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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王府幽会

    与兄分别后,白婳与宁玦共乘马车离开。

    车子拐过偏径往大道上走,白婳迫不及待向宁玦追问兄长的案情进度,宁玦回复十日之内会有结果,白婳点头安心。

    宁玦问:“要不要去看看你嫂嫂?”

    白婳想了想,顾量周到:“明日吧,今天天色太晚,嫂嫂大概已经带着孩子睡下了,我们不宜过去打扰。”

    宁玦同意,掀起车帘探出身子,出声吩咐外面的车夫,驾马往大将军王的府邸去。

    王府奢阔,当然有留客住的地方,两人也没费事在外面另寻住处,直接在王爷的盛情邀请下却之不恭了。

    当然,两人决定住在王府还有另外的考量。

    初到京岐,宁玦在此地是生面孔,哪怕得了大将军王的提拔,在外行事恐怕也少些面子与威望,可若今后他每日明晃晃地进出王府,那他大将军王身边红人的身份不久就会坐实,之后再与大理寺通事,自然会方便得多。

    马车不紧不慢继续朝前行进,车轮辘辘走得很稳。

    京歧城中今早也下过雪,不过城内主道每日有人负责清扫,眼下道面整洁,没有任何阻碍。

    车厢里,宁玦看向白婳,静默一会儿才出声:“刚刚你兄长拉你去到一边,小声问询了一些话,是与我有关的吧。”

    白婳心头一跳,诧异问:“你……听到了?”

    走前,兄长有话单独与她交代,刻意将她拉远,与宁玦相隔了五六步的距离,并且还谨慎刻意降低音量,确保对话只他们兄妹俩可以听到。

    原本白婳也觉得那么小声,宁玦肯定不会听到,可他有此一问,显然就不简单了。

    宁玦回得坦然:“不是故意偷听,只是自然而然入耳,习武之人,耳力自要强过普通人许多。”

    白婳当然相信,依公子的骄傲为人,是不屑于偷听的,至于耳力超群的确有这个可能,她早知公子有习武方面的天赋,说不定这份天赋就包括感官的超群。

    想到兄长与她说的那些话,白婳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余光偷瞄宁玦的神情,担心他会因此恼气。

    其实兄长也没问太多,只是因对宁玦不熟悉,所以忍不住低言向她打听宁玦的人品秉性以及官职前途。

    白婳半保留半依实,略作介绍,谈及仕途时如实说明,他如今是大将军王身边得力的护卫。

    然而她说完,兄长的反应有点大,深拧着眉头不太满意道:“只是一个打手?婳儿,粗鄙武夫之流如何能配得上你?”

    白澍安还是跳脱不开从前的身份,忘不掉白家过去的荣华风光。

    他记得小妹刚刚到要说亲的年岁时,京中家里有适龄公子的高门都差遣媒人上门拜会,一个接一个的几乎要把白府的门楣踩烂。

    那些公子大多簪缨出身,身份尊贵,除去名门官宦子弟,还有不少王侯公子,婳儿美名远扬,京中无人不晓,甚至嫁去皇室宫苑都不无可能。

    然而命运弄人,父亲遭贬斥,白府衰微,婳儿成了落难的凤凰,婚事也就此被耽误。

    那时,京中觊觎婳儿的浪荡子弟太多,先前那些排不上号的纨绔们见白府败落,纷纷要上演英雄救美的把戏,大言不惭地扬言要收婳儿作妾室,明明就是色欲薰心,却偏要佯装成好心收留。

    白澍安怕自己在京护不住小妹,无奈之下与姨母通信,请求荣家庇护。

    后来,婳儿在季陵住了一年后,他从与姨母的日常通信上知闻,原来表弟荣临晏早对婳儿生情,婳儿也同样有意,白澍安诧异同时,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荣临晏并无一官半职,但两家沾着亲,婳儿嫁过去好歹不会受人欺凌,这也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婳儿最安稳的去处了。

    可是,荣家的人好不讲究!

    看婳儿无依无靠,他又下了狱,竟如此不将白家人放在眼里,什么抬作平妻?那边答应了,他们白家不答应!

    白澍安心里恼姨母一家,同时也惋惜,怎么说,表弟今非昔比,擂台夺魁,将来肯定有入仕前途,错过这桩姻缘算得可惜,至于碰巧搭救婳儿的宁公子,模样倒俊,可看着就是一有勇无谋的武人,婳儿嫁他,可惜可惜……

    怀着这般心思,白澍安忍不住与小妹继续议论两句,

    人家的救命恩情当然不能忘,纵然有私心,不满的话也得小心避讳着说——

    “婳儿,荣家人做事不地道,咱们攀不上这门亲戚就罢了,等眼前这桩贪污案平反,以后你就留在兄长身边,兄长与你嫂嫂一定会尽心为你寻觅到一桩好亲事的。昔日父亲众多门生里,其中不乏有仕运亨通的,比如官任给事中的徐束,此人行事正派磊落,秉性也温和,先前他明里暗里向我打听过你,我因念及你与荣家的婚约,一直不接他的话,如今既然荣临晏已有家室,我们趁早与他们撇清关系,所以不妨与徐束尝试接触接触。”

    “徐束寒门出身,十年寒窗苦读才换得今日成就,一步步走得脚踏实地,他比那些只靠家族供养、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可强得多。”

    “再者说,婳儿生得这般貌美,又浑身的贵女气度,像徐束这样的寒门子弟,见你如见仙姝,日后成婚一定会格外礼敬你,你也收服得住他。”

    兄长一连串说了好多,这么短的功夫就给她寻到了更合适的相看人选,又详细分析利害,叫白婳猝不及防,不知该如何把话往下圆。

    无奈之下,她道德绑架道:“阿兄从小研读过那么多书籍,析明的道理理应比我要多,怎么如今遇事,反而糊涂了?人家宁公子舍身相救,我们如何能做河拆迁的事,若不是他,你妹妹命都没了,哪还能想这些身后事,如今我们该把报恩放在首位,什么更好的姻缘,这种话阿兄以后莫再提了。我意已决,愿意与宁公子成婚,并且我相信他一定不比陈束差。”

    她这番话,把自家兄长说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实觉汗颜。

    道理人人都懂,就算他多读了几年圣贤书,可关涉到小妹的姻缘大事,又如何能没有私心呢?

    恩情固然重要,可小妹余生的幸福却更叫他在意。

    白澍安长叹了口气,眼见夜色已深,没再多言,心事重重地与白婳道了别。

    白婳坐上马车,离开没多久,车子刚刚拐出巷口,就被宁玦追着询问。

    兄长苦口婆心的劝言重新萦绕耳边,如今她近距离面对宁玦,不免有些下意识的心虚。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兄长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偏颇地向着她,对她关心,而她自己,回想起来应该算是表现得不错?她刚刚可是严词拒绝,还大义灭亲地怼了兄长几句。

    读书人最重体面了,她说兄长白读了圣贤书,这话其实有点重了。

    她试探问宁玦:“公子是因我兄长评价你的话恼气了吗?他说你‘粗鄙’什么的是不对,但那也是因为他不了解你,刚刚他也提了,希望我们尽快完婚,其实对我们的事,他并不是全然反对的。公子既然都听到了,那你肯定也听到我说的那些话了是不是?你看,我可是半点犹豫都没有,除了你,绝不考虑其他人。”

    宁玦看着她,思索一会,静静开口:“婳儿,为何你身边的人都如此不看好我们,你身边的婢女如此,你兄长同样如此。小尤是忠仆,一心为你,你兄长对你更是挂念关切,两个真心为你着想的人都认为你嫁我不是良缘,是退而求其次的补替,是别无他法的选择……我听得多了,难免会考虑更多,心想坚持娶你,会不会于你而言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闻言,白婳怔了怔,她鲜少能在宁玦眸中读出茫然意味,他向来自负骄傲,眼神向前从来都是坚定的。

    她原以为宁玦开口是要戏谑她,而后趁机诓骗她哄哄自己,顺势亲昵一番,不成想抬眼见他眸光微闪,竟像是在自我怀疑。

    那样的神色,不该出现在剑客宁玦的脸上。

    白婳心里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紧皱巴巴,好不舒服,她不愿那么自由无拘的一个人,因为她而去顾虑所谓的仕途前程这样俗的东西,还要因此患得患失,怕她不愿做剑客的妻子,而是更愿做高门的贵妇人。

    她看着宁玦的眼睛,语气极其认真对他道:“公子,嫁给你,是好事更是喜事。当初为了应付荣临晏,我们随意编出那样一个荒唐故事,小尤与兄长听了自然觉得讶然,他们不知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就是患难见得的真情,当然替我有所顾虑,可如果他们知晓其中内情,若是当真对我好的话,一定都不会劝拦的。还有,你忘记了吗?我们两情相悦,早已经分不开了。”

    宁玦心头空落落的那一块,被白婳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心填满,她含情脉脉的眼神更是立刻驱散了漂浮在他心上的所有灰雾阴霾。

    云过天晴,疯狂为之悸动,宁玦再也克忍不了,张臂上前用力紧紧拥住白婳,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与她想分都分不开。

    白婳在他怀里,话音柔柔,牵动肚肠:“你心中不要有太过的顾虑,原本你肯留在大将军王身边,就是为了查明师父的死因,待事情真相大白那日,不管你是想继续留在京城任职,还是想重新做回当初那个自由无拘的江湖剑客,我都支持你,愿意跟在你身边,庙堂之高也好,江湖之远也罢,与你在一起便都是好的,值得期待的。”

    宁玦备受触动,胸腔起伏,手上扶搂白婳肩膀的力道微微加重。

    半响,他声音沙哑道出一句极有分量的话:“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没有来路,所以我从不把自己的命看作是自己的,以前我为师父师娘而活,待事情了结,今后我只为你而活。”

    白婳却摇头:“我只想要你为自己而活,公子,除了查明真相,你怎么样还会真正的开心?”

    宁玦不解:“开心?”

    白婳点点头。

    她觉得因为兄长与小尤无心之失的话语,叫公子心生自我怀疑的沮丧气馁,她该为此负责。

    对于追查剑圣死亡的真相,她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但最起码力所能及的,她可以帮公子恢复心情。

    话问出去了,当然有诚意。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宁玦,等他想到一个能得宽慰的方式,比如想吃什么菜肴,她便会为他洗手做羹汤,还想去哪里逛逛,她都会一路陪着。

    等了须臾,宁玦抬起带着薄茧的拇指,捏住她的下巴,随后向上微微扬抬,两人近距对视,彼此呼吸灼热交缠。

    他哑声问道:“今晚回王府,我们会被安排住进一个院子里,夜半人静时,我去找你,婳儿开不开门?”

    ……

    几乎与大将军王的车队差不了几个时辰,左相纪甫坤的马车也临夜进了京城。

    相比王爷出行浩浩荡荡的高调架势,左相显然低调许多,轻简行装,来去都不曾惊动到旁人,他不爱奢侈做派,浪费百姓脂膏。

    荣临晏与左相共乘在打头的一辆马车里,见左相因赶路劳累正闭目养神,他大气不敢出。

    僵坐太久,腰身有点麻木,他尝试叫自己身体放松。

    过了一会儿,听到车厢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动静,他小心翼翼抬手掀起车帘毡布的一角,目光顺着缝隙往外张望。

    是京城,入眼豪华,路过的民居里大多熄了灯,只有稍远些的花街柳巷里还泛着明晃晃的灿亮,再远的溪河里,游着装潢华丽的画舫,里面笙歌暖响,船头还影影绰绰站着几位舞动的歌姬。

    凭着小时候的回忆,他大概望向曾经伯爵府的方向,什么都瞧不清楚,但心头真实闷堵,更难免怅然。

    荣临晏收回眼,也收敛心事,刚刚落下厚毡车帘,左相纪甫坤睁眼开了口。

    “临晏以前来过京城吗?”

    乍然闻声,荣临晏心头一跳,看向左相,忙出声道歉:“是不是卑职掀开车帘,灌进凉风将大人搅扰醒了?是卑职的错失。”

    左相目光并无责怪,他看着荣临晏摇摇头,态度宽和道:“你不必如此小心,车厢里久不透气,透透风是好事,再者说,我并未睡熟,只是阖目歇息着,有些声

    响都无妨的。”

    荣临晏这才放下心来,回神回答刚刚的问题:“以前来过,但是是在很多年前了,那时我大概只有十三四岁,还小,没什么见识,一进京城觉得处处新鲜,房子好看,菜肴好吃,人也……人也高贵。”

    说完,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左相不过随口一问,而他答得未免太多了些。

    都是些没用的废话,除了他自己,谁会在意呢。

    左相却意外的愿意与他搭话,问道:“高贵?那想必临晏当初见的,一定不是寻常百姓,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吧。”

    荣临晏低下头去,心头难免涌起复杂情绪。

    他刚刚一时收不住口,就是因为想到了表妹白婳,那次入京,是他与表妹两人自婴孩时期无意识见面后的第二面,多少年过去,他都记忆犹新。

    那次,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妹妹进入伯爵府,周围气派的房宇叫他见了世面,他们在前堂与姨母碰上面后,没一会儿,一个身着青衫的明媚少女提裙跑来前堂找母亲。

    匆匆一瞥,很是难忘。

    姨母含笑起身,主动为她介绍说:“这是你小姨,这是你临晏表哥,还有两个表姐。”

    白婳先是叫了母亲,而后转头看向他,对他楚楚欠完礼后,声音清脆地唤他一声:“临晏表哥。”

    那一声,叫得他耳尖发热。

    荣临晏记得清楚,打从记事起,他的心跳就没有那样快过……

    时隔多年,他再次入京了,外面街道熟悉又不熟悉,主道旁的房子似乎垒得更高了,可他再觉不出小时候那样的新奇,无形之中,很多东西都变了。

    回了神,察觉左相还在看他等他的回答,荣临晏心头一根线不由紧绷起来。

    他回答:“也不是什么贵人,就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平常彼此联系得少,乍一见面,觉得人家举手投足都与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小时候见识短,就觉得京城人家都自带一份‘贵’,这样的印象一直到今日都留在我心上呢。”

    荣临晏是故意话语含糊的。

    关于姨母一家曾为罪臣的事,他无意隐瞒,但也不想主动明说,倘若左相派人去详查,他并无所谓,亲戚而已,以前的事关涉不到他。

    只是若要他自己陈述,他当然不想冒然提及可能给自己抹黑的事,顾虑一番,把话准备得算是滴水不露了。

    左相闻言笑笑:“难为你把小时候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听你的意思是,以前来过但也是匆匆很快就走,都没机会走走转转,着实可惜。这回进京,你有机会常住,有空一定处处逛逛,只有了解一个地方的民风民俗,距离感消失,你再感受到的,才是一座城真实的风貌。”

    荣临晏恭敬回:“是,丞相的话,卑职谨记。”

    左相想到什么,犹豫着关怀一句:“你家里的事,还能解决吗?若需要我出面与杨将军谈一谈,你不必考虑太过,只管开口。”

    提及这个,荣临晏真是头疼。

    杨芸不是个寻常女子,闹起来真有精力,他跟她耗不起,躲总躲得过。

    得知左相要走,他决定跟着北上,随便敛了几件衣服就当了行李,这样做,一为在左相面前显忠心,二是他也迫切想落地一个耳根清净处。

    那个家,或许都算不上家,他真不想回去,每每面对杨芸那张怨妇似的脸,他本就不能平复的心只会更加烦躁。

    但这些琐事,如何能扰丞相的耳。

    杨将军也是左相的人,同是手下,左相当然愿他们和睦,所以才会有此言。

    但荣临晏不会真的不懂事,闻言直接把烦心事框框往外倒。

    左相根本不想听,而他,也不想外扬家丑。

    于是,荣临晏故作无事地逞强道:“丞相放心,能解决的,夫妻间难免会闹些小矛盾。”

    左相抬手,扶了扶荣临言的肩头,很欣赏他这般男子汉的气度。

    杨芸跋扈性子在京闻名,他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

    不谈这个,纪甫坤对他交代正事:“先前我在江湖上招募过几个打手,用刀用剑的都有,实力不俗,但肯定都不如你,我有意请你帮忙调教一番,之后那几人,都受你差调。”

    先前荣临晏在大将军王身边被晾久了,着实好受折磨,完全没想到如今刚到左相这里,这么快就领了任务,可见左相当真对他有重用之心,他寻对了伯乐。

    荣临晏眼睛都泛光亮,抱拳回说:“是,卑职领命!一定尽心尽力!”

