盯着她如常的面容,以及红烫异样的耳尖,

    无声一哂,觉得可爱极了。

    原本想放过她的,此刻却徒然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他咬着慵散的语调,故意问她道:“不是你自己非要帮我的忙?如今好事做了,不找我讨个赏吗?”

    白婳唇一抿,脸颊肉眼可见的泛起双团红晕,如蜜桃似的颜色,眸光也清盈盈的,映出最旖旎的水光潋影。

    宁玦凝着她,眸色不由深了些许。

    “……公子不能与我这样打趣。”

    她轻力挣着他,瞳眸水汪汪的,说话声音很低,夹带点委屈。

    宁玦挑眉,心痒,沉声问她:“那我该怎么与你搭话,只说声谢吗?似乎不够显诚。”

    听他自问自答,白婳羞赧更甚,连带脖颈肌肤都浮异色。

    她垂着头,鸦睫卷蜷,嗫喏出声:“不说话最好,公子自己检查包裹,去查漏补缺吧。”

    说完,用力挣动手腕。

    宁玦怕伤到她,顺势松了虎口箍住她的力道,看她稳住脚步,小跑进卧房,浑身都显匆忙慌乱,不禁摇叹一声,无可奈何。

    如今,连帮他装叠贴身衣物就能羞成这样,那之后呢,她要如何听从她表哥的话,对他施以引诱,嫁他为妇,探得剑招?

    实话讲,他越来越期待。

    ……

    翌日,两人起早,一起去了绿萝村李婶家。

    白婳启齿,刚刚向李婶告知两人有出行计划,还未来得及将购买酱牛肉和腌菜干的需求说出口,院外忽的闯进一不速之客。

    来人农妇打扮,面容四五十岁的样子,身穿一件灰绿色短袄,额上围着褐色的粗布头巾。一进院,气势汹汹。

    李婶尴尬看了宁玦与白婳一眼,叫他们等等。

    起身迎出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一会儿竟争执起来。

    大概看热闹是凡人天性,白婳闻听动静,好奇站到窗边开了个缝隙,想把事情原委听清楚。

    宁玦坐在原位品茶,茶香一般,纯是打发时间。

    原以为下山一趟可以速去速回,结果眼下……恐怕不得不要耽误一会儿了。

    目光往前觑去,看着白婳伸长脖子直往外瞅,宁玦摇头笑笑:“村妇吵架的事你也好奇?”

    白婳目不转睛盯着外面,闻言也不往回缩身,继续盯看,还随时给宁玦做讲解。

    “有一点吧。我听她们说话的意思,大概是这位面生的婶子请李婶给她家闺女做媒,结果本来都说的好好的,这门亲事也都快定下了,可不知是为什么,男方家突然变卦,不肯娶了……”

    说到这儿,白婳蹙眉一顿,评价了句,“怎好如此呢,叫女方家的面子往哪搁啊?”

    “你操心的倒挺多。”宁玦闲来起兴致,再与她搭话,“我坐在这,离窗不远,怎么没听到你讲的故事?”

    白婳头也不回:“有些听不清的地方可以看口型辨认,你又没盯着看,哪会知内情?”

    “你又多了门本事。”

    宁玦唇角勾了勾,将杯盏往桌上一放,起身也走去窗边。

    他身子微向前倾,双臂笼罩在白婳身侧,胸膛几乎与她背脊相贴。

    白婳察觉,身体僵住。

    紧接着,脖颈间传来喷薄的不可忽略的热气,刺激得她肩身绷紧,连带轻搭窗沿的指节也缓慢扣紧,她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屏住呼吸,不适他如此有侵略性的靠近。

    可宁玦却想叫她尽快适应。

    “……公子,别……”她声音微颤着。

    这么近,姿态暧昧,若被旁人察觉,实在不雅。

    宁玦启齿,唇瓣张合间,唇峰几乎要与她耳廓相擦。

    他沉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不想了解外人的琐事,只想快点拿上酱牛肉,尽快出发,争取在傍晚之前赶到儋州上船,好不浪费臧凡费力托人给我们购买的船票。”

    白婳鸦睫颤颤,心头怦怦乱跳。

    “那,那你去叫李婶一声……将她唤回来。”

    宁玦抬手,落在她腰窝上,正要继续戏弄她,结果十分清晰地听到外面脸生的妇人,扬高嗓门道了句——

    “还不是你多事!我闺女原本已经跟高家三郎彼此看对眼了,不过是来你家送礼道个谢的功夫,那高家三郎就被你家的一个女客勾引得魂不守舍,回去后一直冷淡着我闺女,没过几天又托人来说,这聘礼还未送,婚书也未定,婚事不如就此作罢……你说这是什么事!”

    李婶傻眼:“来我家的女客?谁……”

    话音一顿,李婶猛地想到什么,目光下意识往窗牖这边一扫。

    白婳及时闪避,瞠目诧然。

    她与宁玦四目相对,缓了缓,迟疑发问:“那妇人口中所说的女客,是不是我?”

    宁玦面容未肃,也有此怀疑,但不等他回复什么,院中对话再次清晰传进屋内。

    “既然托你办事,银子也不短缺,你尽心尽力帮我们牵线就是,怎么能刚刚牵成了线,转眼就找一个挖墙角的过来?”

