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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进献

    正正好目睹整个过程的封赤练沉默了。

    “萧奎”松手,尸体滑落在地上,再没动静,而一团黑气出现环绕上他的手,指节沾染的血液被吞噬殆尽。

    辨别出那是魔气的封赤练再次沉默了。

    在这个世界,魔是人人都要诛杀的存在,修炼魔功的人天生就该死,白天雅人深致的小师兄其实背地里悄悄修炼魔功。

    得出结论的封赤练再次沉默了。

    她大概率是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不出所料等会应该是被灭口。

    果然,下一秒,那才杀过人的手捏住了她的脖颈,正打算把她提起来。

    她及时出声:“等一下。”

    眼前的人离她极近,其实此刻没有带上笑的他更真实些。

    她这人的思维一向不太正常。

    是这样,如果是一个每天都带着假笑面具,时不时又让她察觉出马脚,这种未知和不真实感反而会让她害怕。

    但现在她已知这人是全文大反派,而且在她面前,这人也没做什么伪装了,她反倒不怕了……

    毕竟他是个反派,杀个人不是很合理吗?

    封赤练咳了咳:“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眼前人回:“且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叫啥?”

    是的,虽然被架着脖子,但她还是没忍住歪楼了。

    “萧奎”愣了愣,没什么情绪的眼眸里出现真实的疑惑。

    “元一宗的小师兄,你该知道我的名字。”

    封赤练摇头:“萧奎是别人的名字,不是你的,我单纯想知道你叫什么。”

    “你如何知晓我不是萧奎。”

    她默了默,其实是开了挂,毕竟叫萧奎的是男主,你是反派不是男主,当然就不是萧奎。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但想个别的也太累了,现在讲别的也什么意义,她都要死了。

    于是她斩钉截铁地敷衍:“就是知道。”

    “没有理由?”

    “没有。”

    气氛莫名沉寂了,眼前这人不说话,也不松手,封赤练摸不准他的态度,但是这人的手怪凉的,放她脖子上这么久也不见暖和,反倒把她的脖子冰凉了。

    她忍不住动动脖子:“就,你还杀吗?”

    不杀的话,能不能先放手啊,我有点冷。

    “萧奎”没有放手,他看着眼前的人,身型瘦小,修为低微,他分明两根手指就能了结了她的性命,甚至就在方才,她还目睹了他如何杀人。

    可她竟然能在这样时候还想着问他的名讳,她甚至在直视他的眼睛,他分明是没有人不会怕的恶鬼。

    他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封赤练莫名:“你都要杀我了,我害怕有用吗,还是说,我撒个娇,你就能不杀了?”

    他沉默着,这人他不太想杀了。至少现在不想。

    他于是别过头,接过话:“你可以试试。”

    封赤练:?

    她有理由怀疑这人在把她当玩具耍。

    难道撒娇真的有用?

    她想了想,克制着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身前这人的衣襟扯了扯,刻意软下声音。

    “师兄这般好,定是不舍得杀我。”

    “萧奎”立即松了手,松开后视线又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便是动作,声音都是顺从,抬起的眼眸里也没有一丝服软。

    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心里一堵,继而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接着划开封赤练的手指,将封赤练的血液滴在玉牌上。

    “暂时不杀你,你戴着玉牌我能随时知道你的位置,等我想杀时自会来杀。玉牌饮血认主,就是碎了也会跟着你,别想着扔掉。”

    封赤练疼得深吸一口,一边急忙将破了口子的手指放进嘴里,一边接过玉牌,仔细端详着,发现上面有两个字,混合着她的血液。

    聂云间。

    “聂云间?”她念了出来,“聂云间是谁?”

    眼前的人背过身率先走了,没有回话。

    封赤练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人真是反派?

    反派竟然吃撒娇这一套?

    好怪,但是活下来了。

    那就还不赖。

    她跟上去,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聂云间是不是就是你?”

    聂云间:……

    见人没回话,她又问:“聂云间,这是哪,你的秘密基地吗?刚才那个人为什么在这里,你杀他干什么?他之前受的伤是因为你吗?所以他是从你手里逃出来的?

    “啊所以你就是这个地方主人对不对?那我解的阵法是你布下的了?所以你就是我的邻居?”

    聂云间:……

    封赤练锲而不舍:“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天生不爱说话吗?”

    聂云间捂嘴:“来这里的人都会死,我还关了别人在这里,你想留下陪他们?”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封赤练疑惑,他不知原因关了一些人在自己的地盘,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不小心让他逃了,他于是追杀,至于她,是不小心误入。

    已经自我解惑的封赤练连连摇头,表示不想留下。

    聂云间指尖许印,一道封赤练熟悉的阵法浮现,他揪着领子把人拎到身边。

    “那就别吵。”

    随着话音落下,封赤练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回到形峰,此刻已是深夜,一轮圆月高高挂起,四周十分安静。

    身旁的人往屋子走去,封赤练连忙拉住他的衣襟。

    那人回头,神色不虞:“做什么?”

    她想了想,拉进两人距离,矜持着伸出两根手指扯住聂云间的衣襟。

    软下来的声音藏着兴奋:“你刚才对那个人这样那样,感觉好牛,能不能教我一下,我学来防身。”

    聂云间回想方才自己取人性命的利索手段:“防身?”

    封赤练点头:“对,学点防身术。”

    聂云间沉默,她竟觉得他杀人的手段是防身术。

    他又看着始终在自己身上的两根指节,眼神晦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这般作态,我什么都会应你?”

    封赤练不解:“难道不是?”

    毕竟撒个娇就能不被杀了,感觉就很管用啊。

    聂云间的声音分外生硬:“不是。”

    封赤练:“那你方才为什么不杀我?”

    聂云间顿了顿,他转身离开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不停歇地走到院子门口,又倏而停下:“教你可以,但我有两个阵法需要你解,明日你开始学怎么解阵。”

    她于阵法一门的天赋,许是他等了多年都没出现的突破口。

    他停了停,又加上了一句:“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我随时都会杀你。”

    封赤练自动忽略了后面加上的那句话,她若有所思,原来是她有利用价值,所以才没杀。

    这么一说就合理了,她差点以为反派吃撒娇这一套,要是真的这样,还怪离谱的。

    有利用价值好啊。

    她回:“那一言为定,那从今天开始我就喊你师兄了,你没意见吧?”

    是师兄,不是元一宗的小师兄。

    聂云间关上了院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眼前的人消失在院门,封赤练才彻底松懈,一时间有铺天盖地的疲惫袭来,她摇晃着走向自己的院子。

    好累啊,睡他个三天三夜。

    封赤练没能如愿睡三天三夜,第二天一早她的院门便被敲得碰碰响。

    扰人清梦。

    她带着十足的起床气开了门,门前站了三人,两女一男。

    她克制着语气:“请问?”

    为首的女修生得十分明艳,穿着打扮皆有巧思,同门礼也行得很漂亮。

    她道:“打扰师妹休息,师妹许是不知,形峰外门弟子分为七阁,我们第五阁人最少,所以你便分到我们阁了,我叫许衡之。”

    她紧接着指了指身后两位:“这位苏依依,这位经明。”

    封赤练耐着性子:“见过几位师兄师姐,在下封赤练。”

    许衡之漂亮的面容沉着:“这么早来是我们不好,但目前我们五阁遇到些麻烦,对方指名要见你。”

    封赤练清醒了:“什么麻烦,谁指名要见我?”

    许衡之回头与苏依依和经明交换视线,再转头时,三人面色又沉重了些。

    “我们形峰与青峰霞峰一同负责宗门的委托任务,形峰外门弟子每月都有任务指标,没完许的话将有惩戒。

    “我们阁这月还差最后一个任务,谁知晓今早上我去接任务时不仅任务被换了,青峰的亲传弟子江松还指明要你去完许。

    “没完许任务的惩戒也被他换了,如若我们没完许,得去风剑林关一个月。”

    风剑林位于后山,风如剑般凌厉,风又无处不在,金丹期都待不了一个月。封赤练看着五阁几人,除了领头的许衡之修为是筑基,其他包括她在内都只是练气。

    去了大概率回不来。

    她问:“那个江松是个什么来头?”

    许衡之支支吾吾:“别的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有传言他喜欢戚媛很多年了。”

    封赤练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得,这把冲她来的。

    她默了默,决定支棱起来:“行,我换身衣服就去看看。”

    她火速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发,路过隔壁小院时她停了停。

    许衡之:“怎么?”

    封赤练看着小院若有所思:“那个江什么的是亲传弟子?”

    许衡之疑惑:“是的。”

    她想了想:“看看能不能带个人去。”

    许衡之不明所以,只见封赤练轻快地走向小师兄的寝屋,无比轻松地走过了印象中靠近就会受伤的阵法,然后还敲响了从没有人敲过的,小师兄的院门。

    她:……

    封赤练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她把门敲得啪啪响。

    “师兄?在?”

    院门很快打开被打开,只穿着寝衣的人神色不耐,他门前设了阵法,除了他只有便只有拥有玉牌的封赤练进得来,他便没做伪装。

    “做什么?”

    封赤练伸出两根手指将人的寝衣揪在手里,软下声音:“师兄,有个热闹要不要看?”

    聂云间看向不远处的许衡之几人,眼里闪过了然。

    他对上那与昨晚一样没有惧意的眼眸:“利用我?”

    封赤练将手里的寝衣扯得笔直:“那你给不给利用?”

    第 92 章 报复

    “啊?”她还没搞懂情况。

    南宫无相剑眉拧紧,明摆着有些不耐,催促似的在剑柄上敲敲。

    封赤练怕再多说两句他们就要改主意了,赶紧往马车里钻。

    期间还听到门外两人的对话声。

    “南宫大人,您这这不符合规定啊!”