    ……

    王府松园,客用的院落,位于西面,临着后花园,除了王爷寝居的内苑,就属这里环境景致好。

    松园里总共三间客房,白婳占左,宁玦占右,中间最大的那一间刻意空留了出来。

    两人进院时,左右都有女婢仆妇迎上来,主动要求服侍,宁玦拂了拂手没叫任何人近身,只让人放了洗澡水,旁的都不用管,至于白婳,自小养尊处优惯了,洗澡喜欢被擦擦抹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留下个婢子,帮忙濯发。

    洗完后,白婳换了婢子备好的寝衣,出浴擦干头发,对镜拆了发髻,又在脸上涂了香膏,之后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想叫自己尽快入眠。

    然而劳累了这么久,她睡意竟然不多,耳边来来回回萦绕的都是宁玦沙哑的那两句话。

    ——“夜半人静时,我去找你,婳儿开不开门?”

    开不开门……

    白婳记得当时自己恼羞成怒地回了他一句‘不要’,然而宁玦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像是完全没把她那‘不要’两个字放在心上。

    两人是在王府啊,不是外面的客栈,真若那样做了多失妥当。

    而且松园的婢子伺候得那么周到,为她换洗床单时,难免会有所发觉。

    白婳要脸,心想先前她与宁玦所行的婚仪无人知晓,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未婚的姑娘,如此,她如何能在别人家中不知廉耻地同男子同寝欢好。

    自小所受的教养叫她做不到不管不顾,放浪形骸。

    又过一会儿,外面风势愈强,猎猎喧嚣。

    白婳竖耳听着,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心头不由得紧提起来,她想,快了。

    果然,和着风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慢慢靠近。

    那脚步节奏是他熟悉的。

    白婳瞬间大气不敢出,她赶紧闭上眼,佯作自己已经睡熟。

    房门很快被人敲响,一声,两声,又有第三声……

    一开始,敲门的声音还是微弱带遮掩的,可到第三声的时,声响已经如常清晰了。

    白婳紧张不已,心跳鼓震剧烈,与敲门声的节奏一一都能对应上。

    突兀的,风又送来第四声。

    白婳眼睛闭得特别紧,眼皮上甚至有微微的抖意。

    外面的人似乎迟疑了下,过了一会才敲下第五声、第六声……可都没等到屋内的动静。

    直至第八下敲门声落下,咚咚咚的响声荡于夜色里,房门忽的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宁玦还没反应过来,白婳已经伸手抓上他的衣领,将他用力扯进来。

    门一关阖,白婳温香软玉直扑上前,踮起脚,略带惩罚地去咬宁玦的脖颈,同时,含嗔的嗓音湿腻腻地从嗓口溢出……

    “公子,你总是这样坏……”

    宁玦被她脖间的幽香、烫人的语调,搅弄得心浮气躁,身体几乎立刻起了反应。

    眸光彻底暗下来时,他大掌落下,掐上白婳不盈一握的纤腰,轻松将人分膝往上托抱,叫她膝盖屈起,只能挂在他腰上。

    刚刚故意不给他开门,叫他在外面受风受冻,这笔帐得算清楚。

    至于怎么算……

    宁玦贴到白婳耳边,口吻就如她所言的那般明面上透坏:“闩门不让我进,怎么这么狠心,婳儿不想我?”

    白婳脸红着小声嘟囔:“最后还不是放你进来了嘛。”

    宁玦嗤笑一声,将人顶到门前,拇指食指摩挲着白婳后颈道:“双手撑门,弯下腰……”

    他显然在指导着什么,白婳不解,茫然看向他。

    宁玦并不掩饰,话语微哑,且恶劣至极:“你顶门,我……顶你。”

    第92章 第92章堵他的嘴

    宁玦大概是看出来了白婳的顾虑,全程未抱她上榻,湿了那一床来之不易的蜀锦丝缎,抵门这次结束后,宁玦将她抱到窗前的雕花矮桌上,桌面另旁置着一架博山香炉,青烟袅袅升腾,白婳觑眼乜着那一缕稀薄的烟,浑身衣衫松垮跟着起起落落,心无着定。

    离开窗前,宁玦掌心托起她的臀,要她腿窝往自己腰身上勾缠,之后一步步走得慢却稳,直至将白婳压到一侧冰冷的墙壁上。

    身后的墙壁不同寻常,上面绘着精美的仕女壁画,几个妙容姣

    好的侍女,或拈花扑萤,或转轴拨弦,神态逼真,栩栩如生。

    白婳背靠墙,目光匆匆在壁画上扫过,无心留意细节。而宁玦正对,既能看清仕女图,又观察得到白婳眼眸虚阖,仰头喘息的失魂样,遂压抑不住喘息,愈发卖力。

    他暗自想,壁画上的仕女虽被描摹得俏,其美,却远不及此刻婳儿在他身下舒展的万分之一。

    美不及。

    媚,更不及。

    白婳眉心微微拧起,似怀忐忑不安。

    宁玦凑她耳边,安抚低言:“方才桌上垫的是我的衣衫,现在你沾湿的也是我的衣绔,我们做我们的美事,不给旁人添麻烦,没人会发觉。”

    白婳伸手紧紧揪攥着宁玦的后颈衣领,开口氐惆婉转:“……你这样力拔山河的架势,是要将院中所有人都惊醒了吗?”

    宁玦实话说:“我已有一半的收敛,婳儿感觉不到,实伤我心。”

    说完这句,他故意猛的朝前,叫她尝到厉害,更是自我证明。

    白婳猝不及防,瞳孔骤缩,情急之下无意在宁玦肩膀上抓出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宁玦吃痛一嘶,低首咬了咬牙,眼睛眯起危险意味,而后开口沉哑道:“抓伤我无所谓,只是绞咬我轻些,婳儿这般,我受不住……”

    “……”

    白婳眼尾发红,未有思索,仰身主动吻上他。

    她不想再听到这些羞臊人的字眼,无地自容,脸上讪讪,而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便是亲口堵上他的嘴,叫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翌日,白婳醒来时有些晚了,不说早膳赶不上,连午膳都快到了。

    她睡在内寝间,没有起床的动静,外面负责伺候的婢子们自不敢冒然敲门打扰,就这样低头侯在外面,耐心等着。

    住在旁人府上,白婳纵是娇生惯养,也没法心安理得享受伺候。

    她抬眼看向床幔边上的摇铃,手一抬,白皙皓腕露出,旋即抓紧珠串绳,摇出铃声脆响。

    很快,三个衣着青衫的婢子前后进门。

    她们手里各自端着物件,有盥洗盆具和干净毛巾,还有崭新的素雅衣裙。

    得了应允,她们垂目依次上前,其中一人伺候白婳梳洗,一人细致帮她添妆,还有一人踩上地平,屈膝弯腰帮她整理被褥,手脚都很麻利。

    见状,白婳心有余悸,暗自腹诽,幸好自己昨日坚持未与公子在榻上欢好,不然若留下丝毫痕迹,恐怕都躲不过这几个丫头的眼。

    “姑娘梳洗过后可独自用膳,与您同行来的宁公子不在府上。”

    为她描黛上妆的女婢,边给她择选翠翘钗环,边轻声言语告知。

    白婳想问宁玦去了何处,想了想,觉得这几个丫头恐怕不知详细,便回应一声,梳洗过后自己用了午膳。

    早上睡得足,午憩自是免了。

    她有些惦记嫂嫂与小怡,原本计划今日前去探望的,可宁玦不在,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独自离开王府。

    谨慎起见,她没有擅自行动,一个人百无聊赖待在松园里,直到傍晚依旧未见宁玦身影。她心里不踏实,夜间惴惴地睡不着,毫无困意,等到快子时,房门终于被从外敲响,白婳心头一跳,忙起身穿衣,下榻开门。

    是宁玦。

    院中下人都歇息了,宁玦没惊动任何人,脚步轻盈进门,转身又将房门落闩。

    白婳问他去处,宁玦眉心舒展着对她道:“今晨得到消息,你兄长的事总算有进展了。救灾钱银被贪是事实,这十几箱白银总不可能真的人间蒸发,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或许已经查到了些许眉目,但碍于对方身份尊贵,一直畏首畏尾没敢深究,我叫臧凡暗中取证,终于寻到这笔赃款的去处。”

    “在京郊北山,睿王妃亲侄儿贺冲的矿山上,今日我带人抄山,又当着京中百姓的面,把十几箱白银丢到了大理寺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此案焉能不公断?是坚持保全一个纨绔子,还是承冒动荡民心的风险,孰轻孰重,上面的人自有斟酌定夺。”

    听了这话,白婳心头泛起惊疑:“还能这样做吗……闻所未闻。”

    宁玦笑笑,神情轻松:“我初来乍到,又不在乎仕途高升,自是不怕得罪人的,想要行事效率,难免要用上些野路子的特殊手段,若真不急,等到上元节时你兄长恐怕都放不出来。”

    白婳细眉微蹙,有些忧虑道:“贺冲此人,我有些印象。其父早逝,后被姑母睿王妃接到身边照料,自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加之睿王妃膝下无子,对这个亲侄儿好得没话说,俨然将其当成亲子疼爱。此番贺冲犯错,少不得要被睿王府包庇,睿王又是当今圣上最尊重的皇叔,其中利害关系如此,也难怪大理寺那群人查案久无作为,只想迫兄长招认签下认错书顶罪……”

    说到这儿,白婳胸腔起伏,难免忿忿,直为兄长鸣不平。

    宁玦安抚低言,掌心落在白婳肩头,宽慰说:“放心,如今事情闹大,谁也保不了他,如我估计得没错,三四日后,你兄嫂便能团圆了。”

    白婳感激地拥住宁玦,千言万语道不出,只想这般与他亲近,彼此紧密部分。

    只是越到这种温情时刻,宁玦越是忍不住想不正经地出言挑逗。

    “婳儿现在不放我,昨日却时时要将我往外推,这般若即若离,搅弄得我心神难宁啊。”

    昨日,他还敢提昨日……

    白婳脸颊浮晕,抿唇恼羞瞪着他。

    昨日他夜闯闺阁,肆意与她欢好,桌上门前玩够了把戏,只将她弄得魂灵出窍,沉沦欲死,最后睡时,她双膝难合,胀痛难忍,结果到今日,他竟还恶人先告状地怨她时近时远、不好琢磨。

    简直比强盗还强盗!

    白婳自我平复,强行叫自己冷静,把话题重新牵回正轨:“你带人抄山搬银,来势汹汹,想必贺冲一伙人不会坐以待毙,你与臧凡……勉强再加上陈复那些人,人数上似乎并不占优势。”

    宁玦点点头,收敛玩笑语气,认真同她解释:“此事我须有百分百的把握,不然恐怕打草惊蛇,若是贺冲警觉换了藏银位置,之后再想找,恐怕就如大海捞针了……所以,我只得为求万无一失,带上大将军王派给我的兵士,在人数上完全压制。”

    闻言,白婳瞬间瞪大双眼,面上难掩诧异:“

    什么……如此做不算滥用职权吗?更何况大将军王与睿王是兄弟,你这样冒然行事,给大将军王招惹麻烦,他如何能不发怒……”

    宁玦如实:“是不满意。”

    白婳紧张起来,连忙追问:“你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将军王那边是什么态度,还愿不愿继续留你在身边?剑圣的事情未了,我不想你因帮我兄长而错过查明真相的良机,若你从此不能留在王府,那之后在京行事一定会掣肘许多。”

    她语音满是担忧,眼神中又带几分自责。

    宁玦把话说完,驱散白婳心头萦绕的不安:“放心,我做事有数。大将军王早看不惯睿王徇私的做派,之前两人面上勉强算过得去,不过是给皇上颜面,今日我借大将军王之手叫睿王府失了民心,只怕大将军王心里三分怨我莽撞,七分赞赏我行为果决,为朝廷扫除沉疴。”

    “至于回来得晚……是大将军王非要留我饮酒,席间我机智装醉,才在这个时辰脱身回来。”

    白婳眨眨眸,认真思量一番,确认问他:“当真吗?不是为了叫我安心,刻意唬我?”

    宁玦不犹豫:“自是当真的。”

    白婳嗅了嗅,还有怀疑:“你说你刚刚去饮酒,可怎么身上及口鼻间都闻不到任何难闻的酒气?”