    李婶哎呦一声:“此事我当真不知,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那妇人不罢休,咄咄道:“听我闺女说,那日来你家的女客仙女模样,身段更晃眼地招摇,你邀请这样的人到家来,存的什么心?谁不想找个漂亮媳妇,都是你这儿的资源,高家三郎被吊起胃口,便想骑驴找马换个更好的,你说这让我们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李婶也头疼:“我是真没想到,但人家是正经好姑娘,绝对没有挖墙脚的意思,那高家三郎,人家也看不上啊……”

    妇人一嗤:“长得再好不也是个村里丫头?怎么就看不上高家三郎了,人家家里有地有产,原本就是香饽饽,是不是她家里人偷偷给你塞钱了,让你干这中途截胡的缺德事儿。”

    李婶一脸冤枉,正要抬手起誓言,忽的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嘎吱一响。

    两妇人被动静吸引,同时回头。

    房门大敞,一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迈出门槛,衣袂飘然,清冷卓绝,下了石阶,他眼眸微抬,眸底隐隐带着审视与不耐的意味,也具几分漠然的疏远。

    他手里牵着一位姑娘,面容白皙如玉,眉如远山之黛,骋目流眄,仙姝之貌,气质更脱俗于尘。

    两人并肩而立,站定人前,实在般配得紧。

    李婶眨眨眼,先反应过来,见有宁公子在场护着,直言介绍说:“这位姑娘就是那日在场的女客。”

    对面妇人反应了下,盯向白婳,眯起眼正要发作。

    宁玦挡在前,冷淡启齿:“应是误会了吧,我二人已定婚约,不日将完婚,她已许身于我,又怎么会去挖你闺女的墙角,先不说有没有那个精力,就算有,她这样高的眼光,应也看不上旁人吧。”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自吹自擂的话。

    妇人不服气,欲辩驳:“怎么没可能?你虽有貌,可否还有富裕钱财傍身?”

    宁玦口吻平静:“百金千金的聘礼,我出得起,你说的那高家公子可否给得出?”

    “你说有就有?”

    “嗯,我说有就有。”

    妇人被宁玦气势所压,竟真有几分信他了。

    她再次瞟向白婳,上下打量,不甘心地酸了句:“你若真有这么大的家业,何不找个端淑些的主母,这般悄模样儿的……你放家里,能放心得了?”

    宁玦思吟一番,竟真有耐心去附和妇人的话:“是不放心啊,所以一般外出时,我都让她贴身跟着我,放在身边总能安心了吧。再说,我实在也舍不得留她一人在家,独守空房啊。”

    闻听这话,妇人脸色红一阵紫一阵,几番欲言又止。

    心道,这公子气质模样清冷,怎说得出如此轻佻之言?

    她一口气没发作出来,又生生给憋了回去,当下难受得紧,可又寻不到继续吵闹的点,只得讪讪而离。

    见状,李婶松了口气,对宁玦与白婳连连表示歉意。

    时间耽搁得较久,后续

    路程或许有些赶,白婳赶紧对其说明来意与诉求。

    李婶知情后,立刻麻利跑去厨房,将酱牛肉与腌菜干分装打包好,却执意不肯收他们钱。

    宁玦将一锭银子放到窗牖边,告知李婶自己想请她代替买肉,再酱一锅,如果不收钱,他便不好意思有此一请。

    李婶将宁玦当作救命恩人一般看待,哪能见恩人有请求,自己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只好听从地收了钱。

    将两人送到门口,李婶儿好奇问了句:“方才公子说,已与姑娘定下婚约,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白婳先宁玦一步解释:“不过是应急的解释,李婶莫要当真啊。”

    宁玦目光扫过她,没说话。

    与李婶作别后,两人带着行李下山出发。

    一路上,宁玦都少言少语,不主动搭话,白婳余光悄悄观察,后知后觉发现,他似乎情绪不高。

    明明方才应对那妇人时还颇有兴致,后面从绿萝村一离开,便凝住了面色。

    白婳仔细思忖着,想到自己挣着开口的那一句解释。

    公子难道是因为这句话而不悦?

    白婳迟疑,拉了拉宁玦的衣袖,试探启齿:“公子?方才我不该解释吗?”

    她诚心询问。

    宁玦半响才答:“随你。”

    白婳叹气:“随我的话,公子又不高兴,那还是别随我了,一切随公子意愿吧。”

    宁玦问:“你听我的?”

    白婳点头:“听的。”

    宁玦顿住步子,目光睨下,盯着她,酸溜溜道了句:“只是出去吃顿饭的功夫,就搅和了人家一桩好姻缘,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厉害?”

    白婳委屈眨眨眼,声音嗫喏:“此事与我无关的,我当日本本分分,根本已经想不起来那高家公子长什么样子,更绝对没有故意勾引他。”

    “我知道。”宁玦冷哼了声,“你若当真给了他信号,恐怕他当晚就找到你是哪家的姑娘了,不会等了好几日,再去退婚事。”

    白婳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看她这样,宁玦有点不爽:“担心什么?就算他查到你是我家的姑娘,难道你会怀疑,他能当着我的面把你带走不成?”

    这样想想也对哦。

    公子武功盖世,就算有几十人合围竹屋,公子或许都能安然无恙的带她脱身。

    白婳舒出一口气,看向宁玦,谄媚一笑:“在外面还是要靠公子护着我。”

    “才知道?”宁玦唇角将扬不扬,话音一转,又问她道,“既然要我护着你,出发邺城,我们以什么关系相称?”

    白婳想了想,提议:“……主仆关系?”

    宁玦冷淡:“恐怕护不住。”

    白婳认真思吟,又说:“要不……兄妹关系?委屈公子与我扮亲眷了。”

    宁玦看着她不语,等过半响,话音几分迫人道:“也不方便。不如就夫妻关系吧,行走江湖,用这个身份,我护你护得最周全。”

    白婳抿唇,没立刻回应。

    她没有行走过江湖,也不拥有游历经验,不知道公子说的是真是假。

    佯作夫妻关系……真的是最方便的吗?

