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心口发涨
缠绕在圣诞树上的灯串,像一张被收线的网,从最蓬松最宽阔的底部,一圈,一圈,不急不缓地往上、往紧密狭窄了收。
灯串亮到第三层,鹿呦平声说:“我想要鹿怀安的精神病诊断证明,原件,或者复印件,都可以。你有没有办法拿到给我?”
“……你等我一下。”
手机里一阵窸窣的声响,像是对面的人骤然从床上弹坐起来穿鞋的动静。
鹿呦挑了挑眉,静静等着,支着耳朵听那端的声音。
鞋底拖踩在木地板上,停下了,紧接着是推拉门被移开的动静,没走两步,趿拉声又停下了,之后是一阵嘈杂——
有衣架相互碰撞的声音,包包落地的闷响,间杂着拉链不断被拉开和零散东西被倒在地板的动静。
鹿呦第六次听见拉链被拉开时,捕捉到塑料袋和纸张抖破空气的细响。
那端终于安静了。
“是不是只要我把诊断证明给你了,你就会给我一套房?”
鹿呦后背移开靠枕,大刀金马的坐姿,笑说,“那得等我把事办成了才行。”
“我就知道。”女人好奇地问,“你要办什么事?”
“暂时不能告诉你。”
“不是违法的吧?”
“不是。”
“如果还有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找我,我就两个要求,不能让你爸找到我,不能让我陷入危险。”女人说,“你爸这个疯子,真是又抠门又变态,就为了他说好了要给我的八十万,阴魂不散地到处找我。”
鹿呦抬了抬头,圣诞树的灯亮到了最上面的一圈,“等事情办完,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他来找你了,还能有一套别墅。”
女人明显有些心动了:“哪里的别墅?”
“蓝湾的联排别墅。”
女人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应是去看房价了。
“诊断证明我怎么给你?”
“我把地址发你。”鹿呦边发地址边问,“对了,你那里是复印件还是原件?”
“原件哦~也真是巧了,这玩意儿还是我陪他去办的呢。”女人话音里藏不住的兴奋,“我现在就下单顺丰给你寄过去,到付哈。”
鹿呦应了声:“好。”
将要挂断电话。
又听女人说:“前一阵,我看他心情不好,带他去吃烧烤,为了个停车位跟人起了冲突,被打个半死。事后追责,对方被判定是在精神不正常状态下动的手,就只付了一半的责任,相当于不了了之了。
他气得不轻,那天在露台坐了一夜,抽了三包烟,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可吓人了,特别阴沉,要杀人一样,害得我也不敢睡,陪了一宿。”
说到这里女人语气中满是怨念和后怕。
“天亮以后把我折腾的够呛。你爸就是个死变态!”女人愤愤道,“我告诉你,就我在他那儿受的罪,给80万都算少的,要不是为了钱,鬼才跟他。”
鹿呦默了两秒,温声说:“辛苦了。”
女人明显一愣,再开口,声音轻微哽咽,“他后来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打给谁了。”
——“他有个朋友,家里开私立精神病院的。”
鹿呦莫名想到了章文茵的这句话。
“然后就拉着我去医院,真是的,我困得要死,还得关心他安慰他。”女人不满地抱怨,“就是那时候,他说我贴心、温柔,承诺要给我八十万,要给我妹妹转到教育资源更好的聋哑学校,呵,结果呢,转头就忘了,现在为了那点钱还阴魂不散地到处找我。”
女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拿了袋子将文件都装好,“后来,我问他诊断结果怎么样,他就把报告放我腿上,叫我给他收起来,我当时看到确诊报告真的吓死了,跟穷鬼在一起都不能和精神病在一起呀。
他倒是挺开心的,笑得特瘆人,跟我说是为了不时之需。
能有什么不时之需嘛。”
鹿呦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手机里响起了敲门声。
女人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语气紧张地问:“谁啊?!”