    这丫头。

    宁玦闻言一笑,语气没有半分不耐,慢条斯理地继续解释给她听:“你都说难闻了,我还能故意上床熏你么?方才进屋前,我已经沐过浴且仔细漱过口了,我自己闻着没有酒味儿,才踏足进你房间,不过……也不能保证半分酒气都没有吧,若婳儿离我再近一些,或者凑过来让我亲一亲,没准儿就能察觉到丝毫了。”

    他又不正经!

    白婳气鼓鼓瞪看他,佯作恼意。

    宁玦可不怕被瞪,不仅反瞪回去,还……顺势低首,气息覆下,吻在白婳香软的唇上。

    白婳推避不及,被他熟稔纠缠上,她无力招架,只得予取予夺,受他欺负。

    时不时的,喘声不自觉溢出来,是她受不了攻势后无力的求饶,而宁玦很爱听她助兴的嗔叫,叫得他神经又舒又紧,腹下火热烧灼。

    一吻毕,两人分开时都不舍。

    不说宁玦,只白婳都浑身软绵绵地慢半拍才想起放开他。

    宁玦再次牵握上她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哑声对她说:“婳儿,救你兄长的事,你不必一直记挂在心上,思量其中利害得失,我帮你,实际更是帮我自己,我知道你惦记兄长的处境安危,他若没得清白,你怎会有心思嫁我,只有将这桩贪污案彻底平反,我才能真正的得偿所愿,对不对?”

    白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握着宁玦,说不出漂亮的话来。

    但心中动容,放着对他的感激,还有……强烈的心悸。

    宁玦抬手蹭过白婳鼻尖,过了会儿想到什么,哂然出声:“其实若不是荣临晏一直暗中压着一份关键线索不放,此事更早几日就能出结果,原本我还想过,若事情进展顺利,我先一步进京安排,等你到时,你兄长能亲自到城门前相迎,那样,你一定会开心。”

    原来宁玦还为她周祥考虑过这些。

    白婳怅然叹出一口气,深深看着宁玦,不由感喟起人与人的相逢际会。

    在她未遇到宁玦前,一直当荣临晏是救命的稻草,拯救兄长的唯一希望,却不想这份希望慢慢滋长阴翳,最后竟成阻路的迷瘴。

    人与人的关系,说起来实在复杂得很。

    说近时近,同住一屋檐,可说远时又远,再相逢,恐怕陌生人不及。

    “遇到你,真好……”

    久久,白婳只道出这么一句来,但对宁玦而言,已经过于足够。

    他搂紧白婳,心想,其实他才是那个该感激命运的人。

    遇见你,同样的……真好。

    第93章 第93章只娶婳儿

    几箱赃银众目睽睽之下被置于大理寺门口,引得广泛关注,舆情沸沸,一时难压,很快惊动到皇帝。

    得知事情来龙去脉,龙颜震怒,即刻以渎职为由,下旨连撤下大理寺卿及相关涉事官员的乌纱帽,同时由将贪污案正式交由刑部彻查,敕令不可疏漏一个涉案罪人,更不能冤枉一个无辜的好人。

    五日后,案件的前因后果悉数调差明晰,龙威之下,办案效率提高了不止几倍。

    白澍安无罪释放,得以行动自由地离开前太傅的旧宅。

    当日,白婳与嫂嫂祝惜君还有小侄女白宁怡,一同去了前太傅府,准备接兄长归家,宁玦一道跟随,为她们保驾护航。

    亲人团圆,难免含泪,白澍安作为白家如今唯一的顶梁,眼泪轻易掉不得,他趁着眼角湿意未现,轻咳一声平复心潮,而后主持大局道:“都莫哭了,眼下冤案平反,我得证清白平安出狱,以后我们家只会过安生的好日子。”

    祝惜君将女儿交给丈夫去抱,低低啜泣着:“小怡想爹爹了,快叫爹爹抱抱,夫君……你没事就好,我原本还以为……”

    话未说完,祝氏低眸,心头浮起后怕,氐惆地抬手拿手绢擦拭眼尾。

    白婳见状,安抚地拍了拍嫂嫂的肩膀,忍住自己同样想哭的情绪起伏,安慰说:“嫂嫂莫怕,事情都过去了,眼下贺冲下狱,他冤枉兄长遭的罪,自己都要一一尝遍,也算解恨了。”

    祝氏将这话听了进去,温和的眸光中罕见露出一丝解气之意,随后握上白婳的手,叹息一声说:“我无用,帮不了你兄长,此次艰难翻案全靠小妹与宁公子的奔忙,嫂嫂谢过你们了。”

    宁玦听到了这话,但只是远远站着,没有回应什么,不愿上前打扰他们亲人相聚,至于祝氏的谢意,叫白婳替他听着就是。

    白婳忙回:“那也是我亲兄长,何需嫂嫂的谢,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彼此互为依撑。”

    祝氏应下来。

    白澍安左手抱着女儿,右臂伸过去,将妻子搂紧在怀里,说道:“娘子别为我思虑过甚,留心你的身子。”

    闻言,祝氏面上浮红,似有赧然。

    白婳目光左右逡巡,很快意识到什么,她迟疑着惊喜发问:“难不成嫂嫂又有了身孕?”

    祝氏被注视,脸更红,弯唇点点头,如实回:“你兄长入狱后不久,我无意中发觉的,当时只觉天都要塌了,只怕我们孤儿寡母过不成日子……一晃三个月过去,咬咬牙什么都坚持下来了,如今盼得你兄长无罪释放,腹中的孩子想来应当也已成形。”

    嫂嫂的嘴可真是够严的!

    白婳现一回想,很多事情顿然想通。

    怪不得前几日她去看望嫂嫂,只觉几年未见,嫂嫂身形日渐丰腴,原本下颌分明的清丽面庞变得愈发饱满,举头投足更不似从前轻盈,怪她迟钝,当时竟以为是嫂嫂发福的缘故,丝毫没有往有身孕方面去想。

    一日之内,接连迎来两件喜事。

    一是兄长出囹圄得自由,二是,她又要有一个小侄女或小侄子了。

    白婳嘴角落不下来,眸光生动漾溢:“真是太好了,双喜临门,今日不如咱们去樊楼包厢吃好菜去!”

    祝惜君同意又出建议:“那就去樊楼买些现成的肴馔,咱们带回家去吃团圆饭,到时我再为你们兄妹二人温壶热酒,我虽饮不得,就让你们替我尽兴多喝两杯。”

    三人笑作一团,小怡不知大家为何如此,眨巴眨巴眼,捧场且不甘示弱地跟着咯咯咯。

    远处,宁玦站在马前,环臂抱剑,目光遥遥落在白婳身上,不打扰,只认真看着她眉眼里自然溢出的真实且轻松的笑意,不由的,他跟着也弯起了唇角。

    她的高兴,便是他的欣喜。

    两人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宁玦未收视线,白婳也刚好投过来目光,两人巧合对视,都未移开。

    白婳弯唇弧度更深,冲他点点头,像是表示感谢的意思。

    宁玦没给反应,在心里忍不住嘟囔一句:怎么还这么客气,不都是一家人了吗?她兄长自然也是他兄长。

    想了想,又有点气馁。

    两人为旁人所见证的正式婚仪还未举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自己尚无资格光明正大站在她身旁。

    风凛霜寒,小怡颤嗦着打了个喷嚏。

    见状,白婳与兄嫂赶紧止了交谈,坐上马车归家。

    来时,宁玦找来两辆马车,眼下安排白澍安一家三口坐一辆,在前,白婳则单独一辆,在尾。

    宁玦在外骑马,刻意放缓速度,跟着白婳的马车走。

    道旁丛林里雪未化尽,不少枝桠上倒挂冰棱,往往冬日里落雪时不是最冷的时刻,而融化时才最寒。

    宁玦目视前方,面不改色,但牵握缰绳的手指忽的紧了下。

    在场除了他不会有人察觉,此刻主道之外的林子里,影影绰绰匿着一人一骑,正于暗中不动声色地窥私着。

    至于来人是谁,宁玦心中有数,神情露显嘲意。

    他趁着时机,开口对车厢内道:“婳儿,外面风刮得大,我不慎迷了眼睛,有点有碍视物了,你方不方便帮我拿手帕擦拭下?”

    白婳闻声立刻掀起车帘,露出光洁明丽的一张脸,大概因刚刚在外面站得有些久的缘故,她脸膛被风拂得微微发红,更显面若桃色,无限风致。

    她朱唇微启,口吻关询问:“还好吗?”

    宁玦眨眼,故作难受模样:“不知吹进去了什么脏物……”

    白婳不疑有他,忙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素帕,又伸手向前,示意宁玦凑近过来一些。

    宁玦高坐马上,控制着马蹄迈踏的速度,朝白婳这边慢慢配合弯下腰。

    白婳也往前挪身,半个身子都快移出车窗外了。

    她怕不稳,攀附拉扯着宁玦,贴身往他臂上借力,而后小心翼翼举着帕子帮他擦拭眼尾。两人离得很近很近,彼此呼吸交缠,宛若耳鬓厮磨。

    白婳有点脸热,却没别的法子,两人只有这样才互相够得到。

    更何况,迷了眼睛这样的小事根本不至于叫马车停下,由她帮忙,最为便捷,两人都是这样想的,费费事也是应该。

    只是,若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会生误会,他们这般,远远看过来实际更像打情骂俏。

    白婳舒了口气,尽量恢复如常,她边忙边问:“如何,感觉好些了吗?”

    宁玦摇头,想都没想就回:“还没。”

    眼睛里到底吹进了什么东西,这么扰人……

    白婳不由犯起嘀咕,心想这又不是夏日,按理说外面也不应有作扰人的飞虫啊。

    她继续卖力帮忙,因姿势过于考验腰身的柔韧性,没一会儿就感觉后背酸胀,手臂也快抬不起来。

    正准备换个手时,宁玦忽的直起身子开口:“可以了。”

    “……”

    这么突然啊。

    白婳讪讪收回手。

    宁玦看向她,莫名其妙弯了下唇角,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叫人琢磨不明。

    白婳有些怔忡,迟疑地松手放下车帘,重新坐好,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

    宁玦在外单手驾马,仰首轩宇,神采奕奕,他目光淡淡瞥过丛林方向,里面那道黑影早已消失远远。

    在婳儿车帘未放下时,荣临晏已经看不下去地负气走开了,暗中对峙这局,对方一败涂地。

    当然,方才发生的一切,婳儿蒙在鼓里,都不知晓。

    ……

    贺冲贪污赈灾银,被关下狱,俨然要被圣上杀一儆百,以警宗室。

    睿王坐不住,几番请求,说破嘴皮,圣上都不为所动,严明执法之意坚决。

    为此,睿王迁怒记恨上了大将军王,只当是他授意手下如此行事,不然一个小小护卫,何敢自作主张如此搅弄朝局。

    此事,大将军王实冤,但他懒得浪费口舌解释,原本两兄弟就不对付,谁也看不惯谁,要一方先服软,那是绝不可能。

    两位王爷互不走动,见面就脸红,睿王更不肯白白咽下这哑巴亏,不断滋事找麻烦,还参大将军王欺君枉法,私自纳罪臣之女为妾,奢淫无度!

    其实对于王室贵族而言,蓄婢纳妾都是小事,就算被纳的是罪臣之女,也不至于闹到朝堂上去,大家心知肚明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睿王故意针对,表面和气都不愿做,直接当着众朝臣的面,将此不光彩的事捅到圣上面前,如此,纵是小事,也得秉公处理了。

    心爱的美人正怀着孕,却要被迫出京城,到寺庙养胎,大将军王简直恨得牙痒痒。

    奈何众口悠悠,圣旨都下了,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此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几乎无人不知,自然也传入了宁玦与白婳耳中。

    白婳对此很是歉疚:“王孺人是受我们牵连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寺庙冷落清寒,想来里面日子一定不好过。”

    宁玦:“确实是无妄之祸,我去寻大将军王一趟,与他商议商议。”

    白婳又担忧:“大将军王会不会迁怒你……”

    宁玦神色轻松:“放心吧,大将军王的心胸可比睿王宽广得多。”

    大将军王的确如宁玦所言,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有因一时情绪对下责难,但他不傻,不肯白吃这个亏,如何得从宁玦这里讨一个说法。

    宁玦会意,问:“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大将军王讳莫如深地笑笑,说道:“本王要你为我办三件事,如何?”

    宁玦挑眉:“说来听听,哪三件?”

    大将军王并不计较他口吻的随意:“其余两件还没想好,暂先留着,至于第一件嘛……”

    话音一顿,片刻才继续:“本王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

    宁玦不听了:“我心意已定,此生只娶婳儿一人,绝无贰心。”

    大将军王脸色一沉:“臭美吧你,本王闺女最大的才七岁不到,你琢磨什么!本王是想问你,要不要考虑当本王的义子?”

