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野揭开锅盖, 把热水舀进木盆里, 正要端着往大屋走, 就看到苏果站在灶房门口。
苏果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妹夫, 声音柔柔的:"你这是……"
"打水给桃子洗脚。"
他说得自然, 听在苏果耳朵里,就仿佛这个男人平日里做惯了这等事, 胡先进对苏果也好,但也没好到给她打洗脚水帮她洗脚的程度。
苏果脸上的笑容仿佛结了霜,她故作温柔识大体道:"桃子这丫头, 怎么能让男人干这种窝囊事呢?这妮子不懂事, 回头我说说她, 为人妻子了,不能还当在家里,她哑, 就是被我爸妈宠坏了, 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周牧野知道桃子的姐姐对桃子没什么善意, 他笑了笑:"是我主动要给桃子做这些事的, 没道理桃子在家里过的是好日子, 来我这里却要受苦,我是她男人, 男人是天,就该多担待点。"
说完, 端着洗脚水,出了灶房。
苏果这满脸错愕, 这男人,她想为他出头,他还不稀罕,真是活该给人当牛做马。
东屋的门关着,苏果洗完了进去,能听到屋里传来笑声,那声音娇滴滴的,透着娇媚,也不知道周牧野说什么,把她逗得那么开心。
苏果一记白眼,轻哼了一声,男人给你洗个脚,就乐上了天,你可真是容易满足。
这话,透着浓浓的酸气。
东屋里,苏桃想摸摸男人的头,男人偏了一下:"头上脏,你别碰了。"
苏桃偏要碰:"一会儿给你换一下药,仔细伤口感染了。"
"哪就那么讲究了?"男人不当一回事。
苏桃抬起脚来轻轻点他的膝盖:"我说要讲究,那就得讲究,以后不管在哪里,不管受了什么伤,一定得给我讲究点,知道吗?"
周牧野抓起她的脚踝:"好,知道了,一会儿你帮你提着油灯,我去把鸡棚围好。"
"得晚上弄吗?"
"白天得上工啊,没有时间,只能晚上弄。"
"明天白天我和我妈弄吧。"
"你不会,我来。"
竹子底端被他削尖了,这样才好插进地里,他怕伤了她的手。
周牧野抱着一大捆竹子,拖到院子东南角,苏桃拎着煤油灯,站在空地上,用脚尖点了点旁边的空地:"我想在这儿种一颗桃树,我可喜欢吃桃子。"
"行啊。"
脚尖又挪了挪:"这边种一颗柿子树吧,秋天的时候,黄橙橙的柿子跟小灯笼似的挂在树枝上,蓝盈盈的天,大雁南飞,你说,多好,是不是?"
周牧野拿起竹竿往地里插,又拿了榔头对着顶端重重地敲了两下,他粗声应道:"嗯,好。"
苏果站在西屋里,窗户前,她站着,那不远处,有说有笑的两人,黯淡的光笼着他们,夜色浓重,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无比灿烂,他们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无关物质,无关一切外在,这种开心,要么很打动人,要么让人很眼红。
她属于后者,她愈发眼红起自己的妹妹来了。
鸡窝盖好,上面没遮挡,这样小鸡儿们夜里住鸡舍,白天也算有个自己的小院子溜达溜达,周牧野这方面的手艺真的是没话说,苏桃说是盖得这么好,她都想住了。
周牧野简直哭笑不得:"你冷静一点。"
苏桃领着周牧野去了灶房,小鸡们这会儿还住在竹篓里,里面衬着干草,这会儿都睡着了,依然是鹅黄的,幼小又无辜。
苏桃点了点小鸡的脑袋:"快快长大,那样就有大房子住了。"
隔天,是个阴天,吹着些许风,四月中旬,还是有那么点乍暖还寒的意思。
苏桃问苏果什么时候走,苏果有些不高兴,说苏桃赶她走。
苏桃就差说,对啊,就是要赶你走,但她忍住了,她当然不希望有这么个忌惮她男人的姐姐长住这儿,她得想个法子,让苏果自己走。
赵美兰去学校前,来了苏桃家一趟,她跑得有些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子,拉着苏桃的手往东屋走:"昨儿个那两家要砖头的,都给了我定金,晚上给的,所以我就没来找你,现在给你,一家五百,你收好了,煤炭和页岩不够的话,我再和曹师傅去一趟县城。"
苏桃看着手里的大钱,抽出三张递给赵美兰:"赵老师你有时间吗?没时间的话,我让丁红平去。"
"我今儿打算去学校和郭校长说一声,学校的事,我就辞了,以后不当老师了。"
苏桃暗喜:"真的啊?"
