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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汤池

    汤泉宫依托一片天然温泉露天而建,小瀑布顺流而下,蒸腾热气,汩汩暖潮,景色极为清幽静谧。

    此处上有梧桐树遮天蔽日,下有太湖石交相掩映,传说先太.祖帝为太子时曾在此金屋藏娇,美人被囚在此处不见天日,最后只得从了太.祖皇帝。后因容颜枯萎,才被废入了冷宫。

    怀珠亦是半被逼着,押解此处的。

    她原以为只是去湢室冲一冲,谁料到陆令姜带她来到了这儿。今日正值东宫设宴,宾客无数,若被外人看到她与太子共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陆令姜揽住她的肩头,动作比之前自然多了,道:“走吧。娘子。”

    后两个字有点发虚,像是试探。

    两人并肩而行,腰间袖口带着同样冻缥色的花纹,一对神仙眷侣。

    第82章

    偷听

    怀珠甩开陆令姜的手,外面宾客众多,她不欲与他有过多牵扯。而且此番还请了周家,她得托白老爷退了这门婚事,好好跟周家赔礼道歉,再定亲他人。

    否则,蓦然叫周家人目睹她和陆令姜腻歪成什么话,之前相亲时就闹过一次笑话。

    陆令姜却将她的手禁锢得愈紧,目光似染了寒香,冷淡而有攻击性:“白怀珠,我们是定情,又不是犯罪,你究竟在怕什么?”

    薄唇抿成一条线,神色大不悦,透露着轻微委屈,好像她不把他当回事。

    醋海翻波。

    两人一个拳打,一个抵挡;一个怒,一个笑,虽然都是无声的,场面却胜似有声,热闹百倍。旖旎之景,难于言表。

    却在这时,又闻另一脚步声哒哒过来,如同莲步,乃是女子的。

    那女子上来就抱住周学,声泪俱下道:“表哥,你为何抛下我和姨母来这里?你纳我为妾,白怀珠不会知道的,你怕什么。咱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83章

    失魂

    场面立即变得尴尬又异样,原以为周学是完完全全的无辜人,没想到他来此处也是曲径通幽的。

    女子一声声侬软的“表哥”叫出口,回荡在这偏僻的角落里。周学半推半就,显得甚为难,用袖口擦着表妹的眼泪。

    昏暗的石壁后,怀珠和陆令姜对视一眼。他剐了下她微翘的鼻尖,撇嘴,意思好像是你这未婚夫着实不怎样,尚未成婚便和娇滴滴的表妹厮混在一起。

    你还想相亲是不是。

    你还想嫁别人是不是。

    你心里还有许信翎、周学是不是?

    你单单想逃离我是不是。

    我怎么捂,也捂不热你的心是不是。

    他绝对、绝对不会容许她离开他。

    “押下去,锁起来。”

    第84章

    不服

    两名高大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怀珠,怀珠血液一阵阵地发凉,怔怔盯着陆令姜,死也不肯移开目光。

    此番她原是无心的,正准备了一大串道歉的话和他解释,谁料陆令姜问也不问,干净利落地直接判了她死.刑。

    明明刚才他还那么和颜悦色……

    翻脸不认人。

    莫名其妙的委屈浮上,她眼眶中本能地噙满了泪水,咬了咬下唇:“殿下——”

    陆令姜道:“刚才叫你吃你不好好吃,非要吃些苦头,才肯好好用膳。”

    怀珠瞪道:“四五个个时辰以前,你管这叫刚才?”

    他淡淡笑笑,缥缈云烟似的,之前的龃龉全然消失不见了。

    第85章

    相处

    陆令姜有心磨她的性子,禁足了好几日不让她出去。白日里门窗锁着,怀珠能活动的范围只在四四方方的寝宫之内。任凭她如何服软求他,都于事无补。

    室内,怀珠纤纤的手指,摸着直棂窗上的雕花漆纹,窥视外界的遥遥天光。

    这是种比较古老的窗式,木榫间固定无法开启,阳光被分割得支零破碎。

    “到底怎么了?”

    她踱了回去,刚一沾榻边,便被陆令姜掐住了腰牢牢摁在柔软的榻上,力道凶猛,不容再有丝毫逃脱的间隙。

    “骗你的。”

    他笑吟吟说,“不这么说你岂能过来?笨蛋。”

    第86章

    绮事

    怀珠浮上几分恼怒,忘记此人不仅是伪君子,还是个骗子、大赌徒。然此时说什么都晚了,陆令姜已将她囚抱在手,施施然威胁道:“你安分些,我省事,你也少受些苦。否则就给你灌那个酒。”