    第29章 第29章同住一屋

    白婳与宁玦加快脚程下山,走到山径尽头,远远看到等候在山麓处的一辆乌木马车。

    车身华丽,车厢泛着幽黑的光泽,拉车的是一匹深褐色的骏马,毛发顺亮,身形矫健,马鬃修剪整齐,颈上系着红缨穗子。

    从外观看,这辆马车不太像出自寻常的租车铺,更像是是富裕人家的私产,日常受精细的养护。

    白婳思量着,抬眼见车厢里下来一人,挥手与他们打招呼,眯眸仔细瞧了瞧,认出那人竟是臧凡。

    他翻身坐在马车前辕,手拎着皮质马鞭,架势显然是要亲自驾驶,送他们一程。

    白婳看向身侧的宁玦,想要收回被他牵握着的手,无人时也就罢了,哪能牵扯至人前。

    宁玦却不配合,虎口箍紧,不合时宜的执拗:“刚刚还能牵着,现在为何不行?”

    白婳微窘,忍着赧意,小声提醒他:“臧公子在,就算我们要假扮关系,上船后再假扮就是了,在熟人面前表现自然就好。”

    宁玦却有另一番道理:“若是突然佯装,怕你不能很快进入角色,眼下先适应适应,不是更为妥善?”

    白婳欲言又止,竟无法反驳他。

    走到臧凡面前,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将她左右合围,白婳被阴影笼罩,垂目努力抽手,可难动分毫。

    无奈之下,她全程紧张低着头,生怕此幕映在臧凡眼里,再被他冷眼讽刺,或是遭其阴阳怪气的质问,责难她又在耍什么新的勾引人的花样。

    若真如此,她实在冤枉。

    但意想不到的是,很难得的,臧凡全称未有任何讥嘲之言。

    三人相对,他只姿态寻常地与宁玦随便对话,无明显的情绪起伏。

    白婳迟疑抬了下眼,他正好也睥睨向下。

    四目相对,白婳困惑,不明臧凡看向她时,为何眼底会一闪而过似有而无的……同情。

    同情?

    她一定是看错了。

    臧凡收眸,跳上马车,示意他们抓紧上车赶路。

    宁玦与白婳坐进车厢,车厢内明净敞阔,用具精奢,四壁镶嵌着精美的螺钿,座位铺着上等的丝绒坐垫,一旁的几上摆放着两盏香茗与几碟酥点,中间的香炉袅袅生烟。

    臧凡在外起势吆喝一声,轻甩缰绳,车轴低吟,辘辘向东南方向行进。

    ……

    马车到达澹州时已是傍晚,彼时黄昏橘亮,晚霞如画。

    临行上船,臧凡似乎有话要单独对宁玦说,看了白婳一眼,谨慎将人拉去一旁。

    对此,白婳见怪不怪,臧凡对她设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臧凡低声开口:“你托我寻人打听的,白澍安在京为何身陷囹圄,此事我大概已询问清楚。不过是上司贪了救灾的银两,往下寻替罪的羔羊,伯爵府如今衰败势微,白澍安身为罪臣之子,算是已经彻底断了仕途前程,自然人人都能踩上一脚。我还听说,主审此事的刑部侍郎曾与白家有些过往龃龉,白府落败后,他曾想为其次子求娶白婳做侧室,但被白澍安言辞拒绝,所以其中有没有公报私仇之嫌,也是不好说。”

    宁玦面色凝肃,思吟片刻,问道:“若是定罪,可有性命之忧?”

    臧凡摇摇头:“不好说,此罪能重能轻,关键看主审官的良心。白澍安贪污罪证不全,可若是被逼打成招,强行按下认罪书,便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宁玦认真叮嘱:“此事你多上心,尽量运作昔日在京的人脉,若不能保全白澍安释罪,也尽量护住他暂无性命之忧,还有,派人暗中护住他的家眷,以免受恶人欺凌。”

    臧凡应声:“知道了,我已用钱财活络狱卒,叫白澍安尽量少受皮肉之苦。还有一事,我也旁敲侧击打听到了。”

    宁玦:“何事?”

    臧凡不屑一嗤:“荣临晏以白澍安的安危为说辞,屡屡催促白婳挺身走险,探你剑招,可是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一心只在孤鸿剑谱上,对白澍安一家并不怎么上心。据我所知,只十锭银子便能让白澍安在狱中得一床干净的棉被,**临晏连这个都不管顾,大概是怕与罪臣扯上关系,影响他将来入仕之途?真是凉薄得很。”

    宁玦口吻冷淡:“荣临晏自私自利,向来以己为重,有何意外。”

    臧凡啧了声:“就是看他太能装了,平常一副冠冕堂皇的正义救世主模样,真到关键时刻,就是个只会诓骗自己表妹的龌龊之徒。”

    宁玦察觉到什么,说道:“我看你对阿芃也无最开始的恶意了。”

    臧凡轻咳一声,嘴硬不肯承认:“有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见不惯罢了。再说,她确实也挺可怜的,无父无母,兄长获罪,还摊上这么个满肚子坏心眼的表哥,的确身不由己。加之她潜伏手段稚嫩,对你压根没什么威胁,我何必继续针对?反倒是该担心担心她,这一路陪你南下,没准假戏真做,真成你的人了。”

    宁玦讳莫如深,不与他继续该话题。

    只拍拍臧凡的肩膀,认真交代道:“京中事,你多留心,若有状况,飞鸽传信给我。”

    臧凡同样叮嘱他:“你一路小心,段刈此人不简单,至于可不可信,你自行斟酌。”

