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认命 “天命若是如此,那我便不认天……
晏沉顿住, 重新俯身将谢濯玉半抱起来。
扣子一颗颗被轻轻解开,雪白的肌肤出了薄汗倒好像泛着一种莹莹玉光。
被汗濡湿的衣衫被揉成一团随意地丢在床下,已无人关心那可是上好的天蚕丝锦所制。
真到了这时候, 晏沉反倒将眼皮压得很低不敢多看,按裴无心的吩咐扶着谢濯玉坐直时的手都在抖。
滑嫩的肌肤烫得几乎灼痛指尖,让人生不出更多旖旎心思。
晏沉收回手转身退开的同时,无形的压力释放而出, 温柔却不可抗拒地定住了谢濯玉,撑住了没有气力的身体不让他倒下去。
微光一闪,一个材质似皮似布的黑色卷囊就出现在裴无心的手中。
捆缚针囊的银线解开后,那卷囊自然地摊开了, 又按裴无心的意志静静悬浮在半空中。
当务之急是先将谢濯玉体内作乱的灵力尽数引出,保住他一条小命, 之后怎么办是之后要考虑的事。
裴无心眉心紧蹙思索了一下, 很快就有了思路, 素手一抬就捏了几枚金针在手,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一些穴位落下。
针落于穴位的同时,半透的灵力丝线悄然出现连上了金针尾部建立了连线。
仅一炷香的时间, 谢濯玉的前胸后背的许多穴位都已经扎上了银针连上了线。
晏沉站得很远,倚着窗的样子像是被抽了骨头没有力气一般。
他眯着眼看着一根根针落到那具身体上,最后谢濯玉俨然已经被扎得跟刺猬似的, 多看两眼都觉得浑身发疼。
裴无心施针很快手却稳, 这已经不算疼的了,最疼的在后面。
以金针为媒介, 属于裴无心的灵力缓慢地流入了谢濯玉的身体,融入那股无法被灵脉吸收的灵力后开始将其同化,最后再一点点引导而出。
听着简单, 但断裂的灵脉在被二次创伤后太过于脆弱,所以引导人的灵力属性必须足够温和。
既要能掌控肆虐的灵力将其同化,同时还不能伤害到谢濯玉的脏器,只要出半点差错眼前已经濒死的人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真正的等着收尸。
这是一场疯狂却又无可奈何的豪赌。
同化时最痛苦,两股灵力将身体化作战场无声地对峙博弈,以至于谢濯玉痛得睁开了眼。
痛,太痛了……好像有两把刀一下一下划过他的残脉,身体好像随时都要被撕成两半。
豆大的泪珠从浅棕的眼睛里滚落而下,谢濯玉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很快,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失去了焦距,没有半点神采好像木偶一般。
晏沉一直看着,目光死死地黏在谢濯玉布满泪痕的脸上,哪怕每一眼都让他心如刀割也舍不得眨一下眼。
垂于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头,指尖攥进右边已经开始愈合的掌心后又轻松地刺破了伤口,偏偏手的主人漠不关心,好像没有察觉到。
裴无心全神贯注地开始将灵力往外引时,谢濯玉开始呕血。
灵力丝线汇聚成几缕连着裴无心的十指。
他每轻轻弹动一根丝线成功收回一股灵力,谢濯玉就无声地呕出一口血,脸色也变得苍白一分。
鲜红的血落到了被上,也有些许顺着脖颈流淌而下,在白皙肌肤上画出痕迹,无比刺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要将晏沉的理智都尽数粉碎。
裴无心第五次弹动丝线时,晏沉终于不忍再看,猛地转过身去,眼神直直地盯上窗上繁复精致的雕花。
皱眉将窗子推开些许,他的双手转而紧紧握住了窗沿,重重地喘气。后背微微弓起,晏沉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好像有山岳压在他身上
魔界的冬很长,今夜又悄悄下了小雪。
吸入的空气带着冰霜的寒凉,扑到脸上的风也夹杂着细小的雪花,那血腥味却仍阴魂不散。
最磅礴的那股灵力撤出时,谢濯玉发出一声有点凄厉的哀鸣,后半截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被掐断,可怜至极。
晏沉的心好像被他这一声震碎了,破碎得完全拼不起来。
他的手上骤然失去力的控制,竟是将窗沿按出道道裂纹,几根木刺直直捅进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
浮上猩红血色的灿金龙瞳漠然地看了看受伤的手,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拔了,任血一滴滴往下淌。
这场生死博弈在天光熹微时以裴无心技高一筹取胜落下了帷幕。
取针,扶着谢濯玉躺下时顺手扯了被子给他潦草盖个囫囵。
做完这一切后裴无心才垂下眼睛,开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针一根根插回针袋,轻声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难掩疲惫:“好了,你来守着他。”
那一声好了将晏沉唤回了人间。
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落下,脑中那根紧绷得快断掉的弦也总算能松下来了。
晏沉缓慢地转过身来,步子迈得很急,扑到谢濯玉床边时甚至踉跄了一下,狼狈得不像他。
他顾不得其他,干脆直接在床边跪下,伸手将谢濯玉的手牢牢握住,像是怕松一分就会失去。
那颗心才落地没多久,却又在裴无心再次开口后骤然提了起来。
裴无心将针囊收回储物空间,快步走到桌边,撑着桌子坐下后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顾不上风度与品位一气灌了整杯后才轻声开口:“下一次我就救不了他了。”
“什么意思?”晏沉突然抬起头,那双眼睛里闪过一抹惊慌。
裴无心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色血丝的金瞳,突然就觉得他有点可怜。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世八苦晏沉尝一半还不够,老天还要他尝尝得而复失的痛。
他的可怜有什么用。
“你说的下一次是什么意思?”晏沉一字一句地问,像个听不懂课的愚钝学生追着先生要其为己解惑。
裴无心垂眼看着在茶盏中打转的细小茶梗,声音很轻地反问:“你当真不明白吗?”
“灵脉尽废、丹心粉碎,那可不是磕破手指,是要命的啊,”裴无心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换别人早就死透了,他还能从仙界来到你身边,又坚持活了大半年,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摇了摇头,止住话不想再掰扯,不客气道:“下一次他要死我……”
“不会的,”晏沉像是忍无可忍一般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森然,“凡人修为尽废损寿数与他何干,他早就不是凡人了。他三百多岁就飞升成仙,是老天偏爱的天命之人,他不会死!”
裴无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厉声辩驳,目光没有波澜,像是在看一个不肯承认错误的嘴硬小孩。
“神尚且会陨落,仙人当然也会死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重若千钧,几乎要压断晏沉的脊梁。
那双灿金如焰的眼瞳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无尽的沉默,死寂在房间里蔓延,混合着空气残存的淡淡血味,让人心生焦躁。
“晏沉,人各有命,而这就是谢濯玉的命数,天意如此。”裴无心不想再待下去,轻轻搁了茶盏打算起身离开。
下一刻却听晏沉开口打破寂静。
“狗屁天道。”黯淡的眼瞳重新亮了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灿烂,好像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晏沉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凶狠,眉眼间的偏执已近疯狂:“谁想从我身边夺走他,我就杀了谁。天命若是如此,那我便不认天道,逆天而行。”
“裴无心,我会满足你的任何条件,”晏沉轻声许诺,“只要你救他。”
“魔界、不,五界的天材地宝任你取用,不惜一切代价。”
裴无心眼神微变,重新审视晏沉,惊觉自己刚刚的错误想法。
眼前的人哪是什么愚钝学生、嘴硬孩童,分明是最疯狂的暴君。
那双眼明晃晃地告诉裴无心,只要是谢濯玉续命所需,他晏沉就一定会为他寻来,哪怕要抢要打,要惹得五界腥风血雨甚至血流成河他也在所不惜。
一股寒意突然窜上后背,裴无心久久地凝着龙瞳,沉默许久后终于轻声开口。
“伤害是不可逆转的,纵使用无数天材地宝续上命又如何?”
“那能续多久?”晏沉一意孤行,眼下只听得进自己想听的。
“一年半或许便是极限,”裴无心哂笑了一下,不等他说话就加快了语速,将更残忍的事告知了晏沉,“本不想告诉你的,哎。他神魂有损,强行续命的结果就是神魂损伤加剧。药石无医那日,便是身死魂消之时。”
身死魂消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一样在晏沉耳边炸开,让他的瞳孔都收缩了几分。
人有三自己魂七魄,仙则有神魂。
人死后,魂魄便会去往冥界,落入忘川河中,直到前世记忆被忘川水尽数洗去后才能在某个时刻重入轮回六道。
而仙虽受冥界规则,却也比凡人多些优待。
比如不会堕入畜生道或恶鬼道,重新轮回转世成人的话要么身怀机缘一身顺遂,要么天赋不错重入道途,最差也是生在富贵之家一生衣食无忧。
但是,魂魄若消散,便是如一缕尘埃般彻底消失在天地间,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哪怕是仙人,神魂消散也是一样的下场。
裴无心说,谢濯玉会身死魂消。
晏沉一遍遍咀嚼着那四个字,突然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谢濯玉的手背,温柔的安抚谢濯玉一句也听不见,其实是说给自己与裴无心听:“别怕,不会有那一天的。在那之前,我会让你彻底好起来的,我的濯玉会比以前更健康更厉害。”
“多一日是一日。”他抬眼深深地看向裴无心。
裴无心在长久对视后垂下眼,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我会尽我所能,只是到时候你别后悔。”
撂了话,他不再停留,干脆地甩袖走人。
重新变得寂静的房间,晏沉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
他把脸贴上谢濯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背,过了许久才轻轻蹭了蹭。
“什么身死魂消啊,我不接受的,濯玉。”喃喃自语的声音哑得简直不像话,颤抖得很明显。
晏沉像是魔怔了一般,根本不管谢濯玉听不听得见,只是自顾自一股脑地说:“我们分别了三百四十三年,分别了多久我就恨了你多久……我就等了有多久。”
“三百四十三年啊,我好不容易等到重来一次,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停了停,再开口时竟有几分让人觉得是错觉的哽咽:“可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一共都不到五十年,分别就占了其中一半。”
第62章 搬地方 什么,生米熟饭?