鹿呦想到她说鹿怀安阴魂不散,安抚说:“是不是快递员到了。”
听动静,女人应是快步走到了门口通过猫眼或是监控看来人是谁。
“你好,顺丰上门取件。”
女人松了口气:“还真是。”
听到手机里女人成功寄走快递,关门落了锁,鹿呦才提出结束通话,挂断前,她问了对方姓名。
“zhangwenyin。”
鹿呦一怔:“怎么写?”
“弓长张,玟是王字旁加文化的文,因为的音,张玟因。”
这是迄今为止鹿怀安谈的所有女友里,唯一一个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与章文茵沾不上边的。
没想到,名字读音一模一样。
难以描述的感觉骤然上涌,压在舌根上,鹿呦咽了两下喉咙,才将想要作呕的冲动压了下去。
挂断电话,鹿呦给手机号修改备注,只单独添加了一个姓。
手机电量告急。
还剩2%时,忽地震动了一下。
张玟因发来了一串快递单号。
鹿呦盯看着关机陷入黑暗的手机屏幕,回想张玟因在手机里喋喋不休分享给她的那些内容。
直到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抬起头,顺着声看过去。
月蕴溪披散着一头蓬松的长卷发,拢了件浅蓝近白的浴袍,娉婷袅娜地下了楼,一步一步走近了,坐到沙发扶手上,“怎么坐到这儿来了?”
她身上是沐浴以后的橘香,发丝里有被电吹风热烘过的味道。
像橘子皮被晒在日光下,清新,又温暖。
鹿呦往后靠向椅背,“我刚给鹿怀安之前那个小女友打了个电话。”
月蕴溪抬起的手搭上她的肩,指节捏起一绺垂在她胸前的发,“聊什么了?”
鹿呦身体一歪,懒洋洋地倚靠在月蕴溪怀里。
在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缠绕自己胸前长发的节奏里,一字不漏地将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说给她听。
“你说,一个两个的,都有精神病,我会不会也携带这种基因?”
“别乱想。”月蕴溪轻轻撞一下她脑袋,仿佛要撞散她的胡思乱想般,“阿姨那是后天环境因素导致的,至于……不好说。”
鹿呦明白她话外之音。
真真假假,说不清。
“也许,在露台抽烟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在计划怎么报复陶叔了。”鹿呦仰着头,盯看着圣诞树上亮光的月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经黑屏的手机。
“以前我总觉得我跟他不像,不像他那么冷情冷心,不像他事事都要机关算尽,更不像他那么卑鄙无耻……现在发现,基因这种东西,真是刻在骨子里的。”
月蕴溪缠绕长发的手骤然一顿。
关于这一点,她比谁都体会得更加深刻。
无法否认,无可辩驳。
“所以,我也不是一个好人,坏起来可坏可坏了。”
鹿呦离开了月蕴溪的怀抱,拉开一点距离,扭身面朝向她,微微抬眼,柔软的目光轻轻撞破她眼里的微愣,笑问,“你会爱全部的我么?”
月蕴溪眸光一漾,而后,抓着她的手,从浴袍领口探入。
回应她的,是微凉的唇点燃升温的吻,和掌心里温热柔滑的肌肤下——
比任何言语回答都有力的心跳。
ˉ
次日,陈菲菲发来消息,告诉她迷鹿的前台签收了她的快递,锁在了储物室的保险柜里。
与此同时,黎璨在北斗七星群里分享了一张评论区的截图。
网友针对“板砖爆头事件”发布评论:【1、被爆头的就是之前那个塌房女星[桃]的爸爸[嘘]2、爆头的是塌房女星[桃]的前女友[鹿](现在和[桃]姐姐[月亮]在一起了)的爸爸[嘘]】
1L:【瓜瓜相扣】
2L:【说起来,前几天还刷到了小鹿姐姐和月亮姐姐在维也纳街头合奏的视频了,超好听!还特别赏心悦目!】
4L:【不懂就问,[鹿]爸有精神病,那[鹿]是不是也会有啊?】