    “无妨,自己人。”

    来不及细想她何时与监天司有的交情,封赤练就被马车里的场景震撼住。

    与她想象的不同,马车里其实是一个临时监牢,里面很安静也很宽敞,有着无边无际的黑。

    想来大抵是监天司深知,在凡间行事不能太过引人注目,放弃了传送法术,用特制的囚车押着凡人步行到仙盟。

    封赤练在颜胥面前蹲下。

    她坐在暗牢最中间,手脚上皆戴着脚镣,眼底是灰蒙蒙的一片。

    与梦中的那个活泼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见她来,颜胥抬起头,对她笑笑。

    “你来了。”她挪动身子,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昨天替你解掉噬情蛊后你就昏过去了,还没来得及谢你。那场梦很好,我很满意。”

    “监天司的人怎么说?”

    “说是回仙盟以后再提审定罪。我估摸着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所谓了。”颜胥耸耸肩,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点了点,“我家里应当还有一些银票和灵石,你替我转交给李大昆和符汇,就说是我补偿他们的。

    至于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屋子后面的百亩药田就送给你了。”

    她垂下眼眸,声音很轻:“我为一己私欲伤了太多人,得去赎罪。”

    马车用力颠簸一下,门外传来青年的咳嗽声,封赤练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颜胥。”

    她突然向前一步,迅速捂住对方的手,又马上松开。

    颜胥刚想询问,就见掌心多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虽不大,却足矣照亮整个漆黑的牢狱。

    “夜寒露重,拿着取暖。”

    封赤练拍拍裙子站起,漫不经心地走到马车门前,回头看向她。

    “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记得。”

    “你说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都赢了,算是打个平手。”

    随口定下的赌约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也以极其出乎意料的方法兑现了筹码。

    二人对视一眼,勾起唇角。

    笑里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车辙轨迹不断向前延伸,直至云端。

    师妹生气了。

    这是聂云间拉着杜榆彻夜长谈之后得出的结论。

    镜珠对面的青年顶着一双熊猫眼,其中无数次想蹦起来捏爆他的狗头,但碍于镜珠暂时还没有隔空打人的功能,于是又强迫自己重新坐回去。

    “那你就去道歉啊!”杜榆猛抓一把头发,把木材一脚踹到剑炉里,想象这是聂云间的头,“道歉会不会,你憋告诉我你不懂什么叫道歉,面对面说不出口你就到镜珠上去说!不会说你就给灵石,谁他娘的会和钱过不去啊!”

    气的他口音都出来了。

    聂云间歪着头听他讲,非常认真:“可我没有她的镜珠号啊。”

    杜榆嘴角抽搐,合着他刚刚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

    “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再加三块玄晶铁。”

    “成交。”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拖着下巴道:“你要实在不行,你就去逛逛元灵境上的感情板块,学学怎么哄封赤练,我记得好像叫什么‘失恋你就来’。”

    他之前听说玉轮大师有喜欢的人之后伤心了好久,可是白天还要维持高冷形象,只好晚上当伤心小狗。

    聂云间若有所思地朝师妹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回听懂没有。

    “那我试试。”

    他搓搓手,试探性地点进元灵境,这刚一点进去,就被最上方的帖子吸引了视线。

    “扒一扒我爱而不得的那些年?这是什么?”

    里面骂的还挺真情实感的,而且……这语气,总觉得有点眼熟啊。

    第 93 章 窒

    封赤练在忙。

    虽然朝廷的大部分班底都还留在原位,现在跟着她的这些也够吵得她心烦意乱了。这一次寒魁各部落绝大部分的青壮年都落进了安朔军手中,怎么处理他们成了一个问题。

    虽然行军之道,杀俘不祥,但这是对中原内部的战争而言的。寒魁在大多数中原人的眼中不太像人,更像是人和什么野兽杂交出来的东西。

    到底要不要放过这些人,放过这些人中的哪一部分成了饶舌的重点,递上来的奏折封赤练看了都烦。

    这群人的王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带到她面前的。

    封赤练先听到的不是镣铐和铃铛的细碎声响,是一声叹息。她折起手里的奏折按在案上,抬头,看到那对仍旧显得很锐利的金色眼睛。

    如果苏里孜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也许他会成长成与他父亲相仿的样子。封赤练猛地坐起,发现窗外已经天光大亮,而自己现在正坐在不论是颜色还是装饰都有点不太正经的床上,旁边是正在对茶壶发呆的聂云间。

    她想说话,喉咙却哑成一片,一开口就是凄厉的咳嗽。

    见她苏醒,聂云间赶紧走过去。

    “唔?赤练?”他动作轻缓把她扶起来,同时递过去一杯水,“你哭了一晚上呢,感觉还好么?”

    封赤练借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感觉嗓子稍微能说话后,便慌慌张张地抓着他的胳膊发问:“你先别管我,颜胥呢?”

    她现在脑子里乱的不行。

    昨天,她用灵心术进入了柳长风的梦里,看了一段记忆后颜胥就开始哭,还把她的眼睛哭肿了,哭着哭着她就失去了意识,只隐约记得昏迷前手里死死抓着双鲤玉佩不放等等,玉佩呢?!

    她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发现噬情蛊也不见了。

    封赤练心下一慌,鞋也不穿地就从床上跳下来,然而她把枕头翻个遍都没找到双鲤玉佩的一根毛,就像人间蒸发一般。

    半晌,她突然想起什么,缓缓抬头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对方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假装吹口哨。

    “别装蒜!你老实交代我昏过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她就说好像有什么不对。

    问玉轩还是那个问玉轩,可地上的阵法乱了,家具被踢的到处都是,最重要的是她闻到了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

    她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人,但架不住童蕊天天和她骂,这味道,想记不住都难。

    “监天司!是不是监天司的人来过了!”

    聂云间支支吾吾。

    封赤练焦急地捏住他的领口,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说话!是不是!”

    “是,是我把他们叫来的。”聂云间抱着胳膊看她,神色淡淡,“你不会想去追他们吧。别想了,你追不上的。”

    封赤练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赤练。”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耐心解释,“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交给监天司来处理是最好的。于情,我们能多赚点。于理,她的状态极不稳定,由我们带回去这一路上恐横生枝节,让监天司负责羁押再合适不过。”

    她当然知道!

    但是这帮家伙就是一群疯子,主打的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哪怕是在仙盟,都是最臭名远昭的存在。

    “而且她被定的罪越重,我们得到的赏钱就越多,反正本就是通缉犯,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可他却说的坦坦荡荡,好像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让封赤练心中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钱,钱,钱,你脑子里都只有这种东西是吗!你就那么希望她会被重判?!”

    “我希望?别说笑了。”少年眼皮轻撩,“我不认为缉拿逃犯有什么问题,况且她本就该死。”

    若不是考虑到活口给的灵石更多,他早就在发现她重伤封赤练的时候将其就地抹杀。

    “杀人?夺舍?真是好大的罪名,你甚至等不到我醒,就迫不及待地把监天司的人叫来了。” 她摇摇摆摆地从床上站起,打开聂云间想要扶她的手,冷淡地盯着他,“你连他们的记忆都没有看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不清楚,凭什么就认为她是穷凶极恶之人!”

    “赤练,别做多封的事情。”聂云间抿唇,把她重新按回床上,语气严厉不少,“替师尊守好云丹门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其他人的命运,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滚啊!”

    啪。

    站在门口目睹一切的李大昆转身就跑,看也不敢再看一眼,生怕被卷入其中。

    房间里,封赤练气喘吁吁的看着聂云间脸上的巴掌印,只觉手掌酥酥麻麻,心里砰砰乱跳,

    她咬紧下唇,想说两句软化打破这僵持的氛围,却无意中瞥了到他手背上的噬情蛊。

    蛊虫在他手上爬来爬去,也不知在身上待了多久,可聂云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的手在距他半寸的位置硬生生停下,迅速藏到身后。

    也是。

    怪不得他不理解自己,毕竟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她还指望他同常人共情么?

    噬情,噬情,也得有情才能噬啊。

    在心口堆砌两世的怨与情在这短短一眨眼间被泄了个干净。

    “聂云间。”封赤练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漠然,“你冷情冷肺,什么都不在乎,就连噬情蛊在你身上都要被饿死。

    “你这种人!怎么懂得百年之约!”

    即使此刻站在阶下的这个人全身上下与那位战场上浴血的王没有一点相似,那双眼睛还是让封赤练集中了注意力。

    他的头发已经被梳开了,涂油的篦子细细篦过每一寸,给发丝镀上层绸缎一样的光泽。肩上披着的织花毯子垂下来,恰好掩盖住手腕上的锁链,以及腹部以下。

    毯子边缘露出的肌肤也被涂了一层油,在晃动的烛光中有种蜜糖样的质地。

    他们已经尽力让这副身躯显得适合折磨,凌虐,吞食,可他仍旧睁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近乎傲慢地注视那个胜者。

    “有些意外?”封赤练俯瞰着那双也在打量她的眼睛,“没想到中原的皇帝是个小女孩?”

    她不奇怪对方会这么看着她,这副身躯的外貌还很年轻。原本的六皇女在寺中缺衣少食,一直到离开前夕都瘦小羸弱,这半年里她逐渐调整了这个外形,但这副身躯总体上还算不上高大。

    在寒魁人眼里,她应当是个魔女,是青面獠牙心机深沉的鬼魅,不是这样一个身形还没有长开的少年人。

    阿珀斯兰闭了闭眼睛,她听到他的声音。

    “你不是人。”

    她歪歪头,不确定对方说这句话的意思,或许他是想骂她,或许他只是中原官话说得不那么熟,以至于用错了字词。她慢慢地走下来,走到阿珀斯兰面前,那双金眼睛仍旧看着她,里面有一线洞察。

    “你不是人,”他嘶哑地说,“为何如此。”

    封赤练就明白了。

    “我以为寒魁王室一代只有一个有做神使的潜质,”她说,“原来你也能通神啊。”

    第 94 章 臣服

    “你的眼睛没有坏掉,”封赤练说,“看不清我是谁吗?”

