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急病
白老爷将太子殿下的心意细细与怀珠说了,怀珠默默听后没什么反应。太子殿下娶她做太子妃,也没见她高兴。
白老爷怕她脾气倔拒婚,犯下大不敬之罪,方要苦口婆心地劝慰一番,怀珠却打断道:“此事爹爹不必和我商量了,您和太子殿下决定便好。”
白老爷有些意外。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第92章
可有悔意
陆令姜心湖顿时掀起一片涟漪。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她眼睛似睁非睁的样子,憔悴中带着一丝甜秀可爱,糯团子似的,令人想戳。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众位大臣们逐渐知道,现在要想找到太子殿下,得去白家。
放着偌大的一个东宫不住,太子殿下想给人上门当赘婿不成?
跪都跪了,太子殿下不追到白小观音誓不罢休。
第93章
回暖
几日来,太子殿下白日里处理朝政,一得闲暇必定往白家来。每次来都给怀珠带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五色风铃,樱桃煎,平安结,南越国进贡的牛轧糖……件件藏着小意温柔,玲珑心思。
太子殿下住进白家,一半人羡慕太子得如斯绝代佳人的,一半人羡慕白小观音得以高攀东宫的。当然最春风得意的还属白老爷,昔日龌龊,今朝托太子女婿的福,得以扬眉吐气。
春末夏初之际,天气渐渐转暖,和煦的阳光高照,蜻蜓蛱蝶翩翩飞舞。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第94章
婚约
陆令姜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倏然圈腰将她凌空抱起,一边亲吻一边转了好几个圈,惹得怀珠不禁也笑,风铃似的笑语响彻在闺房之中,黛笔也掉了。
如花美眷,似蜜糖甜。闺房之乐,闹得实在不像话,连被他们带起的风都带着一层甘甜。
良久他才将她放下,笑意不减:“珠珠,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怀珠泠泠一惊,幸亏大家都忙着品味佳肴,没有注意到这边。
如此肉麻的话从赵溟那张黑黝黝的脸上说出来,更显得异样。
从前,陆令姜虽也是风花雪月的。
但她怎么没发现他风花雪月至此?
不仅浪,还当众浪,还没边……
他甚是想她。
第95章
躲他[二合一]
翌日临近晚膳,众官员以为东宫还会送膳过来,结果太子殿下亲至,还没到下职的时候便来了,立在一旁说就看看。
国史馆里的众官员额角直冒冷汗,手上的国史都拿不稳,有这么一尊大佛在,谁敢轻举妄动。太子殿下明明年轻且斯斯文文的一张脸,威慑力却如此之大。
今日晚膳有新鲜的蟹肉,竹荪和酥酪蝉,自然又为白小观音备的。
饭香四溢,隔老远就钻进人的鼻窦中,众官员直咽馋涎,精神慌浮,剩下小半个时辰便无心当值。
怀珠一反往日的伶牙俐齿,吸着鼻子,长睫不停地颤抖,片刻已打湿了膝头的衣襟,色若死灰,竟是了无生意。
好一场胜利,他们的胜利。
他解颐笑笑,踌躇了下,从袖中抽出四五张笺纸来,洋红洒金之色,每张款式设计全然不同。
“我叫他们初步拟了几张婚笺,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样式。”
怀珠听闻婚之一字,厌倦得紧,斜眼乜向那几张鲜红,见张张都写着“陆令姜 白怀珠”六字——绵绵瓜瓞,婚缔百年,是娶正室太子妃的。
她稍有意外,想冷漠地推开,陆令姜握住她的手,强使她拿住:“不喜欢可以,但不能不看。你若都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拟了来。”
怀珠仰头看他,脑袋正好磕在他肩头,半信半疑问:“你真要娶我?”
她长长的寝裙曳地,青丝披散着,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见不到任何生人,真跟断了翅膀的飞鸟似的。
陆令姜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柔软,含笑去轻舔她唇上浓郁的胭脂色,道:“对,是。笑一个,珠珠,对我笑一个,我们马上都要成婚了。”
怀珠不以为意,将那些婚笺丢到一旁,冷冷道:“您见过软禁的新娘吗。”
他长眉略微蹙了蹙,伸手与她十指扣住,罩在心口,承诺道:“成婚之后,自然放你。”
怀珠冷哼一声,流露鄙夷。陆令姜别有兴致地玩着她的发丝,又柔声叫她选一选婚笺,直棂窗漏下的酽酽日光照在他脸颊上,衬得人如玉般尔雅温文,做的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她被他缠得不行,随意选了银红色的一笺。陆令姜将那张单独放置,忆起两人曾因银红色的戏服闹过龃龉,微微惭愧,没敢往深处多提。
桌上横七竖八的黑白棋子还未撤去,他知她这几日独自呆着无聊了,提议陪她下棋。左右今日告假,他一整个下午都陪她。怀珠却兴致寥寥,腻歪了棋局。
怀珠成为犯人,被锁了好几日。在这种情况下,没什么能开解她心怀的。
他不会轻易放弃,叫人拿来了瓶瓶罐罐,飘逸着春天的香气。随即捉来她的手,给她纤纤若水葱的指甲上涂蔻丹。
底色是温和的十样锦,配上一点点嫩绿色,宛若春天的宁静清新。十指涂完,好似摘花留满手。
“晾着,先别乱动。”
怀珠瞧那颜色搭配,颇别出心裁,倒非皇城中常见的样式。指甲油凉凉覆着,让人感觉清爽舒服。
“你从哪里弄的。”
陆令姜掐着她的脸来吻一吻,熏热的气息丝丝与她的呼吸交融,从她眉心的那枚红痣,流连到盛满甜酒的靥涡,道:“随便弄来试试,没想到衬你。”
温室殿养的白一枝囍虽然被摘得差不多了,但其他花葩异植都在。他今早和莲生大师为她配眼药时,无意间看到这几株颜色鲜亮的花儿,便撷来引她一笑。
“还是人长的好看。”
暖洋洋的夸奖声声传来,怀珠却提不起精神。陆令姜治好了自己的眼睛,又从灭门之祸中救了她全家,按情按理她都该好好伺候他,实不该摆出这副消极模样,乱说话。
可是,她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一会儿想插上翅膀逃离这里,一会儿又囿于情债想认命。
“谢谢殿下。”
陆令姜受宠若惊,握着她柔软的手道:“你喜欢?今后我日日变着花样涂给你。”
怀珠没那样的心思,默默收回了手。他见她态度冷淡,微有失落,也便不提了。又换了副口吻,将皇城中的奇闻轶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逗她开心。
未久藕官姑姑将热腾腾的汤药端上来,治眼疾的。这些日无论怀珠住在哪儿,汤药一直没断过,眼睛很快能痊可如初,将像正常人那般明亮。
陆令姜叩叩桌面,道:“快喝吧,盅里给你备了蜜饯。”
怀珠偏要拗他,漫不经心,“你伺候我喝。”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把我忘记了吧。”
陆令姜不应,知怀珠这是推脱的话术,只叫她走过来离自己近些。
他吻着她眉心的红痣,幽幽道,“你这般说明明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也罢,我也不纠结了。当初我看重你,就是觉得你眉心这颗红痣很好看,跟画上的观音菩萨似的。如今鱼篮观音图还好好留存着,你却再不肯在我身边了。”
怀珠道:“你看上我,只是因为容色。”
陆令姜诚实地应道,“嗯,我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美的人。”
怀珠不豫,“殿下现在这么说是因为还没娶亲,等您有了自己的太子妃便不会这样说了。”
陆令姜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有了。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你跪过了,就想烙印下标记,人是你的。你的人也像一颗朱砂痣,烙印在我心底,再也除不去了,你叫我如何再娶别人。”
前世他们的初夜,如鱼得水,恩爱情浓,想起来多么美好幸福。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夜,原是她赏给他的洞房花烛。
怀珠无言以对,有时候陆令姜散漫随性,好像诸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有些时候他又特别固执,令人捉摸不透。
隔了会儿,她道:“殿下,今日我是来正式谢你的,你前些日派兵保护我,又为了我得罪了满朝文武,甚至差点丢了皇位和性命。”
陆令姜嗓子有些哑,黯淡着眉眼,“谢我,你想怎么谢我?”
两人终于谈到了正题上。
按照之前的约定,她是他的人。
但她现在又想嫁别人。
怀珠道:“我……”
踯躅了半天,没吐出一句话。
怎么谢他,她倒没细想过。
原本的谢礼是她嫁给他,以身相许,而且这谢礼还是她自己提的。
她绞着手指,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面色覆了一层淡淡的灰。
陆令姜等了她很久,还是没等到答案,知自己这一问实在逾礼了。
没有答案,就是她不想跟他。
自取其辱。
他咬牙放手,“罢了,你走吧。以后像这般时常来东宫坐坐,拿我当个友人,便很好了。你跟他成婚的话,花轿别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许放鞭炮闹我。”
怀珠垂了垂眸,没想到他如此大度,竟真愿意给她自由。
怪只怪,他们的前世充满了误会,今生的感情再经营起来,也荆棘密布。
她转身真要走了。
陆令姜倏然起身,望着她的背影,眼眶红了,语声颤抖,“珠珠。”
怀珠滞了滞。
陆令姜屏住呼吸,怀中软玉温香,她的呼吸和哽咽声清晰地荡在耳边,做梦一般。隔世为人,竟还能再拥有她。
这一次,她没有拼命抵抗。
他隐隐燃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连呼吸都不敢重,多怕这泡影破碎。
然片刻,这美梦还是破碎了。
怀珠擦干了眼泪,道:“放开。”
陆令姜心头一凉,绮念顿时消失。
“还哭吗?”