    宁玦颔首点头。

    ……

    残阳如血,岸边阔别。

    宁玦牵着白婳的手,背着包裹,登上舷梯。而臧凡也驾起马车,马鞭在空中清脆一响,马蹄嘚嘚声起,双方越距越远。

    上了船,有位身着粗布短褐,裹着白色头巾的船夫主动接待他们,检查过两人的船票,引领他们前往对应的客舱休息。

    船舶不小,客舱就有三层,位置越靠上的船票越贵。

    臧凡临时托朋友买的票,早已经没有最上层的好位置,所以他们手里拿的是中等船票,在中间层。

    下了两层楼梯,拐了三拐,船夫才将两人领到房间门口。

    里面空间不大,放置着两张简易小床,中间一扇小舷窗,能看到外面敞阔的蔚蓝海面,以及码头附近成群展翅的飞鸟。

    等客人进门,船夫例行叮嘱:“不知两位客人是否有海行经验?晚间可能有暴雨骤雨,若是第一次坐船,经历颠簸可能会睡不着觉,还会生恐惧心理,但不必太过担心,我们的船长是有经验的老手,一定能保证大家的航行安全。”

    宁玦回:“我坐过船,但我夫人没有,若遇风暴,晚间我会多照顾她一些。”

    听到陌生的称呼,白婳下意识怔然,脸颊也迅速浮红。

    但到底没有表现出推拒之意,既然两人提前说好,出行时以夫妻关系对外,她便不能流露出过多的不自然,以免引人怀疑。

    所以,即便不适应,她还是面对船夫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佯作从容。

    船夫目光逡巡于眼前这对容貌出众的璧人之间,毫不怀疑有假,心中唯有艳羡。

    他回应开口,又叮嘱了些船上事宜:“郎君体恤,娘子便能少受一份苦,船马上要开了,到时两位可以到甲板上面透透风。等到了饭点,也可以去伙房与其他客人一道用餐,但饭菜较简陋,郎君与娘子要有心理准备。”

    宁玦点了下头,表现得不甚热络。

    白婳不愿冷场,在旁附声:“船家去忙吧,我们先把床铺好,一会儿就去甲板转转。”

    船夫微笑,颔首离开。

    关上舱门,更清晰体会到客舱内的空间狭小,若两人同时站立,都有些束手束脚。

    白婳从宁玦身前错肩而过,准备帮两人铺床,不想宁玦伫立原地,半分不让,白婳无奈向后仰身,奈何控制力不足,身形不稳晃了下。

    宁玦眼疾手快,右手揽托住她的腰,将人往怀中一带。

    白婳讶然,手抵上他胸口,支支吾吾说:“我,我能稳住的。”

    宁玦没立刻将手收回,摩挲着她腰间的敏感,咬出反问的语调:“逞什么强?”

    气温在攀升,空气中弥漫着火热又粘稠的因子,好像有看不清的东西在无声躁动着。

    白婳脸又红了,无措应对,施力去推他,却好似在挪移一座高高的山,完全撼动不了分毫。

    她垂下鸦睫,错过目去,声音嗫喏:“……公子别这样。”

    宁玦被她这一声嗔得喉咙一滚,太阳穴下的青筋同样一绷,心底漾动着,但面上并无显异,口吻也如常:“只是怕你摔倒。”

    白婳声音喃弱,不去看他:“不会,我已经站稳了。”

    宁玦刻意等了等,才终于把手松开。

    白婳脱离桎梏,闪身躲得很快,一人站在床沿边,红着脸弯腰默默铺床。

    她铺完自己的,转过身,又帮宁玦铺好。

    男女同住一屋其实不便,但两人若分开房间睡,一方面,宁玦担忧白婳的安危,不想叫她远离自己的视线范围,而白婳也确实不敢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故而折中,选了一间房,但房间里有两张床。

    算是不合宜中,勉强有些合宜之处。

    当初公子拿到船票询问她时,她挣扎了好久,才努力忍着羞赧点头应允。

    两人要共处七日,她只盼一切风平浪静。

    宁玦站在舷窗前眺望缓慢移动的海景,回身问她说:“要不要去甲板上面看看?”

    白婳回神,努力叫自己心潮恢复平静,回应道:“好。”

    他们上去时,甲板上已经有不少客人在凭栏吹风望远。

    宁玦环视一圈,领着白婳来到一侧边空处位置,周围无人,看海清净。

    船舶在慢慢加速行进,逐渐远离港口码头,驶进更广阔的蓝色海域。

    湿咸的海风混着一丝腥味入鼻,白婳闻嗅到,觉得这气息好神奇,她双手搭在栏杆上,身子微向前倾,看着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的一团火烧云,心头被触动得一悸。

    真广阔,真美啊。

    囿于宅院的那些年,无论在京歧,还是在季陵,其实都是一样的庭院深深,四角望天,而像此刻这般,行于海,临于海,对从前的闺阁小姐而言,是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

    幼时看书本游记生成的心愿,如此奢侈之事,如今在她困厄之际,竟误打误撞地轻易实现了。

    她心头感慨,目睹着火烧的云团温柔地轻吻蔚蓝的海平面,不禁深受感动,这一幕,她大概会长长久久地记在心上。

    而此刻陪她一起看海的人,出现得不合宜,但……又何尝不是另一份缘分与幸运呢?