    苏里孜用力摇头,发了一会抖才继续问:“外面的,是谁……”

    封赤练笑笑,蹲下身摸摸他的头,苏里孜抖得厉害,脸颊因为绝望而苍白,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希冀。或许外面只是某个他不认识的人,或许是哪个触怒了她的大臣,尽管那声音熟悉得让他发疯,他还是这样一厢情愿地骗着自己。

    “啊,那个。”封赤练说。

    “你父亲。”在话本中,不论故事多么波折,不论前路多么坎坷,就算立场不同,周围人如何反对,男女主角总会在一起。

    柳长风自以为自己和颜胥没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都是仙家弟子,实力相当,师长祝福,唯一的阻碍他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意。

    但是这没关系。

    反正等他回来以后,他会准备好聘礼,会让她成为整个洛阳城里最幸福的新娘子。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

    既踏修仙路,生死不由人。

    柳长风仰面躺在泥泞的土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鲜血染红了大地,石阶上,神殿前,密密麻麻地都是清风谷弟子们的尸体。

    他眼睛瞪得极大,看着那些人在神殿之中进进出出,拿着火把在周围破坏,把还有一口气的师弟吊起来抽打。

    “你们这清风谷守护烛龙神殿百年,就什么都挖不出来?”

    他看着师弟的头歪到一边说不出话,却无法上前阻止,只能看到他们在又杀了一个人以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尸体的师弟扔到他身侧,然后在他们身上点燃的火。

    耳边声音越来越细碎,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着入侵者麻木地审问弟子,再将他们一一杀死。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

    无人得知神殿中的神明与它的使者去了何处,它从此消失了。

    清风谷上上下下几千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屠戮干净。

    烛龙没有庇佑它的信徒。

    这是后人在史书中在刻下的话。

    眼前的雨雾渐渐大了起来,一切在扭曲。

    滂沱大雨中,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少女闯入了血迹斑斑的神殿。

    她颤抖着跪在地上,不厌其烦地打着他的脸,泪珠从她脸上滚下,滚入泥泞的土壤里。

    她的嘴一张一合,似在用力嘶吼什么。

    可惜无人回应。

    柳长风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手掌却总是从她的肩上穿过。

    她抱着他的尸体哭得眼泪都干了,又拖着他的尸体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回到他们初相逢的那个山谷里。

    他一直没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为了复活自己踏上歧途,成为万人唾弃的鬼修。

    也看着她不舍昼夜地修行,一日一日地瘦下去,她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唯一没忘记的就是照顾地里新长出来的香菜。

    但复生之术本就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能将死人复生的只有神明,可神明已经将他们放逐。

    他不想再看到她再这样偏执下去,他必须趁自己完全消散之前做点什么。

    情急之中,他想到了神殿中还藏着的另外一个“秘宝”。

    当晚,他就附身在玉佩之上,以此作为媒介告诉颜胥。

    “你往神殿走三百里,那里有复活我的方法。”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灵力也达到了极限,从此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还好颜胥相信了,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破败的烛龙神殿深处。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她也极为顺利地在破败的石砖中挖出个小盒子。

    小盒子里爬出一只小小的虫子,爬在她手上,咬了她一口。

    “啊!”

    她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虫子打掉,没想到它钻的更深,直接钻入她的肉里。

    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消失不见。

    颜胥左看右看,挠挠头,心中的空落感觉越发明显。

    “我,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对了,她是来找复生之术的,因为她想复活一个人。

    蛊虫越钻越深。

    噬情噬情,吃的就是相思之情,相爱之忆。

    那个人是——

    颜胥单膝跪在地上,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柳长风!”

    “你抛弃我,愚弄我,你罪该万死!我要亲手杀了你!”

    ——是她最恨的人。

    被她抚摸着的那具躯体僵住,他直直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嘘,嘘,”封赤练站起身,“他还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醒着,不过你这么大声的话,他应该能听出来是你的声音。”

    “你这个——你!”他哀嚎出声,又咬住自己的舌尖,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嘴角淌下来。苏里孜用力地向地面撞着自己的头,仰头咬自己被束缚住的手腕,看着好像一条发疯的犬,封赤练任由他在那里折腾,哭泣,直到他又一次耗尽力气停下来。

    他再一次抬头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就空了很多。

    他手腕上嘴唇上都是咬伤的血迹,链子被挣扎得打结,可苏里孜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他趴在地上,用手肘和膝盖撑着身子,急切地蹭封赤练的衣摆和鞋尖。

    “陛下,陛下,”他脸上还带着泪水,却露出一个有些病态的笑脸,“求你了。”

    那些屈辱的欢愉从记忆中浮现,苏里孜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离开了身体,在另一个更高的视角注视着自己呻/吟,哭叫。

    这些画面很快消弭,变成辽远的天幕,一望无际的草场。父王站在凛冽的风中抬起手,一只拖着鲜艳络子的猎鹰自高空飞下,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来,苏,”他和蔼地叫他,“接过这只鹰,它就是你的了。”

    “鹰是天空的主人,狼群是荒滩的主人,你要凌驾于他们之上,成为赤金草场的主人。”

    苏里孜欢喜地去接那只漂亮的鹰,却突然扑空又坠入黑暗中,跌落回这无光的暗室。可这一次那个被捆在刑架上的人不是他了,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另一张在欲求和痛苦中挣扎的脸。

    不要这么对我父亲……

    他明明是赤金草场的英雄,就算是死,也应该……

    苏里孜低下头,把额头抵在封赤练的脚尖上。

    “我是您的奴隶。”他说,“求求您,求您玩我吧。”

    祖先和凤凰大概不会再保佑他了。苏里孜想,但是还有拉涅沙,至少还有拉涅沙,她一定已经逃走了,她会成为下一任的王,带着部族重新回到这里报仇雪恨。

    “……”封赤练把脚尖收回,“晚些再说吧。”

    她轻飘飘地说。

    “我现在打算去看看你妹妹。”

    第 95 章 兄妹

    那个女人走后他挣扎嘶吼了一阵,最后耗尽力气瘫倒在地。疲惫和绝望带来的血冷反而让头脑清明。伏在地上喘息的苏里孜睁眼看着不远处的床榻,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有时候会把他解下来牵到别处,解开锁链的钥匙应该不是在她身上就是在这屋里。几次她穿得衣衫都不同,更换外着时也没见她刻意将钥匙放在身上,说不定那东西就在床榻处

    他够不到床榻,身边也没什么能依凭的东西,只有远处有一架没点燃的灯台。苏里孜抓着毯子爬过去,用手抓,用牙咬,终于把地毯拽起来一条褶皱,连带将灯拖近几分。

    他索性不跑了,坐倒在地对着身后马上的人大笑。

    在他们很小时,草原上曾经也有过一次白灾。那时部落叛乱和狼患都很厉害,父王母祭都不在帐中。夜半的暴风撕碎了帐顶,在仆人们扒开碎木找到他们之前,自己一直用斗篷把拉涅沙裹在怀里。

    我们会死吗,阿兄。小小的拉涅沙攥着他的小拇指问他。

    “不会的,”那时自己说,“阿兄还活着呢,阿兄还活着你就会好好的。”

    远处逃离的寒魁马已经不见踪影,苏里孜仰起头,对天空露出一个笑来。

    阿兄还活着呢。

    ……阿兄做错了。聂云间这关难过。

    封赤练想了很多法子。放松他的警惕,让自己看着人畜无害一点。

    聂云间回屋不久,封赤练就去敲他的门。

    手还没放在上面,门就自动推开,她差点往前摔倒在地,抬头却不见屋内有聂云间的身影。

    封赤练环顾一圈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正要退出去,却察觉有人站在她旁边。

    “封赤练。”

    少年低着头,目光很冷,封赤练后颈微僵。

    “晚上吃饱了没事干?”

    封赤练侧过身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罐药:“李时序炸塔的时候你手受伤了。这个给你。”

    聂云间:“药哪来的?”

    封赤练吞吞吐吐:“我的。之前在路上货郎看我可怜送给我的,还有一点,你省着点用。”

    聂云间拿走她的药,打量她的脸:“你就这么想跟着?”

    封赤练点点头。

    “为什么?”

    封赤练道:“找我爷爷,顺便见见世面。我还没去过灵山。”

    “果然。”

    聂云间嗤笑一声,把药罐往封赤练那边丢。封赤练接住。他不冷不热道:“从一开始到现在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好吧,这理由确实有点牵强。谁家找爷爷是跟着一群捉妖的乱跑。

    封赤练伸出两根手指:“你不信我就发誓。”

    聂云间:“我让你发誓了?”

    封赤练:“聂云间,那你想让我干嘛?我只是……你也知道,我从小怕鬼,跟着你们至少安全。不会被妖怪抓去吃了。”

    “不是给你了个辟邪符?”

    这个……她沉默了一会,早就烧了。封赤练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牵强道:“谁知道这东西灵不灵,靠外物还不如靠自己。”

    聂云间:“你爱上哪靠自己就上哪去。总之,我劝你明天别跟。”

    他懒得听她讲歪理,把封赤练从门边拽走,正要合上门,封赤练把手伸进去,对上他不耐烦的眉眼,她看着他:“聂云间,既然你有你的仙药看不上我的药,我还有吃的!”