    第94章 第94章天生一对

    面对王爷厚爱,宁玦意外了瞬,顿了顿后,开口婉拒回复:“怕是要辜负王爷看重了。宁玦无父无母,幼时幸得师父收养,学了一身武艺。若无先师,便不会有今日的宁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宁玦心中早将先师认作为父亲,故而无法应王爷方才之言。”

    大将军王似乎猜到他会拒绝,早将相劝的后话准备好:“难得你如此重恩义,本王当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两者并不冲突才对,虽世家大族中不多见,但民间可不少有亲父尚在,又将他人认作干爹的情况,本王只是想收你作义子,并不妨碍你敬重你师父。”

    这话言之有道,确能说服人。

    想来王爷开口前一定是仔细思量过的,并非一时兴起。

    可宁玦还是没有松口,他表态道:“王爷可交予我其他事做,不管多么艰险,只要不违仁义道德,或是让我伤害无辜之人,宁玦都愿奔命效劳,以还人情。”

    闻言,大将军王叹吁口气,面露惋惜之色。

    他没有为难宁玦,也没有再执意相劝,沉默须臾,开口交代:“京郊近日有流寇窜扰,屡剿不清,陛下甚是头疼,前日,睿王上书向陛下举荐了本王,在一番不安好心的说辞下,终于如愿将这费力差事交到了本王手上。陛下口谕已到,无法推脱,只是王孺人生产在即,本王放心不下,打算乔装成庶民模样,伪装进入观中陪产……”

    说到这儿,大将军王面色一哂,原本依他的尊崇,何必管顾旁人说三道四,奈何如今陛下格外关注此事,再怎么说,他作为皇叔不能带头拂陛下面子,于是只得表面做做样子了。

    但无可避免委屈了自己的美人和未降生的孩子,他心里简直恨死睿王。

    略微正色,大将军王继续道:“如此,本王分身乏术,剿匪之事便交由你带人去做吧。”

    宁玦思忖一二,点头应下这任务,算是应承下大将军王口中那三件事的第一件。

    既还王爷恩情,也为王孺人无辜受牵,被迫从锦衣玉食的王府离开,屈身到寺庙生产聊表歉意。

    最重要的是,他这样做,婳儿心中愧怍减轻,大概会好受些。

    ……

    此事迟一些传入白婳耳中,她首先想的不是旁人,而是忧虑起宁玦的安危。

    避了旁人,两人面对面秉烛交谈,白婳惴惴不安开口:“你武功高强,却从未领过兵,前者是单打独斗,一人恃强便可立不败之地,遇险脱身也不必有后顾之忧;然而后者却要懂得排兵布阵,周全筹谋,领头人的决策关乎所有人的性命,未有实战经验者如何能服众……大将军王行事草率,竟将这样艰险的任务突兀交给你,如此,大将军王手

    底下的兵将难免会有不服气、不服管教的。”

    白婳一口气说了好些,竟不觉得口干,顿了顿后,又要继续启齿言明其他顾虑,宁玦弯唇笑笑,先一步开口阻了她的话。

    “婳儿考虑的这些确实有道理,只是王爷并非派给我十万兵士,让我去守卫大燕边疆,区区几个流寇,鸡鸣狗盗之辈,就算没有大将军王派给我的人,我带臧凡、陈复他们前去,未必肃灭不清,此事你心安就是,若无把握,我岂会随便应承犯险,让你为我白白忧心。”

    听了这话,白婳稍微心安一些,但仍有多余顾虑:“那若大将军王手下的人不信服你,对你怠慢为难该怎么办?”

    宁玦看向白婳,神情显露出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以安抚她的忧忡:“军营内,将军号令兵士,上峰牵制下属,这与江湖强者为尊的生存模式相像,无能之辈到哪里都不会得到尊重,而我既能在武林的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未必会在领兵擒寇时捉襟见肘。”

    他话语自信,神色从容,仿佛对剿灭流寇之事志在必得。

    看着宁玦这般模样,白婳微微怔然,头脑不由忆起与宁玦酒楼初见那日的画面,那时,他白衣携剑清冷不可近身,眸光淡漠却深炯有神,虽不知他因何困虑显得心事重重,但他外露给人的感觉依旧是,无论何事,都难不倒他。

    如今亦是。

    白婳敛去面容忧色,相信他能够将前路坎阻统统摆平。

    她不再为他分析局势弊端,主动牵上他的手,温柔语道:“好,我等你安然回来。”

    ……

    分别前夜。

    白婳帮宁玦简单收拾行装,应他自己要求,里面不要多放其他,一两套干净衣服足够。

    很快,桌上整理出两个不大的包裹,左边干瘪精简的属于宁玦,而右边装得满满当当的那一包自然属于白婳。

    她打算在宁玦离开王府后,搬去兄长家中住,不然她一人留在王府里,总觉不太自在,更多多少少有些孤单。

    宁玦也觉得如此安排更为妥当,两人算是一拍即合。

    刚刚收拾完行囊,白婳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一拍额头,懊恼叹了口气,而后急匆匆将两个包裹重新解扣打开。

    宁玦见状问:“怎么了?”

    白婳动作有点急:“落了一个东西。”

    宁玦正想问落了什么,就见白婳伸手在自己那件包裹里摸索一会后,掏出一个精致香囊袋,随后解开袋口抽绳,并指从里面夹出一张黄色底的平安符,展平在手心。

    宁玦目光落上,仔细瞧了瞧,猜出这是婳儿为他准备的。

    白婳顺势朝前伸了伸手,示意他拿,同时言语解释。

    “一年前,我和小尤去寺庙闲逛,无意间误入香客人。流中,巧合际会下顺势求了这福,我原本不相信那些僧徒口中的谶语,然而当日我所求的姻缘签,上面签文写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莫回首,朝前路,山水自有相逢处’……师父解签,我的有缘人,不在回首近处,而在隔山或隔水的远途。如今谶言应验,我觉得那寺庙很灵,也相信这枚从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福可以帮公子纳福辟邪,公子不如挂在身上或放包裹中,以图吉利吧。”

    白婳说完,没等宁玦表态,径自伸手过去,打算将平安福放进包裹里压放好。

    宁玦却忽的五指收握,留符纸在手心里,说道:“帮我挂腰带上吧,物件这么小,不碍行动。”

    白婳高兴点点头,原本她还顾虑着,香囊袋粉缎缀金丝,过于鲜艳似乎有些显女气,宁玦若嫌有失男子气概,或许不愿佩戴呢。

    结果不成想,她未强求,宁玦竟自己主动要求佩戴身上。

    白婳伸指,勾他腰带上,施力将人往前扯拽,而后垂目帮忙系挂。

    头顶的呼吸声愈发灼热沉重,白婳眼睫蜷了蜷,假装未觉,手上动作继续慢慢悠悠。

    系挂完毕,白婳松手抬眸,正好撞入一双暗晦且深邃的瞳眸,四目相对,似有焰苗在视线交汇间猛地窜出。

    宁玦向前半步,伸手一把扣在白婳腰上,倾身附她耳边道:“此番去剿匪,快则十日,慢则一月,自从你上岘阳山留在我身边后,我们罕少分开这么久,婳儿,我不舍你……”

    “一月……是好久。”

    白婳同样被他不舍的口吻牵动情绪,心头悒悒,生出隽隽留恋之情,她踮脚回抱过去,与他胸膛紧紧挨贴,依旧觉得不够。

    两人都似干渴了许久,最后却只等到了一口水喝,然而这口水非但没有滋润喉咙,反而更引双方内心煎熬的焦渴。

    气氛烘托到这里,两人实难分开了,只是光靠搂抱,难以舒缓即将分离的酸涩与不舍,若想完全卸下紧绷,恐怕需要一剂猛药。

    宁玦沉喘一口气,不想再等了。

    他几步过去落闩关窗,又灭了烛光,回身重新走到白婳身边,扬臂将她打横抱起,迈步直往床榻方向挪步。两人滚进床上,撕扯衣物,大汗淋漓,白婳娇怯攀上他的颈,目光柔情脉脉,浑身更是软下来,任他肆意妄为地压覆。

    衣物凌乱散落到床尾及地平上,褪尽后,没多久,沉闷喘息声混着娇嗔哼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此夜院中若有下人起夜走动,无意间听到主室里面的声响,大概会被刺激得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

    白婳平日最顾旁人目光了,然而今夜与宁玦分别在即,她实在管顾不得其他,只想向宁玦完完全全地身心交付,同时也接纳他所有,与他相尽欢。

    双方情动最猛烈时,宁玦抱着她,哑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几分克制的压抑。

    “婳儿,你是我的鞘,被你接纳,我这把剑才算获归属……”

    白婳张口回复不出,眼尾缀泪,嘤嘤咛咛,撒娇到极致。宁玦将她眼泪撞碎,简直爱死她这般模样。

    剑与鞘,是剑客行走江湖的傍身之器。尤其顶级剑客高手,会格外珍视自己的随身佩剑,更会十分注重选用合适的剑鞘与之相配,一剑只配一鞘。

    但「合适」与否,只能看际遇,可遇不可求。

    宁玦垂目,痴望着自己身下舒展的娇人,舒快心想,合不合适的问题,他身经百战过,自是早有体会。

    那般劲窄的鞘道,非玄铁般硬质的锋利剑尖捅不进,除了他,再无人合适,更无人敢合适。

    当然,其中也少不得婳儿的竭力配合,她乖乖听了他的话,并顺着他所说,自愿周身化水暖他剑锋,许他剑身入鞘获归属。

    剑与鞘插合紧密,谁也弃不开谁,而他与她,注定是天生一对的。

    第95章 第95章更不舍他

    翌日,宁玦不到卯时便带领着大将军王麾下的众兵士们出城去了。

    白婳原本想起床相送的,若照平时,她觉轻,身边稍微有点动静都能将她扰醒,但分离前夜,两人分外不舍,抵死缠绵,难舍难分,不知一共有几回,反正直至过子时仍未停歇,最后终于合眼,窗外夜色已然不浓深,算下来,两人总共也没歇几个时辰。

    思及此,白婳隐隐脸热,又有些懊恼,公子在她身上无休止地纵乐,她不该不加劝阻,更不该与他一起耽溺于风月,若公子因休息不足误了正事、遇了危机,可如何是好……

    白婳强行停止自己的杞人忧天,伸手往身旁的蜀锦褥单上摸了摸,滑腻腻的冰凉触感,意料之中,上面一点使人眷恋的余温都没有。

    她收手,轻声一叹。

    昨夜临睡前,她知晓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伸伸腿都艰难,想来明日或许不好起身,于是特意叮嘱宁玦,若她清晨未醒,一定将她唤起告别,结果宁玦嘴上答应她好好的,最后还是无声无息地自己走了。

    白婳有些恼他,更不舍他。

    她重新躺床蒙上被子,盖过脑袋,平缓喘息片刻后,忍不住发出抽搭吸鼻的呜咽声。

    隔着被子传出,很轻很轻。

    ……

    宁玦出城了,白婳最后收拾一番,准备今日便离开王府,回兄长家中暂住些时日。

    大将军王今日同样不在府上,她不用特意去前堂打声招呼,倒是省了事。

    临走前,有位孺人过来松园,特意关照她一番。

    白婳不认得此人,只因王爷后苑里佳人实在太多,个个如花似玉长得美,只是少些辨识度,白婳先前或许见过对方,但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

    在这王府里,除了王妃与侧王妃、以及先前受她与宁玦连累的王孺人她算眼熟外,其他的美人她都还混淆认不清。

    对方似乎看出她眼中的茫然,温和笑笑,主动言明身份:“我是孙孺人,先前陪王爷南下前往季陵,后来返程,我们还一道过呢。”

    原来是那位美人。

    白婳恍悟,看着对方眉眼,确实越

    看越觉得眼熟。

    其实不怪她眼力不足,回京返程时,两人不在一辆车舆里,就算到了驿站下车休息,也是王爷他们先安顿好后,才轮到他们选房间。加之美人面上常罩网纱遮面,所以即便同行,白婳也鲜少与其正面相对,几日下来,两人不过偶尔几次的目光交汇。

    认不出来,才是正常。

    白婳向孙孺人屈膝见过礼,盈盈开口道:“怪我迟钝,竟这么晚才将孺人认出来,实在不该。我与婢女正在收拾行李,弄得房间凌乱,有碍孺人眼目了,孺人快坐。”

    孙孺人自谦说:“是我模样平平,难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倒是白姑娘,倾国之姿色,回眸一笑百媚生,真真的孤芳争艳,百花黯淡。”

    旁人夸奖赞誉的话,白婳自小便听得多了,只是与母亲交好的那些京中贵妇人,大多喜爱委婉含蓄,讲话只露三分意,所以当她面这么直白地吹捧,显然并不多见。

    白婳不好意思,有点脸热,低声回:“孺人谬赞了。”

    孙孺人热情,与人相处自带熟稔,她开口命身边的仆妇帮小尤一起收拾,而后拉着白婳进了里间叙话,还主动要送她一份见面礼。

    白婳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自然识得珍物,定睛一看,孙孺人手上的珊瑚手串色泽上乘,且绮丽溢彩,红珠颗颗莹润,品质不俗。

    孙孺人将手串从自己手上摘下,作势要给白婳带上,白婳推拒为难,最不擅于应对旁人热情。

    “无功不受禄,孺人还是自己留着这贵重手串吧,想来这么好的首饰,一定是王爷送给孺人的,既如此,白婳不敢收为己物。”

    孙孺人叹了口气,谨慎看了看窗外,确认没有隔墙的耳朵,这才小声言道实情:“其实送去寺庙养胎的王美人正是我的表姐。王爷身边的女人多,难免有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事发生,王爷平日事忙,顾不上后苑琐事,而王妃又没有雷霆手腕去监管妾室,故而有些跋扈的,很是不容人。

    “我与表姐都算是王府里的新人,新人有孕,难免引得旁人的嫉妒不满。甚至我猜测,表姐罪臣之女身份的隐秘,就是从王府里传出去才落成睿王把柄的,对方原想借刀杀人,靠睿王检举、圣上施压,来逼迫王爷将表姐赶走,以避罪责。却没想到王爷重情重义,哪怕免尊乔装,也要守护表姐生产,计划终是落了空。

    “此番,若不是宁公子之举,表姐也不能顺利出了王府,日后她肚子越来越大,不知道要在这四墙宅院里遭受多少算计,如今去了寺庙,耳根清净,反而可以安心养胎了。表姐临走前特意与我交代,让我一定私下里感激白姑娘一番,这镯子也是表姐送的,我不过当个中间人罢了,白姑娘就收下吧。”

    闻言,白婳意外垂眸,没想到临走时候,还能听到这些王府内苑的辛秘。

    京中的大户人家里,嫡庶分明,位阶严苛,家家不少勾心斗角的事,一生一世一双人,伉俪携手的夫妇,还是太少。

    白婳又道:“公子本是无心之举,帮到王孺人也完全算是巧合,怎好心安理得地承礼?”