    东宫新移植的小醉灵芙,幽香怡人。春日昭昭,只需撷一瓣泡入烈性的女贞红酒中,便要蛊惑心智之效,厉害得紧。

    怀珠不屑地冷哼了声,知他楚楚衣冠下藏着一颗黑心,说到做到。痛然闭紧双眼,放弃了抵抗,道:“那你轻些吧。”

    陆令姜见她求饶也算诚意,瞳孔倒影着她可怜巴巴的面容,答应下来:“偏你这么不争气,有空得好好练练。”

    怀珠冷嗤,不知他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无耻之言的,如此重欲。

    恰在此时,赵溟站在门外禀告——有几位朝中大臣过来,问太子殿下方不方便见。

    第87章

    条件

    屋里弥漫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旖旎之气,两人抱在一起,罗裳挨蹭,衣冠凌乱,空气中的甜香更是无意间将这靡靡之气加重。马上陆令姜就要将怀珠按在榻上颠龙倒凤,谁料忽然有客求见。

    这时候硬生生停下,真是要人命。

    陆令姜墨眉蹙了蹙,一句冷冰冰的“不见”就要出口——怀珠及时捂住他嘴,道:“入夜求见必有急事,殿下政事重要,还是先去见见吧。”

    怀珠眯了眯眼,“不是殿下伺候我吗?”

    他想了下,若有所思,道:“也行。”

    说着便蒙上了被,黑暗将两人罩住,言笑晏晏。怀珠禁不住他搔痒,也又笑又哭了两声,狭小的空间自是荡漾着柔情。

    第88章

    送别

    怀珠被关在东宫几日,陆令姜答应放她回白府去。起初怀珠以为他说笑的,不料过了几日他果真信守承诺,遣车相送。

    今日宫中有外国使臣觐见,陆令姜必须得进宫,暂抽不开身,便清早将怀珠送到白邸门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也没叫下人通传惊动白老爷等人,只是扶怀珠下马车,柔声道:“你先回去,我料理完宫里的事便来看你。乖乖的。”

    说着宠溺地蹭了下她的鼻尖。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回到自己的闺房,怀安热络络地找她玩。她心不在焉地陪怀安欢笑着,心底却越想越不平。

    周学固然与表妹缠夹不清,但这场婚事这么草率地退了,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定是那位太子殿下在其中作祟。

    忽闻外面敲门声,原是白府伺候她的小丫鬟。两包草药递过来,原是方才忘记了带药,陆令姜又将眼药给她送来了。

    第89章

    家宴[二合一]

    午后,东宫统领赵大人送来口信,说西南边关忽然出了急报,太子殿下忙于军务,暂时脱不开身过来探望,代为致歉。

    怀珠善解人意地答应,且不说边关军务是大事,陆令姜不来,她巴不得。虽答应了晚上与他同房,但她这一生的红淤和吻痕到现在还没消褪,身体着实吃不消。

    “请殿下以军务为先,莫要惦记。”

    “白姑娘放心,殿下绝不负与您的约定,只是晚些时候过来探望您。”

    赵溟撂下话,纵马而去。

    白老爷看在眼中心头忧虑,怀珠在东宫住了几日,好端端的,太子殿下怎忽然遣她回来?本来说好今夜殿下驾临白府,却也未到。这一切很难不让人怀疑殿下腻歪了怀珠,另有新宠就此放手了。

    白夫人却暗暗松口气,生怕怀珠攀得高枝去,倚上太子殿下这棵大树,将白家其他女儿远远碾压。

    白家三女,白眀瑟,白眀箫,白眀笙,却没有白怀珠这一号人物。白怀珠身上流淌的不是白氏血液,永远是一个养女。从前这丫头不过是个洗脚婢,如今出嫁,怎能比府中嫡女还高。

    他不能背叛朝廷,自不可能明面上去帮她。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叫她别自投罗网,既然出去了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许信翎思忖片刻,掐着自己的胳膊,竭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犹豫片刻,终于舍命悄悄拦住了准备回归的敌方信使。

    “等等——我有一句话。”

    ……

    太子的意旨被送回军营中。

    解药可以给,但将军孝顺的女儿不说愿以自刎交换么。

    信使犹犹豫豫地说,太子只等白怀珠一日,过时即便白怀珠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妙尘听着太子肯要白怀珠,无论出于爱还是恨,都是一个好的转机。

    即便他要杀她泄愤,也证明着,他并没有完全忘怀白怀珠,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她。

    有恨也好,因为恨的反面是爱。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切。

    妙尘思忖片刻,道:“太危险了,我不赞成阿珠前去换解药。”

    关键是,怀珠这枚棋子在太子那儿还有效力,理应发挥更大的效用,为霸业加砖添瓦,而不应为救一个垂垂病矣的老人而牺牲掉,遑论穆南有可能根本救不回来。

    郭寻持中立态度,一方面这女人该当千刀万剐,沦为军妓,焉能把她送回太子身边享清福,听说太子对这只金丝雀宠爱得很。况且留着白怀珠,穆南也会中毒身死,这对他上位做首领有利无害。

