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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年少不知姐姐好

    电梯直达别墅一层,不锈钢的轿厢门往两边开,暖气立时烘了上来。

    别墅是意式现代风格的装修,会客厅被专业人士精心布置过,花束、蜡烛、气球三要素一个没少,音响里在播着英文歌,Malia低哑的嗓音,让环境显得像个氛围感咖啡厅。

    里头人不多,加上她俩和拖把她们,不过十来个,半数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红,有自己的圈,她们融不进去。

    唯一眼熟的拖把表妹,招呼她们说:“你们都随意,随便吃随便逛。”

    鹿呦好奇宝宝地牵着月蕴溪的手在别墅溜达了一圈,最喜欢阳光玻璃房。

    能眺望到远处起伏的山影轮廓,日落后的蓝调时刻,静谧的蓝色,如同潮汐柔和地漫进来。

    晚上大抵也很漂亮,有星空,还有月亮。

    最有意思的是,它的门在衣帽间入口的侧墙上,双面镜的设计,从外面看就像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穿衣镜。

    如果不是鹿呦顾着和月蕴溪闲聊,不小心撞到镜子,将门推开,差点就忽略了这个“秘密基地”。

    “喜欢的话,你的洋房阁楼也可以改成这样。”两人准备离开,月蕴溪手扶着单面镜的门沉吟,“不过这个门的设计……”

    “阁楼弄成这样就不要这种门了,楼梯上出现一面镜子,半夜能吓死。”

    鹿呦停在门口,歪头从里往外看,透过玻璃能将外面的月蕴溪看得清清楚楚,她比了个耶,“能看见我么?”

    玻璃外,月蕴溪摇了摇头:“能看见我。”

    “嗯,看你在摇头哈哈,好有意思,感觉你衣帽间的门也可以设计成这样。”

    鹿呦出去站到镜子前,手指戳玻璃,注意到身后月蕴溪的靠近,抬了抬眼。

    肩头一沉,月蕴溪弯腰将下颌搭在了她肩上。

    “我的衣帽间设计成这样的门么?”月蕴溪学她,也抬手用指尖去触碰镜面,压得更低的柔软嗓音撩在她耳边,“也不是不可以,万一哪天忘记锁门进来人,也好应对。”

    指尖抵在玻璃上,毫无缝隙,余光里还能从镜子里瞥见放置腕表首饰的岛台。

    同家里那个,有点像。

    有关衣帽间岛台上的回忆,在她印象里被描摹到最深的眉眼神态、姿势……顷刻涌了上来。

    耳后根烧成一片。

    鹿呦猛地蜷起指节,垂放下去,隔着镜子瞪她一眼,“为老不尊!”

    月蕴溪直起身,眨了眨眼,挤出一丝无辜,剩下的都是调侃:“我是说免得换衣服的时候家里阿姨闯进来,你想到了什么?”

    “……”

    月蕴溪了然,弹她额头:“为幼不敬。”

    鹿呦捂着额头,“我这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近月者黄!”

    月蕴溪抿着唇笑。

    漾在空气里的笑声,是穿破空气的低轻,从楼下传上来的。

    别墅很大,交谈声传到她们这里基本听不清内容,只知道动静很大。

    鹿呦走出去,扶着二楼的围栏往下看。

    一群人围成了同心圆,外圈是网红们,里圈是乐队的成员们,拖把在圆心,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像在情景再现她们拍视频经历的趣事。

    原来是主角回来了,怪不得呢。

    “下去么?”月蕴溪在旁边问她。

    似乎是有所察觉,陶芯忽然抬头朝这里看了过来,她的鸭舌帽、墨镜和口罩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掉了,露出了那张白皙的脸,但隔着距离,仍旧看不到神情。

    鹿呦往回收的视线,蜻蜓点水地掠过陶芯手里的文件袋,“嗯”了一声。

    潘多拉的魔盒,她直觉文件袋里不会是她想看到的东西,但莫名地好奇。

    里面究竟是什么?

    ˉ

    下楼没多久,见人到齐,拖把表妹组织大家给拖把庆生,很有仪式感的关灯,点蜡烛,唱生日歌。

    鹿呦特地留意了摄像师的位置,拉着月蕴溪躲在边角,尽可能地避免被拍进去。

    到吹蜡烛的环节,客厅短暂地陷入黑暗,亮灯后,大家挨个上前送礼,拖把一个一个地当场拆。

    鹿呦偏头小声对月蕴溪吐槽:“大型攀比炫富现场。”

    怕被人听见,她挨得很近,说话时唇都能碰到月蕴溪的耳朵。

    月蕴溪偏过头,上唇擦过她的下唇。

    两人都愣了一下。

    鹿呦赶忙观察四周,朝摄影机所在方向看过去时,意外地发现陈西关在那里,扛着摄像机在拍她们左边正要上去送礼的人。

    应该没有拍到她们吧?

    鹿呦盯着看了会儿,见陈西关的摄像机一直都是对着要送礼的人,慢慢收回了视线。

    “你准备说什么?”她问月蕴溪。

    “想问你准备了什么礼物。”月蕴溪说,“我还没看过。”

    “我的是黄金生日蛋糕,你的是黄金生日快乐牌。”鹿呦扶额闭眼无奈说,“大概会是拖把今天收到最俗的礼物。”

    月蕴溪一下就领会到这两样是配套的,弯唇笑说:“怎么会,黄金保值。”

    “也是哦!”鹿呦又高兴起来,没多久,欢快的心情就被一道视线压住。

    感觉到有人在看这里,鹿呦顺着回望过去,对上陈西关举着的摄像头。

    鹿呦心脏不由皱缩了一下。

    接着意识到,是到她们送礼了。

    生日仪式在拖把的感动落泪中结束,之后是自助晚餐时间,谁都想蹭一蹭当红歌星的流量,陶芯和陈西关很快就被围住。

    鹿呦抓着月蕴溪的手去到人少的角落觅食。

    同拖把那个生日蛋糕一样,桌上的食物都是精致有余,口味不足,适合拍照不适合吃。

    “晚上要在这里过夜么?”鹿呦喂饱了手机相册,拿了杯鸡尾酒,瞥见月蕴溪也要拿,“啪”地打掉她的爪子,“不行,你不能喝酒。”

    月蕴溪微蹙起眉头,看了眼手背,抬眸看她,眸光在眼底泛开委屈的涟漪,“不了吧,九十点的时候应该能结束,回去吃点夜宵。”

    “打重了么?”鹿呦抓着月蕴溪的手指尖,将她整只右手拽到面前。

    手背有点红。

    被打疼了,还在想着她没吃饱这事。

    似乎从确认关系以来,她最常感受到的便是心脏处传递出来的感觉。

    那种细微的刺痛,隐隐约约的,没有很清晰,但也没法忽略不计。

    鹿呦长舒了口气,对着月蕴溪手背吹了两下。

    “吹吹就不疼了么?”月蕴溪问,“什么原理?”

    “不知道,小时候……”鹿呦松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说,“大人们都是这么做的。”

    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个不该被回忆的人。

    怎么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鹿呦皱眉,很快又松开,快到,仿佛只是拎起杯子喝酒时被味觉刺激的肌肉跳动。

    抿酒喝的同时,鹿呦将手边的橙汁推给了月蕴溪,“你喝这个。”

    月蕴溪牵起嘴角笑说:“好嘛。”

    乖不到两秒,目光落在她抿过的杯口,“一点点酒都不可以么?”

    “只能尝一口。”鹿呦递过杯子。

    倒三角的马天尼杯被月蕴溪捏着下方的玻璃杯柄,转了小半圈,玻璃里酒液晃漾着大厅的灯光,月蕴溪红唇微张,对准残留在沿边的口红印,含抿住杯口。

    “……”

    鹿呦咽了下喉咙,慢腾腾地别开脸,转眸便见朝这边走过来的陈西关。

    月蕴溪将口红加深的杯递还到她手上时,陈西关走到了面前。

    “Hi,鹿呦,之前就想跟你打招呼了,一直没找着机会。”陈西关总是喜欢叫她的全名。

    鹿呦用手里的杯子捧了一下陈西关举起的酒杯,“你现在怎么样?适应么?”

    陈西关目光从她杯口的口红印上轻轻点过,黯淡了下去:“不太适应,很抱歉,之前离开迷鹿没有跟你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对不起……”

    乐队四个人性格迥异,陶芯任性骄纵,拖把妩媚开放,周宁萌飒爽耿直,她们身上都有吸睛的特质。

    而陈西关的性格底色是沉闷的,她的歌喉不比陶芯差,但因为性子太阴郁了,总是在不起眼的角落缩成透明人。

    聚会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被大家忽略,鹿呦在场时会特别关照她一下。也当面评价过,她唱歌好听,尤其是民谣,身上也有民谣歌手的那种气质。

    乐队解散后,陈西关便听她的话转型做了民谣歌手,但这条追求梦想的路实在太难走了。而鹿呦能给她的帮助,就只有迷鹿的舞台。

    陶芯刚火的时候,鹿呦提过,让陶芯帮帮陈西关,但陶芯说连她自己都没站稳,怎么帮陈西关。

    这事慢慢的也就只能是不了了之。

    “没关系,多大点事呀,不用放心上。还有,总算是能上大舞台了,你慢慢来,前两天在路上还遇到你粉丝在夸你呢,加油!”鹿呦笑说,“苟富贵勿相忘!”

    陈西关被她笑容感染,也跟着笑,递过一张便签纸给她说:“等我走了再看,谢谢。”

    西瓜形状的便签纸,迷鹿还剩有很多,是鹿呦让采购买的,贴在陈西关的储物箱上,留言第二天要准备的歌。

    陈西关挥挥手,说再见。

    鹿呦捏着纸条,目送陈西关离开视线范围,听见月蕴溪清浅的叹气声,才收回视线,“不是吧?月亮又泡醋了?”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我当是她们都坦荡,原来是你太坦荡。”

    ——“她们都很坦荡,只有我将兜住的光都捂成了贪嗔痴妄。”

    鹿呦想起申城的夜晚,潮气弥漫的江风里,月蕴溪对她说的话。

    是无端冒出的感慨。

    还是因为记得自己的醉话,才有感而发。

    “我需要回避么?”月蕴溪眼风拂过她手上的便签纸。

    鹿呦回神,摇头,“回避什么?她都当你面给我了,应该也不介意被你看到。”

    说着,鹿呦将便签纸翻过来。

    颜色更淡的背面,写了一句——我们都喜欢光,虽然转瞬即逝。

    月蕴溪挑了一下眉。

    鹿呦捕捉到她的微表情,又看了看便签纸上陈西关狗啃一样的字说:“如果我说我没看懂,会不会显得我很文盲?”

    月蕴溪偏头低笑,肩线在鹿呦视线里轻微地颤。

    鹿呦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挠她痒痒,“这么想笑,嗯?”

    月蕴溪笑得脸都泛红,扭身避让,连忙讨饶,等鹿呦收了手,才慢慢敛住笑意,对上鹿呦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认真说:“我没记错的话,后半句是,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颤心的名字。”

    鹿呦只觉心脏都停跳两拍。

    一拍为这句话是由月蕴溪情深不堪藏地,从她耳朵浇灌到心口。

    后一拍,才是为陈西关,源于惊讶。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张纸?”月蕴溪问。

    鹿呦不知道,“你想让我怎么处置?”

    月蕴溪从她手中接过便签纸,放进她身上的西服口袋里:“一番心意,不好糟蹋。”

    对视一瞬,鹿呦清晰地感觉到心跳又漏了一拍。

    仿佛在空隙里听见某种命定的批注,是剥开她在车上的那番表白,深藏在里面更清晰明了的感受——

    跟月蕴溪这样的人恋爱,若是不能走到最后,经此一遭,她眼里怕是再不能够容下别人,得孤独终老了。

    再不会有比月蕴溪更好的人了-

    晚餐结束后,众人被拖把集结到大厅左侧的休闲区,坐在沙发上玩桌游打发时间——

    拖把定在晚上九点放烟花。

    这个环节不会被摄像机记录,所以拖把也没有好好设计过。

    大家熟知的游戏就那些,难免俗套地选了真心话大冒险。

    酒瓶子放在茶几上,转到谁谁倒霉。

    人多就是好,瓶子轱辘转了有十几圈,都没轮到鹿呦这半边。

    鹿呦美滋滋地吃了不少网红圈子里的瓜。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不录像了,因为太劲爆了。

    这要是爆出去,得塌一大片。

    不过应该也掀不起什么水花,糊是最好的保护色。

    鹿呦想还不如初晓分享的那个,毕竟主人公很像是坐在她右边的陶芯。

    余光里觑了眼陶芯,鹿呦不由唏嘘。

    曾经能挨着坐很近的好朋友,如今再坐到身旁,竟然会让她忍不住搂一个抱枕在怀里,增加安全感,提升安全距离。

    对面的网红不知道是熬了几个大夜,一直在打呵欠,鹿呦抬眼就会看见她,受她影响,连着打了两个呵欠。

    手机振了一下。

    鹿呦摸出来看,眸光转到眼尾,轻飘飘地瞥了眼坐在她旁边的月蕴溪。

    屏幕上是这人发来的消息。

    月蕴溪:【困了?要不要偷溜?】

    鹿呦按着屏幕打字回:【对面打了有十几个哈欠了,我被感染了QAQ】

    刚发出去,就听到拖把叫她说:“YoYo,没有参与感了是吧?又打呵欠又玩手机的。”

    拖把微妙一顿,飞快地扫了眼陶芯,挤眉弄眼地对鹿呦说,“小心点哦,说不定后面就到你咯。”

    她的嘴大约是开过光的,又或者转多了酒瓶,掌握了力道和转向的规律。

    转停的酒瓶瓶口精准地对着鹿呦。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拖把问。

    “真心话吧。”鹿呦抽了张牌。

    所谓的牌是扑克牌,就是走个形式,拖把想的是把牌抽完,这个游戏就可以结束了。

    拖把手托着脸作思考状,眼神时不时飘向陶芯,想了有一会儿问:“在场的,有你喜欢的人么?”

    算是目前以来最温和的提问了。

    嘘声一片,表达不满,觉得没意思。

    鹿呦说:“有。”

    拖把再转酒瓶,还是对着鹿呦。

    “她做了让你很不开心的事情,你会原谅她么?”拖把问。

    鹿呦歪了歪头,视线不自觉地转向月蕴溪,才发现月蕴溪不知什么时候也抱了个抱枕在怀里。

    月蕴溪也在看她。

    视线一触即收,鹿呦笑说:“非原则性问题的话,看在脸的份上,会的吧。”

    拖把伸手将要再转酒瓶,月蕴溪忽然开口道:“换个人转吧。”

    从坐到沙发上到现在,这还是月蕴溪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什么情绪的语句,因为她的音色,犹然温和。

    拖把愣了一下,不是很想换,但又不好拒绝。

    觉得她的问题没意思的人还在附和:“我也觉得,换一个人转吧,你这问题问的,也太温柔了点,不能看这姑娘好看,就嘴下留情噻。”

    拖把给周宁梦使了个眼色。

    “那我来!”周宁梦捋起衬衫袖子,抓握着瓶子,暗暗对准月蕴溪的方向,扭着手腕猛地一转。

    鹿呦冲月蕴溪挑了挑眉,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用口型无声说:冲你来的,蕴溪姐~

    酒瓶咕咚咕咚地慢慢停下来。

    鹿呦嘴唇抿成了直线,坐直身体,盯着对着自己的瓶口,“啧”了一声。

    侧后方,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笑,撩拨她的耳神经。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周宁梦直言,“说实话,抽真心话真没什么意思,毕竟跟你也不太熟,大冒险成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玩得开一点呗?”

    “不成,你可以问刺激一点的,我不介意。”鹿呦眉眼弯得很乖,“但我怕你给我设置的大冒险,我玩不起。”

    “那要不这样,我先说大冒险,你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再选真心话。”周宁梦退让问,“这样总行了吧?”

    “打扰问一下,我真有点好奇了,这位美女是你们的团宠么?”说话的就是一直打呵欠的网红。

    一切开始的源头。

    鹿呦睨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不是,是团欺。”

    紧接着,她顺着周宁梦的台阶,给了周宁梦一个面子:“谢谢柠檬,难得的没有欺负我,你说吧,什么大冒险?”

    周宁梦眼神在她和陶芯身上来回转悠。

    鹿呦见状,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拒绝她的大冒险,然后找什么借口开溜一段时间。

    “说到看脸,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最喜欢妹妹类型,那就,在我们这群人中挑一个你喜欢的类型,打个啵儿怎么样?不算过分吧?这个要求?”

    鹿呦眉眼温软地舒展,但眼底没什么温度,配合地走形式去抽牌出来。

    不算过分,但也不算不过分。

    把她喜欢的类型框死在妹妹类型上,还要她打个啵儿。

    她的吻很金贵的好吧!

    鹿呦笑笑,偏过头伸手,手掌捧住月蕴溪的侧脸,撩起眼帘,近距离地看她,眉目像融雪的山脉与溪流,清晰而大气。

    呼吸缠绕在鼻尖,月蕴溪轻颤的眼睫仿佛在鼓励她快点下一步的行动。

    随即,温热的触感落在唇上。

    周围有抽气声,犹如落在暂停键上的力压,世界短暂地陷入安静。

    她们头一次睁着眼睛接吻,近到能看清虹膜的纹路,仿佛吸着她深入的黑色漩涡,月蕴溪舌尖上还有橙汁和慕斯的味道。

    好甜。

    吃点甜的会很开心,她可以不计较吃醋的月亮恶意地吮痛她的舌头。

    分开后,鹿呦还能感受到舌根处的刺麻。

    她听见周宁梦发颤的声音,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喜欢的女神被她吻了,心碎了。

    “我是让你亲妹妹类型的,蕴溪姐……挂不上边吧?!”

    鹿呦手掌仍旧托着月蕴溪的脸颊,挤了挤,看月蕴溪口红淡了的唇嘟起,好可爱的模样。

    这不是能挂上边么?

    她笑,扯到舌根,而后在清晰的微疼里纠正自己的错误:“算了吧,年少不知姐姐好,错把妹妹当成宝。”

    话音落下没几秒,别墅音响里播着的歌切到Lvyan的takemeaway。

    前奏萨克斯一响,就挑起听歌人的欲/望。

    月蕴溪站起身,攥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来起来说:“你跟我过来。”

    罕见的不温和,像咬着某种激烈而压抑的情绪。

    没有留下任何离场的理由和借口。

    也许大家都觉得她这么不正经,要被姐姐好好教育了,所以没有任何人问她们要去哪。

    落地窗外银白的月光翻过花丛与栏杆淌到脚下。

    鹿呦被月蕴溪牵着,低着头偷笑,每一步都在踩着欢愉的节奏亲吻月华满地的皎皎。

    第82章 雾玻璃

    鹿呦一路被月蕴溪拽着往前走,低垂的视野里是月蕴溪的鱼尾裙摆一步一漾,像湍急的浪拍在暗礁上,从旋转楼梯漫到二楼。

    “喂。”鹿呦几乎快跟不上她的步子。

    怎么踩高跷还能走那么快。

    月蕴溪没应声,径直走到衣帽间,推开那扇双面镜的玻璃门,将她攮进去的同时,反手锁了门。

    鹿呦后背抵上墙,不由自主地扶住她的腰,差点碰倒旁边木架上的花瓶。

    白玉色的瓷瓶,插着木香鲜切,枝桠伸展,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抬起的手臂。

    绿叶上点缀的白色小花很香,馥郁地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

    月蕴溪手指抚上她的脖颈。

    柔凉的触感,不轻不重的力度,鹿呦抬了抬脸,感受到自己那一片肌肤在无法忽视的束缚里颤栗。

    月蕴溪凑近到咫尺。

    挤压到稀薄的空气里,呼吸的是彼此的呼吸。

    外面银白色的光,也许来自庭院的灯,也许来自天上的月亮,浸透玻璃落进没有开灯的房间里。

    借着那点光,她能看见月蕴溪的红唇,如同被抹开的油画,色泽淡而稠,气息里是橘子汽水浇灌脱水的玫瑰。

    “你叫我什么?”

    依稀还能听到别墅音响播放的歌,异曲同工的,低哑的,倾诉欲/念的嗓音。

    鹿呦笑了声,抬眼看着她,学着周宁梦的语气叫她:“蕴溪姐~”

    月蕴溪弯唇笑一声,呼吸撩起的气流,弯弯绕绕地游进她耳朵里。

    像羽毛尖细细地轻扫,挑弄出缠/绵的意味。

    “叫声姐姐来听。”月蕴溪碰着她的鼻尖说,“不要带名字的。”

    鹿呦笑问:“你不是不喜欢我叫姐姐么?”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月蕴溪抬了抬手,掐着她的下巴,微微收紧力道:“意味不一样,正经和调情的区别,叫不叫的?”

    高跟鞋拉开的身高差距,也能有压迫感。

    哪怕她说话依旧似水般温柔。

    鹿呦被迫抬起脸直视她,被美貌暴击,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

    “叫一声,好不好?”

    柔缓的语调,蛊惑地诱哄,叫鹿呦想到了每一次进入正戏的前奏。

    “姐姐……”

    月蕴溪不说话了,松了手劲,低垂的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上。

    如果眼神有力度。

    鹿呦的唇大概要被吮得更加饱满。

    鹿呦眼睫一颤,垂下脑袋,视线坠落进鱼尾裙V形的领口,随呼吸而缓慢起伏的,仿佛要在某一下跳脱出来。

    是太过频繁了么?

    她惊觉,自己已经熟悉到,能从呼吸的节奏判断月蕴溪的渴。求程度。

    “干什么把我拉到这里来?”鹿呦认真思考说,“这房子我可买不起,我俩凑凑没准……”

    话音被月蕴溪的轻笑声打断,仿佛在笑她又在想什么?

    鹿呦抿了一下嘴唇,扬起脸,迎向月蕴溪的目光,笃定中两分挑衅,被话音拉扯成了挑逗,“我知道你想。”

    月蕴溪挑眉,一只微微炸毛的小鹿,绒绒的,挠得人痒痒的,会让人想再多逗弄逗弄,或是止痒,或是索性更痒些。

    痒到极致,便爽了。

    “想什么?”月蕴溪指腹揉过她的唇,“说出来,让我听听你猜得对不对。”

    鹿呦睁大眼睛,“你——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披着个端庄的皮囊,脸不红声不颤地打直球,毫不避讳地坦露一个反差感极强的自己。

    她完全不是对手。

    因为担心自己控制不好分寸,太过分地扒开对方的表层,在一个亵渎的过程中,将身为人都会有的复杂底色抹成一团脏色。

    “怎么不说了?”

    “要不是我道德感太高——”鹿呦嘀咕到一半,唇上一热,剩下的内容都被月蕴溪吞吃入腹。

    “对我,可以试着降低一些。”月蕴溪在吻她的间隙说,“在我这里,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自己恶劣的一面。”

    “你在纵容我变坏。”鹿呦被吻的鼻音加重。

    月蕴溪含糊不清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嗯”,又像是哼笑。

    “就不怕哪天被我的恶劣伤到么?”鹿呦随口一说。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唇上的触感僵停。

    鹿呦趁机占据主导,“不过我倒是可以试试,在某些方面恶劣一点,感觉,你挺喜欢的。”

    她笑着调侃:“当真是我年少不知姐姐好。”

    无论是日常,还是那方面,都能游刃有余地调动年下的情绪。

    月蕴溪走了神,半阖的眼睛里,眸光虚浮不聚焦。

    鹿呦伏在她腰上的手抬起,往上托着,捏了一下,月蕴溪眼底如湖面水光般颤了颤,娇媚地投落进她的视线里。

    月蕴溪呼吸加重:“快来姨妈了,别撩那里,不然真要凑钱买下这里了。”

    鹿呦老老实实收回手,贴放在月蕴溪小腹。

    快来姨妈的,都是祖宗。鹿呦也不计较到底谁先撩拨谁的了,唯一控诉:“谁叫你接吻都走神。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怎么会。”月蕴溪半哄半讨好地去寻她的唇,轻轻地贴,温柔地。舔,“只是想到了刚刚的游戏。”

    “嗯?”鹿呦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滑出来的,月蕴溪还在亲吻着她的唇瓣。

    外面传来声音,窸窣的动静由远及近,渐渐清晰成各式各样的高跟鞋碰响地面的清脆声,间杂着的人声也逐渐分明。

    “这边的衣服可以租也可以买,你看有没有喜欢的,把身上那件脏了的换下来,我买给你,刚刚真没注意,撒了你一身的酒,对不住啊。”拖把的声音。

    衣帽间的灯“啪”地一下亮起。

    拖把说:“赶紧挑吧,快放烟花了。”

    “哎,真烦死了今天。”周宁梦说,“我不是说你哦,我就是,有点烦。”

    “……我懂。真没想到小鹿会那样,也不知道她跟蕴溪姐什么情况。”拖把“哎?”了声,话锋一转,“桃桃,找到她们了么?”

    “没有……”

    鹿呦偏过头,透过玻璃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人,与她们仅仅只隔了这么一扇门。

    抚在脖颈上的力道加重,鹿呦转回脸,月蕴溪一手拽起纱帘,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低头在她另一侧耳边,漫不经心地撩拨她敏感的耳朵。

    一圈一圈的湿漉泛开。

    她是故意的。

    要她一侧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要她整个人为另一侧的触感失控,不能躲会弄出动静,更不能出声。

    鹿呦拽着月蕴溪裙子后面的珍珠链,将链子扯得很乱,忍到不能忍,偏头去咬她那张闲的没事干的嘴。

    月蕴溪抬了抬下颌。

    鹿呦便错开到她修长的脖颈,然后揣着报复的心思,去碰几分钟前叫她别撩的。

    每一次都会叫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蒸馒头,在那之前,得先揉面团,鹿呦最喜欢这个环节,因为很像是在小公园里捏泥巴,而面团的手感显然更好,面团还好看,白白的,软软的,能在掌心里被揉捏出各种形状,用点力抓握住,还会调皮地填满手指缝隙。

    月蕴溪滚了一下又一下的喉咙。

    是有意的捉弄鹿呦,但她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理智该叫停,但她不想,想继续下去。

    她听见自己散乱的呼吸,起起伏伏,像潮汐的动静,有着潮水的濡湿效力。

    另一边的玻璃外,忽地蹿起冲天的烟,在墨色的天空,一蓬一蓬地泼撒流金的墨液。

    月蕴溪克制不住的一声,刚好敛在烟花炸开的声响里。

    从门缝里流出来的光带,随着关灯的声响隐没在晦暗与烟花闪烁的光影里。

    人还没走远。

    真是偷情一般的环境。

    神经绷到极致,鹿呦已经顾不上外面的人在做什么在聊什么。

    也就没有听见,陶芯问拖把:“你之前看到哟哟的车,是停在B栋是么?”