说完, 晏沉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沉重,却是再说不出一个字。
过了许久, 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龙鳞已经全部褪去,眼睛倒还是金色,只是没那么亮了。
抬手摸了摸谢濯玉没有血色的脸, 轻轻吸了口气闻见空气中的血腥味,晏沉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
快步向衣柜走去,随便挑了两件衣服搭在臂弯间,晏沉重新在床边坐下掀开潦草搭在谢濯玉身上的被子, 然后伸手将人抱起来。
他摸出干净的帕子给谢濯玉擦干净嘴唇,然后又去擦胸口与腰腹上沾上的血。
只是在瞥见某些痕迹时, 他的手突然顿住了。
眼睛微微眯起, 晏沉正要凑近看清楚, 谢濯玉却突然瑟缩了一下往他身上贴了贴, 像是觉得冷。
三月初的深夜仍然是冷的,他怕真再把人冻出好歹来只好先放弃了细看, 赶紧手脚麻利地给人穿上衣服。
脱.衣.服时还能摸索着来,穿却是得看清楚不然扣不好扣子,是以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完了。
但晏沉此刻已经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了, 给人穿好衣服后拿过衣架上的狐裘将人裹得严实后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
意识到出事了的十三和十七在威压收了后就赶到了谢濯玉房门口。到了门口, 就听房内隐约传来说话声。
十七刚要咬牙推门硬闯,却被十三拽住了, 急得她转头很凶地瞪了一眼。
耳朵更灵的十三摇了摇头,贴着她耳朵轻声说:“说话的人是君上和一个陌生人,没有听见主子的声音……应该不是我们想得那样, 主子没事。”
她这才冷静下来一点,往后退了几步,后怕地抓住了十三的衣袖。
十三的担心不比她少,但她们俩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结果一等就是一整夜,越等越心焦,腿更是早就麻得没有了知觉,但房间内一直安安静静……只除了中途突然响起的一声惨叫。
那声音像是谢濯玉的,两个人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但闯门的勇气早就随着时间流逝跑了个干净,面面相觑了一眼,对方的眼里都写着担忧与无奈。
惨叫后又是死寂,一直到天光熹微时分房中才重新响起说话声,过了一会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
一袭紫衣的男人走了出来随手关门,转身看见她们俩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不急不缓地走了。
那门关得不够严实,隐约露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
十七眯着眼望里瞧了半天才瞧见一个模糊的黑影跪在床边,她伸手拽了拽十三的袖子,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位置示意她来看。
十三凝神望进去,刚好看见黑影把头低下去用脸贴了贴床上那人的手。
瞳孔微缩,她慌乱地收回视线扯着十七往后退一直退到台阶上才停。
“那是君上吧?”十七嘴巴缓慢地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但能从嘴型判断她说了什么。
十三点了点头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管好自己的好奇心:“没事的,我们等吩咐就好。”
十七没再说话,垂着头揉眼睛像是困了。十三两眼发直,脑海里又重新冒出了那一幕。
像是一个信徒虔诚叩首祈祷神仙的庇佑……却又莫名让人看得好难过,甚至让她升起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种感觉,身后的门却开了。
两个人慌张地转身,在看清后呆在了原地忘记了行礼。
——从垂下来那只光洁细瘦的手臂来判断,君上抱的人是她们主子。
一手揽着腰,一手搂住膝弯,微微泛起青筋的手看着很稳。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姿势,任是傻子也能察觉到晏沉对怀中人的在乎。
晏沉从门边那一块阴影走出,缓步走下台阶后停了一下,仰头看了看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云层中隐约可见残月。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谢濯玉漂亮干净的脸,嘴唇微抿,唇角翘了翘。
至少此刻,他所求的月亮乖乖地待在他怀里。
缓步走下台阶,晏沉像是才想起身后还有两个人:“回头半夏会安排你们俩。”
轻飘飘撂下话,他不再停留,两下眨眼的时间就已经消失在十三她们的视野里,只留她们俩一脸茫然地对视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
将谢濯玉轻轻放在自己床上,晏沉轻手轻脚地替他解掉狐裘和外衣,扶着人躺下,自己也跟着在床边坐下。
垂眼想了一会,他还是起身去寻了干净的帕子。
谢濯玉出了汗,得给他擦擦。身上黏糊糊的睡着不舒服,而且回头他醒了肯定不高兴。
他记得谢濯玉是很爱干净的,无可奈何的时候不会强求,但有条件就绝对不能接受脏兮兮的。
以前就有一次因为新衣服被弄脏了不高兴,小仙君一下午都拧着眉没什么表情,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连不高兴晏沉都觉得可爱,乐滋滋地变着花样哄。
轻轻摇了摇头将旧事丢开,晏沉垂眼去解他自己一颗颗扣好的扣子,将谢濯玉剥出来。
其实不一定要真的脱,但是他还是很在意方才无意间瞥见的似是伤的痕迹,眼下时间充裕自然要看清楚怎么回事。
白皙细腻的肌肤在略昏暗的环境下越发像玉,但晏沉在凑近了几分瞧仔细后目光凝住了。
熟悉的身体上有许多陌生的圆点状伤痕。手腕、丹田、大小腿、脚踝……全身上下的关键要害全都有,而几处大脉的地方还有细长的伤痕。
大概是因为万灵丹极好的疗愈效果加上时间已久,伤已经不太明显了,只是落到晏沉眼里依旧触目惊心。
只一眼,晏沉就对伤的来源有了猜测,而谢濯玉那些断裂后却还有残缺的灵脉就是最好的证明。
圆点状的伤痕为针刺之刑所致,而据他所知仙界就有一种刑罚灵器名唤断灵刺。
断灵刺,千年深海陨铁制成的似锥状的长针,一套二十八根。针内空心,无论是灵力还是药物都可以封入其中。
足有三寸半长的数根扎入灵脉后只消外界引导或被扎的人动用一点灵力,针内封着的东西便会流向针尖,注入灵脉。
这物品曾是一个医修的法宝,后来那医修堕魔,用此法宝害死了不少人,最终被大宗派人斩杀。这法宝也被收缴,最后到了仙界,成了刑罚灵器,用来让一些犯错小仙尝尝灵脉针刺之痛。
晏沉呼吸都已经窒住,他凑近了几分去数伤痕的数量,一直数到二十八。
二十八根断灵刺一根不落,丹田处的点甚至有足足八个。
寻常小刑怎会上全套——毋庸置疑,这是极刑,有人要置谢濯玉于死地。
数清数量的下一秒,晏沉的眼神一暗,僵硬地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垂在膝上的手攥成拳头五指深深掐进掌心,右手愈合些许的伤口再次雪上加霜。
半晌,他才抖着手扯过被子给谢濯玉盖好,然后转回来,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我们小玉疼死了是不是?”嗓子哑得吓人。
昏迷的谢濯玉只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睡颜平静又乖巧。
他不用回答,晏沉也知道答案。
“那些狗屁仙人全都不是东西,我早就说过了……也就你觉得不是人人都坏,好笨啊。”晏沉说着用食指戳了戳谢濯玉的脸,语气温柔又无奈。
解开外衫随手丢到地上,晏沉在他身侧合衣躺下,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下一刻,本就显凶的眉眼间涌起戾气,温柔的笑容变得阴鸷:“可他们居然坏到欺负你,真该死啊是不是。”
“伤害小玉的人全都该死,命都不够偿还。我会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晏沉顿了顿将凶狠又略肮脏的后半句咽回去,又亲了谢濯玉一口,“到时候你可不许拦我了。”
——
半夏好些时日都没见过晏沉,却消息灵通,知道他日日往扶桑阁跑,早去晚走,想想就知道两个人怕是好得恨不得长一块。
这些时日魔宫私底下都在猜什么时候扶桑阁那位怕是就要搬进不归殿了。然而半夏听了止不住在心里冷笑,心说要搬也得是君上搬去扶桑阁住才对……搬殿、重新布置都是大工程,烦人。
结果这日一觉起来就被晴天霹雳砸晕了——君上昨夜在扶桑阁留到半夜,后来从房里出来时直接把人抱回自己殿里去了。
几个小侍女低声讨论着,在对视几眼后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红脸不说话了。
半夏看见她们几个突然脸红还在奇怪她们想什么呢,因为兢兢业业的大总管听到这个想的是扶桑阁那位没什么东西搬的话就轻松许多,是好事啊。
下一刻,小十六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压低声音红着脸问:“半夏姐姐,君上是不是好事将近了?我,我还没见过人成亲呢。”
“是吧,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小五迟疑地点头。
半夏呆了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回想了一下方才她们的讨论,眼神逐渐呆滞。
什么,生米熟饭?成亲?不是吧……
晏沉的千里传音恰逢其时传进她的灵海,言简意赅,但催得很急,确实像有大事。
半夏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快步出门时还在门槛处被绊了一下,背影看着狼狈又慌张,惹得其他几个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一刻钟后,她低着头站在晏沉寝殿门口,听着晏沉以灵力传音一句句吩咐。
一床厚被一床薄被,被芯要用最好的绒,被套要天蚕丝。
去请专给他做衣服的裁缝来赶批衣服,原本在扶桑阁伺候的十三和十七调来不归殿伺候……
衣服吃住,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妥帖。
晏沉说了一堆后终于停了下来,半夏觉着这是结束了,便低声开口:“属下领命。”
说完她却没急着走,犹豫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斜倚在床头的晏沉。
第63章 同住 好就好在你差点死了,让我给你守……
“还有何事?”察觉到她的视线, 晏沉转过头瞥了她一眼,一脸不耐。
“君上,”半夏小心翼翼地开口, “成亲要准备的事情可多,得早早安排起来了,不然到时仓促之下难免疏漏。”
“什么成亲?”晏沉蹙眉看她,“谁要成亲, 你?”
“呃,没事了,”半夏心道一声糟糕,当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语速飞快,“那属下先下去安……”
晏沉却在余光扫过睡在床里侧的谢濯玉后突然反应过来, 眉毛一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消息这么灵啊?我都还不知道我要成亲了。”
“啊?”半夏顿住往后退的脚步, 微微睁圆了眼小心翼翼地瞅他。晏沉一反问她就知道说错话猜错了, 可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真是摸不透君上心思了。
这都睡一张床了, 那成还是不成啊?
“赶紧下去干你的活,”晏沉却不说什么了, 倒也没大发雷霆,只是冷冷地呵了一句,“有事会安排, 少自作主张。”
半夏应了一声, 下一秒就走得不见人了。
“成亲?”晏沉偏头看了看谢濯玉,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勾唇笑了一下。
他倒是想啊,想了好多年。
只是现在,还有太多事亟待解决, 首当其要的就是谢濯玉的命。
晏沉起身去洗漱,换了衣服后又回到床边坐下。
他握住了谢濯玉的手,那双手捂在被子里这么久却仍是冰凉凉的。他聚灵于掌心催出热意去捂,却是徒劳,最后只能悻悻放弃。
晏沉从天光大亮守到暮色西沉,谢濯玉也没有醒,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若非指尖探去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当真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夜幕完全降临时,晏沉睁开眼,盯着谢濯玉沉静的睡颜看,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伸手去戳了戳他的脸颊软肉。
晏沉很久没做梦了,方才不知怎的突然就睡着了,久违地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很久以前他知道回忆过往美好其实没有意义,也不许自己软弱,他只要记得他与谢濯玉不死不休就好了。
可事违人愿,少年的谢濯玉曾夜夜闯进他的梦。
梦里的小仙君长相漂亮,对外冷冰冰,只对他软乎乎。
脸皮好薄,几句情话就能逗得他抿着唇别过头去不肯理人,但是掰着人脸转回来却是满面绯红,温声哄一会又弯着眼点头了。
在梦里,小仙君即使害羞也不会拒绝他的亲吻和拥抱。
他们亲密无间,对视一眼脸上就带了笑,空气中好像弥漫着甜甜的花香。他们携手游遍山河,对彼此许下相守一生的诺言。
晏沉这些年做过最放纵的事情,也就是像凡人一样夜夜入睡,等他喜欢却又失去的少年来他的梦里,可是到后面他连梦都没有了。
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谢濯玉的额头:“小玉是做了什么美梦所以不肯醒啊,梦是假的,快回来好不好?”
没有回应,谢濯玉的睫毛甚至没有颤动。
一晃眼就是三日,晏沉的耐心终于被焦虑磨平,忍不住去百药台找裴无心。
百药台是裴无心的专属院子,当年他给晏沉治伤时就住这。
从扶桑阁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除了吃饭和小憩就是翻阅各种古籍医书。
各种古籍书卷凌乱摊在几张拼起的书案上,一张张写满了药材名的纸也铺得到处都是,有些飘到了地上裴无心也懒得捡。
忙得心烦意乱之时,突然有人叩响了他的门,然后很大胆地推门而进。
不用抬眼看都知道是晏沉。
裴无心皱着眉盯着书,头也不抬,语气不耐:“他又出事了?”