    白婳心头翻涌着复杂难抒的情绪,在赏景,也在念人。

    宁玦始终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向前,以防她身形纤瘦,被海风拂倒。

    看着她面容上展露舒惬,宁玦主动提议道:“要不要把手臂张开,感受风,不用担心,我在后面护着你,摔不到。”

    白婳偏头,与宁玦对视,从他深邃的瞳眸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像得到鼓励似的,免去迟疑,点了点头。

    “小心。”

    宁玦扶着她手臂,示意她可以站到挡沿上,身姿更高一些,忘得更远。

    白婳信任登高,目视前方,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动作缓慢,小心翼翼舒展肩膀,尽量叫自己面临不见底的深海依旧能够勇敢放松。

    宁玦在后,扶着她手臂,也扶她的腰。

    即便心中有数,但依旧不敢马虎地做了双重保险。

    白婳就这样看了好久好久,对应着游记的画面,一帧帧地收纳进脑海。

    她贪心想,自己一定要多记住一些,等将来有机会再回京歧,与昔日旧友相聚,她一定要绘声绘色地将自己亲眼所见之景尽数描述出来。

    待那时,连京歧都未出过的闺友们,一定会十分艳羡她的见闻吧。

    远处的火烧云慢慢消失了。

    海平面荡动起来,船舶摇晃的幅度在慢慢变大,从轻不可察,到不可忽略。

    紧接着,黑云滚滚压过来,肩头雨点滴落。

    船家来到甲板上大声摇臂呼喊,提醒暴雨将至,大家回客舱避雨,或者去伙房用饭。

    宁玦将白婳抱下来,看她面颊上都被淋湿,发丝胡乱糊在额前,可笑容却盈盈地生动,叫他不禁心头一悸。

    他问:“开心吗?”

    白婳眸光璨璨的,由衷点头:“好开心。”

    宁玦也笑了,同样由衷。

    他想,哪怕

    之后辛苦寻到段刈,也没有找到师父毒发的线索,此刻博她一笑,也算不虚此行,没有白费辛苦。

    两人没有直接回客舱,而是跟随人。流,先去伙房看了看。

    果然如公子所言,船上吃食简陋,只供给一些谷物粥,以及腌制的蔬菜,一看就食之无味。

    两人各领了一碗紫菜汤,没拿别的,返回客舱食用。

    他们的包裹里还有自备的酱牛肉、腌菜干儿,以及一些粗粮饼。

    白婳细心将它们分成七日份的,有序拿出今日的餐量,分成两份,与宁玦一起食用。

    李婶酱牛肉的手艺果然一绝,肉香味美,能在旅途中吃到这个味道,实在算是一种幸运。

    白婳胃口罕见好,打算将手里的粗粮饼全部吃下。

    宁玦适时提醒她:“最好吃七分饱,怕你晚上晕船,胃口难受。”

    现在倒不觉得不舒服,但未雨绸缪更好,于是白婳将粗粮饼收好,计划明早再吃。

    ……

    收拾好,两人分开去盥洗室洗漱。

    白婳刚刚洗完,从盥洗室出来,不想船舶此刻正慢慢驶入暴风雨中间最猛烈的地带里,船身开始剧烈摇晃,起起伏伏,颠颠震震。

    她完全稳不住脚步,哪怕扶着墙壁,依旧行进艰难。

    舷窗外的风雨声淋淋漓漓,哗哗啦啦,仿佛大桶浇灌下来,如瀑一般。

    她没经历过这种骇人场面,心底恐惧极了,又想,怪不得船夫在两人上船后特意提醒,原来这场风暴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般温和。

    看着舱门,明明距她只十丈的距离,却步步难行,仿佛刚进一步,又退十步,费了半天力气,最终只觉离舱门越来越远。

    身边还有别的客人慌不择路,有男有女,越过她时狠狠撞上她的肩膀。

    白婳吃痛一嘶,忍着黑暗摸行的恐惧,咬着牙,继续扶墙前进。

    “阿芃?”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白婳紧绷的神经在对方伸手触到她腰际时慢慢开始松懈。

    她心有余悸,心跳砰砰,感受着他掌心真实的温度,忍着心惧转过身,先是迟疑一瞬,而后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中。

    贴着他胸口,她身子还在颤。

    缓了半响,周围行人都撤散得差不多,走廊里慢慢空下来。

    白婳抬起头,揪着宁玦的衣袖,担忧询问:“……公子,船会不会翻啊?我不会浮水,会不会被淹死在这,我还不能死……”

    “不会,不会的。”宁玦怔然过后,回搂住她,掌心摩挲在她的背脊,轻声而有耐心地安抚着,“船舶航海,遇到暴风雨是很正常的情况,有经验的船长会及时应对,船不会翻,你也不会掉进海里。回舱里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等明日醒了,太阳出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别担心,有我在。”

    不知白婳是信了没有,她安安静静听完,却没有松手的动作。

    宁玦等了等,见她依旧没反应,试探询问:“抱你回去,可以吗?”

    白婳迟疑了下,很轻地点了下头,愿意配合。

    宁玦会意,将她打横抱起,阔步回舱,进去后,将她抱上床,又帮她脱去鞋履。

    白婳钻进被子里,心有余悸拉过被沿,一把蒙上头。

    宁玦在她床沿边坐下,与她随便搭话,试图帮她转移注意力,不再过度关注船舶上下荡动的幅度。

    “刚才折腾一遭,有没有胃口不舒服?有晕船的反应?”

    “……还好。”

    “方才在外淋小雨时还那么开心,这会儿雨势一大,就讨厌雨天了?”

    “不一样。”

    宁玦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被子,试图叫她感知到他的存在,能更安心一些。

    舷窗外,又一道白色闪电猛地劈开黑沉沉的天幕,雷声轰隆同时,白婳微微瑟缩了下。

    宁玦感知到她的异样,收眸,伏身问她:“你……是不是在害怕打雷声?”