怀珠推开他,轻抖浓密的睫,低哑道:“本来也不是哭,宣泄情绪罢了。湿了你的衣裳,我会赔给你。”
陆令姜听她如此见外的话,心下黯然。凉凉的语气,忍不住道,“赔?这件绣有白蟒,象征太子身份,你赔得起?”
怀珠皱了皱眉,还真没注意到他皦玉色的素袍,居然密密匝匝绣了那么多云纹和蟒龙,不细看真难以分辨。
当真是太子,豪无人性,随意换的一件常服便如此矜贵挥霍。普普通通的纹样面料,外表素雅,就得几千贯吧?
她唔了声,无语,“那你想怎么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况且刚才,明明是他让自己靠的。
他散漫摇手,神色清淡,觑着她道,“一要你把眼睛交给我摆布,二要你嫁给我,三要你爱我。”
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肉麻,忍不住扬唇笑了。
“无稽之谈。”
怀珠不耐听,整了整衣衫,踱下马车。遥看天色,一钩淡白的月亮。
她道,“太子殿下非要搭顺风,现在梧园已到了,请您回自己家吧。”
陆令姜慢悠悠下来,指尖仍残留她皮肤上的暖香,回味无穷。
“不请我进去坐坐?”
怀珠:“夜深了,孤男寡女,不便。”
陆令姜哑然,呵呵,孤男寡女,凭他们的关系竟也要避讳这个。
“有点渴,想讨杯热茶,喝罢便走。”
怀珠知他又在找借口,转身进门去。梧园大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陆令姜跟在后面,念起自己前两次来,大门都缠了好几道铁链子。这次却顺顺利利进门了,事态在好转。
梧园中唯二的两个下人见此,心照不宣。太子殿下又来了。
太子殿下是小姐的夫婿,今日这么晚了还登堂入室,莫不是要留宿?
……曦芽犹豫该不该烧热水备着。
怀珠虽放了陆令姜进来,却任其自行找热茶,并未以待客之道招待。
她长裙被石韫撕扯坏了,沾了一身的尘灰,急着回自己闺房沐浴更衣。
陆令姜随后,却被无情关在门外。
“怀……”
他抿了抿唇,无所适从。他又不是真的想喝茶,只欲拖延时间,多争取些和她在一起罢了。
见她一声不响地回闺房,理都不理自己,他隐隐也生了几分不耐。
白怀珠……
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心里烦乱得不像话,一浪又一浪的怒气抑制不住。
无论外室不外室的,她都是他的人。
那些人凭什么欺辱她?
她最无助的时刻,他没有在她身边,她心里怎么想,误会定然加重了。
陆令姜浮想联翩,心里对晏家这门婚事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桌边有一本佛经。
许久不读佛经了。
怀珠信佛,他本来是不信的。但此刻莫名其妙地想读,将浮躁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赵溟将御医备好的药膏端来。
因为怀珠伤在隐蔽处,一般的太监和丫鬟都无法为她上药,陆令姜便亲自给她上药。
陆令姜缓缓掀开怀珠的裙子,露出双膝来,有一大片淤青,还擦破了皮。
摸着她滚烫的额头,他微微有些后悔,前些天不该和她赌气。
她受伤了,倒不如伤在他身上。
女孩子的身体那么娇贵,如何能经得起磋磨,怀珠又爱美,万一留下疤她该多不高兴?
凉凉的药膏敷在病患处,沉睡中的怀珠下意识蹙了蹙眉。
陆令姜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以作安抚,见她手上的膝盖用纱布包扎好了,才重新给她撂下裙子盖上被。
又叫御医过来确认她身体安然无恙,陆令姜才放下心来。
他一直守在她床畔,不知不觉陪她睡着了。
睡醒了,又继续看她的睡颜。
握着她的手,忽然觉得岁月静好,似他和她这么一直独处也挺好。
只是她要早些恢复体力,醒过来,老是睡着可不像话。
尽管昏迷的怀珠并不知道。
外面,韩家一家子都因为此事都遭到了贬谪,韩若真的夫君受牵连,把气都撒在她身上,闹着要和韩若真和离。
韩若真十分后悔,泪流滚滚,捂着面颊难以置信:“白怀珠明明已经失宠了,为何,为何太子殿下还那样在意她?”
夫君大怒着指责道:“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太子的女人能招惹吗?晏家明显把你当枪使,把你耍得团团转!还不快快去补救。”
为了讨好太子,韩家也送了个美貌女子给太子做妾,如花似玉,没想到太子看也不看就给原封不动送回来。
以为陆令姜不在乎白怀珠,只一晌贪欢,没想到这回陆令姜是动了真格了。
差点忘记了,太子并非重色之人,并非来者不拒。太子唯一主动接近的女子,便是那白家庶女白怀珠。
此事惊动了皇帝,皇帝问责太子。然太子一向圆滑处事,在朝中又有好名声,对晏家做过的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尽管很多人欲借此弹劾太子,都被压了下去。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晏苏荷,这是太子来接太子妃回家了。晏苏荷亦心头怦然,暗暗捻了捻手指,面色浮上一层红晕,准备给太子行礼。
谁料陆令姜径直走到怀珠面前,伞为她挡住了雨雪,柔声问:“珠珠,怎么提前了半个时辰,险些没接到你。”
怀珠本来带着点顺利过关的笑,见到陆令姜的一刹那笑容褪色。
“我没让太子殿下接吧?”
他微笑道:“这还用刻意叮嘱,天下着雪,没有车马怎么好,快快上我的车吧。乖。”
说着揽上她的肩膀,举止亲近。
怀珠不悦地蹙眉。
晏苏荷愣在当场,窘迫得直咬牙。其余众人亦冷场,面色黑得厉害,没人说话。
传闻晏大人提出退婚,太子殿下答应了。如今虽正式的退婚文书还没下来,但显然太子妃之位已花落别家了。
“太子哥哥……”
晏苏荷失声叫道。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她身子更僵,又痒,想挣扎,却听他道:“别动。有伤。”
怀珠不太敢动了,进退两难,只得任由他摆布,宛若傀儡一般。
陆令姜的唇轻轻去碰她的唇,温暖和冰冷交织,如湖泊中一条冻僵的鱼儿,急切地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丝丝温暖。
怀珠心涉游遐,有些犹豫,这吻便没能躲开,脑子也在嗡嗡地响,尽是空白。
两人谁都没有太多龌龊的心思,碰一碰唇,纯属是他们长久以来打招呼的方式。他们的关系和任何旁人都不一样。
“我都快死了。”
陆令姜道,“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听着语气,似沾着生气,更多的是委屈。但比方才平和了许多,仿佛怒气都被那蜻蜓点水的一吻缓冲掉了。
“……我真死不瞑目。”
陆令姜仰着眸子,长睫微微翕动,眼波沉沉得如一泓寒潭之水。
怀珠不太能保持平衡,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轻轻攀住他脖子,尽量不压到他的伤口。
“我来看过你了,还是好几次。”
她也有点委屈,双眸泛光,“你的下属统统把我赶出去,怪得了我吗?”
陆令姜轻轻展颜,忧郁之中,露出很轻很轻的欢喜之意,“真的?”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怀珠一走,场面顿时失去了焦点。
晏苏荷心里很不平衡,此时鼓足勇气想和太子搭讪,却被太子一句滚字答复。
太子对她已不是薄情,冰冷的眼光泛着危险的锋芒,是一种近乎仇恨的情感。
过了三天三夜,怀珠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了春和景明别院的榻上,温暖的被窝,膝盖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陆令姜正在她身畔。
他目光泛着柔和的光辉,轻声问她:“醒啦?”
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陆令姜无处可去,又怕擅自闯入她的领地使她动怒,便在闺阁门前徘徊着,观若隐若现的夜雾中,清冷的月痕一钩。
曦芽出去换水,房内只剩怀珠一人。忽听一阵剧烈的哐当声,似什么东西摔碎,紧接着是人的闷哼。
陆令姜心头咯噔,立时上前,敲门道:“阿珠?”
门开了一个小缝,房内水汽蒸腾,澡豆、浴巾洒落一地。隐隐看到怀珠赤着半张身子倒在地上,额头汩汩流着血。
“若许信翎待你不好,再回来。”
他微微笑着,不知不觉满眶泪光,有点不争气,“……我今生一直等你。”
怀珠喉头哽了哽,抛去那些误会和执念,她和他,似乎纠纠缠缠走了许久,前世也像亲人一样对彼此萌生感情。
她回头道:“别动,你有伤。”
陆令姜道:“有伤又不影响什么。”
只是站起来而已,他又不是垂死。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没从脸皮薄的怀珠口中听过这种话。
抬起她的下颌,凉凉打量她那张嫩滑美丽的脸蛋:“再说一遍?长能耐了。”
怀珠毫不示弱,唇角反而一丝丝微笑:“殿下不是说过要给我做狗吗?”
颤巍巍的这句话,如撞在彼此的心弦上,充满了危险的暧然。
她想他脾气好可能会冷脸,脾气坏有可能直接赏她一巴掌。谁料他都没有,幽幽摸了下她耳畔明月珰,道了句:“好。”
陆令姜顿了顿,好像欺负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意。午牌的时候下人来报,说送进去的膳太子妃一口没吃,怕是要绝食的节奏。
她这双通红的眼睛,泛着血丝,被她揉了又揉,已不复前几日那般明亮了。白一枝囍已然吃光了,这世上再无良药。
“这一招苦肉计使得,着实出色。”
陆令姜冰冰凉凉地笑着,剜了盛少暄一眼。
“闭嘴,想死?”