    烟花的高温仿佛在烧着四面的玻璃,将屋里的气氛烘得越来越热。

    在事情还没到不可控时,鹿呦后脑勺抵靠着墙,猛地拉开了距离,伸手整理月蕴溪的衣领。

    月蕴溪软绵地靠在她肩头,像没有尽兴,又在折腾她的耳朵。

    鹿呦哑着嗓子说:“别……”

    随后提起被打断的话题,借此压下某种躁动:“你刚刚,打算说什么?”

    月蕴溪温柔缱绻的嗓音落在耳边,如同情人的低喃:“若是姐姐也不好,你还会想要么?”

    鹿呦长而缓的呼吸,想平复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心跳却是怎么都不听话,在耳朵残留的湿漉中,跳得又快又乱。

    片刻,她转头,水润的眼睛看向月蕴溪说:“你现在就很不好,我现在就想要。”

    月蕴溪眼睫颤了一下,沉沉往下坠了一截,唇角却是缓慢地上扬,纵容的语气:“好,但别在这里。”

    “那回家吧。”鹿呦想了想,还是确认地问,“你想看烟花么?”

    月蕴溪揉她的头,意味不明地说:“在哪儿都能看。”

    鹿呦点头。

    但是在十多分钟后,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所有人都裹着华丽厚实的外套站在庭院里看烟花,录制视频素材,无暇顾及两个不重要的人在这时候离开。

    鹿呦给拖把发了一条微信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从电梯间去到地下车库,隐约看见有个黑色的人影从车旁闪过。

    可是走近了,又没看到人。

    大约是路过的业主或是小区的物业,从头到脚黑乎乎的装扮,像不起眼的工作服。

    鹿呦没多想,按了车锁,拉开驾驶位的门正要坐进去。

    “我来开吧。”月蕴溪说,“你那个手……”

    话音顿得突兀,似还有未完的内容。

    鹿呦以为这是在担心,动了动胳膊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过会儿就有了。”月蕴溪上了车。

    “什么过会儿,你当我的车是火箭啊,咻地就能到家了是嘛。”鹿呦好笑道,见她已经钻进了驾驶位,只好关了门,坐到对面的副驾。

    山间气温很低,像南泉的宁抚山总是承接每年的第一场雪,还在深秋,已经隐约有了冬季的寒凉。

    月蕴溪旋开空调,预热得很快,两人在启动车子前脱了外面的大衣。

    夜间行车不适合听舒缓的钢琴曲,月蕴溪下载的大提琴曲曲调也不够活跃。

    鹿呦笑说:“怎么都没有野蜂飞舞。”

    月蕴溪睨了她旋按钮的手一眼,“你弹一个?”

    “……果然是快来姨妈的女人。”

    月蕴溪笑了声说:“我看你也快了。”

    找不到合适的音乐,鹿呦开了广播,心不在焉地转了几个台,想着好像是在往月蕴溪的周期靠拢。

    果然人在一起呆久了,例假周期都会挨得很近。

    随手调出来的频道,主持人在聊欧美的歌,照着话题的趋势,应该没多久会播放英文歌。

    鹿呦收回手,后背靠向椅背,转脸看向车窗外。

    路灯一盏接一盏,间距越来越大。

    行驶到灰暗的路段,导航提示:“前方右转,即将到达目的地。”

    鹿呦:“?”

    车拐进一条不通的小道,倒车,停靠在了路边。

    安全带“咔哒”解锁后,鹿呦的手被月蕴溪牵过去。

    湿纸巾的潮,从手指润到小臂。

    有点凉,鹿呦微微睁大眼睛,身体在发热。

    广播里主持人切入了一首英文歌,女歌手仿佛被欲/望染色的好嗓子,唱出第一句歌词“takecareofme”。

    “知道这首歌的歌名么?”月蕴溪挪坐到她腿上。

    从她身后的挡风玻璃往外看,别墅区还在放着烟花,一簇一簇地火光点燃在夜色里。

    鹿呦在已知会发生什么的状况下呼吸渐沉:“叫什么?”

    “belongtoyou。”月蕴溪低头吻她,用唇舌给她释义。

    非你莫属。

    不知为什么,鹿呦脑海里播放幻灯片似的,闪过很多画面。

    在她即将入住的小洋楼里,她们好多次的,在不同的房间,像刚刚在玻璃房里那样,暧昧地厮磨。

    在月蕴溪的卧室里,也是好多次的,在不同的地方,要她张扬唇舌或手指。

    而今,又在她的车里。

    好微妙的感觉,也许是前一段的感情并不好,也许是从前答应她会见证她一辈子的人食言了。

    以至于她的感情观并不乐观,即便感情浓厚,她也不会认为就一定能走到最后。

    所以在此刻,她无端地想,如果以后分开。她怕是会忘不了月蕴溪,因为哪里都留有她们曾经相爱的证据。

    也许只是踏入那些空间里,就能勾出这些疯狂的回忆。

    裙子裂帛声与克制的低哑揉杂在歌声里。

    鹿呦神思回笼,看敞开的鱼尾裙。

    好好一条裙子,步步生莲的裙摆,如今成了两块分开的布料。

    鹿呦觉得可惜,又在月蕴溪坐落掌心时觉得,也不是那么可惜。

    她仿佛一个因为思想迟缓而暂时没启动的机器。

    而拥有她这架机器的人,正上上下下地细细打磨她的机械手臂,润。滑一截稠湿。

    月蕴溪问她在想什么,叫她回过神。

    鹿呦另一只手撩起坏了的裙摆说:“在想,小美人鱼要变成人了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月蕴溪却能轻笑地回她是,而后低头叼起她项链上的萤火虫琉璃珠,轻轻咬在唇齿之间。

    窗玻璃上氤氲一层雾气,空气闷热,将感情升温的味道蒸得更加浓郁。

    一颗萤火虫在车里振翅轻晃,萤火的轨迹,绘制起伏的声响。

    鹿呦觉得无法呼吸,很热,比之前都热。

    因为月蕴溪的举动,因为月蕴溪的神态,如憋了气沉进浴缸的水里,在窒息之前,突破一种绝望的冲击猛地潜出水面,潮湿的碎发贴着脸颊,胸口起伏,大口呼吸。

    还因为这次她们相拥抱坐,靠贴得很近。

    最后,连她都如同在拔了水阀倾泻而下的花洒中,淋湿了个透。

    鹿呦感觉自己像一条在干涸地扑腾的鱼,筋疲力尽时淋了场春雨,她在雨里得到呼吸的那个瞬间,也有想要水的渴望。

    月蕴溪朝她伸手,似乎是想,但又没有,而是挣扎着换了方向去搂抱她。月蕴溪长长地舒了口气,平缓呼吸,用气音无力低颤地唤她的名字。

    鹿呦“嗯”了声,安抚地亲了下月蕴溪的脸颊,转脸去看车窗。

    视线里,玻璃上的雾厚厚一层,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路。

    鹿呦在雾玻璃上画了个爱心。

    月蕴溪的手指印还残留在上面,像一颗融化的心脏。

    鹿呦缓慢的眨了下眼睛,看着雾玻璃上的痕迹。

    回想刚刚月蕴溪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想她此刻温软无力地窝在自己怀里,想她那一刻眉眼流露的迟疑与犹豫。

    好似是太累了。

    但又很像过去不敢与她太过亲近的陶芯。

    无由冒出的想法,她觉得月蕴溪是不敢对她突破最后那层。

    为什么呢?

    第83章 霜降

    车里的空调关了,再这么开下去怕是要缺氧,它熄了火,安静地蛰伏在小道上。

    她们又做了一次,源于鹿呦想收回被压住的手。

    事后,鹿呦感觉右手从指节到小臂,尤其是手腕,酸软发涩,像机械被水腐蚀的生锈感。

    狭仄的空间里,有汗津津的气息,分不清是谁的。

    月蕴溪回到了驾驶位,离开前,手滑过鹿呦被濡湿的裤子,哑声说:“衣服……送你了。”

    鹿呦低眸看一眼,咬着牙:“我谢谢你。”

    听见月蕴溪轻声地笑,有气无力的,带了点哑。

    鹿呦拎起储*物格里的水,拧松瓶盖递过去。

    月蕴溪捧在手里,拧开盖子时,手顿了一下,无声勾了勾唇。

    喝了几口水,缓过来几分力气,月蕴溪开了车窗,让新鲜的空气灌进来。

    冷风拂过裸。露在外的肌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鹿呦视线从她胳膊上点过,扭过身,伸手去够后排的大衣,忽然发现驾驶位后面的地毯上躺了一把车钥匙。

    车标处粘着粉色桃子贴纸。

    以前她的车偶尔会借给陶芯,备用钥匙就放在了对方那里。

    这件事她是忘了,但记得清楚,之前车停了太久没电,搭上电后送去4s店做保养。那会儿车里被收拾得很干净,别说钥匙,溜溜球的狗毛都没有。

    难道刚刚一身黑的人影是陶芯?

    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还她车钥匙。

    鹿呦调整座位往后又退了点,弯腰拈起车钥匙,顺手往驾驶位的椅套口袋里塞,蓦地一顿。

    被车钥匙挤开的口袋缝里,露出文件袋的一角。

    难怪钥匙会被丢在驾驶位后面的地毯上。

    因为知道,以她的习惯,会就近往椅套口袋里塞。

    有那么一瞬,鹿呦差点就要拿出文件袋,看一看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转念便放弃,这会儿拿出来,怕是某个皎皎的月亮,又要泡进醋缸里,变成一戳就流心的醋泡蛋,要她再来一顿。

    她这发涩的右手,再搅几圈蛋液的话,明天恐怕真会抬不起来。

    再者分都分了,没必要牵扯不清。

    钥匙被食指抵进口袋,鹿呦没管那份文件袋,捞起大衣披到了月蕴溪身上。

    车窗半开,月蕴溪头靠着玻璃,呼吸着外面清冽的新鲜空气,目光落在白杨树斑驳的影里,跟她说:“有星星,这样看好像萤火虫。”

    “哪样看?”鹿呦。

    月蕴溪往窗外指了指。

    鹿呦勾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惜视角有差距。

    没听见鹿呦反馈,月蕴溪回过头:“看得见么?”

    鹿呦摇头,眸光掠过她白净的脸颊,轻轻撞进她的目光里,顿了一下,低声说:“只看见一个弯弯的白月亮。”

    而天上的月亮,散发朦胧的黄色光晕,是稍长的圆形。

    像玄青的缎面上,落了烧灰,焦糊的一小片。

    ˉ

    回去得很晚,两人身上衣服一个比一个埋汰,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才敢下楼整点夜宵填饥肠辘辘的肚子。

    吃得太晚,一时没控制好量吃得也有点多,鹿呦胃里胀胀的,睡不着觉。

    闭着眼睛,不自主地复盘一天的事。

    她的经期越来越靠近月蕴溪的周期,应该也快来了,回忆车里的一幕,有点躁动。

    鹿呦翻了个身,手支着脑袋,借着窗外的月光盯看熟睡中的月蕴溪。

    如果不是太累,导致沾床就睡。

    这会儿月蕴溪肯定是要给她找两片健胃消食片出来的。

    鹿呦忍不住弯唇,为自己对月蕴溪的了解,为那种透露幸福的依赖感。

    享受其中,又不禁乐极生悲,衍生出一种不安定感。

    鹿呦手指隔空描摹月蕴溪放松舒展的五官轮廓,忽而停住。

    想起月蕴溪当时的举止和神态,是与现在相反的拧巴纠结。

    越想越微妙。

    但她仍旧无法确定究竟是哪种可能性。

    是太累了?没办法满足她。

    还是如她直觉的那样,不敢对她太过亲近。

    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忽然亮起来,白濛濛的光线笼在头顶。

    月蕴溪眉头很轻地拢了一下,转了个身,背过了光线。

    鹿呦回过身去拿手机,将亮度调到最低。

    屏幕上显示着微信消息的系统提示。

    她支着耳朵听了片刻,月蕴溪呼吸均匀绵长,没有被亮光“吵”醒的迹象,这才点进去看。

    陈菲菲:【睡了么?】

    鹿呦:【没,怎么了?】

    等了半晌,陈菲菲发来一段:【化疗太痛苦了,我妈她的反应很大,她不想再做了,我们商量了很久,然后现在决定用这个钱带她到处逛逛,所以迷鹿那边……】

    鹿呦:【迷鹿那边你不用担心,好好带阿姨去玩吧,我会安排好的】

    鹿呦:【准备去哪玩?】

    陈菲菲:【春城,云城,北城……好多地方她都想去,操劳一辈子都没去过,我想的是,就按照她想法来,也不做规划了,她想去哪我就带她去哪】

    鹿呦:【什么时候出发?】

    陈菲菲:【说走就走,明天就出发!嘿嘿!】

    鹿呦惊讶,想说这么快?即刻想起陈阿姨的情况,就算是这个点就出发,也不算快了。

    鹿呦:【钱够么?】

    陈菲菲:【我算过了,不太挥霍的话是够的。】

    鹿呦切出微信,往陈菲菲的银行卡里转了十万块钱。

    陈菲菲收到消息立马发给她:【!!!你干嘛!】

    鹿呦:【带阿姨吃好点喝好点住好点,顺便给我搞点伴手礼,然后等你可以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好好经营我们的迷鹿】

    鹿呦:【不够了再问我要,叉腰,你闺蜜我有的是钱[酷]】

    陈菲菲过了很久才给她回消息:【你知道悲伤蛙么?我现在就跟那玩意一样。】

    鹿呦:【还是不一样的,你比悲伤蛙好看多了。】

    陈菲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菲菲:【她们都说你跟女神在一起是你的福气,要我说,是女神的福气才是。】

    鹿呦:【她们?】

    陈菲菲发来一张截图,是周宁梦的朋友圈,文案里写着:今天最心梗的事是,crush被讨厌的人亲了,而且还疑似在一起了[微笑]

    评论区有拖把和其他朋友的回复,以前都一起去露营过,这些人都在陈菲菲的列表里,所以她们聊的内容都能看见。

    【你crush是谁我知道,讨厌的人是?】

    【[鹿]】

    【啊?她不是挺好的么?为啥讨厌她?】

    【我没说她不好啊,审题啊亲,是她亲我crush我才讨厌她】

    【卧槽?真的假的?】

    【真的,我在现场,柠檬本体都被炸出来了,真成柠檬了】

    【别的不说,这个[鹿]好福气啊】

    【前面跟[桃]后面跟[满月]是好福气】

    鹿呦嘴角抽了抽。

    陈菲菲:【酸柠檬,别理她。】

    鹿呦:【嗯,不理】

    稍顿了顿,鹿呦问陈菲菲:【有去看云竹么?】

    陈菲菲:【没有。】

    鹿呦微讶,在输入框里打下“为什么”,正要发过去。

    陈菲菲先发来了消息:【不聊她,你和女神现在怎么样?】

    鹿呦清空了输入框回复:【挺好的】

    陈菲菲:【那就好,好好的哈。】

    鹿呦:【嗯】

    陈菲菲:【嘿嘿~接吻了哦~[坏笑]】

    鹿呦:【不止呢】

    陈菲菲:【展开说说。】

    鹿呦想了想,将自己的困惑告诉给了陈菲菲。

    陈菲菲也不理解,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会在这种事上畏手畏脚的,她奇特的脑回路只能想到一种合理的可能性:【我猜哦,女神她可能是个枕头公主!】

    鹿呦:【…】

    陈菲菲给她支招:【不然你勾引她试试?】

    鹿呦:【……】

    鹿呦:【我不行】

    陈菲菲:【女人不可以说自己不行!你还记得我拉你去当群演,那个经纪人怎么评价你的么?她说你是纯欲类的,你懂纯欲风吧,柔弱一点,再小小地夹一下,她肯定把持不住!】

    陈菲菲:【你信我的!】

    ˉ

    我信你个鬼!

    鹿呦在次日晚上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十分钟前她还是信陈菲菲的。

    按照陈菲菲的招数,她抓着月蕴溪的手,以齿尖啮咬,舌尖轻舔,还特地夹了嗓子软声说:“能奏野蜂飞舞的手,只拉大提琴,是不是有点太可惜了?”

    结果月蕴溪将事态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当着她的面,用她润过的两根手指,当面表演一曲自弹给她看,华彩都奏出来,还不满足地撩她:“跟你比,还是差了点。”

    鹿呦被蛊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一双能弹琴能调律的手,都被物尽其用。

    连着几日的暧昧拉扯,都是她落下风,生产队的驴都没她勤恳。

    鹿呦得出结论,月蕴溪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枕头公主!

    直到月蕴溪来了例假,这事跟着消停下来,她才回过味。

    不是,她是什么很没有魅力的人么?!

    这人居然宁愿自弹,都不愿意奏她?!

    想去质问,又扭捏不好意思,觉着自己这样好像欲。求。不满。

    最后,只能窝囊地照顾月蕴溪到她痛经结束,再借着忙碌的由头冷一冷她。

    其实是根本没空看手机。

    鹿呦这几日有点忙。

    因为小洋楼的东西太多了,家具电器还好说,衣帽间里的礼服、古董钢琴以及满柜子的手办乐高,让她无从下手。

    联系钟疏云,原本是同她商量什么时候搬走,结果钟疏云忙着巡回演出,过了三天才给她回复。

    钟疏云:【都是你的。】

    鹿呦哪好意思收:【不行不行,太贵重了】

    钟疏云:【就当是乔迁礼了,对了,十二月有个比赛,我看了,你可以参加,帮你报名了,你看一下规则的,可以着手准备起来了。】

    那之后,她问有关钢琴的事,钟疏云会回她,但只要提起小洋楼里的东西,钟疏云就会选择性地忽视。

    鹿呦没办法只能全部收下,自然少不了重新布局。

    顺便趁着不在同一空间,着手准备月蕴溪的生日礼物。

    她总觉得比起金钱能买到的成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哪怕是很小的玩意儿都要更具有意义。

    毕竟月蕴溪并不差钱。

    而她的冷一冷,也就是将生日礼物的制作暂停几天而已。

    礼物里包括乐谱花束,因此从月蕴溪家带来的蓝色文件夹放置在桌上,暂时还没被她打开。

    文件夹旁边躺着她的手机,在外放着广播。

    鹿呦边听着主持人胡侃,边打开手办柜的玻璃柜门,拿了梯子架到柜前,踩着梯子上去,根据自己的喜好调整手办的位置。

    已经对换了四个手办的位置,鹿呦伸手从柜子里去拿第五个——麋鹿精灵,一个很有名的原型师的出圈设计。

    拟人化的麋鹿精灵抱着一只小鹿,精灵的五官柔和,特别有母性的特质,发丝灵动,披风的毛领设计也格外真实,但最厉害的还是精灵怀里的小鹿,拇指大小,栩栩如生。

    以至于手办的整体,很像妈妈在哄着孩子入睡。

    鹿呦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去买它,但她清楚,为的就是最后那点。

    限量款,只有五十个,她蹲点将屏幕快戳碎都没抢到,最后还是花光生活费才收到手。

    可惜她手重,弄断了精灵的一截头发、披风上的毛也碎了几根,还有小小鹿的鹿角也断了。

    又省吃俭用地存钱找了修复师,想了各种方法补救,还是留了瑕疵在上面。

    还记得,就是修复过的手办被寄回来的那天,鹿怀安和奶奶告诉她,章文茵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

    她再看这个手办,便成了怎么看怎么膈应。

    总觉得是不属于她的东西,便又低价卖了出去。

    …

    鹿呦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拿出麋鹿精灵,下意识地去看精灵的发丝、披风上的毛领以及小鹿的鹿角。

    一下呆愣住。

    距离发尾的三分之二处,毛领最边角最有飘逸感的羽毛,小小鹿外侧的鹿角。

    一模一样的断裂痕迹,一模一样残留着修复白胶。

    这只不会就是她的吧?

    鹿呦单手托着手办,在身上摸手机,她还留有照片可以做对比。

    右手顺畅地擦过身上的毛衣,她慢半拍地想起来,这件衣服没有口袋,手机被放在了桌上,里面还在播着广播。

    她扭身从梯子上下来,一时没托稳手办。

    “啪”地一声。

    鹿呦低头去看。

    麋鹿精灵与她怀里的小小鹿摔分成了两半,鹿角、发丝、毛领七零八落地碎了一地。

    广播里的主持人说:“昨儿看天气预报,说华东地区将有大范围的降水,冷空气快来了,今天早上出门,被家里老人念叨,你穿秋裤了没呀,指着日历说霜降啦,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冬天快要来了……”

    鹿呦听着广播里的声音,盯着一地狼藉。

    心跳莫名空了一拍,像一脚踩空了台阶,无由地慌乱。

    第84章 预告一个冬天的到来

    来电铃声乍然奏响,打断了广播。

    鹿呦怔了一下,倏地回过了神,抓扶着梯子两端下去,拖鞋底踩实地板,硌了硬硬一小块。

    挪开脚低头看了眼,是个小鹿角,鹿呦弯腰捡起来,近距离观察才发现它已经断过一次了,边缘残留着缝补过的白胶。

    衣服没有口袋,鹿呦便随手将它放进了最近的一格手办架上。

    走到桌前,看一眼屏幕,来电显示是“满满”,她按了接听。

    “我起床了。”薄明烟的声音从里面外放出来,萎靡不振,仿佛还在梦里。

    两个星期前,她和薄明烟闲聊的时候,副店长给她发消息说店里进了很多好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小夜灯,还有客人送了两瓶好酒。她便顺口用作和薄明烟聚一聚的由头。

    可惜薄明烟工作太忙,抽不出空。

    事情一旦被搁置,就很容易被遗忘。

    直到昨晚,副店长发消息说又有好东西,鹿呦才想起这事,去联系薄明烟,终于定下在今天小聚。

    “你这是……被你家小孟总剥削了几层皮?”鹿呦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到堆放在玄关的快递盒上,拿了手机过去。

    薄明烟打个呵欠说:“她出差了。”

    鹿呦“啧”了两声,调侃说:“还维护上资本家了。”

    她弯腰挑了个小纸盒,走到梯子旁,手机放上去,蹲下身,仔细捡起摔碎的手办。

    手机那端的薄明烟在洗漱,水声停了后,不紧不慢地解释说:“她应该算是为梦想打工的领头人。”

    “懂了,是一点不能说你家小孟总不好。”鹿呦笑说,“好难得见你这么帮一个人说话呢。”

    又是一阵沉默,薄明烟再开口直接转移了话题:“午饭一起吃?”

    鹿呦抬手看了眼腕表,“一起吃吧,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没有。”薄明烟说,“看你,我随便。”

    “我也不知道吃什么。”鹿呦想了想说,“要不去店里吃自热米饭?我看店里员工动不动就发群里说好吃。”

    “可以。”薄明烟说,“我准备出门了。”

    “行,那过会儿见。”

    结束通话,鹿呦勾开碎发别到耳后,检查地面没有遗漏的碎片,拎着纸箱站起身。

    纸箱放在梯架上,用一旁的手机对着里面拍了几张照,鹿呦便没再管它,抓着手机在网上找着修复师,往桌边走。

    桌上有她今天背来的子母托特包,周边散落了一堆被她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

    平板、保温杯、睡午觉要搂着的小鹿玩偶、蒸汽眼罩、蓝色文件夹、雨伞…

    鹿呦只大概扫了眼桌面,因为手机振动了一下,修复师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修复师说:【你好,我这边修复有两个方案,你看需要哪一种。

    方案一,尽可能给你复原,这边不能保证毫无痕迹的,只能说尽量淡化。

    方案二,不介意二创的话,这边会用重新喷色,添加修饰物的方式填补衔接的缝隙,这个就比上面那种要贵了。】

    鹿呦认真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用手摸着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地往包里塞。

    等清完了桌面,她回对方:【第二个吧】

    修复师发来订单链接和地址。

    鹿呦满屋子打转,找了搬家的薄膜将手办小心打包好,正要放进子母包里,才发现包被塞得鼓鼓囊囊,里面东西都快溢出来了。

    熄屏的手机擦着桌上一振,亮了起来。

    薄明烟:【过桥了,迷鹿见?】

    鹿呦拿起手机回:【嗯嗯】

    下意识地收手机,手一下悬停在袋口上方,无从下手。

    鹿呦瞥了眼腕表,卸下扣在肩带上的子包,抱着快递盒,急匆匆地出了门。

    大门敞开又关上,带进一阵风。

    格子窗前的纱帘被卷起,打了个旋儿,放进一缕淡薄的日光,落入托特包的袋口,溜进缝隙里,描摹出文件夹的棱角。

    在暗处撑了一小片,像日落后的蓝调,又像是东方既白的天色。

    ˉ

    寄了快递,鹿呦赶在约定时间前抵达迷鹿,开锁进门。

    里面的风铃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半截门帘,鱼线穿了塑料音符,门一开,音符便被风奏响。

    很有创意的设计。

    鹿呦拿出手机在群里夸门帘漂亮,问是谁弄的。

    副店长回复她:【菲姐想出来的点子,我们大家一起做的[得意/]】

    鹿呦笑着抬手,捞了捞了一片「D.S.」从标记反复符号,准备拍照。

    屏幕上又弹出一条新消息。

    副店长私聊她:【小鹿姐,你看到那个好东西了么?】

    鹿呦愣了一下,移开手机,在D子母的空隙里,瞥见舞台的一角。

    有什么在折射阳光,闪闪发亮。

    鹿呦定睛看过去,松了手。

    晃荡的D.S.符号,在余光里虚成了一尾吐泡泡的鱼,泡泡浮在脑海里,迸裂开,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涟漪里泛开更多的记忆。

    是住进月蕴溪家的第一天,在那个心灵贴近灵魂共舞的夜晚。

    她们聊了很多,有关母亲的心结以及钢琴的话题……

    ——“能给我看看那架水晶钢琴是什么样的么?”

    染着月蕴溪特有的音色,隔山隔雾般的温润,像林深处悠远的钟鸣。

    盘桓在脑海里,而后沉缓地落入耳中。

    一下就将她这几日积攒的郁闷都给击碎成了噪点。

    鹿呦挪步过去。

    水晶三角钢琴,全透明的外壳,反射着温润柔和的光泽,每一个内部构造都被精美地呈现,它看起来像个大型而精密的摆件。

    按压琴键,敲击感很好,音色也不输演奏级的钢琴。

    长途运输中少不得移动,音律有些不准,需要调律,可惜此刻她身边没有工具。

    不过,并不影响弹奏。

    她弹了一小段月光,并录了视频,发给月蕴溪。

    [鹿]:【听,金钱的声音】

    [满月]:【真动听。】

    月蕴溪回得很快,像是刚巧在她发消息时看了手机,又像是一直抱着手机等她的消息。

    鹿呦想到后者,瞬间心软得不成形状。

    [鹿]:【干什么买这个,它好贵的!!!】

    [满月]:【不喜欢么?】

    鹿呦肩线往下重重一塌。

    无法否认,她喜欢。

    [鹿]:【喜欢】

    喜欢归喜欢,但真的好贵啊!鹿呦在输入框里敲着字。

    虽然花的不是她的钱,但还是肉疼,这么多钱月蕴溪都够给自己买个收藏版的大提琴了。

    她一行字还没打完,聊天框里就弹出了新内容。

    [满月]:【喜欢就好。】

    [满月]:【申城的那场国际钢琴大赛是你重新用双手弹奏钢琴的第一场比赛,意义非凡,我想不管名次如何,都是你梦想路上一个重大的里程碑。

    所以想用这个作为一个奖励?