5L:【现在好多精神病都后天环境因素导致的,不影响父母子女。他这个就是为了脱罪吧。】
楼主:【没用精神病脱罪,他是有精神病史,还是不久前刚确诊的,但没有同意申请做司法鉴定,因为律师说这个鉴定做下来排队就要等半年,程序终止会一直被拘留。昨天都得到谅解,保释出去了。】
7L:【这还能谅解?】
楼主:【[捂脸哭]又不严重,人早就醒了,就是故意给他一个教训的。昨天两个人还一抱抿恩仇了,[桃]爸还怪自己把昔日好兄弟逼太紧了,让[鹿]爸去他公司,好兄弟一起东山再起[笑哭了]。】
9L:【这俩是真爱啊。】
那之后,群里简言之转发了她和月蕴溪合奏的视频,引发整齐划一的调侃,鹿呦都没什么心思看,更没心思配合打趣。
鹿呦同月蕴溪商量,决定回南泉将所有事都处理完了再过来。
这意味着跨年夜她们不能一起过。
偏偏她又实在等不及了。
陶明远能谅解鹿怀安,完全在意料之外,犹如放出来一个不定时炸。弹,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隐患。
导致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
原本还想在这里过完元旦再回去的。
“住妈妈那里吧,就先别回小洋楼那边了,等会儿联系之前那两个保镖,再聘请他们过去看着点。”
月蕴溪对她的决定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甚至还贴心地拿来了她的小行李箱,帮她收拾行李。
“如果衣服不够穿,就去我那边拿。”
她“嗯”着声,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跟在月蕴溪身后,前者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蒸汽眼罩、耳塞、加湿器、小U枕……对了,还有充气腰垫,护腰也带着吧。”月蕴溪自言自语地呢喃,“放哪儿来着?是不是被你随手放健身房了?”
“才没有,找不到就不带了吧。”鹿呦亦步亦趋地跟着月蕴溪往楼上健身房走。
“不是老说腰酸么。”月蕴溪开了门,揿下墙上的开关。
镜子前的壁灯陡然亮起,往里环顾一圈。
果然,护腰就挂在栏杆上,而充气加热的腰垫在窗前的摇椅上,摇椅的边几上放着粉色的小盒子,装着Elena送的指套。
只用了一个。
那天之后,鹿呦嚷着腰酸,被月蕴溪带健身房做拉伸,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要带我来这里做呢。”
等月蕴溪真把指套拿过来,她又秒怂,直呼:“老腰要断了!!”
鹿呦也瞥见到了粉盒子,立马就想到前天那个疯狂的圣诞夜,嘟哝说:“现在不酸了,就昨天特别酸……都怪你!”
玩那么花,谁能不腰酸!
月蕴溪倏然停下,转过身来。
鹿呦紧急收了步子,往后退了两步,正准备绕到月蕴溪身后,继续做跟屁虫。
月蕴溪立即伸手,将她手臂一捉,凑近了,笑意里漾着几分狡黠:“那我等着你回来狠狠报复我。”
不舍的情感一下就涌了上来。
鹿呦眸光轻晃了晃,环抱住了她的腰,将脸都埋在她肩窝处,“我一定一定赶在——”
“赶不上也没关系。”月蕴溪打断她,柔声说,“尽管去做你要去做的事,以自己的安全为主。不用觉得抱歉不能陪我跨年,中国年我们会一起过就行了,如果赶不上音乐会也没关系,我以后的音乐会有很多,你可以随时来做我的特邀嘉宾。而且你看,我还要练琴,我也做不到丢下这件事不管去陪你。”
她把话说得如此体贴。
但鹿呦知道,她打断她的话,就是怕存了希望,再生失望。
心口处的一种情绪,漫涨而出,分不清其中成分,只知道是暖热的,将她整个人都充盈其中。
鹿呦脑袋在月蕴溪怀里很轻地蹭了蹭:“你这样我更愧疚了,更舍不得走了。”
月蕴溪贴在她耳边,“那……弥补我一下?先做个温柔的快乐事?”