这点事算什么。
摇尾乞怜,矮身做狗,卑微求欢。
他方才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只要能娶她到手。
第96章
疑窦
婚事既定,东宫零零碎碎地打扫起来,系上红绳红囍字,红灯笼。太子妃的寝宫水木阆苑是很早之前建好的,如今为迎新人入府,里里外外再次洒扫布置一遍,栽植垂丝海棠,犹似椒房暖殿。
一批贡品新到,有茶叶,绸缎,黄金,还有一套十二盏的红梅官窑瓷器。乍然望过去,光灿夺目直耀人眼。
“嫂嫂会喜欢这些吗?”
盛少暄表示怀疑,名单送至东宫,太子左一个给太子妃留着,右一个也给太子妃留着,完全没别人的份儿。
怀珠疑道:“种?”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你一定很恨那地方吧,但说实话,我很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儿。”
“放肆……”怀珠听故事似地,听陆令姜讲过往的那些荒唐事,跟听笑话似的。从前在春和景明院她夜里睡不着时,他也经常给她讲各类故事,奇闻轶事,哄着她入睡。
有时候,他还会给她唱个曲儿,那调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温柔的……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陆令姜责怪:“这样硬的桌案,你竟也能睡得着。”一面挽起衣袖到手肘处,帮她僵硬的左臂关节推宫过血。
怀珠耷拉着眼皮任由他摆弄,还自怔忡着。他隐隐青筋凸起的一截手臂离她无限近,淡淡雪松味钻入鼻窦中,蛊惑神志,让人昏沉沉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和他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殢云尤雨时骨肉几乎融入彼此,却也没此时他给她揉胳膊来的悸动大,麻痒痒的,几乎捻在她的神经上,每揉一下她便加重一分面红耳赤。
拧了拧眉,她想着自己还是不能以卵击石,跟陆令姜掰硬手腕是没有好结果的,若是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就怕穆南伤重身死,已撑不几日了。
陆令姜半晌就帮她揉好了,又俯身解了椅上的银链子,一面商量的口吻:“今日是我的生辰,可以陪陪我么。”
一面道,“伸手。”
怀珠乖乖伸出手腕,他将左手腕的链子戴回去,单膝跪在她面前。
“怎么陪?”
左不过是榻上那点事。
他似早有打算:“青州乃天下闻名的陶都,三山五湖汇集之地。今日下午得闲,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好吗?”
他不知怎地近来那么喜着白色衣裳,今日又是一身皦玉色的长袍,如雪纸诗卷,俊逸的眉眼,宛然的笑意,真是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做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陆令姜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贪婪地享受着她一时无意识的依赖,生怕动作大了惊醒这美梦。
她内心深处……也爱他的。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最折磨的人,既然决定要养白一枝囍,以后这等痛楚每日都要经历一次。
随着养花人体内毒素慢慢积淀,取血的部分也从手腕、手臂,最后以长约七寸,尖细若锈花针的金针扎取心头血,取最毒的血,以完成最后的养花过程。
恍惚之际,陆令姜眼前浮现前世怀珠上吊的情景,定然比这疼痛一百倍——但能为她赎罪,他甘之如饴。
他被毒气攻心,身体实在撑不住,解药有催眠作用,放完了毒血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陆令姜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毒气带来的副作用使他四肢百骸如被碾压过一半,寸寸快要碎掉。
皮肤之上亦起了层斑斑点点的黑痕,让人联想起死人身上的尸斑。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陆令姜抬着手臂静静看了会儿,哑然失笑,好在没生在脸颊脖颈这等裸.露处,穿上衣衫后倒也看不出来。
他想,日后不会要毁容吧?……这可不太妙。那白怀珠相当看脸的,前世多次坦言说她喜欢他,因为他的脸长得还行。
晨光熹微,清露沾衣。
蒸栗色的曙光映在门户之内,风和日丽,云消雪霁,冬日难得的晴好日子。
陆令姜身着寝衣便迫不及待地去温室殿,见昨日滴在土壤上的毒血已被吸收,花盆的表面只有一层干涸黑红的血渣。
然后,在朦胧的天光之下——
白种子冒出一个小芽。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状若癫狂,冰凉的手掌捂住手腕上的伤口,心头更舒坦得很,畅爽,自己这血流得值,真值。
老天爷待他不薄。
复明的良药又回来了。
·
惚惚数日过去,平安无事。
梧园之内冻结的小溪渐渐解冻,清晨偶尔听见一二鸟儿的啁啾声,雪中春信,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走到尽头。
冬末春初之际,长济寺将举办水陆道场,有高僧讲经授法,指点迷津。
许多达官贵人和善男信女趁此捐香油钱,香雾缭绕,排场甚为壮大。
怀珠秉承父志,自幼吃斋礼佛,如今家境虽拮据,对于这等盛会却乐于参与。
何况她之前想去翰林院做翻译佛经的女掌故,因眼盲才暂时耽搁下来,更应对佛经典籍熟识才行。
她本生得秀丽,又爱着雅洁白裙,前几日太子殿下那一跪,更将她的地位史无前例地提升。在百姓心目中,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观音菩萨一般,命定的太子妃娘娘,引来争相膜拜。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未婚,却隐隐有模范夫妻那味儿,鸳俦凤侣,宜室宜家。
皇城女子个个效仿怀珠,以面覆白绫为美;而皇城的男人,却又以宠妻为本,畏妻为荣,一时竞相传出高官跪老婆的传闻,乃是效仿了太子殿下。
怀珠身体欠安,久久幽居梧园之内,自然不知这些风言风语。
她写了一封信给黄鸢,问黄鸢是否前往长济寺讲经会。方才撂下笔,下人禀告说许公子来了。
怀珠愣了愣,开门迎客。
许信翎甚久没露面了,此番也没大事,只来探望探望怀珠。
前些天陆令姜当众跪在她门前一天一夜的事他听说了,甚为震惊,不可思议。
“太子其人,我认识很久了,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许信翎唏嘘片刻,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情敌如此努力,自己这几天却因怀珠的拒绝而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心里怪怪的。
“事情解决了吧?”
怀珠闻陆令姜三字,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前世那些悲欢离合,微微失神,随即坚定下来:“嗯,解决了。我与他说明白,以后只做普通朋友。”
但还不算两清,那日她给陆令姜送人参和银子,陆令姜没收。她尚欠一个人情,得想办法再送一次。
许信翎半信半疑,太子努力了半天,不会甘心于一个只做朋友的结局。
他欲言又止,想问怀珠现在还恨不恨陆令姜,又觉这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实在难说,住口算了。
曦芽上茶,怀珠欲给许信翎倒茶,却被滚烫的茶壶烫到,险些打翻。
“小心!”