    或者也可以说是里程碑的标志。

    算了制作时间和运输时间,本来以为来得及,没想到通关出了点小状况,有点迟了】

    [满月]:【但喜欢就好。】

    就图你喜欢。

    手机屏幕很亮,比水晶更耀眼的存在。

    鹿呦歪头趴在琴上,脸颊贴着水晶琴盖,触感有一点凉。

    以至于,她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脸颊在这一刻的悸动中升温。

    [鹿]:【买了偷偷放店里不告诉我,是要给我个惊喜?】

    [满月]:【是啊】

    [鹿]:【你也不怕我发现不了,要不是副店长催着我来店里,我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看到这架琴】

    [满月]:【有没有可能,是我让副店长催着你看呢。】

    鹿呦“啧”了声:【[朔月]】

    一个全黑的月亮emoji符号,寓意为腹黑的坏月亮。

    鹿呦引用她上面文字最多的那段话:【就不怕再出点小状况?比如我不在你的预料之中,我就不过来】

    等了有两分钟,月蕴溪回她:【我了解你】

    好自信啊。

    鹿呦撇了撇嘴,欢喜愉悦之余,还有点被掌控的不服气:【哼哼】

    垂放下手机,她慢慢摩挲过透明的琴盖,下方的琴键黑白分明。

    胧黄的日光洒落在手背上,淌到眼底,瞧着是明亮柔暖,但没什么暖意。

    热度都来源自身,光束里呵气成白,仿佛在预告一个冬天的到来。

    ˉ

    没多久,薄明烟便到了。

    鹿呦去给她开门。

    薄明烟问:“是什么好东西?”

    鹿呦朝着钢琴抬了抬下巴。

    薄明烟走过去绕着钢琴欣赏,“挺好的,谁送的?”

    “怎么就知道是有人送我?”鹿呦挑眉问,“就不能是我自己买的?”

    “以你的性子,要买早买了。”薄明烟说。

    鹿呦没说话,神思出走了一瞬。

    一个两个好像都很了解她的样子。

    但她却不是全然了解她们。

    薄明烟定了闹钟给出差的孟栩然点外卖,鹿呦去准备两人的自热米饭,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趣调侃她。

    薄明烟说话语气很淡,同她的名字一样,明晃晃的,飘渺的烟。

    说不上她对孟栩然到底什么态度,很近,又像蒙了层薄薄的雾。

    聊天间隙中,鹿呦有几分晃神。

    人总是会在别人透露的幸福里,窥探出自己那份的影子。

    她想到家里那位,也是人如其名。

    同薄明烟提起。

    薄明烟向她确认:“月蕴溪?人如其名——月亮的感觉么?”

    “嗯。”鹿呦点头,又摇头。

    “她很会打直球,有时候像名字里的溪,干净纯澈,一眼就能见到底。有时又让我觉得像天边的月亮,那种朦胧的毛月亮。”

    有着温柔的表象,但总会给她月光滚烫的虚幻感。

    “这感觉,是好?还是不好?”

    鹿呦耸耸肩:“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薄明烟:“禁止废话文学。”

    鹿呦笑了:“跟她相处我觉得挺舒服的。前两天我们去了动物园,她陪我戴了好幼稚的发箍,在各个场馆前打卡拍照,然后晚上去听音乐会,到九十点我俩从剧院出来,开车去附近的大学城撸串。”

    两人买了一堆吃的,和两个学生妹妹拼桌,坐在塑料椅子上,她捧着盛着关东煮的纸盒,一边同学生胡侃,一边用一次性的筷子夹着菜把竹签都薅下来,月蕴溪在一旁,帮她撩开被风吹乱的头发,听她摸着鼻子胡言乱语忍不住轻笑,却是宠溺地不戳破。

    那是一种,脉脉的温情。

    “这不是挺好的么?”

    理应是挺好的,这样温情的场面还有很多,对着镜子一起满嘴泡沫的刷牙;去晨跑一起绕到花店挑一束鲜切花,抱着花压马路慢慢走回家;互相吹头发,互相化妆;她给月蕴溪盘头发,月蕴溪教她下厨,彼此吐槽对方不擅长的项目;大半夜突发奇想去爬山看日出,吃铁板鱿鱼沾了满嘴的酱汁……有浪漫、有温馨、有打闹也有发癫。

    “可我还是有种……吊诡感。”她斟酌出一个奇特的词汇,用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鹿呦也是第一次发现,这样再日常不过的温馨相处,也会让人觉得是一种虚浮的幸福。

    用词太奇特了,薄明烟不好评价,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与陈菲菲不一样,薄明烟对月蕴溪并不熟悉。

    是以,鹿呦可以同她浅显地些私密的、床。笫之间的事。

    “尤其是每次之后,那种感觉就会特别强烈。”

    鹿呦脸皮还是不够厚,做不到袒露更多细节。但从内心评价,每一次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体验。

    在她唇舌里、手指间跳动的月亮,或温柔似蕴在溪水里的幻影,或暴烈如燃烧在黑夜里的心脏。

    白日的温存与夜晚的共振,月蕴溪给她的的反差感太强烈了。

    什么都是真实的,却又好像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在最近的一次,被温热月光打湿的那一瞬迷离中,甚至冒出了个微妙的念头——

    究竟是她将月蕴溪拉回到有她的现实中。

    还是,月蕴溪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梦境里。

    她的精神与身体,都有坠入一张润稠蛛网的不安定感,

    “这样的不安定,有时候会让我回想起当初被陶芯冷着的日子。”鹿呦语气里有不确定的犹豫。

    “所以你是觉得……”薄明烟委婉地说,“她跟陶芯做了一样的事?”

    “那倒没有,就是那种感觉有点相似。”鹿呦觉得乱,捋了把头发,“其实感觉也不同,但是又有点相似。”

    薄明烟比她更凌乱,扶额问:“你大学是学的调律还是哲学来着?”

    鹿呦:“……”

    一霎沉默,鹿呦紧绷的神经反倒放松下来,笑了笑,形容说:“这么说吧,陶芯当时给我的感觉,是溺水的感觉,溺在冷冰冰的水里,漫长又煎熬,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能解脱。”

    薄明烟终于能听懂,点了点头问:“那月蕴溪给你的感觉呢?”

    很复杂。

    鹿呦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出声:“是四溅的火星子燎在身上。有时候是被什么隔断后的温热;有时候隔断的东西很薄,就是滚烫的;有时候还会灼出一点点的疼……然后给我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某一下过了火,让一切都烧成灰烬。”

    薄明烟一针见血:“结果似乎都是通往一条既定的死路。”

    鹿呦眼皮跳了跳。

    这便是相似的地方,也是鹿呦最深层的感受,她不安定感的源头。

    即便她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在听薄明烟这么直接说出来时,还是有种灵魂被惊醒的颤栗感。

    自热米饭已经加热好了,气孔里腾升的白色烟雾看着薄淡,揭开盖,里面团着的都是能让皮肤感到烫的热气。

    “别想太多。”薄明烟对她说。

    鹿呦点点头认同这个建议,弯唇笑起来,一派轻松而平静的语气:“我也有在思考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因为上一段感情体验属实不好,让我的安全感降低了很多。

    因为我大姨妈快来了,估计就月底,激素不稳定。

    还有这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跟奶奶聊天,还有跟月蕴溪聊天的时候,总是会因为相似的话和相似的事情,想起……”

    喉咙骤然梗塞了一下。

    她对那人的记忆其实并不算多,因为感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就像是滞留在时间长河里的石头,印记再深,也早就被水流冲刷打磨得模糊。

    何况,感情的支撑点,更多的是怨恨。

    哪怕她从小励志做个好人,也难免在得知对方又有家庭和女儿时,感到不甘心,在发现对方欺骗自己的时候,感到愤懑。

    所以当记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取出来回想,就像食草动物的反刍。

    再温馨的画面,也变得有点恶心了。

    于是,以前还能叫出的称呼,现在仿佛卡在了喉管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而对方的名字,三个字,更是卡喉咙。

    “想起什么?”薄明烟问。

    鹿呦扯了扯嘴角,艰涩地说:“我……妈……”

    听到薄明烟的神色陡然变得不太自然。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总之就是各种因素扰乱心神,导致我想太多吧。”鹿呦深呼吸快速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我的事就这样了,聊聊你和你们家小孟总吧~”

    这两人还处在暧昧不清的阶段。

    少不了患得患失。

    薄明烟说了很多,鹿呦像个知心大姐姐劝了她很多。

    按理不该插手朋友的情感问题,但这姑娘实在是太苦了,比客人送的威士忌酒都要苦涩。

    明明有妈妈,却像没有一样。

    “我妈决定二婚之前,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么?”薄明烟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仿佛在摩挲着身上一块愈合不了的腐肉,“说如果没有我,她可以更早地幸福。”

    鹿呦愤愤不平。

    而在几分钟后,她看薄明烟有了醉意,听她越说越多,代入了自己,就不止是有愤懑的情绪而已了。

    “我爸刚去世的那会儿,房子拍卖,我们住进了个设施很老的房子里,家里停电,而我在发烧,她摸黑照顾我,打了一盆水,撞到了桌子又撞到了椅子,盆打了,水撒了一地,她坐在地上,情绪一下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哭嚎……”

    薄明烟没有说哭嚎的内容,但她说:“那一刻,我真的能感觉到,我妈妈她是恨我的。

    她是恨我的,就像她爱她新的小孩,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比我更讨喜。”

    薄明烟摇晃着杯子,指着里面的琥珀色酒液说:“你瞧,它像不像油?YoYo,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我知道,我对她而言就是拖油瓶一样的存在。

    我想,如果在爸爸死之前,他们离婚的话,她也不会要我的。”

    也。

    喝醉的薄明烟是无意。

    还算清醒的她却有心。

    那人也有新的小孩了。

    她每天回想的过去,都是回不去的过去。

    而那人早就已经有了将来,她有无数次从梦中哭醒,因为梦见那人会温柔地给别的孩子唱童谣、讲故事,会去那个孩子的家长会,会参加那个孩子的成人礼,会倾注所有的爱给那个幸运的孩子。

    只有她是不幸的。

    瞧,儿歌唱得多对,没妈的小孩像根草。

    亲情是一种无法轻易断开的牵连,因为血脉相连。

    它不像其他的情感,是一阵濯枝的雨,总能在太阳下晒干。

    它是一场漫长的潮湿,是切不断的荆棘林,轻易淌不过去,轻易迈不过去。

    哪怕它的刺痛细微,也比剜心的痛楚,更让人难以忍受。

    薄明烟说对不起,后知后觉那个“也”字伤人。

    “没事。”鹿呦拎起杯子,将里面的酒一口喝尽,唇角上扬,满不在乎地笑,眼底却被辛辣呛一层潮湿。

    哪里像油啊。

    分明像胆汁,苦得要命。

    ˉ

    这晚,鹿呦和薄明烟喝了一横架的酒,聊了一下午,到迷鹿营业才结束。

    两个都属于喝酒不上脸的,鹿呦还特别清晰地说:“满满,你喝醉了,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得亲自送你回家。”

    如果不是一地的空酒瓶,*两人时不时会放空自己,眼神呆滞,副店长真分辨不出来她俩醉了没。

    两个女醉鬼,副店长也不放心叫代驾,只能自己拿了鹿呦的车钥匙,先按照鹿呦的要求送薄明烟回去。

    路上,鹿呦联系孟栩然,而副店长将她喝醉的事告知了月蕴溪,庆幸月蕴溪送钢琴添加了她微信好友,不然还不知道找谁。

    副店长刚拿驾照没多久,车开得不太行。

    鹿呦坐在车上,身体晃过来晃过去,有晕船的感觉。

    她送薄明烟进屋后,乘坐电梯下去,挥手对同行的副店长说:“我不要坐你的儿童扭扭车了,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走在小区通往大门的小道上,感觉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里飘飘然。

    树叶在风里痛得东倒西歪,她双手抱着手臂,步子倒是轻快,走了几步,无意识地转了半个圈。

    从枝桠缝隙往天上看,墨色的天,浅灰色的云,像毛笔晕染开的色调,枝头处,是留白的月亮,清淡又朦胧。

    再转回身,撞到了人,她吓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连声说抱歉。

    对面传来月蕴溪微沉的声音:“喝酒了,还不乖乖坐车回去。”

    她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

    在听见之前,鹿呦真没觉得自己醉,而听了以后,就像是进了安全区,瞬间松懈。

    于是攒聚压制的酒劲顷刻侵袭了上来。

    鹿呦嗔说:“那个司机,没成年,开的是小孩儿骑的扭扭车,不能坐的。”

    几步远外,年过25、坐进她奔驰车里的副店长一脸懵地打了个喷嚏。

    月蕴溪笑问她:“这是喝了多少酒?”

    鹿呦摇头,“不多不多。”竖起一根手指。

    “一瓶?”

    副店长开车经过,纠正:“是一排!一整排的横架的酒啊——!”

    车开过去,还能听见拖长的尾音。

    谁呀!这么讨厌地拆台!鹿呦气恼,抓着月蕴溪的胳膊,抬腿去踢早就开跑的车,踢了两三下,每一脚都在踹空气。

    月蕴溪又无语又好笑,捞着她去停车的地方:“走了,小酒鬼,我不是未成年,总能坐我的车回去吧。”

    “嗯嗯,你当然不是未成年。”鹿呦盯着她,“你是老司机。”

    月蕴溪:“……”

    月蕴溪把她塞进车里,弯腰给她扣安全带。

    鹿呦垂着眼睛看她近在咫尺的耳朵,藏在弯卷的长发里,浮过来,浮过去,很像夜晚深海里的海螺。

    她凑过去,对着“海螺”,小小声地说:“老司机,我跟你说个秘密哦。”

    酒香浓郁的气息包裹住耳朵,月蕴溪手上动作一停。

    “我女朋友,叫皎皎。”

    月蕴溪无声勾唇。

    “她是个枕头公主。”

    月蕴溪:“。”

    月蕴溪偏过脸来看她,望进她清澈分明的眼里。

    鹿呦醉酒有个特质,跟薄明烟学的,醉得越厉害,就要让眼睛越清明。

    这样从外观看,别人分辨不清,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她认真又苦恼地说:“我挺辛苦的。”

    月蕴溪默了几秒,轻笑出声,捏了捏她的右胳膊说:“难为你了。”

    鹿呦撇了撇嘴:“那倒也还好。”

    月蕴溪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将车子启动。

    终于不是小孩子的扭扭车了。

    鹿呦想,还得是老司机。她头歪靠在车窗玻璃上,看外面不断倒退的行道树,问:“你怎么会来接我呢?”

    “副店长说你喝醉了。”

    “啧,间谍。”

    “她是担心你。”

    鹿呦可听不进去:“水晶钢琴也是她跟你里应外合,放进迷鹿肚子里的哦?”

    “好有趣的说法。”月蕴溪笑意加深,“可以这么说。”

    “还有文艺的说法呢。”

    “什么?”

    “你看过巴黎野玫瑰么?”鹿呦说,“里面有段很经典的台词。”

    但她趴在水晶琴盖上,感受微凉和自己体温的上升时,就想到了里面的话。

    那段内容,月蕴溪见过,她隐隐有猜到,但更想听鹿呦说,于是问:“是什么?”

    “唔,你靠边停一下。”

    月蕴溪听她一声“唔”,以为她想吐,观察路况,打了方向盘,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转过身正要问情况。

    鹿呦却没有下车的意思,而是侧身面朝月蕴溪去捞她掌着方向盘的右手,贴放到自己的脸旁,像只讨食的小鹿,用脸颊蹭她的手背。

    动作是轻的,脸颊是烫的,而月蕴溪的手背,是像水晶钢琴般的微凉。

    鹿呦抬了抬长睫,借着薄黄的路灯,又添三分酒意熏染的欲色。

    “我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人让我发烧,我以为那是爱情,结果烧坏了我的所有。有人让我发冷,从此消失在生命中,有人让我觉得很温暖,但仅仅是温暖,只有你,让我的体温上升0.2摄氏度。”

    她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有被酒精浸染的舒缓,仿佛每一个字音都有着醉人的效应。

    酒精总能让人变得更加敏感,尤其是恰到好处的微醺,游离在梦幻与现实之间。

    鹿呦几乎是立刻就能感知到月蕴溪的动容。

    哪怕她什么都没说,目光如窗外的夜色般沉静幽深。

    直到鹿呦凑过去,亲吻她的唇。

    更像讨要食物的小鹿了,痴迷而臣服,那双很亮的眼睛渐渐在啄吻中,衍上一层浅浅的雾,变得迷蒙。

    喝醉的酒鬼,将学的那些全忘了,又纯又欲。

    月蕴溪扶托着她脸颊的手慢慢收力,盯着她眼里朦胧如月色的水光,蛊惑地说:“张嘴呦呦……”

    鹿呦心跳加速,无法抗拒,这样乍听诱哄实则带有强势命令的话。

    她乖顺地微张了张口。

    游进一尾小鱼,吮。咬她的舌尖,在微涩的酒味里汲取着她有限的氧气。

    结束的时候,小鱼的鱼身还扯出了水线的光泽。

    “我该拿你怎么办。”月蕴溪抚着她的脸颊低叹,“总不好趁人之危。”

    后半段的声音太低,几乎是无声。

    鹿呦只能思考前一句,认真地回:“凉拌……凉拌鹿肉可能不太好吃,爆炒吧,爆炒总不会错的。”

    “你知道爆炒什么意思么?”

    “辣的。”

    月蕴溪笑得肩膀直颤,去揉她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又去亲她的脸颊。

    好奇怪,刚刚那么吻她都没觉得害羞。

    只是亲脸颊,竟然叫她反应一下变得特别迟钝。

    鹿呦忽闪着眼睫,迟缓地问:“吃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问的究竟是鹿肉还是什么了。

    月蕴溪呵笑一声说:“鹿肉么?爆炒是挺好的,生吃味道更好。”

    生吃?

    “……你口味这么重?”

    “是啊。”月蕴溪按着鹿呦的肩给她调回正确的坐姿,“开车了,安分点,不然当你面——”

    月蕴溪顿了一下,对着她五指张开又收拢,“嗷呜,生吃一只鹿。”

    好温润的音色,好可爱的话语,偏偏望过来的眼神,真有生吞人的侵略性。

    鹿呦无由想到满月下的狼人。

    她有点受不住这种绝对压制的对视,咽了下喉咙,往旁边缩了缩。

    好可怕的女人。

    临近小区,鹿呦看着沿途亮灯的小院、高楼,问:“奶奶睡觉了没。”

    月蕴溪说:“应该睡了。”

    鹿呦说:“我不太想睡。”

    “那就不睡。”月蕴溪想了想问她,“要不要去书房看电影?”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可以采纳。”鹿呦看着外面的暗沉的天,“但是,看什么呢?”

    月蕴溪笑问:“巴黎野玫瑰?”

    “看过了,不想看。”鹿呦视线往下滑,这会儿已经开进了新的路段,种植的是常青树,枝叶依旧繁茂,在路灯下依稀可见攒聚的绿意。

    眼睛轻眨的一瞬,她想到了绿裙子。

    “那个……绿裙子的电影,叫什么来着?”

    “赎罪?”

    “啊,宿醉。”鹿呦嘴打瓢,觉得这名字真是太符合自己这会儿的状态了,“就这个吧。”

    月蕴溪看她一眼,笑着应了声好。

    车停进院子里,鹿呦推门下车,眸光从眼尾往落,落入边角的花上。

    一盆昙花,还是个花苞,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放。

    这花是前段时间月蕴溪突然搬回来的,说是朋友送的。

    鹿呦想到那人,特别喜欢种花,满院子,各种各样的花。

    其中也有昙花,还记得有一天夜晚母女俩蹲在花前,守着花开。

    开花的过程美妙难以形容,但不过一夜,就谢了。

    当时不觉得,事后回想,总想个情感的预兆。

    鹿呦两手抱着臂,站在院子里,微微低头的背影,看着有几分的落寞。

    溜溜球都忍不住过来,围着她转悠,有要哄她的意思。

    鹿呦盯着穿了毛衣胖成球的溜溜球,很嫌弃地跳开:“哪儿来的猪呀?”

    溜溜球气得直叫:“汪汪汪!”

    月蕴溪哄了它两句才消停,哄了狗,又去哄被“猪”吓到的人,她去牵鹿呦的手,“还看电影么?”

    鹿呦点点头,她一点都不困,又说:“不可以让猪——”

    月蕴溪一把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嘘,奶奶要被吵醒了。”

    耳朵好痒,鹿呦瑟缩了一下,闭了嘴,可是月蕴溪的手还挡在她嘴上。

    她嘴微张,伸舌舔了舔。

    月蕴溪一下就收回了手。

    鹿呦抬手自己捂住嘴,闷闷地笑。

    耳边是月蕴溪长而缓的呼吸,克制又压抑。

    跟着月蕴溪进了书房,鹿呦便被按坐了沙发上,这里没有她的小鹿玩偶,只有四四方方的抱枕,她捞了一个抱在怀里,荡着腿等月蕴溪从左边忙到右边,又从右边忙到左边。

    小刀切柠檬的声音,交织在电影的开头里。

    屋里等关了,只有外面地灯的光隐隐约约投到地板上。

    鹿呦脑袋昏昏沉沉,打了个呵欠。电影里在放什么,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辨别里面的内容了,只是强撑着精神,等着月蕴溪坐到她身边,好让她靠着睡觉。

    没多久,月蕴溪过来,递给她杯子:“喝点。”

    她把杯子捧在手里,迷迷糊糊地喝得还剩个底子。

    蜂蜜柠檬水,清甜清甜的。

    醒酒的玩意儿,但她不觉得自己醉了,摸着鼻子说:“要不是你美色动人,这么难喝的玩意儿,我肯定是一口都不尝的。”

    月蕴溪捏着她的鼻子说:“变长了。”

    她“啊”一声,着急忙慌地拎起抱枕挡住下半张脸,听见月蕴溪低低的笑,知道自己被耍了,一把丢开抱枕,扑过去作势去咬她的嘴。

    玻璃杯没被拿稳,掉落在地毯上,沉闷的一声,剩下一点柠檬水都渗在毛绒里。

    鹿呦手撑在月蕴溪身侧,人在她上方,一动不动。

    她才发现,月蕴溪戴了眼镜。

    而余光里,播放电影的幕布上,是油画质感的场景,里面的绿意总是浓郁。

    有酒精的作用,鹿呦恍惚了一下。

    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伸手去摘月蕴溪的眼镜,“别戴这个。”

    她摘得可谓粗鲁。

    眼镜腿划过脸颊,毛糙的钝痛。月蕴溪却不在乎,牵唇笑道:“妨碍你了是么?”

    很快,她发现,自己理解错了鹿呦的意思。

    鹿呦跪坐回去,捏着眼镜,耷拉着脑袋,长发从肩头垂下,落了片阴影,她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这样的坐姿,仿佛一尊石塑,魂抽离了,不知道游到了哪儿。

    孤零零的只剩肉身,撑坐一片静冷到底的孤介。

    月蕴溪唇线慢慢拉直,撩开她脸颊边的长发,不由叫她,连声音都不敢太大,“呦呦。”

    酒劲在这一顺上头,鹿呦打了个冷颤,回过神,喃喃:“我……”

    “什么?”月蕴溪没听清后面的话。

    “我妈妈也戴眼镜。”她说,轻微的哽咽,像堵了喉咙。

    怔忡片刻,月蕴溪问她:“你想她么?”

    镜腿杠在指腹,鹿呦喉咙堵得发疼,她在酒意里放任自己短暂地承认,很轻地一点头,又恍然醒神,大幅度地摇头。

    她看着被柠檬水浸湿的地毯,依稀还能闻到柠檬的酸而涩的味道。

    感觉那些一点甜但总体是酸的水,也浸到了她眼睛里。

    电影播放到最经典的一幕,那抹鲜艳的绿裙子闯进视野。

    多清新的颜色,但她在黯淡无光的夜色里。

    像一团掩住口鼻的浓雾,让人难以呼吸。

    她沉默太久了,月蕴溪又叫了她一声:“呦呦。”

    鹿呦前倾身体,食指按压在月蕴溪的唇上:“嘘,问我别的吧,问我别的好么?”近乎恳求。

    只要不是关于她。

    月蕴溪垂眸,张口,轻轻咬在她指尖上。

    鹿呦蜷了蜷指尖,却没有收走,而是挂在了月蕴溪的肩头,她依偎进月蕴溪的怀里。

    两人一起挤在沙发里,月蕴溪没有问她问题,只是搂着她,偏头去看电影。

    像是想将她投入到电影中。

    可是侧看的角度,油画般的场景显得更加光怪陆离。

    鹿呦眼皮越来越重。

    她在快睡着时,隐约听到月蕴溪问了什么。

    好像是——“那天在拖把的生日宴上,她问你,如果喜欢的人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你会原谅她么。你说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原则性的问题包括哪些?”

    鹿呦嘟哝,学某档综艺节目里女明星的粤语:“出轨!”

    气音笑了一声后,月蕴溪问:“如果——”

    声音一下收住。

    她转头,鹿呦半边脸颊窝在她怀里,双目紧闭,已然是呼吸微沉睡着了。

    月蕴溪哑然,抬起手,指尖轻碰她长且弯翘的眼睫上,微不可察地一叹气。

    电影播放到最后,幕布陷入一小段的黑暗,在那个时间段里,月蕴溪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上面显示着两条未读消息。

    一条在接鹿呦回家的路上发来的。

    一条是刚刚才接收到。

    来自两个人,差不多的内容,都是感谢的话语。

    将她架得高高的,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给鹿呦盖了被子,月蕴溪走到推拉门前,屋里开了空调,屋外是骤然降温的夜。

    室内外的温差,让玻璃凝结了雾面,伸手抹开,潮湿的冰凉,仿佛冬天结冰的湖面。

    外面是个迈入冬季的天,冷风吹着院里的花叶。

    隐约还能看到溜溜球围着昙花嗅。

    她想,章文茵作为感谢送给她的昙花,在她这里,一直没能够被提供合适的温度,今年怕是开不了了。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还是会为此感到遗憾与不甘。

    ˉ

    如广播里的女主持人所说,冷空气来袭,最近的空气里总是弥漫潮腥湿冷的气息。

    好像秋天一下就结束了,眼睛一闭一睁,就迈入了冬季。

    鹿呦看了天气预报,预计月底有雨,赶在下雨之前将奶奶和刘姨先接到了小洋楼。

    虽然还没完全收拾好,但也不妨碍日常起居。

    而她自己,起初还会找借口说还有东西在月蕴溪家,没两天发现奶奶对此并不在意,连理由都不用绞尽脑汁地编了。

    奶奶显然是有更重要的心事。

    越靠近月底,提醒得越频繁。

    “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可还放心上了?饭店定好了么?”