“没事。”
“没事你不好好守着,跑我这来?”裴无心抬眼瞥了他一眼,赶客的意思很明显。
晏沉反手掩上门,走了几步后停住,蹲下去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垂眼仔细地看。
但是他本就不通医术,再加上裴无心大抵是写的时候太急,纸上字迹龙飞凤舞,看着完全是鬼画符,根本辨不出来写得是什么。
他折好那张纸走过去放在裴无心桌上,声音还算平静,眉眼间却流露出焦躁:“可他一直不醒,已经三日了。”
“只能等着,”裴无心低下头接着方才的地方往下看,忍不住哂笑了一下,“一直醒不过来,那也没办法。”
垂于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晏沉差点就要忍不住给他一拳。
但他现在有求于裴无心,自然不敢惹这个脾气大的祖宗,只能忍气吞声。
“他现在没有灵力,就是个肉体凡胎,身体又弱。一连数日都水米不进,我怕再这样下去他身体先受不了。”
“就让人一直渴着……你真舍得,”裴无心嗤笑了一声,“好歹给他喂点水吧。行了,赶紧回去守着吧,今日傍晚再不醒遣人来喊,我再过去看看。”
他哪敢真渴着人,这几日都是将无食丹磨碎了化到水里用小勺给人喂下去,可哪能一直这样呢。
跟裴无心这人没话说,晏沉咽下话嚯地转过身去,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纸还是低声道了句辛苦,离去时却还是砰地一下摔了门算是发了火。
巧合的是,晏沉刚走没多久,谢濯玉就醒了。
长睫剧烈颤动,许久后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眼神迷茫又浑噩。
熟悉的疼痛又找上门来,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断裂的灵脉、碎裂的丹心甚至是五脏六腑都有钢针在扎,当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以至于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嘶气。
缓过一阵后,谢濯玉手肘撑着床想起来,刚起了一点就又痛得两眼一黑,狠狠地摔了回去。
床很软,他没起太多,摔得不重,但是疼痛从身体内部而来,几乎要逼出他的眼泪。
谢濯玉只好放弃,扯了扯被子然后很慢地侧过身,飞快地打量了一圈。
这不是他的房间,空间更大,各种摆件一看就名贵……他心里有了猜测。
他还记得那日他如往常一般和晏沉告别,刚躺下酝酿着睡意就突然晕了过去。
像是掉进了深渊,无尽罡风将他裹挟,要让他粉身碎骨。
可是很久以后,疼痛褪去,他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
这一次的梦他终于看清了晏沉的脸,少年的晏沉长相与现在没什么不同,但眉眼间没有戾气与若有似无的阴郁,总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他一声声地唤他小仙君,时而带笑时而缱绻,谢濯玉不讨厌。
他牵他的手,有时候偷偷吻上来,谢濯玉仍不讨厌,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谢濯玉想不起来更多梦里的事,却记得自己每一次加快的心跳。
正出神间,紧闭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响了。
晏沉推门而进,对上他循声睁眼投去的目光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看见他醒了,晏沉悬了多日的那颗心才终于落了地,反手掩上门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
他伸手想碰碰谢濯玉的脸,手刚伸出去又停住,最后垂到身侧拢进袖中,甚至后退了两步。
今日傍晚时分下了场下雪,他刚回来身上还带着风雪的气息,本也是血冷的龙,哪还敢去摸谢濯玉。
人没醒的时候他只盼着人醒了,现在谢濯玉醒了,压抑多日的那股火终于涌上心头。
他当然是恼火的,恼火谢濯玉跟他在一起了也不将旧伤告诉他而是瞒得死死的,吃那该死的万灵丹……更恨自己关心不足,只是沉溺感情,竟然迟钝得没有多想。
“身体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晏沉努力将话说得不那么冲,语气却还是生硬,带着点质问的意思,“万灵丹又是哪里来的?”
谢濯玉眼神有点躲闪,像是心虚,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定定地望着晏沉,眼珠子都不眨一下,看着很乖,许久才慢吞吞地开口唤了一句,声音很小:“我没事了。”
晏沉真要给他气笑了,蹲下身去用已经热起来的手捏了捏他的脸,表情很凶:“谢濯玉,你把我当傻子是吧。”
“没有,”谢濯玉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说话诚挚,“我不喜欢傻子。”
晏沉松了手,泄气地背过身去,许久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晚膳很快就好,起来洗漱一下吧。”
谢濯玉把手伸出被子伸手揪他的袖子:“没力气,起不来。”
晏沉只好转回来扶着他起来,等他穿好木屐站稳后将人半扶半抱到桌边,倒了温茶伺候着他漱口。
“这是哪?”谢濯玉心有猜测,但眼下还是只能没话找话问。
“我寝殿,”晏沉语气很硬,“今日起你就住这。”
“那你住哪?”谢濯玉啊了一声,话说完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晏沉没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的寝殿你说我住哪?今后你跟我一起住。”
谢濯玉总感觉自己病了一场脑子都钝了几分,闻言忍不住偏头去看室内仅有的一张床,眼神有几分呆滞:“可是只有一张床……”
“担心什么,那床很大,睡我们俩绰绰有余。”晏沉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谢濯玉垂下头去不吭声了。
他知道夫妻、道侣同床共枕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突然就进展成这样未免太快了。
而且他从没跟人一起睡过一张床。
晏沉瞅着他抿着唇耷拉眉眼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他不高兴了,跟以前如出一辙。
“你不想么?”他轻声问道,语气很轻。
“我原先住扶桑阁也挺好的,”谢濯玉抬眼看他,试图争取,“我没跟别人一起同床睡过,不习惯。”
“是,好就好在你差点死了,让我给你守寡。”晏沉颔首。
谢濯玉张了张嘴,抿住唇不说话了。
晏沉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个恶劣的笑:“不习惯也没用。况且,你什么都忘了,又知道没跟别人睡过一张床?”
第64章 浪荡 我啊,看你多久都得不到满足,千……
谢濯玉不说话了,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双浅棕色如琥珀一样的桃花眼沉静如水,只盛着他一个就再也塞不进其他了。
晏沉最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多看两眼就想捧着他脸亲个昏天地暗银丝黏连……但他还记得现在自己得生谢濯玉气, 因此只好忍住了。
轻呼出一口气,他别过脸不再看:“寻常关系好的友人夜晚相谈甚欢后抵足而眠也不是稀罕事,我们睡一块有什么的,你怕什么?”
“只是同睡一张床, 你的身体有任何突发状况我才好察觉……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别怕我。”他说这话时终于转回脸来,表情很认真,语气郑重地保证。
于是轮到谢濯玉垂下眼皮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
但晏沉惯会得寸进尺, 一只手撑着桌弯下身来用手指蹭他的下巴,非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这是答应以后跟我一起睡的意思么?我是傻子来的, 你不说我可不知道你想什么啊。”
谢濯玉拿他没法, 只好小幅度地点着头, 很轻地嗯了一声。
晏沉逼出他这声嗯后轻轻舔了舔牙尖, 眯着眼端详,手却没有挪开。
他真的很喜欢摸谢濯玉脸, 软软嫩嫩的皮肤手感很好,摸上就舍不得把手挪开。
“别摸啦。”谢濯玉偏了偏头想避开,“好痒。”
其实不是痒, 只是晏沉的手指好像有魔力, 他摸过的地方都热热的。
谢濯玉本该对这种感觉很陌生,因为就连亲生养育教养他长大的最亲近的师尊都只是摸摸他的头, 但是当晏沉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时他也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觉得莫名熟悉。
现在知道了,梦里的晏沉有时候也这样摸他的脸, 一迭声夸他漂亮……以前肯定也没少摸。
晏沉眉毛一挑,啧了一声还是收回了手,因为门被轻轻敲响了。
“君上,晚膳到了。”
“进来。”
半夏领着四个端着红木托盘的侍女鱼贯而入,然后手脚麻利地把饭菜都摆上。
谢濯玉闻到了很香的饭菜味道,久违地感受到了饥饿的感觉。
但他的筷子刚伸向那道酱汁鸭腿,另一双筷突然伸了过来压住了他的筷子。
“这太油了,你大病未愈,吃不得。”晏沉挑了挑眉轻笑了一下,隔空点了点他面前只放了翠绿菜心的素粥。
谢濯玉只好搁了筷子,捏着小瓷勺慢慢地喝粥,耷拉着眉眼看着情绪不高。
一向只是尝两口的晏沉这回倒是吃得起劲,半桌合谢濯玉口味的肉菜都进了他肚,时不时还要点上两句,若是别人早就筷子打上去了。
他那边吃完了,谢濯玉的粥才下去小半碗。
他撑着头也不催,只是笑着看谢濯玉一言不发。
等谢濯玉终于把粥吃完,搁了勺起身要走时他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
从食盒底层取出汤盅,晏沉慢条斯理地盛到碗里,用勺子撇掉浮油才终于舀了几块鸡肉,然后推到谢濯玉面前。
谢濯玉前所未有的顺从,不让他吃菜就不吃,让喝汤就喝汤,乖得不像话。
捧起汤碗,嘴唇抵到碗沿小口小口地抿。乌鸡汤很香,已经不烫嘴了,温度正好适合入口,是谢濯玉喜欢的。
他喝了半碗,捏着筷子夹了块鸡肉小小口地咬,眼皮微垂,睫毛轻颤。
用过膳后他坐回床上,晏沉则去了窗边的软榻,一个人发呆一个人看书,全然没有之前的黏糊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被强迫待在一起。
谢濯玉只发了半个小时呆就有点困了,一边打哈欠一边小声喊晏沉:“我想沐浴然后睡觉了。”
晏沉抬起头来,视线落到他脸上停了一下,不说好也不好。
只是不到一炷香时间,半夏就领着人送来了热水。
连带着送来的还有各种洗浴用品,林林总总装满了一个大篮子。
三个人走到最里头的墙前面,伸手碰了一下那墙上的夜明珠,将那卡在墙里的夜明珠轻轻转了一圈。
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动后,那墙上突然就出现了一道暗门。
谢濯玉踩上木屐,慢吞吞地挪过去望里看,木屐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声。
暗室比他想象得大很多,甚至再称其为暗室都好像不太合适。
然而这么大一个房间摆了一只高至人小腿的木质浴盆,很大的浴盆旁摆了个空荡荡的三层置物架,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架画着山水画的屏风,再没有别的了。
而晏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将一套干净的里衣递给他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暗室很快就只剩下他了。
衣衫一件件落地,水花溅起,谢濯玉沉入温热的水中后仰头呼了口气,浑身的酸疼终于得到了缓解。
晏沉出了暗室后没回软榻,坐上床就往后一倒,手臂横于眼上。
眼下虽没放出神识,异常敏锐的五感却仍让他将一墙之隔的动静听得清楚,包括谢濯玉动作间带起的细微水声。
那水声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他的联想。
他见过谢濯玉规整衣衫下的冰肌雪骨。而现在听着这隐约的水声,指尖好像又碰触到了微凉的肌肤。
呼吸变得急促,呼出来的气是热的,甚至连身体里的血液都变得微烫。
晏沉重重地咬了下舌尖,却做不到将一些更过分的联想丢出大脑。
正躁动着,却听见一声比较大的水声,过了半刻就响起哒哒的木屐声。
他闻声抬头,就见谢濯玉已经走到床边坐下,把木屐轻轻蹬掉。
没有血色的苍白面颊被热水的水汽蒸成诱人的粉色。
柔顺的黑发拢在胸口,虽然擦过了但还是半湿的,将那块衣料染湿,隐隐透出衣衫下的肌肤——也是粉的。
有水珠滴到脖子上,一路往下滚隐入领子,晕湿一点。
谢濯玉抱着膝盖半睁着眼,困倦却又强撑着不睡,看着又呆又乖,谁看一眼都要心软得一塌糊涂。
除了晏沉这个混蛋。
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刚刚因疼痛消下去的一点热意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
只看一眼,晏沉就差点压不住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欲望了。
他垂下眼起身去柜子里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走回床边手背贴了贴谢濯玉的脸:“转过身去,给你擦擦头发。”
谢濯玉泡了好一会热水,现在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困意汹涌,晏沉说什么他就听话地照做。
等晏沉轻轻将他的头发捞到手心,细致轻柔地擦了一会后他才像是反应过来,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晏沉当真没想干除了擦头发以外的事,只是一垂眼就扫到了让人眼红血热的东西。
他的衣服对谢濯玉来说太大,但往日的都是带扣子的,谢濯玉的扣子扣得严实只露出小片锁骨,袖子长一点而已。
而这件却是领口宽松的,从他这个角度俯视看过去……一清二楚。
白皙的皮肤因为热水浴微微泛着薄粉,还有那两点无法忽视的红樱。
晏沉仓促地将视线挪回到手中的头发,却还是因为惊鸿一瞥感到口干舌燥。
等头发终于擦干后,谢濯玉已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整个人都靠在晏沉身上。
听到晏沉说好了之后他直接倒在床上,然后慢慢地挪到床里侧去。
——倒是记得晏沉说要与他同床,把外侧留给晏沉睡。
晏沉笑了笑,转身把毛巾叠好放桌子上,又拿了灯罩将床边照明的夜明珠遮了,室内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收拾好一切后他才在谢濯玉身边躺下,闭目半晌后又悄悄往谢濯玉身边挪了挪,一只手轻轻搭在谢濯玉的背上,将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的体温抚平了他心头的不安。
谢濯玉轻轻动了动,却没有挣脱晏沉的手臂,反而往他怀里贴了贴,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晏沉在黑暗中垂眼看他,入目是雪白的后颈,突然就想到了白鸟。
他低头吻了吻谢濯玉的耳垂,微微收拢了手臂,满足感油然而生。
一夜好眠。
谢濯玉本以为会不习惯跟人一起睡,谁曾想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甚至比往日睡得还沉一些。
睁开眼时谢濯玉还困倦着,下意识要翻身下一刻却僵住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晏沉坚实有力的胳膊正紧紧箍在他的腰间,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
太近了……谢濯玉的脸倏地热了起来,微微睁圆了眼盯着床顶花纹不敢乱动,思绪开始乱飞。
好像只要晏沉在身边,他就能睡得安稳很多,不会有纷杂又破碎的梦境来扰。他若有所思地想着,眼珠无声转动偏头去看晏沉。
不同于五官精致妍丽的他,剑眉星目的晏沉长相无疑更具攻击性,抿唇不笑就很凶了,更别提他有时候表情阴鸷。
但睡着的晏沉眉眼间全无戾气,便只让人关注他生得好的锋利五官了。
谢濯玉仗着人睡着了,肆无忌惮地用眼神描摹过他的五官,眼睛悄悄弯了起来。
脸上的热意扩散到脖颈与耳垂,他有点仓皇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了。
然而他刚挪开视线,刚刚还熟睡着的人就睁开了眼睛,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初醒的沙哑:“怎么不看了?”