许信翎连忙扶了把,见怀珠的瞳孔完全失焦,如起了一层雾似的,病入膏肓。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憋了半天,皇后也只能说出这一句。
白家虽只是四品,在朝中不算什么高官,白怀珠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太子要娶白怀珠为太子妃,虽不匹配些,但于世情伦理上并无大问题。
晏苏荷的身子在风中摇摇,含情凝望着陆令姜,委屈至极,快要站立不住。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但陆令姜也完全没理由害死她那双卑微的小人物养父母,而且时间线错误,是养父母先亡故,她才与陆令姜相遇的。
可能他真是随口瞎猜的。
思索这些往事,令人痛不欲生。
怀珠闷闷说了句“头疼”,向旁边栽去,险些磕在马车壁上。陆令姜的手及时当肉垫挡着,微笑嗔怪道:“刚才叫你睡你不睡,怎么说睡就睡呢。小傻瓜。”
昏昏沉沉中,怀珠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97章
舞剑
庆功宴之后,重臣商议对叛军的进一步清剿计划。穆南是个传奇人物,早年间可能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女儿,一直踪迹全无。尽快找到这女子,或许能抓住穆南的软肋。众臣各司其职,自是不提。
翰林国史馆的编修魏大人前来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将已翻译完毕的上半卷西域佛经交予太子殿下审阅。
陆令姜垂首翻了两下,问难不难。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她眉心胀痛得厉害。
渐渐地,也放弃了挣扎。
白老爷此时领着怀安过来,怀安午睡魇着了,哭着喊着要找姐姐。猛然见此,迅速捂住怀安的眼,掉头回去。
天——
第98章
情殇[二合一]
翌日,陆令姜与白老爷略略交代了情形,怀珠在国史馆当值,需时常用藏书阁查阅古籍,故而婚前搬入东宫暂住。
白老爷焉有不同意之理:“是。殿下青睐小女,是小女的无上福分,多多叨扰殿下了。”
其实何须解释,怀珠从前就是太子殿下的外室,是她自己淘气跑出来,如今回归东宫原本是完璧归赵。至于未婚夫妻之间行不行房事,早已心照不宣了。
黄鸢在身后道,“若非你今早答应与他到太清楼见一面,他还不肯走。”
怀珠沉声道:“他这样明明是逼我,把事情闹大,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再无人敢上门娶我,逼我不得不嫁给他。”
黄鸢欲言又止:“阿珠,你真的不感动吗?就凭他给你下跪,之前又费尽心思地种花,只为治好你的双目……虽然花现在被毁了。”
怀珠嗤道:“哪敢不感动。”
黄鸢道:“咱们女儿家嫁谁不是嫁,我看没有比太子哥哥更好的了。况且阿珠你之前喜欢太子哥哥,对吧?即便你现在不想跟他和好,好歹也做个朋友,将来遇见个大灾小痛的有求着太子哥哥的时候。”
怀珠撇了撇嘴,挺无语的。
登上马车,前往太清楼。
一夜之间,怀珠的身价提高了几百倍不止,几乎成为全城第一贵女,人人尊重敬慕,说是公主也不为过,能将太子逼得当众下跪的只有她。
陆令姜赶来太清楼时,正好看到怀珠的背影,刹那间,犹如一朵白荷花在他满是暗淡褪色的世界中盛放。
他冻结的心跳活起来了,只有她带来的春风,才能吹化冻土。
陆令姜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即又见她目覆白绫,显然是眼疾重新恶化了。红一枝囍被毁了,她迟早变成瞎子。
他心头微微酸楚,暂时收摄心神,长吸口气,朝她奔了过去。
这次见面是他费了千辛万苦、不惜下跪整夜求来的,一会儿定要好好说。
怀珠来到二楼落座,摘下白绫。这 位置以前听戏时常坐,两侧竹帘撂下便是私密的雅间。
二人早约好了,在此会晤。
茶博士上茶,怀珠静静饮了一盏,瞥向对面的陆令姜。
他清明灵秀的面孔丝毫未变,下泪堂一粒黑痣,仙鹤目,三眼白,依稀是前世初见的模样。甚至因为他在雪地中跪了一夜,沾了雪气,更添几分温柔之感。
“让我最后再尝尝……被你爱的滋味。”
陆令姜深叹着伏在她的下巴之下,品味她的温柔,失控,越发有几分疯狂,似瘾发作了,千万条小虫儿在心头咬啮。
“你是我两辈子活在世上唯一的快乐。”
窗外一道拖着长长尾巴的光芒滑过,不知是不是流星,却有流星一样的意境。
怀珠五个纤纤玉指抚摸陆令姜的眼睛——这双她曾经以为最漂亮、最值得人留恋的仙鹤目,试图找回爱他的感觉,却徒劳无功。
所幸敦伦之事并非一定有情分才可以做,他为爱上瘾,她为求还债,两人目的不同却殊途同归,节奏很容易和谐。
那件事上陆令姜给人的感觉跟以前一样,好像把人撕裂,情酽时令人窒息。怀珠强忍着疼奉承他,意识迷糊中叮嘱自己明日一定要喝避子汤,若是怀了孩子大大不妙。
直到后半夜,怀珠发丝濡湿了,手足无力。昏昏沉沉中陆令姜好似叫了好几次水,帮她洗干净,一夜都没怎么睡。
……
翌日晨光熹微,怀珠苏醒过来,见微薄的日光懒洋洋地透过帘帐,映在身上。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却翻在了陆令姜的怀里,对方正支颐,一双温柔的眼正含笑盈盈望着她,也不知望了多久。
怀珠激灵一下,昨晚那些面红耳赤的情景历历在目。皱了皱眉便要起来更衣,陆令姜却握住她的手,叹息:“别急,多陪我一会儿又不会怎样。”
他的神色意犹未尽,分明眷恋得很,哪有半分彻底断绝关系的觉悟。
怀珠哼唧了声,许久不与男人做那事,此时四肢百骸如同被齐齐捻断,身上的一丝一毫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恹恹倒在陆令姜怀中,闻着怀中清淡的药草之香,心下渐感安定,眼皮沉重,竟又想睡过去。
听陆令姜在耳畔说,“我很久很久没醒来第一眼看到你了。”
怀珠困着,“你昨晚睡了么。”
他道:“眯了会儿。”
怀珠模糊嗯,睡意惺忪,似乎再睡上三天三夜才好,连起来回白府的力气都没有。
陆令姜将被子给她掩了掩,轻拍她的背,“睡吧。睡醒了再吃东西。”
怀珠随口道:“你从前也老让我睡懒觉。”声音有些飘,意识显然已不十分清醒。
陆令姜清清楚楚地听着见了,心跳漏了一拍。原是她从前在白府,被当作下人,三更就要起来给洗衣洒扫,原是受尽了委屈,连睡懒觉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白里透红的肌肤,恰如一枝新桃蘸春水,美丽又可爱,让人喜之不尽。不禁啄了啄她的额头,吻了再吻,强行压抑内心汹涌的爱潮。
你可以在我身边睡一辈子懒觉吗?
陆令姜口型张了张,没出声扰她睡觉,怕她醒了立即张罗着要走。
怀珠这一觉直睡到了晌午,肚子咕咕叫,最后还是被饿醒的。陆令姜亦庄亦谐地问她:“懒。你终于醒了?”
他俊脸上泛着笑谑,令人恍惚间回到了前世,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清早都能看到太子哥哥,但他要早朝,每天都走得很早,等她醒来枕边已空空。
怀珠揉揉眼睛,略略不适,见自己的寝衣整洁如新,昨夜他已帮她换过了。
“我。”
嗓子略略嘶哑。
拿过足衣要套上,陆令姜却抢过来,帮她穿,又一件件给她更衣。怀珠尚自惺忪着,他用篦梳数着她的头发,已将她的头长发捋顺盘扎起来了,扎得倒也利落漂亮。
她唇角颤了颤,一时不知说什么。
陆令姜流露颓然,又沾着点疯狂,像疯子一样沉迷着她,她之于他就像呼吸,缺失一刻都不行,会上瘾。
“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让我好好爱你。本被你冷落,我比死还难受。”
怀珠呼吸困难,嘤咛两声。
隐隐意识到,她和他好像并不是最初的玩玩那么简单,关系早就变质了。
她手脚并用,拍打抵抗着陆令姜。
“你先放开我。”
越是激烈的情感朝她袭来,她越招架不住。
陆令姜侧过头咳嗽了声,脸色隐有病容。他这些日为她放血养花治病,体力消耗不小。怀珠挣扎着想咬他,牙齿却只能咬到他的喉结,咬到他脖颈间那道又长又狰狞的丑陋疤痕上。
好像随着时光的推移,这道疤越来越深了……
前世他们也爱过彼此,可惜在错误的时间,最终酿成了一个悬梁自尽,一个坟前自刎的苦果。
怀珠放弃了抵抗。
因为误会,她捅过他一刀。而现在,她和他又有了百年之约。
无论从什么角度,她似乎都不该再拒绝他。
陆令姜感觉到了她的顺从,缓缓低下头去,“怎么不动了。”
怀珠闭上杏眸:“累了。”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重浊,在这安静的戏楼中听得无比清晰。
“累了你就乖些。”
怀珠缩在他臂弯中嗯了声:“以后我都乖了。殿下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不由分说捧着她,细细密密地吻起来,惹得酥痒传遍两人全身。
让他们树藤共生,互相依存,谁也离不开谁,汲取营养,天荒地老地走下去。
若非此刻正在酒楼,两人便要荒唐。
“那你以后还躲我吗?”
“不躲了。”
陆令姜不信,水滴石穿似地慢慢侵入她的内心,探知她最真实的想法,又问:“那你是否心甘情愿嫁给我?”
怀珠瞥着不远处曦亮的烛光,叹了口气,“这很重要么。”
他许是猜到了答案,为免自取其辱,没继续索取下去。
怀珠费劲儿地从陆令姜身上爬起来,见自己的衣裳凌乱不堪,口脂绯红,任凭傻子都猜得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气得捶了他一下,不快地道:“你叫我一会儿如何去国史馆。”
陆令姜贴近她,制止她整敛衣裳的动作,柔柔淡淡说,“不去更好,去东宫陪我,倒省得我来来回回接你。”
怀珠噘嘴,婉转拒绝,被逼无奈之下再三和他保证今后不会躲着他,才得以脱身。
黏人这件事,前世都是她黏着他,如今竟反了过来。怀珠隐隐体会到被黏的苦恼,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前世做得确实不对。
……那十五岁的小少年吓得嚎啕大哭,在阴暗的暴室内不停地喊着爹爹,却遭嬷嬷粗暴地堵了嘴。
太子没说给多好的待遇,留命不死就行。白家私自收养叛军之女长达十年,太子没将其满门抄斩,已属皇恩浩荡了。
许信翎随军在行宫里,生生目睹了这一切。他早料到怀珠一回来便遭灭顶之灾,如今看来情势还好些,起码太子暂留着她姐弟俩的命。另外,太子绝不允她自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个人尤其是皇室的女人哪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何时这位未来陛下大发慈悲赐她一杯金屑酒,她才可以顺顺利利地死,否则必会株连亲人。
太子没给她这份赏赐,却一连下了十五道令旨批判前线新一批被俘虏的高级军官,无一例外全被赐了金屑酒。
被俘获的这批人里有郭寻,妙尘,还有叛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似妙尘这等女子毒酒鸩杀也就算了,似郭寻,以及他手下那群男性士兵,都先被押入密牢,不施麻药的情况处以阉刑,剁掉双手,再枭首示众。
太子之所以这么做,据小道消息流传,似这些人曾对太子妃不敬。
太子妃沦落时,这些人曾试图轮流冒犯太子妃,太子以如此残酷手段处之,多少有些吃醋报复的意味。
当然,现在她并非太子妃了。
前几日,许信翎曾试图提醒怀珠不要回来,能有多远跑多远,左右她回来自首也不会得到透骨钉的解药。
这消息还没送出去便被扼杀,锦衣卫将他扭了带到太子面前,太子警告他莫要多管闲事,撤了他身上好几项重差。
许信翎现在被排斥在权利中心之外,穆南的事,干着急使不上力气。
他之前能和太子较量几分,完全因为太子装着纨绔浪荡的样子玩弄人间,有一搭无一搭采取温柔的手段追白怀珠,想着和她风花雪月,正常谈情说爱。
而现在太子动了真格儿的,说囚禁就囚禁,白怀珠虽惹人可怜,他着实力不从心。
若依着幼时的青梅竹马之情,他唯有尽力帮助她保住白怀安,使些小伎俩买通看守的嬷嬷,别饿着冻着那孩子。
至于放走她,他没那本领,也做不到,无法置许家满门的性命于不顾。
许信翎垂下头,痛恨自己的懦弱。株连二字之沉重,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郭寻等人已上了西天,穆南下落不明,不知是毒发身亡还是怎样。其余少量叛军皆属莽夫,失了首领相互内讧,土崩瓦解。
至此,叛军头领悉数被擒,困扰了朝廷十余年之久的叛乱接近尾声,天下完整地回归到皇帝手中,终得以尘埃落定。
太子殿下是首号大功臣。
宫里的老皇帝垂垂老矣,近日频频传来咳血的噩耗,礼部已暗暗着手准备驾崩之礼以及新皇登基的流程。
太子殿下是绝无异议的新帝。
许信翎深深为这种情况担忧,倒不是太子称帝治理不好国家,主要是,那人身为储君便已权势熏天,如今更进一步继天立极,乾纲独断,怀珠被层层权力网密不透风地压在最深处,此生还有出头之日吗?