这算不算赵老师终于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了?万事开头难,只要赵老师有这个决心,其他的事,都不是难事。
"真的真的,明天我和曹师傅上县城,窑厂留红平和魏义军,也能撑起来。"
苏桃多了句嘴:"魏大哥和他媳妇儿那个事,怎么样了啊?"
赵美兰嗨了一声:"作孽,他媳妇儿昨儿个喝农药,先被送到公社卫生所,后来又送到县城,这才算保住了一条命。"
"啊?她……她怎么那么赖皮啊?自己偷人,偷的还是自己的大伯哥,她还好意思闹自杀?她这么想保住这个婚姻,当时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赵美兰无奈地摇摇头:"谁说不是呢?"
"那魏大哥有因为她闹自杀,就妥协吗?"
"不知道,魏义军昨儿没去卫生所,一直在窑厂呢,抽闷烟,也不吭声,我不和你说了,先去学校了。"
"诶,好。"
苏桃大概计算了一下,一个大屋三间,用三万到四万砖,拿到手的钱,能有一千五百块左右,除去煤炭页岩煤矸石等原料,她到手能有五百块钱左右。
此外,就要分给为她干活的这些人了。
赵老师,肯定要拿大头。
她打算按提成来,多劳多得,卖得越多,赵老师拿得越多。
所以,盖一个大屋,她打算给曹师傅丁红平魏义军每人四十块,给赵老师八十块。
在这个一家两夫妻都是精劳力的情况下,一年才能赚一百多的农村里,这无疑给了窑厂的几个工人巨大的动力,让他们更加卖力地给苏桃干活,大家齐心协力,要把这窑厂经营得更加红火。
赵美兰得知盖一座房子苏桃要给她八十块,吓了一跳,她在花溪中学教书,一年满打满算,顶多一百二十块,这才大队里,就已经算是富足的了。
现在,盖一个大屋,烧三四万转头,也就两个多月的工夫,苏桃就要给她八十,那这一年下来,要是一直有活儿,她岂不是要拿到四五百块钱?
这笔巨款,让她太有压力了,万一做不好,万一后面没有生意了,那她可怎么面对苏桃啊?
她想了一夜,打算寻个时间找苏桃说说。
这天天气晴朗,气温又攀升了些,苏桃和她妈打算把家里的床单被罩洗一洗。
那大澡盆里,于虹拎了几桶水倒进去,苏桃和她妈一起又揉又搓的,苏果不帮忙,就坐在门口晒太阳,她是来做亲戚的,不是来支农的,她绝对不会帮一下忙的。
苏桃帮她妈洗完一个床单,两人合力拧干,放到一旁的小木盆里。
苏桃看了一眼她姐,她姐带了瓜子果干过来,这会儿正悠闲地嗑着瓜子,敢情是来农村踏春来了啊。
苏桃低声对她妈说了两句,然后擦了擦手,跑到西边去了。
苏果够着脖子往西边看:"妈,桃子干什么去啊?"