谢濯玉身体一僵,没想到原来他一直都醒着还知道自己在偷看,又尴尬又羞几乎要闭过气去。
他垂着眼不吭声,只是抬手去推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晏沉却不遂他的愿,手臂纹丝不动反而把人往自己怀里带,逼得谢濯玉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空着的那只手则轻轻拍了谢濯玉一下。
谢濯玉不动了,惊惶地抬眼望他:“你怎么能……!”
“怎么不行?”晏沉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又不是老虎。”
谢濯玉眼皮耷拉抿着嘴唇不说话了,睫毛却颤得厉害,薄红浮上脸颊。
晏沉却还要不依不饶地逗他,得寸进尺地凑近,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微微仰起头,然后额头贴了上去,直勾勾地盯着他瞧:“问你呢,怎么看着看着又不看了啊。是看了一会发现也就长得那样平平无奇么?”
“够了。”谢濯玉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薄薄眼皮下眼珠都在不安地转动。
晏沉温热的呼吸扑到了他的脸上,那块皮肤就变得烫了起来。
他忍无可忍地抬手去推晏沉,在发现推不动后就想捂住自己的脸,然却被握住了手腕。
“你别看我了……”分明羞到有点气恼的,本该是冷声呵斥的,结果甫一开口声音都颤得厉害,根本硬不起来,完全就是可怜无措的求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濯玉突然就失去了对晏沉冷言冷语的能力,连素来面无表情的冷淡也会被轻易戳破。
晏沉凝着他微红的眼尾,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终于舍得远了几分,松了握住谢濯玉的手腕转而用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微哑的声音语气缱绻:“生得这么好看,藏起来岂不可惜?”
微微停顿了一会,他又笑了一声:“真好满足啊,不似我。我啊,看你多久都得不到满足,千年万年都觉得看不够。”
“唔……”谢濯玉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小巧的耳垂却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若非晏沉的手臂还揽着他的腰,他早就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将自己团成团子了。
晏沉松开揽着他的手往外挪了挪,还未撑着坐起来就见他一点点往被子里缩,整个人都埋进去了,偏还有大半头发披散在枕上。
像是慌不择路强行挤进过小树洞躲避天敌的小兔子,自以为安全,却不知道圆滚的小尾巴露在外面了。
晏沉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了一下,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现在倒是知道见好就收了,很爽快地道歉:“好了,不逗你玩了。我错了,对不起,小玉原谅我吧。”
鼓起的被团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显然谢濯玉羞得恼了不想理他。
但晏沉有本事治他,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很是关切:“别整个人闷着,等会该喘不上气来了。你不肯起的话,晚点裴无心就得在床上给你号脉了。”
被团又动了动,过了一会才传出声音。
“你赶紧走。”不客气的赶人话语,奈何声音被捂得闷闷的,没什么威慑力。
晏沉垂眼无声地笑了一下:“行,我走远点,你快出来吧别闷着了。”
说着,他就真的起身离开了。
谢濯玉竖着耳朵听哒哒的木屐声逐渐远离,过了一会才掀开被子坐起来。
只一会,他就被闷得脸通红,气都喘得急了几分。
谢濯玉两眼发直,晏沉刚才的话在脑海里盘旋,脸上身上的热意怎么也退不下去。
之前晏沉说话就总是让他心跳加速脸红耳热,以至于有时候会感觉茫然得不知所措。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本着学习的想法甚至去库房找出那几本被故意压到箱底的风月相关的话本,在晚上与晏沉分开后倚着床头偷偷地翻,一目十行地看了几本才心定了几分。
天下的人啊妖啊表达喜欢的方式好像都大相径庭,晏沉也不过是嘴皮子利索一点而已。这很正常,他想,因为晏沉喜欢他啊。
可为什么从他醒来之后晏沉就不对劲了,简直换了个人。
于感情方面笨拙生涩的谢濯玉搜肠刮肚终于找出了个形容的词汇。
——浪荡。
所以,这么过分又恶劣原来才是晏沉的真面目,他一直就是只大尾巴狼!不,大尾巴龙!
谢濯玉手指无意识揪住了被子,想得瞳孔微颤,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
第65章 盛典 “别怕,只要有我在,便没人能伤……
他晃了晃头, 垂眼去看叠得整齐放在床头的黑色外衫,伸手拎起展开。
入目就是后背大片金线所绣的龙,龙爪探到肩处, 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
——是晏沉的衣服……跟他现在身上的贴身中衣一样。
昨天的时候只想着快点洗漱完睡觉没有多想,现在反应过来后才后知后觉地觉出这种越界的亲密。
但是,他们现在都睡一张床了,他借晏沉的衣服穿穿好像也不值一提了。
谢濯玉已经有点麻木,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上好的衣料,到底还是穿上了。
晏沉洗漱完时送餐侍女刚好到了门口。
顾念着谢濯玉比窗纸还薄的脸皮再加上他那过分的占有欲,晏沉就没让人进来而是自己出门去拿,拿完后又想起事情顺口吩咐。
没想到这侍女是个胆子小的, 头恨不得低到地里去,支吾着也不敢说话, 反而耽搁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说完话把人送走了, 晏沉转身进房, 一推门刚好撞见洗漱完的谢濯玉从暗室出来往桌边走。
没有寻着鞋子的谢濯玉只穿了白袜踩在地上, 衣服系带复杂所以也只是随意束着,领口散开露出白色里衣
晏沉眼神一暗, 突然就有点懊悔给他拿这件了。
他快步走到桌边将食盒放下,还未来得及转身谢濯玉已经踱到他身边坐下,撑着头时宽大的袖子全往下滑, 露出光洁的一截手臂。
晏沉不露痕迹地扫了两眼, 面上不露半分,开盒的动作却顿了顿。
各揣心事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只能听见碗勺筷碰撞的轻响。
早膳用完,两个人谁也没走,对坐着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又偏开头。
气氛突然就尴尬得让人头皮发麻, 收碗碟的侍女收好后跑得比兔子还快,半秒都不想多待。
幸而这种尴尬并未持续很久,门就被轻轻叩响,裴无心来了。
谢濯玉乖乖地伸手给他号脉,看着裴无心实在说不上好的脸色出神,却半句也不问自己的身体状况。
何须多问,他心中有数。
“不出我所料,”裴无心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张对折的纸递给晏沉,“先喝着这副药,佐以药膳温养着吧。”
晏沉接了展开来看,眉毛慢慢蹙起:“只要这些就够?”
那上面都是些寻常不过的药材,虽然年份要求略高,却也不难寻。
裴无心哂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刺道:“这破身体还想吃什么啊。若是想死得快些,倒可以尽情上大补的灵药。最好再来颗万灵丹,七天后就能吃上席了。”
晏沉的脸色在听见万灵丹时一下子就黑沉了下来,叠好药方后淡淡地瞥了眼谢濯玉:“行。”
“这方只能拖着,撑半年都是老天保佑。你若是想救他,还得寻法子治他的灵脉,不说完全恢复,至少要受得住药,”裴无心正色了几分,眼神锐利了几分,“我记得,妖界那株万年百脉草的成熟期就是这段时日了。还有,万族盛典又快要开始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站起身就走了。
晏沉不是蠢的,该听得明白他这话意思。
果然,晏沉在他说完时眼神就暗了下去,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万族盛典主要是各界新生力量的一次比拼,却也是展现自身实力的一个机会。
盛典无固有日期,只根据推演的古秘境现世时间而定。秘境内珍宝与传承无数,可惜进入有人数限制,靠盛典比拼分名额已是约定俗成。
各势力都会倾巢而出,为了名额更是会出尽奇招,拿天材地宝出来换利也是寻常,所以便有“万族盛典万宝现”一说。
可以肯定,那株将成熟的百脉草必定会出现在盛典之上……晏沉若想得到,就势必得亲自去一趟。
谢濯玉在捕捉到“万族盛典”时整个人都集中了注意力。
他当然听说过万族盛典,只是他有记忆的那届盛典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谢濯玉倒真没真正参与过。
出于各种考虑,历届盛典都在人界上五洲举行。
即使不在东洲举行,但去的途中也大概率会经过东洲。盛典上也一定会遇上东洲的人,青云宗绝对不可能缺席。
谢濯玉想着想着眼睛就一点点亮了起来,但是那光亮在余光扫过晏沉后突然熄灭了。
晏沉大半心神放在他身上,自然察觉到了他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
“小玉。”他轻唤了一声,手指曲起勾着谢濯玉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别怕,只要有我在,便没人能伤害你半分。”
这就是决定要去的意思了。
谢濯玉睫毛轻颤,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计划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若是晏沉一人前去,早上决定中午就能出发,什么东西都无需准备。
但他显然不可能放着谢濯玉一个人在魔宫,既放不下心,也舍不得分别。
晏沉尝过一次分别,再不敢试第二次了。
谢濯玉现在的身体跟瓷器一般脆弱,而想杀他们俩的人加起来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上五洲离朱雀境更是路途遥远。
既然决定了要去,充足的准备就一定要做。魔宫的所有侍从都得了令,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午饭刚过没多久,半夏就领着平常给晏沉制衣的人来了不归殿,却不巧地赶上谢濯玉已经午睡了,只好等着。
晏沉眼见着谢濯玉睡了两个时辰才伸手探进被中摸了摸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得要滴出水来,全然忘记了昨日谢濯玉初醒时他要跟人算账时候的生气:“小玉,该醒了。”
背对着他的谢濯玉不满地唔了一声,微不可觉地动了一下又没了动静了。
晏沉盯着他的后脑没忍住笑了出来,手掌贴住后背上下抚摸,然后落到他的后颈寻到了某块软肉轻轻捏了捏。
如他所料,原装没听见的谢濯玉登时激灵了一下,迅速地翻了个身,顺势将他的手压住然后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桃花眼里写满控诉,奈何蒙着一层水雾,又是半睁着,没有半点凶,只会惹得性格恶劣的某人得寸进尺。
晏沉将盖到他下巴的被子拨开些许,笑着低下头吻了吻他眼下的泪痣:“睡了两个时辰了还不够么,怎的这么贪睡了?”