太子废了她,定不会朝令夕改再立她为皇后,惹来忠臣的谤议与不耻。
东宫作为权利旋涡的中央,需亮明态度,展示诛杀叛党逆贼之决心,才能服众,顺顺利利地送东宫太子登上皇位。
皇帝不可能带头包庇逆党。事情败露,名声尽毁,身世大白,她也永远不可能为皇后了。
这位叛军之女,大抵就是被困在深宫之中,此生当个见不得人侍弄君王的笼中雀,日子一眼望到了头。
更糟糕的是,君王因爱生恨,感情完全来了个大逆转,从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这恨和爱同样浓烈尖锐。
从前不顾众议一意孤行娶她为太子妃,现在却想剥夺她的一切,敲碎傲骨,使她没有任何荣光和反抗能力,彻底沦为他的禁鸾。
……
两日后怀珠身子痊可,从沉沉睡眠中苏醒,见自己正躺在太子的寝殿内,窗牗都被从外面以长木板钉上了大叉子,气氛沉闷得似天牢一般。
两个嬷嬷、四个丫鬟陪她待在这座囚牢中,都是灵敏有机心的,日夜看守她,不准她做出任何试图自残自戕的举动。
所有利器哪怕是簪子一类的饰物都不见了踪影,连桌角都磨成了圆弧形,长绫、绸缎一类的也完全换成了短款。
另外,殿内高高的房梁被拆走了。
怀珠身上已换了崭新的衣裙,穆南临终前给她的几枚铁硬种子也被没收,大抵那位太子殿下认为此物可疑,防范着她吞食自尽。自打前日她投缳后,他俨然杯弓蛇影。
但虽说太子殿下留着她的性命,事后却既无半句温情款语安慰,也无赦免召幸,昏迷的两日更未曾亲临探望一次,整座宫殿和鸦雀无声的冷宫差不多。
回想自己年幼时,母妃死后,被皇帝厌恶关进庶人院,过了几天食不果腹、受人白眼的黑暗日子。
皇子尚且如此,怀珠她父母双亡,受过的苦更是难以想象。他虽竭尽全力弥补,却弥补不了万中之一。
所以他要爱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得。殿下真够狠心。”
盛少暄算看透了,这位白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太子殿下把她当明珠美玉捧着,自己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跟人家争。
“愿殿下和怀珠百年好合。”
西南边陲战事不容乐观,以将领穆南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隐隐有逐渐壮大之势。
太子殿下几日来为战事焚膏继晷,和白小观音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
叛军一头目正是一师太模样的尼姑,像极了怀珠之前误结交的妙尘师父。情形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若能抓住反贼妙尘,穆南的弱点也会顺藤摸瓜地暴露。
“殿下何不去问问白姑娘?”
包括傅青在内,已有好几位东宫心腹这般提议。倒不是怀疑白怀珠的意思,妙尘与白怀珠师徒多年,白怀珠必然知悉底细。
多年师徒感情深厚,妙尘对这位小徒弟十分在乎。若将白怀珠绑了在火刑架上,一时三刻便要行刑,再堵了她的嘴,让她无法事先给妙尘通风报信——妙尘定然赶来相救。清剿叛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么做利用白怀珠当诱饵,狠辣了些。怕殿下舍不得辣手摧花,如此对待那位美若观音的太子妃。
香炉里静静飘出些许寂寞的烟雾,监牢一样的房屋,压抑得令人发疯。
今日秋阳正好,可怜这些明亮的窗子都被木板钉住,漏进来的天光微乎其微。
人世间是鲜活美好的,一座人造的房屋却将这一切阻隔,活生生剥夺自由与希望,连飞鸟,都不愿在檐下驻留。
丫鬟看被拘在殿中的女子,俘虏,当真一副好颜色,一身雪白花柔的白罗裙,周正堪怜,躺在榻上如藏了妩媚春光。
她是太子的女人,同时也是背叛了太子的女人。
怀珠愣了会儿,道:“这是哪里?”
太清楼外,盛少暄正等着。
陆令姜说去去就来,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却在里面磋磨了将近两个时辰。
白小观音那么蛊惑人心?
“说句大不敬的,殿下您为了追回白小观音,无所不用其极……”
连脸都不要了。
他一边说:“晌午了,为你备了膳,都是你喜欢的,用过了再走吧。”
怀珠抚了抚自己耳垂的一枚明月珰,道:“不必了,我不饿,直接走就行。”
将明月珰摘下来还给他,“太子殿下,太贵重了,别给我戴。”
陆令姜顿了顿,手悬在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道:“我觉得好看衬你,很久之前从库房里挑出来留着给你的,玉髓质地而已,也不贵重。”
昨日她弹了半宿的琴,之后睡觉,梦乡依稀回到了前世,她上吊之后——
他在她的坟前烧纸,拔剑自刎了。
今生,他脖颈间也有一道长长伤疤。
怀珠心里怪怪的,不愿去面对他。
陆令姜随着她静默了会儿,问:“你的眼眶好些了吗?”
神色关怀,自然流露,淡定而温和,好像昨夜发疯跪在她门前,逼她出来相见的人不是他一样。
怀珠的眼眶是前几日被石恒用弹弓打伤的,本是轻伤,不提都忘记了。
“好了。谢太子殿下关怀。”
陆令姜半信半疑,暂且略去这话头不提,拿出几枝白梅花来,花蕊积着雪粉,是昨夜东宫才刚刚盛放的。
他本为她栽了许许多多的花,如今遭遇了一场浩劫,只剩下梅树了。
“送你。”
一股清润的馨香迎面而来,如雪中春信。怀珠被梅枝塞了个满怀,接受也不好,拒绝也不好,只见陆令姜单手支颐,在对她浅笑,载着叹息,神色温柔似水。
她和他的关系已闹僵到这份上了,他竟还有闲情逸致送什么梅花。
气氛略有升温,怀珠将头不动声色地转向窗外,避免与他四目交对。
外面没在落雪了,细雨濛濛,行人披着雨蓑,连空气仿佛都带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忧愁。
“我……”
她迟疑了会儿,主动开口道,“这次见面是想谢谢你,之前治我的眼睛。”
陆令姜问:“上次去东宫找我也是?”
怀珠嗯了声。
提及上次之事多少有些尴尬,她撂下那些狠话本来是给晏家听的,不想被他也听个正着。
她哪里敢把他当狗呢,他别把她软禁起来当宠物小狗就谢天谢地了。
但狠话毕竟已放出去了,如泼出去的水,现在要她低头道歉也开不了口。
陆令姜阖了阖眼,周身染上几丝冷淡的气质,亦将视线投向窗外。
“只是可怜了许大人,被下了令套头围殴一顿,下手真狠,奄奄一息就剩半条命了,牙齿也跌落了好几颗。”
黄鸢不太关心许信翎,只抓住东宫不放:“太子哥哥怎么说服阿珠的?”