    另一方面,他又为交出白怀珠可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而动摇。利用白怀珠做诱饵,定能反将太子一局,逆转眼下惨败的局势。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只锁你几日,若你答应我不再跑,便即刻解除了去。”

    怀珠齿然,几日,这都多少日了。但好像刑期是累加的,她生一次离开他的念头,日子便加长一日,包括她挑衅他说的那些话也算在内。

    她嗯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

    此时前方前方有卫兵开路,一队压着死囚的笼车缓缓开过。里面的囚犯面黄肌瘦,个个穿着囚服,脖子上带着枷锁。

    这些死囚被俘后拒不投降,一直对穆南忠心耿耿,今日拖出去枭首以儆效尤。

    怀珠缓缓转向他,不知他给她看这些是什么意思。拒不投降,是暗示她再和他对着干也没有好下场吗?

    闭上眼睛道:“我看不得这些,太子哥哥生辰大好的日子,还是拉上帘子吧。”

    陆令姜五指摩挲着她的雪颈,“珠珠和我作对时,怎么不想想此景。”

    当着他的面造反的,她还是第一个。

    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求他释放叛军头目,要不要直接把龙椅让给她做。

    “我就留了你这么一个异心之人。”

    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或许还不明白造反二字意味着什么。除了她,他的手下统统都是忠臣良将,祖宗三代都为国效忠。

    若非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叛向敌军阵营,中了魔地逃开,他会用锁链扣着她么?

    怀珠无波无澜,“太子哥哥说了喜欢我,不会杀我,用这些人来恐吓又是几个意思。怀珠看不懂,也不想看。”

    他笑了笑,爱见她这副拿乔作态的样子,与享受与她斗心眼的乐趣。真放了她回穆南的阵营又怎样,这天下她也争不过他。

    他为做皇帝预备了十年,可她天真单纯,一日都没预备过,甚至连印玺都拿不稳。

    “若你做了皇帝,我做你裙下一臣,也心甘情愿。”

    她淡声:“我没兴趣。只求太子哥哥饶过我,也饶过……他。”

    没敢直接提及穆南的名字,怕惹了陆令姜忌讳,又被摁在马车上一顿磋磨。

    陆令姜幽幽道:“若非知道他是你亲爹,我还真要吃醋了,看看什么货色能值得珠珠如此挂怀。”

    她鄙夷,一句“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吃我的醋”话堪堪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她是他的太子妃,他当然可以吃醋。

    一场聊天二人各怀心思,带着面具互相试探,聊得自然不尽兴。

    好在片刻就到了澄湖边,千顷波涛之上水天一色,烟波浩渺,薄雾笼湖,斜风细雨,群鸥来去,令人襟怀不免为之一畅。

    早有一张乌蓬船泊在岸边,怕岸边湿泥沾湿鞋袜,陆令姜打横抱了怀珠过去。

    舟室内一应物品齐全,新鲜的茶芽儿,烹茶的风炉,解闷的双陆棋子。泛舟湖上,足可穷尽风雅之情怀。

    二人方找了个位置坐下,便见船头的卖唱女冒着细雨探头来搭话,“郎君,可要听唱么?五十文一曲,首曲不收银两。”

    几日来门庭热闹,送至梧园的各色礼物成堆成山,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儿终日徘徊不去,造成道路堵塞。

    怀珠自是不理,关起家门来料理自家园子。梧园荒废多年,乍然修缮起来颇费一番工夫。幸好有黄鸢、许信翎等昔日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入住。

    睽别多日,黄鸢再见怀珠甚是惊讶。怀珠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比以前更美了不说,气质也更好了,骨子里透出清明灵秀的感觉,如深深的湖水将人吸摄进去。

    唯一缺陷是,她眼睛越来越差,每日需敷药膏、戴着厚厚的挡光白绫,读书只能靠手指摸触凹凸的盲文。

    傅青拜托黄鸢在白姑娘面前,讲几句太子殿下的好话,挽回白姑娘的心。太子殿下这几日很消沉,一直神思恍惚,伤心得都吐血了。

    黄鸢很为难,这事她之前就做过一次,没有成功。如今怀珠痈疽祛身,刚刚迎来新生活,更不会回头去看太子殿下。

    拖延了多日,也没能开口。

    这日恰逢两人单独在水塘畔闲谈,黄鸢试探道:“阿珠,你还惦记太子哥哥吗……他一直没找别人,心里好像还有你。”

    怀珠闻此,轻蹙了下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淡得照不出影子,只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顿了顿,只说:“与我无关吧。”