“我困。”谢濯玉神情恹恹地伸手推他的脸。
“睡太久就该头疼了,更不舒服,晚上你就睡不着了,”晏沉退远了些许,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无奈地笑了出来,“做衣服的人早来了,就等着你醒,把尺寸量了好回去给你赶工做衣裳呢。小玉权当可怜他们吧,不然他们今日就是白跑一趟。”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点眼睛,困意瞬间去了几分,当即就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伸手就要去顺睡前随手搁在床头的外袍。
但那外袍被晏沉先一步拿走了。
“我帮你穿吧,小玉。”晏沉笑容扩大了几分,瞧着殷切,语气却有几分不容拒绝。
谢濯玉啊了一声,因为不想继续耽搁他人时间所以只好接受了晏沉的好意。
系上腰带的时候谢濯玉被晏沉搂进了怀里,近得要贴在一起。他不自在地想往后逃,反倒被坚实的手臂搂住了腰。
“很快就好了,小玉别乱动。”低沉声音响起的时候,贴着的胸膛仿佛都在轻轻震动。
晏沉没说谎,确实很快。
但分开的时候,谢濯玉的耳垂又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但晏沉伸手来牵他的时候,他还是乖乖地任他握住了手。
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得了许可,这才推门进来。
率先进来的是个年纪略大的老人,身上衣着简朴但胜在干净。他腿脚大概有点问题,所以拄着一根黑木拐杖,走得不是很快。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少年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长相清秀,拎着个木箱,眼下一脸紧张。
两人走到晏沉他们坐着的软榻前,恭敬地向晏沉行礼问好。
晏沉抬了抬眼皮,只看了他们两眼目光又落回谢濯玉身上。
方才还对谢濯玉笑着,门一开瞬间面无表情,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上位者的气势油然而出:“无需多礼。麻烦王老给他量下尺寸,尽快赶批衣服出来,辛苦。”
姓王的老人笑了笑,摆了摆手:“君上给的酬劳丰富,老朽自然得尽心,小事而已,何谈辛苦。”
说完,他才转眼去看坐在晏沉身侧的谢濯玉。
虽然早就知道能让不好美色的魔君如此费心的人必定不凡,但看清那张脸时他还是愣了一下。
王仁是大名鼎鼎的裁缝,更是闻名天下的“华衣霓裳”现今的话事人。
华衣霓裳因得了贵人相助,生意得以做到了他界,所以手艺精湛、少年成名的王仁这么多年下来有幸见了无数美人,就连仙人那也是见过的。
然而那些容貌精致的美人与在他眼前这位相比,全都平平无奇,就好像明珠的微光在皎洁月华前黯然失色。
眼前人这张脸每一处五官无不漂亮精致,组合得恰到好处无半分违和。
昳丽姝艳,倾城绝色。
当真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感叹老天偏爱。
谢濯玉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木屐点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唤回了微愣的两个人。
王仁兴到底是年纪在这里,很快就对他展出一个和蔼的笑,然后转身吩咐他徒弟:“文安,赶紧打开箱子。”
那个叫文安的少年涨红了脸,赶紧把背着的箱子放在地上,因为动作太急还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响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以至于打开箱扣的手指都不太利索。
第66章 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前喜欢我……
箱子分上下两层, 外表看着普通却内有乾坤。
上层用木板隔了几个格子,分别放了几支竹管墨笔、几本厚本子和两卷崭新的皮尺。
下层则按颜色相近程度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料子的布匹,全都只有巴掌大的一块, 该是供不懂衣料的人选择用的。
文安拿起皮尺,双手捧着恭敬地递给师父,自己则拿了纸笔,只等着记录等会师父报出的各项数据。
谢濯玉按王仁说的将手臂伸展, 挺直腰背目视前方。
但在皮尺靠近、王仁的手不可避免地要碰到他时,他突然后退了一步,然后很快地转过身来。
——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是身体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谢濯玉怔在原地, 很快就露出了歉疚的表情:“抱歉,我不是嫌弃您,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对不起。”
他抿着唇偏过头去看地板, 脑子有点空。
以前的他确实不喜与人接近, 会下意识地避免和他人产生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为此还弄出过几次尴尬的事情。
只是在来到魔界后好了很多,一开始尚有几分不得已, 后来却因晏沉这恨不得整个人黏他身上的家伙真的提高了接受度。
他相信晏沉,自然也相信晏沉请来的人不会害他,更何况王仁瞧着就面善, 是个笑眯眯的和蔼小老头。
可是方才王仁的手将要碰到他时, 一种不知名的恐慌与惧怕突然就涌上心头,驱使着他后退远离。
不是排斥接触, 更像是惧怕有人从背后伸手来碰他,好像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只是这些他都无法对面前的老人解释,因为听着就没有多少可信度, 只会让人觉得是相当蹩脚的借口。
他只能无措地又道了次歉,沉默地盯着地板上砖块的花纹。
王仁兴倒是不觉得被冒犯了,他以前见过太多脾气或古怪或暴烈的世家子弟,也看出来眼前这位公子并非是嫌恶他。
“无妨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公子无需道歉,”他轻轻摇头笑容未变,语气有点为难,“别的衣裳还可以考虑放量,但这贴身穿的里衣自然是要最合身才好,若是隔着距离量,怕是会有失精准。”
谢濯玉嗯了一声,垂下眼睛打算逼着自己克服一下困难:“您来量吧,这次我不躲了。”
王仁应了一声,正要重新站到他身后时却听见晏沉开口。
“皮尺给我,我来量。”
王仁似是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身上阵,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手上反应很快,几乎是晏沉话音落下时就把那皮尺恭敬地递了过去。
谢濯玉看了看晏沉手里的皮尺,又仰着脸看了看他表情平静的脸,缓慢地眨了眨眼:“你还会给人量身?”
“这有什么难的,”晏沉低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手臂抬高伸直,乖点。”
谢濯玉哦了一声,垂下眼皮乖乖地摆出乖乖的姿势,任晏沉拿着皮尺贴近。
晏沉靠得很近,属于他的气息将谢濯玉包围,测量时手指也不可避免地碰到了。
但谢濯玉没有半点抗拒。
王仁站在一边原还有点担忧地想指导一下君上要怎样才能量得准确,却发现他的动作标准又娴熟,甚至连一些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细节都注意到了,顿时惊得说不出话了。
晏沉动作干脆利落,量一处就沉声报出一个数字,需要的数据一个没落,不知道的真要以为他是个入行多年的老裁缝。
测量很快就结束了。
晏沉虚虚环在腰间的手一收走,谢濯玉就飞快地坐回了榻上。
面上一脸若无其事的镇定,后退的动作却有几分狼狈与慌张,近乎是跌坐。
晏沉低着头看手里的皮尺,捻了捻指尖慢条斯理地将它重新卷好,随手抛给负责记录的文安,转身去看坐在软榻上低头发呆的谢濯玉。
师徒两对视一眼觉出气氛微妙,再留就不合适了,当即开溜。
王仁相当识趣,当即便说有事要与徒弟说,先下去在门外候着,让他们俩先选颜色与料子,晚点再过来。
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晏沉慢悠悠地踱到箱子前蹲下,侧身朝谢濯玉招了招手:“怎么坐着不过来?看都不看一眼,回头要不小心用了你不喜欢的颜色或料子可就坏事了。”
谢濯玉哦了一声,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晏沉身边,刚站定就被他牵住手拽着蹲下去。
“你可以上手摸摸看喜欢哪种,回头让他们给你多做两身。”晏沉笑着说话没有松开谢濯玉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指尖像是寻到了新鲜玩具。
谢濯玉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指尖抚过柔软的布料,仔细地去看料子上的暗纹:“你怎么还去学了量身?”
“啧,这种简单的事情还用特意学么,制衣师傅点上两句就手到擒来了,”晏沉偏头笑了笑,“怎么,莫非小玉有想为其亲手量身的人,所以也想学学?”
谢濯玉摇了摇头:“不是想学。”
“哎,我还以为小玉像我一样,”晏沉露出可惜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也要为了我特意学些手艺呢。”
谢濯玉眨了眨眼,微微偏头,将目光从衣料挪到他的脸上:“你特意学的?”
“是,”晏沉一脸坦然地点头,勾唇笑了一下,“要想追求到喜欢的人得到他的心,不下点工夫怎么行?我特意学的事情可多了,以后慢慢给你发现。”
“喜欢的人。”谢濯玉挪开视线垂下眼皮,轻声重复了一遍后不说话了,重新把注意力投到箱中衣料,很认真地去分辨料子有什么区别。
钓人不成反被钓的晏沉等不到他问,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握着他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
一个用力将人往自己身上带得失去平衡,他自然地捏住了谢濯玉的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拇指轻轻摩挲红润薄唇。
“小玉怎么半点不好奇那个让我喜欢得要命的人是谁?”晏沉声音低沉,说话的语气很温柔。
但望着谢濯玉的漆黑眼瞳却慢慢变得幽深,失落从其中溢了出来:“为什么完全不吃醋啊。是因为小玉之前都在骗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所以才完全不在乎我以前喜欢过谁么。”
明明都是问题,他却用着确定的口吻,甚至说完还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无意发现的“真相”笃信不疑。
脸上的笑还在,看着却给人他忍着伤心难过在硬撑的感觉。
谢濯玉伸手推了推他却没推动,手指微蜷抵在他的胸口不动了。
视线缓缓在晏沉脸上转了两圈,谢濯玉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好一会才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迟疑地开口:“晏沉,你头疼吗?”
“嗯?”晏沉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你都开始说胡话了,”谢濯玉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记得了,又不是脑子坏了。”
他停住了话,拧着眉又盯着他看了两眼,更重地叹了口气。
晏沉之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与他有过一段情,只是那时的他想远离晏沉不敢接受那份感情,所以问也不问只当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前喜欢我。”谢濯玉一脸平静地说,故意咬重喜欢二字。
那双本就漂亮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好像从微开窗缝偷偷跑进来的夕阳被揉碎成光点,尽数落了进去。
晏沉笑容骤然扩大了几分,狠狠地凑近吻住了谢濯玉的唇。
谢濯玉的身后是木箱,身前是晏沉坚实的胸膛,无处可退,而晏沉也不许他逃。
他被禁锢在晏沉的怀抱里,只能仰着头接受亲吻。
炽热激烈的吻是晏沉一贯的风格,强势又不容拒绝。
暧昧水声在安静室内响了起来。
亲了好一会,晏沉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吻,手指如往常一般慢条斯理地拭去微肿红唇上的星点水光。
“方才是逗你玩的,”他敛了笑,眼神暗了几分,“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那你知道,谢濯玉在很久以前就特别喜欢我么?”
谢濯玉认真地看着他,突然弯眼笑了出来:“我不想告诉你。”
晏沉绷不住跟着他笑:“诶,可我很想知道。”
“那你自己猜啊。”谢濯玉满意地眨了眨眼。
“我愚笨至极,怎能猜到仙君心思,”晏沉拖长了声音,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我只知道那些我亲眼看见的、亲身感受到的,比如现在的谢濯玉就特别喜欢我。”
谢濯玉没有挣扎,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收紧几分,听见这话的下一秒轻轻哼了一声。
晏沉轻轻颠了颠他,乐得眉飞色舞:“真不告诉我啊?我求求你也不行么。”
“光嘴上求我两句当然不行——”谢濯玉学他那样拖长了声音,一脸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睛更加亮了几分,“你得献点稀罕值钱的宝贝给我,再对我说些好听的话,哄得我开心了我才考虑一下。”
“到底是五界第一天才,一句话也这般难求,”晏沉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望着谢濯玉的眼睛里却全是笑,“那从送你许多漂亮衣服开始如何?”
谢濯玉垂眼扫了扫地上箱子里的衣料,轻轻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行,给你加一分。”
轻轻拍了拍晏沉的肩膀,谢濯玉想起了还等在门外的人:“该放我下来,让他们进来了。”
晏沉颔首,却抱着人转了个圈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放下来,轻咳一声把门外等着的人喊进来。
“颜色都挺好的,我没有什么避讳,”谢濯玉说完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衣料什么的我也不懂,只是摸着都是好料子。老师傅比我专业,您看着来定就好。”
第67章 锁链 “那我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不……
王仁笑眯眯地点头应是。
文安在进来后就拿着本子站在一边, 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凡人权贵尚且骄矜,这些仙啊魔啊更是脾气古怪,稍不留心就可能惹到他们, 招来杀身之祸,这些教导他都铭记于心。
只是眼下将近离开,他又想起了半个时辰初见时那短暂两眼所见的惊人容颜,竟第一次大着胆子, 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了看谢濯玉。
在听见谢濯玉说不懂衣料时,一股热血涌上文安大脑,脱口而出的话让其他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脸上:“不若让我给公子讲讲不同衣料的特点?”
晏沉的目光在他开口的一瞬就冷了下来,表情阴鸷森然, 像是恶龙发现了有人闯进自己的领地来偷东西,方才看着谢濯玉时的那点淡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安在他看过来时突然感觉后背一沉, 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快挺不直腰背。他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以至于他有点喘不上气。
深知犯了大错的文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那声响听着就让人跟着腿疼头痛起来。
“小的失言,君上饶命, 小的绝无冒犯之意……”语无伦次求饶的声音跟身体一样颤抖得不像话,后背衣衫更是被冷汗弄湿。
王仁眼下也是有点无措。
他的几个徒弟里,就属文安最乖巧听话。平时木讷少语在面对魔君这种脾气乖僻暴戾的客人来说反而是优点, 以前也乖得从未犯过今日这错, 所以他今天才带了他来。
谁承想这浑小子今天脑子昏成这样,竟敢主动与魔君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人搭话。
王仁心知眼下开口怕是会引火烧身, 但到底做不到对养了这么久的徒弟见死不救,是以还是咬着牙上前一步打算为他求情。
“尊上,小徒失言, 是老朽未能教好。他年纪小,恳请尊上留他一命。”说着,他轻轻放开拐杖就要颤颤巍巍地跪下身去。
然而膝盖刚弯曲些许,无形的力量就托住了他的膝盖止住了他的动作。
谢濯玉自然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对眼前的变化还有点茫然,不知道怎么那少年说了一句话晏沉就生气了。
虽然莫名其妙,但他还是伸手碰了碰晏沉的手臂。
晏沉转头看他,眼中的冰雪在看见他的时候尽数消融,压在文安身上的那股威压也同时散去。
“学不会管住眼睛嘴巴的徒弟还是不要带去见人了,”晏沉扫了王仁他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不是每次惹了主顾都能遇到心软的人求情的……啧,还跪着干什么,要本座亲自扶你不成?”