    白婳没应声。

    宁玦起身,帮她掩好被子,准备坐回自己床上。

    只是他刚起身要走,被衾里钻冒出一截白皙皓腕,精准地抓住他,牵扯出鲜明的力道。

    “……公子,你别走,我,我怕。”

    宁玦不走,蹲身,帮她把被子拉开,别把自己闷坏。

    他道:“放心,我不走,我们原本就在一个房间里啊。”

    白婳问:“能牵着手吗?让我知道身边有人在。”

    宁玦:“我蹲在这儿,牵着你,你睡吧。”

    白婳抿抿唇,当然过意不去。

    就算只是蹲一会儿,腿脚都会发麻的,何况是要等她安稳睡去。

    现在船舶荡动成这样,她肯定一时难以入眠,那公子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个好主意。

    白婳目光越过宁玦,看向他身后那张床,很快想到一个新的主意。

    但她不好意思主动提。

    于是抿抿唇,迟疑不语,眼神更带为难。

    宁玦看她两眼,回了下头,似有会意。

    他试探问:“我把我的床推过来一些,与你相挨,这样更方便牵着你,可行否?”

    白婳默许。

    宁玦动作很快。

    但他没有保留‘离得近’的距离,而是直接省去麻烦,把两张小床合并到一起。

    上面铺上被褥,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张床。

    白婳眨眨眼,见两床中间连一丝缝隙都未留,才知公子刚刚并不是完全会意她的意思。

    可她若一直提要求,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公子方才一直迁就着她,她不好意思再麻烦公子重新挪动,将床拉回去些许。

    纠结抿了抿唇,脸显热意。

    白婳终究是再次默许了。

    宁玦躺下身,没有询问,主动牵住她的手。

    白婳好紧张。

    在她的认知里里,此刻两人与同枕而眠没有区别。

    宁玦从容很多,寻常与她搭话:“好一些了吗?”

    白婳轻声喃语:“……嗯。”

    宁玦:“别紧张,风雨很快过去。”

    白婳盼着:“好……”

    此话刚落,舷窗又映出骇人的闪电,雷声紧跟着霹雳而来。

    白婳无法故作坚强,肩身一抖,险些叫出声。

    慌乱之际,她翻身一把抱住宁玦的腰肢,额头也抵上他宽硕的背脊。

    虽然隔着一床被子,但宁玦还是明显感知到了白婳收臂的力道,以及……她的颈间香。

    船舶行进的区域,浓浓云团,雷响频繁,白婳根本不敢松懈,松手从宁玦身边离开。

    为了叫她躺得舒服些,宁玦掀开被子,主动接纳了她。

    同时出声安慰:“没关系,情况特殊,你先靠近我避一避,等雷声停了,你再回去睡。”

    白婳忍着脸红,脖子红,耳尖红,以及身体处处羞红的反应,艰难点了下头。

    想了想,又有所保留地刻意背过身,只牵着宁玦的手,但并不打算面对着他。

    似乎是想以此保留最后的界限。

    宁玦无奈弯了下唇,真是可爱。

    可是,她大概并不知情,背对着陷进他怀里,远比正面相迎正具诱惑力。

    此刻,海浪滔滔,船舶左摆右摇,她的身形稳不住,从开始的稍有距离,到不受控制,背脊慢慢完全贴紧他的胸膛。

    除了脊背,她的臀也完全蹭住了他。

    船舶继续乘风破浪,迎风携雨,愈战愈勇,歪歪晃晃闯荡出属于它自己的勇者航线。

    而白婳,则跟随船身剧烈起伏的幅度,轻一下,重一下,存在感十足给他腹下刺激。

    宁玦眉心紧紧拧着,咬着牙,浑身血液沸腾,喉间只觉汹涌的渴意。

    与她相牵的手,掌心也慢慢浸出汗液,湿漉漉,黏腻腻。

    他叹息,闭上眼,不受控制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第30章 第30章恶劣心性

    雷雨声密集,轰轰隆隆。

    白婳紧闭眼睛,手攥褥单,此刻注意力全在舷窗外的风雨上,并未敏感察觉身后人呼吸渐沉,吐息也喷薄得灼热。

    她的背脊与他胸膛相挨贴,隐隐约约感知到他的心跳声,宁玦手臂顺势放下,虚揽住她的腰。

    白婳对此默许,没有表现出排斥与防备,每当窗外白色闪电凌空霹雳,他安抚轻拍她肩膀的力道,都叫她感到一丝慰藉与心安。

    月光被云雨遮盖,舱内光线暗沉,黑不见底。

    她在他安抚的轻

    拍下,眼皮慢慢发沉,等心绪恢复平稳,她闭上眼,开始无声无息地酝酿困意。

    黑暗中,公子似乎躺得并不舒服,两人背与胸不可避免地挨近,但腰部以下,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两人和衣而眠,束身不太舒服,但能自在许多。

    她闭上眼宽慰自己,眼下只是应急情况,背身而眠,更与风月不相关。

    可奈何,海浪涛涛,船身摇晃无章,时而船头向上,时而船尾摆起,大自然不可抗的力道让两人根本分不开。

    甲板上,风雨呼啸,船帆斜鼓,声音喧嚣直传入客舱。雷雨愈发密集,船员尽力收帆,控制船舵方向,时不时的扬声交流两句,混着风与雨。

    白婳屏息注意着外面的动静,隐约能听到船员们的对话,他们似乎在交流着航道变化与明日的餐食。

    声音踊跃,习以为常,不带任何身处暴雨中的畏惧。

    船舶又迎风浪,客舱倾斜,白婳再一次撞进宁玦怀里,实实在在。

    宁玦喉咙滚了滚,没出声。

    他不知白婳是没有察觉,还是对情事懵懂,竟一声未吭。

    宁玦喟叹出一口气,缓了缓,附在白婳耳边,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白婳没有回应他,身体依旧紧绷,外面雷声每起一次,她便缩肩颤抖一回。