气音落在她耳边,仿佛一捧细流,蜿蜒地溜进耳内,让人心里都痒痒。
鹿呦本能地后仰避让,却是被月蕴溪箍着腰,俯身以齿尖轻轻咬在她耳垂上。
触电一般的微麻感,直蹿到头皮,将所有的郁闷烦忧都震得烟消云散。
也将矜持犹豫都打消。
鹿呦化被动为主动,勾住月蕴溪的脖颈,一边凑拢过去深吻,一边急不可耐地脱下身上繁复的束缚。
她被勾出太多的感觉,迫切地想要疏解。
疯狂地想要在离别的前夜,被月蕴溪的柔情蜜意给填满。
可对方却将粉色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慢腾腾地套在了她指节上。
而后,转过身,撑着镜前的栏杆,沉下腰,偏过头来看她。
一头弯卷的长发,犹如飘摇的水草,从前面甩到白皙的脊背,镜子里显出形状姣好的绵软,白得晃眼。
往上,对上两分迷离雾蒙的眼睛,里面盛满了邀请之意。
她像一只水草化成的妖,特地来勾魂夺魄的。
鹿呦呼吸一下就乱了。
完全顾不上自己。
镜子前的壁灯,漏下澄黄色的灯光,淡淡的,像纱帘透出的月色,朦胧地撒落在面前人瓷白的脊背上。
像一只窄腰髋宽的玉壶春瓶,承接两株细枝,倾倒一摊雪水,兜住一个春天。
最后,月蕴溪一条腿搭在栏杆上,与平时正经锻炼后一样的拉筋姿态,囫囵吞到指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骤然扬起头,通过镜面,将一个颓靡而艳丽的模样复刻在了她脑海中。
以及,汗湿的指尖隔着一层脆弱的布料,触碰到另一种潮湿,却在她耳边狠心撂下的一句。
“想要?这次就不给你。”
你要带着难耐离开。
你要早点回来。
而这份难耐的感觉,在鹿呦回到南泉,从履带上取下被摔坏一个搭扣的行李箱,打开检查里面东西,看见两只小鹿玩偶拥着一瓶马吉拉温暖壁炉的香水时,达到了顶峰。
抵达南泉的第一天。
她就已经开始疯狂地想念月蕴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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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茵来接的机,在饰品店给她买了卡扣绑带,能暂时将行李箱给固定起来。
鹿呦把香水单独拿了出来,塞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章文茵问她:“怎么突然决定回来了呀?是那些资料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就是回来办些其他的事。”鹿呦给月蕴溪发了报平安的信息,随后挽着章文茵的胳膊岔开了话题,“能不能先带我去一趟迷鹿?有东西要拿。”
“好哦。”章文茵拿出手机调出导航,看了看路段,“会经过小洋楼,那边有什么要拿的么?”
应是想起了鹿怀安,章文茵话音一顿,忽地又改了口,“还是不在那边停了,回头看看缺什么,妈妈直接给你买新的。”
鹿呦撒娇的语气,带了些安抚的意思:“好呀,那我就不客气地啃老了。”
“啃一辈子都行。”章文茵忽然想起来,从包里拿了张卡塞她口袋里。
“什么呀?”
“你买小洋楼交的房钱,那房子是我要送你的,钱给你存在这卡里了。”
鹿呦动了动唇。
“收好了,别跟妈妈客气。”章文茵比她先开了口,岔开话题问,“你们那个是什么时候办?”