文安赶紧一骨碌站起来,还顺带着把拐杖捡了起来递给师父,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师父的胳膊,看着仍害怕心慌,像只可怜的鹌鹑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
“君上说的是,”王仁赔笑点头,“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谢君上……”
晏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赶紧带着他走,别碍眼。衣服尽快做好送来。”
王仁瞬间闭上了嘴,用拐杖不客气地打了一下文安的腿让他麻利地收拾了东西带着人走了。
人一走,绷着一根弦的谢濯玉才重新放松下来,坐回软榻难得没有坐得板正,懒怠地靠着软枕:“你为什么生气了?”
晏沉坐到他对面,听见这话倒茶的动作顿了些许:“没生气。”
“没生气你还想杀他?”谢濯玉不信。
“魔修做事本就随心所欲,本性就是嗜血好战的,”晏沉哂笑了一下,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捧着茶盏轻轻吹气,“我是魔君,杀个人要什么理由,想杀就杀了呗。”
况且,文安可是惹到了他。
他给谢濯玉量身时那小子就时不时偷摸看两眼,他懒得理,那小子竟还蹬鼻子上脸跟谢濯玉搭话。
所以那一瞬,感觉到有人窥伺心上人的他真切地动了杀心。
谢濯玉听着他这话,眉头紧蹙,垂眼看着茶盏中的清亮茶汤没有说话,神情却冷得像结了冰。
晏沉未追求他时喜怒无常,但除了竹青他倒未见过他杀人。
而在表达对他的喜欢后开始热烈的追求后,晏沉总是笑着的,说话也温柔,让人觉得他完全不像个魔修,更像每个宗门里都有的那种温柔和蔼师兄。
说到底,是他自己太单纯……太蠢了。
寻常修士到一定境界就会去各地历练,但谢濯玉没有。从有记忆起他就从未离开过青云宗所在的连星山脉。
他的世界只有朝霞与山雾、清风与明月,只有在不同季节盛开的花。
人人都说魔族魔修是凶残邪魔,正道得而诛之。但他从未见过杀戮成瘾的魔人,便一直觉得所谓魔修,不过是修的道与修仙者不同,所以谢濯玉对魔修其实没有太大恶感。
晏沉短短的两句话将他的固有认知打碎,以至于他觉得有点冷。
“我记得我说过我杀过很多人才得了\血河\的名,不是骗你的啊,”晏沉笑眯眯地搁了茶盏,伸手替他将垂在脸侧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眼底却是一片冷光,“小玉害怕么?”
谢濯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也说过,我不会后悔。我也不会怕你。”
“旁人想害你,你杀了他们是自卫,大奸大恶之人也是当杀,”他顿了顿,神情无比认真,“但是你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随便杀无辜之人泄愤。”
“为何不能呢。”晏沉似笑非笑地反问,“我偏要那么做谁又能管我?没人打得过我。”
起了坏心的他偏要要逆着谢濯玉的话说,就等着看小仙君一本正经讲理的可爱模样。
“你要是乱杀人,”谢濯玉却不按他所想,只是垂着眼淡淡道,“那我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不想理你。”
晏沉脸上的笑僵住,上翘的嘴角一点点扯平,半晌才叹了一声,用手背贴了贴谢濯玉的脸。
“好。”很轻的一声回应却是郑重的承诺。
安静的空气中好像有另一种虚声响起,像上锁的咔哒声。
晏沉不在乎他人死活,也不怕杀孽太多会遭到天道惩处,却在乎谢濯玉,却怕谢濯玉会不理他。
若有人敢阻碍他和谢濯玉在一起,那他就杀了那人。若有人伤害他的宝贝,那他就将那人挫骨扬灰。
而谢濯玉现在说,不喜欢他乱杀人,那他就不做。
只有恶犬才会被套上锁链管控,但晏沉心甘情愿戴上锁链。
——
大抵是想将功补过,王仁的效率高得可怕,不过三日就送来了三四个大箱子。
从贴身的里衣到外袍披风一应俱全,鞋袜都装了一个箱子。
用料上乘做工精细,颜色多是各种青绿蓝,花纹多为松云竹鹤,谢濯玉很满意。
东西全部备齐后,晏沉按计划带着谢濯玉出发。
他们离开魔宫不到两个时辰,被晏沉急召回来的容乐珩从无崖山的山脚一口气冲到了峰顶,撞开扶桑阁大门时却只有空荡荡的院子。
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到了他的肩头,腿上绑了信筒,歪着头对着他咕咕叫。
信不长,容乐珩很快就看完了,脸色铁青的像是吃坏了东西。
原本急召中说与谢濯玉有关的部分竟是“我要与他远游”,而那让他从第十境日夜不休地赶回来赶得眼睛都红的十万火急的大事是“家没人看”。
容乐珩越想越气,将信纸揉成一团后掉头冲到不归殿对着大门不带重样地骂了晏沉半个时辰,那不带脏却刻薄的丰富词汇让打扫院子的十三和十七瞠目结舌。
但再怎么骂也改变不了事情了。他只能赶鸭子上架当了这个临时魔君,负责看家和处理那些事务,跟一些不太安分的老狐狸斡旋……总之就是前所未有的忙。
而现在还破口大骂的容乐珩不知道这个临时早晚会变成正式,带着人出门玩的晏沉不会再回来了。
人界与魔界边界。湮城。
永夜楼是湮城最大的酒楼,建在最繁华的城中心。
气派华丽的七层高楼在一城不高的黑白房子里鹤立鸡群,在城门口都能瞧见。
说是酒楼,却不只是吃喝,上面几层分别建了旅店、赌场、青/楼甚至还有珠宝阁,可见酒楼背后的主人捞钱之心机。
永夜楼大堂。
拼酒的吹牛皮的高谈阔论的,各种各样的人将大厅坐得满满当当,多在讨论那两月后的万族盛典,气氛热闹喧嚣。
当晏沉和谢濯玉出现在门口时,这种热闹突然中断了。
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都五感敏锐,在察觉到有人出现的瞬间将目光投了过去。
看清谢濯玉的脸后,所有人的眼中俱流露出一抹惊艳,空气寂静得有点诡异。
但很快,气氛又重新沸腾,与之前比却多了几分暗潮汹涌。
谢濯玉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跟在晏沉身后,脸上没有表情,像是思绪不在此处。
他们走到大堂里处的柜台,晏沉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有性急的人冲到了谢濯玉身后。
谢濯玉察觉到有人,警觉地侧过身看他。
虎背熊腰的壮硕男人长相凶恶,满脸横肉,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声音也很难听,粗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一开口就让谢濯玉想捂耳朵。
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晏沉,眼睛又黏回了谢濯玉脸上,扯出的笑容猥琐恶心:“好漂亮的美人,怎的跟了个瘦巴巴的家伙,真是暴殄天物。美人还是……”
恶心的话戛然而止。血像瀑布飞浪一般从他嘴巴里喷涌而出。
但是那血半点都没有溅到谢濯玉身上,像是被无形的墙壁阻隔,直直地落到地上积成一滩。
牵着谢濯玉的晏沉将一块玉牌丢到柜台,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向已经跪在地上捂着嘴满脸痛苦的男人。
第68章 围杀 而站在他身侧坚定信任并维护他的……
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没有愤怒,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然而与他对视的男人却遍体生寒,惊恐的表情让那张脸看着愈发扭曲。
——那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的蝼蚁。
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可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原地, 根本动弹不得。
晏沉只看了两眼就挪开了视线,轻轻晃了晃与谢濯玉牵着的手,然后才有点不舍地松开:“小玉先转过去。”
“我又不怕。”谢濯玉轻声说着,却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去。
“但是我不想让你看。”晏沉一边低声解释一边抬起手, 手指对着那人瞪得跟铜铃一样大的写满恐惧的眼睛划了一下。
没有真正的碰触,只是一个随意的手势,只是手指划过微冷空气画出无形弧线。
但下一秒,那人的眼睛处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血液汩汩流出。
剧痛使得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本该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因为舌头被割掉尽数堵在喉咙, 只是吐血更加厉害。
他仰面倒了下去, 砸在了地上, 时不时轻轻抽搐一下证明没有死。
一股比先前更加浓郁的腥臭血腥味冲了上来, 谢濯玉皱着眉忍不住想转身去看,晏沉的手却更快一步捂住了他的眼睛。
下巴被晏沉轻轻捏住, 温柔的吻落到了唇上,没有深入缠绵,只是嘴唇碰了碰。
“别看, 脏眼睛。”
谢濯玉止住转身的动作, 等他松开后又重新背过身去面对柜台。
柜台伙计在晏沉手指轻敲的催促下将目光艰难地挪到柜台,在看见那枚玉牌上的字后又打了个哆嗦, 当即就要去唤管事,却被晏沉喊住。
“不用麻烦,晚点送饭食和热水上来, ”晏沉顿了顿,又摸出一张纸递给他,“饭菜注意按纸上说的做。”
伙计抖手指颤抖地接了纸,低着头连连应是,看着怕得要命。
晏沉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重新牵上谢濯玉的手带着他往楼梯的方向走。
在场所有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全都脸色惨白如纸。有人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还有人吐了一地。
而那些原本心怀不轨的家伙眼下更是浑身冷汗,眼睛都开始疼得厉害。
管不住眼睛,所以眼睛被弄瞎了,嘴巴乱说话,所以就割舌头——恶鬼罗刹般的行事,可是谁也不能说晏沉有错。
一个面覆银色面具的黑衣男人在一炷香后悄然出现,将一袋灵石搁在柜台上对伙计说是弄脏大堂地板的赔偿,然后才蹲下身将那个男人拖走了。
半个时辰后,湮城中心广场突然多了根又高又粗的柱子,而这个人被倒吊在上面。
眼眶处空空如也,那对带着浑浊欲望的眼球不翼而飞。
****
不到半个时辰,晏沉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湮城,成了满城人的饭后谈资。
没过几日,另一个惊雷般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流遍整个修真界,又飞快地传到了妖仙二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久没有消息的血河魔君现世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清冷的漂亮美人。而那美人……有人瞧着竟像问月仙君。
起初还有人嗤笑说是谣言,只是随着越来越多城传出他们停留的消息,时不时有人被虐杀的事传出,所有人才又惊又惧,发现这可能是真的。
一时间,整个修真界都人心惶惶,妖界仙界得了消息后也都陷入了麻烦。
然而这些都不在晏沉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带着谢濯玉乘着一只飞行灵舟慢悠悠地往上五洲赶去,有时候路过繁华大城就带着人下去玩上一两日,吃吃喝喝再买上些小玩意,好像当真是出来玩的。
间或遇上几个不长眼觊觎谢濯玉的或者看他们出手大方想来抢东西的,都被晏沉收拾了个干净。
何处犯错便收拾何处,从不迁怒,晏沉这种行事可以称得上有原则了。
每次动手时还记得捂住谢濯玉的眼睛或者先哄着他转过身去,说怕脏他的眼。
做完了后不需提醒就会安排人将人和弄脏的现场处理干净,若是损坏了东西还会赔,谢濯玉发现后觉得有点好笑,摇了摇头就随他去了。
——有些人不长眼敢找死就要付出代价,他没有同情心泛滥的毛病,更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
原以为此行一定会凶险万分,却没想到一路都风平浪静,晏沉还有闲情逸致带着他玩。
仿佛那日的围杀不曾出现过。
坐在灵舟甲板吹着凉风,谢濯玉眯眼望着舟下的云雾,在若有似无的雨丝里又回到了那日。
那日,他们刚出魔界未走出百里,就撞上了仙界的人——晏沉说这群癞皮狗已经在那块地域滞留了数月,一直在寻谢濯玉,恨不得把地都翻过来了。
天色阴沉,山雨欲来。
数十白衣仙人御剑而立,剑阵气势惊人,后方更是灵光恢弘。
为首者看着年轻,身后的人也是个个容貌俊逸。
他还未开口,一柄寒光凛凛的灵剑已经指向了谢濯玉。
“谢濯玉!天尊见你有用才法外开恩留你一命,你却不知悔悟!先是逃跑拒绝担责,如今又这魔头厮混,当真是罪不可赦!今日你若不与我们回去,便再无你的活路!”落后领头一步的仙人在空中一步踏出,满面怒色斥责的同时挥剑。
剑光转瞬扑到谢濯玉面前。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往后退了,却撞上了晏沉的胸膛,而拂面的剑气像一阵清风。
剑意被轻易化解,出剑之人又羞又恼,再次连出数剑。
晏沉掀了掀眼皮脸色微变,只轻轻挥了下袖子就让剑光尽数消散,半分杀意都没能漏到谢濯玉身上。
“跟以前一样,话都不许人说就出剑,急着灭口啊,”晏沉轻声开口,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露出点笑,眼中却是阴霾一片,“你们这是把我当死的?”
