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上, 细雨还是飘个不停, 苏桃的意思是让周牧野就别上工了, 周牧野却说着点细雨不影响开工, 大早就走了。
苏果追了出去, 问他:"你不把西屋的屋顶修缮一下吗?"
苏桃心里:哟,姐姐还不想走啊?被猪撵, 被鹅追,又遭了淋雨,她却还想住这儿, 她姐几时这么能吃苦了?
周牧野冷冷道:"校长家的房子, 工期紧, 没工夫修屋顶。"
苏果咬牙:"所以你就让你丈母娘和大姨子住漏雨的屋子吗?"
于虹拉她:"没事的,弄个盆子接着也行的,又不影响睡觉。"
"怎么不影响睡觉啊, 我一夜都没合眼。"
苏桃坐在东屋床上, 撇嘴, 小声嘀咕:"那你还不回家, 你这不是找罪受吗?怪谁啊?"
周牧野也道:"劳烦妈将就一下, 等我得了空,我立刻就修屋顶。"
于虹摆手:"我没事的, 牧野,你去忙你的。"
因为下了雨, 门口的泥地变得泥泞异常,苏果在外面不过走了几步, 她那米白色的小皮鞋上就到处沾满了泥,看着周牧野远去的背影,她气得叫了两声。
"我真受不了了,妈,我要回县城了。"
苏桃松了口气,大小姐终于吃不了这个苦了。
"这还下着雨呢,等天放晴了再走不行吗?"于虹还在挽留苏果,苏桃吓得心都抖起来了,老娘哎,不要给你的小女儿添乱了成不成啊?
好在她姐态度很坚决,苏果在这儿受够了气,这两天,周牧野没给她好脸色看,苏桃阴阳怪气地揶揄她,昨天还那么狼狈,又是猪,又是鹅的,再来,耳边叮叮咚咚一整夜,她现在累到虚脱。
她讨厌农村,农村一点不好,农村人又奸又刁。
她要立刻回城里。
"下雨呢,这里又没汽车去公社,今天公社里也没船上去,你怎么去坐车啊?"
"我走也要走上去。"
没一会儿,苏果就收拾好了她的行李,然后拎着包,撑着伞,说走就走,于虹拉不住她,就来东屋喊苏桃:"你姐非要走,桃子,你劝劝她。"
苏桃穿好衣服,下了床,拉了拉她妈的手:"姐过不了农村的生活,你让她留这儿,也是让她吃苦,不如让她回家。"
苏果就这么冲了进来:"苏桃,你是不是盼着我走呢?"
苏桃耸肩摊手:"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苏果气红了眼,苏桃这丫头,现在可真会装腔作势,好人全叫她做了,倒显得她这个姐姐胡搅蛮缠又蛮不讲理。
"我知道你盼着我走,昨天的猪就是你放出来的,还有那大白鹅,也是你故意引我过去的。"
苏桃冷笑:"你怎么不说我昨天还上房揭了瓦片故意让你那屋漏雨呢?姐,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苏果要气晕了,真的要气晕了,她发现,现在是横竖都讲不过苏桃了,苏桃太能忍了,太能装了。
她握紧了伞柄,抬脚就走:"我现在就走,你不待见我,我知道的,我走了,好让你眼不见为净,我给你带的那些东西,就当是填了狗了。"
于虹无奈地只能看着大女儿就这么跑了,直叹气:"这丫头,她说话重,你别往心里去。"
苏桃笑笑:"妈,我没上心,你也别多想了,咱这农村条件艰苦,姐姐她确实不适合留在这儿,回家也好。"
到了中午,云层就散开了,天也放了晴,燕子在房檐下筑巢,院子里的地依旧湿哒哒的。
周牧野回来得早,五点多回的,苏桃跑上去,笑眯眯道:"我姐走了。"
周牧野眼睛也亮了一下:"是吗?那我明天早上起早,趁天晴,把屋顶修一下。"
于虹在灶房里也听到了,心里也猜出桃子不喜欢她姐留在这儿,想想也能理解桃子,这两姐妹,从小到大都没有和睦相处过,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姐妹相亲了。
现如今,窑厂是魏义军守着,反正他自己的家,他是一点儿都不想回去,他媳妇儿在县里的医院躺了两天,就哭着闹着要回家了,又跑来苏桃的窑厂,跪下来哭着求魏义军原谅她一回。
好多围观的村民都让魏义军这次就算了,她都知道错了,难不成你真的要逼死她才甘心云云。
苏桃拉着周牧野去窑厂检查检查情况,看到魏义军蹲在窑厂旁边的麦田田埂上抽烟。
暮色里,他的背影显得很苍凉,苏桃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现如今选择离婚,还要被村民们指指点点,说他太没人性,这大概也是赵老师不敢和仇金喜离婚的原因吧,不管对方做了什么,但你提出离婚,那所有的错,就落到你头上了。
可悲可叹。
苏桃走过去喊他,魏义军回头一看,是他那东家,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苏桃寸着脚步走过去,蹲到了魏义军身边,周牧野则站在他们后面不远处。
"你和你媳妇儿,还离不离?"