“我看看哦。”鹿呦拿着手机看了下邮件,报了日期,“你们可别忘了过来哦。”
“放心,忘不了,我前天还带阿韶去满满那里买了几件现成的礼服呢。”章文茵说,“晚上你帮我们看看,到时候穿哪身最合适,对了,阿韶给皎皎也做了套礼服,满满帮忙做的鱼尾基础款,她在那个基础上添加了自己的设计,弄得特别好看,就是老担心尺码不合适,怕你们在维也纳吃多了胖了,吃少了瘦了,你回去给看看三围有没有要调整的。”
鹿呦脸发烫,摸着鼻尖,扭扭捏捏地说:“就十来天,能变化多少,差不多就行了嘛,她三围变化多少,我可不清楚。”
章文茵一点面子不给地刮了一下她鼻梁,笑出了声:“我看你是可清楚。”
鹿呦的脸一瞬热到快要融化。
一路上,母女俩都是有说有笑的,直到车子经过小洋楼的路段。
扫见到小洋楼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suv,章文茵唇边的笑容瞬间凝固,攥紧了方向盘,稍稍加快了车速,径直驶离。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鹿呦还是看清了车牌号。
“那是他的车么?”章文茵问。
鹿呦偏过头,“嗯”了一声,是鹿怀安的车。
章文茵没说什么,只是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仿佛藏着一句: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鹿呦偏头看向车窗外。
梧桐枝叶萧条,涂白的树干显得更加冷清,但天气很好,阳光毫无遮挡地落下来,淌到地面,直亮到很远。
远得没有尽头。
没过多久,车子抵达迷鹿门口,鹿呦指挥章文茵开到后门,进储物间从保险柜里拿到了张玟因寄来的文件。
碍于章文茵在身边看着,鹿呦直接没将里面报告拿出来来,直接把文件袋放进了包里。
临走前,陈菲菲拉住她,使了个眼色。
鹿呦用内部价买了两箱酒,借着搬酒的名义,找了两个力气大的男生,送章文茵上车,随后跟着陈菲菲走到拐角。
趁着章文茵不在身边,她将文件拿了出来,边查看边问陈菲菲道:“怎么了?”
陈菲菲小声说:“你这几天,先别来这里了。你爸来蹲了你好几次。还老问我我们这个店的营业额怎么样。我看群里之之她们发的那个瓜,感觉他现在应该是没钱了吧,就觊觎你的钱了。”
鹿呦不放心地往外看了眼。
两个男生将酒搬到了后备箱,章文茵已经坐进了驾驶位。
“我跟他说你出国了,不知道去了哪个国家,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他就没再来过了,但也保不齐哪天突然又杀过来。”
鹿呦收回眼说:“他后面要是再来的话,你就跟他说——就这几天,等她回来,我转告她您来找过她,让她联系您。”
陈菲菲睁大眼,惊道:“你疯啦?”
“不疯怎么解决疯子。”鹿呦将文件袋放回包里,准备走了。
“你等等,”陈菲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叫金银花给你再安排俩保镖。”
“金银花?”
“陆忍冬啊,哦,就是云竹。”
鹿呦好笑道:“不用啦,之前保镖的联系方式我还留着呢,可以再找他们推荐两个,别担心。”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带着店里这帮小崽子去帮你。”陈菲菲送她到门口。
鹿呦笑着说好,摆了摆手,上了车。
看着停靠在路边的白色轿车驶离,陈菲菲才伸了个懒腰,往前面吧台走,时不时问路过的员工:“营业牌挂上了么?香薰都换好了么?这谁放的老菜单呀,要双旦的菜……”
前门的风铃被风撞响。
陈菲菲抬眸看过去,话音倏然收住。
那门半敞着,被推门人肥胖的身躯占据了全部空隙,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对上她的视线,立马便挤了进来。
那人脚步微跛地走到她面前,咧出个自认为礼貌友好,实则瘆人的笑容,“鹿呦……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有跟你说么?”