说着,他缓缓将手抬至半空。掌心先是朝上,后慢慢地收拢五指。
恐怖的威压顷刻笼罩了这块区域,剑阵最末的小仙险些从空中摔下来,被身侧的同伴拉了一把才稳住身形。
细密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却也被无形结界隔绝没有落到谢濯玉身上。
谢濯玉被护在无风无雨的领域,仰起头隔着雨幕去看那些陌生的脸,竟不知说什么好。
晏沉的手轻轻落到他的发顶轻轻揉了一把,声音没有方才的冷意:“想知道什么就自己问,别怕。”
“你说我此次不回去就没有活路,”谢濯玉深吸一气,努力让声音平静,“但你们断我灵脉、碎我丹心时不就想要我死么。现今你们又要抓我回去受刑,何来活路一说?”
为首的仙人满脸怒色,大义凛然道:“自是你罪责滔天!偷盗神族秘宝致使万脉枯竭,无数凡人修士因你而死,你以为只是废灵脉碎丹心便够么!如今,你竟还委身邪魔自甘堕落……你不知廉耻!”
“我没有,”谢濯玉望着他,目光锐如利剑,“所谓神族秘宝我从未见过,那些事也并未做过。”
“铁证如山,容不得你狡辩!”
“我如今不会做的事,从前也绝不会做。修天命顺因果,作弊强求来的东西我不会要,”谢濯玉顿了顿,近乎是一字一句道,“我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那仙人怒极反笑,而他身后的一众仙人有不少都变了脸色,“冥顽不化,当真留你不得!”
一瞬间,最前方的几个仙人身形一闪,无数神兵灵光大放从天而坠,直指谢濯玉咽喉。
身后的小仙齐齐结印,剑阵轰鸣,万道剑影凭空显现,紧随为首仙人刺向谢濯玉,杀机毕露。
耀眼剑光斩破雨幕,似要将此方天地撕裂。
谢濯玉不仅不退,反而不露痕迹的上前半步。
他仰头望着漫天剑光,神色有几分动容。
昔日同袍不信他所言,只视他如敌,要将他斩于剑下捍卫正道。
而站在他身侧坚定信任并维护他的,却只有晏沉这一个“魔头”。
……这个原与他不死不休的宿敌。
黑白不明善恶不分的一群人,却还要说什么正魔,何其讽刺!
谢濯玉咬紧牙关,心灰意冷地要生出玉石俱焚之心时,一双手突然从后方伸出捂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但听细雨沙沙中万剑鸣泣。
但没有一丝剑气触及他的袍角,甚至不曾斩落半根发丝。
“小玉,跟我一起数十个数吧。”晏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谢濯玉微微睁大了眼,跟着他一个个数。
一,二。
每数一声,刀剑嗡鸣声便减弱一分,雨声也消退一分。
待他数出最后一个数时,天地骤然清净,风雨已停,万籁俱寂。
晏沉松开了手。
谢濯玉抬起头,但见漫天被红莲业火包裹的血珠散如碎星。
“好像烟火。”谢濯玉神色动容,喃喃道。
晏沉笑了一下,轻打了个响指。那些血珠便蹿上了天际,又轰然炸开,当真成了绚烂的烟火,将那还有几分阴沉的天空照得金红一片。
“好看吧,”晏沉捧住他的脸,低头凑近与他额头相抵,呼吸都融到一块,“喜欢么?”
谢濯玉僵了一瞬下意识想退开,在对上晏沉幽深的眼瞳时却顿住了,没舍得。
下一刻,他弯了弯眼睛,顺着自己心意凑上去,主动地在晏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惊鸿掠水的吻,藏进了他所有的爱与信任。
“喜欢你。”他仰着脸看着晏沉,眸子里映进细碎的烟火,晕开一片晶莹。
晏沉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回吻住他,松开时笑出了气音,显然对他这个回答更加满意。
****
“想什么呢?”一只手突然落到了谢濯玉的后颈,晏沉带着笑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的回忆。
第69章 青云旧事 只有晏沉最重要。
谢濯玉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眼神沉静如水。
“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晏沉有点没好气,却没有强行将谢濯玉拎起来带回房间,反而挨着他盘腿坐下, 撑起结界挡住雨,“回头淋病了,有的苦头给你吃。”
谢濯玉眯着眼笑了一下:“毛毛雨而已,不会生病的。”
晏沉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有点没辙:“眼睛直勾勾的,到底在想什么?是在想我吗?”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手里握着的酒囊,抵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
谢濯玉眼睛弯了弯, 竟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在想你。”
晏沉愣了一下随即乐得眉飞色舞,干脆就地一躺枕上了谢濯玉的腿, 手里的酒险些洒了出来。
“想我什么, 怎么想的, 说给我听听。”
“不能白告诉你, ”谢濯玉顿了顿,看了眼他握在手里的酒囊, “这是什么酒,我也想喝。”
晏沉原本打算拧塞子的手顿住,眉毛挑了一下, 轻轻摆了摆手:“这酒可不是之前那种甜果酒能比的。”
谢濯玉眉毛微蹙, 眼皮耷拉:“小气鬼。”
晏沉有点好笑,耐心解释道:“这酒太烈, 你连之前那种甜酒都能喝醉,如何喝得这个?真会冤枉人啊,我什么时候对你吝啬过?”
他想, 你都不需要开口讨,只要弯一下眼睛露点笑,我就已经想把世间万物所有的好东西都抢来献给你了……如何能舍得对你藏私。
“就给我喝一些,不会醉的,”谢濯玉垂眼看他,声音很轻,“求你了,晏沉。”
晏沉凝着那双琉璃眼瞳,在听见他那话时呼吸都窒了一瞬。
当真是要了命了,他怎么能做到一脸平静说这话的?
“只许喝一点,”他妥协地重新拔出木酒塞,将酒囊送到谢濯玉手里,“烈酒伤胃,喝得太醉得头痛了。”
谢濯玉接过酒囊,闻言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怕我喝醉了耍酒疯。”
晏沉轻哼了一声,知道他这话是故意的,却还是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你再胡说试试。”
谢濯玉拨开他的手,将瓶口抵上嘴唇,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仰头喝了一大口。
动作倒是潇洒恣意,结果下一秒就因喝得太急呛到了,捂着嘴剧烈咳嗽的样子有点狼狈。
清透的酒液从唇边流下,滑过修长脖颈后沾湿衣领,晕开些许深色。
晏沉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坐起来给他顺气,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那只手很凉,也没什么力气,但搭在他额头就是让他不敢动了,只能无奈地把手绕到身后给他轻轻拍背。
“我没事,”谢濯玉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去唇边酒液,在看清晏沉毫不掩藏的关切后笑了一下,“好辣的酒,但是好香。”
“你慢点喝,有什么急的,又没人跟你抢。”晏沉没好气道。
“喝酒不就要大口大口喝才痛快么,又不是饮茶要细品。”谢濯玉笑得不以为意,
虽然喝得太急、酒也烈,眼下他的嗓子都有点烧,但是谢濯玉心中还是生出一抹快意。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听话地放慢了速度,眼皮耷拉捧着酒囊微微仰起头,长睫不时颤动一下。
没人说话,只有潇潇春雨声清晰可闻。
沙沙的,让人心静。
晏沉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濯玉,甚至有点舍不得眨眼。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清谢濯玉吞咽酒液时滚动的喉结,可以肆意地用目光描摹流畅的下颔线。
多看两眼,一种欲望就悄悄生了出来。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心底呢喃着,蛊惑他去做些过分的事情。
压住谢濯玉将那小巧的喉结含住,舔、咬……他想留下印记,属于自己的标记。
晏沉狠狠地闭了闭眼,压住了那种冲动。
一盏半茶的时间,晏沉的耐心告罄,绷着的弦啪一下断了。
握住谢濯玉搭在他颈侧的手,他唰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圈住。
谢濯玉微微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漂亮的白皙脸颊上晕开比桃花还要深许多的粉,浅棕的眼睛里是细碎的水光,看着更加像琉璃石了——显然,谢濯玉不仅醉了,还醉得厉害。
晏沉盯着那双眼看了一会,突然就读出些许难过。
他心头一动,抬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他,跟人鼻尖相抵,声音轻得像是怕吓到人:“小玉有哪里不舒服么?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谢濯玉缓慢地眨眼,却没说清楚是什么没有。
但晏沉了解他,一听他这话心中就有了计较。
吻落在了谢濯玉的鼻尖,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我很想知道你方才想什么,告诉我吧,嗯?”
谢濯玉抿着唇,表情有点无措,似是觉得不好意思:“是不好的事情,以前的……会让人不开心。”
有点没头没脑的话,晏沉却听明白了。
“没关系,”他轻轻啄吻了一下泛着水光的嘴唇,“不管小玉做了什么,我都会喜欢小玉。而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很愿意替你分担。”
“告诉我吧,说出来会好很多哦。”说到最后,晏沉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诱哄小朋友。
谢濯玉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好一会才缓缓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把脸贴在晏沉的颈侧,很小声地说:“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呢?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没有……除了你。”
晏沉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日的围杀,眉头紧皱表情微冷,声音却愈发温柔:“除了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些人,以前也有人不相信你吗?”
谢濯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散下来的头发蹭得晏沉下意识按住了他的背,但很快就松了力揉了一把。
“慢慢说,我听着呢。”
絮絮倾诉结束时,晏沉用力收紧了搂着谢濯玉的手臂,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
很久以前,晏沉就知道真正的谢濯玉是什么样的人。
冷淡与疏离是小仙君坚硬的保护壳,壳子深处藏着一颗柔软的容易受伤的心。
他一直觉得谢濯玉身上矛盾重重。
时而迟钝,时而敏感。明明是想要与人亲近的,但是有人靠近却又飞快退远。
是什么让谢濯玉如此矛盾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晏沉很久。
而今日,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在谢濯玉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晏沉看见了还未飞升的少年谢濯玉。
那日,谢濯玉无意间撞见了几个同门在背地里说人坏话,被议论的对象正是他。
往日总是一脸钦佩望着他的师弟,前几日还说想与他成为好友的师兄,向他送花时还脸红的师妹……每一张熟悉的脸上都溢满他从未见过的恶意。
他耳力极佳,可以听清所有尖锐的诋毁,难听又刻薄。
甚至连那句“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发力的时刻自然也不同,不必急功切利”的劝勉也被曲解成他自傲,因为自身天赋好就瞧不起人。
谢濯玉站在暗处低着头静静地听,手里还拿着写了三四日才整理完的修炼诀窍和自有感悟。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天空湛蓝不见乌云。
站在巨树阴影里的谢濯玉却像是站在磅礴大雨里,垂着头的背影看着像像只被浇透的落汤鸡。
后来,他淡忘了这件事,时至今日早已想不起那几个人的脸。
可他从未走出那场大雨。
“小玉。”晏沉轻唤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心疼得喘不过气。
谢濯玉应了一声,退远了一点,仰着脸看着他。
在看见晏沉脸上的心疼后他弯眼笑了一下,声音轻快:“没事,只是些陈年旧事,我早就忘记了,今日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
“他们不信就不信吧,误会就误会,我也不在乎。我……”
他还未说完,晏沉将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眼神晦暗地打断了他:“嘘……别再说了。”
谢濯玉不说话了,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表情很乖。
下一刻,他的眼睛就被晏沉捂住了。
接着,唇上落了个吻。有点重,但是又很温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小玉,乖乖闭眼。”低沉的嗓音说出的话有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谢濯玉照做,闭眼时睫毛轻轻扫过晏沉的掌心。
他做好了与晏沉深吻的准备,然而下一刻却是被按着后脑埋进了温暖的怀抱。
“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所以心里对你有成见的人会按自己所想去曲解你的话。被误解、被诋毁都不是你的错。”
“不管别人如何,”晏沉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像是郑重地许下誓言,“我都会永远无条件地相信你,谢濯玉。”
曾经,晏沉也怀疑过谢濯玉,甚至是否定。
但不会了,他不会再怀疑谢濯玉了,哪怕要为信任再一次付出血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他再也不想谢濯玉微笑着说不在乎,眼睛里却写满了难过,像是灌进了经年不停的大雨。
寂静许久后,谢濯玉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让人觉得是错觉的哽咽。
“好。我只要你信我……只有晏沉最重要。”
话音落下后,他将脸仰起来,主动地吻上了晏沉的唇,舌尖探向晏沉的唇缝,动作生涩。
下一刻,谢濯玉如愿以偿得到了想要的深吻。
****
半月后,南洲雁回城。
谢濯玉趴在灵舟的窗边往外看,在粗略数了数前后排队的灵舟后心生困惑。
“我记得,雁回城不在南洲中心地域啊,”他转头去看身侧的晏沉,犹疑地问,“它现在已经是南洲的首城了吗?”