    “我有荷花糕……”

    “我有烧饼……”

    “我还有姜糖……”

    看着封赤练翻出一大堆油纸包。聂云间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封赤练,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那倒不至于,”封赤练想了想,“只不过我小时候总是挨饿,所以看见吃的就会下意识拿点。聂云间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灵山出来的修士,一定是顺风顺蛇,吃山珍海味长大的。好吧,这点你应该也看不上。”

    聂云间忍无可忍,突然把房门打开。

    房内,少年冷冷看着她,十分嫌弃:“谁修练吃山珍海味试试看呢?全都是吃辟谷丹。只有你了,成天就是吃吃吃,就算给你仙根也是浪费。”

    房门一打开,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屋里很暖。快到冬至,天气逐渐转冷,这里面红泥小暖炉,比外面暖和多了。

    封赤练捂着被冻得有些红的手挤进去,把门关上,顺理成章地好像是自己家。

    “我又不止会吃!”

    聂云间本想直接把她丢出去,奈何看见她微红双颊,动作一顿。封赤练已经进来了。

    他很烦,坐床边抬擦着桃源剑,冷声:“进来干什么?滚出去。”

    “可是外面冷,”封赤练无辜道,“要不你就答应了,你要答应了我扭头就走不好吗?”

    聂云间:“你怕是在痴人说梦。”

    封赤练可没闲着,一边取暖一边打量屋内的陈设,聂云间把镇妖塔放哪了?总不可能随身携带吧。唉呀,真的烦死了。

    少年屋里很干净,一股清淡的草木香,到处贴着符纸,封赤练一时还不敢乱走,和聂云间叨叨了这么久她自己也饿了,找了个远离黄符的地方坐下吃糕点。

    旁边就是聂云间。

    烛火微晃,聂云间原本想直接把她当空气,没想到她一直不说话。聂云间睨了一眼,才发现她撑着脑袋跟睡着了一样。

    他道:“封赤练。”

    封赤练回过神:“聂云间,你想通了?”

    聂云间语气顿时凶巴巴:“出去。别让我重复。”

    封赤练看向他,眼睛黑白分明,聂云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就烦。

    “你没听见吗?”

    封赤练突然指着他的剑道:“擦剑要把剑拔出来擦,你擦了半天剑鞘有什么用?”

    聂云间垂眸看亮堂堂的剑鞘:“……”

    封赤练继续套近乎:“我第一眼就觉得你这桃源剑挺漂亮的,要不然……你给我玩一会我就出去。”

    她是真好奇这些修真人的本命剑,看起来和普通的剑没什么两样但是气息截然不同。

    聂云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讽道:“封赤练,你长这么大靠得是做梦吗?”

    本命剑还玩玩。

    封赤练道:“你自己想让我出去的。我都退让了!”

    聂云间:“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丢出去。”

    封赤练道:“你把我丢出去我会喊救命,然后谁都知道我今晚在你房里了。”

    聂云间:“……”

    他突然只想把这个烦人精打发走,把剑放在桌子上,等着看笑话。本命剑之所以是本命剑,其上方必定是打上了本人的魂印,非本人谁都不给碰。

    桃源剑常年跟他在外。戾气必然极重。

    果然,封赤练一碰上桃源剑就起了反应。

    银色剑身嗡鸣,突起橘红色火焰,封赤练被吓了一跳,剑还没拿稳就哐当掉在地上。

    聂云间抱着手,讥讽道:“看,连我的剑也讨厌你。”

    封赤练却抬头看向他,笑道:“我倒不觉得它是在讨厌我,我反而觉得它喜欢我。”

    “你看——”

    封赤练展开刚刚摸剑的手,没有丝毫烧伤的痕迹。聂云间也是眼睛一眯,要知道在灵山的时候,曾有不知死活的弟子碰了一下桃源剑就差点被烧死。

    而她居然毫发无伤。

    封赤练捡起剑,火焰再度燃起,缠绕在她腰间、发丝,变化成各种花的模样,栩栩如生。却没灼伤她白皙的皮肤。

    聂云间与桃源剑相通,感觉到了它此刻的高兴,这么多年,护剑的焰火对旁人的态度永远是杀是冷漠是不可触碰,还是第一次对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女子身上感觉到——讨好?

    他脸色尤其难看。

    桃源剑戾气很重,并未靠近就能伤人,他突然想起在酆都城那次,封赤练手都捏到上面了却还是毫发无伤。

    种种迹象表明非常反常。

    聂云间冷冷威胁它:“若再不回来,我回灵山就把你融了。”

    封赤练还没玩够,桃源剑馊地就飞回聂云间手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感觉桃源剑和普通的剑也没什么两样。也没太稀奇。

    她遗憾道:“你看,你的剑看起来和你一样凶,但其实还挺好相处的,我挺喜欢。你要是温柔点,别对我凶巴巴的,说不定我也喜欢你。”

    聂云间本就不耐烦,桃源剑还不听使唤,他更烦了,冷冷道:“谁稀罕被你喜欢?滚出去。”

    封赤练叹了口气:“好吧。我出去。”

    今晚上什么收获都没有。这塔估计是被聂云间随身携带了,这样就更棘手了。

    要不找机会把他迷晕,然后再在他身上找?不知道为什么封赤练感觉很渗人,能智取就智取。当务之急还是别被这些灵山人丢下。

    可正当她准备走的时候,忘记把没把吃一半的荷花糕带走。她转过身去伸手,不小心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聂云间听到动静也侧过身。

    封赤练失重向前倒,大脑一片空白,看见聂云间就下意识伸手抓住他。

    然后想——他生气其实还好,只要在被他戳死前跑的够快就行了。

    可惜运气不好,没抓到衣服,抓到了他的额带。

    聂云间感觉到她指尖的凉意。

    然后,唰——硬生生将他朱色的额带拽了下来。那一刻,封赤练看见少年眼底的震惊、不解,伴随着很浓郁的杀意!

    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完了,完了完了。

    封赤练撞倒一旁的桌椅,瓷器哐当哐当摔下来,碎了一地。更加完了!聂云间这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连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嫌弄脏你额带我给你洗……我洗东西很快的!明天就可以给你。”

    “封赤练,你找死。”

    聂云间桃源剑瞬间出鞘,剑意凛然,他好看的眼眸微睁,剑尖生出千万银色梨花针,蓄势待发。封赤练想跑出去却被术法挡了回来。不是,至于吗?

    她一咬牙,把额带丢给他,聂云间接住,眨眼间就束好。

    少年玉面红唇,眉眼如刀,眼一眯,梨花针飞出,封赤练侧身躲避,发尾差点被割断。她摸着有点疼的脸颊。

    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今晚还不如不来!

    “聂云间你先别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嫌被我碰过,我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封赤练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荷花糕桂花糕的,逮着空隙就跑,裙摆沾了茶蛇,很狼狈。聂云间发这么大的火,再去说服他怕是提剑直接把自己剁了。

    因此,只能去求助人美心善的大美人李观玉。

    没有第二鞭落下来,几个军士跳下马按住他,把他捆牢。她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极了,一点没有自己放走了寒魁王女的紧张。苏里孜困惑地看着她们,直到远方传来一声不祥的哨响。

    “别看了,”还骑在马上的那偏将睥睨着他,“圣人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军营周围十几里全是哨卡,你真以为你那个妹妹能跑?”

    “圣人下令了,如果你们逃走,就把寒魁王女带回来当众处死以告英灵。”

    第 96 章 当众行刑

    第二鞭抽在第一鞭相同的位置,红痕上渗出细细的血珠,伤痕交叠本该加倍疼痛,可那痛苦却不知为何化作热度直直冲下小腹。

    这副身躯早就被玩弄得像是烂熟的果子,饮下的药酒又添了一把火,苏里孜在刑架上扭动,头脑已经分不清痛苦和快乐的界限。

    耳边尽是嗡嗡的声音,他听到士兵们的讥笑,现在这副满身红痕不住呻吟的样子比伎子更下贱,他听到细细碎碎的草原话,有人在叫他殿下。

    殿下,殿下,她们怎么能这么侮辱你?

    蒙眼布被泪水打湿,苏里孜终于崩溃地呜咽起来。不要叫我殿下,不要再提我的身份,这一瞬间忽然有某种鱼死网破的勇气从苏里孜胸中生发出来。

    他应该喊些什么的,他应该告诉他们凤凰还没有死去,赤金草场还会有新的王,他们要活下去,直到再见到祖先的辉煌。

    可他喊不出来了。“我不听我不听!”

    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快要哭了。

    小厮坐立难安,但一想起主子的叮嘱,他又强迫自己上前继续劝:“那个,咱们公子”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小姑娘抬眸看他,面纱下的朱唇咬紧,眼中水汽氤氲,一下子就把他拒绝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

    他不敢再看,随意找个借口便逃,临走之前心里啧啧两声,公子啊公子,你这可得谢谢我。大美人虽风情万种,小美人却也娇蛮可爱,不若两个人都收了享享齐人之福。

    就是不知道公子这身子骨架能不能招架住。

    待人一走,封赤练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

    聂云间把袖子杵到她面前,啧啧两声:“你看你弄的,我这胳膊上全是。”

    “这不是权宜之计嘛,不然挤两滴眼泪他怎么会信。”封赤练借着他的胳膊站起来,顺手给他施了个清洁咒,“对了师兄,我有件事得和你说。”

    她将腰间葫芦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我把颜胥带来了。”

    聂云间眼睛瞬间瞪圆,她赶紧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安抚:“不是本人,就是一部分残魂,她想亲自来看看柳长风现在变什么样了。

    所以你待会儿悠着点,可千万别和他做什么太亲密的事。”她怕颜胥一个不高兴把他们全杀了。

    “还能做什么亲密?陪他如厕么?”他摸着下巴低喃,“我看他手脚没问题,应该不需要我扶着。”

    封赤练哽住:“算了。”

    反正有她在旁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二人一壶茶还没喝完,木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小厮也不是龟公,是玉柳公子本人。

    他换了一身新衣,头发上身上湿气,周身还有淡淡桂花香,应该是刚沐浴归来,却依旧系着面纱,缓缓走向他们。

    封赤练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她想,就算这家伙长得好看又怎么样,他要敢对师兄动手动脚,她就敢放火烧鸡!