陈菲菲滚了滚喉咙,回忆鹿呦不久前刚交待的话,机械地、一字不落地回:“就这几天,等她回来,我转告她您来找过她,让她联系您。”
鹿怀安眼睛一亮,笑着说:“麻烦你了。”-
在南泉的第二天,鹿呦找陈菲菲打掩护,避开章文茵单独出了门,将要准备的事都办好后,去了趟墓地。
墓碑前被墓园工作人员打扫得很干净,放了新的鲜花。
是下葬那天,鹿呦找墓园负责人下的订单,包了一季度的花,每天都会由工作人员放置在墓碑前。
花束包装上印有墓园名。
因此也一目了然——自奶奶下葬后,鹿怀安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老人家。
鹿呦视线从那束花,移到了墓碑上。
巴掌大的相片里,熟悉的面容没有色彩。
而在她的记忆里,这张脸始终染有温暖的色调,旁边就是爷爷的墓。
还记得清明来扫墓,眉眼慈祥的小老太太跟她说:“等我没了就葬在这,你来扫墓方便,先给我送花,揪两朵给糟老头子就行了。”
她不高兴地用胳膊肘轻撞一下老太太:“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您要寿比南山,不说看着我变老嘛,至少得看你儿子变老吧,他待我可不好,你就不怕我不给他养老。”
“我要活到那岁数,你可得一门心思养我了,还给他养什么老,把他送养老院去。”
她笑说:“然后我也不去看他,叫他被欺负得哭着想妈妈。”
小老太太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嗔她:“小坏蛋。”
她挽着老人的胳膊撒娇:“才不是小坏蛋,是您的乖孙女。”
老人笑得前仰后合,附和道:“好~是奶奶的乖孙女。”
鹿呦蹲下身,将手里的花放下,与那张照片里的奶奶平视,弯了弯盈着水光的眼。
“这可是以前都说好的啊,虽然不是正经的养老院,但也差不多嘛。您可不能为那个不孝子生我这个乖孙女的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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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事,又认床,鹿呦当晚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
梦里,有章文茵穿了身病号服坐在床尾,四周是嘈杂吵闹声与尖叫声,只有她是安静的,安静地昂着头,看一方小小的窗,那窗户真是太小了,甚至透不进阳光。
有鹿怀安娶的第二任老婆,同章文茵有几分相像,性格也有些像,耐心又体贴。
结局也有点像,在鹿怀安日复一日拿她与章文茵比较中,在婚姻的里蹉跎得不成人样。
有奶奶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意味不明地叫她一声。
她辨别不清楚,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是心疼她更多些,还是想劝她别那么做更多些。
梦境的最后,是月蕴溪拥她到怀里,柔声对她说:“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睁开眼,外面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昏暗。
鹿呦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外套,搂上两只小鹿玩偶,轻手轻脚地去了天台。
天台被设计成了阳光房,放着钟疏云收藏级别的古董钢琴,章文茵种的各种花草,钟弥的秋千,还有她喜欢的摇椅。
凌晨四点,阳光房没有阳光,只有远方道路两侧亮着的路灯,像游在深海里的灯笼鱼。
而她窝在摇椅里,轻轻一摇,真有一种浮在海里的感觉。
一只小鹿玩偶搂怀里,一只放坐在腿上,她摸着腿上那只玩偶的鹿耳朵,给鹿怀安拨了一通电话。
她睡不好,鹿怀安也别想睡好。
鹿怀安被扰了觉,不耐烦的叹气声沉沉地响在手机里。
他起床气重,鹿呦知道,小时候讨生活费,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上学前联系他,总会被骂得个狗血淋头。
如今,有事求人的鹿怀安,语气一如既往的差,内容却是不敢如以前那般说得不堪入耳了。
只质问她一句:“你是不是把老子拉黑了?”
“是。”鹿呦摸着鼻子说,“奶奶她头七的时候拉黑的。”
那端没了声音。
鹿呦嗤了声问:“菲菲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上次给你一笔买房的钱,那钱还剩多少?”
“一分不剩。”鹿呦摸着鼻子说。
“给你那么多!你花得一分不剩?”
“跟你花在那些小女朋友们身上的钱比,不过九牛一毛吧。”
鹿怀安一噎,自顾自地念叨:“就那破洋楼要花那么多钱?趁早卖了吧!”
“那不能卖,卖了哪有地方给你回顾自己作的孽,多积累点愧疚的心,才能想起来去祭奠祭奠奶奶。”
鹿怀安一瞬就怂成了哑巴。
半晌,鹿怀安换了问题:“蓝湾的房子卖了没*?”
鹿呦冷笑:“你是缺钱了么?你金屋藏娇的房呢?”