    就连定下具体日期的当天,都还在问。

    鹿呦定了饭店,就在跟月蕴溪第一次单独吃饭的那家。

    宁抚山风景区的江南餐厅。

    定在今晚六点半。

    下午,鹿呦去了趟蓝湾,问了保镖最近暂时没什么异动,将院子里一些没被她和奶奶养死的花花草草搬了过来。

    前脚进屋,后脚就下起了雨。

    她哈气在小洋楼的窗户玻璃上,用手擦开,看那一片干净里,绵绵的雨打湿外面的柏油马路。

    “下雨也去呀?”鹿呦问奶奶。

    奶奶犹豫了几秒,说:“去!”

    有种上刑场的决绝。

    “你搬琴都能下雨天搬,我们就吃个饭而已。”奶奶说。

    鹿呦更加好奇:“到底见谁啊?”

    奶奶还是老样子地回她:“去了就知道了。”

    “我先去皎皎那里,看着人把琴搬迷鹿,再把那边的水晶钢琴运过去。”

    她还是舍不得水晶钢琴放在迷鹿,生怕有客人不注意,将琴身划花。

    鹿呦看了眼手机app显示的搬运时间,“等忙完了我再过去,可能会晚一点。等会儿就让皎皎过来,接你们先过去。”

    “成。”奶奶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在屏幕上写字,发消息给她的神秘朋友,忽而顿住,“欸等等,你怎么开始叫蕴溪皎皎了?没大没小的。”

    “就没大没小,她都不介意。”

    不仅不介意,还巴不得呢。

    “我走啦!”

    赶在奶奶再出声教育之前,鹿呦拿上车钥匙,手挡在头上遮雨,快速跑到车旁,钻进去。

    到月蕴溪那里时,月蕴溪正在院子里,歪头夹着伞,蹲下身去端那盆至今都没开的昙花。

    鹿呦下车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花盆问:“搬哪儿?”

    “书房。”月蕴溪给她撑着伞。

    鹿呦边走边说自己的安排:“你们先过去,我等琴搬完了再去。”

    她们踩上平台,进了书房。

    雨水敲击在房屋顶盖,又斜打在玻璃上,砸在平台,落进水池,闷重而无节奏的杂乱声响。

    鹿呦放下昙花问:“放进屋里,它会开么?”

    “不知道。”月蕴溪说,“听天由命吧。”

    不知道为什么,鹿呦听她的音色有点闷,语调有种沾了雨水的颓丧。

    鹿呦转过头去看,挪步过去环住月蕴溪的腰:“听你声音怪怪的。”

    “有么?”

    “现在听倒是还好。”鹿呦不放心,“不行,还是喝杯感冒药,预防一下。”

    她松开月蕴溪,去吧台柜子里翻备用的感冒冲剂,烧了水,泡了一杯。

    等药温一点的时间,副店长打电话来说,搬琴师傅已经将水晶钢琴打包好抬上车了,正要往月蕴溪这运。

    鹿呦将感冒药递给在玻璃门前看雨的月蕴溪,看了眼腕表说:“喝完药你差不多就可以走了哦。”

    “……好。”月蕴溪接过杯子,只喝了一口,抓住她的手腕,径直往玻璃门上一推。

    隔着衣服,鹿呦都能感觉到后背的冷硬。

    月蕴溪膝盖抵着她的腿,一手拎着她泡的那杯药,一手捧她的脸,吻她的微张的唇。

    药的苦涩弥漫在舌尖,还有一点被吮出的铁锈味。

    这个吻让鹿呦心悸。

    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用力,月蕴溪仿佛要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所有复杂而汹涌的情绪里。

    而她的不安定感也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加浓烈。

    这吻之后,月蕴溪问她:“为什么会定在宁抚山那家餐厅?”

    “因为跟你一起吃过啊,我能想到最好的餐厅就是它了,满脑子都是它,想着,就定吧,肯定不会踩雷。”

    月蕴溪说:“可惜了,这次真的没有萤火虫了。”

    鹿呦眨了眨眼,没说话。

    冬季,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而她无法从月蕴溪温和柔软的嗓音里辨别这句话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是随口一句没意义的感慨,还是在感叹,这次去的人多?

    “是在不开心么?”鹿呦在月蕴溪嘴唇上轻触一下,猜测问,“觉得那算是对于我们来说比较有意义的餐厅?不太想这次这么多人一起去?”

    “没有不开心,那里挺好的,很符合奶奶的要求,也很适合面见重要的人。”月蕴溪平声说,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好似在安抚。

    鹿呦盯看着月蕴溪的眼睛,没能挖掘出更深的东西,就又被吻住。

    又是那种像要将她融进身体里的深吻,她在喉咙里溢出一声:“皎皎。”

    有点撒娇讨饶的意味。

    月蕴溪嗓子里又疼又痒,像干渴的人,抿到两滴露水,希望汲取足够的水分,又无法拥有更多,

    两次的深吻,牵扯出的绵长热切,让室内的气氛逐步升温。鹿呦曲折的心事都在吻里慢慢消融。

    好一会儿,她们才分开,月蕴溪搂着她的腰,脸埋在她颈侧,低低地叫她:“呦呦。”

    那音色又潮又哑,仿佛连末尾的标点符号都被漫满。

    鹿呦几乎是心脏停了一拍,感觉不对,虎口钳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往上抬,朝向自己。

    可月蕴溪只有眼尾泛一点红,眼睛里却是清澈沉静,整张脸流露出的神态也平和。

    鹿呦的指腹从她泛红的眼尾抹过,想要确认。

    却听月蕴溪低低笑一声说:“想要……好可惜,时间不够。”

    是被渴求染红的眼,而不是一双快哭的眼。

    鹿呦:“……”

    没好气地捏她脸说:“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有瘾了。”

    月蕴溪笑说:“那一定是你的问题。”

    “好大一口锅。”

    时间确实不够,鹿呦的手机一直在振,副店长告诉她快到了。

    月蕴溪无声拥了她片刻,在搬琴的车到来后,才开车离开。

    鹿呦看着她的车开出院子,转进宽阔的道路,车尾的橘红色转向灯模糊地闪烁两下,照得车牌都发光。

    而后都熄灭在了濛濛的雨里。

    水晶钢琴放进书房,原来的琴被搬到了迷鹿。

    鹿呦跟着折腾了一圈。

    忙完,她才开车前往宁抚山。

    雨下大了,挡风玻璃前,雨丝连成了雾,红灯在水雾里朦胧出虚影,而远处的天,云层厚重晦暗,仿佛下一秒就要倾压下来。

    世界不见天光,只有拥堵在雨里的车亮着红色尾灯,连成一条拖地的、烧红的锁链。

    鹿呦掌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蜷了下。

    她分外讨厌这样的天,像梦里被锁链拴着,拽她前往一个即将坍塌的现实世界。

    第85章 为什么连你也在骗我

    晚高峰把鹿呦堵了半个小时,眼看是要迟到了,给奶奶拨了个电话过去。

    她在龟速移动中焦躁,奶奶反而是没所谓的样子。

    许是担心她太着急,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松,结果演技夸张,轻松过了头,有种巴不得她晚到的感觉。

    鹿呦笑笑,觉得自己最近的想法总是莫名其妙。

    一路开开停停,到宁抚山时已经临近晚上七点。

    餐厅门口的海报上贴了万圣节限定蛋糕的照片,卖相挺好,做得像个手办摆件,鹿呦去前台给奶奶的神秘朋友定了一份,迟到终究是不太好。

    穿过大堂与过道,是户外一步一景的长廊,溜进半窗的风呼啸着漫到耳边,有种隔膜感的清静。

    走了大半段,隐约有人声从包厢门缝里淌出,快到底,鹿呦抬头确认了眼包厢名,停下脚步。

    隔了一扇门,依稀能听见里面的谈话。

    “……照蕴溪试探的来看,我觉得应该是稳的,都别想太多了。”钟疏云的声音。

    鹿呦抬到半空的手骤然一停。

    怎么钟老师也在?

    “嗯,这次真的多亏了有蕴溪在,蕴溪,谢谢你啊,谢谢。”奶奶的声音,诚挚而沙哑。

    “我也要谢谢你,蕴溪,幸亏有你从中斡旋。”

    女人的声音,陌生又有点熟悉。

    鹿呦蹙起眉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思维被话里的内容打岔。

    斡旋什么?谢什么?还有钟老师说的试探——又是什么?

    接着便听月蕴溪无奈而温和的声音渗过门板,钻入她耳中。

    “算上昨天的短信,你们起码跟我说了五六回谢谢了,别这样,不用总跟我道谢……”

    奶奶的神秘朋友,月蕴溪也认识?

    听对话的语气,不仅认识还很熟稔,显然月蕴溪早就知道今天这顿饭是跟谁吃,可为什么,半个字都没有向她透露?

    是因为她不认识,所以觉得说了也没用么?

    晃神的功夫,钟疏云开了句玩笑调节气氛,里面已经是有说有笑。

    鹿呦抓握住门把手,下旋,往里推开。

    围着圆桌而坐的人,齐刷刷地朝这里看过来。

    有刘姨、奶奶、钟疏云、钟阿婆、钟弥、月蕴溪、以及……

    鹿呦神情呆滞了一下,愣在了原地,视线艰涩地定格在那人身上。

    几乎是一瞬间,鼻子便泛了酸。

    她不是没有想象过再见面的场景。

    有无数次地,摩挲着家里为数不多有这人的照片,幻想过、梦见过。

    梦见这人哄着一个新生命,用她熟悉的温软语调,而她在梦里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被嫉妒缠绞心脏,疼得快要失去呼吸,直到惊醒。

    后来照片总被眼泪打湿,泛黄磨损,糊得看不清里面人的面容,记忆也被时间泡发,褪了色。

    无论她如何用力地通过一遍遍地回想巩固,都不可避免地让这人的模样在印象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于是她又假装释怀,幻想再见面时,她们也许都认不出对方,在某个路口如同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

    然而并不是。

    原来,只需要一眼,就一眼,她便会认出来。

    也对,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妈妈……

    小时候,摔倒了、受伤了、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了,脱口而出的也是妈妈……

    曾经占据她全部世界,拥有她全部的爱的人。

    欺骗她、放弃她,让她一次又一次体验失望,让她由爱生怨的人,怎么可能真就那么轻易地被遗忘呢。

    “姐姐!”钟弥从椅子上起身,激动而兴奋地冲过来。

    刚巧,服务员单手托着放置了精灵蛋糕的瓷盘进屋,避让不及,被钟弥撞到那半边的身体,瓷盘脱了手。

    清脆的碎裂声,乍然响在耳边。

    鹿呦眼睫颤了颤,视线逃避地垂落过去。

    地上的瓷盘四分五裂,华丽精致的精灵蛋糕碎了外层的巧克力,里面的蛋糕胚糊着奶油也坍塌得不成样子。

    这一地的狼藉,叫她想起了前几日被打碎的手办。

    难怪,钟疏云要将小洋楼那么低价地出给她。

    难怪,一柜子的手办说送就送了。

    服务员急忙蹲下身去捡,连声道歉。

    钟阿婆和气地对她说:“不怪你,没事儿哈,别划到手了,剩下的先放那吧,我们这还要谈些事。”

    好熟悉的话,鹿呦眉心一跳。

    ——“慢点的,没事儿哈,别划到手。”

    钟阿婆过去的话音弥漫在脑海里,豁开一道回忆的裂口。

    在西城,在钟家老房子里,当时她透过厨房门上的半截玻璃往里看,里面的人刚好弯身收拾……

    余光里,章文茵紧紧望着她,捂着胸口慢腾腾地站起了身。

    与那段记忆毫不违和地衔接在一起。

    难怪,那天一桌子的菜,基本都是她爱吃的。

    只除了一道红烧鱼,因为对方对她的了解还停留在久远的过去。

    服务员起身往后退,钟弥小小声地说对不起,在门被关上后,一把抱住鹿呦的腰,亲昵地说:“姐姐,是妈妈,是妈妈哦!”

    钟弥还是和之前每一次见她时一样。

    只是这次,鹿呦不太一样,她清瘦的身体微微一晃,没有回抱钟弥,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指尖深深地抠陷在掌心,明明指甲都剪到秃,但那痛感一点都没减轻。

    仿佛顺着血液,疼到心脏里。

    是妈妈……

    鹿呦眼睛不知不觉地模糊。

    ——“但我家庭还是挺完整的……妈妈超温柔的……以前家长会,她们会轮番过去,我同学都可羡慕我了呢。”

    记忆里的钟弥说这话时的模样,在她被洇湿的朦胧视线里,与此刻重合,一派天真,眉眼之间溢满了幸福。

    原来,好温柔的妈妈,是她的妈妈。

    可她的家长会,却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承受其他家长的打量,独自消化落寞。

    原来,每一次被钟弥声音软糯地叫“妈妈”的人,是她的妈妈。

    可她只能在梦里,才有机会像钟弥这样对着这人叫一声妈妈。

    原来,总叫她心生羡慕的母女,母亲是自己的母亲。

    原来,她的妈妈,真的有新的小孩了。

    ——“她爱她新的小孩,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比我更讨喜。”

    满满说这话时,她是怎么安慰的?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啊……

    是妈妈……

    是谁的妈妈呢……

    “姐姐,妈妈终于肯来见你了。”钟弥松开了鹿呦,侧转过身,拉拉她的衣袖,叫她去看章文茵。

    终于……肯……

    那她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这次的施舍?

    鹿呦想笑,但眸光在潮湿里转向那人,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是以,她看清了章文茵身上的衣裙,有着丝绒质感的松绿色面料。

    章文茵挪了两步离开圆桌时,绿色的裙摆便如同一片绿叶,从桌帘后面飘荡出来。

    这样的画面,鹿呦见过很多次。

    在钟疏云的老房子里;在奶奶的寿宴;在那栋打碎了手办的小洋楼。

    她屏住呼吸,觉得心脏都轻了。

    那里被剜下的部分,像一块凝了雾面的玻璃,在耳边撕扯的冷风里降温,逐渐变得清晰。

    所以钟老师一家,很早很早就已经认识章文茵。

    所以寿宴那次,跟奶奶在后门长廊对话的人,是章文茵。

    所以小洋楼里,她看月蕴溪上楼,瞥见站在二楼第三个房间外的背影,是章文茵。

    所以从月蕴溪找她给钟疏云调律开始,就是一个局。

    章文茵也是愁眉泪眼,她揪着领口的手一直没松开,小心翼翼地朝着鹿呦迈开一步,“呦——”

    鹿呦眼皮跳了一下,像是受了惊,浑身一颤,紧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小鹿,这是你妈妈呀,你不记得了么?”钟阿婆轻声开口,不乏调和的意思在里面。

    鹿呦张了张口,喉咙堵得隐隐发疼。

    钟疏云说:“你妈妈一直很挂念你的。”

    钟弥也附和:“对哦,她每次跟我在一起都会提到你,她很想你的。”

    “因为挂念,就可以将无处安放的母爱都给了另一个孩子,对么?”

    鹿呦垂下眼,她听自己的声音好奇怪,被润得潮湿,语气里却带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所以你哄钟弥睡觉的时候,有在想,我是不是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

    所以,你给钟弥开家长会的时候,有在想,我是不是期待着,你能作为妈妈再出席一次?

    所以,你让弥弥叫我姐姐,有想过,我会嫉妒她拥有无论我多渴望,都无从获得的感情么!”

    章文茵涕泪交集,不断摇头,想否认,但无法辩驳一个事实,她只能无力地说:“对不起,呦呦……”

    奶奶艰难地开口:“呦呦,你妈妈她当初……也是有苦衷的。”

    “因为有苦*衷,就可以这么多年一次都不联系我。”鹿呦缓缓地呼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章文茵,她那双通红的眼睛,还含着泪,却是分外冷静,“妈妈的感情轻而易举就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为什么我就得陷在过去?”

    她叫妈妈叫得是那么顺口,不带一丝一毫的自主情感。

    室内陷入了的沉默,大约是她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她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鹿呦声音发哑,像生咽了粗粝的石子,每个音节都被磨得发疼,

    “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她就在我身边,所有人都在帮着她重新闯入我的生活,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把我蒙在鼓里,为什么每一次在我接近真相的时候还要骗我……”

    鹿呦眼里又渐渐积蓄水雾,视线从她们站起来的每个人身上划过,蓦地定格,对上月蕴溪那双深暗的眼睛。

    为什么连你也在骗我。

    月蕴溪陡然一震。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妈妈不是想要……闯入你的生活。”章文茵哽咽地说,“我们只是怕你接受不了……”

    “凭什么觉得我接受不了?既然觉得我接受不了,现在为什么又要跟我见面?又是凭什么觉得我现在就能接受了呢?”

    鹿呦话音一顿,仿佛在这一刻终于看清楚,剜下心脏那块的刀子是个什么模样,忽而笑起来,“……原来……月蕴溪的试探……是这个意思啊……”

    原来楚门的世界;原来说谎的匹诺曹;原来那些一次又一次的试探,都是在为今天做铺垫。

    她一笑,眼泪便大颗地滚落下来。

    月蕴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三步并两步到她面前,去牵她的手。

    鹿呦几乎是本能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唯一没有退避的,是始终注视她的视线,无法克制地模糊在不断积聚的水雾里。

    “……你们可以不尊重我的自由意志,可以不尊重我的心情。但麻烦……至少把我当个人,而不是什么可以被操控情绪和思想的木偶,你们觉得试探得可以了,动动手中的线,我就得按照你们的节奏来。”

    被濡湿的睫毛沉沉落下去,她沙哑的声音里滚着沙粒质感的委屈:“别对我这么不公平……”

    为什么,都是她亲近的人,却没有一个站在她这里,考虑一下她的灵魂也需要一个出口。

    月蕴溪的手还悬在半空,鹿呦一眨眼,眼泪直接砸落在了上面。

    指尖蜷了蜷,叫她一时分不清楚,是鹿呦的眼泪太过滚烫,还是她心口的痛觉传递到了指节。

    还没有定局,她已然有了一种仓皇失措的落败感。

    早该想到,拥有绝对共情能力的鹿呦,比常人都要细腻敏感,之所以能理解、悲悯别人的痛楚与苦难,就是因为那样的痛苦会成倍地投射到自己心里。

    更何况是切身经历过的痛苦。

    “这顿饭,适合你们一整个联盟,不适合我,你们慢慢吃。”鹿呦弯腰鞠躬,找回自己仅存的一点体面,飞快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包厢。

    还是来时的那条长长的走廊。

    山间的晚风,总有超出当时季节的温度,尤其还带着潮气,穿过花窗,将她的长发吹得卷起,冰刀子似的刮在脸颊上。

    她终于抬起手,抹一把脸上的湿漉。

    外面还在下着雨,梧桐叶剥离枝头,在风里痛得乱蹿,视线花窗的洞口,投望向头顶。

    灰霾的夜空,不见任何星体,只有月光照不到的沉寂。

    ˉ

    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宽阔的路上,鹿呦悲凉地发现,自己好像没地方可以去。

    兜里的手机时不时地振动,或长或短,她一次都没拿出来看过。

    视野里变红的信号灯变得越来越模糊,她脚踩下刹车,抬手,揉抹眼睛。

    手背一片湿濡。

    车最后停靠在了江岸边的停车位上,从雨水打湿的挡风玻璃往前看,不远处便是扯天连地的江水。

    鹿呦手臂搭在方向盘上,俯身,额头靠上去。

    没有光束,车窗玻璃阻隔风声与浪声,世界晦暗而寂静。

    静到她聆听自己空荡荡的心脏,仿佛都失去了跳跃的活力。

    大脑一片空白,她感觉自己在此刻真的像个木偶,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没有情绪,也没有思绪,更没有行动能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消停了好一阵的手机又开始振动。

    关机或者打开飞行模式,这两个念头支撑鹿呦坐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解锁屏幕,上面挂了长长一串消息,有短信、有电话,大部分都来自微信。

    应该直接关机的,但是不受控地,她还是将它们都点开看了。

    电话都来自钟老师,三个,她都没接,钟老师便没再拨过来。

    短信来自奶奶。

    第一条让她开车注意安全。

    第二条告诉她,月蕴溪会送她们回去,叫她不用担心。

    第三条叫她等平心静气了,想见那人时,再去见。

    微信里,最上面一条是钟弥发来的,问:【姐姐,你别不理我[大哭]】

    陈菲菲也发来了十几条消息。

    多是旅游的风景照,还有些小物件的照片。

    最后,她发语音,语气很微妙地说:“呦呦看看好风景,能开心点……emmm,对了,我妈突然想回老家了!我们现在回老家的路上了,晚上就能到。老家好无聊啊[衰],咳咳,如果你……没事的话,来找我玩啊!”

    最下面一条,“十一”发来的:【备份的车钥匙还给你了,在你后座地毯上。】

    就是没有月蕴溪的。

    置顶的陶瓷小鹿头像旁,[满月]昵称下方,还是之前报平安的内容。

    说不上什么感觉。

    期望着月蕴溪发来些什么。

    又害怕月蕴溪真发些什么。

    好像无论什么内容,对于此刻的她而言,都是会让情绪彻底爆。发的导火索。

    手指按上去,点开输入框,悬停到屏幕暗下去,也没能憋出来一个字,又切出了窗口。

    片刻,她将手机又滑进口袋,身体往后靠向椅背,闭上酸涩乏累的眼睛,长而缓地呼吸。

    因为陶芯发来的消息,她想起椅背后面的文件袋,而又缓慢地睁开眼睛。

    鹿呦从驾驶位下来,绕到后座,从椅套口袋里抽出文件袋。

    再坐回车里,抬手揿亮阅读灯。

    犹豫了片刻,撕开文件袋的袋口,伸手进去。

    一张纸、一封信、还有一个小鹿状的U盘。

    U盘是她以前借给陶芯用,一直没拿回来。

    纸张上,介绍了一个专业鉴渣拆分手的团队,团队负责人接单后,会根据客户提供的渣男/女/小三的个人喜好、性格爱好、个人需求,量身定制出渣/三的完美crush,被包装过的拆散师会与客户对接,商谈并制定具体的拆散方案。

    再往下,是团队成员的介绍。

    金牌拆散师那栏,名字写了“初晓”,旁边印了几张她的彩照,齐刘海黑长直的乖乖女形象,中长发的拽姐装扮,以及烫了卷三分像月蕴溪的模样……

    特长:整容式化妆技术,超强模仿能力,包括不限于嗓音、性格、小动作。

    最后是几张转账截图。

    其中一个账号被红笔画了圈。

    最后一张,是给这个账号转账触发的身份验证信息,截图里清楚地显现着账号持有人的姓名——

    月蕴溪。

    这段内容,让鹿呦心脏有颤栗感,像淋了外面冷冰冰的雨,潮湿而沉重地往下坠。

    她本以为,在包厢时就已经坠到底了。

    手指发凉地U盘插入USB借口,控制面板上显示有一段语音。

    点开,播放。

    里面传来陌生的女声:“是!是你姐姐找的我们,找了我,照着她的模样化妆、打扮,模仿她的声音。不过,学的是另一个的性格,要体贴、细致、要敏锐地注意到你的情绪,然后接近你!行了吧!把手机还给我!真是倒霉,兼职教人滑冰还能遇到你。你也别怨人家这么做,怪还是得怪你自己心术不正——”

    语音戛然而止。

    鹿呦呼吸微滞,目光垂落在手里的信封上。

    没有开空调的车内,有种被冷空气缓慢侵蚀的寒凉。

    她手冻得发僵,一张纸而已,摊开得无比艰难。

    粉白色的信纸,印了些色彩浅淡的水蜜桃图案,陶芯秀气的字,落在上面。

    鹿YoYo:

    展信佳。

    这其实不是我第一封给你的信,之前也有写过,塞在你家门口的信报箱里,可惜它没能到你的手上。

    说真的,我那时真的好希望你能看到它。

    好希望你看到它以后,能告诉我,能教教我,我应该怎么办。

    酝酿第二次,依旧觉得这些不成文的字句组成片段,于我而言,好艰难。

    大抵是因为,这对我不止是一封信,更像是一个大型手术前的准备,要把自己的腐坏的地方都剖开,把病症都摊开在你面前。

    你知道么,我拿着笔,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

    在写信之前,我刚将初晓那些资料放进文件袋里,我想我应该是气愤的,但她说得没错,怪我自己。

    是我自己一手促成的这个局面。

    我跟你说过的,我有个弟弟。

    我到现在都会梦到那样的场景,有一晚,弟弟饿哭了,我觉得妈妈带弟弟好累,我想帮她分担,就从床上爬起来,想给弟弟冲奶喝,可是我不小心将奶弄撒了,水撒在手上,好烫好疼。

    可是妈妈眼里只有弟弟,她怪我弄撒了奶粉,怨我用那么滚烫的水,质问我是想烫死弟弟么!

    你一定还记得吧。

    我跟你说过这个事情。

    我每一次回忆,每一次和朋友说起,都是想着解释,我真的没有想要烫死弟弟,我嫉妒他,讨厌他,但我没想过要害他…

    朋友都顺着我,说小孩子打翻东西很正常的,第一次泡奶怎么可能知道温度。

    只有你,只有你问我,被烫到手,疼不疼,有没有好好处理过?没有留疤吧。

    你知道么,那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关心,连妈妈都没有这样关心我。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也是爸爸妈妈的女儿,他们的眼里只有弟弟呢?