    孙孺人却突然耍起赖来,眼疾手快牵上白婳指尖,将她手腕对准手串圈口,尝试佩戴。

    白婳手骨软,被孙孺人轻轻收握一攥,很轻松便顺利戴上了。

    “孺人……”

    “你那番讲道理的话说给我表姐去听吧,我只管完成表姐交代的任务,至于你们要如何推来推去,可就不关我事了。”

    白婳无奈,知晓收下镯子王孺人才会心安,只能却之不恭了。

    礼收下,两人从内室出来,见小尤正与孙孺人带来女婢一起搬起剑匣放桌上,准备擦拭,箱箧里装放着宁玦送给她的孤月剑,她久久不用,恐怕真要落了灰。

    于是白婳顺口吩咐了句:“小尤,你打开剑匣往里也仔细擦拭下,时辰差不多,兄长应当已经等在门口了,你擦完我们就带上行李出门去。”

    小尤应声:“是,姑娘。”

    两个丫头低头干着活,白婳与孙孺人则面对面坐在绣凳上,又随意搭了几句闲话聊。

    并未注意到,剑匣一开,孤月剑外露,孙孺人带来的婢子忽的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朝着那剑身多看了几眼。

    ……

    半个月后,宁玦依旧迟迟未归,所幸他前后派人传回两封信,交到白婳手中报了平安,才叫她稍缓焦虑。

    二月初二,正赶上春耕节,白府罕见来了稀客拜谒。

    是季陵荣氏姨母一家。

    兄长面色起初不虞,心中认定是荣临晏负了白婳,才使她如今在婚嫁上如此被动,但又想姨母一家曾收留小妹两载,无论如何算份恩情,最后还是收敛不满,起身迎客去了。

    白婳扶着嫂嫂,没同兄长一样去前门相迎,而是留等在后堂。

    略须臾,见兄长与小厮引领在前,后面紧跟着姨母与两位表姐,白婳往后瞧看了眼,没看到表哥的身影,想来他并未同行。

    先前离开季陵时,白婳去荣府接小尤,姨母他们因怕表嫂不悦,对她避而不见。

    如此算下来,她们已有几月未见了,真是弹指一灰间,时间过得极快。

    言语寒暄见过礼后,几人一同去茶室坐歇。

    白澍安表现的不甚热情,白婳也不多话,全程只嫂嫂祝氏活络气氛,与姨母维持着三言两语的交谈。

    祝氏还怀着身子,绞尽脑汁琢磨话题着实辛苦,白婳不忍,插话也开了口:“姨母来京,是短时看望表兄,还是打算在京歧常住下来?”

    荣夫人看向白婳,稍显不自在的心虚,但很快面色恢复如常。

    她笑着回答,神色难掩自豪:“是打算常住下来了。临晏如今没在大将军王麾下做事,反而误打误撞受了左相的看重,算是有些机遇。”

    说到这儿,荣夫人又看向白澍安,继续温慈开口:“以后临晏与澍安一朝为官,兄弟二人常联系着,互相也算能有个帮衬。”

    听了这话,白婳心中有数了,怪不得姨母愿意登门看望小辈,原来此行目的是为帮表哥疏通关系。

    今非昔比,如今兄长无罪释放,外面还有传言说他与大将军王搭上了关系,如此,将来或可再升,仕途更上一步。

    姨母向来思虑周祥,哪会放弃这样的裙带牵连。

    白澍安一本正经开口,不徇任何私情:“我在工部任职,平日与左相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怕是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临晏的面。”

    荣夫人面不改色,什么话都接得顺畅:“怎会呢,难不成你们兄弟二人以后就不走动了吗?不管白氏荣氏,如今家中长辈没有能帮衬上你们的,只靠你们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摸索官场,若身边有个牢靠的帮衬,以后官途势必会走得更稳的。”

    白澍安没接话,姨母讪讪喝了口茶。

    两位表姐一直在旁默默察言观色着,听白澍安不给母亲面子,大表姐荣迟芳面上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不失得体;反观二表姐荣迟菲,神情不满,耷拉下脸,仿佛人人都欠她。

    白婳望向大表姐道:“先前婳儿匆匆离开荣府,临时交代小尤收拾行装,听小尤说,当时多亏表姐前去帮她,不然她一个人手忙脚乱,不知要落下多少路途中用得上的物件。婳儿一直想当面谢谢表姐,没想到这么久才等到机会。”

    小尤正好端茶进门,跟着祝氏的贴身丫头一起给主子们奉茶。听到姑娘提起自己,她连忙竖起了耳朵,可仔细听后话,知晓不是准备夸她,又讪讪把脑袋垂低,只顾手头事做了。

    荣迟芳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么小的事,哪至于表妹记心上这么久,当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白婳弯唇:“表姐心细,若没有你,依小尤那个马马虎虎的性子,难保会有疏漏。”

    小尤默默脸红。

    荣迟菲在旁忽的哼了声,不以为意小声嘟囔一句:“没准我阿姐是防着你们会偷我们家的东西,特意过去看看你那丫头手脚干不干净呢。”

    这话白婳没听清,但荣迟芳听到了,当即瞪向二妹,提醒她不要任性妄为,祸从口出。

    荣迟菲不服气地瘪了瘪嘴。

    白婳止了口,没了再交谈的兴致,之后就是嫂嫂祝氏时不时接几句姨母的话了。

    两人大概聊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祝氏忽的细眉蹙起,弯腰拊胸起呕意。

    白婳一惊,但兄长与祝氏身边的丫鬟都已对此见怪不怪。

    白澍安上前将祝氏扶住,还有个伶俐的丫头,很快端水过来给祝氏饮下,压一压胃口的翻涌。

    白婳看明白,知晓这是怀孕女子孕期常有的反应,这才心安下来。

    荣夫人观察一会儿,等情况不再混乱,这才开口关询问道:“外甥媳妇这是有喜了吧,几个月份了。”

    祝氏捏着手帕擦擦嘴角,边整理衣服,边如实回复:“已经四个月了。”

    荣夫人算算日子说:“四个月……孕吐反应应当快要缓解了,忍过这一时就会好很多了,你无婆母在身边照顾,平日更多几分辛苦,姨母以后会常来看你,就当是替姐姐尽心了。”

    这话说得漂亮,祝氏看向夫君一眼,配合应承。

    荣迟菲这时再次插了句嘴:“娘,你哪有精力同时间照顾两个孕妇,我亲嫂嫂眼下也怀着孕,每日吐得昏天黑地,瘦了好几圈,我看你还是多管管自家儿媳妇吧。”

    荣夫人眼神乜了荣迟菲一眼,怨怪她多话。

    先被长姐瞪,后又被母亲警告,荣迟菲十分不悦,且情绪全部显在脸上。

    白婳与兄长对视一眼,前者平淡如常,还能诚恳道出一句恭喜,后者压抑忿忿,心中忍不住暗骂荣临晏真是个负心薄情郎!

    ……

    送走客人,白澍安直接出门上马,去了工部衙署。

    最近皇城北墙正在修缮,宫苑里又有新殿计划搭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若不是家中有怀孕的夫人需要照顾关怀,白澍安白日间是不会中途回一次家的。

    兄长走后,白婳扶着嫂嫂慢步回后院。

    路上,两人闲聊起来姨母一家,默契都觉得以后这门亲戚不必过于来往热络。

    祝氏细心察觉到什么,言道说:“婳儿刚刚有没有注意到,得知我怀了身孕,姨母脸色先是怪异了瞬,而后才绽开笑容,或许是我多心,总觉得姨母神情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清。”

    被嫂嫂一提醒,白婳仔细回想方才言谈的细节。

    姨母从善如流间,好像确实有过片刻的笑容僵硬,好似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白婳思忖回复说:“姨母向来情绪不外显,更总是叫人琢磨不透的。”

    祝氏赞同,她轻抚白婳的手,幽幽喟叹出口气,口吻带些歉意道:“当初若不是我与你兄长难护住你,婳儿也不必千里迢迢寄居到季陵,寄人篱下的日子想来不好过,这两年,婳儿在荣家受了不少委屈吧。”

    白婳意外嫂嫂会顺势提起这个。

    她摇摇头,释然道:“嫂嫂不必因此歉疚,当初若我不走,选择继续留在京中,后面不知道要遇多少棘手状况,我远离风口浪尖,避过风头,安稳顺遂过了这两年,已是知足。还有,去到季陵后,我也有一段际遇,世事无常,命运的安排或许就是最好的。”

    祝氏好奇:“际遇……我先前听你兄长提过些你的经历,婳儿所说的,是其中哪一段?”

    白婳垂目,神容微露赧然,不肯说。

    祝氏掩袖一笑,揶揄她说:“好好,婳儿如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嫂嫂识相些,就不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白婳不经逗,闻言脸色更红,直言嫂嫂不正经。

    两人一阵嬉笑,玩笑完,继续结伴而行。

    白婳走着走着,不由顺着嫂嫂刚刚的话再次想到姨母。

    姨母向来情绪不外显,有刚刚那样的表现,不禁让人好奇,荣家内苑是不是又闹出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事。

    杨家千金已有身孕,成亲后这么快就怀了表哥的骨肉,如何说,这都是好事的。

    白婳琢磨不明,收回神,干脆不去想别人家的事了。

    她与嫂嫂祝氏约着午睡后一起去厨房做食点,待申时给兄长及其同僚送去,以表慰问。

    第96章 第96章幕后主使

    日子安稳平淡地过着,祝氏孕吐的反应慢慢减轻,胃口舒服了,嘴巴跟着刁起来,突然开始嗜吃酸甜。

    如今,白澍安好不容易官复原职,借着修缮城墙及新殿建筑的工事在工部员外郎跟前露脸,祝氏不想此刻叫丈夫分心,想吃什么只差遣仆从去外面买回来。

    天气回暖,白婳带着小尤出门做新衣,想起嫂嫂近日最爱吃的洞庭饐和橙糕就是隔壁食楼的招牌,于是量完衣衫尺寸后,顺便去了食楼一趟。

    却不想,在那偶遇了熟人。

    她刚刚拿到打包好的糕点,即将转身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称呼——“临晏兄莫走,咱们再喝几盅……”

    余光乜到,斜后方有三四个男子结伴拥簇,全部面红耳赤,醉醺醺的。

    白婳抿唇,有意绕柱避开,于是她注意到了荣临晏,而对方昏昏沉沉的,并未看清她。

    出门送走表哥,那几人似乎未尽兴还要继续喝,回来时与白婳擦肩而过,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含糊的对话声很清晰传进她耳里。

    “一醉解千愁啊,说起来临晏兄真是不顺,先前风风光光在大将军王摆的擂台上夺魁,结果不受重用,如今跟着左相,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听说是一个月前,左相交给他一个训练江湖人士的任务,他完成的不好,所以才……”

    “按理说仕途再不顺,家中有喜事也能冲一冲啊,他夫人不是有孕嘛,这么好的事,他面上一点不见喜色,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不是亲生的还能如何?

    荣临晏在京无根基,众人口无遮拦也不知有个忌讳,然而荣家夫人却是正正经经的将军府千金,得罪不起的人物,哪能随便遭猜疑议论。

    同行有谨慎者,闻言立刻把话头拦住,打圆场道:“不说了不说了,临晏兄酒钱都付了,咱们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佳酿,回厢速饮去。”

    “走走走!”

    几人渐走远,声音也断了。

    白婳微出神,小尤在旁轻唤她一声,才叫她收回思绪。

    原来前日姨母所言表哥如今官途风光并不真实,不知是姨母好面子才在人前那样说的,还是表哥面对家人有所隐瞒,从来只报喜不报忧。

    她又想到了杨氏,昔日跋扈的京城贵女千金,莫名其妙愿意委身给当时身上尚未有一官半职的表哥,是真爱,还是慧眼识珠,觉得表哥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再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呢。

    ……

    京郊八十里外,龙虎山麓,兵士们整齐列队,执盾执矛,森然有序地向前方深林进发。

    流寇之首裘束,十日前第一次正面与宁玦他们交手,惨败后仓皇而逃。

    因其对附近地势地形的熟悉,苟延残喘数日仍未显露踪影,耽误了宁玦速战速决的计划,使他未能如约按时回京与白婳团聚。

    大将军王派给宁玦做副手的都监秦立,早对宁玦空降指挥使的位置不满,奈何大将军王的命令压下来,他纵有不服气,也得隐忍听从。

    宁玦领队,带着兵士们在林子里窜来窜去,迟迟寻不到裘束的踪影,几番搜索无果后,秦立渐渐显出不耐之状,每每领命,都敷衍了了。

    宁玦看在眼里,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交代秦立去做的事也慢慢全部转移给臧凡和陈复。

    他无意在军营收服人心,只要不影响剿匪进度、回京进程,旁人对他态度如何,宁玦不端官威,也懒得计较。

    两日后,士兵们终于有所发现——在密林深处一棵粗实榆木后面的地面上,赫然有木炭燃尽的黑色痕迹,上面还被人垫过土,轻踩了几个脚印,像是想要遮掩炭烧的痕迹,但过于不谨慎,只踩了两脚做做样子,便抱

    着侥幸心理离开了。

    秦立见状,大喜,想都不想便要带人朝前追击,意欲将流寇一举全歼。

    宁玦阻拦,觉得炭烧痕迹留得过于明显,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有目的地指引他们过去。

    秦立本就不服宁玦,听他当众否认自己,面上无光,心头恨恨,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宁玦是怕自己抢了他作为主指挥使的风头,才不许可他乘胜追击。

    遂违军令,不客气地抽调出属于他的小队人马,一意孤行坚持追击。

    “打狗入穷巷,难免遭反噬。”宁玦不欲多言,淡淡道了句:“随你。”

    秦立负气离开,神气十足。

    然而一日后,裘束派人射来箭翎传信,言道已生擒秦立,要他死还是留他活,全看宁玦配不配合。

    这伙流寇,先与他们几番正面冲突,伤亡惨重,后又接连凶险逃窜,加之期久无粮无药,早被折腾得够呛。

    宁玦先前不急的原因就是觉得围堵困死他们,不失为一良计,结果秦立非要自作聪明,白白送去人头,当了流寇的人质,叫他们反占了先机。

    得知情况,臧凡冷着脸没好气,直道不救傻子。

    连陈复这样脾气好的,也没忍住脾气,在旁小声啐了句脏话出来。

    宁玦垂目思忖片刻。

    他与秦立不算有私怨,若是能救,便不会冷硬心肠坚持坐视不理,想了想,他没有意气用事当恶人,而是答应裘束可以提要求。

    其实若照从前,宁玦救是不救,还真不好说。只是如今,他与白婳平日相处时间愈久,就愈发潜移默化地从她那里沾染到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为善的习惯。

    他确实变了不少。

    这一点,臧凡比他自己都更早发觉。

    两人这么多年的好友,谁不知道谁。

    昔日恣意如风的潇洒剑客,何时管过人间的疾苦,他遗世独立,也谪仙清冷,如今呢,经历万千后,到底是自愿坠进俗世中了。

    毕竟,有窈窕美人在俗世里等着与他厮守。

    很快,裘束提来第一个要求:派一两个人送来吃食绷带,还有水囊,不许带防身武器。

    意料之中,宁玦照做,命人准备。

    一个时辰后,裘束再提第二个要求,这次他没有派人过来传话,而是再发箭翎,翎上捎信,上面邀宁玦见面聊聊。

    敌寡我众,加之宁玦自身武功高强,自没有怕他的道理。

    于是宁玦痛快应下,谨慎起见,两人只单独见面,谁也不许带随从。

    达成共识后,见面地点定在了山顶上的边崖,为防有人偷袭使诈,这是最合适的地点。

    对方如此虑全,宁玦不由想,此人擅谋算,绝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寻常贼寇之流。

    两人边崖相见,一个白袍清素,一个玄衣劲挺,四目相对,两人都平和,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汹汹,亦未互相针对。

    宁玦先开口:“我最不喜欢别人与我卖关子,你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之后便再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机会。”

    裘束大概是受了伤,俊面上微显苍白,但肩背挺直,眸光凛然,气场不输。

    他同样开门见山道:“我可以从此远离京歧,不再扰乱京都,但前提是……大人得给我和兄弟们留一条活路。朝廷屡次清剿我们,美其名曰为了百姓安宁,可若不是听闻我与兄弟们不久前在山上挖出了金矿,朝廷哪会记得我们这群蝼蚁,又怎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将我们收编或清除?我要我兄弟们的命,钱银归你们,还有,请大人帮我给杨家嫡次女传个话,问问她,我儿子如今在她肚子里过得还好吗?”