毕竟纳妾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太子哥哥将来是皇帝,即便为皇嗣考虑,三宫六院也是必然的。
“还能怎么样。”
盛少暄哂笑,表情难看。要他说也就陆令姜拉得下来脸,三番两次向一个女人服软。
“跪呗,外加疯狂解释。一言不合就下跪。再大的火,人都跪下了,也就发不起来了。”
第99章
真相
虽然许信翎背刺了太子殿下一二,好在怀珠未曾相信,一场祸事烟消云散。太子要娶白氏女为太子妃,早已昭告天下,现在悔婚都绝无可能。
东宫内外焕然一新,宫人忙前忙后,距大婚尚有两个多月便隐隐有喜庆之意。枝头喜鹊成双成对,池中花莲并蒂盛开。
太子殿下的痴情,让莲花都早早盛开了。
他暗暗叹了下,没想到自己也会为情沦落到这般地步,轻轻拢着怀珠,一厢情愿地伏在她颈窝处,黑暗中摩挲着她的十根纤纤玉指。
睡吧,睡吧,睡得踏实些。
待她再一醒来,又要用冷淡厌恶的目光对着他,驱逐他走,他都怕了。
陆令姜知道他们的过往十分不堪,于她而言是蚀骨的腐肉,亟需剜除之……可于他而言,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回忆,像珍珠一样熠熠生辉,每一个片段都被他珍藏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品味。
今日,他总算又躺回了她枕畔的位置,想想都跟梦似地不可思议。
从前她那样冷若冰霜地待他,与他恩断义绝的场景,日夜折磨着他的心。
曾经他给她带来的那些痛苦,全都反噬在自己身上,使他每夜独眠时都在悔恨,恨不得回到前世去再活一回。
常常在想,若他们的前世不那样不堪就好了,若他可以悔悟得早一些……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日在长济寺,她主动吻他的手背,并且跟他说“玩玩”的时,他心脏都停跳了——真想一辈子就这么牵着她的手,死也不分开。
陆令姜痴迷地吻着她的发,光滑如缎,黑如瀑布,充满少女的清香,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这一夜他是舍不得睡的。
一夜只有四五个时辰,睡过去也就完了,每一刻每一秒他都要仔细珍惜着。
他垂首深吻她发丝深处,又悲伤又珍惜的感觉,心中暗暗对她说对不起。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之前是他做得不对,之后,他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再让她受一丝伤害。
他发誓。
包括她的眼睛,他一定会让她再度明亮起来的。
在这静夜里静静抱着她,他心头暖暖的。窗外冷风簌簌,与他完全无关。说是给她暖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依偎她取暖。
上次这样抱着她的时候,还是在春和景明别院。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宿,清晨,许是他吻得太过沉重,怀珠不适地动了动,一双惺忪的眼睛冷静地望向他,道,“你别再往下摸了,亲了一宿,还没亲够?”
陆令姜怦然,细听,她嗓音沙哑,竟有几分调情的意思。她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真是幸福,温馨得要命。
“小祖宗。”
他与她耳鬓厮磨,低低的声音钻进她的耳蜗,“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怀珠不耐烦,下意识就要避开,他却及时恳挚地表明心迹道:“我悔了。”
“真的悔了。”
喊她娘子不是随意说说的,他真的想拥有那份荣幸,当她的夫君。
为了能长长久久地睡在她枕畔,他盼星星盼月光,快把姿态扎低到地底去了,给她跪下也行,把她当活菩萨供着也行。
千辛万苦、费尽全力,只为了博得一个重新拥有她的机会。
若她愿意给,他必竭尽全力地珍惜。
怀珠狐疑地瞪着他,全是警惕。陆令姜入神地凝视着,眼神清澈,有些痴迷。
——盯妻眼又来了。
怀珠实在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避过头去,道:“你先走吧,让我考虑几日。”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陆令姜垂首翻了两下,问难不难。
魏大人拱手禀道:“梵文不同于我族文字,多有歧义晦涩之处,翻译时确实是包含了一定的艰辛在里面。”
陆令姜颔首,念起怀珠这一个月以来在国史馆焚膏继晷的辛勤付出,不禁唇角淡淡微笑,自家太子妃聪颖优秀。
前世他只将她随意养在别院,确实明珠暗投,埋没了她的一身才华。
“多谢魏大人对她的照料了。”
魏大人见太子殿下如常验收,并无异状,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抬眼间,太子殿下这一身冻缥色的长衫分外眼熟,好似怀珠姑娘也是冻缥色的长裙。腰间,两人亦挂着相同样式的玉佩,一凹一凸。
太子与太子妃,穿的竟是眷侣款。
魏大人擦擦冷汗,感觉被秀到了,嘴里甜甜的滋味,好像已经吃到了喜糖。
送别了魏大人,陆令姜到书房,将前朝书法大家法素高僧的《观音经》取出。这件珍品是昨日刚刚送到的,经勘认的确是真迹无疑。她既喜欢学佛,他便送了给她,能博她一笑也是这件死物的福气。
现在他看到什么东西,都不由自主地想能不能讨她欢心。
时惟四月,初夏已至。白家门前树绕藤蔓,绿植蓊郁,一副清凉幽静之景。
他和她的大婚定在大暑,一年最阳光灿烂火烈的日子。届时蟋蟀居壁,腐草为萤,土润溽暑,是万物蓬勃的好时节。
他将要娶她了。
想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即便提前了婚期,却仍要等上两个多月。西南战事反复无常,他只想尽早娶了她,越快越好,否则一旦太子亲征,他们的好时候又要生生错过了。
白老爷迎接太子殿下,陆令姜没叫声张,只低调地入了院。不必说白老爷也知道太子殿下是来探望怀珠的,曲曲拐拐,顺着长廊直接将殿下引去了后园。
养花一年,赏花十日。四月里后园的琳琅满目的花植争相盛放,蜜蜂蛱蝶翩翩而飞,怀珠便在草地上舞剑。
她甚久没舞剑了。
养母的剑器舞堪称一绝,她便也得了些天赋。从前是盲眼无法舞剑,如今双目明亮,她终于可以酣畅淋漓。
剑锋过去,花枝低伏。
陆令姜静静看了会儿,怀珠收剑略有愕然,“你怎么来了?”
他下颌扬了扬:“这不是给你送礼?”
怀珠接过,见泛黄的纸张上是笔墨淋漓,透露禅意,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孤本,淡淡会心一笑。
“殿下有心了。”
陆令姜骤然被夸,下意识地将眼神瞟向别处,亦庄亦谐道:“前日打牌作赌,盛少暄恰好输了给我,我帮他捎来。”
如今他面对她还是不自信,知她不愿意收自己的东西,本能地扯别的典故。
怀珠心知肚明,他今日来朝政缠身连睡眠时间都无,哪有闲情打牌做赌。法素高僧的笔墨绝迹多年,赝品在民间都炒出天价,他为了挖到这幅真品定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无声的情意,在二人之间弥漫。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她脸色白了白,低声道:“殿下。上半卷的佛经已整理完毕了,下半卷需要查阅许多古籍。我想了想,搬到东宫去小住,借用您的藏书阁。”
平静的话说来激起千层涟漪,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心底层层雀跃浪花。
她的意思……是和他同居一处吗?
“如今整日抛头露面,不知又钓上了哪条大鱼,朝中素有清正之名的许信翎许大人都被她玩得团团转。”
“也就太子哥哥脾气好,容得她。”
“她哪里美貌了,名不副实。”
“明明是勾栏的货色,还另立门宅,装得跟正经人家的女儿似的。”
……
窃窃私语声传来,极为难听,曦芽上去就要和那些人理论,怀珠拦住她。
双方矛盾一触即发,恰在此时不远处太子殿下撑着一柄十二骨的油纸伞过来,一身天缥色的长襟袍,面色有些清冷,沾点苍白,全无平日半分暖色。
在场的公子小姐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怎么会来?
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晏苏荷,这是太子来接太子妃回家了。晏苏荷亦心头怦然,暗暗捻了捻手指,面色浮上一层红晕,准备给太子行礼。
谁料陆令姜径直走到怀珠面前,伞为她挡住了雨雪,柔声问:“珠珠,怎么提前了半个时辰,险些没接到你。”
怀珠本来带着点顺利过关的笑,见到陆令姜的一刹那笑容褪色。
“我没让太子殿下接吧?”
他微笑道:“这还用刻意叮嘱,天下着雪,没有车马怎么好,快快上我的车吧。乖。”
说着揽上她的肩膀,举止亲近。
怀珠不悦地蹙眉。
晏苏荷愣在当场,窘迫得直咬牙。其余众人亦冷场,面色黑得厉害,没人说话。
传闻晏大人提出退婚,太子殿下答应了。如今虽正式的退婚文书还没下来,但显然太子妃之位已花落别家了。
“太子哥哥……”
晏苏荷失声叫道。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还有就是,她前世最喜欢听他叫自己小观音,如今却最讨厌。
每次他这么叫她,都好像沾着风流轻慢的感觉,好像都在玩渎她一样。
陆令姜目光凉了一分:“怀珠……”
清风中白衫微微动,她的嗓音很清,又很静:“太子殿下,到此为止了。”
陆令姜长睫上沾了些雪糁儿,眨了眨,视线模糊了。他体味过她爱他时什么样子,此刻才更诛心。
一声声疏离的太子殿下,宛如一把把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关系的结束。
他竭力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丝温情,可没有。她利落,绝情,断得干干净净,有的只是厌烦和疲惫,既已一别两宽,便对他再无半分留意了。
可偏生他又无法对她怒,用强。
前世的是他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错。
坠下头,陆令姜双眼不闭,酝酿许久才哑声提及:“……前世的事,能和我说说吗。”
顿一顿,又道:“给我一次机会,好好补偿你,起码让我帮你把眼睛治好。”
怀珠纹风不动,他的所有弥补一文不值。眼睛是她的,是好是坏她自己来受。他的许诺,也对她完全没有意义。
等了甚久,只听她说:“放手吧。”
陆令姜万念俱空。
之前因为误会亏欠她的种种小事,他都以不同方式弥补了,以为能和好如初,没想到真正欠的却是滔天大账。
从前他是主她是妾,他把她丢在别院不闻不问,籍由己欲地施舍她……现在位置调换,被丢下的人成了他自己,几日来孤独落寞,求而不得的滋味也被他深尝。
她连施舍他一点都吝啬。
陆令姜心头荒草丛生,怕了,慌了,恐惧蚕食着身体每一寸,颤颤如在清风中一张脆纸。
放手……
他不想放手,他不愿放手,他舍不得放手。
忍不住表露心迹道:“怀珠。我心里一直喜欢着你。从第一眼就是。我以前的那些高傲,都是装的。你能不能别走?”