魏义军的眼神有些冷,口气也很硬:"咋?你也来劝我算了是吗?"
苏桃听出来了,即便所有人反对,他内心还是想和那媳妇儿离婚的,是男人,就不能忍这种奇耻大辱。
上辈子也不知道谁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约根本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一边,他是要在这里生活的,他没有勇气 成为所有人心中的异类。
就那么凑合着过呗,这里的村民,自己凑合着过,便要将自己的思想强加到别人投上,出现异类,便只有被指指点点的份。
"我没劝你和她继续过日子啊。"
魏义军眼里闪了点光芒来,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张又忐忑地看着苏桃。
苏桃认真道:"我支持你和她离婚的,我觉得你一点儿没做错,她不止做错了,如今还让你这么为难,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是因为你这个人,只是不想一个人过苦日子,你和她凑合过日子的话,下半辈子都别指望开心生活了。"
魏义军眼里的光芒更亮了,仿佛在泥泞的生活里,终于有人愿意伸出手来拉他一把了,终于不再是站得高高的,对他指手画脚,让他网开一面的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村里,真的还有思想开明的人存在?
眼前的小姑娘,神情认真又郑重,不像是和他开玩笑的样子,他扶着腿站起来,心中多了底气和决心。
"谢谢你……能这么说。"
烦躁的心情,似乎一扫而空,哪怕只有一个人支持他,他也更有勇气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回去的路上,地还是泥泞的,周牧野便不由分说地把苏桃背了起来。
苏桃勾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这样做,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周牧野斟酌了一下道:"有很多人,其实都觉得魏义军媳妇儿做得不对,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他们只是不希望身边出现勇敢的异类,他们尚且在这烂摊场中艰难地熬着,他们希望所有人和他们一样熬着,脸上写着我是为你好,其实他们安的是什么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苏桃只觉得他深明大义,念过书的人,思想境界到底是不一样的。
隔天,周牧野手脚利落地把屋顶修好,然后去上工了。
时至晌午,吴桂凤跑了过来,压着声音道:"你听说没,彭支书架不住魏义军太轴,到底是同意他和他媳妇儿离婚的事了,以后就真的分开过了。"
又听得前面小路上传来哄闹声,有尖叫声传来:"魏义军家媳妇儿跳河了,快救命啊……"
苏桃摇头叹气,这女人,也真的是能折腾。
苏桃和她妈还有吴桂凤三人一起跑到了前面小河边,就看到魏义军媳妇儿张金花被人从河里捞了上来,她就这么泼皮地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哀嚎着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竟然,还有人同情她,安慰她。
苏桃有些傻眼,日子没法过,不都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吗?你不爬大伯哥的床,你自己的好日子能没法过吗?
魏义军也在场,站得远远的,也不上前,苏桃在他身上看出了孤注一掷的悲壮感,他后面还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所有的大伯大娘对他们的指指点点。
苏桃想上前,于虹一把拉住了她:"桃子,你不要逞能,那是人家的家事,你得让那个男人他自己解决。"
苏桃便停了脚步。
魏义军拉着小男孩的手,走到张金花跟前:"你再怎么闹,这个婚,也是离了,家里的三间大屋归你了,儿子归我,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要是再这么闹,大屋你也别想住了。"
围观群众纷纷说魏义军太狠了。
苏桃简直想替魏义军打人,有你们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吗?被媳妇儿偷人弄得丢尽颜面的人,还把大屋给媳妇儿,这还叫狠?
正好苏桃身后就站着一个说酸话的,苏桃回头,压着声音道:"你要是觉得张金花可怜,你就把她捧回家供着呗。"
对方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张金花一听魏义军这么说,也不敢撒泼了,她算是看出这男人是铁了心和她离婚了,她都自杀两回了,其实农药被她兑了水,跳河也早就和自家兄弟说好了救她,她哪里可能真的想找死,她就是不想和男人离婚。
男人退伍军人,劳力一个顶两个,以后跟着他,日子肯定不愁,她也用不着上工。
现如今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看着男人发狠的眼神,生怕自己再闹下去,真的连大屋都没得住了。
张金花的兄弟把他姐扶了起来,看起来还挺横,一点没有做错事的自觉,凶狠地看了魏义军一眼,那意思是,以后还得找这姐夫算账呗?
苏桃算是服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魏义军领着他们的儿子走到苏桃跟前,低声下气道:"以后,我带我儿子住窑厂,能行吗?"