“嗯?晏沉懒洋洋地躺着,正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橘子,“没呢,就这么一点大当什么首城啊。”
谢濯玉颔首,他就说呢。
他虽未到过此处,却看了许多书,对五洲很多城市都有一定了解。
雁回城坐于南洲西北,三面都是山,只是个中型城市。
但正是如此,他才觉得奇怪:“那怎么这么多人呢?”
空中等着登记的大小灵舟就已经排了不少,打眼往远处瞧入城交灵石处更是挤满了人。
晏沉坐直了身子,掰了一瓣橘子塞进他的嘴里,眯眼笑了出来:“这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第70章 本命剑 如果有什么事物是一定属于他的……
万仞山脉有七峰, 主峰岐山更是南洲的最高峰,在五洲也是排的上名号的。
山势险峻崎岖,歧山更是如一支锐利箭矢, 直贯云霄。
南洲四季暖湿多雨,万仞山脉一带终年云雾缭绕,半山以上更是云海翻涌。
约莫一年以前,有异宝于深夜突然降世。
一柄长剑自九天云海之上坠落, 一举贯穿了整座岐山。
数位大能连夜赶去查看,隔着云海观望。
但见那剑剑身全数插进山中,只露出了那染上墨色的剑柄。
浓郁纯粹的灵光四散,竟将周围云海染上玉光与墨色——只瞧一眼便知这必是仙家法宝, 而且还是最上等的。
这剑好似一个会呼吸的活物,时强时弱的灵光好像是它在呼唤什么。
一位脾性较急的大能率先出手, 其他人紧随其后, 眼看就要因争夺仙剑起争斗, 下一刻却变故突生。
那剑陡然打出几道剑气, 竟是将所有人都逼退数里。
而后,山顶周围的云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飞快地凝成了旋涡将那仙剑笼得严实。
一众大能凝神探去,却发现神识如泥牛入海,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窥见仙剑半分。
不到半日, 那云雾就已经扩散, 将整个万仞山脉都尽数笼罩。
这是一个玄妙的强大结界,以云雾为阵封锁了整个山脉, 所有人都包括那些大能做出无数试探,却无法捍动守阵分毫。
一众束手无策的人只能被挡在门外,望剑兴叹。
然而数月后, 数十位白衣人悄然出现在万仞山脉高空,耗费了十日联手布下了另一个阵法。
阵成之日,璀璨金光穿透云海,将整个天空都映成金色。
自那日起,守剑大阵的力量便开始一点点被削弱,万仞山脉逐渐从云雾中显现。
至五日前,万仞七峰只剩岐山未显,外围已经可以进入。
守剑之阵开始削弱之时,整个人界修真界已经惊动,无数势力蓄势勃发。
而半月前第一峰初显时,无数大能闻风而动,四方修士皆往雁回城而来。
眼下,五洲各大宗门的精英弟子陆续抵达,形成掣肘之势。
除此之外,妖界的许多势力也并不安分,想来也会来插一脚。
雁回城现今已经暗潮汹涌,争斗一触即发。
谢濯玉静静听完晏沉将前因后果道来,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脸上难得流露出明显的喜悦。
一年前,有灵仙剑,能削弱守护阵的白衣人。
答案昭然若揭。
“那一定是——”谢濯玉微微睁圆了眼,嗓音都在抖,那两个字黏在嘴边。
晏沉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又掰了块橘子塞进他嘴里:“自然是我们小玉的。”
谢濯玉嚼着汁水饱满的橘子,咽下去后却慢慢敛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微微收拢做出一个握剑的手势,却又很快松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那是他的本命灵剑啊。不是什么名家大师所铸,乍一看甚至有点普通,却来历神秘。
它在他初悟剑道之日凭空出现,从他习剑的第一日就陪伴在他身侧。
对无父无母、亲友甚少的谢濯玉来说,那不只是柄剑,更是他的至交好友……是他唯一的亲人。
那日,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比他还高一点的鸿雪,仰头听着师父说:“你与此剑有缘,是它选定的主人,所以你可以为它取个名字。”
他低下头去望着怀里通体雪白的剑,手指抚过剑身的浅淡符纹,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那以后就叫它鸿雪吧。”
那时他便在心中暗暗立誓,他一定要勤勉刻苦地修行,要对鸿雪珍而视之,绝不辜负它的认可。
如果有什么事物是一定属于他的不会失去的,只有鸿雪。
可是后来,一夜之间,他连鸿雪都失去了,甚至还不知道缘由……原来世间当真没有永不离别,哪怕是与他相生的剑。
谢濯玉转过身去,把头微微探出窗外去望远处笼在云雾里的岐山,表情有点落寞。
“怎么不高兴?”晏沉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谢濯玉不吭声,只是重新去数灵舟,比之前数得认真许多,甚至仔细去看大型灵舟上的宗门徽记。
数到最后,谢濯玉的眉毛紧蹙,搭在窗沿的手也用力扣紧,语气凝重:“好多人。”
想来也是,便是平时有异宝现世都会引来无数人争抢,更何况万族盛典的大比没多久。
谁若是能得到这柄仙剑使其认主,定能在之后的万族盛典大放异彩,甚至拔得头筹。
没有人会不想啃这块肥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他现在的实力想拿回鸿雪,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如果有晏沉出手的话,结果又会是截然不同。
谢濯玉抿紧嘴唇忍不住侧过脸去看晏沉,然后就对上了他带着笑的眼睛。
“放心。便是有主之物,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也一定给你抢来,”晏沉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屈指蹭了蹭他的鼻尖,“况且那本就是你的,当然该回到你手里。”
谢濯玉转回头去望窗外,没有说话,搭在窗沿的手刚用力扣紧就被晏沉拉过去掰开。
掌心硌出的红痕被轻轻吻过,晏沉顺理成章地牵住了他的手。
而他难得地主动回握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
灵舟在城中禁行,登记后交了入城灵石后两人便下来。
谢濯玉长相惹眼,此前就时有不长眼的纨绔见色起意,现下便戴了一顶带白纱的斗笠遮面,只露出一双眼。
他整理斗笠时,晏沉环抱着双臂站在旁边一直试图劝他放弃。
没必要,谁不长眼就收拾谁,有我在你不必怕任何人。这是晏沉一路行来的说辞。
在晏沉看来,谢濯玉好看得招人惦记又不是他的错,是惦记他的人错。所以他才不会让谢濯玉退步遮掩,只会收拾不长眼的人。
谢濯玉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想理这个好像对他们俩人人喊打这件事毫无自知之明的人,只是认真地将白色面纱调整好,然后才扫了他一眼,眼睛带了几分笑:“好看么?”
方才还在叽叽歪歪的晏沉眼睛都有点直,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看死了……真是让人看一眼就神魂颠倒。”说着,他就想伸手来抱谢濯玉。
谢濯玉反应很快地往后躲,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走了。”
雁回城自建城以来都没这么热闹过。
大街上到处是各种服饰的修士,各大客栈也住满了人。再有钱有势的人现在也难在雁回城的大客栈订到一间上房,有些小宗更是不得不几个人挤一间。
但烦恼的人里显然不会有晏沉。
他牵着谢濯玉的手,慢悠悠地沿着最繁华的东大街逛,半点不急住处的事。
东大街两边几步一摊,摆卖各种东西,有雁回城特产的灵草,也有所谓的稀世功法,明晃晃的就是要赚来此地的修士的钱。
与晏沉对视上的人皆绽出一脸殷切的笑向他招呼推销,简直要将自己卖的东西吹得天上人间少有——毕竟有眼色的只瞧一眼他的衣着就能看出他是个有钱的主。
然而晏沉兴致缺缺,不曾驻足,只是眼睛继续扫,像是在找什么。
“你找什么呢?”谢濯玉跟着他的视线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有点困惑。
“我特意去信问了那天南海北跑的小子,他说雁回城有好几种好吃的点心,甜而不腻味道可好,我寻思着给你买点尝尝,”晏沉哼了一声,有点不高兴,“结果这些人尽卖些没用的垃圾货,烦人。”
谢濯玉觉得有点想笑,那些摊子有几个卖的东西也算不错,到晏沉嘴里便成了垃圾。
但为晏沉这份心意感动也是真的。
“中心区的摊位自然是要卖些能赚钱的,”谢濯玉轻声笑了一下,“再往前走走看吧,没有到时候去点心斋买也是一样的。”
晏沉脸色稍霁,却仍未放弃找容乐珩信中提到的那个由一位老人所摆的摊。
“就是这小子胆大包天敢偷小爷东西!”一个陡然提高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随即就是哐当一声巨响。
谢濯玉循声望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木板车翻倒,摊上的东西骨碌碌洒了一地,翻倒的点心车前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满脸怒色地拎着一根鞭子。
再仔细一瞧滚了满地的东西,可不就是各式点心么。
一个衣着略显破旧的小女孩子一边弓着腰满脸赔笑,一边急切地将地上的人拉起来要按着他道歉。
那地上的人刚站起就打开了她的手,眼神阴沉地盯着那个人,凶得像头小狼。
“狗才稀罕你的破东西,我没偷!”
晏沉在看见翻倒的点心车时脸色变了一下,却也没有打算插手。
这种事每时每刻都有发生,晏沉不是正义感过剩的正人君子,压根不想惹麻烦。
然而他不想主动惹麻烦,麻烦却偏要找他。
少年气得扬鞭要抽人,那凶得很的小孩却反应更快,在他手刚要抬起时就已经拔腿就跑。
鞭子比他想象中的快,他侥幸避了一下就再难避第二下,慌不择路地冲着晏沉二人的方向窜来。
晏沉皱眉,牵着谢濯玉往路边挪了挪,谁曾想那小孩窜到他们身边,伸手就拽住了谢濯玉的衣角往谢濯玉身后躲。
速度快得让人张目结舌,连晏沉都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个胆子。
而跋扈少年的鞭子已经追上,眼看着就要抽到谢濯玉身上——这下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晏沉冷着脸伸手,一把拽住了那疾如闪电已成残影的鞭子。
“松手,恶心的死断袖!”他这一行为简直是往头上气得冒火的人脑袋上浇油,少年一边用力地要拽回鞭子一边怒骂,“你们俩想庇护他,小心我连你们俩一起抽!”
晏沉在他吐出那几个字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目光更是森然。
下一刻,他用力地拽着鞭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下,险些带的那人跌倒。
红莲火自他握住的地方燃起,张牙舞爪地往上爬,很快就将整条鞭子裹在火里。
少年意识到不对慌乱地松开鞭柄,那火却已经扑到他的手指上。
他反应很快迅速催动灵力要去掐灭这火,谁知打出的灵力却像是被火吞噬,反而让其燃得更欢,一路扑上他的手背,将他整个手都烧着了。
“晏沉,”谢濯玉叹了口气,轻轻拽了拽晏沉的手,“你别跟他计较,饶了他吧。”
晏沉掌控的这火威力有多恐怖他是见过的,能在瞬息将人烧得灰都不剩。
刻意通过鞭子烧到少年的手,到现在都没把人烧成虚无不可能是晏沉好心,只可能是他要让这人生不如死。
果然,下一刻少年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苦得浑身颤抖冷汗直下却不敢去碰手上的火,只能握着手臂,凄厉的惨叫都变得破碎。
“道友手下留情!”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后响起。
紧随而至的却还有一道凌厉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