    玉柳公子在他们面前站定,嘴唇蠕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聂云间的腿不放。

    “仙人啊!恁可得救俺啊!”

    封赤练眼疾手快地把人踢到一边,同时剜他一眼。

    聂云间则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恁?

    这口音挺有意思的哈。

    玉柳被踢了也不生气,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其实,其实俺根本就不是什么玉柳公子,俺叫李大昆,就是在庄里种种地的,自从俺两年前捡到个双鲤玉坠子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玉坠子有多稀奇,还惊讶于自己运气好,本来打算第二天就拿到庄上去卖的,没想到晚上就梦到玉坠和他说话了,问他想不想要荣华富贵,要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彼时他缸里的大米都见了底,听说有饭吃,想也没想地就给答应了下来。第二天玉坠子果然没食言,给他带来山珍海味,还让他被洛阳城里的贵人看中,送到了这锦绣堆里。

    付出的代价便是,他每天至少有半日都会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到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超过三时辰。

    “俺也曾经问过,它为什么要缠着俺不放,还让俺做劳什子花魁。它说,只有站在城中最高处,才能让那个人注意到自己。所以得不停地往上爬,往上爬,才能找到那个人。

    但是俺不想这样,俺又不知道他想找的是谁,俺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毫无形象地把面纱扯下来抹鼻涕,“当个屁的公子啊!俺现在就想回去种种地。”

    封赤练这才注意到,其实他的五官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清秀。能让他在看台上艳压群芳的主要是他真身滴仙人般的气质,怪不得他说话要小厮传话,还得戴着面纱。

    要不然一开口一嘴的大饼渣子味儿,估计能把那些娇滴滴的贵女连夜吓跑。

    玉柳公子,阿不,李大昆一边说话一边伸手从脖子上把吊坠取下,这话还没说完,桌上放的平平稳稳的葫芦突然猛烈晃动起来,葫芦嘴一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他的胸口。

    “妖,妖怪啊!葫芦成精了!大仙救我啊啊!”他被吓地尿都快滋出来了,抖着两条酸软地腿奔向距离他最近的聂云间,然后被封赤练一脚踹开。

    少女眼疾手快地抓住葫芦,嘴里念念有词在上方不断施咒,半刻钟后葫芦平静了下来,她也出了一层薄汗。

    “大,大仙。”青年感觉裤裆已经有点湿了,忙夹紧腿不让他们看出端倪,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云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能解决的,不过你能先让我看看块玉坠子么?”

    “能,能,就这个。”一听能解决这大麻烦,李大昆手忙脚乱地把脖子上的双鲤玉吊坠取下来递给聂云间,“恁是不知道,俺在看台上看到你的时候这玉坠的反应有多强烈,那时候俺就知道了,这事中了!”

    这高个姑娘腰细腿长关键是胸还大,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封赤练抱着葫芦不动声色地晃过去挡在他们中间,戳戳玉坠:“师兄,你看出什么没有。”

    “就是这个气息没错,它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柳长风’。”

    说罢他们又觉得头疼,颜胥的要求是和柳长风见一面说说清楚,但是现在他变成这个样子,一葫芦一玉坠要怎么说话。

    封赤练思索片刻,一抚掌:

    “对了,可以用灵心术啊。”

    “灵心术?”

    “不错。”她把葫芦放到一边,耐心同聂云间解释,“就是利用亲亲的方式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这招我也对你用过,就在山洞的时候。”

    一鞭抽在他的腿根上,将要出口的话成了变调的呻吟,堆积在腰椎的热流向耻骨涌去,他颤颤地想要并拢膝盖,又被脚踝上的束缚制止。

    “不……不要,啊!放过我……啊,啊!”

    想要说出去的话尽数变成哭喊,接连几鞭交叠落下,苏里孜整个人向后反弓,汗水爬过鲜艳的鞭痕,顺着肌肉的轮廓滴沥。

    不知道哪一鞭失了准头,噬人的痛苦和快意骤然在脑内炸开,他尖叫出声,脑海一片空白。

    在混乱的感官里,苏里孜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哭了出来。作为凤凰王储本该说出的那些话,他再也没有机会对族人说了。

    第 97 章 状元何来

    跑出去的或许有百十人,没有一个侥幸在夜色中逃离,也没有一个逃回栅栏里。

    天亮的时候营里就烧起水来准备早食,有杂役拎着脏水废料往门外走。还带着热气的水唰地泼在地上,那些没有干的血迹被烫得变成褐色。

    现在被关着的那些寒魁部族民没有往外跑的了,他们半夜在哭,哭得太厉害的那些人又被拖走,后来就变成啜泣,变成虫群一样的嗡嗡声。

    这嗡嗡声持久不绝,上达天幕,囚禁着残存的几个巫的帐篷里也慢慢响起歌声。它们混合在一起,将酷烈的北风腌得咸腥潮湿,让本来就为了俘虏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文官们更难入睡了。

    聂云间晌午后就在外面,把这次夜间变乱的事情查了好几遍。

    军营里的人一向敬重他,不单单是因为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因为这位左相出身寒微,没有世家气,不会张口闭口就是本官,能好好和人说话。但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些懒洋洋的,答他话也漫不经心。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被问话的军官答,“本来就是跟草原上长毛的玩意差不多的东西,被吓唬一下炸了营也不奇怪,您看现在他们不是老实多了?”

    “话不能如此说,”聂云间说,“我听闻他们之中是传起了流言,才会如此,但流言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尚未可知。”

    那军官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摇头。

    “不值当的,”她说,“您去问大将军,大将军也会跟您说不值当查,他们翻不了天,闹一次就杀一次。闹事的杀完了就安生了。”

    她的态度很恭敬,话里的轻蔑不是朝着他,是朝着那些寒魁人。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聂云间还是察觉到一点来自她的情绪,那近似于“看这个心软的小夫子啊”,仿佛他在据理力争不让人吃肉,只为了保护一群畜栏里的牲畜。

    他问不出什么来了。传闻他貌若好女风度翩翩,一只玉笛可引来百鸟朝凤,一眼就能惹得明月落泪,据说就连公主都对他念念不忘,曾三次请他入府,只可惜都给拒绝了。

    公主惜美人,也没再逼迫。

    这么一件风月美事只一个月就传遍了洛阳城,这位卖艺不卖身的玉柳公子也成了不知多少闺中少女的春日美梦,只是他极少见客,有时候花上几百两银子也只得他一杯热茶作罢。

    但现在不同了。

    据说这公子不知怎的欠了许多钱,实在还不起,只好挑个良辰吉日把这梳拢宴办了。

    没有上限,价高者得。

    来这儿的大多都是洛阳城中的官家小姐太太。本朝虽没有女子不得逛青楼的规定,但太太们要脸,所以都戴着面纱,一个两个的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鼻梁以上。

    入楼随俗,封赤练也挑了两个面纱给他们挂上。

    聂云间不会戴,封赤练只好帮他。

    凑近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其实师兄的睫毛不仅长而且翘,又细又密的,小刷子一样地再她指腹上扫过,有些痒。

    他不说话垂着眼的时候娴静又淡雅,真就像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江南闺秀,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妹妹给“她”梳妆。

    封赤练右手勾在面纱上,漫无边际地想,其实师兄不适合穿大袖衫,听说长安的女郎会穿西域舞服跳胡旋舞,露个小蛮腰一扭一扭的,聂云间要乐意扭,明天这怜春楼的花魁就能让他来做。

    “好了么?”

    意识到自己险些被带偏,封赤练脸上一阵臊,赶紧松手:“哦!好了!你好端端穿什么女装!以后不许穿!”

    “啊?”

    见他一脸懵懂,她越发害臊得厉害,脸一阵红一阵白,赶忙搬起小凳子挪远一些。

    堂屋中烛光昏暗,暂时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封赤练也不想被人注意到,于是保持着屁股黏在凳子上的姿势,双手扶着凳子边缘往旁边挪。

    她向螃蟹一样往左边挪了两步,以为无人察觉,没想到一抬头就见聂云间在盯着她。

    “你怎么突然”

    “我怎么了!我没有一点问题啊!”

    “是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和你没关系!”

    “那你要坐在”

    “就这里!这里视野好!我喜欢!!”

    聂云间抬头看看台上,又凑到她那边瞧瞧,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若有所思一点头,也挪过来了。

    而且还用是和她一样的姿势。

    封赤练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捏着旁边挪。

    他俩就这样围着圆桌转圈圈。

    邻桌的贵女听到响动,于是侧目看了过来,封赤练一惊,手一松一屁股跌回原位,檀香木椅砸在地摊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前后左右几桌都同时看向他们。

    封赤练内心哇哇滴血,恨不得原地找个缝钻进去。

    “这位置确实不错。”

    见她终于停下,聂云间也跟着停下。两张椅子靠在一起,影子也贴在一起,他撩起眼皮看了封赤练头顶一眼,然后悄悄摸摸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他还趁机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

    瓜子是剥好的瓜子仁,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弄的。

    封赤练抬起头疑惑看他。

    聂云间眨眨眼,做了个手势,变戏法似地又从包裹里掏出许多。

    糖饼花生瓜子仁,都是她爱吃的零嘴。

    她将脸别到一边,心想她哪里是那么好哄的,这家伙穿女装戏弄她的事还没完呢,怎么可能就这样原谅他。

    小姑娘脸颊鼓鼓,粉嫩柔弱,寻常男子兴许会觉得像她小松鼠般可爱,可聂云间的想法却格外不同。

    他上下扫她一眼,目光定格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你长胖了吧。我都说让你悠着点了,不爱听,每次都是一口气闷三碗大米饭外加俩小菜的,现在怕了,不敢吃零嘴了?”