“问你你就答,哪儿那么多废话呢。”鹿怀安不耐烦道。
鹿呦眸光沉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心里默数了十秒,手机震在掌心。
一接通,对面人放软了语气:“爸爸刚刚态度不太好,现在爸爸公司出了点问题,急需钱,蓝湾那套房,你卖掉没。”
鹿呦指尖在鼻尖上打着转,平声回:“卖了,回来就是签合同的。”
“什么时候签?约在哪儿签?蓝湾?”鹿怀安问。
“九点,在北麓山那边。”
鹿怀安一时没说话,大约是去导航上搜索具体方位了,片刻,出声埋汰道:“怎么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买家的家人在那边的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说现在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要接出来在家养着。但我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房子卖了跟你都没关系了。”
鹿呦转了转眼,手就没从鼻子上拿下来过,“月阿姨也要卖房,怕卖对方后面影响月阿姨那边,想去看看人怎么样再决定卖不卖。”
鹿怀安不疑有他,重点都在别的事上,“月韶?她卖什么房?”
“陶叔送的房。”
鹿怀安哂笑一声,声音里怨毒交杂着嫉妒:“他可真是潇洒啊,我看他妈的还能潇洒到什么时候。”
随即又道:“我跟你一起去。”
鹿呦垂下眼睫,“那就在那边碰头吧。”
结束通话,她脚尖点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摇椅,依稀能看到对面天台上支起的天幕。
小灯泡没有亮灯,只有模糊的轮廓,勾勒出记忆里的画面。
——“我愿意。”
她想到暖黄氛围灯下,月蕴溪说着这话,一张脸宁静庄重,五官却被染得柔软,美得格外有情调。
又想到晚上在月韶那里看到的礼服,丝绸般轻盈又飘逸的白色鱼尾纱裙,透透一点的浅蓝色,缝了嵌了无数的流苏和细钻,像一条蜿蜒的溪河,蕴了月光。
想看月蕴溪穿它的模样。
想的叫她心口发涨。
手机震动了两下,鹿呦举起来看了眼,点进悬挂在屏幕上的两条微信消息提醒。
一张提琴玩偶乖乖坐在她枕头上的照片。
[满月]:【有点想你了】
多幸运,正在想的人,此刻也在想她。
她回:【那我比你多一点。】
手机贴在胸口,它一震,连同心脏都在为想念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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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鹿呦借口去迷鹿,先和张玟因以及保镖们碰了面,随后分两辆车前往北麓山。
位于南泉郊区,距离主城区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鹿怀安早早就到了,在附近的咖啡店买了杯咖啡,坐在玻璃窗前,紧紧盯着来往的车辆。
一见到鹿呦的车开进露天停车场,鹿怀安便立刻从咖啡店走了出来。
鹿呦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刚好走到车前。
鹿呦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陌生。
不过十多天没见,老了有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像极了路边被涂白树干的歪脖子树,没有脊梁骨,更没有精气神。
风再大点,就会被连根拔起撂倒在路边。
一同下车的还有两个保镖。
鹿怀安的视线在人高马大的保镖身上来回转悠了一圈,落到鹿呦脸上:“这两是?”
“保镖,以防万一的。”鹿呦边往精神病院里走,边举起手机发语音说:“我们到了,现在过去。”
余光里,鹿怀安走到了两个保镖中间。
“7号楼301病房,已经准备好了。”
语音转文字,再外放出来。
鹿怀安闻声,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拿了包烟出来,抽出两根作势递给一左一右的保镖,“等会儿要是病人发疯,两位兄弟,还得麻烦你们挡着点了。”
鹿呦瞥过去一眼。
视线相撞,鹿怀安补充了一句:“主要是保护我女儿。”
鹿呦收回了视线,无意识地转了转左小拇指上的尾戒。
有那么一瞬,她心软犹豫了。
但也只有一瞬。
长长的封闭式走廊,透不进一点阳光,只有头顶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炽灯。
将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蒸得更浓郁刺鼻。
拐进病房。
里面没有穿病号服的病人,只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以及,早一步等在里面的张玟因。
正在兴奋地和护士说,她有钱了就给妹妹做人造耳蜗,虽然只能听到一点点的声音,还要给妹妹转去最好的学校,她说高学校的老师更有素质、更有耐心。
护士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了她两句:“是这样……”
话音未落,鹿怀安一把推开鹿呦,走进去,“好你个臭婊子!你让我好找啊,敢拿老子的钱,你看我不弄死你!看我不弄死你!”