    探下.身去,轻轻撩走停在水面上的一只红蜻蜓,溅起丝丝涟漪。

    还是真的无关。

    黄鸢无奈,又唏嘘。

    完了。非是她不帮,真帮不了。

    若说爱的方面是恨,爱和恨都是最浓烈的情绪,怀珠现在可算是无爱亦无恨,有的只是淡漠,放下,平静。

    太子,好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彻底从她心上消失了。

    连弥补都无从说起。

    ……

    怀珠将画娆废弃后,新收了个丫鬟叫曦芽,会武功,能保护她,也会照顾盲人,引导她走路。

    这一次是她培养的亲信,知根知底,绝对不会再出差错。

    曦芽陪着怀珠上街采买新居的用品,见城门口熙熙攘攘,张榜告示曰:西域新到一批晦涩难懂,翰林院聘请民间渊博之士翻译梵文,有揭榜者重重有赏。

    曦芽一字字念了告示,怀珠心中遗憾,若自己眼睛尚好,定要去揭榜。

    养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翻译佛经,她作为女儿,想代为完成。

    曦芽劝慰道:“姑娘,莫如您先治好了眼睛,再行考虑不迟。”

    怀珠点头,一叹。

    心知肚明,眼睛根本好不了的。

    天色微雪,乌云掩日,铅灰色的天空,犹如淡墨滃染,云层中漏下昏昏沉沉的日光,给人以忧郁之感。

    主仆俩将东西采办妥当,刚要回府,却在百香坊前遇到了刚刚从大理寺下值归来的许信翎。

    怀珠曾和许信翎约定一起私奔,虽没成功,却也成了最隐秘的同袍关系。前几日搬家许信翎也来帮忙了,碍于当时人多眼杂,好多话未曾细说。

    她知道,他还要娶太子妃的。

    她不敢吐露心声,忍住眼珠的刺痛感,避重就轻地说:“本来想趁着眼睛不盲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但人家戏班子不在临邑,遗憾了。”

    “是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一个戏班子而已。

    “我回来想办法。”

    时辰到了,两人必须要分离。

    寒鸦点点,消失在远方黑色的群山中。

    陆令姜随军伍纵马而去,回头,见怀珠往前追逐了他好一大段,雨天路滑,她跌跌撞撞,不停地挥扬着手帕,一声声太子哥哥淹没在风雨中。

    “太子哥哥——”

    你要早点回来,她锲而不舍地追着他,“怀珠,时时刻刻,都等着你呢!”

    等着你的人,等着你的戏班子,等着你给的位份。

    陆令姜抿了抿唇,心上蓦然涌出一股一样,想就这么回去,在风雨中抱住她,真带她去战场。

    ……

    两军交战比想象中要激烈得多,本预计两个月凯旋,却用了将近三月。待战事终于平息时,原本答应怀珠请的戏班子已失之交臂了。

    陆令姜微微惋惜,她眼睛病得那么厉害,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心愿。

    睡觉时,梦见一尊观音降临。

    观音圣光缭绕,神色淡然,大慈大悲,样貌依稀有些像怀珠。

    垂下杨柳枝,问:“有何愿望?”

    浑浑噩噩于梦中,一向不信佛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求的,便脱口而出:“想求一班戏。”

    “世人皆求权,求财,求命数,为何求一无关紧要的俗物?”

    梦中的他不会用神志思考,顿一顿,只凭直觉说:“娘子,娘子想要。”

    观音化为轻烟消失了。

    翌日班师回朝,神明显灵,陆令姜竟偶然得知了戏班子的下落。绕了个远路,真将小玉堂春所在的戏班子给请到了。

    菩萨显灵了。

    几个要好的将军调侃,太子殿下不愧是凯旋归来,春风得意,还有听戏赏曲儿的风情雅致。

    陆令姜内敛弯弯唇,完成诺言所带来的成就感,几个光棍儿怎会懂得。

    回城之时,见木叶纷纷跌落,雨痕斑驳,一梳月亮刚好圆了第三回 。

    他想,天凉好个秋。

    虽然迟了,但好在还是回来了。

    ……

    入宫拜见了父皇母后,回到久违未见的春和景明别院。

    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与怀珠重逢的场面,想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撒撒娇,她听自己请回了戏班子定然满心欢喜。

    然这座寄寓了春和景明美好愿景的别院,从没真正春和景明过。

    怀珠的脸色愈加青白些,整个人凝重得像被雪冻住,唇绷成一条细线。指尖稍抖,无比沉重地坠下了大部分衣裳,剩个月白色的亵裙。

    他们相好时,互相在对方面前褪衣衫不过是最寻常自然的动作,如今全变了味。

    裙袍抖落,见她浑身无半个铜钱,素面朝天,单纯一袭朴素的白纱衣,比乞丐还穷。随身携带的皆是贵重首饰,还没来得及换成现钱。

    她裙角沾了污泥,膝盖磕青一块——是在雪夜纵马时摔的,她皮肤娇嫩,眼睛又不方便,从马背上跌摔。

    陆令姜恼她无情,恼她私逃,恼她的恩断义绝,情绪占满怒意,虽瞥见她的情伤,亦强忍着不怜惜。

    他的吻游离在她腮畔,道:“你出门连钱也没有,路引也没带,就是这么下定决心和我分开的?计划很不周密。”