    说前面那些话时,裘束语气沉沉,面容也严肃,可到最后一句时,他眸光里忽而闪过狡黠之意,嘴角也现出轻浮的微笑来。

    宁玦听着,不明所以。

    还有裘束说的什么金矿,宁玦更不知,他只听大将军王吩咐办事,还了人情后便两清,闲事他不管。

    宁玦不过顺口问一句:“杨家……你说哪个杨家?”

    裘束扬眉,毫不遮掩,大声回复:“还有哪个杨家?城北将军府,杨贲的小女儿杨芸,京城有名的大美人呢。”

    这般轻佻说出口,裘束似有报复的快感,眼睛不由眯了眯。

    但显然,他情绪依旧不佳,眸底温度更低,颇有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感觉。

    杨芸……

    荣临晏之妻。

    反应过来后,宁玦眸光忽而一缩。

    他不确定再问一遍:“你说……杨芸怀的是你的孩子?你可知晓,她如今是荣临晏之妻,是已婚的妇人。”

    “是听说她揣着我的孩子嫁给了一个小白脸,名字没记住,什么雁?大雁的雁吗?”

    “……”

    裘束故意把话岔开,口吻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宁玦不动声色打量着裘束,从他但笑不语的态度中猜出,刚刚那话,最少七分真。

    所以,当初杨芸大胆追爱,甚至在双方聘礼嫁妆都未备齐的情况下,坚持下嫁荣临晏,并非是为求爱,而是计划已久,准备要为肚子里的孩子占一个体面的名分?

    这样的猜想,越分析越有道理。

    依杨芸贵女身份,主动追爱一个有官场前途的俊俏郎君闹出笑话,可比暴露她未婚有孕怀了流寇首领孩子的真相,从而身败名裂,要强得多。

    宁玦想明白这个,只觉眼前那团困扰他许久的迷雾终于即将散开,而真相就在其后。

    杨将军纵女胡闹,根本与接近荣临晏,探究孤鸿剑法毫无关系,他不过爱女心切,努力想保全女儿名节。

    如此,若杨贲排除了嫌疑,先前主动对荣临晏示好的只剩一人——当朝左相,纪甫坤。

    那位看似不争不抢、一心为公的官场清流,却很有可能伸来幕后的推动之手。

    第97章 第97章孤月鸿雁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此事便没有再继续遮首藏尾的必要。

    裘束坦荡与宁玦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

    原来裘束曾是贵门出身,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京中再谈起当年的裘氏一族,无不愤慨,言道他们是佞臣贼子、罪臣之流。

    裘氏祖辈确实出过一位大奸臣,贪污受贿、科举舞弊,残害过不少忠良,昔日将朝堂搅弄得乌烟瘴气,至今人们忆起,仍是咬牙切齿,觉得诛灭裘氏全族尚不能解恨。

    而当年裘氏阖族被抄时,家仆抱着年仅七岁的裘家幼子跳下枯井,逃过一劫,而后逃亡山上避祸,那孩子便是裘束,成年后,他与江湖人士结交,招纳天下不得志之士,直接占山为王,逍遥快活。

    直至,杨将军奉命剿匪,伤了他好几个同生共死的弟兄,裘束一怒之下,施计报复,将杨贲最疼爱的小女儿劫上山来,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压寨夫人。

    此事在京并未激起风浪,因杨将军及时将消息按死,他害怕此事毁了自家小女的名声,故而直言杨芸是回老家宅院小住调养身子,如此,无人会对近日在京见不到杨家女儿生疑。

    就这样,裘束强制困囚杨芸,与她在山上朝夕相处了三个月,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做了个遍。

    裘束也从最开始的单纯报复,慢慢对杨芸产生了真情,可就在他畅想以后就这样与杨芸为伴时,杨芸趁他防备松懈,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遛逃回京,彻底与他断了牵扯。

    “她怀了我的孩子,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从前说爱上我的那些话,原来都是应付与哄骗,是我天真,她怎会不恨我……”

    说到此,裘束脸色很沉,唇角更压抑抿平。

    宁玦问:“你们之后再没见过面?”

    裘束如实:“先前我是趁她出城春游,身边守卫疏松,这才有机会将人劫走,之后她警惕再不出城,身边更多了护卫保护,我没机会再近她的身。只有一次,我尾随大将军王的人马去了季陵,曾远远看到过她一眼……”

    他话音顿住,越往下说越艰难,“她正在看一场擂台比试,视线紧盯台上夺魁的郎君,目光专注,似是……倾心。”

    裘束说的应是荣临晏。

    比擂那日,最出风头的就是他。

    只是杨家千金对荣临晏到底是不是真的倾心,还不好说。

    宁玦没有对此表态,只淡淡言道:“我只奉命剿灭流寇,金矿的事我不知晓,更不确定你是不是在耍诈诓我。”

    “我所言句句属实!”

    裘束动怒一吼,身上箭伤受他动作牵扯,伤口裂开,疼得他立刻额头冒出冷汗。

    宁玦冷睨着他:“朝廷一直来人与你们为难,除了你所谓的觊觎金矿,也少不得有杨贲将军对你们明里暗里的报复吧。”

    裘束不可否认。

    知晓自己在谈判桌上不占优势,他的筹码,不过一个小小的秦立,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裘束克忍住脾气,语气平静道:“要么相安无事,要么两败俱伤。若公子肯放我们走,京郊从此安宁,你也算完成了大将军王交代的任务,若是不放,山中我早布置了炸药,咱们不如同归于尽,一起被山火活活烧死,如此我走得不算孤单。”

    宁玦面容沉肃:“威胁我的做法并不高明。”

    裘束与宁玦对视,默了半响,喟叹着软下态度,朝前抱拳躬身:“只求宁公子放我们兄弟几个一条生路,我知晓公子并非寻常官吏,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来边崖与你谈判,说那些不可告人的辛秘。”

    宁玦:“若你下山,准备去哪?与杨家千金见面吗?”

    裘束摇头回:“打算南下了。走之前,远远见杨芸一面吧,她如今既已嫁了心仪郎君,我再出现岂非给她平添恶心。”

    宁玦提醒:“她怀了孕。”

    裘束沉默,神情复杂,再说不出话了。

    宁玦言至于此,不愿多插手旁人之事。

    他在京郊与裘束等人对峙时间不短,心中早生厌烦,为朝廷卖命奔忙的事他不感兴趣,当下归心似箭,只想快些与婳儿团圆,紧紧拥她在怀。

    至于左相,如今最大的潜在威胁,待回京之后,他一定矛头直指,逼他道出事情真相。

    幸而,他身为剑圣徒弟一事尚未暴露明面,敌明我暗,占得先机,婳儿也暂时安全。

    宁玦心急回京,故而更倾向于采用方才裘束提出的相安无事的解决方案。

    他最后警告说:“远离京郊后,你随意去何处,爱见什么人,都与我无关。只是别碍到我的事,待到回京复命时,我言道你们跳崖而逃,生死不明,从此,你身份不可明面示人。”

    裘束微怔,随后朝宁玦深深一鞠躬:“多谢公子仁义!”

    说罢,裘束没有耽误,护着带伤的手臂转身匆匆而离,重新匿身于山林中。

    宁玦召来臧凡陈复,与两人商议,为了合理圆谎,他们还得在秦立面前费力演一出戏,好叫秦立错认为,裘束等人能在团团包围中逃出生天,全怪他自己的一时冲动。

    有此把柄,秦立在宁玦面前,往后只得夹紧尾巴做人了。

    ……

    解决完京郊流寇的事,宁玦带人马不停蹄回了京。

    进城后,他不得不先去王府复命,而后才能得空去白府相见伊人。

    然而见了王爷后,对方并不着急提剿灭流寇的事,反而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

    宁玦察觉不对,心头一凛:“出了何事,请王爷如实告知。”

    大将军王先安慰他一声别急,随后坦实开口:“就在前日,白姑娘应邀去姨母家中作客,也就是荣府,结果荣临晏突然发疯,将人劫带出城去,至今未归……

    “本王派人出城仔细搜寻,可始终未有线索。眼下,白府荣府已然全部乱作一团,白澍安大闹一场,斯文尽失,其夫人祝氏也险些动了胎气。荣府上下自知理亏,一个劲地赔不是,但每个人都咬死说,荣临晏冲动行事,事先并未与他们商议过半句。双方僵持到现在,白姑娘仍然下落不明,本王也没了主意,幸好终于盼等到你回来。”

    宁玦闻言不可置信,紧盯着大将军王,确认他眼底不带丝毫玩笑意味,心头顿时生慌。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情绪,压抑慌急,而后究问细节道:“当日可有目击者看到,荣临晏劫走人后,出城往哪个方向去了?”

    大将军王将追查到的细节悉数相告:“本王打听到,荣临晏并不是一人带走了白姑娘,他应是雇了一个车夫驾驭车舆,白姑娘被绑或被迷晕后安置在车厢里,荣临晏策马跟行在后,大约为了避人耳目,二者前后相隔约十丈的距离,出城后一同往东去了。”

    什么相隔多少距离,宁玦压根懒得细琢磨,这些不重要的细节,根本没必要补充。

    他只关心最后一句——出城往东去了。

    东边。

    有山有水。

    有适合春郊观光的草甸、泛舟竞渡的湖池、狩猎猛兽的林苑,还有……清清冷冷的墓园。

    墓园……

    宁玦发散联想,还真串联起来,他猛地抬眼,眸光跟着霎时紧缩。

    大将军王看出他脸色的不对劲,追问道:“怎么样,你是想到什么了?”

    宁玦却摇头。

    有些事,不能与外人道。

    这么多年来,他不辞辛苦从各处搜集到的线索,断断续续全部浮在脑海里,原本是零零落落、互无关系的,可这些零散的线索忽的由虚到实,渐渐连成一条相互有关联的线。

    宁玦掌心紧握成拳,朝大将军王作揖一拜:“还请王爷派给我些人手,随我出城一趟。”

    大将军王并不吝啬自己手头的兵力,痛快答应:“多余的话不说了,先前派给你的兵,跟你在外清剿流寇将近一月,肯定个个饥馑疲困,本王立刻拨给你新的人马,助你寻到白姑娘的踪迹,还有……你自己同样记得护好自己的身体。”

    说完,大将军王对外传下命令。

    “多谢王爷!”宁玦再一躬身。

    趁着外面召集兵马的功夫,宁玦回到先前在王府借住的院落里换下脏衣,又简单清洗了一遍身子。

    在外苦熬了这么久,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馊味,洗了痛快很多。

    回城后他没能踏实睡上一觉,婳儿失踪的事又叫他神经紧绷,故而冲完一个热气澡后,他身上并未得半

    分放松,反而心事重重,每多等一刻钟,心头便更沉重几分。

    告别王爷后,宁玦带着人马出城,与臧凡陈复他们汇合。

    九秋也在场,这几日她留在京城没闲着,四处打听,还真细究出一些王爷没注意到的细微线索。

    “白姑娘是受荣夫人邀请去的荣府。自荣夫人搬来京城后,屡次对白家示好,但获得回应总是寥寥,而这一次比较特殊,荣夫人言称要归还白姑娘书法大家颜芾的真迹字贴,听说那是白姑娘亡母喜爱之物,或许因此物重要,白姑娘才答应应邀前往。”

    “还有,我从小尤那里打听到,白姑娘失踪后,她房间里莫名其妙跟着少了一个物件。当时白府上下已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关心着姑娘的去向,谁会在意多一物少一物的事,我细细追问得知,原来是公子先前赠予姑娘的一把宝剑连同剑匣一同失窃了。”

    宁玦面色沉着始终未出声,倒是臧凡,忍不住诧异道:“剑?真是奇了怪了,旁的都不偷,偏偏只趁乱窃走一把剑?”

    九秋也无法对此答疑。

    臧凡转而看向宁玦,问他:“你先前送给白婳的剑是哪一把?”

    宁玦目光落定,像是又确认了什么,他默了默,才回答:“孤月剑。”

    “什么?”臧凡闻言惊了一惊。

    陈复与九秋在旁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知臧凡为何如此惊诧。

    臧凡又开口,倒是为两人解了惑:“昔日你师祖传世两把宝剑,「孤月」与「鸿雁」齐名,第一代传人是你师父与师娘,自传入他们手中开始,这两把剑便成了夫妻剑,不仅威力惊世,两两携配的寓意更广为流传。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很早就赠此剑给了白婳,人家压根就不会剑,你坚持非要送,原来为此啊,宁玦,你可真够大方的。”

    听了这话,陈复九秋双双露出恍悟的神色,皆暗自感慨宁公子对白姑娘一见倾心,真是用情至深。

    宁玦面色冷峻如常,未显现半分被看穿心事的不自在。

    他警告扫了臧凡一眼,旋即肃目道:“废什么话,寻人要紧,跟我来!”

    话落,宁玦瞋目向前,勒甩缰绳,腿下收压马腹,胯下骏马立刻嘶鸣一声,马蹄飒沓而出。

    陈复九秋不敢耽搁,紧跟在后。

    臧凡反应过来,扬起马鞭同时,高声冲外呼喊一句:“你还没说跟你去哪,是有新线索了?”

    宁玦背影挺拔,头也不回,只有声音由远清晰传来:“城东墓园!”