怒骂声。
“啊!!!!救命!”尖叫声。
“快把他按住!按住!”指挥声。
很吵。
鹿呦揉着被撞疼的胳膊,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看着病房里闹哄哄地搅乱成一团。
张玟因捂着心口,红着眼眶,在保镖保护下螃蟹似的横移出房间,直躲到鹿呦身后,才稍稍放松些,泫然欲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了。”鹿呦对她笑了笑说,“你先下楼吧,等会儿我们去签合同,找经纪人办过户。”
张玟因眼睛被点亮,连连点头,她挑了一个最帅的保镖陪着下楼,剩下三个都留给了鹿呦。
鹿怀安意识到什么,甩开护工,直直地往鹿呦这里冲过来。
还没到跟前,就被保镖推倒在地。
——“等会儿要是病人发疯,还得麻烦你们挡着点了。”
——“主要是保护我女儿。”
鹿怀安愣了愣,忽而呵笑了一声,而后越笑越大声。
原来,发疯的病人,是他。
“你在报复我!你在帮章文茵那个婊子报复我是不是?”
哪个章文茵呢……
没有问的必要,也没有问的意义。
鹿呦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说话!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什么!你们娘俩合起伙来,算计我!”
——“他们合起伙来……算计我。”
鹿呦从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看着他歇斯底里,看着他被好多人按住,抬到病床上,看着他被动地做着一项一项的检测。
看着他像极了一条砧板上的鱼,从挣扎着动弹,到动弹不了一点。
看着他偏着头,眼目眦尽裂地瞪着她。
护士拿了住院申请表和签字笔过来:“家属看一下的,有封闭式和开放式的病房可选,开放式可以玩手机,更贵一些,你在要选的选项前打勾就行。”
——“我那时候被送去了精神病医院……手机被收走了……”
章文茵哽咽而无助的声音浮在脑海里。
鹿呦从护士手里接过笔,从“封闭式病房”一项一项勾选到底。
“额,这个终老的选项,根据您父亲的年龄,是需要提前支付三十年的费用哦,到期如果不满三十年,我们这边是可以申请退还多出费用的。”护士提醒。
病床上的鹿怀安已经陷入了睡眠。
“好。”
提笔落勾,最后,鹿呦签了名字。
眸光落在“鹿呦”两字上,耳边回响的是章文茵曾经说过的话。
给她这个姓氏,就是鹿怀安他该的。
护士接过申请表,将鹿怀安的手机交给了她,随后带她去一楼付费办手续。
鹿怀安转给她买小洋楼房钱,全都交了进去。
这回,真是一分不剩了。
办完全不手续,护士问她:“要不要再上去看看你父亲?”
鹿呦摇了摇头。
“那您有空可以随时来看他。”护士说。
“要麻烦你们好好照顾他了,我可能没那么有空。”鹿呦说完便径直朝大门的方向去了。
走了几步远,隐约听见刚刚带她来缴费的护士在打电话:“今天都第几次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你怕什么?他儿子上回来都是哪一年的事了,让他安静点更重要,别的病人还要不要休息了?”
大门外的庭院里,张玟因正踮着脚往门里看,一见她出来,立马小跑了过来说:“去签合同嘛。”
“嗯。”
鹿呦随张玟因走了一小段路,蓦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住院。
日光染在她眼尾,是淡淡的绯红。
“你在难过么?”张玟因叹了口气,“毕竟是你爸爸,你要想哭就哭吧。”
“我是在难过。”
鹿呦轻轻眨了下眼睛,清晰的视野里,是住院楼墙上嵌着的窗,一格又一格,每一格的外面都装了防护栏。
从里面看,犹如牢笼般的存在。
“但是在为一个跟你名字同音的人难过。”
“跟我名字同音?谁啊?”
“我的母亲。”
鹿呦侧过头对上张玟因呆愣的目光,“走了,赶紧去签合同办过户吧。妈妈说中午烧了好多好吃的菜,都是我爱吃的,吃完了,我还得赶飞机。”
她脚步走得轻快,每一步都踏在柔暖的阳光里。
“维也纳好冷,我老婆还在巴巴等我回去暖被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