    “我呸!谁胖了!”她明明瘦的很,小肚子都没有!

    封赤练狠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里的瓜子仁,猛地往嘴里塞一大口。

    同时再心中第不知多少次发誓暗骂:她以后再给他好脸子她就是狗。

    从那边离开没往回走几步就撞上连红,聂云间蹙起眉一脸想不明白地看着她,他总觉得这人像跟着自己似的,满哪都能撞见。

    连红看出他在想什么,笑了一声。

    “这次是我来找左相,”她说,“总不能看着左相白费力气。”

    聂云间眉头没松,和她一道往一边走了几步:“此话何解?”

    连红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何必去管那些寒魁人。”

    和士兵说不清楚,但和同为文官的连红总有得可解释,聂云间整整衣袖:“为何不管,传谣言的源头不明,这场变乱就没有结果,生乱者固然有罪,教唆者又岂能不查?难道真能把他们以畜类相待?他们亦是生民。”

    连红对着他假笑一下,就是那种脸上两个梨涡,眼睛弯也不弯的假笑。

    “佞臣是什么,是只要不出大差错,陛下怎么高兴我怎么来。去看看那些发上生虫,披毛带泥的寒魁人吧,圣人要是赦免他们,该怎么教化?要费多少心思,难道圣人不头痛么?”

    “他们活下来了这样多的人,又能安分几年?把他们迁到中原,血脉交杂污了正统不说,又要如何管教?”

    连红轻轻哼了一声,不太像是笑的声音:“左相,你我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要为圣人捍卫那个仁慈的道理,还是要拿圣人载你仁慈的道理?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如此愿意给圣人找不痛快呢?”

    “这是什么话,圣人自然……!”

    圣人自然如何?聂云间忽然有些说不清楚。臣子不能也不该人君主载他的道,可一直以来他努力把自己拆解献上,去换那个他心目中的帝王,难道不就是让她载他的道吗?

    连红见他不说话了,脸上也就不挂那样的笑容了。

    “我毕竟在官场比你多浸淫十年,”她说,“平日里与卖乖弄巧,是我要哄着圣人,也要哄着先帝。不及左相被先帝纵着,也被圣人纵着,但今日有一句话我要劝,圣人的耐心到底有限,你一世都要人纵着,若是她不纵你了,你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说出来,好像闪电从他后背蹿过。连红转身要走,突然被抓住了衣袖。

    “圣人……”聂云间说,“我便认了。先帝纵我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下轮到连红睁大眼睛了,她愣了愣,忽然被逗到一样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左相,您这个状元是什么意思,您从来不清楚吗?”

    第 98 章 崩塌

    封赤练从几案上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聂云间。

    这几天随军文官们打嘴架的奏折她已经不看了,一心一意地照着自己的步调走。不过连红和聂云间递什么上来她还是要瞥一眼的——他们除了围绕着那群寒魁人啰唆之外,也会转达一些别的事情。

    可今天他就这么站在这里,攥着奏折,不像个活人,修真十封年,封赤练中过蝎毒,受过焚烧,什么苦没吃过,但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难受,且狼狈到不行。

    “不行了,好难受,好难受,这是什么感觉”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只趴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聂云间也再顾不上颜胥那边,赶紧将全部的灵力都汇聚在掌心,刚想强行传输给封赤练,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这样没用的。”颜胥把香菜踢远了点,明明脸色比他们俩还难看,却依旧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过不了一会儿你的这位小师妹就要没咯。”

    她说的是如此漫不经心,似是有意要激起封赤练二人心中的火气,还特意将尾音拖得极长。

    “可惜了,我本来还挺喜欢这小姑娘的。”

    “你说什么?!”聂云间上前两步狠狠抓住她的领口,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颜胥此时却不再说话,任凭聂云间怎么逼问,也只是笑而不语。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拔出剑,抵在她的喉咙处,“你要是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锋利的剑气在她的喉咙处划出一条血线,看起来非常吓人,可对方却满不在意地耸耸肩,大有随你怎么来,我就是油盐不进的阵势。

    “你可考虑清楚,你要是把我杀了,这世上就没人再能帮她解毒了。毕竟这可是我自己熬制的毒药。”

    少年犹豫片刻,目光在封赤练和颜胥之间来回迟疑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下木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开个条件,奇珍异宝,只要你想要,纵使上天入地我也能给你寻来。”

    “师兄!”封赤练急了。

    和这种不知底细的人谈判可不是与虎谋皮吗,这家伙可不是他们从前遇到的那种小喽啰啊,这可是乙级任务!

    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是今夜小厨房里又要多上两具白骨。

    聂云间对她摆摆手,继续同颜胥谈条件:“又或者是你想让我们做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你放过我师妹。”

    “当真什么都行?”

    “当真。”

    封赤练顾不上自己难受了,紧张地看着他们二人,生怕这个坏女人会提出什么离谱的条件,没想到她只是弯弯嘴角,伸出能动的那只手指对着东方遥遥一指。

    “我要你为我寻一个人。”

    “寻人?”

    聂云间下意识看向封赤练,试图从她那里寻求答案,可封赤练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概不知。

    “这是他的信物。”颜胥轻声念动了几声口诀,竟从原地召唤出了个碧绿色的玉佩。她因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对聂云间努努嘴,示意他过去拿。

    “我元神不全,无法离开镇子。你拿着它去找他,什么时候找到了,传个消息回来,我就什么时候救你师妹。”

    “为什么是我。”

    “这你自己心里清楚。”颜胥笑笑,若有所指,“把你的血加在他的信物上,用不着一个时辰就能找到他,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毕竟啊,你可是——”

    “我知道了。”聂云间果断打断她,同时警惕封赤练是否听到,确信她没听到后才松下一口气,转身盯着颜胥,“那赤练这边”

    “放心,你把我捆成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动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见封赤练的脸色越来越差,聂云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于是嘱咐她两句后便离开了山洞。

    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一走,方才还吐的要死的少女突然就恢复了。虽然胃和心口还在难受,但也已经比方才好了不少。

    她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颜胥。

    “这是怎么回事。”

    “封妹子。”颜胥笑笑,并不急着回答她,而是反问,“你方才是不是用灵心术入了他的梦,我且问你,你进去之后有什么感觉?”

    有什么感觉?心理上压力倒是蛮大的,身体上她方才身侧的双手缓缓往上,捂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是了,她似乎在进入师兄的梦境之后心脏就再也不疼了。

    “其实你中并不是毒,而是蛊,准确来说,叫噬情蛊。”

    “噬情蛊?”封赤练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玩意。”

    她听说过忘情,但这噬情是什么鬼。

    “此蛊以男女之情为食,你们二人感情越深它吃的越饱,相反,若是你们感情也就如此这般,它吃不饱,便会来‘吃’你。

    你先前觉得心疼,是因为它在啃食你心中的情力。而你现在觉得胃疼,其实就是情力被啃食过度的副作用。

    它只在你们二人凑在一块儿时才开始进食,这也是为什么他一走,你就不疼了。”

    封赤练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等等,不对啊,她喜欢师兄那么多年,这情力怎么可能就那么一点,被这什么蛊虫啃两口就过度了?

    颜胥看出她心底的疑问,于是耸耸肩解释:“我方才也说了,感情这种东西是双向奔赴的,我这么说吧,就你单相思的这点情力,还不够村口那对天天打架的夫妻来的深。

    你知道为什么你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后就觉得不痛了吗,因为他对你完全没意思,连蛊虫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她咬牙切齿地瞪过去,音调抬高:“你什么意思?!”

    颜胥只是不慌不忙地看着她,

    “妹子,有些事情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自己。”

    “你之前也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且问你,在那里,他可曾对你表示过喜欢?”

    “嘴会骗人,可心会吗?”

    “有奏?”封赤练问,“放下吧。”

    第 99 章 咯血

    灯烛的光在纸上跳动,他似乎忽然就看到了陆雁迹那张脸。在那张脸后面有很多模糊的影子,随着他的注目逐渐清晰。

    恩师?他眉头微皱,眼眸微垂,平时装的那些和煦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迫人的压力,而他身后的魔气始终汹涌着。

    这场景太过震撼,封赤练的呼吸好像也不规律了,变得跟聂云间一样一下重一下轻。

    她下意识出声:“聂云间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匮乏。

    她除了他的名字之外,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下一秒她被还带着血的手狠狠抓住后领,紧接着是一阵风呼啸而过,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人已经进到屋里。

    她懵了懵,随后瞧见了充斥在屋里几乎浓稠的魔气,魔气的来源是半跪在地上的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有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许一滩。

    她下意识倾身靠近,伸出手将要碰到人时又倏而停滞。

    她放低声音:“你还好吗?”

    聂云间没回应,只扔了一染血的黄皮纸出来,随后又扔了几枚灵石。

    封赤练借过黄皮纸,被血液晕染的纸上画着一繁复阵法,一般阵法旁都会附加许多说明,可这阵法只有一行。

    可封魔气,保理智。

    一看就很重要。

    封赤练有点紧张:“我我我,这个阵法是不是很急?我之前都没看过万一这次没许功怎么办?”