怀珠的一截披帛被他握住,和相好时一模一样的动作,夹杂几分隐晦的暧.昧。
她只得回过头来答他:“可我心里一直不喜欢您。之前的喜欢,都是装的。”
陆令姜被她这句话摄住了:“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留下?”
看着她单薄的肩膀,雪肤花貌,好像冲过去把她抱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放她走。
怀珠纳罕:“大师,您认识我?”
莲生大师道:“久仰大名。”
不知莲生大师从哪久仰她大名的。
怀珠进了屋,转过两道曲折的屏风,草药味越发浓重了些,熏得人嗅觉失灵,隐隐给人以不祥的预感。
内室,低低的咳嗽声传来,陆令姜正倚在床头边,一身皦白的寝衣,肩头裹着纱布,脸色和纱布一样惨白无人色。
怀珠有些不自在,磨磨蹭蹭地从屏风后转出来,喉咙涩哑,半句话说不出。
场面陷入一片死寂,陆令姜见了她,神色微澜,冷淡道:“你去哪儿了。”
听着,兴师问罪,并无任何感情。
怀珠喃喃道:“没去哪。”
他问:“没去看许信翎?”
怀珠心头猛跳,呼吸急促,眼睛稍稍瞪大了一分,他的关注点似乎不太对。
怀珠昂头道:“还是那句话。你若执意留我,得到的也只是我的尸体。”
他们动不动就要上升到生死对决……
陆令姜不知什么感情,反而笑了。
说来确实可笑,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任何正式关系。如今断绝了,自然也无需放妻书等繁文缛节,说走就走。
东西早已搬完,怀珠再无留恋,转身上了马车。
雪中观音离去,决绝再不回来。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他掩唇咳了咳,走上前揽住她的肩就想吻她。随即又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于急躁,有失谦冲的仪态,便强行装作平静地道:“可以。你想什么时候搬过去都行。”
怀珠道:“谢殿下。”
陆令姜深深吸一口气,脑海不由自主浮现此后与怀珠朝夕相处,共食三餐,同在一处屋檐下形影不离。他唤她一句“太子妃”,她也能唤他一句“太子哥哥”,幸福来得过于突然,便是神仙也不换。
他指尖假意抚着花木,神色没有什么波动,不经意地跟她讲起东宫有一处美轮美奂的宫殿,叫水木阆苑。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
晨光熹微,许信翎一早过来找怀珠。
昨日在长济寺的姻缘树下,他问怀珠是否愿意嫁给他,现在来求答案。
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首先向怀珠提亲,明媒正娶,比偷偷摸摸好上太多。待他和怀珠做了正经夫妻,看太子还怎么从中作梗。
怀珠气血上涌,既然如意郎君的美梦破碎,索性挑破这层窗户纸,还了他那治眼的恩德也罢,免得这般虚与委蛇下去。
清了清嗓子方要开口,陆令姜却似提前预料到了,捂住了她的口。一双漆黑慑人的目,杂糅着点点情意,是真实的,并不完全是利用和欺骗。
两人互相盯着彼此,都想盯穿彼此的心。
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一句:“白怀珠,你别胡思乱想。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你别让我失望,不然你我这未婚夫妻可就真成敌人了。”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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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怀珠一直在东宫中郁郁寡欢,有时候呆呆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国史馆的工作已将近尾声,她没有正当理由出宫了。虽然陆令姜并未丝毫限制她的自由,但出门总要和他报备,她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索性算了。
夏日里黑云泼墨,天色阴沉沉的,凉得人骨头缝儿发寒,山雨欲来风满楼。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生死关头,却听陆令姜道:“早前闻晏大人有退婚之意,我便不敢纠结。今日趁众人俱在便正式说清楚了,我皇室与你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再不算数了。”
他当断则断,怀珠折断的那两截剑丢在地上,预示着一刀两断的两姓婚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掷地有声,轰隆隆作响。
晏老爷和晏夫人完全惊得木讷了,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了个外室,太子竟真敢退婚,他的前程、皇位都不想要了?
晏苏荷亦满脸是泪,自己被白怀珠威胁一通,生命之虞,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好好安慰自己,彻底厌恶了那白怀珠,结果太子哥哥还要和自己退婚?
不可能,不可能。
一向温婉的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退婚的话?中了蛊似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晏老爷含着泪指责道:“殿下,您如此薄情无情,是想逼死荷儿吗?这事传出去,文武百官容得下您吗?”
谁都知道晏苏荷是注定的太子妃,被退婚了,今后根本没法做人。
晏家来兴师问罪,本来是逼太子清理后院,料理外室,并非真要退婚的意思。
因为一介外室,太子也至于?
“殿下,您有气出气,晏家辛辛苦苦辅佐了您十二年,为何要这么伤人心?”
陆令姜却干净利索,脸色是冷色调的白,没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心中早已决定好的。
伤人心吗?
“笔墨。”
他笔走蛇龙地一纸退婚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盖上了太子金印,按了手印,丢给晏家。
这已经不是两家协约退婚了,而是单方面取消婚约。
监国太子的金印,实重千斤。
皇家要娶便娶,要不娶便不娶。
此时东宫的许多仆人已聚集在外,陆令姜当着所有人的面动咒道:“我陆令姜今生只钟情于白怀珠一人,以她为妻,永志不变。除了她之外不沾任何女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此时天色阴沉,隐隐有雷声,似乎天神还真听见了。
东宫做事的宫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近来迷上了摆弄花草,没事就泡在这温室中,松土浇水,修剪满园绿植。
太子还给这温室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盼珠园。
园内栽培的各色鸢尾花,前些天就被太子摘去一些,送给了白姑娘,可惜没有后续。
天一亮,晏家派人送信过来,质问太子沉溺美色,竟真的要和晏家退婚么?
一看就是晏苏荷回去告状了,太子想要名正言顺地退婚,没那么容易。
……
折腾了半夜,陆令姜走后,怀珠又送别了许信翎,也没能安稳就寝。
她遣人烧了热水,曦芽伺候她沐浴。方才她与陆令姜纠缠时,曦芽已发觉,但不敢上前劝阻。
曦芽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果然如传中说中的丰神俊朗,一等一的郎君,看得少女芳心怦怦直跳,实不明白姑娘为何如此决绝地与太子一刀两断。
怀珠泡在湢桶里,用皂角大力搓了搓陆令姜留下的红印子,却怎么也洗不掉。
她忽然有些感慨,从前陆令姜亲她,哪怕只亲她手帕一下,她都能捧着手帕傻笑三天。现在心态着实变了。
黄鸢刚才在马车上,目睹许信翎敲门了,却装聋作哑没上前去,因为知道梧园里和怀珠纠缠的人是太子殿下。
此时,她没归家,却想留在梧园,好好和怀珠谈谈心。
来时见庭院间堆满了各种礼物,都是城中慕名追求的公子们送来的。
太子殿下也给怀珠送了新鲜鸢尾花,株株如蝴蝶振翅而飞,象征着至死不渝,都被忙碌的下人们丢在地上,踩烂成泥。
黄鸢替太子心痛了一瞬,问怀珠的所在,直接来到湢室。湢室内热气弥漫,两人都是姑娘,隔着帘幕说话倒也没什么。
黄鸢提起太子送的那些鸢尾花,道:“阿珠,花是你叫人踩烂的吗?”
怀珠怔了一下,显然不太知道这回事,一边往身上浇水边道:“所有礼物我都叫管家退回去的,许是忙中出错。”
黄鸢松了口气,想来怀珠恨太子也不至于恨到这份上。
不过太子最近确实异常,不去官场上,也不去风月场,单单浸淫在花园之间里,栽花种草。去太清楼陪怀珠打雀牌,是他近来唯一玩娱的活动了。
“那位太子爷也会种花。”
黄鸢暗暗观察着怀珠的神色,“阿珠,我没为太子哥哥说话,只平心而论,若太子哥哥认认真真再追求你呢,你真的半点不考虑吗?”
其实没必要拒绝得那么彻底,可以和太子提条件,再平白无故当个外室肯定不行,一定攀上良娣或太子嫔的位份。
将来太子践祚之后,怀珠就是妃或贵妃,风光体面,满门荣耀。
以太子殿下现在对怀珠的眷恋程度,这点条件不可能不答应。
怀珠从湢桶中出来,更了新衣,却似全然没听进去这番话,淡眉淡眼道:“日子已过得够糟心的了,还是别添堵了。”
黄鸢见怀珠仍这番态度,忧虑道:“虽说如此,太子哥哥不死心,你终究嫁不了别人的。”
太子这位置握有的权势太大,无论怀珠日后心仪谁,都有太多办法从中作梗。
怀珠不在乎,实在不行她便终生不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略过这一话头不提,怀珠出得湢室,与黄鸢去卧房坐。
两人又说起了许信翎,许信翎从梧园离开时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像是被重重伤害到了。
怀珠哑口无言,一肚子的气顿时不知该往何处撒了,“既是我送的,现在我不想给你了。”
就要收起来。
陆令姜笑着阻拦她,薄唇贴在她的眼皮上,正好能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心跳声,咚咚咚,“不行。还我。你既送我了就是我的东西,岂有夺人所爱之理。”
她从前送他的那些小东西,他都锁在东宫的一个柜子里了,一直舍不得拿出来。香囊见了风,气味会消散,用坏了再也没有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就在他掌心之中。不会飞走,无法跟他划清界限,也不会嫁给别人。
说实话,这段日子他挺幸福的,挺满足的。虽然在朝堂上殚精竭虑,但他好像把她找回来了,朝朝暮暮有她在身边。
他至此才舍得拿出香囊来戴一戴。
怀珠依旧不肯喝药,陆令姜剥了几枚荔枝给她吃,这个季节荔枝很难得。
她见是甜的,慢吞吞地张开嘴嚼了,弄得唇边尽是糖渍。陆令姜拿帕子轻轻给她拭去,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她。
“我上午在刑部替你说话。”
他沾着几分变.态的念头,“……现在却有点希望,你的罪名永远洗刷不清。这样你便永远属于我。”
怀珠听出他话语中的暗示之意,低声附和了句,“我昨日说过,殿下若保我一命,今后我也愿伺候殿下。”
什么主母位份,什么堂堂正正做人,清高独立,在死亡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陆令姜的态度不再像前日那般模棱两可,接了句,“真的?”