    又用激将法:“你连雪地里遇见狼都不怕,去东宫却能怕成这样。东宫是什么龙潭虎穴吗?还跟许信翎说反过来给我补偿,气节挺高。你若离开我过得好也行,看看你自己现在颓丧的样子,得什么好结果了。”

    两人在一起,并非互诉衷肠,而是心怀鬼胎,各有用意。

    怀珠梗脸极力忍耐着,也快忍耐到极限了。她并不是一个好搭档,几次本能地欲从他身畔逃脱,似是为救弟弟勉强答应了给他,却又懊悔了。

    她扭过头,冷哼。

    陆令姜刚才拿白怀安威胁怀珠,一方面是想近身抱抱她,另一方面也拖延时间,逼她就范。

    他内心其实被她扰得十分慌乱,根本没想放过她,与她伺不伺.候他无关。私房话萦绕在她耳边,夹枪带棒,誓要把她的硬骨头浸软。

    她最好赶紧哭一哭,道个歉,把心里盘算的小秘密如实招来。哪怕她搂搂他肩膀,稍微一个示弱的小动作,他都原谅她了。

    怀珠忽然抵触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他无论如何也要从她口中挖出来,毕竟她曾那么单纯热烈地爱他。

    怀珠却没有轻易就范,两人虽亲密,如被迫共榻而眠的仇人,没有感情味。

    她轻轻合上眼帘,手心还攥着那枚白瓷镶红玛瑙的簪子,稍稍调整角度,可以刺进陆令姜的后心。

    若能同归于尽固然好,只怕一击不成,自己徒然送命,怀安惨遭鱼池之殃。

    一面帘幕被风吹开,天色青青,陆令姜将怀珠抱住,深情地贴着心口。微小雨珠斜斜透进来,润湿了怀珠的发。他随手拿起凭几上的竹骨伞撑起,亭子,帘幕,再加雨伞,为她三重遮挡了风雨。

    所有的温言款语都说尽,仍得不到她任何答案。陆令姜急切盼望她服软,她却绝不服软,只沉默抗争。

    他缓缓抬起首:“还不准备说话吗?”

    怀珠神色含泪愠怒,以为能委身这一次,事到临头,却终究无法忍受,用手中簪子没轻没重地刺了他的后心一下。

    “放开我。我不了。”

    果然是要出尔反尔。

    这样抵触的态度,令陆令姜猛然生出一股陌生感,被拒之门外的挫败:“怎么,我现在碰不得你了?”

    她眸中撒着隐隐不悦之意,好像和他在一起是多恶心的事,无视他的再三挽留,重复道:“你放开我。”

    陆令姜心中的堵塞感更盛,未曾按她的意思,反而借力扣住了她的后颈,刨根问底地问:“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离我而去不可?”

    他略略弯下腰去:“大雪漫天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岭,是浪费所有人的精力。我若没及时发现你,你会被风雪冻死的。”

    “你心里明明有我,却不相信我,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可到头来受苦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温暖的炉火噼里啪啦爆响几声,两人比肩而坐。陆令姜展现出平常的一点点和蔼之意来,将她的肩头揽住,轻吻似雪沫儿游离在她颊侧,慢慢地拉进距离。

    “你同我怎么闹我都可以容忍你,私逃却不行。我明白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叛军师父混在一起,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将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好话也说尽了。默了片刻,见怀珠深垂螓首,一副脆弱神伤的样子,他提点说:“如果后悔,点点头也行,便当你是道歉了。否则,就把你留在这风雪中冻死,再不管你了。”

    却听怀珠淡淡道:“那样多谢殿下。我已与你恩断义绝,是真的分开。你现在这么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雪水一般的话,直愣愣迎面浇在人的天灵盖,冻得人脑子都结冰了。

    她的腰被他扣住,半倾斜的姿势,完全禁锢在他怀中,微微喘着气,只有仰头才能和他说话。可从她那淡无波澜的情绪来看,她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陆令姜的呼吸蓦然粗重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挽留她,她却丝毫不动容。她的目的是求位份,求他一心一意的怜爱,可当他威胁说要抛弃她时,也不见她半丝惊慌。

    她很冷漠,对他没完没了的多话感到厌烦。

    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这就是她对他的评价。

    一记记沉重的闷锤,咚咚敲在心上,陆令姜噎得难受,喉咙已干涩不能言。

    任何办法都失效,话都点拨到这份上了,还要他怎么做?