话音刚落,就听得西边传来尖叫声:"啊,猪跑出来了,跑出来了……"
那大白猪,肥肥壮壮的,足有一百多斤,撒脚丫子就往苏桃家门口蹿了过来,仿佛带着明确的目标,直奔苏果而去。
苏果慌了,瓜子洒了一地,赶紧从板凳上跳了起来,院子四四方方,她感觉逃到哪里都危险。
但还是要逃啊,猪都跑他跟前来了,她仿佛能看到猪头上还带着角,太害怕了,都出现幻觉了。
苏桃就靠在灶房北面的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姐满院子疯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木盆被她踹翻了,刚洗好的被单又脏了。
苏果向苏桃发出求救的眼神,苏桃摊手,不好意思,我也挺怕,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
苏果跑圈,跑了好几圈,苏桃这才懒懒地跑到西边喊林大妈:"大妈,好了,差不多了,把你家的猪领回家吧。"
吴桂凤手里拿了根竹竿,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
别说,那猪好像还挺通人性,一看吴桂凤,顿时不疯了,也不凶了,吴桂凤拿个竹竿‘哦喽喽喽’地把猪赶回了猪圈。
苏果再也顾不得城里人的形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
于虹一边搓被罩一边笑:"你个傻丫头,不能跑,越跑它越追你,不知道啊?"
苏果气急败坏:"我哪知道,我又没被猪追过,这农村的猪,又蠢又坏,非撵着我追。"
苏桃忍着笑意,走进灶房,拿了个菜篮子走到苏果跟前:"跟我去地里挑菜吧,今天晚上吃莴笋,还有香椿头。"
苏果咬了咬牙:"我不去。"
"林大妈家的猪圈有个洞,你小心那猪又溜出来。"
苏果只能拍拍屁股和苏桃一起往后边自留地走去。
苏桃手里拿了根竹竿儿,另一只手臂上挎了个竹篮,头上还扎了块方巾,苏果想,背后怎么看怎么土,可偏偏苏桃一转身,那画风愣是就变了,怎么穿都好看,真是气死个人。
苏桃故意带着苏果从大堤上走的,她知道二队陈大爷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赶着几只大白鹅从大堤上走过。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几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白鹅昂首挺胸胸像常胜将军似的走了过来。
"姐,你看,那大白鹅,可比林大妈家的猪要凶呢。"
苏果声音发颤:"怎……怎么可能?"
"你没被大白鹅的嘴擦过吧?那嘴,跟带刀带电似的,擦人可疼了呢。"
苏果又慌了:"你自己去地里吧,我不去了。"
说完,转身就跑,那大白鹅立马就扑棱着翅膀追了上来,苏桃抬了抬手里的竹竿,大白鹅也是欺软怕硬的,看她手里有武器,便追着前面空手跑步的苏果而去。
苏果又是吓得哇哇大叫,还栽了个跟头,差点滚进一旁的小河里。
苏桃抿唇笑了笑,陈大爷赶忙追了上去,吆喝着:"干啥呢?都干啥呢?"又扶起吓得魂不附体的苏果,"没事儿的,你不要怕,也不要跑,越跑它们越是要撵着你咧。"
苏果想,她怎么不长记性呢,一抬头,看到苏桃在笑,那火气一下子顶了上来。
她拍拍身上的泥土,跑到苏桃跟前:"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桃无辜地看她:"是大鹅追你还是我追你啊?你不怪大鹅怪我,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啊?"
得,无理取闹的人还成了她?
苏果被气得脸都青了,指着苏桃的鼻子:"我发现你到了这农村,真的变刁了。"
苏桃耸肩:"你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啊?谁刁了啊?"
苏果气死了:"好,我说不过你,你自己去地里挑菜吧,我不去了。"
说完,义愤填膺地跑掉了。
苏桃轻嗤一声,继而挎着菜篮子,愉快地往自留地走去。
苏果则跑去和于虹告状:"刚才那猪,肯定是苏桃放出来的,她一炮过去,那猪就出来了,还直冲我来,她怎么那么坏心眼啊?"