怀珠阖上眼,“做什么都行。”
他若有所思道:“那我要你立下一个字据来,白纸黑字,今后一定嫁给我,不嫁给别人,你愿意吗?”
怀珠迟疑了下,也说:“嗯。”
陆令姜的呼吸清晰荡开,吻痕细细密密落在怀珠颈间。怀珠没有再躲,昂头回应着他。
“你终究还是选了我,我还以为你宁死都不选我。”
他将药碗递过来要怀珠喝下,怀珠疑神疑鬼地看向他,似想他亲口保证,绝不会因朝臣的逼迫而杀她。
陆令姜眼神柔软,微微对她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怀珠无法,只得捏住鼻子,一仰脖逼迫自己全喝了,呛得直咳嗽。还没待细品苦味,陆令姜及时又把一枚荔枝塞入她口中。
他拉了她的手,怀珠以为要带自己去书桌立字据,他却拨了拨她额前碎发,“走吧。你喝完药,若憋得闷,我带你出门走走。”
怀珠蓦然一滞,没想到自己作为死囚还有这种殊荣。
头发乱蓬蓬的,她来到妆镜台边拿篦子梳两下,陆令姜却从身后将篦梳接过。
他一只手托住她墨黑的长发,一只手以篦从头梳到尾,无声无息,动作缓缓的,好像在品味着什么。
窗外春光正好,初春鸟语唧唧,暖阳静悄悄地洒在二人身上,好像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妻。
他梳了两下,便不好好梳了,双臂从身后圈住她,叹息着吻她的头发,有感而发,“没想到还有机会再给你梳头。”
怀珠知他时常会说一些甜言蜜语,不似许信翎那般清正为人,也不在意。
她任由他抱着,半截自由的手臂艰难地拿起桌上的眉笔,为自己画眉。
陆令姜唇角涟漪似的笑,头发给她梳好了,便瞧着她画眉,专心致志,似总也瞧不够。怀珠被他看得发毛,眉毛画得深深浅浅,有几分难看。刚要摸耳环来戴,他却早已递到了她面前,唇一张一合,似在唤她娘子。
“……给。”
怀珠接过,对他的亲近心照不宣,既答应了给他做妾,没必要再清高下去。
梧园外层层把守森严无比,太子将她领出去,却如鱼得水畅通无阻。
怀珠不能被人认出来囚犯的身份,故而带了个帷帽在头上,坠下长长的白纱。她本来就视力不好,这下更看不清路了。
上马车,陆令姜将她抱了上去。
怀珠小幅度地掀起帷帽,望着城中的车水马龙,问:“你带我去哪里?”
盛少暄哭笑不得,道:“那日您跪了半天,跪出什么名堂了吗?”
陆令姜思索片刻,低低嗯了声。
盛少暄:“什么?”
“她叫我要跪别处去跪,别扰了她门口的清净。”
“操。”
盛少暄实在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但见陆令姜笑吟吟的,云淡风轻,丝毫不以为介怀,摇摇头自嘲,好像完全没受打击。
于白怀珠,太子真把她当成神明了是吧。
转而又说:“石家将您辛苦养的花儿毁了,的确可恶。但您下手也太重了,报复晏家就算了,为何毁去小孩子的一辈子?”
“如今那孩子大小便失禁,整日发高烧,惨叫,见鬼似地呓语,石家上下恨透您了,连我都替您着急。”
陆令姜依旧垂首专注着笔下的字,对盛少暄的絮叨有一搭无一搭听着。
他笑了,“那还要我怎么样,亲自去哄那孩子?”
盛少暄发寒:“别,您去了那孩子会直接被吓死的。”
“那不就得了。”
陆令姜不打算善后,撕破脸就撕了,东宫没必要迁就石家。本来毁了红一枝囍的人,就该死,该千刀万剐。
“石家今后还有的闹,暂且不急。”
字写好了,端端正正“盼珠园”三个正楷,给花房重新做牌匾用。
之前的牌匾被石恒击出一条裂缝,这几日宫人忙着修缮,由太子亲自题字。
陆令姜举起素绢,透过阳光静静凝视,问了句:“好看吗。”
盛少暄观那三字,笔法圆浑,力透纸背,是极好的字,诚恳点点头:“好看。”
陆令姜沉沉道:“我也觉得她很好看,很漂亮,一夜梦三次,总也梦不够。”
随即收起素绢,拂袖而叹息。
盛少暄懵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太子说的是白怀珠。素绢上虽有三字,但太子方才盯的只有“珠”之一字。
太子魔怔了,魔怔了。
自小玩到大的同窗,竟不知他如此是个深情种子,深情得疯癫。
转头,见太子一身白袂飘飘,吹拂在冬日最后一缕严寒风中,又要去花房养花,完全没有待客的意思。
盛少暄最后朝他的背影问:“过几日长济寺有讲经大会,殿下要不要赏脸前去?”
陆令姜脚步停了一停,格外冷漠,“不去。”
自从白怀珠离开,生活的很多乐趣都黯然失色。他头痛病犯了,见着人就烦,需闭门好生养养。
盛少暄甚为遗憾,本想借此机会劝太子走出阴霾,忘记那白怀珠的。
此时赵溟忽然过来送信,至太子面前。陆令姜淡冷瞥一眼,兴致缺缺,赵溟低声道,“殿下,白姑娘送来的。”
陆令姜神色立变,忙接过信来,信笺簪花小楷几行,的的确确是怀珠的字迹。然而,她来信为了给他送人参和银票——就是在太清楼他没收的那些。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白老爷怕矛盾激化,别再得罪了太子殿下,连忙打岔过去。
饭罢,白老爷单独找到白夫人,责她胡乱说话。
白夫人不以为然:“怀珠明明不是你的种,当初就不应该把她带回来。”
白老爷嗔道:“谬论。”
怀珠是他们全家的盼头,还指望着怀珠能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保白家的富贵青云路,如何能得罪。
此番白小观音既洗脱了叛军的嫌疑,重新做人,许多慕名追求者又卷土重来,闹闹哄哄地聚在白家门口,带着贵重的礼物,只为求见白小观音一面。
之前怀珠住在梧园时,便有许多追求者骚扰。如今人人都知连太子都倾慕白小观音,她名声更噪,美貌的名声已传得神乎其神,宛若洛神妃子。
白夫人极不高兴,眀箫出嫁在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闹出乱子来,更盼着白怀珠这个麻烦赶紧离开白家。
事到如今,还盼着太子会回头看白怀珠一眼吗?太子已多日不曾理会她,估计连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白夫人私下里找到了怀珠,劝道,“四丫头,虽然你有幸得太子殿下一时青睐,但殿下不会真纳你为妾的。你年岁大了,不能总这么耽搁下去,否则会人老珠黄的。改日叫冰人给你说门亲事,虽找不到像宋温那般上进的,正经人家却能寻得到。”
话里话外褒扬自己的女婿,贬低怀珠。白怀珠已经跟过太子了,哪有高门大户敢要她,敢和太子殿下作对。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陆令姜由最初的惊喜,变得颓废。
随手将信笺揣入袖中,观那条大人参和银票,窝心恼火得很,气得笑了。
她就这么迫切地想和他划清关系?
盛少暄试探地道:“殿下,没准白姑娘是关心您,怕您在雪地里跪风寒了。”
陆令姜呵呵,下颌绷得紧:“关心?”
他沉吟半晌,道:“带你去看戏,喜欢吗?玉堂春的那一场。”
怀珠蹙眉道:“我看不清……”
他寸寸将她的眉眼抚平,道:“我们坐第一排,近距离看。包场,没外人。”
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欠了一场戏。
顿了顿,“回去你得认真吃药。”
怀珠亦惭愧,因自己和陆令姜的事牵连到许信翎,很是过意不去。
当时她和陆令姜纠缠在一起,恰好被许信翎撞见,她没脸面再见许信翎。
她只得派曦芽去库房寻些值钱的宝物,送了去给许信翎,当是赔礼了。
·
隔日,早朝。
他义无反顾,似不要面子了,也不计较说这番话怀珠是否会答应,朝廷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只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爱慕白怀珠。
她说他是她身后的纠缠一条狗,确实,他就是。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怀珠知白老爷必定虚与委蛇,本来也没指望。回到自己的闺房中,思来想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理清事情的原委免不得束手待毙,饶是陆令姜那样的枕边人也不能相信。
机会就在眼前,只有一次。她一咬牙,心一狠,表面上辞别白老爷回东宫,实则用私银雇佣了马车和车夫,直奔青州老屋。
……算不得私逃,但违背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又实实在在是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