"行行行,当然行的,你放心住着,到时候我想办法在那里安个灶房,好让你做饭。"
"多谢您了。"
小男娃怯生生看了苏桃一眼,苏桃摸了摸他的脑袋。
人群里,何丽长了个心眼儿,离婚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们对着来龙去脉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她觉得这事能利用一下,至少得给苏桃添点儿堵。
苏桃和赵美兰带着魏义军去了窑厂,这窑厂二楼有个小房间,土角房,里面就一张床,本来是打算晚上守窑的人讲究住的,但现在,魏义军显然是要以这里为家了,那就显得太不讲究了,东西也没地儿放,还带着一个孩子,这肯定是不行的。
苏桃和赵美兰商议,看看是不是得置办两个柜子,旁边还有一间房杂物的也给腾出来,给魏义军弄个烧饭的地方。
魏义军看两人为他忙前忙后的,有些过意不去:"这里就挺好的了,能遮风挡雨的,我挺满意的,你们不用忙了。"
苏桃和赵美兰压根不理他。
"箱子我家多一个,给他用。"
"桌子我家也可以挪出一个来。"
"厨房的话,我让我家牧野来支个灶台就行,一天就能弄好了。"
"行的,明天再弄吧。"
魏义军摸了摸后脑勺,心中除了感激,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周牧野晚上回来,就听那饭桌上,苏桃绘声绘色给他讲今天发生的事,周牧野笑,虽然他在一队干活,但这种事,就跟会长脚似的,他早就听说了,但苏桃说得高兴,他听着就是了。
苏桃说着说着,叹了口气:"魏大哥还是太仁慈了,竟然把大屋给她住了,要我说,这种女人就该被扫地出门,让她一无所有。"
周牧野收了她面前的空碗:"男人总是不愿意和女人一般见识,他也算是对他媳妇儿仁至义尽了,只希望以后能把日子过好。"
"肯定会的,魏大哥踏实肯干,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他媳妇儿还不就是看中这个才不愿意和他离婚的吗?"
周牧野打了盆水,蹲在灶房前洗碗,苏桃就蹲在他身边和他拉话,远远地,昏暗的暮色里,她似乎看到大堤南边走过来一个人,看身形,似乎是何丽啊,看那方向,似乎从三队过来的。
到了四队,何丽没走河北,而是顺着河南往西走去。
苏桃心中哼了哼,不敢经过她家门口吧,只是,她去三队干什么呢?
魏义军家倒是就在三队,苏桃撇撇嘴,难不成坏人和坏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臭味相投说的就是他们吧。
何丽慌里慌张地回到知青宿舍,只希望没人看到她从三队回来,她是去张金花那里添油加醋说了些话,把苏桃给摘了进来,苏桃又是给魏义军提供活儿干,又是给他提供住的地儿,可不就是变相在煽动人家离婚嘛,她可没说瞎话。
张金花找来,是第二天,她带着自家兄弟来的,她有两个弟弟,二十几岁,身强体壮,长得还很凶神恶煞,带过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苏桃的。
那周家媳妇儿实在多管闲事,肯定是她撺掇着魏义军离婚的,这小媳妇儿不安分,撺掇人家男人离婚,能安什么好心思吗?
张金花带着两个兄弟,气势汹汹地跑到苏桃家院子里,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
丁红平丁红安站在苏桃后面,跟左右护法似的,赵美兰和吴桂凤以及丁红霞站在灶房门口,低声拉家常。
其实他们不知道苏桃大早上把他们喊过来干什么,苏桃也不说,就只是抓了瓜子给他们,让他们等会儿再走。
张金花和她那两兄弟,本来还狰狞着一张脸,看到这么多人,顿时凶不起来了。
苏桃差点笑出声来,看到张金花变脸,可真有意思。
张金花的质问声也变得好声好气了起来:"苏桃,我有事儿问你。"
丁红平抬着下巴:"你有什么事儿要问?"
丁红平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不笑的时候很吓人,笑的时候是另一种吓人的感觉。
张金花被他吓得够呛,赔着笑脸道:"我和苏桃有话说,又不是和你说,你问了干什么?"
丁红霞吴桂凤赵美兰一起走了过来,丁红霞最看不惯的就是狐媚子,至于苏桃,她两已经和解了,看起来牧野哥也特别喜欢这小媳妇儿,小媳妇儿领着牧野哥过上了越来越好的生活,牧野哥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且,她三哥在窑厂干活,听说苏桃特别厚待他,她哥长得凶,以前托媒婆帮他说对象,都没能说下来,等有钱了,她三哥的婚事应该也就不愁了。
所以,那苏桃的事,就是他们老丁家的事。
"你还有脸来呢?你看你把你男人害得多惨,咋的,你男人好不容易在苏桃的窑厂找了点活干,你还想给搅和黄了是不是?"
张金花搓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金花多有眼力见的一个人,知道形势不对,这小媳妇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找她似的,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忍得住,她兄弟可忍不住,一张口,就给她坏事。
"是不是你撺掇我们姐夫和我姐离婚的?"
苏桃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人真的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啊,仿佛他们才是受害者,不知道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居然还有脸来上门质问她?
苏桃脸上有笑意,那兄弟就更忍不住了:"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苏桃:"那行,我就跟你说道说道,你们好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