    她怕雷声,大过怕他。

    思及此,宁玦不再避着她,腰部挪动,慢慢调整到舒服位置,伸臂将她抱进怀中,全程小心翼翼。

    搂紧后,他附耳安抚一声:“别怕,我在。”

    之后,两人谁也没再出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雨势渐弱,雷闪也平息,船身晃动幅度越来越小,白婳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有了放松的迹象。

    宁玦想关询她的状况,刚要出声,却察觉她呼吸平稳,竟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他掌心摩挲过她圆润的肩头,确认她是真的睡着了,松了一口气,随即屏气抽身而出,带着一身狼狈下了床。

    宁玦打开行囊包裹,从里面翻拿出一条新亵裤,之后放轻动作出舱门,寻去船内的水房。

    大概半个时辰过去,他去而复返,全身清凉降了浮躁,发丝沾水未干,他拿棉巾随意擦了两下,扔到一旁,而后上床重新卧躺。

    白婳在他身边,睡颜依旧安稳。

    宁玦侧过身,单手撑头,安静看着她,借着舷窗透过的微薄月光,他看清她羽睫长长,蜷着好看的弧度,琼鼻挺翘,樱唇微启,肌理清泠泠的细腻,细细的小绒毛能与月尘同色。

    他眼光温柔又带炙热,帮她掩好被角,翻身平躺回去,不再扰她,包括眼神。

    没有困意,很难安眠。

    幽静的深夜引人遐思,宁玦自我反省。

    他排斥脱离掌控的一切,又自认为有能力自约自束,可方才不过无意间的隔衣接触,加之随船摆动两下,便叫他方寸大乱,浑身不受控地发麻。

    这种感觉,怪异,陌生,令他十分不安。

    他几乎睁眼到天亮,待黎明第一缕曙光洒进船舱,才深感倦意,阖闭上眼。

    ……

    翌日,晨曦初破,白婳先一步转醒。

    她睁开眼,缓了缓神,忽的敏感察觉腰间好似被硌,像匕首的触感,尝试挪身,想避开,可宁玦的手臂重重压着她,叫她动作艰难,始终无法离不开他的怀抱范围。

    担忧将公子扰醒,白婳迟疑不敢再动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动作后,方才那股相抵的力道,此刻更加感受分明,她眼皮阖了阖,无奈舒了口气,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可总难忽略。

    公子和衣而眠,青影剑不离身侧,她猜想应是鞘首的一端滑进了被衾,无意扰了她。

    白婳闭眼酝酿,可如何都睡不着,无奈之下,她试着提起腰部主动抵上那鞘首的力道,想靠自身的力气将其一端压偏方向。

    她小心翼翼,动作尽量收着,挺着腰背慢慢往后压。

    可几番努力后,那鞘首依旧纹丝不动,像是与她作对似的,如何都推不出去。

    是不是剑鞘的另一端也被公子的身躯压住了?

    白婳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解释才合理。

    可是如此,她便不好再贸然动作,不然将公子惊醒,得不偿失。

    船舶随波继续荡动着,大概是空腹的缘故,她胃口忍不住地有些翻涌,乏力感蔓延全身。

    她不想起身,于是重新放松躺好,慢慢平复。

    再睡会吧,天刚蒙蒙亮,起来也无事做。

    白婳重新阖闭上眼,为了腰窝能舒服些,头脑灵机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腰背不舒服,那不如夹于腿间,那里似乎有罅隙可容。

    她挪了挪身,慢慢调整好。有些不同寻常,但与腰背生痛相比,她愿意保持现状。

    船行不稳,左右摇晃。

    白婳胃口不适,脑袋也晕沉沉,没有多想,也没有精力再去顾及其他,调整完毕后只想踏实躺好,阖眼补眠。

    这一觉,两人拥着,齐齐睡到了晌午。

    舷窗外,鸥鸟的鸣声尖锐响亮,很是扰人。

    这一回,是宁玦先醒。

    他抬手搭在额前,挡了挡透窗照进来的光亮,缓了缓神后,想要撑身而起。

    可有一瞬间,感知到腹下分明的拉扯感,宁玦察觉到什么,眉心一皱,头脑完全清醒过来。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怔愣住,随即目光睨向下,确认看了眼,眉心又拧得更深。

    睡熟以后,他都做了什么?

    是完全纵容了自己的卑劣?

    宁玦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昨夜梦中,他的确无所顾忌地对待了她,红色心衣,衣摆晃穗,他御在她身上,如痴如醉。

    可梦与现实他总能分得清,哪怕梦里再肆无忌惮,现实中也会有所顾及,不敢强迫。

    他只怕,半睡半醒间将眼前现实当成虚幻梦魇,无意识地做了自己原则之外的事。

    宁玦肃着脸抽身,浑身血液浮躁,太阳穴下的青筋跟着突突跳了两下。

    起身站定后,他目光往下一扫,倍感颓然,一大清早,竟跃跃欲试成这样……

    他拽了件衣衫作挡,匆匆出了船舱,又大步到浴房。

    海上航行的第一夜,都还没做什么,就一连脏了两套衣服,之后漫漫几日,又该如何捱过?