于虹往被头上打了点肥皂,然后用手搓着:"你这丫头,就是心眼儿多,那猪还能听人话不成,你妹妹心思简单,不可能这么做的。"
苏果急的啊,所有人都被苏桃的表面给欺骗了,苏桃根本就不简单,她心思深沉着呢,特别会扮猪吃老虎。
可好说歹说,她妈就是不信她的话:"你帮我拧一下被单。"
苏果气得站了起来:"我不是来支农的,我不帮她家干活。"
说完,就进了堂屋,自顾生闷气。
于虹无奈地摇了摇头,姐妹两从小到大感情就不和,果子争强好胜些,以前桃子都让着她,不过现在好像不太让了,她便生气了,这孩子,还是家里人太惯着她了。
天气很好,太阳很大,一天下来,被单就干了,到了晚上,天又阴了下来。
苏桃得意地问她妈她决定今天洗被单是不是特别明智,于虹笑呵呵地夸她,苏果就不着痕迹地翻白眼。
吃过晚饭,赵美兰来了,拉着苏桃进了东屋,周牧野在外面锯木头。
"桃子啊,你给的钱,太多了。"
盖个大屋,给八十块,她拿着不安心啊。
苏桃拍拍她的手,特别真诚道:"这个砖厂的生意,都是你帮我拉的,你是砖厂的大功臣,多劳多得,我给得多,你才更有动力,我这是在为我自己着想呢,赵老师你别想太多,也一定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吗?"
"你这砖厂刚起来,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要不先少给一点,以后你存到钱了再加?"
苏桃拍她的手:"没事的,赵老师,以后砖厂还要你操更多的心呢,我们一起努力,发家致富。"
赵美兰见苏桃坚持,知道拗不过这丫头,便也不拒绝她的好意了,只道:"以后可以不用叫我赵老师了,我和校长说过了,以后专心给你打理窑厂了。"
苏桃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太好了,赵老师,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咱这砖厂,一定能越来越好的,你信不信?"
赵美兰现在是越来越信服苏桃了,她自己也回过神来了,农民手里有钱,他们的砖厂自然会越来越好的。
"只是,喊你赵老师喊习惯了,以后还喊你赵老师。"
赵美兰出去的时候,外面在下雨,周牧野在木头上盖好了塑料布,进了屋。
苏桃给他擦头发,周牧野汇报他的木工活,就做个简单的床板,再打四只腿,能睡人,不会塌就行。
噼里啪啦的,外面的雨声渐重,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形成一道水帘,从窗户旁落下来,滴滴答答的,他们站在窗边,仿佛被雨水包围,窗户半开着,春季的雨水汽钻进来,苏桃和他汇报砖厂的事情,又说赵老师辞了学校的事。
周牧野喜欢听她说话,她声音又甜又软,和她的名字一样,让他想起夏日里的水蜜桃,却又不会过分甜腻,这会儿外面下雨,她声音里仿佛浸了水汽,周牧野只觉心神有些荡漾。
他的大手正要抚上她的面颊时,听到西屋传来喊声——
"诶,这怎么还漏雨呢?漏雨。"
她妈的声音传来:"好像真的是有点漏雨。"
"什么破屋啊?"
"你小声点。"
苏桃拿了个面盆进了西屋,就见苏果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苏桃看了看,漏雨的地方正好就在苏果的枕头边,她把木盆放到旁边,苏果看着她,眼神里写着‘你什么意思’。
苏桃点头:"没办法,你就这么将就着睡一晚吧。"
苏果跳了起来:"这样让我怎么睡?苏桃,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啊?"
苏桃摊手:"你是不请自来的,不是我请来的,你有大房子不住,非要跑来住我家漏雨的小破屋的啊。"
苏果这一天,真是受够了苏桃的气,于虹见她要发难,拉了她一把:"这大晚上的,你将就着睡一晚,明天回家吧。"
这雨水叮叮咚咚在苏果耳朵边响了一整晚,她气得一夜没睡着。
苏桃觉得老天都在帮她赶她姐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