    “分开?”

    他强提精神,勉强一笑,极淡极淡,“白怀珠,离开我,你能活吗?”

    别忘了,之前对他要死要活的是她,哭着求他给一个位份的也是她,现在装什么清高。

    怀珠默默推开他起身,从刚才被他胁迫的样子中抽离,面色从容沉静多了。

    她将道理和他讲清:“一开始,殿下您说的也是玩玩,问我玩玩吗。现在不玩了,玩腻了,怎么您反倒认真起来了?”

    “在集贤楼说的话,我确实骗了你。我说想要位份,喜欢你,其实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好争取离开,你不要当真。”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真的不稀罕你的一切许诺、位份。你说我们是玩玩,我也从没把我们当成什么正经的关系。现在玩够了,该娶娶,该嫁嫁。”

    “分开。我能活。左右我跟你是真的恩断义绝,绝不再给你做妾。你要不答应,就杀了我吧。”

    以为她喜欢他,欲擒故纵,实有点自欺欺人了。

    其实不光这一次,月余来她的每一次提分开,都是这样决绝的的态度,没半分藕断丝连之感,也没半点情意。

    昏乱中,怀珠的唇触到了陆令姜脖颈间的伤痕,只觉得那道横痕很长很深,窄窄地凹陷下去一块。这块疤以前就有,一直不知道他从哪儿落下的。

    她够不到别处,便顺势咬了他的喉结一口,牙齿很尖,十足用劲儿,顿时破肤出血,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陆令姜疼,几分伤感地抬眼,见她冷冰冰全无半丝情愫,连怜悯、施舍也没有……完全是敌对的状态。他神色有点冷,忽然将她翻了过来,怀珠就这样跪倒。

    “我本来没打算真做什么的。”

    黑暗阴雨绵绵,乌鸦乱舞。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尸体。

    下人说发现时,姑娘是用一条白绫上吊的。因之前推了晏姑娘落水,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畏罪自杀。

    临死前,只留给他一句话。

    “太子哥哥。你骗人。”

    陆令姜来到她冰凉的牌位前。

    此时相见,心照不宣。

    许信翎主动招呼:“怀珠。是你。”

    怀珠回礼道:“许公子。”

    许信翎能感受到她的气质,雪纸书卷扑面而来,比以前更出类绝尘了。从前她似一只笼中鸟,翦尽翅翎愁到身,如今却是一只飞翔鸟,自由自在一身轻。

    卖唱女含脂弄粉,见陆令姜郎艳独绝,峻秀雄洁,皦玉色的衣裾在雨雾中微微拂动,故而起了爱慕之心。

    陆令姜轻轻摇头:“不听,有家中娘子正在。”

    怀珠哑然,他怎拿自己当挡箭牌,她人微言轻,几时又能管得了他听曲儿。

    卖唱女听他有妻室,失落遗憾之情溢于言表,朝舱内的怀珠投来羡慕神色。

    随即又拿出一排玉坠子来,小巧精致,玲珑剔透,“郎君,夫人,买一个吧,上好的和田玉石,只要十文钱。”

    穆南本人虽甚至模糊,却也隐约听到了只字片语,坚决是不同意的。

    他的阿珠回到太子身边去,那就是叫她去死!太子焉能饶了她!

    他一把老骨头,宁愿自己死。

    没问过白怀珠本人的意见,三位首领都对怀珠去换解药持消极态度。

    其实怀珠自己也想不通,陆令姜究竟会不会高抬贵手,饶她爹一命。

    应该是不饶的,他确实从没对叛军手软的先例。但也有饶的希望,因为当时爹爹身陷重围,太子却只令傅青射中肩胛骨,而非直接朝着心窝戳去。

    若非留有余地,他为何不直接取爹爹的性命,明明那样对他的平叛大业更有利。

    穆南病重,郭寻跃跃欲试想要首领的宝座,一直在病榻前伺候汤药。

    妙尘怕穆南动怒,也没将郭寻纠集众将意欲欺负怀珠的事情说出来。

    有好几次,郭寻就差点让穆南交代遗言了,被旁边的怀珠及时打岔过去。

    郭寻瞪向怀珠的眼神,十分怨毒。

    虽然穆南已是强弩之末,没几天好活头了,但军中许多将士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仍有不少的威慑力。

    只要穆南不点头,郭寻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当上首领。要知道,万一将来打下天下来,首领的位置也就意味着龙袍加身。

    午后用过汤药后,穆南趁着片刻的清醒,屏退了妙尘和郭寻二人,单单和怀珠道:“阿珠,你不要为了爹做傻事。爹爹已经想好了,招安,给大伙换一条生路,也给你换一条生路。”

    怀珠下意识倒吸口凉气。

    “爹爹要投降……”

    穆南虚弱地摇头:“不是投降,投降只能成为无用的俘虏,招安却可以成为朝廷的利剑。我虽没几天活头了,可这两千多名弟兄们却个个正值壮年,可以为朝廷效力的。”

    怀珠哀伤道:“爹爹,真的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容下咱们吗?”