    我越想不明白,就越是渴望爱,我需要爱,我无比需要你的这份关心。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想跟你做朋友,做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要跟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们要天下第一好。

    而姐姐,是第二个让我感受到被关怀的人。

    我打碎了爸爸给弟弟买的陶瓷,你知道的,我爸那人,他当时特别生气,他又喝了酒,解了皮带来抽我,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是姐姐抱住我,生生帮我挨了一皮带,才让我爸停下来。

    你们俩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人。

    所以,我很怕,我特别害怕失去你们。

    我知道姐姐好像喜欢你以后,我特别地慌,我那几个晚上频繁地梦到过去,梦到爸爸妈妈抱着弟弟,他们好幸福,而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梦到爸爸妈妈闹离婚,他们无休止地吵架,争执的是弟弟给谁养,没有人想到我,没有人想要我。

    我好害怕,你们在一起以后,我就又变成了那个可有可无、没人要的透明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整个人都是乱的。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你们在一起,不能让你知道姐姐喜欢你,我必须做些什么让姐姐放弃。让我们三个人的关系维持在一个平面。

    但我失败了。

    对不起。

    我没想过最后会演变成我追你。

    没想过我们俩的关系会走到那一步。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不亲你,我那时候没办法回答你,让你很没有安全感,真的对不起。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不敢,因为我知道,纸包不住火,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这一切,你估计都要恨死我了。

    所以我很害怕,我不敢。

    我怕跟你突破了那层,我们就真的一点都回不去了。

    我怕对你那样,一点退路都不给你留,我就真完了。

    ……

    看到这里,鹿呦闭了闭眼,一下折起了信纸。

    片刻,她手抵在潮湿的脸颊上,低低地笑起来。

    濡湿睫毛的眼泪,被眨落在信纸上,洇开一点又一点的痕迹。

    那颗不断下坠的心脏,仿佛掉进了一个密封的透明罐子里,每一次的跳动都在消耗氧气。

    隐隐地,灼烧般的疼痛。

    难怪……

    第86章 没有人会爱全部的我(修)

    [满月]:【在哪儿?】

    [鹿]:【你家,书房】

    脸上皮肤被濡湿的痕迹绷紧,鹿呦有一种情绪也被绷住的麻木感。

    月蕴溪没在家。

    不过这条消息发过去,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回来。

    手机开了飞行,滑进被脱下的大衣口袋里。

    大衣搭在摇椅扶手上,鹿呦揿亮钢琴旁边的落地灯。

    水晶琴身淌着色温暖黄的灯光,手抚上去,却是冷的。

    滞顿与锋利交杂的风雨声里,过往像噪点很强的老电影,一帧一帧地浮现。

    来这的第一晚,谈琴、谈心。

    ——“如果你妈妈在这时候来找你,你会……会愿意和她修复关系么?”

    掌心降温到冰凉,鹿呦收回手,挪步到吧台,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到打火机和烟盒。

    后来的一晚,半夜发现一个月下美人坐在这里,就一支烟烧灼孤寂。

    ——“我啊……会在对你的了解里投注全部。”

    手中半开的烟盒,庭芜绿的颜色,叫她眼尾不受控地一跳。

    点燃一支,入口是清凉的薄荷味,略带淡淡的抹茶香。

    像将这冷雨微涩的夜晚都吸入了肺。

    鹿呦倚着吧台抽烟,低烟看琴旁那盆昙花,要开不开的模样。

    像在预示今夜注定不平静。

    烟燃到三分之一,外面传来车上锁的“滴”声。

    鹿呦抬头,隔着朦胧的雨雾,见到熟悉的高挑身影,由远及近,上了平台,进了屋。

    她一下咬紧了滤嘴。

    烟尾的火星格外的亮,有某种心情也猛地灼烧起来。

    暖黄灯光,她身上就一件单薄而柔白的针织裙,修身的款型,墨色潮湿的长发披散,垂眼咬一支细长的烟。

    些许陌生,可又很直观地在撩拨视觉神经。

    月蕴溪没见过比鹿呦抽烟更欲的女人,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只是浅红色的唇咬着滤嘴,就已经和她干净美好的气质相矛盾,冲突出一种劲劲的厌世感。

    “拿了你一支烟。”鹿呦笑说,清而柔的音色里,参杂一点低迷的沙哑。

    语气亲昵,偏偏把你我分界清晰,显得疏离。

    “如果你能开心点,”月蕴溪就近捞起沙发上的绒毯,“两支、三支、整盒都拿走,也不是问题。”

    依然如故的平和而纵容。

    可今天的她心思格外敏感,每个字眼都让她心生叛逆。

    顷刻便将她做足的心理建设瓦解了大半。

    鹿呦唇角那点本就不明显的弧度拉得平直,没说话。

    月蕴溪接着说道:“但没有如果,对么?”

    至少今夜,至少此刻,无论多少支都不会让她开心起来。

    鹿呦取下烟,呼出一口不成形的烟圈。

    刚好月蕴溪走到了她面前,被淡烟燎得眯起眼睛,“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想理我了,但你出现在这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是愿意现在就跟我沟通的?”

    那目光在烟雾里更显温和。

    绒毯被月蕴溪抖开,披到了她身上。

    该是暖和的,可鹿呦却是一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两人相处中,她格外迷恋月蕴溪作为年长者,时而展露出的这种理性、沉着、掌控全局的引导能力。

    在她犹豫不决时,能做到理性大于感性,短暂抽身,叫她看清自己的内心;

    在她输了很重要的比赛时,会告诉她,这只是开始;

    以及将感情的进程完全掌控在想要的节奏里……

    她是懒的,无所谓被掌控,甚至觉得在某些时候不失为一种情趣。

    但现在,这些让她痴迷的特性,在今天这件事上让她有几分烦躁。

    “呦呦,说话。”月蕴溪温热的手抚上她柔凉的脸颊。

    一句温柔的指令。

    她不是和她同行的食草动物,而是陷阱那端以温柔投饲的猎人。

    手指已经能感受到烟的薄热,它快燃到头了。

    鹿呦伸臂将烟揿灭在吧台的烟灰缸里,低轻道:“可以这么理解,我不喜欢没头没尾的……冷战。”

    微妙的一顿。

    月蕴溪眉头很轻的一蹙,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犹豫着沉默许久,月蕴溪才斟酌说:

    “其实今天,本不该是那么多人在场。但钟老师不放心阿姨,弥弥原是被阿婆带出去玩的,撒泼打滚闹着要见你,她在还没见过你的时候,就已经很仰慕你了,钟阿婆想你那么懂事,觉得你会站在无数个角度思考问题,能理解长辈们的初衷……”

    “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可以理解你们的用心良苦,也就不会计较你们一大帮子的人,打着为我好和爱我的旗号来设计我、诓骗我……就因为我很懂事,所以不需要考虑我会有自私的情绪,我就应该被你们牵着鼻子走,对么?”

    不是质问,也不是指责,而是潮湿弥漫的委屈。

    月蕴溪滚了滚喉咙,嘴唇动了一下,却是没声音。

    像有话要说,或是解释、或是辩驳,但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半晌,月蕴溪一声叹气,而后温柔地:“我跟你道歉,不生气了好不好?”

    说是道歉,更像是在递了台阶过来,哄着她下去。

    叹气里面也充斥着罕见的无奈。

    是无奈她们太过理想化,而事情最终还是被搞砸?

    还是无奈她明明都理解,反应还是这么大?

    又或者是其他,她无法挖掘更深的一些。

    鹿呦喉咙发堵,没办法对向她示弱的月蕴溪说“不好”,哪怕这句道歉本质是敷衍的诱哄。

    而又无法忽视自己的情感需求,说出“好”。

    焦躁地从烟盒里又摸出了一支点燃。

    空间昏暗,一簇火照亮她清冷的脸,火光在压着情绪的眼底跳动。

    她说话带刺:“还真是从始至终都贯彻落实一个循序渐进啊……蕴溪姐姐。”

    中间话音微顿,因为月蕴溪忽然伸手过来,似是想去触碰那一朵火焰,叫她一惊,立即松开摁着打火机的拇指。

    而月蕴溪闻言,目光骤然一沉,白净细长的手径直钳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对视,“这么叫我,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鹿呦垂下长睫,回避她的视线,“人多是让我觉得压抑,但这不是最让我失望生气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默了好一会儿,月蕴溪叹息说:“你想听的,阿姨已经告诉了你原因。”

    温和的气音,稍显乏累。

    鹿呦心沉了沉。

    为什么现在弄得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是她错了么?

    当然不是。

    她应该爆发的。

    可就因为捕捉到月蕴溪那一点乏累,她便像一只被松了口的气球,软塌塌地卸了一部分的气。

    可还有很多因为情感浓烈转换成的复杂情绪,她无法消化。

    夹在指间的烟无声燃烧,火星忽明忽灭,频率很快,她想用尼古丁麻痹神经,强迫自己忽略那些细节,不必咬文嚼字增加内耗。

    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那才是她真正要计较的。

    “别这么抽。”月蕴溪细长白净的手伸过来,作势要将烟拿走。

    鹿呦快她一步,指尖捏着烟,转了个头,将湿漉的滤嘴递到她嘴边,直视她的眼睛说:“可我需要它疏解情绪,或者……你帮我?”

    声音低轻得有种蛊惑的魔力。

    “帮我”,不止是帮抽烟,更重要的是疏解情绪。

    月蕴溪心脏紧了一下,垂眸,潮湿的滤嘴上一圈淡淡的口红印。

    像某种绯色的诱惑。

    她隐隐觉得不安,为两人主导权的交换。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鹿呦故意放轻放柔了嗓音。

    她对声音敏感。

    所以清楚地知道,语调轻柔到什么程度,会让人的听觉感到舒适。

    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需要利用这点,用在不是床上的事上。

    月蕴溪眸光轻漾,红唇轻启衔住了被她洇湿的滤嘴。

    鹿呦眸光深暗下去,默了几秒问:“你一直在试探我对她的感情,是么?”

    “是。”

    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只是病态地想揭开伤疤确认它是否真的溃烂而已。

    饶是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让心脏紧缩了一下。

    鹿呦手掌撑在钢琴琴身上,看向外面的平台,隔着被雨打湿的玻璃门、隔着一个苍茫的夜色,看不分明它与水池的界限。

    视线重新回到月蕴溪的脸上,她问:“从我们在这谈心的时候?或者更早?从你介绍我去给钟老师调律的时候?是么?”

    月蕴溪拿开嘴里咬着的烟,偏开头,在青烟缭绕里沉默。

    鹿呦也不需要真听到她的回答,因为观察她的神态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在这里谈心的时候,在我们一起看完楚门的世界……”鹿呦深闭了一下眼睛,轻声呢喃,“楚门的世界。”

    她想起电影之后两人的谈话,被一阵悲凉侵袭心脏,再开口,话音里溢满了嘲讽的笑意,“好一个楚门的世界。”

    “可你不是楚门。”月蕴溪抓住她的手,哑声强调,“你不是他。”

    “我当然不是。楚门至少还有罗兰告诉他真相!”鹿呦挣脱开手,“我怎么会是楚门呢?与我亲密无间的人都不是罗兰。”

    月蕴溪哑然。

    “……你有无数次的机会告诉我这件事,但你都没有,是么?”

    同前一个问题一样,月蕴溪站在她面前不说话。

    “你说话,是不是?”

    可月蕴溪只是用一双挣扎而痛苦的眼睛望着她。

    鹿呦又想哭,又为她的默认,想笑。

    “为什么?”鹿呦因为她持续的沉默黯然一瞬,而后恍然道,“哦,是我忘了,因为怕我接受不了。”

    难怪要说章文茵早给了答案。

    “可我记得,在这里你问我愿不愿意修复关系时,我说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是笃定我接受不了——”鹿呦喉咙重重一滚,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的痛感。

    因为忽然想起,关于这个问题,月蕴溪也早就给了她答案。

    ——“我了解你。”

    “……”

    鹿呦低下头,目光落在月蕴溪垂在身侧的手上,圈着腕骨的表里时间在缓慢地流逝,微屈指间夹着的烟,袅袅一缕青烟,持续不断地上升。

    火星在某一下极为明亮。

    而后在她的视野里,模糊成了忽大忽小的红色光斑。

    心里有种烧灼的刺痛感。

    很多事,一下就通了。

    不止是已经摊开到明面的这些。

    头一次,鹿呦感到讨厌,讨厌月蕴溪对她十拿九稳的笃定。

    潮湿的睫毛沉重地垂落到底,遮挡了视线,鹿呦咬着唇,垂在绒毯下方的右手慢慢收紧,指尖深深抠在之前被挖出的血痕里。

    尖细而钻心的痛感,反而让她有灵魂被抽离的冷静。

    空气好似结了冰。

    而月蕴溪手里的那支烟在沉默中灼烧。

    直到烫了指尖,月蕴溪才将它摁灭烟灰缸里。

    很短的一截,依偎在第一支烟旁,被按压出一小撮灰烬,像两支烟的灰黑色影子。

    月蕴溪拨开岛台水池的龙头,用冷水冲洗那只手降温。

    鹿呦望过去一眼。

    水声停了后,月蕴溪回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淌有泪痕的脸上,上抬,轻轻投进她眼底积聚的水雾里,伸手过去。

    鹿呦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腕骨,确认她指尖没有被烟烫伤才松开。

    气氛因这个下意识的关心有所缓和。

    仿佛事情已经被翻篇。

    月蕴溪去牵她的左手,摩挲过小拇指上的尾戒,轻声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饿不饿?”

    鹿呦眼睫颤了颤,敛下一小片阴影,眸光在朦胧里轻轻点过尾戒,最终胶着在藏不住的狰狞伤疤上。

    片刻,鹿呦主动伸臂环住月蕴溪的腰身,凑近了,去吻她的嘴唇。

    在她身后慢慢松开的右手。

    很疼。

    她看不见,弯弯的月牙印里渗出浅浅的血痕。

    月蕴溪的回应,也是循序渐进。

    从温柔的安抚,到绵长而热切。

    这张嘴,说过最诚挚的话,说过谎言,也有一声不吭像个摆设的时候,总是温和,只有本能最坦诚。

    接吻起来,无论前奏多柔和,最终都会变得特别热烈,

    像划亮黑夜的火星,将她也点燃。

    感受到动情的那刻,鹿呦挣扎着分开,她目光迷离地望着月蕴溪:“第几个问题了?第七个?还是第八个?”

    月蕴溪不由牵唇,手指抚在她绯红的眼尾,温声问:“这个时候都还在想问题么?”

    “因为很重要。”鹿呦背抵着冷硬的水晶钢琴,低头靠向她心脏处,低低地出声,“……你为什么不要我?”

    微哑的嗓音,有冷玉布满裂痕的质地。

    “……我没有不要你。”月蕴溪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再度吻她,从她眼泪洇湿的眼角,顺着未干的泪痕,停留在微咸的唇上。

    春风裹雨似的柔和。

    鹿呦在间隙中轻叹:“……是么。”

    她仰了仰头,月蕴溪的唇便顺着她的举动,滑到了她脖颈那颗小小的痣上。

    月蕴溪不由一愣,不是因为鹿呦仰头让她亲吻错开的举动。

    而是目光落下去,才发现鹿呦身上那件针织裙的扣子开了大半,完全能看见白色的蕾丝怀拥雪峰。

    她才明白,鹿呦说的“要我”,是什么意思。

    鹿呦抓着她的手腕,从前绕到后面,按压在胸衣搭扣上:“那做吧。”

    “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好不好?”

    多温柔,多体贴的后路。

    “这跟心情有什么关系?你在担心什么?”

    月蕴溪没说话。

    鹿呦气音笑了声,“不想回答?没关系,那我回答你的——不好,没有改天。”

    她就着月蕴溪的手解开扣子,因为冷,肩头瑟缩了一下,薄的、不薄的料子都坠到了脚边。

    抬腿,连最后的都去掉。

    她攀上月蕴溪的肩,伏在她耳边:“要我,就今天,就现在,过时不候……没有改天。”

    话音刚落,她被月蕴溪抱坐到钢琴上。

    冰冷的触感,不止是钢琴,还有月蕴溪刚用冷水冲洗过的手。

    鹿呦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颤,本能地紧挨上月蕴溪。

    “现在觉得冷了?”月蕴溪手臂收拢了一下。

    颤栗之感从她的指尖渗透皮肤,顺着脊柱往下蹿。

    “你应该可以很快就让我不冷吧?”鹿呦同她耳鬓厮磨,汲取温度。

    月蕴溪的吻很快落下,有点克制的意味,像是在哄着她,所以极具耐心地照顾着她的感受。

    水晶钢琴淌着薄黄的灯光,被染上温度。

    她们在她最喜欢的钢琴上,温吞地苟且。

    鹿呦感觉来得极快,恍惚中,呼吸急促、凌乱,几分无措,情不自禁地轻唤:“月蕴溪……”

    腿荡在钢琴外沿,脚尖挂着的拖鞋,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鹿呦眸光从眼尾扫过去,“月蕴溪……昙花开了。”

    月蕴溪微顿。

    “昙花花开,是不是要温度合适?”她有意问,“是我们让它开花的么?”

    那之后,月蕴溪的耐心便大打折扣。

    一时叫人分不清,是月蕴溪定力不够,还是她讨好撩拨得很成功。

    在意识涣散的边缘,鹿呦的神态,有种抛下一切的癫狂,远比想象中的还要疯,完全没有了任何其他情绪,没有羞涩,也没有被琐碎事情消磨的颓丧。

    那绯红的眼尾,都是欲。望的底色。

    她坦诚地释放自己,合奏一首激进的交响乐,高低起伏,全由大提琴手掌握。

    从没有过的模样,月蕴溪很喜欢鹿呦这样。

    但又隐约不安,也许是因为鹿呦两次强调“没有改天”,让此刻像清醒与迷梦交杂,以至于她有点过分,想更多地确认真实与存在。

    鹿呦也不恼,最多哽咽着央求她两句,几乎是予取。予求,纵容并配合。

    偏偏越是这样,月蕴溪不安定的感觉越深。

    月蕴溪忽然忍不住想,之前的每一次,鹿呦是否如现在的她一样,在癫狂的沉沦里感到格外的不安?

    但这想法没能维持太久,她很快便陷入到正事中。

    鹿呦有种恍惚感。

    她听见外面风声浩荡,雨声飘渺。

    而近处,是月蕴溪轻咬在耳朵上的嗓音,或诱哄,或故意停下来等着她求饶,然后引导她出声叫“皎皎”。

    一声不够,还要她在各种状态下,或低轻或高亢地唤这个乳名。

    仿佛在报复她之前那句“蕴溪姐姐”。

    离开钢琴,躺到沙发上,在头皮发麻中,鹿呦瞥见书房玻璃外,青石板路雨被洇成了墨色,接连灰霾的夜空,深海一般。

    这里像是一座孤岛,风雨猛烈,树影摇晃。

    她身上腻着一层汗,有种溺水感。

    被月蕴溪捞起,披上大衣那刻,像被打上岸的鱼。

    可惜,那岸是犹如滩涂的现实,不可避免地糊上满身厚重的淤泥。

    月蕴溪抚过她脸颊上被汗浸得微湿的长发,“去洗澡?”

    “几次了?”她嗓子沙哑,几乎发不出实质的声音,但她还是说出了口,“……够还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么?”

    月蕴溪一愣,神色在不可置信的错愕中逐渐冷了下去,“什么意思?要我跟你这样……就是为了还我?”

    这大约是从认识以来,鹿呦听她说话最不温和的一次,连一惯平静的声调都有了波动,有被气笑的笑音敛在里面,“还了我以后呢?”

    玻璃门被雨刮得模糊,被风摇得“哐哐”作响,钻进缝隙的风声冗长凄厉,像是铆着劲要将门都扯倒。

    短暂的沉默后,鹿呦抬眼望住月蕴溪,轻飘飘地说:“就是你预想中的结局呀。”

    她那双眼睛,清明、沉静,已然已经没有了几分钟前,沉沦颠倒中的狂热。

    月蕴溪一怔,感觉到这一瞬,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你就笃定了我接受不了,并且有猜测我可能会生气,会因为这个事情生你的气,会严重到跟你……”鹿呦抿了抿唇,艰涩*地说不出那两个字,“到此为止……”

    月蕴溪抓握着她肩的手一下收拢。

    “但你还是按照其他长辈的节奏来,引导我在你们认为可以面见的时机把她带到我面前。

    “你有无数次的机会跟我说,但你都没说。

    “就像你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我认清陶芯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但你选了最极端的一种,找人去诱惑她,再让那个人来通知我,以最残忍的方式让我陷在痛苦里。”

    月蕴溪眸光暗下去,并不讶异她知道这件事,只是不悦她现在就知道了这件事。

    “然后你在我脆弱的时候,进入我的生活。”

    鹿呦隔着朦胧的水雾看月蕴溪,觉得自己真可悲,连“趁虚而入”这样的字眼,都舍不得用在她身上。

    “……当然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不在意这些。”

    月蕴溪陡然一震,看着她的目光幽暗而深沉,似有一点不解,不解她既然可以,为什么还要做到现在这个地步。

    鹿呦发出的声音,又哑,又苦,“可你跟我在一起,在一起的每天都在为分手做准备!”

    月蕴溪握在她肩头的手卸了力道,颓然地垂下去。

    鹿呦眼里顿时漫上潮热的眼泪,“让我猜猜,你跟我在你房间的各种地方做,是为了给自己留回忆,对么?如果我们回不到过去,你也能有个念想?

    “而跟我在小洋楼里、我的车里,是为了给我留下抹不去的记忆,好让我在吵架了分开了以后,也能在我们亲密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想起你,然后回心转意,对么?

    “还有——”

    鹿呦顿了顿,双手伸进披在她身上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月蕴溪的大衣。

    摸出月蕴溪的手机,鹿呦没有点亮屏幕,就这么冷黑的一块板砖丢到两人之间。

    那上面落了她的眼泪,洇开的水渍在冰冷里降温。

    “你要我在这里纪录的情话,要我录下你喝醉时说的话……”她眼睫低垂看向手机的时候,眼泪不断地滚落,忽然想到问,“你真的有喝醉么?”

    月蕴溪哑口无言。

    从前她就知道,鹿呦很聪明,很细致,很敏锐。

    她就喜欢这些特质,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用在她身上。

    鹿呦泪眼模糊地看月蕴溪脸上的神情。

    果然……

    “你做的所有,都是在为了这一刻,为我爆发以后做准备,对么?”

    没等月蕴溪承认,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的感情在你眼里是什么?

    “是一局你费尽心机,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棋局?

    “还是一场你倾注所有的盛大赌博?”

    昏暗的光线下,鹿呦还是察觉到月蕴溪红了眼眶,立即便有情绪与心软拉扯的刺痛感。

    她从没见月蕴溪哭过。

    “你真的很了解我。”

    原该是讽刺的话,出口却成了无力。

    ——“就不怕再出点小状况,比如我不在你的预料之中。”

    月蕴溪闭了闭眼睛,想到鹿呦说的这句话。

    她什么都算计了。

    也没有忘记她的呦呦很聪明。

    只不过她太自以为是,以为情感被涂抹浓烈,便可以让一切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不济,也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方才的温存,还让她暗喜,这一场豪赌算是赢了。

    到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既然你都这么了解我了。”鹿呦深呼吸,“我们就到——”

    忽然覆到那里的手,让她呼吸一滞,眼睛微微睁大。

    “不是要还我么。”月蕴溪面色冷极了,而望着她的眼睛被水雾灼烧得又热极了,“不用说那几个字,还有五次,做完,都还我就行了。”

    “月蕴溪!”鹿呦要阻挡的手被攥住。

    每天自律健身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力量对比,简直是高下立判。

    一晚上经历太多事情,她还没吃饭,又哭太多回,毫无反抗的力气。

    而月蕴溪已经把她熟悉得透彻,甚至没做什么,只是若有似无碰触其他地方,就能让她有感觉。

    月蕴溪手抹一下,将那些都反馈在了她腿上。

    像在告诉她,你的本能反应要更为诚实。

    鹿呦麻木到没有波澜起伏的声音问她:“你现在又不要给我退路了么?”

    月蕴溪骤然一滞,松开了钳制鹿呦的手,终于明白鹿呦是凭什么判断她在为分手做准备的了。

    “月蕴溪……”鹿呦喃喃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月蕴溪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打了个颤,回过了神。

    又是一阵沉默,无声里,月蕴溪只是将她拉坐起来,温柔地、脆弱地依偎着她,像每一次结束后的温存。

    仿佛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么?

    “我给你留的退路,我自己的退路,都已经被你堵死了,哪里还有退路?

    “于我而言,只有一条死路了,它的尽头在于你,而你已经有决定了,不是么?

    不然你怎么会想,在这种事上来还我……”

    那声音里,有鹿呦耐受不住的哭腔,很微弱,竭力地敛在虚假的平静里。

    鹿呦睁开眼,对上月蕴溪那双眼睛,犹如玻璃门外落雨的夜色,一个沉寂没有月亮的夜晚。

    甚至没有星星的夜晚。

    她伸手,抚上月蕴溪的湿润的眼尾,那里有一颗很淡很淡的痣。

    曾经好多次的,近距离的,浮在她的眼底,占据她心魂,叫她心生欢喜。

    “今晚,我真的很讨厌你。”鹿呦哽咽说。

    月蕴溪湿漉漉的睫毛一颤,回应她一个吻,告诉她:“没关系,总比没有情绪施加在我身上的好。既然要还,那就还清楚一点。”

    “……你真是个疯子。”

    鹿呦听见月蕴溪轻笑了声。

    那甚至不能算是笑,更像是痛苦里溢出的一声。

    有滚烫的潮湿落在脸颊上,鹿呦闭了闭眼,感受到心脏为月蕴溪第一次落泪而颤栗。

    月蕴溪左手去牵她,指节一点点穿进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好像这样,今晚之后就不用承受放手的局面。

    眼泪不断地滑过眼角,鹿呦没再挣扎了,沉溺在温柔的苟且与这人扭曲的爱意里。

    她从前面翻到后面,趴在沙发上,身后的头发被拽住,被迫抬起头,眼睛一片模糊,在见证那盆昙花的一现后,又亲眼看着它们凋谢。

    仰躺回去时,月蕴溪左手再度和她十指相扣,而后将死路敞亮地铺到了她面前,“你猜得都对。从一开始,我就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鹿呦脚尖蜷起,大口地呼吸,气急地抬腿用膝盖还回去,“不是好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么?”

    月蕴溪嘤了声,瞬间卸了力。

    鹿呦得以缓过劲,钳着她的下巴,“说话。”

    “说什么呢?说我错了,你会愿意接受么?”月蕴溪眼睛红得厉害,几分妖气。

    鹿呦说不上自己什么感受,看她的样子心软得不成样子,听她的话又心生叛逆。

    “你道歉的前提,难道就是要我一定原谅么?”

    “如果不能,那不如就这么错了。”月蕴溪说这话时,有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滑过。

    话说得傲气,而嗓音与神色却是温软娇媚,反显出几分病态的癫狂。

    鹿呦忽然感到一种徒劳的乏力。

    那晚的月蕴溪也许没醉,今晚的月蕴溪是真的疯。

    你跟一个疯子,怎么讲逻辑和道理。

    月蕴溪声音悠悠地,“你跟我说过,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性的立体,因为人都有阴暗面。

    “为了想要的不择手段。

    “为了让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我做了很多准备和铺垫。

    “处处都有我处心积虑的筹备和谋划。

    “这些都是我的阴暗面。”

    话音逐渐低下去,像在用行动证明,她真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动嘴不动手。

    她都动。

    鹿呦要疯了,拽住她的发根,发狠了扯,偏又在月蕴溪嘶了一声后,再舍不得用力。

    月蕴溪声音又涨上来,沉缓而低轻:“我一直认为,没有人会爱全部的我,所以我不敢直接告诉你全部。”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的优点,你的缺点,你的叛逆、任性、不懂事,我都喜欢。

    我也可以接受你今天的恶劣,可以接受你为了还我,有意撩拨,用这种事来报复我。

    我可以说,哪怕你真说了那几个字,我也爱你的全部。

    过了今夜,我会安慰自己至少我拥有过。

    那么你呢?呦呦,你会爱全部的我么?”