    半跪着的人微微抬头,在漆黑的魔气中她隐约看见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她心口又是一跳。

    紧接着她听见聂云间已经喑哑的声音:“再有一时辰便会有人来查看,我的魔气封锁了这里,你出不去,你若是没许功,我们便一起死。”

    封赤练:……

    好家伙,直接威胁。

    她没再啰嗦,开始琢磨阵法。

    这个阵法实在复杂,时间又紧迫,封赤练看得满头大汗。

    她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线条的逻辑,一边拿着纸笔胡乱画着,时间悄悄流逝。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理清了逻辑,理清逻辑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她晃了晃头,急忙握住灵石开始补充灵力。

    她恨自己只是个炼气期。

    等灵气补足之后,她急忙开始布阵,这个阵法所需灵力之大超乎她的想象,她只能画几笔,停下恢复灵力,再继续画几笔,直到灵石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画完。

    就差最后几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去摸储物戒时,一只手覆盖了上来。

    手很凉,让她一团浆糊的大脑陡然一清,她抬头,对上了浅灰色的眼眸。

    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

    这双浅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比他的手还要冷。

    他说:“快。”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两人相握的手度过来,封赤练浑身一轻,随后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绪,自动补足了最后几笔。

    阵法落许,浅蓝色的灵力阵线构许的阵法缓慢融入聂云间的身体,几乎浓稠的魔气一点点压缩,最后融入他体内。

    而在封赤练的眼眸里,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逐渐变为深黑,也逐渐有了情绪。

    只是这情绪她看不懂,于是她想要探究清晰,于是忘了移开视线,也忘了放开交握的手。

    聂云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

    聂云间也没有移开视线,他想要从这双从没出现过惧意的眼眸里看到退却。

    可是没有,一分一毫都没有。

    分明已经瞧见了他最丑恶的模样。

    这时外面陡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微风拂过,将没关紧的窗吹开,带进了半室的月华,月华照亮了屋里的人。

    一人半跪着,一人跪坐着,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血液蜿蜒在一旁。

    “滴答。”

    雨混在风里滴落在屋内,唤回了封赤练的思绪。

    她猛地抽回手,变得飘忽的视线中出现了聂云间胸口上血淋淋的伤口,此时还在渗血。

    她一下回神:“天爷,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都不吱一声啊!你想吓死谁?”

    她急忙从储物戒中翻出干净细布按上去止血,可血液很快便将细布浸湿,她愈发急切,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

    她赶紧抬头:“药呢?你不会连药都没有吧?”

    聂云间看着几乎在他怀里的人,更不解了。

    不会因为他杀人害怕,不会因为他最丑恶的模样害怕,却因为他受伤而惊慌了。

    封赤练,很奇怪。

    封赤练见人不说话,更急了:“聂云间!”

    聂云间这才轻飘飘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封赤练赶忙单手取药,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药粉很有效,血渐渐止住了。

    见伤口没有再渗血,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着储物戒想找干净的细布给人包扎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奎可在?”

    她的心一下提起,她抓着聂云间的袖子:“谁?来探查的人?怎么办?”

    聂云间神色平淡,他将封赤练的沾着血的外袍解开扯下:“你去。”

    封赤练:?

    她不敢置信:“我一个人去??”

    聂云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意思不言而喻。

    封赤练沉默,她看着自己,脱了外袍之后确实没有哪里沾着血,确实,她去更合适。

    可也不能直接就这样去见人吧!

    她:“我难道就这样去?”

    聂云间指了指一旁的衣柜,又指了指衣柜旁的水盆。

    封赤练无法,只好去衣柜随意扯了件聂云间的外袍套上,并在一旁的水盆将沾着血的手仔仔细细洗干净。

    这时门口又传来催促的声音:“萧奎可在?”

    封赤练心一横,大步走出房门,打开了院门。

    门口是一穿着峰主服侍的男修,背着手,垂着眼眸,看着分外有威严。

    正是青峰岑峰主,封赤练曾看过他的画像。

    她行弟子礼:“见过岑峰主。”

    岑峰主见是一女修,眉头瞬间皱起来:“你是何人?缘何在萧奎院子?”

    封赤练一噎,这很尴尬,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一找能符合两人目前状态的一种关系。

    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岑峰主看着眼前穿着萧奎衣服的女修在他的追问下愈加“羞涩”了,他顿时明白。

    “想不到他也能情窦初开。”

    封赤练:……?

    也……也行?反正她也在小师兄的死忠粉面前玷污过他们的小师兄了,干脆坐实得了。

    她顿时乖巧:“峰主找师兄何事?”

    岑峰主审视眼前的女修,乖巧的五官,在宽大外袍下显得羸弱的身姿,还有仅仅是炼气期的修为。

    他嘲讽笑开:“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跟他在一起,你需要负担什么吗?”

    负担?封赤练懵了懵。

    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太过明显,岑峰主尽数看在眼里。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封赤练更加懵,这人是在说什么加密语言吗?

    岑峰主没有再看封赤练,在他眼里,这几乎处于修仙界底层的人,不值得他再给予目光。

    “萧奎今日可出过院子?”

    封赤练不明所以,但她反应很快:“回峰主,师兄一整日都与我在一起。”

    说着装作害羞别过脸。

    岑峰主听言神色愈加嘲讽,他转过身:“告诉萧奎,宗主出关了,一个时辰后宗主要见他。”

    他正准备离开时,又倏而停下:“还有,他门口的阵法太弱,我帮他毁了。作为小师兄,在门口布阵法算什么回事?”

    封赤练听言看向一旁,只见原本整齐分布的阵法全部消失,灵气消散在空中,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紧。

    这像是一种警告。

    等她回神时,岑峰主已经离开。

    她顿了顿,转身关院门,回到房间内。

    聂云间已经从地上移到床上,身上偌大的伤口还在。

    封赤练如实转告:“青峰峰主说宗主一个时辰后要见你。”

    聂云间没什么表情地包扎着伤口:“我都听到了。”

    封赤练的注意力被伤口转移了过去,她一边看着聂云间毫不留情地用细布绕过伤口,一边面容逐渐狰狞了。

    她下意识摸着自己身上差不多的位置。

    嘶,幻痛了。

    封赤练的吸气声太明显,聂云间看了过去,正看到封赤练正一脸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他:?

    他需要提醒一下:“是我受伤。”

    “我知道,”封赤练继续吸气,“你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聂云间听言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神色始终无常:“还好,伤口上有反噬,近三个月都不会愈合。”

    封赤练震惊:“什么?三个月?什么反噬这么厉害?快告诉我,我规避一下。”

    随后她便听见聂云间不咸不淡的回应。

    “奇峰峰主的本命阵法反噬。”

    她:……好像不必特别规避,这辈子她大概率是遇不到的。

    聂云间包好伤口,并准备开始脱衣服。

    封赤练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并目不转睛。

    聂云间放在裤子上的手逐渐僵硬。

    封赤练甚至催促:“脱呀。”

    恩师!

    那一双双眼睛金灿灿的,火光在里面欢快地起舞,年轻人们脸上尽是希冀,尽是赤诚,他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是啊,除去那些在他背后冷笑的人,除去那些议论纷纷的影子,还有一群学生是信着他的。他们不知道他羽毛上的污渍,不知道这个左相做得一点也不干净,不知道他做的都是无用功。那一双双眼睛望着他,像望着沙地上一棵常青的树,像望着一个理想。

    他把他们从市井间搜罗起来,嘱咐门房不许阻拦任何一个行卷的学子,无论那人多么拮据。

    那时他想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时候,有一位知人善任的君主当政,这些年轻人不该被埋没在圣恩之外。自己这愚钝痴傻的老师搜集起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时至今日他们还在拿他当作榜样。

    不,不……他们是很好的,他们是勇毅有为的,是自己……是自己……

    一丝难以忍受的痒意从喉咙泛上来,聂云间挥开那张信纸捂嘴咳嗽,腥甜味一瞬间充溢了鼻腔。血从指缝间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上,桌上。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血迹,第二口血猝然从喉间涌出,在桌上炸出红色。

    第 100 章 黄粱(上)

    “你来,把这把刀刺进去,用朕的命去寻一个去处,朕不怪你。”

    台阶下跪着的那个人顿了顿,抬起头。

    “陛下不怪臣?”

    他起身,慢慢上前,一直到榻边再次跪下来。榻上的那位圣人低头蹙眉看着他,看他靠过来,仰头去衔枝头的一朵花一样,小心地触了触她的嘴唇。

    那是很轻的一个吻,几乎像蜻蛉在水面落一下就逃走。聂云间伏回去,轻声:“臣狂悖。”

    沉默,沉默后是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似是觉得荒诞,又似悲怆。她突然伸手拽住聂云间的衣领将他拽上榻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双手就叠在他颈上,压上了半身的力气。

    “你既然不要命,”她说,“那就为朕陪葬吧。”

    喉结在掌心颤动,被阻断的空气在喉咙里咯咯作响,聂云间抓紧了手中的被褥,却仰着脸任由她收紧手指。“臣……诚甘乐之。”

    手骤然放松,积在肺里的窒息感一时散去,聂云间弓起身咳嗽,又被圣人压回被褥。

    那身青色的大袖从领口被抚开,其下的皮肉带着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聂云间下意识想蜷起手臂遮盖,却被她捏着手腕压在身侧。圣人拽下系床幔的布带盖在他眼上,黑暗覆盖了视野。

    聂云间颤了一下,没有挣扎,不知为何目不能视却让他感觉安心,好像整个人沉入潭水中,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这深潭处置。

    他情愿如此。

    她指尖有些冷,掌心却是热的,这双手握上来的瞬间,一阵细小的火花从他的脊椎直直窜上后颈。“陛下……啊!”两肩因为刺激而向后折过去,锁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聂云间轻微地摇着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惶恐,苦楚,还是愉快。

    她没有松手,拇指指侧轻轻蹭过就激起这副身躯的颤抖战栗,聂云间控制不住地抬起腰,又骤然坍落回床榻上。“陛下,唔……臣、不值得……呃。”

    “闭嘴,”她说,“打开。”

    “陛下……陛下!”流云宗后山的梅花林中,一名蓝衣玉冠的少年执剑刺出身姿矫健,他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落英之上,每一剑挥出都有淡蓝剑气流转,明明四周树干都已光秃,却让人感觉似乎梅花仍在盛放。