    ……

    白婳睡足这一觉,精神养好,再醒时已经到晌午。

    客舱内只她一人,不见公子的身影,她撑起身坐起来,看着眼前拼在一起的两张小床,脸颊不由晕晕赧热,又回想起昨晚暴雨时分,她因惧怕雷声而惊慌失措投入他怀抱的画面,羞意更甚,连带耳尖都红。

    透过舷窗去看,海面早已风平浪静,阳光倾洒,和煦温和,碧蓝的天空不见一朵云彩,仿佛昨日雷声轰鸣,闪电霹雳的骇然之景,都只是梦中发生过的景象。

    起身出门,去浴房简单洗过漱,白婳返回客舱换了套新衣服,准备去甲板上吹吹风。

    翻开包裹时无意中发现,公子的行囊好似也被动过。

    她随手掀开一角,发现里面的衣袍少了领口绣着云纹与黼黻纹的两件,当下略有所思,不解公子因何缘由拿走了它们。

    收整好,她关闭舱门,行至甲板。

    或许公子也在那边,两人昨日经历过搂抱的亲密,待会再见,恐怕多多少少会有些相对的不自在。

    未到甲板,鼻尖便清晰嗅到一股煎烤鱼肉的香味,很是浓郁,不可忽视。

    白婳觉疑,船上提供的餐食寡寡淡淡,哪怕偶尔见到肉星儿,也不过是些不新鲜的腥咸鱼干,哪会有现烤的鲜鱼肉可食。

    她边想着,边继续迈步,拾阶向上。

    走到甲板,抬眼见到前方不少人围簇在一起,中间架炭生火,灰烟缭绕,烟轨向着与船舶行进相反的方向愈淡缥缈。

    站在其中把控碳炉火势的男子此刻正背对着他,对方身形昳丽,挺拔如松,身着的是白婳最熟悉的月白衣袍。

    他动作优雅,将火势控制得温和,炉上竖铺着四五条新鲜鱼身,不知种类,个个从头到尾插着粗竹签,他饶有耐心地一遍遍刷油,每刷一遍,空气中炙烤的香味便更浓郁一分。

    白婳想了想,迈步走近。

    不管昨日发生了什么,今日总没有

    刻意避讳,不与公子说话的道理。

    围观的人多,外层难以挤入,白婳几番尝试,挪肩蹭身,终于在层层包裹中破开一个可通行的路径。

    他依旧背对着她。

    白婳看着眼前的熟悉背影,没有迟疑,主动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尽量克制的如常:“公子,你哪里寻来的碳炉?”

    对方闻言一顿,迟疑回身。

    白婳原地怔住,只因眼前映目的完全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

    他身形与公子很像,加之又同样身着月白锦袍,白婳刚睡醒模模糊糊,竟闹出了认错人的窘事。

    她连连道歉,解释自己寻错人。

    对方彬彬有礼,谈吐有礼,似乎还很乐于助人:“姑娘莫慌,若真遇困难,我可差遣手下帮忙一同寻找。”

    白婳婉拒:“不必了,多谢公子,我自己……”

    话没说完,手臂被人从后箍住。

    熟悉的力道令她安心,回头确认,果然是他。

    宁玦瞥了那年轻男子一眼,眼神冷淡,收回眸光后,面对白婳训声言道:“乱跑什么?船上人头攒攒,你能辨得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白婳低头,抿唇未语。

    一方面她知道自己方才行事冲动,没顾量周到,可另一面,因公子鲜少对她如此态度,她一时无法适应,心底微浮酸涩。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闻言蹙眉,不满启齿:“公子何必疾言厉色?面对美人,本该平声静气,倍加呵护才是,怎能如此不怜香惜玉,咄咄相迫?”

    宁玦警告睨他一眼,威凛外慑:“与你何干?”

    对方讪讪止了口。

    宁玦转身,毫不迟疑地将白婳从人群围绕的中心拉出来,一路牵她下楼,直到客舱门口。

    推门而入,舱门哐当一关。

    宁玦松开她,却又步步紧逼,将人逼至墙角。

    他站定在她面前,两人相近咫尺,高大的身量笼罩下不可忽视的影子,压在她头顶上。

    “你对旁人也这样不设防吗?”宁玦声音沉哑,眸底翻涌着情绪。

    白婳懵怔住,完全不知公子的不悦情绪因何而起。

    难道只是因为她一时疏忽,认错了人?

    她不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错处,值得公子瞠目发怒。

    若他本身脾气不好,擅怒也就罢了,可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他待她从来都是和煦温柔,连重话都罕少说一次。

    所以,她猜想,今日以前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令公子如此敏感,只因她与旁的男子随口搭一句话,便与她生这样的龃龉。

    她收回思绪,看向宁玦,尝试解释:“没有,我不信外人,唯一信赖的只有公子一个。”

    宁玦脸色不变,依旧冷肃,但眼底冰寒似慢慢消融了一层,终于有松动融化的迹象。

    他唇瓣抿了抿,艰难出声:“也不可完全信我。”

    白婳不解:“什么?”

    宁玦口吻恢复严肃,认真提醒她道:“天下所有男子都有恶劣心性,不管是谁,你都需提防,包括我,记没记住?”

    白婳听得一头雾水。

    她略微思吟,顺着对方的话问:“那公子有什么恶劣心性吗?我怎不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下,彼此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若他真的刻意隐瞒了什么,总不能这么久了依旧丝毫不外露吧。

    白婳不觉得像公子这般孤松矜傲,霁月清风之人,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恶劣心性。

    她不知,不信,除非公子亲口与她说明告知。

    宁玦深晦看着她,缓慢偏过目,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亲口承认恶劣容易。

    可亲口承认对她的亵渎、觊觎、妄想、侵占欲……太难了。

    不止这些,还有,他该不该承认曾在梦中与她不死不休地欢好,承认曾趁她失去意识,药效发作,手指搅动令她身愉?

    这些都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同样是他不可告人的,恶劣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