    穆南疲惫地说:“没有把握。但其他路是完全的死路,这是唯一还有一缕希望的死路。”

    “我爱你。珠珠,我爱你。”

    床榻间陆令姜没有别的话,只反复将这一句在她耳边呢喃。他的声音很柔,腻似三月里的春水,令人不禁沉沦其中。

    怀珠微微粗了蹙眉,却说,“你从未爱过我。”

    “我从未停止爱你。”

    他纠正,呼吸之间微有酒气,力道比平时更不知节制了些。匆匆抹的避子膏,都没来得及让皮肤完全吸收。

    “……不行。”

    “明日我给你补抹。”

    陆令姜排山倒海的爱意不容许她再有丝毫的推诿和犹豫,说罢,所有话语都被淹没,似春潮决堤滚滚而来。怀珠的意识渐渐沉沦,终于完全消失不见了。

    第90章

    论嫁

    这场云雨后半夜才停,窗外下起了润如酥的春雨,浇在芭蕉叶上响起富有韵律的沙沙声,按摩人的耳蜗。

    浓墨般的夜色正在慢慢淡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遥远的冬天泻下几穗青澄澄的天光,清晨马上就要来到了。

    叫过六次水之后,怀珠出奇地没有昏睡,眼皮懒洋洋地睁着一条小缝儿,有气无力伏在陆令姜的膝上,打着哈欠。

    陆令姜在她嫩滑的脸颊上一摸,一边将避子膏揉涂在她后肌深处,手法温柔,和方才的浪潮汹涌截然相反。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晏苏荷走投无路,连给皇后娘娘递了三道信儿,入宫恳求皇后:“姑母,太子哥哥被美色所迷,定要与我退婚,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几日来亦处境困顿,叹道:“本宫也不帮你,叫你别去找那白怀珠的麻烦,你不听,这次闯下祸事。太子珍爱那几株花儿,你为何一定处心积虑地毁掉?”

    晏苏荷怔怔睁大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是皇后,利用小孩子毁坏红一枝囍都是皇后的主意,如今翻脸不认人,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在了自己身上?

    她惨然笑笑,疯疯癫癫指着皇后道:“姑母!你把我当枪使,上了你的当了!你如今想明哲保身,没门,你若不可能帮我,我便将你做的那些肮脏事都告诉太子哥哥,看你这皇后还怎么做下去!”

    皇后大怒,剧烈拍了下桌子:“住口,你神志不清了。快把她拉下去!”

    晏苏荷的哭声不绝于耳,大祸临头,飞鸟各投林,口中对皇后阴毒地咒骂。

    皇后左思右想,心下也有点慌张,宣太子入宫,不提白怀珠,单提晏家之事。

    “皇儿,母后不知你和晏家有什么大仇,但请你放过晏家。就像你昨日说的,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

    陆令姜随意听着。

    皇后见他无动于衷,又道:“这也是你皇祖母的意思,你不听母后的,总要顾忌你皇祖母。你和自家人趾高气扬,到了外面给人跪着丢人现眼?”

    陆令姜的轻笑声渐低,脸色微微阴翳,但还是答应了。

    他起身告辞。

    几日后,晏苏荷注定要被送到襄阳老家去,路上,遭到几个山贼侵犯。

    山野之间蟊贼跑得快,晏苏荷哭告无门,加之自身本就害着风寒,没过多久就病情加重,像怀珠前世那般在无边孤寂和痛苦中溘然长逝。

    她一个被太子退婚的女人,于家族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因而她的死除了亲生父母哭一哭外,悄无声息。

    几把荒骨,寂静地埋在郊外。

    太子妃,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

    梧园。

    新雪过后,云翳沉沉,白雾弥漫。

    怀珠推开门,见大门口一片湿漉漉的雪渍,是太子殿下昨夜跪过的痕迹。

    她缓缓走上前去,低头凝视了片刻。

    “太子哥哥很执著,是不是?”