    第98章 第98章凛凛杀意

    出城向东驱三十余里,远离喧嚣,山水旁畔,篱笆木栈圈地围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墓园,占地不广,显然不是家族坟茔,放眼周围,也不过石碑两座,左右并立,互相陪伴。

    宁玦骑在马上,视线环扫一圈,面色凛肃。

    他吩咐王爷手下的人在最外围守成一圈,无他命令,任何人不可放出,之后携剑下马,带着臧凡陈复等亲信警惕向前,踏入墓园。

    这里,宁玦怎会不熟悉。

    昔日师父酒宴之上毒发身亡,师娘殉情紧跟撞棺而死,两人尸骨由段刈就近在京安置,正是合葬在了此地。

    每年清明、中元,宁玦都会来此焚纸祭拜。

    距他上次来扫墓已经隔了不短的时间,墓园各处都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墓园靠右的一边多出不少新植的梅树。

    宁玦原地站定,若有所思。

    如果他想得没错,如果真如他怀疑的那般,此刻左相纪甫坤一定就在附近,伺机而动,而婳儿被困束自由,桎梏之地也应据此不远。

    宁玦虎口紧贴剑柄,身子微躬,姿态呈防备状,眸光锋利如鹰隼,警惕着四面观察,不放过任何一处风吹草动。

    墓园冷清,初春还是一片凋敝之象,又无巨树遮挡视线,放眼望去,几乎一览无遗。

    很明显,里面无人在。

    宁玦戒备依旧,浑身未放松丝毫,眉头紧锁,缓慢拔剑而出。

    陈复与臧凡背靠着背,同样执镖提刀,目眦横嗔,还有几个从邺城跟随过来的弟兄们,皆信任宁玦,哪怕眼前未有异常显露,仍与宁玦同状,半截剑锋出鞘。

    忽的,有风来。

    当是时,天色渐暗,乌云满布,细雨如丝线自天幕斜落,朦胧之中,一黑影单手撑伞,从远及近慢踏而来,不紧不慢,恣意轻松。

    他一人至,身量清瘦,发丝半白,尤显矍铄。

    面对以寡敌众的场面,仍临危不乱,面上更未显半分意外,好似一开始就在等着他们,等君入瓮。

    来人不是纪甫坤还会是谁。

    更准确说,他是窦为,真正的江湖狂拳,更是,师父师娘曾经的同门大师兄。

    宁玦目光不善,面对这位所谓的师伯并不客气,剑尖直指向前。

    对方站定,幽幽执伞,哂然一笑:“我本以为你会独自前来,却没想到如此兴师动众,这么多人闯进墓园,你就不怕打扰到你师父安息?”

    “你别提我师父。”宁玦呛声,紧接问,“婳儿在哪?你若敢伤她,我千倍万倍叫你痛苦偿还回来!”

    纪甫坤叹口气,摇了摇头说:“如今连一个黄毛小子都敢威胁到我头上了,真是变了世道。司徒空啊司徒空,你若在天有灵,可要好好看看你教出来个多么自大轻狂的徒弟,竟如此悖礼不敬,目无尊长……”

    宁玦冷嗤,开口撕碎他伪善的假面。

    “你是尊长?老头,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因你身为朝廷命官堂堂左相大人而敬,还是因你为真正的江湖四大高手之一的狂拳而敬,再或者说……因你是我曾经的师伯,窦为?”

    听到那个名字,纪甫坤变了脸色。

    他未回应,只盯着宁玦,良久未语。

    好似是提前准备好了一些话,打算好好为宁玦一番答疑,结果对方先行一步把话说尽,堵得他再也无话可说了。

    纪甫坤得意姿态未能显露,自然不太痛快。

    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冲宁玦赞许一句:“你的确聪明,怪不得当年司徒空偏偏选中你来接承他的衣钵,他没看走眼。这么多年来,你各地访调追查,看样子不全是白费工夫,细枝末节的线索你拿到不少吧。”

    宁玦回:“是你露出的马脚太多。”

    纪甫坤:“何解?”

    宁玦冷笑:“一个人的生平留迹,怎么可能被轻易抹除干净,你在绥州宁家习剑多年,挨着青樾画堂而居,曾入过不少画作,后来青樾画堂严重失了一次火,毁了不少佳作,我想那不是单纯意外,是你为了隐迹故意而为的人祸吧。”

    纪甫坤对此不做否,显然是认下失火是他所为,又示意宁玦继续往下说。

    宁玦看着他平淡的反应,进一步刺激做试探:“然而你千算万算,算不到青樾画堂现任堂主宁长林靠回忆临摹出一副其父旧迹。如今那画作挂在青樾画堂主厅最醒目的位置上,画上除去有师父师娘的身影,还有一人,师祖一辈子满打满算总共收过三个徒弟,上面第三人是谁,不难顺势猜出。”

    “当年你拜师学剑,用的自是真名,而窦姓在胶州并不多见,只一家一族,“狂拳”窦征同样出自胶州窦氏,你与他所出同宗,真是巧合。”

    宁玦目光锐利,口吻咄咄,所有的线索环成圈索,全部围在纪甫坤身前。

    他赖不掉。

    纪甫坤捋着胡须笑了笑,眼尾皱纹愈显深刻:“只凭一个姓氏就如此武断下结论,天下几人会信你?”

    宁玦不答反问:“前辈还记得诡手宋童生吗?几个月前,我在胶州巧合碰上他,听他再提与窦征比武一胜一败的旧事。他形容那两次比武的感觉,言道说只觉眼前人模样未变,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完全换了芯子,截然不同了。你是窦征的表侄,与他眉眼相像,若是再用人皮伪装,很容易叫旁人混淆难辨,于是,你从此拥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庙堂权臣,一个是江湖泰斗,来无影去无踪,行迹最是神秘。”

    全部一一对上,这后生……

    纪甫坤沉潭似的心底泛起微弱的荡动,他亲眼看着宁玦破了自己费尽心思铺设多年的迷障,一时稍稍恍惚。

    回过味来,他收敛刚刚轻嘲的笑意,无波无澜道了句:“诡手……原来如此,早知道有他这多嘴的后患,当年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留他一命。”

    见纪甫坤不作辩驳,默认自己就是窦为,就是狂拳,宁玦握剑的手不由加重力道。

    他继续言道:“当年你借着两副人皮,将宋童生玩弄于股掌之中,害他无辜受冤,遭天下武林人士的耻笑,而你非但不觉任何愧意,反而觉他应当早死?”

    纪甫坤微不耐,摆手回:“蝼蚁之命,死了就死了,不值得今日你与我在此对峙讨论。”

    “死了就死了……”宁玦喃喃重复一遍

    纪甫坤冷情冷性的话,铺垫了这么久,总该要问出真正想要探究之事了,“我师父师娘的死,在你心中可否也是——蝼蚁之命,死了就死了?他们的死可与你脱得了干系?”

    纪甫坤蓦地抬眼,神情有些变化,却并不给予直接的回应。

    宁玦紧盯着他。

    纪甫坤终于开口,却是启齿推脱:“与我何干?”

    宁玦由浅入深,将他多年织就的谎言大网慢慢剪碎:“难道你不是在有意寻找会用孤鸿剑法的人?明面上,是大将军王在摆擂台招募剑客,可实际最初向皇上提议这个广纳贤士之法的人,是你。”

    “荣临晏用计谋窥到孤鸿剑法的后段剑招,而我将计就计,派人上擂台与他正面交锋,刻意逼他使出几式孤鸿剑法来招眼,等着看是谁上钩。事后,左相的橄榄枝伸去的真及时,大将军王还未决定任不任用荣临晏,你却因隐约看到孤鸿剑法的剑影,从而等不及地亲自征召荣临晏在身边。可惜,荣临晏是白高兴了一场,你并非赏识他的伯乐,更不在意他那一身武艺如何。”

    “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你在寻我,我亦在寻你。直至现在,我仍不知你的目的,但我,只想杀你。”

    听完,纪甫坤仰头大笑两声,重新再看向宁玦时,眼神更复杂几分,像是又恨又欣赏。

    纪甫坤:“宁玦,不仅你师父识人,我同样也看好你,你当之无愧是孤鸿剑法最合适的传人,我不愿叫师……师父首创的孤鸿剑法从此失传于世,所以不想杀你。只要你把鸿雁剑老老实实交给我,那位白姑娘,我毫发不伤还给你。”

    很多事情,宁玦都通过自己的追查一件件弄明白了,所有的线索也都能前后串联起来。

    唯独眼下。

    宁玦不懂,纪甫坤急不可耐地主动暴露,甚至劫走婳儿来与他谈条件,到底所求为何。

    “费尽心思,只为把剑?”

    “是。”

    宁玦当然是不信的。

    一个死物而已,再锋再利,又当如何?

    宁玦正迟疑思考,该如何逼问出实情,九秋再后方突然出声相唤。

    原本为了防止纪甫坤另有埋伏,在他与宁玦对话时,陈复与臧凡两人一左一右护法,全程警惕四方,而九秋则稍微轻松些,可以守在后方,小范围地走动观察。

    她目光留意到坟茔附近的松土,觉得有些奇怪,这里分明是旧墓,怎么右边石碑后的土壤像是新松的,质地湿软,颜色也偏黑,尤其左右对比观察,更能明显比较出来。

    九秋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犹豫着将宁玦与纪甫坤安静的对峙打破。

    “公子,右边坟茔好像被人翻动过,痕迹不明显,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这……这是怎么回事。”

    宁玦一愣,剑尖仍指着纪甫坤,他后挪步伐,走近去看。

    确实有痕迹,他不在的时候,师娘被打扰过。

    这又不是皇族朝臣的墓,里面没有金银珠宝的诱惑,寻常的贼盗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清静的墓园,不是因钱财,便是因私怨了。

    宁玦鸷狠狼戾,咬牙要动真格:“纪甫坤,是你扰我师娘?”

    面对宁玦浑身戾气外露,纪甫坤仍旧气定神闲:“絮儿在这里陪了司徒两年,足够了,我给她换个更敞阔更舒适的新家,不好吗?”

    这话不仅叫宁玦咬牙切齿,陈复臧凡他们听了也都心头暗骂这老家伙一句死变态!

    擅自挪死者的坟,他可真够缺德的!

    不过,也正因为这话,宁玦瞬间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从前他琢磨过很多阴谋论调,比如纪甫坤嫉妒师父的习剑天赋,嫉妒心累积而生怨恨,再或者,因师祖对师父更看重,纪甫坤因怨道不公而生怨……等等。

    但唯独没有想过,纪甫坤会对师娘……

    “原来你竟生这样的龌龊心思,觊觎他人之妻,从而谋害我师父性命,纪甫坤,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宁玦出手,剑剑凶狠。

    纪甫坤果然在周围埋伏了不少人,听到里面传来打斗动静,那些提前藏匿好的护主死士们如得号令一般,齐齐窜头而出,如蜂群般嗡嗡喧嚣地直往墓园方向围攻来。

    大将军王派给宁玦的兵士们与这些人混战在一起,其中有几个身手好的,竭力突破包围,往里冲来。陈复横目提刀,立刻带着邺城的兄弟们迎上前做第二道防线,臧凡则在后护着九秋,怕那些死士们卑鄙专挑弱的下手。

    十招到百招内,宁玦与纪甫坤打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明显的优势劣势。

    面对旗鼓相当的劲敌,谁也没再保留功夫,都是拼尽全力,争抢那能挥下致命一击的难逢时机。

    宁玦有进有退,不骄不躁应对。

    他早认出来,纪甫坤没用拳法,反而刻意执起了孤月剑——他送给白婳的那一把。

    夫妻剑,夫妻剑,纪甫坤先占了孤月,现在又要从他手里要到鸿雁,原来是为了凑对。

    想到这儿,宁玦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剑锋冲前劈下来的力道愈发凶狠,剑剑要命。

    “不亏是得你师父真传。”

    “废话少说!”

    细雨如丝,继续稠密斜落,将四周梅树枝桠冲刷,将脚下厚实的土壤浸透,也将在场所有人的衣衫都打湿。

    宁玦额前沾碎发,眉峰很浓厉,睫上挂雨,瞳眸之下却有熊熊烈火在燃。

    臧凡安排九秋蹲身躲在坟茔土包后面避险后,分身上前正要帮宁玦出手,抬眼看清他的表情,怔愣间想到,这是自他相识白婳秉性变得柔和后,久违外露出的,凛凛杀意。

    第99章 第99章如隔三秋

    天幕愈发暗了。

    雨势渐大,刀光剑影和着雷声轰鸣,将墓园上下搅得不得安宁。

    宁玦衣衫几乎全部湿透,雨水自眉骨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宁玦眸底外射出的凛冽寒光。

    他沉着运用孤鸿剑法的后段招式,致力发挥出剑法的最大威力。

    在继承师父师祖的剑式基础上,他又叠加上自己融会贯通的自创,剑锋更锐,剑式也更多变,而纪甫坤从未领略过,执剑相对,慢慢吃力。

    他知自己先前是小看了宁玦,接连迎其致命攻击,只靠用剑恐怕不敌,于是干脆舍剑用拳,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

    此举,正中宁玦下怀。

    纪甫坤不知他衣袍下面穿着鱼鳞护甲,寻到机会出手便毫不留情地打下致命一击,然而甲片由精铁打造,金丝相连,轻松卸了这一拳挥来的力道,充其量只伤到宁玦三分。

    而纪甫坤自己就没那么好受了。他一拳用了十足力道,未伤宁玦多少,却反被尖锐甲刺穿透掌心,咬牙拔出时血肉模糊,在宁玦衣袍上印下血淋淋的掌印。

    他大吼一声,气急败坏,眸底血腥森森。

    宁玦趁其狂怒冲动,挥剑去扼他喉咙,纪甫坤后退闪避,站定后松拳成爪,紧眯眸子,死死盯住宁玦的喉咙,似要击其薄弱处,与他胜负一决。

    赤手空拳对尖锐利器,本就不占优势,加之宁玦武功几乎与他相当,年纪轻轻体力更强他许多,长久对阵之下,纪甫坤愈发有心无力,非但找不到宁玦的疏漏,自己反而出差池,宁玦瞅准时机,瞄准破绽,剑光寒光一闪,从他肩胛直直插进去。

    血腥蔓延,胜负已分。

    群龙无首,纪甫坤带来的死士见大人被伏,也无了最开始的锐气,相继被陈复、臧凡擒拿捆绑。

    纪甫坤躺在泥里,元气大伤,他呆滞望天,不管顾宁玦在侧,喃喃自言自语道:“师父……我还是习惯叫您师父,如今孤鸿剑法被一后辈发挥至此,若您在天有灵,定然十分欣慰吧。只是您老能瞑目安息了,我却始终郁郁不得解,为何您就如此偏心,待我如此不公。我是习剑天赋不如师弟,得不了鸿雁剑我压根不在乎,可为什么连师妹您都要从我身边抢走,坚持许配给司徒空!我不甘……不甘……”