    鹿呦心弦为之一颤,而后浑身在月蕴溪的操控下,在本能反应里忍不发抖。

    她没有说话。

    月蕴溪的眸光便慢慢黯淡了下去,“还是,你只喜欢那个温柔的,周到的,体贴的我?你想要的也就只有那一面的我?”

    鹿呦动了动嘴唇。

    沾有她气味的食指按压在她唇上,鹿呦羞愤地烧红了脸。

    她知道,月蕴溪就是故意的。

    “那不重要。”月蕴溪说。

    鹿呦戳穿道:“是不重要,还是你不敢听?”

    “……那不重要。”月蕴溪重复,语气虚的已经暴露了一切,“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展现完美的一面给你看,即便我很想在你面前的我,就是你理想中的我,但那些阴暗面,属于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它们总有一天会脱离我的掌控,像狐狸藏不住尾巴,都暴露在你面前。”

    “我的思想,我所做的事,也都是纸包不住火的龌龊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鹿呦心里发堵。

    诱使她和陶芯分手的手段确实不好,可真听月蕴溪这么贬低自己,她又心软。

    “……你相信么,我原本就是要将这些都呈现在你面前。”

    鹿呦颤了颤眼睫。

    相信,但事实呢?

    她没有说话,月蕴溪失落地闭了闭眼,继续道:“呈现之前,需要铺垫,因为我希望至少你能有所缓冲地知道所有,在那之后,再由你选择,我们是否还要继续,或者是……就到此为止。这就是我给你留后路的原因。”

    鹿呦无声看着她,眼眶红得更厉害,咬牙道:“这有什么区别?不还是为了分手在做准备么?”

    稍顿了顿,月蕴溪说:“我想你没看我那份蓝色的文件夹吧……”

    鹿呦眸光一晃,她确实没看。

    里面有什么?

    “算了……也不重要了。”月蕴溪过低的嗓音,尾音像淋了场冷冰冰的雨,有种寒凉的潮湿感。像是已经接受了既定的结局。

    鹿呦心跳停了一拍。

    她不得不承认,听见月蕴溪流露破碎感,她再麻木的情绪里,也会翻涌出最柔软的一缕,丝丝绕绕地缠上来。

    月蕴溪没有再继续,最后抱着她,安抚地梳理她微湿的长发,长叹一口气,低哑说:“如果你不能接受全部的我,那我宁愿,你不要我。”

    鹿呦滚了一下喉咙,梗塞出痛感,说不出话来。

    “决定权在你那里,但别现在就给我答案,可以么?”

    她被眼泪浸湿的声音里,弥漫着放低姿态的恳求。

    玻璃门外的天还是暗的,地灯是浅淡的黄,像将灭不灭的星火,连绵向前。

    在视野里模糊成深浅不一的圆形光斑,拥簇成一团,鹿呦扇了扇潮湿的眼睫,也只清晰那么一霎。

    “……好。”

    她从沙发上起身,腿发软,差点跪地,拒绝月蕴溪的帮忙,也拒绝留宿洗澡的提议,自己咬牙一件一件将衣服穿上。

    月蕴溪说:“那我送你回去呢?也拒绝?你这样开不了车。”

    又来了,笃定的语气。

    鹿呦瞥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话里话外都带了几分恼:“拒绝,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月蕴溪哑然。

    鹿呦在迷鹿工作群里摇了人过来,代驾也要钱,不如给群里那些兼职打工挣学费的学生。

    有考了驾照又胆大的刚好来试试。

    刚学会开车的新手司机将车开得极慢,把沿途的风景都放慢成了一部回忆纪录片。

    开到小洋房时,刮了一晚的风雨终于停了。

    目送店员离开,鹿呦站在门口没着急回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直接点进陈菲菲的窗口,给她发了消息过去。

    陈菲菲刚好醒了,回她:【开车过来?】

    [鹿]:【高铁吧】

    陈菲菲:【行,到时候快到了跟我说,我去接你!】

    [鹿]:【好】

    收起手机,鹿呦双手抄进兜里。

    沿途路灯还没熄灭,黯淡的黄铺在潮湿的街道上。

    偶尔有车碾过,拖一条灯带,飘荡在水洼中。

    有早饭小吃摊支在路边,敞开的锅里白烟袅袅腾升,看着就热乎,也衬得天格外地冷。

    鹿呦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一眼远处的天,微微泛白。

    她转身,慢腾腾地走进院子。

    天亮了,梦该醒了。

    穿过院子,上楼,回到卧室,门被摔得很响,月蕴溪将自己和臂弯上挂着大衣都扔进被褥里。

    雨停了,世界安静,听不到什么声响。

    不是没有做好最坏的打算,或许也没有到一败涂地的境地,只是那痛苦清晰。

    远比她预想的还要沉重。

    被褥被她深抓出褶痕,压抑的呜咽完全抑制不住地渗透出来,许久,久到晨光熹微渗透纱帘。

    手机振了一下,闷在口袋里的声音,打破寂静。

    她闭着微潮的眼去大衣口袋摸,蓦地一顿。

    睁开眼,长睫轻轻眨一下,终于看清,手上捏着的尾戒,是她后来送鹿呦的那枚。

    她们在钢琴上做的时候,还戴在鹿呦的小拇指上。

    如今,这枚戒指却在她的大衣里,只能是后来披着她大衣拿她手机的时候,鹿呦将它脱在里面了。

    且不是无意的。

    ——“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

    连噩梦都要让她清晰地知道,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另一只手抓着的手机屏幕上,挂着陈菲菲给她发来的消息:【呦呦今天坐高铁来我这。】

    很好,有她回忆的房不住了,车也不开了。

    心里烦乱,月蕴溪攥着那枚尾戒,面无表情地扬起手,摔出去。

    掉落、碎裂的声响。

    两瓣,分开躺在地板上,她紧绷的神态,像断了的琴弦彻底失控,被痛苦狠狠攫住,捂在双手里,洇出一片潮湿。

    她的梦与现实一致,都碎了。

    第87章 孤坐一叶扁舟

    奶奶和刘姨起了床,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楼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扶着栏杆往下瞧。

    鹿呦拆了一袋藜麦吐司,边吃边在客厅转悠,东张西望找东西的模样。

    小比熊跟着她,四只爪子踢踢踏踏地踩在地板上。

    “找什么呢?”奶奶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鹿呦仰头,咽下嘴里的面包,嗓音沙哑而无力:“刚回来,我那个蓝色的行李箱,有看到么?我记得放客厅来着。”

    刘姨说:“放你屋里了。”

    她望着鹿呦,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什么要说的,却是没再出声。

    “准备去哪儿?”奶奶边下楼边问。

    鹿呦说:“菲菲老家,我去找她玩几天。”

    “菲菲回老家了?不是说带她妈妈到处玩的么?”奶奶微微感到讶异。

    “不知道,说是她妈妈突然想回了。”

    奶奶神色凝滞了几秒,犹豫问:“她妈妈的那个病,治得怎么样了?”

    鹿呦摇摇头,有不知道的成分,也有不乐观的成分。

    奶奶无声叹了口气。

    仿佛只是在叹息他人必定的宿命。

    “准备过去玩几天?”奶奶问。

    走到餐桌旁,鹿呦左手拎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闻言,手停了一下。

    小拇指微微翘着,没了尾戒的遮挡,疤痕像脱离了束缚,狰狞而醒目地盘在指节上。

    目光落在那里,鹿呦想起留了这道疤给她的继母。

    是鹿怀安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里,最像章文茵的一个。

    其实最初,继母对她不算坏,是在某天看到章文茵的照片后才变的,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女人捂着脸痛哭流涕地对女警察说:“我第一次来她家的时候,她爸给我拿的是鞋套,但她给我拿了拖鞋。婚礼那天,我一天都没吃东西,饿得低血糖,她给了我两颗糖,把自己那份肯德基都给了我,我发烧的时候,她一晚上没睡,拿她爸的酒给我降温。我是真的有想过把她当女儿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警察姐姐说:“后悔也没用了,但请你记住这份后悔,请永远记得,别在情绪上来的那一刻,忘了对方所有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理智,也要捕捉到它,克制住自己,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那个女人记没记住不知道。

    鹿呦是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她想,至少得呆到她可以冷静做一个决定的时候。

    而她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

    “可能得有一阵,不会太短,应该也不会太长。”水快满到杯口,鹿呦放下水壶,“我尽量早点调节好,早点回来吧……”

    奶奶走到她身边,抬手摸她的头,顺着长发往下抚了抚,“奶奶不是要催你,只是想有个数而已。菲菲老家风景好,去看看山看看水,等心情好了,豁达了,想清楚了,再回来……”

    尾音里未尽之意,鹿呦听得明白,是回来解决一堆繁琐的情感问题。

    “好累,我去洗个澡睡会儿。”

    奶奶拍拍她的肩,收手时忽然想到问:“是今天出发么?”

    “嗯,睡醒就出发,准备坐高铁去。”鹿呦抬起手,倏地一顿,视线落进表盘里,但没聚焦在指针上。

    不知不觉,她已经习惯了看表去确认时间。

    ——“我的时间都在你那里。”

    ——“决定权在你那里。”

    好相似的话,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

    表带箍在手上的感觉一下变得无比清晰,仿佛要嵌到皮肉里。

    又紧,又疼。

    鹿呦放下手里没吃完的吐司到餐桌上,慢腾腾地去解表带。

    “那先买票,买了再去睡,早点买还能有坐票。”

    看她面无表情地解开表带,把表揣进大衣口袋,奶奶话音也跟着稍停了几秒说,“看着点时间,定个闹钟,别睡过了。

    鹿呦“嗯”了一声。

    “你和蕴溪……是不是闹别扭了?”奶奶问。

    因为她刚刚揣腕表进口袋的神态,就像把“我因为月蕴溪而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

    “奶奶……暂时别跟我提她。”鹿呦按着手机订票。

    奶奶张着口,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为了什么事?是因为昨——”

    “奶奶。”鹿呦无奈地制止她提昨天,“我订好票了,刘姨——要是一点我没出房门,麻烦你上楼叫我了。”

    刘姨应了声“好”。

    鹿呦径直上了楼。

    回屋,洗了澡,人摔趴进被褥里,才想起来她的小鹿玩偶还在那个塞得乱七八糟的包里,而包在楼下。

    懒得起身去拿了。

    这样,委屈、崩溃各种负面的情绪就因为她的阿贝贝不在,翻涌而上。

    手慢慢攥紧床单,扯出一片深刻的褶皱,隔着薄薄的料子,指尖掐在指节上。

    眼泪都渗进了床单。

    生理上的疼,艰涩而缓慢覆盖深处漫上来的痛苦。

    很不幸,没有替代,只有交缠。

    她仿佛陷在了流沙里,呼吸被拥堵,喉咙干涩发疼。

    幸运的是,她很累,这种折磨人的状态没有维持太久,很快,没了意识,没了思维,没了情绪。

    连梦都没有,只有格式化的空白。

    闹钟响起来,被她无意识地按掉了。

    一直到刘姨来敲门,鹿呦才挣扎着从困意里掰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看腕表,手上空空荡荡,她愣了一下,而后才去看手机。

    瞬间清醒,弹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救命!”

    刘姨都准备走了了,听见这声,吓了一跳,连忙折回去,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鹿呦套上衣服,将压在领子下的一头长发捞出来,急急忙忙去拿行李箱,听见开门声,半撒娇半抱怨地说:“刘姨……不是说好一点我没出房间,就叫我嘛,怎么二十了才来叫。”

    “我看你好累的样子,黑眼圈都出来了,想让你多睡会儿呢。”

    鹿呦打了个喷嚏。

    刘姨看了眼半开的窗,冷风呼呼往屋里涌,正要走过去关窗。

    “就开着吧,透透气。”鹿呦制止她,央求道,“刘姨快帮帮我,要来不及收拾了……”

    鹿呦拽着行李箱提手放倒,动作顿滞了一下。

    重量不对。

    蹙眉去拽拉链。

    “不会来不及的,那个行李,都被月老师收拾得差不多了。”

    刘姨说“月老师”的瞬间,行李箱完全打开。

    鹿呦一下愣住。

    行李箱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大致翻了一下。

    小鹿玩偶、她下一场比赛打算演奏的琴谱、常穿的衣服、眼睛累时需要的蒸汽眼罩、快来姨妈需要的卫生棉、出门必然要带上的水杯、耳塞……

    与此同时,刘姨说:“昨天,月老师说你也许需要出去散散心什么的,又担心你状态不好,自己收拾东西落了东西,到时候会更烦躁,就留这里跟我一起给你收拾了。”

    难怪昨天她到了,月蕴溪都还没回去。

    当真是了解她到透彻的地步。

    鹿呦搂着小鹿玩偶,蹲在行李箱面前,五味杂陈。

    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被人体贴地照顾着,还是该不服气、不甘心,自己的一切在那人的预料中、掌控中。

    “你看看还有没有缺的,补上就好了。”刘姨说。

    行李箱里的东西被码得齐齐整整,以月蕴溪的周到推断,怕是她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被考虑清楚,放置其中。

    比如雨伞。

    都能给她塞在边角。

    “我去给你煮面了。”刘姨说完,准备走。

    “欸,刘姨。”鹿呦叫住她,拿出雨伞问,“我原本装这个伞的包呢?”

    刘姨说:“在夹层里,月老师说,拎行李箱麻烦,你可能会背个小点的包,没行李箱的时候,出门时间长,你喜欢大点的包,就给你放行李箱了。”

    “……”

    好烦,

    这个人。

    鹿呦拉开夹层的拉链,把包拎出来,敞开看了眼,“里面那个蓝色文件夹呢?也在行李箱么?”

    刘姨想了想,摇头说:“拿出来了,要带着么?我去给你拿。”

    ——“算了,也不重要了。”

    想到月蕴溪本人对文件夹的态度,鹿呦咬了咬唇说:“算了。”

    刘姨应了声好,将要走出房门时,鹿呦又把她叫住,两分扭捏地说:“那个……我还是带着吧。”

    “行,我去给你拿。”

    “算了算了……还是不带了。”

    “好。”

    “欸——”

    “。”

    刘姨不搭理她了,掉头就走。

    鹿呦提溜着玩偶的鹿耳朵颓然地坐到床边,垂眼盯看摊开的行李箱。

    无端想到和月蕴溪真正拉近距离的开始——去听的那场公开排练。

    她此刻的心情,倒是很像那时听到的拉三华彩。

    有种大雪天里燃了一簇火,要起不起、要灭不灭的感觉。

    没坐多久,刘姨拿了那份蓝色文件夹过来,说月蕴溪昨天收拾的时候,对这个文件夹的态度也这么纠结。

    “放进行李箱,拿出来,再放进去,最后又拿出来,准备带走,结果落在了玄关柜子上,然后被我收进了柜子里。”

    “这要不是实实在在一个文件夹,我都要以为是什么文件夹形状的烫手山芋了!”

    扔下这句幽默的吐槽,刘姨这回是真走了。

    关门声轻轻落在风声里。

    鹿呦抓着这份“烫手山芋”,将刘姨形容月蕴溪的举动换了种形式又演绎了一遍。

    打开、合上、扔进行李箱、提溜出来、打开、合上……

    最后,还是随手将文件夹扔进了行李箱里。

    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进去,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看,只会情绪复杂难以消化。

    既然都不重要了,也不怕再迟两天打开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振了一下,鹿呦拿起来看。

    陈菲菲发来的:【我亲爱的鹿宝,几点的票?我把我的摩托做了保养,还给你买了个头盔,哼哼,到时候去开它去接你,我们就是村里最靓的仔[酷]】

    [鹿]:【两点半的】

    陈菲菲:【对了,带保暖的衣服哦,乡下冷死了[发抖]】

    视线掠过行李箱,回到手机屏幕上。

    鹿呦开门见山地问:【昨天是不是月蕴溪让你来找我跟我说你在老家,让我去找你玩的?】

    过了两三分钟,陈菲菲发来回复:【昂,女神说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让我邀请你一起去旅游来着,我说我在老家,她就问我你以前有没有去过我老家,我说来过,钓鱼抓蟹,玩得挺开心,她就让我叫你来我老家玩嘛,还给我发了个超大红包,叫我给我妈妈买补品,顺便给你准备点甜品。】

    陈菲菲:【[坏笑]要不是我女神,我就直接戳穿她!给我妈妈买补品才是顺便吧!对了,我给你买了好多甜品哦。】

    陈菲菲:【她还给你准备了很多零食,找同城送送来的,超级多,笑死,排除她把你当猪喂,里面肯定算上我的份了,我就提前吃了点嘿嘿~】

    鹿呦:“……”

    陈菲菲:【话说,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鹿]:【她没告诉你?】

    陈菲菲:【没有啊,我问她,她让我自己跟你聊,看你想不想说。】

    鹿呦攥着手机,一时无话。

    陈菲菲:【[图片]】

    陈菲菲:【看,我妈给你专门准备的大花棉被哈哈哈,晚上我俩一人一个被窝筒筒,你要想说,长夜漫漫,我们慢慢聊,你要不想说,我们就一起看综艺。】

    鹿呦很小幅度地弯了弯嘴角,在陈菲菲这段话里,暂时丢下杂乱的思绪,和复杂的心情。

    这份心情,犹如蛛网,杂乱棉绸,拂开时会缠粘在身上,还没理平,又会再织起新的一张网。

    就好比此刻。

    她不小心按到了鹿角,听见里面的录音,那两句歌词被替换成了新的一条——

    “如果你想逃避,那么我帮你收拾行李,不过……记得回来。”

    更烦了。

    这个人。

    她按着另一边录音的鹿角,想说些什么替换掉这句话。

    半开的窗灌进凛冽的风,撞得窗框微响,也许是饿了太久,有点晕眩感。

    坐在床沿,在潮湿的风里,她仿佛是孤坐在一叶扁舟上,四面八方的潮水,都在将她往同一个方向推。

    那尽头,无论是天上,还是水里,都蕴着一轮有着阴晴圆缺的月亮。

    最终,在抓紧又松开的力道里,她录进去了一句冗长的沉默。

    第88章 蝴蝶在她胃里起舞

    将小鹿玩偶丢回进箱子里,鹿呦拽起那半边箱体合上,费劲地按压、拉拉链,越想越生气。

    凭什么说她是逃避,她逃避什么了?

    一个锯嘴葫芦闷不出一句有效解释,还说她逃避!

    凭什么笃定她需要更换环境?凭什么提前给她收拾好行李?

    还塞这么满!她只是稍微动了一下位置,拉链都拉不上!

    凭什么去找陈菲菲帮她调节心情?

    到底谁是谁闺蜜啊!

    凭什么仗着了解她,肆意掌控她的生活!

    拉链终于扣在了锁扣上,鹿呦竖起行李箱,从细细喘气到深呼吸,而后,乏力地蹲下身,额头靠在箱体上。

    长长地一声叹息。

    她的恼怒是火盆里烧着白炭,哔哔剥剥地响。

    而事实认知与偏袒,是一捧温凉的水。

    就凭月蕴溪在做这一切时,身份还定位在她贴心周到的女朋友。

    她们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境地。

    她很清楚,也很明白。

    是身为她的恋人月蕴溪足够用心,才能对她有足够的了解。

    是爱意散布在每一个细节里。

    像土壤里的营养剂。

    浓度精纯,烧得根茎腐烂。

    也烧得刻骨铭心。

    ˉ

    陈菲菲的老家在隔壁通市,位于郊区的一个自然村,高铁不能直达。

    先大巴后公交,折腾下午五点左右,才抵达村头。

    陈菲菲已经在下车点等着了,坐在一辆半旧的踏板摩托上。

    鹿呦把行李箱交给她,转头扶着树干呕起来,出门之前没胃口,刘姨煮的面她没吃两口,早消化了。

    没什么能吐的,胃里痉挛地抽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陈菲菲递了瓶水给她,“晕车了?还好吗?”

    “……嗯。”

    “嗐,开车走高速还近,不知道你咋想的,非要高铁过来。”陈菲菲把她行李箱拎起来,横卡在踏板上,“我靠,好重,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啊?”

    “……不知道,不是我收拾的。”鹿呦又喝了两口水。

    陈菲菲坐到前面,让她上车,语气调侃:“哦~女神给你收拾的是吧。”

    “我跟月蕴溪……”鹿呦顿住,犹豫该如何定义两人目前的关系。

    “咋了?”陈菲菲挤眉弄眼地打趣,“是不是我教你的那些招数特别有用,你们终于攻受互换了,枕头公主肯为爱做1,让你也爽一把了?”

    鹿呦刚好抬腿要坐上车,大幅度动作扯到腿根,隐隐约约的酸随着陈菲菲的戏谑变得格外清晰。

    一下没跨上去。

    “……”

    陈菲菲看了她一眼,“我靠,真的啊?来来来,详细说说。”

    “说什么啊,我真服了,大马路上你口出狂言。”

    “又没人。”陈菲菲耸肩,别说人,车都很少,偶尔才过一辆,她更加猖狂,“冒昧问一句,女神技术怎么样?你做0感觉怎么样?爽不爽?”

    “……这是冒昧问一句?”

    很冒昧好不好!

    陈菲菲很无辜,退让说:“那你回答最后一个好了。”

    “……”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

    鹿呦磨着后槽牙挤出一个字,“爽。”

    陈菲菲笑嘻嘻:“哦哟~”

    “然后就闹矛盾了。”鹿呦坐到后座说,“闹得挺僵,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应该算什么关系。”

    陈菲菲不嘻嘻了,“这么严重?”不由诧异问:“为什么事闹矛盾?”

    而后恍然:“难怪女神让我叫你来玩呢,所以你是因为闹矛盾不开心?”

    “还有别的事……”

    分不清是胃疼还是小肚子疼,也许都疼,整个胃腹部都不太舒服,大约是受*刚刚胃痉挛的影响,鹿呦戴上头盔,“说来话长,先带我去你家吃点东西,我现在又饿又冷。”

    “行。”陈菲菲也戴上了头盔,“你今天有口福了,本大厨亲自给你烧了只正宗跑山鸡,隔壁小孩都馋哭啦!还有素菜没炒,等会儿帮我打个下手,吃完一起洗碗哦,可别想我把你当客人~”

    “行~”

    鹿呦笑了笑,而那一点弧度,在声音落下后便凝固在了嘴角。

    因为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些场景,仿佛被点了自动播放的剪辑,一段接一段,不受她控制地衔接、浮现。

    ——「她们还没确认关系的时候,月蕴溪下厨。

    她打开厨房的门进去,问月蕴溪:“需不需要帮忙呀?月大厨?”

    月蕴溪递给她洋葱让她切。

    切得她泪流满面,佯装抽泣地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洋葱切完,刀放下,她抽抽哒哒的哭声未落,月蕴溪在身后,靠得很近。

    近到她能感受到贴在背后的曲线弧度。

    月蕴溪从她身后伸手到前面,拿了洋葱,偏头在她耳边说:“或许,这歌更适合我来唱。”

    猝不及防的近身,她居然都没注意到脚步声,惊讶地扭头,鼻尖相触的那一瞬,她满脑子都是下一句歌词——暧昧的空气。

    “那你唱啊。”

    “不要,我代言人都帮我唱了。”

    “谁是你代言人了,代言费都没给。”

    “一顿晚餐够不够?”

    “勉勉强强吧……”」

    ——「晚上吃完饭,刘姨接到国外女儿的视频电话。

    她便收拾了桌子,端着盘子进厨房,没多久,月蕴溪将剩下的盘子都端了过来。

    她负责洗碗,月蕴溪负责擦拭干净水渍。

    水流冲走洗洁精的泡沫,她问:“你怎么没买个洗碗机呢?”

    月蕴溪回她:“我也没想过这个家里会有这么多人一起吃饭。”

    她愣了愣,一时没注意,盘子里的水都没倒干净,直接递给了月蕴溪。

    甩得月蕴溪身前一片潮湿。

    “……明白了,我明天就买。”

    “其实……一起洗碗,也挺有意思的。”她说。」

    ——「她们刚做过一次,月蕴溪还想再来一次,她说:“我要是说我肚子饿了,会不会显得自己很不行?”

    月蕴溪亲一下她的唇,又吻在她两根潮粘的手指之间,低笑说:“当然不会,那我先喂上面,在喂它们。”

    她脸烧起来,捂着脸,在残留的气味里,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整个人离熟了就只剩一撮孜然。

    直到听见月蕴溪出了房间,顾不得害羞,立马跟了上去。

    怕吵到奶奶,两人踩着月光,蹑手蹑脚进厨房,拿了锅碗去书房煮泡面。

    锅里沸腾的水滚着泡泡,袅袅而上的热气里弥漫馥郁。

    她下颌搭在月蕴溪的肩头,看着锅里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这些泡泡,就想到那种透明的糖,可明明长得不像,味道闻着也不甜。”

    月蕴溪很懂她,笑说:“是因为你心里很甜。”」

    而它们此刻在回忆里,一个一个蜿蜒出裂痕。

    都变成了玻璃糖。

    还是甜的,但回忆咀嚼,清晰地泛疼。

    “对了,过几天有流水席吃,隔壁的隔壁要办喜宴,下午送了请帖呢,回头我看看具体时间。”

    陈菲菲有意想安慰她,东拉西扯,聊些有的没的。

    说不上有没有用,至少是能分散注意力的。

    但鹿呦还是在某一瞬又走了神,听着唳在耳边的风声,再次想到月蕴溪。

    在想她是否也有人安慰。

    于是下车后,同陈阿姨问了好,鹿呦拿出手机,给云竹发了条消息过去,让她这两天有空陪陪月蕴溪。

    陈菲菲挽着她胳膊,下意识地瞥看了眼,注意到屏幕上面竹叶浮金的头像,神色一滞,很快收回了眼,当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

    云竹问:【你人呢?】

    鹿呦没多想,直接回了:【在菲菲老家】

    走进小厨房,云竹引用她的第一条消息回复:【OK】

    切出窗口,鹿呦看了眼置顶。

    [满月]变成了[朔月]。

    ──“我看你换了微信昵称……那个月亮符号,阴影与亮色的比例变了,是代表心情的变化么?”

    ──“也代表一种情感状态。”

    ——“你会爱全部的我么?”

    一个全黑的、完整的月亮。

    鹿呦步子一顿。

    屏幕上的一点墨色,渗透进视线里,洇在心脏上,黑洞一般,将她的情绪与思绪都拽进去。

    直到陈菲菲问她:“咋了?”

    鹿呦回过神,收起手机,摇了摇头。

    她给陈菲菲打下手,坐在灶前,往里面添柴烧火,言简意赅地聊了昨天的事。

    陈菲菲的回应就像灶子里的火光。

    有时持续咬着木柴噼里啪啦地响好一阵;有时一点猩红藏焦黑的柴里,欲言又止;有时是跳跃的,陡然亮起来,很快又灭下去。

    比如知道她1变0的“美学”后。

    “不是,你认真的么?你居然在这种事上还她?!你……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你就这么不在乎自己那啥啊?”