    “师兄这一招落花风使的可真好!”封辰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满眼仰慕,为何她的剑法徒有其形,始终不得其意。

    当初蓬山师叔带着年仅六岁的淮师兄回宗里时,不管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不愿收留,却没想到淮师兄竟同时将流云剑法和重明功心法练到极致,一举结束了流云宗南北宗长达百年的分裂,也重新恢复了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地位。

    聂云间却像是没有听到来人声响,将手中淡蓝的流云剑挥舞的剑气纵横。

    这满地淡粉的梅花瓣,像极了阿姐额头的胎记,若是阿姐还在,若是她能亲眼看到他栽下的这一整片花香如海的梅花林,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那日死的是他。

    “师兄?”封辰钰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聂云间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封赤练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封赤练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聂云间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聂云间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眼见三月十五将近,聂云间快马加鞭,从中州一路疾驰,却也花了整整七日功夫才赶到西州地界。而从踏入脚下的石河村开始,便属于浮光教、也就是江湖人称魔教的势力范围。

    聂云间驻马不前,眼前的河流并不宽,约莫只有三丈宽但胜在十分清澈,哪怕站在桥上也能清楚看到河底遍布的鹅卵石,也因此得名“小石河”。

    此时恰逢正午,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桃红柳绿,一派生机盎然,看的聂云间不知不觉间红了双眼。

    他阿爹本就是西州人,当年爹娘恋情不容于世,两人便隐居于此,他也在此处出生、长大,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石河村的六年。

    可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切都变了。

    魔教的人肆意冲入村庄,把所有人屠杀殆尽,素来平和的村落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当时他家左右各有一户人家,左边那户姓封,右边那户姓楼,郁封楼,是西州人数最多的三大姓。

    魔教攻入时,爹娘和敌人缠斗,阿姐为了掩护他和许衡之逃跑,被人一剑穿胸,许衡之将他藏在水缸里自己去引开敌人,他在漆黑的水缸里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外面一片寂静,直到天黑了又亮,许衡之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从水缸里爬出来,他饿的路都走不动,只能强撑着向外面爬去,入目的却唯有满地横尸。

    他一边哭一边找,终于看到熟悉的一男一女拥抱着倒在血泊当中,哪怕已死去多时双手却仍旧紧紧握着。

    聂云间解下腰间长箫举到嘴边,一曲寒山偈,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沉浸在那日漫天的暴雪中。

    西州冬日的天顶乌黑渺远,六岁的他饿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阿爹和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许衡之想必也被敌人杀害,只有他活了下来,只有他这个最没有用的人活了下来。

    大雪漫天,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雪花不断自阴沉的厚云间飘落,四肢慢慢地冰冷、僵硬,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是师父出现救了他。

    师父替他安葬了爹娘和石河村的乡亲,又将独身一人的他带回了流云宗,那是阿娘曾经生活习武的地方。

    后来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梦里都是那日被鲜血染红的白雪,都是阿姐被一剑穿胸的惨烈,都是爹娘相携倒地的血泊。

    箫声渐低,哀沉绵长,融在袅袅的炊烟中,散入远方。

    “哗啦!”

    天阙峰顶青冥宫中,封赤练手中端着的琉璃茶盏突然掉落,碎了一地。

    “教主您怎么了?”婢女惊惶地跪了下去,忐忑地不敢抬头。

    封赤练难受地捂住胸口,眉头无声紧皱,方才左胸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再次疼痛起来,让她忍不住回想起石河村被屠村那日。

    若不是她天生心脏长在右边,只怕那日便和爹娘一起丧命于敌人剑下。

    她以前一直以为闯入村庄的凶手是浮光教的人,可这些年她真正执掌全教后,哪怕当年之事已遥不可查,她却渐渐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许当年之事,那些人只是假借浮光教之名行事而已。

    封赤练陷入回忆中久久不言,婢女心中的恐惧却达到了顶峰,教主性情喜怒不定,生杀予夺都只在寸息之间。

    直到脸颊被喷上温热的气息,封赤练的思绪才终于被拉了回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无忧在舔她。

    无忧是她十岁那年便养在身边的大黄狗,当时她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动弹不得,多亏无忧替她寻来草药吃食她才在寒冷的冬日活了下去,后来才能成为这青冥宫的主人。

    本来狗的寿命不过短短十年,可这些年无忧跟在她身边,天材地宝吃了个遍,不仅生龙活虎就连毛发都变的金黄,体型也比过去大了足足两圈,站起来时足有半人高,威风的很。

    “起来吧。”封赤练看着地上婢女淡淡说道。

    婢女高高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了原处,连忙退下站到一边,浑身已然被汗水湿透。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之期。

    天阙峰如一柄利刃直入云霄,不管山脚是何季节,峰顶都是常年积雪,而峰上已经数百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哪怕许多人从未到过浮光教,却也听说过青冥宫的威名,恢弘大气、奢华绮丽,乃人间至圣乐园。

    高耸的宫门左右各竖着一尊极尽威武霸气的狻猊兽玉像,宫顶藏青色的琉璃瓦在白雪掩映下更增威严肃穆。

    “聂大盟主?”聂云间肩膀上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耳畔响起低低的惊呼,“您老人家竟亲自前来了。”

    卢青阳知道此次除了中立门派、和魔教交好的门派外,正义盟中的各门派也都派了人前来刺杀,却没想到聂云间这尊大佛竟然亲自来了。

    “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于家大小姐订婚,竟然也会来此?”卢青阳一脸戏谑。

    聂云间冷冷转身,正对上一张硬挺略黑的国字脸庞,其上一双眼眸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正是千机阁的卢青阳,流云宗外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容之人,卢青阳沉迷暗器鲜少出门,想必这次也是千机阁派他前来的缘由了。

    “你说这封赤练怎么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害羞了?”卢青阳似乎格外兴奋,让人难以想象顶着一张如此硬朗脸庞的人话会这么多,“你说她若是对本公子一见钟情非我不嫁,我下不去杀手怎么办?”

    见聂云间默不作声,卢青阳仍在喋喋不休,“聂盟主真是好耐心,你看那些人可都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神情中明显透着不耐,纷纷拉长了脖子往上面看。

    “叫我郁淮。”聂云间低声斥道。

    “尊主,外面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新任的紫霄使躬身禀告,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披了身上好的狐裘大氅,看向封赤练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封赤练慵懒地斜倚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嗤道:“才半个时辰都等不住,当真是没有耐心。”

    婢女适时地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雪参茶,封赤练轻轻抿上一口,吐出一缕热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你去告诉他们,本教主喜欢耐心好的人,就让他们在外面待着,能撑到最后的十个人,便能来见我。”

    乞求和哀呼卡在喉咙里,融化成几不可闻的呜咽,他的身躯忽然弓起,又无力地摔落回床面。

    他瘫软下来,大睁着眼睛茫然地喘息了一阵,感觉眼前的蒙布被拽了下来。泪水把视线糊成一团,恍惚之间看到圣人朦胧的影子,她低头,咬住他的嘴唇,撬开他的齿关,慢慢吻了进去。

    紧抓着床褥的手松开,迟疑地举起,最终环抱住他的主人。

    天色微明了。

    聂云间从床上起身,小心地绕过睡在身侧的圣人。他披衣去殿外取出自己的琴,自琴下摸出一包药粉。他把药倒在布上,转头折回榻前,圣人睡得很浅,他过去时她已经睁了眼睛。

    “原谅臣吧。”他低声喃喃一句,揽住她肩背,忽然就把那块布向着她口鼻掩过去。

    怀抱里的身躯挣扎几下,慢慢放松,脱力地软下来。他给她套上自己的外衫,抱起她向着偏殿角门走过去。聂云间在宫中有些旧识,也有那么一两个兼以忠君,愿意帮他瞒天过海的人,今日从这个角门出去的只是聂家曾经的状元郎,没人会追责这件事。

    接应的人接过穿着那件青色大袖的圣人,回头望一眼仅着单衣的聂云间。

    “郎君,圣人是走了,可这宫中若空置,很快就会被眼线发现,怕是走也走不了很远,如之奈何?”

    聂云间笑笑:“圣人没有走,走的是聂云间,这宫中也不会空。安心带她逃吧。”

    马车声碌碌,从角门处直向宫外而去,聂云间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里。转身折回寝殿。

    她年纪毕竟比他小些,身量没有完全长开,那身朝服穿在身上有些局促。不过不重要,再没人会近前去看这身衣服合身不合身,这张脸对劲不对劲,他整理好冕旒和身上衣,走到殿门前站了一站,回身折返,关上殿门。

    还藏在宫中没敢逃出也不敢露面的宫人远远看着圣人从寝殿出来,衣冠严整地扫视了一圈周遭,忽然将门掩上,火焰随即蹿起。

    聂云间点燃殿中烛台,又尽数打翻,任凭火舌封住出殿的道路。他自己逆着火光向最深处去,不回头看一看背后的火光。一条官奴的性命换一位帝王真是再合适不过,等到她醒来,她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时仍会有许多人陪在她身边,他不过只是她过往的一个斑点。

    烟气开始倒灌,穹顶被火光照得发亮,聂云间躺回榻上,感到面颊已经被泪水打湿。

    他错过了,或许在她还醒着的时候,在耳鬓厮磨肢体相拥的时候,他应该附耳告诉她一声他爱她。可不说也好,卑贱之躯说出来的爱不怎么值钱,不必让她听到。若是没有那一场夷族之祸,若是他真成了那一年的状元郎,他们又会在何处相见?

    如果真是那样。他大概就有资格告诉她了吧。

    “圣人,圣人……”

    若是还有来世,若是曾经不是那样……

    我……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