    黄鸢在身后道,“若非你今早答应与他到太清楼见一面,他还不肯走。”

    怀珠沉声道:“他这样明明是逼我,把事情闹大,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再无人敢上门娶我,逼我不得不嫁给他。”

    黄鸢欲言又止:“阿珠,你真的不感动吗?就凭他给你下跪,之前又费尽心思地种花,只为治好你的双目……虽然花现在被毁了。”

    怀珠嗤道:“哪敢不感动。”

    黄鸢道:“咱们女儿家嫁谁不是嫁,我看没有比太子哥哥更好的了。况且阿珠你之前喜欢太子哥哥,对吧?即便你现在不想跟他和好,好歹也做个朋友,将来遇见个大灾小痛的有求着太子哥哥的时候。”

    怀珠撇了撇嘴,挺无语的。

    登上马车,前往太清楼。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生死关头,却听陆令姜道:“早前闻晏大人有退婚之意,我便不敢纠结。今日趁众人俱在便正式说清楚了,我皇室与你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再不算数了。”

    他当断则断,怀珠折断的那两截剑丢在地上,预示着一刀两断的两姓婚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掷地有声,轰隆隆作响。

    晏老爷和晏夫人完全惊得木讷了,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了个外室,太子竟真敢退婚,他的前程、皇位都不想要了?

    晏苏荷亦满脸是泪,自己被白怀珠威胁一通,生命之虞,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好好安慰自己,彻底厌恶了那白怀珠,结果太子哥哥还要和自己退婚?

    不可能,不可能。

    一向温婉的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退婚的话?中了蛊似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晏老爷含着泪指责道:“殿下,您如此薄情无情,是想逼死荷儿吗?这事传出去,文武百官容得下您吗?”

    谁都知道晏苏荷是注定的太子妃,被退婚了,今后根本没法做人。

    晏家来兴师问罪,本来是逼太子清理后院,料理外室,并非真要退婚的意思。

    因为一介外室,太子也至于?

    “殿下,您有气出气,晏家辛辛苦苦辅佐了您十二年,为何要这么伤人心?”

    陆令姜却干净利索,脸色是冷色调的白,没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心中早已决定好的。

    伤人心吗?

    “笔墨。”

    他笔走蛇龙地一纸退婚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盖上了太子金印,按了手印,丢给晏家。

    这已经不是两家协约退婚了,而是单方面取消婚约。

    监国太子的金印,实重千斤。

    皇家要娶便娶,要不娶便不娶。

    此时东宫的许多仆人已聚集在外,陆令姜当着所有人的面动咒道:“我陆令姜今生只钟情于白怀珠一人,以她为妻,永志不变。除了她之外不沾任何女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此时天色阴沉,隐隐有雷声,似乎天神还真听见了。

    他义无反顾,似不要面子了,也不计较说这番话怀珠是否会答应,朝廷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只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爱慕白怀珠。

    许信翎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骨受挫得厉害,走路时仍微微跛脚。

    怀珠道:“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前去便好,瞧着你走路有些费劲儿。”

    许信翎沉沉摇头:“曦芽为了我连命都丢了,我岂能那般忘恩负义,连几张纸钱都不给她烧,那我还算是人么。”

    怀珠知他一向知恩图报重情意,也不再劝。两人各自带了少量家丁,以砖石给曦芽改好了墓穴,移棺椁入土,默念佛经,希望亡者可以入土为安。

    许信翎感触颇深,泪水沾湿青衫。怀珠念起从前与曦芽朝夕相伴的时光,以久久陷在悲伤中难以自拔。

    人之凋零,亦如花之凋谢。

    回来的路上,许信翎道:“那日你搬家,我原本打算帮帮你的,谁料撞见了太子殿下,我便走了,你别介意。”

    他和太子一直有些过节,且当时怀珠又和太子有那样亲密的举动,他受不了。

    怀珠道:“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听鸟语啁啾,迎春花随风飘摇,枝头发新芽,焕发初春的盎然生机,吹拂在面上的风是暖的。

    “许……”

    她说他是她身后的纠缠一条狗,确实,他就是。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但没必要发誓,她不会在乎,不会感动,也不会改变任何主意。

    这一场闹剧,该散场了。

    前世她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很感动,但今生再不会了。

    一夜之间,怀珠的身价提高了几百倍不止,几乎成为全城第一贵女,人人尊重敬慕,说是公主也不为过,能将太子逼得当众下跪的只有她。

    陆令姜赶来太清楼时,正好看到怀珠的背影,刹那间,犹如一朵白荷花在他满是暗淡褪色的世界中盛放。

    他冻结的心跳活起来了,只有她带来的春风,才能吹化冻土。

    陆令姜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即又见她目覆白绫,显然是眼疾重新恶化了。红一枝囍被毁了,她迟早变成瞎子。

    他心头微微酸楚,暂时收摄心神,长吸口气,朝她奔了过去。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等等她,不要死,不要死。

    ……

    好一场胜利。

    夜色寒凉,陆令姜从皇宫回来时,像打了一场仗那般筋疲力尽,唇角却又情不自禁地含着微笑。

    他笑,“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你爹。”

    怀珠道:“我爹向着你。”

    想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为静,又隐隐忧虑,不禁问,“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还来吗?”

    他温煦道:“你这么说,是想我来还是不来?放心我一定会来看你。”

    怀珠愈加不悦,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盼着他千万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