    “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她抱着分手的心态给我的时候不也没在乎么。”

    “我女神是不是气死了?”

    “是,你女神,气疯了。”

    陈菲菲把醋往旁边挪了挪,说:“就事论事,站在月老师角度,是挺气人的,我要是她,我直接让你下不来床,让你还,看不还哭死你。”

    鹿呦拿着铁钳子戳炭火,“不是,陈菲菲,你到底是谁闺蜜啊?”

    “那撇开这件事,都是月老师的问题!”陈菲菲连忙摆正态度说,“你放心,你俩决裂,我包分给你的。”

    “分给我做间谍的。”鹿呦忽然发现,“欸?你怎么不叫她女神了?”

    “叫个毛。”陈菲菲炒着醋溜白菜说,“再叫,我就要被弥漫在空气里的醋给腌入味了,菜里都不知道放醋了。”

    鹿呦“嘁”了声说:“我才没吃醋。”

    她拨弄炭火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窗外的天,已经被墨色染黑。

    窗太低,没见着月亮,只有很像月亮的一盏路灯。

    “你会弄醋泡蛋么?”她无意识地问。

    “什么?”陈菲菲没听清,“火不够啦!”

    鹿呦低下头,目光又投进炉子里,低低地说:“没什么。”

    就算会弄,也不是她想要的那个醋泡蛋。

    晚上吃了馋哭隔壁小孩的红烧鸡。

    隔壁小孩也不小了,上个月刚满十八,父母离异,一个人住,平时住校,节假日揣着生活费去南泉找陈菲菲。

    她来蹭了饭,很懂事地洗了碗。

    陈菲菲翻出来小时候常陪老人玩的天牌,加上陈阿姨,四个人围坐在小厨房的餐桌前打牌。

    细细长长的纸牌,上面的花色很像麻将。

    ——“输了都算我的。”

    鹿呦捏着牌一时晃了神。

    她在这一晚,从头输到尾。

    都算自己的。

    牌局结束后,洗漱完准备睡觉的时候,鹿呦发现自己来了姨妈。

    陈菲菲去卧室翻箱倒柜没找到一片卫生巾,问隔壁女孩也没有,都放在了宿舍。

    穷乡僻壤,超市没有,外卖更没有。

    陈菲菲敲门对卫生间里的鹿呦说:“我给你敲其他家的门去借。”

    “啊?你等等,我行李箱里有。”鹿呦想起来说。

    没一会儿,陈菲菲敲门给她塞了一片:“你那个哪叫行李箱啊,简直是百宝箱。你肚子疼不疼的?”

    “……疼。”鹿呦捂着小腹从卫生间出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倚着门框。

    简直是疼死了,比之前都疼。

    “吃药吧。”陈菲菲递来eve和水,“吃完去床上躺着,我去给你灌个热水袋再加热个盐袋。”

    药塞进嘴里,听见后半句,鹿呦呆怔了一下。

    陈菲菲往她手里塞了手机,“我灌热水袋去了,你自己回屋哦,帮我给手机充个电,充电器就在床头”

    鹿呦低头,陈菲菲的手机屏幕还亮着。

    停留在月蕴溪的聊天框里。

    陈菲菲:【SOS!YoYo说行李箱是你收拾的,你知道她卫生巾塞哪儿了么?】

    月蕴溪:【右边内衣的旁边,粉色袋子里。】

    月蕴溪:【她第一天量不多,液体270的就够了,但肚子和腰都会疼,装卫生巾的袋子下面有热水袋和粗盐袋。麻烦热水袋灌了热水,用衣服裹一下给她烫腰,粗盐袋加热两分钟给她敷肚子。如果疼得厉害受不了的话,行李箱上面并排的两个夹袋,左边的夹袋里有eve。】

    药化在了舌头上,水灌下去,涩然了一片,像振翅蝴蝶簌簌扑下的粉末。

    Butterfliesinonesstomach。

    而蝴蝶在她的胃里起舞。

    她离开月蕴溪的效应,正在逐渐反馈在她没有月蕴溪的生活里。

    第89章 月姐视角,鹿呦出场后结合44章阅读

    “我爸妈说了,你爸是诈骗犯,你妈是杀人犯,你是小杀人犯!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教室里,男生扯着尖锐的嗓子,犹如一只喇叭。

    「我妈妈不是……我也不是……」

    月蕴溪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灵得像从另一个空间穿过时间回荡在脑海里。

    因而知道,这又是一场意识失控陷入过往的梦。

    在教师办公室,她贴着墙罚站。

    听见喇叭妈对老师说:“我儿子老实得很,怎么可能进女厕所!老师,你也知道的,那小丫头的老子是个骗子!跟他那个同伙骗了我们街坊邻居多少钱,还有她爸的死跟她和她妈绝对脱不了干系!你可不能信她哦,有那样的父母,她能是什么好人?”

    喇叭妈恶狠狠地剜过来一眼,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分不清是为这一眼,还是为最后一句话。

    老师对她说:“不是老师不信你,但只有你一个说李睿进女厕所偷看,别的小朋友都没瞧见,这个真实性还有待考证,没有事实证据,你不可以到处乱说的,先去跟被你推倒的李睿同学道个歉吧。”

    「那为什么,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就可以到处乱说呢?」

    在楼梯口,喇叭叫住她:“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

    “喂,你别走!老师让你跟我道歉,你聋了么?”

    「你都不会原谅我,我为什么还要道歉。」

    ——“你道歉的前提,难道就是要我一定原谅你么?”

    仿佛串了频道,微弱的电流声里忽而岔进这么一句。

    她愣了一下神。

    而后听见喇叭从楼梯摔下去,摔成一只尖叫鸡。

    “李睿倒着走路,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你在场,也看见了,为什么不提醒他?”

    老师问她,妈妈也这么问她。

    「为什么他说我在场,你们就信他,我说他真的有进女厕偷看,你们却不信我呢?」

    而且,都说了我不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提醒他。

    “皎皎,妈妈不管你到底看见了没,只想跟你说,千万别学你爸爸,别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那么妈妈,我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也许问了,也许没问。

    总之,月韶没有给她答案,又带她出门,去给那些被爸爸骗了钱的街坊邻居们道歉。

    “对不起”说了千百遍,不被原谅的话也听了千百遍。

    可是对不起什么呢?

    她们也是受害者,那些钱,她们连影子都没见过。

    没有享受过利益,总在遭受苦难。

    为什么,不站在她们的角度,体谅一下她们呢。

    “你与其天天带着你女儿上门给我们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趁早把你男人欠的钱还了我们。”

    你瞧,道歉就是最没用的话。

    「阿公阿婆,这是我存的零花钱,都给你们。」

    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所有的钱,“买”来一点点的谅解。

    “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但没法这么算了,你还是想想法子还钱吧。”

    “摊上那么个老子……歹竹出好笋啊!”

    原来顺着意,就是好。不顺着,就是坏。

    回去后,妈妈同她商量:“皎皎,你的大提琴课……先停一停好么?”

    「……好。」

    不顺着,就是坏。

    很多很多天后,她“不经意”地,让身上的伤被妈妈发现。

    “在学校受欺负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因为不想妈妈担心,因为我不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我让你不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也没让你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啊,你要是出事了,你要妈妈怎么办?”

    「妈妈不哭,我这不是没出事么,没关系的,妈妈,都是小伤,不打紧的。」

    她懂事得不像话,被妈妈搂在怀里,她感受不到温度,只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妈妈,我想继续学大提琴,我可以自己练习,别让我放弃大提琴,别卖掉我的琴可以么?」

    我还想要登上世界级的舞台。

    也许,很多事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雷,而我必须为那一天做好充足的准备。

    所以,没关系的妈妈,这些都不打紧的。

    “好,好,不卖,妈妈先给你办理转学,等一切都好起来,就给你报课。”

    「好。」

    她很有耐心的。

    也怀揣着一点希望。

    可是新的学校,新的环境,里面灌着同样而陈旧的恶意,将她的希望抽去了可以存活的氧气,窒闷成了绝望。

    “听说了么,二班那个,是杀人犯和诈骗犯的女儿。

    “二班那个,是个谎话精!”

    “二班那个,是个小杀人犯!”

    “老师,我不要跟坏人做同桌!”

    “老师相信你,可是班费丢的时候,班里确实只有你一个,这该怎么解释呢?这次老师补上了,就算了。你家里的事,我也听到过一些,作为你的老师,除了教你知识,更需要教你做人。别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要做个好人知道么?”

    我从没想过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他坏的太低级。

    我知道要做个好人。

    可好人,是怎么样的呢?

    你们强调的话,做的事,明明都不好。

    却要求我做个好人。

    你们推着我成为一个坏人。

    却希望我做个好人。

    太可笑了不是么?

    “皎皎,你书包里这些纸条……是怎么回事?”

    是人性纯粹的恶意。

    是一两张不能有足够的效果。

    是我攒了很久,适合在今天被你发现的存在。

    是可以带我离开这所学校的机会。

    她看见,月韶在她的沉默中,被展示在纸条上面人性最纯粹的恶给惊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伸手帮月韶拭去眼泪,回想第一次,自己看到这些时是个怎样的心情。

    然而经历太多,已经麻木到回忆不起来了。

    “你作业本呢?怎么都潮了?谁弄的?”

    知道是谁弄的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还是会变成让我去道歉的。

    「很多人。」

    我道不过来。

    “很多人……你又被欺负了……对么?”

    妈妈抱着她哭,眼泪都渗在侧颈,从滚烫到微凉,“对不起皎皎,对不起,是妈妈没用……我们不在西城呆了,我们换个城市,换个城市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

    会好起来么?

    人真是挺可笑的生物,经历过无数次希望到失望,受了那么多次伤。

    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她居然又开始抱有起一点希望。

    希望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

    期待地想着,南泉市,会是个怎样的城市?

    “才多大年纪,就开始烫头发了。学生没有学生样,心思不放读书上,把学校当什么地方了,叫你家长来,今天你头发要么弄回去,要么剪了,不然别进学校。”

    原来是与西城差不多、一样有着自以为是愚笨无知的人。

    其实整个世界都差不多吧。

    不同的皮囊,装着一样卑劣、恶心、冷漠、令同类厌恶的灵魂。

    “这位新来的实习老师,你不知道有种头发叫自然卷么!”

    嗯?

    鹿呦……

    小时候的鹿呦。

    洋娃娃一般可爱。

    庄重的国歌后,是那位老师的道歉。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除妈妈以外,伤害她的人给她道歉。

    她四处寻找小鹿呦的身影。

    看见清瘦的背影在紫藤花的长廊下,同身边人分享娃哈哈。

    “校长奶奶给的哦,来来来,一人一瓶。”

    “鹿呦,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被拦下来的卷头发姐姐?”

    “啊?不是啊,不认识。”

    “不认识你为了她顶撞老师?”

    “不认识你还为她去找校长?”

    “不认识就不可以帮她嘛?帮人一定需要理由么?非得要个理由的话……因为那个姐姐给我感觉很温柔吧!温柔的人,总是让人没有抵抗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永远臣服温柔!”

    是么?温柔的人会让你这样的人没有抵抗力么?

    只要温柔一点,就可以让你这样的人臣服么?

    那么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是否就可以多拥有一点这样不设前提的宽容与关怀。

    “妈妈今天真的太开心了,你爸爸欠的那些钱全部都还清了,我们也要有新的家了,你开心么?”

    「嗯,妈妈开心,我就开心的。」

    顺着意,才能是好人。

    而我想做个温柔的好人。

    新家有一位叔叔,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不喜欢她,叫她滚出去。

    “被惯坏了,别介意。”陶叔说。

    不介意,很多人都不喜欢她,不差这一个。

    喜欢她的,才稀奇。

    没想到当天晚上,就见到了稀奇的。

    不仅稀奇,还很新奇,巧得新奇。

    又见面了,小鹿呦。

    “蕴溪,过来,带邻居家的妹妹和桃桃去玩。”

    “蕴溪姐姐,你好呀,你名字真好听,我名字也不赖,我叫鹿呦,是《食野》里呦呦鹿鸣的鹿呦,不是哟哦,那个是小时候登记户口的姨姨给我写错名字了。”

    「记住了,鹿呦。」

    真可惜,你记不住我。

    记性好差的一只鹿。

    “蕴溪姐姐,吃不吃橘子?给你,我好喜欢橘子的味道,好香好香的。”

    闻到了,你身上也有这样的柑橘清香。

    「我也很喜欢。」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叫我姐姐。

    “蕴溪姐姐,你拉大提琴真好听。不像陶芯,跟锯木头一样。不过我也不咋地,我弹琴像抡大锤,说我俩贼配。”

    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你总跟锯木头的玩,能不抡大锤么?

    算了,帮你也送些水果给邻居吧,好好练习啊,笨鹿。

    你是我先认识的。

    你得跟我配。

    “蕴溪姐姐,拿我的压岁钱给手机做手术吧,我妈妈说吃点甜的会开心哦,还不会长胖哦。”

    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笑起来的声音,像摇晃的风铃。

    “不等了,等再久她也不会回来了,任何一种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我总得继续生活,不等了。”

    「嗯,说得对。」

    “我还以为,蕴溪姐姐会说我,小小年纪,哪儿领悟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呢。”

    年纪是小,道理不乱。

    我总觉得我与你截然不同。

    不同类的人,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以天上月作比喻,你是远观的它,拥有柔暖的月色,而我是近看的它,崎岖不平,晦暗不明。

    但在这一刻,我想,我们也不是没有相似性。

    我们也许能被称作是同类。

    我们可以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蕴溪姐姐,不用把伞倾斜向我的,我们靠近点就好啦。”

    “你有没有看过网上一句话,说,爱是一把倾斜的伞。其实也不是吧,我觉得也可以是教养使然。

    “比如蕴溪姐姐你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温柔,且有教养。”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夸赞我时,真诚且真实。

    “蕴溪姐姐,谢谢你跟我一起玩跳舞机。”

    「不用谢。」

    我很喜欢你这个邻家妹妹。

    喜欢你跳舞时,会牵我的手,很温暖的触感。

    “月阿姨又漂亮又善良,就答应蕴溪姐姐住校呗。我知道蕴溪姐姐为什么想住宿,在没有归属感的家里会呆着不自在,我就是这样的……”

    果然,我们才是同类。

    为什么总跟桃桃玩。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为什么不和我也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月阿姨,这是我存了好久的钱,能不能别让桃桃放弃大提琴,也别让蕴溪姐姐放弃大提琴……被迫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痛苦很痛苦的事。”

    “蕴溪姐姐早啊,我送你去机场,这个给你,我昨天去求的平安符,一只小鹿送平安,祝你一路平安。”

    “蕴溪姐姐,在国外感觉怎么样?还习惯么?我要给我发小寄东西,你有没有需要的?我一起准备了~别怕麻烦我~顺‘鹿’的事儿。”

    “蕴溪姐姐,帮我砍一刀,别懒得点呀,砍嘛砍嘛,都是买给你的。”

    “嗨,蕴溪姐姐,好久不见,恭喜你拿奖了……在国外是不是很辛苦,感觉你瘦了好多。”

    “蕴溪姐姐好,这次不是来找桃桃的,这个给你。桃桃说你不过二十岁生日了,但我觉得还是得意思意思,就给你做了份生日蛋糕。本来是想买的,没找到这种弯弯的月亮形状,就自己做了,emmmm,做得不太好,别嫌弃。”

    “嗨,蕴溪姐姐,打扰了,方便告诉我你的地址么,我现在跟你在同一个国家啦,我背过来好多好吃的呢,一半给发小,一半给你的。别不好意思,顺‘鹿’的事。”

    【当当当~当你发现这张便签纸的时候,我人肯定已经溜好远了。这几天美国好冷,我看你衣服好少,擅作主张给你留了羽绒外套和保暖内衣。本来是给发小买的,幸好多买了一套,都是全新的,别嫌弃哦,也别想退给我啦,我已经跑路啦——一只跑鹿留】

    “蕴溪姐姐,不想喝酒就直接拒绝她们!别不好意思,你要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就给我,我帮你喝。别怕麻烦我,顺‘鹿’的事。”

    “下雨了,蕴溪姐姐有伞么?”

    “蕴溪姐姐,偶尔也自私一下吧,别总是这么有教养,把伞都向我倾斜,你那边全淋湿了,会感冒的。”

    我是真的发自肺腑地向你倾斜了。

    而不是出于教养。

    我很喜欢你。

    怎么办,好像不止是喜欢邻家妹妹的那种喜欢了。

    我很清楚,我的喜欢变质了。

    “蕴溪姐姐,听桃桃说你感冒了,我这刚好有药,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么?我过会儿下山给你买。”

    “给你烧了热水,别喝冷的。”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吃这个,给你留了一份,今天胃口有好点么?”

    “露营是来玩的,不是来遭罪的。你现在在发烧欸,我送你去医院,别觉得会影响我,我本来也是要去看望调律老师的,走啦,顺‘鹿’的事。”

    「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你是因为什么答应陶芯追求的?」

    “唔……因为《食野》的歌词?我也不知道,就是听了那个歌,觉得暗恋一个人好难过,我想也许可以试试。”

    「……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

    “emmmm跟以前一样,挺开心的。”

    你开心就好。

    是我忍住不把你抢回来的抑制剂。

    可它失效了。

    既然它失效了。

    既然我总会一次又一次的,为你心动。

    既然你都愿意给一个偷窃者机会。

    那也给我一个机会,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

    ——“要梦到我哦,女朋友。”

    ——“而我,是一鹿向溪。”

    ——“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我最最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几次了?够还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么?”

    ——“就是你预想中的结局呀。”

    ——“今晚,我真的很讨厌你。”

    还是梦么?

    不是梦……她有不是梦的证据。

    地板上还躺着碎成两瓣的尾戒。

    铃声响在耳边,她连拖鞋都来不及穿,下楼,开了门,门外的人叫她心尖一颤,生出惊喜。

    「呦呦……」

    “蕴溪姐姐好,我来找桃桃。”

    “蕴溪姐姐,我跟桃桃在一起了。”

    时间在逆向行走,世界颠倒成海洋,

    她在浪潮里沉浮、缺氧。

    溺水的感觉。

    是梦。

    ……

    月蕴溪骤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视野里的天花板是一片茫茫的白。

    在梦里被她当作门铃的声响,是手机电量告急的声音。

    给手机充上电,月蕴溪从床上起了身,赤脚踩在地毯上,不由晃了一下神。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鹿呦,将敲冰块的玩具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一把拽住从身旁经过的她。

    “摆好啦,大公主。”

    她坐到另一边,用塑料小锤子敲下一块白色“冰块”,觉得新奇:“怎么突然叫我大公主?”

    “你比我大啊。”鹿呦托着腮,左手从她手中接过小锤子。

    左手去锤,显然是在让着她。

    “你这只解释了大呀。”她又敲了一个,递过锤子,“那公主呢?”

    鹿呦敲“冰块”的动作一顿,表情特别不自然,犹豫了片刻,突然灵动地转了转眼,摸摸鼻子说:“因为……反差感很强啊,居然喜欢玩这种幼稚小玩具。”

    “匹诺曹,鼻子变长了。”

    “……”

    “到底是为什么啊?”她故意使坏,“外面有人了?”

    “才没有,你别污蔑我哦。”鹿呦没敲好,带下来一大片“冰块”,中间的小企鹅掉下去,从茶几滚到地毯上。

    她伸手去捡,听见鹿呦说:“因为你是枕头公主呀!”

    愣了一下,抬头去看。

    一只跑“鹿”跑路了。」

    经过茶几,经过单人沙发,月蕴溪步子又是一顿。

    ——“你眼镜多少度?”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在这里相拥。

    身不由己地坐上去,像没有安全感的动物蜷起身体。

    思绪在倒退的世界里荒唐地逆行。

    「跪坐在地毯上的鹿呦,手撑在她膝盖上,一片柔凉。

    与舌尖的触感相反。

    而她,在截然相反的触感里,沸腾到浑身颤抖,潮湿到如鱼得水。

    她忍不住去牵鹿呦的手,想从十指相扣里寻一点真实感。

    扣住的那一瞬,鹿呦忽而抬头,望着她,湿润微红的唇瓣阖动。

    叫她:“大公主,人鱼国的大公主。”

    她目光迷离,人也迷茫:“为什么是人鱼国的?”

    回答她的,是一个湿漉漉的吻,还残留有她很淡的气味。」

    瞧,仿佛一切都有预兆。

    人鱼公主的结局,是化成了泡沫。

    走进卫生间。

    月蕴溪呆怔了一下。

    镜子边角用口红画了个笑脸,小鹿形状的便签纸上写着:【我不在的时候,头发不可以不吹干哦。我在的时候,请尽情使唤我。】

    “……”

    淋浴间的架子上,换了新的沐浴乳和洗发水。

    她很少在家,总是忘记补这些,鹿呦补的。

    贴了同样的便利贴:【我给你多备了一份,免得你又忘记补了,在洗手台的柜子里哦,别忘了,忘记也没事,反正还有我。】

    “……”

    洗完澡,她乖乖吹干了一头麻烦的卷发。

    裹着浴巾去衣帽间。

    岛台上的回忆,充斥在她整个换衣的过程里。

    出去的时候,手机电已经充满。

    月蕴溪拔了充电器,低血糖犯了,顺势打开抽屉。

    里面有个很漂亮的铝盒,装着糖。

    盒子上又是熟悉的便签纸:【就剩两颗旺仔啦,我严重怀疑这两颗是我在云竹游艇上给你的,不然你怎么总不吃它们。

    我给你补了一整盒~低血糖的时候随便吃啦,吃完女朋友给你补哇。】

    “……”

    糖纸声破在寂静里。

    明明该是甜的。

    怎么吃不出一点甜味。

    拿着手机下楼,径直走到冰箱。

    冰箱门上,磁吸板上写了冰箱里面放了什么。

    小鹿形状的便签纸上,记号笔写的字粗黑且大:【不许喝冷的!】

    右下角画了个弯弯的月亮:【厨房柜子里有常温的。】

    是写给奶奶的,也是写给她的。

    「她打开冰箱门,就着手机灯从里面拿了一罐冰镇可乐。

    她们刚结束两回,她整个人又热又渴,还浑身乏力,想喝冰的,还想要甜的。

    鹿呦从她身后伸手过来,“啪”地一下关上了冰箱门。

    大半夜的下楼觅食,鹿呦声音压得很低:“秋天了,不许喝冷的。”

    “……”

    “乖啦。”

    她忍不住笑:“我该叫你姐姐才是。”

    “我不介意哦,叫声来听听。”

    鹿呦走进厨房。」

    走进厨房,打开柜子,拿了一瓶红酒,倒了一杯。

    与记忆里鹿呦给她的,完全重合。

    「她被抱坐到岛台上,握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

    再某一口之后,搂过泡好荞麦酸辣粉的鹿呦,压她靠近自己,渡了红酒过去。

    在暧昧升温的气氛里,越来越过火。

    她借着鹿呦的手,“无意”地把红酒都撒在自己身上。

    再勾着一只迷途的鹿,一点一点地舔舐干净。

    “你也不怕奶奶她们突然下来。”

    “你耳朵这么好,听不见她们下楼来的动静么?”她在鹿呦耳边低低地说,“还是,就算我不出声,你的听力也在被我的喘息占据?”

    她指尖碰触到鹿呦的脸颊,滚烫的。

    视线里,鹿呦的脸也是红通通的。

    从耳朵蔓延上了的绯色,胜过任何答案。

    “月蕴溪……我有个问题。”

    “嗯?”

    “你是不是……有瘾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抵着鹿呦的额头,轻笑说:“不是,是我爱你。”」

    爱是什么呢?

    是情绪的解药,会上瘾的尼古丁。

    是香薰里的火,燃出一个意乱情迷的春。

    又或是欲求不满的酒杯,碰着月色过撩的夜。

    柜子里,塞满了泡面、酸辣粉、饼干、面包、居然还有磨牙的零食……

    因为她有一次无意说过,压力大的时候,会喜欢吃风干的肉干磨牙。

    随口一说而已,她自己都忘了。

    月亮形状的便签纸贴在柜门里面,认真写着都有哪些方便食物,每一样的保质期到什么时候。

    小鹿形状的便签纸上写着:“有不喜欢吃的要告诉我哦,下次就不买啦。

    你酒量属实堪忧,少喝。”

    “……”*

    她给自己泡了一桶海鲜泡面。

    时间刚刚好,水量刚刚好。

    味道却比不过那天泡发的酸辣粉。

    岛台上的手机振了一下。

    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云竹:【在?】

    [满月]:【不在。】

    视线落在昵称符号上,明亮的月亮,几分扎眼了。

    她改了昵称,是很符合她现在状态的朔月。

    云竹发来了一张截图。

    月蕴溪瞥了眼,捕捉到鹿呦的名字,点开细看。

    与此同时,云竹又发来一条:【你女朋友不放心你,让我来找你,陪陪你,你确定你不在?】

    [朔月]:【在了。】

    云竹:【。】

    云竹:【在家还是在哪儿?】

    [朔月]:【家。】

    云竹:【OK,我过来找你。】

    收拾掉没吃完的海鲜泡面,没一会儿,云竹便到了。

    带了很多吃的,还很贴心地带了酒。

    “不喝酒了。”月蕴溪哑着嗓子说,“我酒量不好。”

    “……别搞笑,我招人陪我谈生意给我挡酒,你来应我这个奇葩聘请,我俩才认识的,你酒量不好。”云竹哂笑的话音一顿,正色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月蕴溪说,“但可能,要感冒了。”

    “吃药了么?”云竹问。

    月蕴溪摇了摇头。

    “药箱呢?”

    “在那边柜子里。”月蕴溪指了一下,她感觉有点冷,窝进沙发里,扯了个毛毯披着,看云竹从柜子里拿出来,反应迟钝地说,“忘了,没药了里面,上次出国前整理了一下,都过期了,就都扔了,一直没想起来补。”

    “鹿呦给你全补上了,我真是,来这吃狗粮的。”云竹准备将揭下来的便签纸贴回去。

    月蕴溪伸手说:“给我看看。”

    【知道给我买药,不知道给自己备好么。我怎么会有这么傻乎乎的女朋友哇,还好傻乎乎的女朋友的女朋友聪明~】

    “喏,量一下的。”云竹递过体温计。

    月蕴溪挪步过去,自己将便签纸贴了回去。

    她量了体温。

    没发烧。

    云竹要给她泡一杯感冒灵预防感冒。

    她说不吃药。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病,无可救药。

    “行吧。”云竹问,“去你书房聊聊?”

    那地方是很适合聊天,每回云竹或者其他朋友来,也都是去书房聚。

    “……我的书房打烊了。”

    “你怎么了?还有小鹿,怎么突然去菲菲那里了?”云竹坐到了沙发另一边。

    干坐着很无聊,尤其是沉默的时候,月蕴溪开了电视机,随便挑了个频道,里面正播放着动物世界。

    播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声音能填补无声的空隙。

    月蕴溪声速缓慢地解释。

    云竹对她的事,没有发表任何评价或个人感慨。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维持的一种很舒服的相处方式。

    因为知道,这种时候,需要的已经不是对方来教自己该怎么做。

    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所以聆听就好。

    事情全部说完的时候,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了振,屏幕亮起来。

    月蕴溪往前倾身,按着屏幕,看见陈菲菲发来的消息,连忙拿起手机回复。

    见状,云竹问道:“是鹿呦?”

    “是陈菲菲。”月蕴溪说,“问我呦呦的卫生巾放行李箱什么位置。”

    云竹听见陈菲菲的名字,神情空白了片刻,而后问她:“知道陈菲菲老家的地址么?”

    “知道是知道,不过你打算找她说什么?你俩都已经这样了。”月蕴溪拎起杯子,低头喝水。

    “说该说的,我又不像你,一个闷葫芦。”云竹收到她的眼风,“好好好我知道,你有苦衷,你的立场不知道怎么说,我帮你说行了吧。”

    “发给你了。”

    月蕴溪想,她和鹿呦不算完全的同类,她们应该算是有所相似也有不同。

    因而,很多话,她总是有所顾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她和云竹,是完完全全的同类,从某种程度上,经历过的童年差不多。

    所以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因为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共情并理解一些偏执的思维。

    她过往的经历,云竹全部知道。

    放下手机,月蕴溪抬头,看向电视里同行的狼与渡鸦。

    狼与渡鸦有种独特的关系,渡鸦会跟着狼寻找猎物,狼也会在渡鸦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食物。

    这个类比并不恰当,但有那么一点像她与云竹。

    感情这种事不应该第三个人插手,但有些时候,不得不借助第三个人。

    或要一个地址,有一个机会去解释沟通。

    或要一张嘴,去解释说明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的内容。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陈菲菲?”月蕴溪问。

    云竹摇头,是没想好的意思,而后问:“你很急?”

    “挺急的,但不能急。”月蕴溪说,“她能知道是我找的初晓,说明这个事已经被查出来了,咳咳咳……那我之前担心的事很有可能会在这几天就发生。你得帮我盯着,及时处理完,就按我之前说的办。”

    “就按我之前说的办。”云竹阴阳怪气学她的话,无奈说,“你知不知道,网暴很可怕的。”

    “知道啊,但不是都被欺负习惯了么,无所谓,别太影响到她就行。而且……如果我没有用错方法,如果不做这些,也不会出现这种棘手的局面。”

    “你怎么不说,如果你那个好妹妹不偷不抢,才不会这种局面出现呢?”

    月蕴溪回了好几声咳嗽。

    “那就等事情全部都炸出来以后吧。”云竹说,“我等处理完再去。”

    月蕴溪咳嗽着应好。

    “我真服了。”云竹看不下去了,起身又去把药箱翻了出来,“你还是吃药吧,你要不吃,我现在就去给鹿呦告状。”

    “告状去吧。”月蕴溪说,“记得聊天记录给我看一眼。”

    “你老婆来着姨妈呢,你也真忍心让她为你操心。”

    “谁是谁老婆?”

    “……我看你好得很,哪里要人陪啊,我走了,告辞。”

    “走之前,帮我泡杯药。”

    “……”

    云竹临走前给她泡了一杯感冒药。

    月蕴溪捧着杯子,站在门口目送云竹的车驶出视线范围。

    世界都安静了。

    寂静里,她仿佛再次听见,最开心的那一晚,鹿呦对她说的话。

    ——“要梦到我哦,女朋友。”

    仿佛看见,后来的某一个夜晚,她们窝在车里,享受两个人的时光,不愿意下去。

    「车停在院子里,在深秋的温差中,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鹿呦擦出一小片,叫她看天上的月亮。

    “你看,好弯好弯的月亮,像不像钩子?”

    她看不见,寻找角度的过程里,歪进鹿呦怀里,问:“哪里啊?”

    “……这里,倒是也有一个。”

    “那我应该照照镜子?”

    “噗,下车就能看见啦。”

    她们一起下车,异口同声说外面好冷,然后鹿呦解开了外套拥着她,两个人企鹅似的回了屋。」

    月蕴溪闭了闭眼,慢腾腾地喝药,慢腾腾地进屋。

    关了门,咔哒一声。

    梦碎了的现实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留给自己的回忆,原来都是饮鸩止渴的作用。

    她迫切地需要饮用,然而每一口,都是会让肺腑发痛的毒。

    喝完杯底最后一口药,去厨房冲洗杯子。

    窗台放了几支她做的永生花,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玻璃瓶上被鹿呦用笔写了佩索阿《恋爱中的牧羊人》里的一句:【明月高悬夜空,眼下是春天】

    是鹿呦在她书房看书时看到的。

    「“看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

    鹿呦用油漆笔,一笔一划地写在瓶子上。

    “还有后半句,你知道是什么吗?”

    鹿呦靠近,咬在她耳朵上,“我想起了你,内心是完整的。”」

    她将洗干净的杯子放回原位,另外半边放着咖啡。

    便签纸上写着:【少喝咖啡!不要趁我不在,就不听话哦,我可是会检查的。】

    而你给我养成的习惯,让我形成的依赖。

    是撒在腐烂伤口的月光。

    有着白盐的质地。

    第90章 (修)仿佛听见一颗隐雷的炸响

    来陈菲菲家的这段时间,鹿呦仿佛一个上瘾的患者,熬着最难的戒断期。

    第二天,因为大姨妈小肚子坠疼得厉害,加上缺觉,她是吃了睡睡了吃,度过一个白天。

    到了半夜,小肚子没那么疼了,也睡不着了。

    鹿呦从床上爬起来,拢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到后院的台阶上坐着,抽一支烟缓解焦虑。

    另一只手抓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在各大app里乱晃。

    总是会不自觉地点进微信,打开月蕴溪的头像,盯着聊天窗口发几秒愣,然后上划屏幕看过去的聊天记录。

    再陡然清醒,切出去。

    不知怎么的,翻到了月蕴溪醉酒时要她录的视频。

    饶是生气,看视频里月蕴溪风一吹就要碎的样子,她还是会心疼。

    看着看着,走了神。

    ——“录像了么?”

    ——“录了,但愿你明天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留着吧,保存好它,也许……会有用。”

    原来,不是吵架的时候当作伤对方的武器。

    而是吵架以后,让她心疼心软的道具。

    回过神时,视频里月蕴溪的柔凉的嗓音顺着她的听力,侵占了她的注意力。

    指间猩红随着时断时续的话音忽明忽暗。

    “你有过那种感觉么?就像涂了鹤顶红的毒针,静静刺进身体里,等你发觉,早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仿佛也具有巨毒的效应,蘸在滤嘴上,在淡薄的青烟撩拨黑夜时,进入她的肺腑。

    第三天,精神头好些,窝在院子里晒太阳,闲得无聊,将准备作为月蕴溪生日礼物的手工翻出来做。

    陈菲菲重操旧业,拾掇出来工具为家里的钢琴调律,打算给她练习用。

    每一次试音,陈菲菲弹的都是孙燕姿的《我怀念的》高。潮部分,故意调侃她跟人闹别扭还在准备对方生日礼物的行为。

    鹿呦颅内总是会自动填充填词。

    然后在每一次填补到“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时,都会愣一下神。

    第四天开始,手工没停,她加上了练琴,为十二月的比赛做准备。

    娱乐性的比赛,曲目不限制于古典音乐。

    她原本想要弹奏的是goldenhour,已经背熟了谱子,现在觉得CollapsingWorld更适合她。

    曲目报给钟疏云的时候,对方什么都没说。

    转头去发了朋友圈,就两个字——逆徒。

    鹿呦又无语又好笑,明目张胆给她点了个赞。

    钟疏云没给她上报,说反正截止日期到月底,让她到时候再说。

    第五天,闲来无事看电视,电影频道好巧不巧地在放赎罪,这次她没睡着,看了剧情,忽而想到陶芯的那封信,想到月蕴溪被偷走的乐谱与歌词。

    也想到,那天晚上,月蕴溪为何会选择这部电影与她共赏。

    真是,好算计。

    她感到气愤,却在看到绿裙子一幕时,没出息地想念着那个算计她的人。

    第六天,与前几天差不多的生活。

    做手工、弹钢琴、与菲菲和阿姨的日常活动,在CollapsingWorld的乐符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间奏总是名为“月蕴溪”的旧片段。

    到第七天,经期结束的晚上,鹿怀安应酬醉酒,莫名其妙给她拨了一通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谁有儿子了,而他没有,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有了。

    鹿呦骂了句:“神经,有病去治。”

    准备挂电话的时候,灵光一现地再次向他确认:“鹿怀安,当年我的抚养权是她硬塞给你的么?”

    鹿怀安“呵”笑了声:“硬塞?是老子硬抢,贱女人,离开我她什么都别想有!”

    鹿呦一怔。

    这与之前的说法相悖。

    明明以前说的都是,章文茵要追求梦想,嫌她是个拖油瓶,放弃了抚养权,明确表态不要她了。

    “……都有儿子了,我没有,我特么就没有,就一个赔钱货的姑娘,有什么用?啊?她有什么用,只会跟老子要钱。”鹿怀安又开始发酒疯。

    鹿呦回过神,几分烦躁:“谁让你断根了呢,你没儿子你活该。我跟你要钱你该开心,等你老了,我会看在你称职的做过一个提款机的份上,给你挑个好点的养老院!”

    挂断电话,她抓着手机回到房间钻进已经凉了的被窝里,点进微信列表章文茵的头像里,又切出来,再点进月蕴溪的头像里,再切出来。

    机械一般地重复这个举动。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她像一根无声燃烧的火柴,最后蜷起情绪消耗殆尽的身体,熄灭在一个寂静的夜晚。

    次日,她给奶奶拨了通电话,犹豫问了一嘴抚养权的事。

    刚巧刘姨在电话那端问奶奶今天的药怎么还没吃,一打岔,鹿呦担心她身体,注意力都集中在叮嘱她按时吃药的事上了,再没了询问的欲望。

    逢周末,陈菲菲看她状态好一点,刚巧隔壁小孩放假回来。

    三人吃完午饭后去了繁华一点的镇上玩。

    先看了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不是很好看,鹿呦抱着爆米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也不知道是梦见,还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与月蕴溪看电影的那天。

    大屏幕里传出的声音,有属于电影院特有的质感,让梦与现实交织得混乱。

    电影结束,她无端惊醒。

    醒来时还有一阵的恍惚,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空置的座位映入眼帘,与心里空了的一块重叠。

    连孤独的寂寞感都被放大了一倍。

    第九天,跟陈菲菲她们去了市区,去打卡一家日咖夜酒的网红清吧。

    店里精致的甜品让她心情好了很多。

    在快要吃完的时候,店里播了黄止栩的新歌。

    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西城的音乐节上,与黄止栩合拍的照片就在她最重要的离家出走钱包里放着。

    鹿呦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

    喝到最后,感觉自己有点醉了的时候,又想起月蕴溪喝醉说“胡话”的视频。

    每一句话,对应“醉鬼”的每一个神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离开时,去往停车场的路上,与玩手机不看路的路人相撞。

    对方用了与月蕴溪一样的香水。

    在嗅出来的瞬间,鹿呦心脏漏跳了一拍,清晰地捕捉到藏在复杂心情里的惊喜,而后,在看清对方面容的时候,感知到失落,像席卷而来的巨浪,完全将她湮没。

    而她在此刻也清楚地知道。

    她是真的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第十一天,钟疏云联系她,聊了十二月比赛的事,发来一段钟阿婆练琴的指法视频给她,让她对照着自己调整。

    就在她以为是只谈公事的时候。

    钟疏云又发来一段:【你练这套指法应该再清楚不过,它有多难。我记得你之前练琴的时候还有感叹,说研究出这套指法的我是天才。

    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天才,你妈妈才是。

    这是你妈妈从蕴溪那里知道你断指后,每天绑着小拇指研究出来的指法,而我只是辅助她完成了而已。

    我们研究了整整七年。】

    ——“后来她们研究出指法教我的时候,我也还是觉得不行……我对钢琴的感情就有点复杂了,又喜欢又厌恶的。”

    她想起钟阿婆问她想不想捡起钢琴时说的话。

    钟疏云很清楚地知晓自己母亲的过往,也因此明白钟阿婆对钢琴的态度,了解钟阿婆并没有多么想重拾钢琴的想法,自然也不会主动去研究什么指法。

    而钟阿婆当时说研究指法的是“她们”,不是单独一个“她”字,不是钟疏云一个。

    还有章文茵。

    当时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都显现了出来。

    犹如湖上冰层裂开一道道细纹。

    缝隙里窥见的潮湿与仍旧存在的薄冰,让她感到难过而迷茫。

    因为爱与现实相悖。

    第十二天,半夜起了风,将外面的空调外机和窗框刮得哐啷响。

    鹿呦被吵醒,下意识地朝那侧翻身,转过去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在月蕴溪家。

    旁边,另一个被窝筒里躺着的人,也不是月蕴溪。

    她睁着眼睛盯着黑暗里的天花板看了半晌,想的都是不久前做噩梦惊醒,捞不到月蕴溪的身体,还能听到声音。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黑暗,掺着寂寞和思念,暗沉而压抑,像要将她吞没。

    第十三天,鹿呦感觉自己就像个弃疗的患者,在戒断过程里,总在放任自己顺应心意吸食回忆。

    没有释怀那些事,也没法放下月蕴溪这个人。

    给月蕴溪准备的礼物只剩下乐谱花束还没有做。

    而在这项工程开始之前,她陷入思考,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将礼物送给月蕴溪。

    这些天里,她仍旧没有联系月蕴溪,月蕴溪也没有联系她。

    手机成了摆设,她窝在村里,与世界失联,当真应了那个梗——村里没通网。

    她没有忘记,感情浓厚时对月蕴溪的许诺。

    只是如今的境况,让她犹豫。

    直纠结到晚上,都没有定论。

    睡觉前,鹿呦搂着小鹿玩偶,掰了掰它的小鹿角。

    寂静中,没有任何声响从小鹿腹部传出来。

    ——“我,鹿呦,在此留证,特许皎皎一个补偿,有效期为无限期。”

    而她脑海中,是自己录在另一只小鹿里的话语。

    什么补偿都可以的凭证。

    意味着甩出来让她不计较那些事,立刻重归于好也可以。

    明明揣着王炸,为什么不丢给她?

    第十四天,村里有人办喜事,陈菲菲带着她和陈阿姨一起去沾沾喜气。

    接亲仪式结束后,她们被安排坐进酒席大棚,二十多张大圆桌整整齐齐排了两列,人还在陆陆续续地入座。

    等待的时间都在闲聊中打发。

    鹿呦犯困直打呵欠,转眸看见陈菲菲一脸不耐烦地翻了个大白眼,才留意到陈阿姨在和旁边的婶婶吐槽。

    “……哪里省心哦,正经对象不谈,婚不结,工作也不稳定,说哪家正经丫头在酒吧工作的。”

    “哪家公司要我这种三天两头需要请假回家看老娘的?酒吧工作怎么就不正经了?我一没偷二没抢的,而且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们是清吧。还有!我工作还不都是为了你么?还有结婚的事,都说多少次了……”

    陈菲菲鼻音渐重,神态也逐渐绷不住,像是快要哭了。

    鹿呦担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陈菲菲再说不下去,嘀咕了一句“烦死了!”,腾地一下站起身。

    陈阿姨叫住她:“去哪儿?”

    “上厕所。”陈菲菲头也不回。

    鹿呦不放心,起身要跟过去,被路过的人挡了一下。

    听见婶婶劝陈阿姨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家丫头很好了。”

    “是挺好的,还带我出去旅游呢,我这张嘴真的是。”陈阿姨叹了口气,“我就是特别不放心她,我这个病,挺难的,很怕到时候就剩她一个人,不舒服、难过了,身边连个陪伴照顾的人都没有……”

    鹿呦挪步到大棚入口,再听不见陈阿姨的声音。

    大棚里很暖和,像一个孕育万物的早春,因而也将外面的世界对比得格外冷冽。

    拂面的风,有着冬季快下雨,又或者是快要下雪时的潮气。

    鹿呦裹紧了外面的羊羔绒外套,环顾了一圈,捕捉到陈菲菲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过去,歪着头去看陈菲菲。

    “……没哭。”陈菲菲睨她一眼,“你这样很像那个表情包,就是两个鸟站在树上,其中一只头拧一百八十度去看同伴,然后旁边有网友P的话——真哭啦。”

    陈菲菲一提鸟,鹿呦就想到了对应的表情包,弯唇笑起来。

    而后,在摆正脑袋的一瞬,那点弯翘的弧度便凝固在了嘴角。

    她忽然想起去接月蕴溪下班的傍晚,她也用这样刁钻的角度去看月蕴溪。

    连着几日,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因为一可以形成关联的句话,或是一个相似的场景,或是类似月蕴溪身上的味道,哪怕只有其中一味,都会让她进入回忆。

    “你怎么也出来了?”陈菲菲猜测说,“特地来安慰我的?嗐,不用安慰,我都习惯了。”

    鹿呦收拢思绪说:“你走以后,你妈妈特别后悔,她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不是故意的才烦人呢,就是因为天天说天天说,所以才会惯性使然。”陈菲菲没了想哭的冲动,但火气还没消,“明明在医院都谈好的,不会再逼我,现在又这样了。”

    “那是因为她很怕自己不在你身边,你生病了,难过了,需要有人陪伴的时候,身边无人,她只是不放心你。”

    “我又不是没有朋友,又不是没工作。”

    提到工作,陈菲菲表态道,“我很喜欢迷鹿,我从来不觉得这份工作不正经。我很喜欢里面的小姑娘们,也特别感谢你开了迷鹿,还放心交给我管理,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去去上班,听她们说自己的人生故事了。”

    “我知道。”鹿呦温声说。

    “我真搞不懂她怎么想的,她自己的例子就足够证明男人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了。难道看我嫁人就能放心了么?她就不怕,我所托非人么?而且!”陈菲菲有些哽咽,“为什么总在想自己会不在,也许……有奇迹呢。”

    鹿呦叹了口气:“你妈妈很爱你的,如果一次沟通不行,那就多沟通几次。别像小说电视里那样,因为小小的矛盾,留一辈子的遗憾。”

    又走一段路,陈菲菲想通了,才“嗯”一声。

    停在了人少的角落,那里有半人高的矮墙,她坐上去问:“那你呢?”

    鹿呦也跟着坐过去,“我什么?”

    “别装傻。”陈菲菲说,“你不准备给你妈妈一个沟通的机会么?是准备也给自己留个一辈子的遗憾么?”

    鹿呦手撑在矮墙上,腿晃在外面,没吭声。

    “我记得你有说过,当时你奶奶都在说你妈妈她是有苦衷的。”陈菲菲“嘶”了一声,奇怪道,“那说明你奶奶知道她有什么苦衷啊,为啥不跟你说呢?”

    鹿呦摇头,猜测道:“可能是觉得第三个人传话会有失偏颇,也可能,怕我不信吧,想她亲口跟我解释她到底有什么苦衷。”

    “嗯……我先表明态度哦,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能理解能有什么样的苦衷,十几年来对你不闻不问,电话不打也就算了,短信都没有,你给她发的信息也都是石沉大海,还把母爱都给了另一个孩子。爱情上搞替身文学也就算了,亲情上也搞。”

    鹿呦听得直皱眉,忍不住说:“你是会扎心的。”

    陈菲菲憨笑了两声:“这不是在帮你脱敏嘛。”

    “……我谢谢你哦。”

    “好啦,说正事。就是我觉得吧,这些都是你,emmm——”陈菲菲想了想用词,组织语言说,“你个人的视角,就是说,从你的视角看,事情是这样的。但也许从她的视角去看,事情又是另一种样子了。

    “就像我和我妈,你看,从我的角度出发。不管我做什么,她都只会数落我。在她眼里,我好像做什么都不行。而且总是不管我意愿,不停的催婚,就好像,我的人生里,结婚生子是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但是你从她的角度出发……”

    陈菲菲眼底漫上水雾,做了个深呼吸,可是仍旧抑制不住声音发颤,“她是怕她不在了,我照顾不好自己,所以才对我特别苛刻。她怕她不在了,没人陪我,所以才疯狂催婚。”

    “喂,别这样,我泪点低。”鹿呦带了点安慰的意味,“人家办喜事,我俩搁这儿哭,多不好哇。”

    “……哭毛啊,我都要被你逗笑死了。”陈菲菲停了一会儿,调整好情绪,“我跟我妈就是这样,彼此误会好多年。我有段时间,真的,都不想认她做妈妈了。还是你劝我跟她沟通沟通来着。你看你,劝我和我妈的时候,多理智。还得是旁观者清哈。”

    “那这次,换我来劝你。我在想,可能阿姨有来找过你,或者联系过你,但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或者她们说的那个什么苦衷,就跟你错开了。我觉得,可以听听看她们怎么解释嘛,至少得弄清楚是不是?”

    鹿呦抿了抿唇,神色显示出几分松动。

    陈菲菲偷偷拿眼观察她的神态,“而且,你一直都很想她,不是么?”

    鹿呦鼻尖骤然泛酸,滚了两下喉咙,才将上涌的某种情绪压下去。

    “我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会提起妈妈,会说什么什么是你妈妈教你的。你知道么,我那时候,都有点嫉妒你,我感觉你妈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妈,所以教育出一个特别好的你。

    “还有,你每次劝我,都会说我妈妈很爱我,上次在医院你还说特别羡慕我。你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吧,你其实很想她回来,很渴望重新拥有母爱的,对吧?”

    犹如一层凝结在湖面的冰被敲碎。

    她的防线也随之溃散不成形状。

    “我跟你说哦,我每次跟我妈吵架,前脚吵,我后脚就后悔。因为我特别怕,哪天吵架吵着吵着,她不会在回我了,特别怕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我跟她吵很多次,我讨厌她、恨过她无数次,但她还是我妈,我还是她女儿……你明白么?”

    鹿呦很轻地点一下头。

    血脉相连的亲情关系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尤其是母女。

    她生在妈妈的肚子里,被妈妈忍受住各种孕期的难捱与苦痛带到这个世界。

    由妈妈喂养她长大,教她说话,教她行走,教她弹琴,教她认字,教她做人……

    她恨章文茵的不闻不问,是因为章文茵给过她足够的疼爱。

    由爱故生恨,有爱才会有恨。

    她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就被章文茵埋下一条红色的纽带,即便扯着会疼,她也狠不下心剪断。

    “还有,最后一点,很重要的。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想你一定要原谅你妈妈什么的,这始终还是你自己的事情,想怎么处理还是看你自己。我就是,作为你的朋友,就像你对我一样,我也希望你的余生充满幸福,希望你不要有遗憾。”

    鹿呦咬着下唇,一声不吭,许久,她长而缓地呼出了一口气说:“感觉,下次姨妈,我又要很疼了。”

    “啥意思?”陈菲菲问。

    鹿呦充耳不闻,起身说:“走啦,回去吧,不然阿姨要以为我俩掉厕所了。”

    “她才不会这么以为呢,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才不是真的要去厕所。”陈菲菲跟上她的脚步,“不是,你别装听不见呀,啥意思嘛!”

    “不是要沟通么,我不觉得沟通的全程我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陈菲菲激动地“啊”了一声,“意思是,你愿意跟你妈妈聊一聊了?”

    鹿呦含糊不清地“嗯”一声。

    “打算什么时候去聊?”

    “过段时间吧,晾她们一阵。”

    “也好,叫她们一群人骗你一个。”陈菲菲洋洋得意,“可算是有一天,让我逮着机会,做你的人生导师了。”

    鹿呦轻而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仿佛有无形的弦拉锯过光秃的树杈,唳在耳边的风声,犹如一段低沉的大提琴音。

    她无端又想起月蕴溪。

    也许这才是月蕴溪让陈菲菲来找她的原因。

    不是笃定她需要散心。

    而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清醒的旁观者,带她走出情绪的牢笼,看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那晚听月蕴溪剖白自己,展露出极深的城府,让她有了这样无理由的猜测。

    又或许只是她想多了,人为用主观的思想,硬生生地讲两件可能并不相关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只知道,在这个揣测冒出来的下一秒,向月蕴溪偏袒的心脏就已经给了她答案。

    哪种可能性都不重要。

    陈菲菲最后说的那句,一定也是月蕴溪想表达的。

    希望她的余生都幸福,别有遗憾。

    “话说,跟你妈沟通,跟来姨妈有什么关系啊?”陈菲菲问。

    鹿呦摸摸自己的小腹,“我总结了一下,我这次姨妈小肚子和腰都很疼,多半是因为姨妈前一天,情绪波动太大,还有——”

    “还有什么?”陈菲菲没好气地用肩头轻撞了她一下,“我真服了,你今天什么毛病,讲话老是只讲半截。”

    陈菲菲声音低下去,嘀咕:“跟那个谁一样。”

    “那个谁?哪个谁?”鹿呦好笑道。

    “我先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还有什么?”陈菲菲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姨妈前一天!腰疼——我知道了,还有你作死,要还清月老师的某件事,对吧!”

    “……”

    鹿呦选择直接忽略这个话题,拿出手机说:“为了下次姨妈不这么疼,我得心平气和,嗯,对,换个卡皮巴拉的头像去。”

    “换微信头像?”

    鹿呦正找着能做头像的图片,闻言,手停了一下。

    她现在的微信头像是一轮朦胧的月亮,散发淡淡的黄色光晕,烫在夜幕上。

    是车里的那次,月蕴溪叫她看的月亮,但她的角度看不见,后来,月蕴溪便用手机给她拍了一张。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莫名其妙地,直接设置成了头像。

    还被月蕴溪笑过一阵,说她是喜欢那个刺激的夜晚。

    她厚着脸皮说是是是,就是喜欢,怎么着吧!

    为了彰显她的喜欢,她还把Q.Q上的头像也换成了那轮月亮。

    “……换抖。音的头像。”

    她保存了一张卡皮巴拉头顶橘子的头像,切进抖。音,刷出来的第一条视频里的封面图让她呆愣在了原地。

    是去参加拖把生日宴的时候,她、月蕴溪和陶芯三人在电梯间的照片。

    照片上面,陶芯的侧影上贴了粉嫩的桃子贴纸。

    而她的模糊侧影上用红色加粗的字体标注——[疑似桃桃前任]

    月蕴溪露了正面,用*黄色加粗字体标注——[疑似桃桃姐姐]

    视频自动跳到下一条。

    鹿呦手滑了一下屏幕,调回去,翻看了眼下面的文案。

    【真的太心疼桃桃了,异父异母的姐姐背刺,挖墙脚撬了她女朋友,女朋友就这么出轨了[龇牙笑],这张照片真是越看越难受,我感觉她都要碎了[大哭]。】

    仿佛听见一颗隐雷的炸响,将她一下又拽回到那个看文件袋的夜晚。

    凛冽的风里,不知什么时候,夹裹进了锋利的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