    雨水混着泥水与血水,将纪甫坤浑身打湿。

    他躺在泥泞的水洼里,整个人奄奄一息,耷拉着眼皮,又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宁玦在旁冷漠看着,片刻后走上前,略低身,口吻沉重:“你嫉恨我师父,蓄意报复,当年在大将军王府上筵席间,是你下毒毒害了他,或许我师父早已认出了你的双面身份,但面对他曾经的大师兄,我师父并未有多少防备,却不料,你当真要置他于死地。”

    纪甫坤大笑,有气无力,笑意森森。

    笑罢,他竟那么随意地承认了:“是,我就是要他死。凭什么我想入仕,师父便百般阻挠,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而几年后司徒空搭上段刈的关系,加入绣衣卫,真正做了朝廷的鹰犬爪牙,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劝拦?我咽不下这口气……司徒空该死!可是师妹她……”

    纪甫坤扼腕一叹,目露悲意。

    “她是研药的高手,段刈多事,竟叫她检验尸身。她顺着蛛丝马迹,知晓了我就是当年的下毒之人,昔日师兄妹的情谊叫她两难,她恨我、怨我,却无法向我复仇逼命,于是便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来解脱,顺便也报复了我。撞棺而死……她得多痛。”

    宁玦闭上眼,胸腔起伏,情绪难控。

    随着纪甫坤的讲述,他很难不去想象师娘最后撞棺而死的悲痛画面,好像身临其境般的真实,他想做些什么,然而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心情无比沉重。

    纪甫坤絮叨喃喃,如同疯魔了一般:“絮儿在此冷冷落落陪了司徒空两年,够久了……只差拿到鸿雁与孤月,我们双剑合璧,契约盟定,便可到地下做成一对鬼夫妻了。”

    宁玦忍无可忍,挥剑上前,想将人原地诛杀。

    想到婳儿下落仍旧不明,他压抑怒气扥拽起纪甫坤的领口,扼着他喉咙问话。

    “婳儿被你劫到了何处?说!”

    纪甫坤笑笑,浑身唯独还有笑的力气:“你拿什么威胁我,杀了我吗?那尽管来就是。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迫不及待地想与絮儿黄泉地底重逢。”

    宁玦知他在意什么,故意言语刺激他:“你为一己私念,擅自牵挪我师娘的坟茔,打扰亡者,真是卑鄙不堪!你意欲与她合葬一处,更是痴心妄想!纪甫坤,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偏不叫你如愿。就算师娘的棺椁被你藏得再好也没关系,只要把你尸身大卸八块,每块丢给野狗叫它们分开啃食,你遗骸不全不得入地府,进不了轮回,更见不到我师娘。若地底真有黄泉世界,我师父师娘在那边一定依旧做着恩爱夫妻,至于你,烂臭无人闻。”

    “你住嘴!”

    纪甫坤果真被激怒,脖子僵直梗着,太阳穴隐隐凸起的青筋似在抖动。

    但很快,他心绪平复下去,躺在泥水里,毫无起伏地开口:“她死了,被劫来时不听话,吵吵囔囔,我不耐烦地轻轻一掐她的脖子,没想到……”

    宁玦当然不信,剑鞘用力抵在纪甫坤喉前,叫他窒息喘不过气,威胁他回答得老实些。

    被放开后,纪甫坤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口径与先前一致。

    “为何不信我,我说过了,她已经死了。”

    “你撒谎,那是人质,你保命的筹码,左相处处谨慎,难道今日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正因顾及婳儿的安危,哪怕宁玦对纪甫坤千恨万恨,此刻都忍着没有立刻杀他。

    纪甫坤仰头哂笑:“你说的不错,但先前我并不知你的孤鸿剑法已经参悟到这般水平,毕竟荣临晏从你那里偷师,勤学苦练几个月,仍是练了个四不像,结果没想到,你是扮猪吃老虎,竟真的连我都骗过。我承认自己轻敌,赴约之前始终将你低估,不然,我当然会给自己准备后路。”

    宁玦由开始时的全然不信,慢慢变得有所迟疑。

    “你……”

    话音未出,先前被宁玦派去搜索附近村庄的小队兵马正好赶回。

    他们传信道:“宁公子,附近几个村落我们挨家挨户全部排查过了,未见白姑娘踪迹,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纪甫坤大笑,那么得意,像是间接完成了复仇一般。

    宁玦看着纪甫坤当下的疯模疯样,心底好像骤然裂开了一个深深的罅口,无限的恐惧从里面蔓延而出。

    他杀心起。

    陈复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拉住宁玦,及时劝说:“白姑娘不一定出事,你别上他的当,他就是在故意诱你杀他,诛杀朝廷命官,便是公然践踏大燕历法,纵然你无所谓,可是白家呢……”

    宁玦终于冷静下来,浑身外散的戾气慢慢减淡。

    他盯着纪甫坤疲惫的浊目,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而后一步步击穿他心底的防线。

    “你一心求死,自称想与师娘团聚,可是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脸去见她吗?你杀了她的丈夫,逼得她自己也活不成,如此,她是再视你为师兄,还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至于师祖,你更不敢见吧,你不仅辜负了他的授业之恩,还恩将仇报毒害同门,甚至活生生逼得他唯一的女儿含恨自尽。若真有黄泉路、奈何桥,他们见了你,只会一个个地向你扼喉讨命。”

    话音落下,周遭死寂,除了雨声风声平添凄冷,无人发出一丁点动静。

    宁玦陡然起身,拿起孤月剑,当着纪甫坤的面,往头顶上方掷去,随后挥出自己的青影剑,将孤月斩断成两段。

    “不……不要!”

    纪甫坤连滚带爬起身欲阻,浑身淌着泥汤也浑不在意。

    宁玦轻易避开他的冲撞,后退叱声:“青影之利,更出双剑之右,即便你拿到了鸿雁剑又如何?如今孤月已断,你再也凑不成双,圆不了你那龌龊的地府梦了。”

    纪甫坤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膝盖软下,狠狠跌坐地上,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嘴角跟着落下弧度,垂目若有所思,只是旁人都猜不透这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悔不当初,还是执迷不悟?

    无人知晓。

    纪甫坤仰躺在地,喘息渐变微弱,他没有继续言语回击宁玦,抿着唇,像是无话可说,也像再无力气说。

    缓了半响,才艰涩出声:“那丫头现在还没死,可如果你再迟些找到她,便说不准了。”

    “她在哪!?”

    “杀了我。”

    或许早在师娘自尽那日,纪甫坤便不再留恋于世,这么多年朝堂弄权,不过是过傀儡日子,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凑齐双剑,合墓共葬,期盼来生。

    然而刚刚,宁玦亲手毁了孤月剑,彻底将他心里残存的念想碾碎。

    纪甫坤再无求生之念,一心向死,没了软肋,自然无人能撬开他的嘴。

    宁玦拿他没有办法。

    ……

    雨势越来越大,坠落各处。

    涤荡刀锋,洗濯寒刃,同时也冲刷着墓园斑驳的血迹。

    宁玦伫立原地,久久未动。纪甫坤已经彻底闭上眼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唯独不肯配合说出白婳下落的样子,不仅叫宁玦恨不能活剐了他,更叫跟随宁玦同来的其他人直恨得牙痒。

    陈复:“公子,墓园附近一览无遗,根本藏不住人,白姑娘大概不会在此地周围,不如我们兵分几路,分

    头搜找,这样找到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怕是来不及了……

    纪甫坤刚刚的提醒,一定不是随意唬人的。

    婳儿当下肯定面临危险,并且人就在他可搜寻到的范围里,纪甫坤恨他要报复他,所以想看他懊恼的样子得以畅快,更想看他因毫厘之差错过爱人而余生追悔……如此,怕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幌子,一定有幌子!

    纪甫坤最擅布置迷障来迷惑人,不知早给他们挖好了多少个陷阱,一定不能中他圈套。

    宁玦强迫自己平复,冷静回想进入墓园后发生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细节,生怕有所疏漏。

    忽的,他心有所动,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九秋。

    九秋正茫然站在右侧的坟茔后,方才在那是为避险,后来面对刀光剑影,也愣愣的一直没挪动位置。

    宁玦看她一眼,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地上,不再动。

    刚刚是九秋细心发现的,坟茔被动过,最外面铺着的一层土明显夹杂着颜色更深的新壤。

    纪甫坤的确动了师娘的坟。

    可那之后呢,这里面如今已经是空墓了吗?

    宁玦站起身,无所管顾,迎着愈加猛烈的春雨,厉声一道命令:“来人,开棺!”

    此话落下,纪甫坤比任何人都先有反应,他厉声责难宁玦道:“你疯了不成?那可是你师娘的墓,你敢动,便是大不孝,大不敬!”

    宁玦置之不理,只当身后有野狗在吠叫,见他意已决,陈复臧凡等人也不再迟疑,纷纷上前,跟着宁玦跪地弯腰开始刨坟。

    动手前,宁玦磕了头。

    而他身后的弟兄们,开动前也都个个鞠躬对前辈表了敬意。

    他们没有趁手的锹铲工具,要么徒手刨挖,要么刀剑掀撅,很是艰难费力,幸而人多,力量不竭,多用了些功夫总算挖到了棺椁的前盖。

    宁玦右手搭上去,沉呼一口气,紧张感无以复加。

    他身子几乎趴在上面,低声喃喃:“师娘,抱歉……若是我想错,日后一定跪上七七四十九天为你祷告安宁。婳儿我必须要救,她活我活,今日,请师父师娘宽恕徒儿一回吧。”

    言毕,宁玦眸光外露狠厉,手腕向前开始推力,不用旁人相帮。

    棺椁四角都被封钉好,宁玦生生用内力将铁定掰断,棺椁前盖松动,错开一角,众人避过目去,以尊逝者。

    只有宁玦目光不移,准备亲自开棺。

    一鼓作气,无需多余的心理建设,他直接动了手。

    入目,没有腐烂的尸肉白骨,更没有任何的血腥臭味,只有一道孱弱抱膝紧缩的影。

    刚刚那么大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停了,此刻乌云散开,清冷的月光幽幽泄下来,带来唯一的微薄光亮。

    宁玦伸出手去撩那人糊在脸上的头发,未觉自己手臂竟在发抖。

    他一咬牙,猛地撩开!——只见白婳衣衫沾血,闭目安沉,面容惨白无生机。

    宁玦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是在心脏漏停一拍后,才终于确认白婳呼吸还在,只是很浅弱。

    他来不及松这口气,焦灼地立刻将人从棺椁里抱出,同时大声疾呼:“叫郎中来!快叫郎中来!”

    ……

    白婳足足睡了七日才转醒。

    她如同死过一遭,复又重生似的,睁开眼看着围在自己身前的几张显露关切的熟系面孔,心底只觉茫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记不起来了。

    记忆最后停在自己在姨母家里被表哥强行带走的画面,再之后的事……只要一想,便万分头疼,干脆算了。

    她知自己大概是遇险了,但后续发展怎样,最后又是如何获救的,竟无一人肯在她面前提及。

    哪怕她刻意追问,兄嫂也都三缄其口,几句岔开话题。

    就连平日最大嘴巴的小尤,如今也稳重起来,面对她的问询,竟为难推脱说不知内情。

    呵,不知内情……

    以往整个府里最八卦的就属小尤了,连主子们都不知情的小道消息,小尤总能更先一步掌握,谁不知道谁呀!

    问不出来就算了,反正她已脱险,算是虚惊一场了。

    白婳不再纠结去想自己的记忆缺失,却开始怅然思索起来其他的事——自她醒后,宁玦还从未出现看望过她呢。

    听兄长说,他是出城为大将军办事去了,先前不知她会醒得这么快,所以就应下了差事,也是赶得不巧。

    合情合理,只是不巧。

    白婳不怪自己醒来后他没有及时出现在身边,但内心难免还是有些隐隐的失落和想念。

    毕竟,人在遇险后,都会想靠一靠自己熟系且依赖的臂弯,听一听被呵护的安慰言语。

    兄长说他去的地方是哪里来着?随州还是庆城?

    也不知道往那边寄信,几日能到……

    白婳幽幽想着,便执起笔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而八、九日不见,公子想我如隔几个春秋了?】

    墨停,白婳忍不住有点脸红。

    心想这么直白地写,是不是太羞人了些,万一被旁人不小心窥见了……

    可是写都写了。

    白婳心一横,忍下羞耻,留下这个开头,继续往下书写内容了。

    第100章 第100章宁玦僵了

    白婳原以为路途遥远,这封信要送到宁玦手中,最短也需四五天,却不想她上午差遣人将信封送去信局,下午,这封信就落到了宁玦手里。

    当然,并未经由信局的运送。

    眼下宁玦不在随州更不在庆城,而是就在京歧,王爷府上,与白府不过隔着两条主街。

    送信的小厮听从白澍安的交代,临到信局前偷偷摸摸拐了个弯,将信送去了王府。

    这一切,白婳自然不知不觉。

    她还在闺阁中盼着晴日和煦,不要影响信使骑马疾驰的进程。

    宁玦将书信放在掌心,仔仔细细研读了三遍,依旧恋恋不舍,尤其第一句含着娇嗔的逗趣,叫宁玦几乎可以透过墨迹想象出白婳写下这段话时的羞赧情状,以及晕染绯红的脸颊。

    信上第二段,白婳写下醒来后周围人对待她的异样,以及她自己想不明白的困惑。

    【有点郁闷。自醒来后,不管我如何询问,兄嫂都对我遇险后的事避之不谈,可偏偏我自己脑袋混沌,什么想不起来,身上唯一的留证就是十个指头上受的伤,那些像是擦伤的血口有些不同寻常,不像是受了刑,倒像是不断磨损而伤的……公子,我的经历是不是不太好啊?其实过去的就过去了,我现在早不怕了,就是想弄明白些,兄嫂还有小尤他们应是觉得我脆弱才不告诉我,其实我哪有……不如,等你回来,你来告诉我吧。】

    宁玦捏着信纸一角,力道不自觉加重,胸腔更深地起伏两下。

    第三段,白婳不再提遇险的事了,她提笔询问宁玦为大将军王办的事进展如何,顺不顺利,还需几日办完,大概几日能回。她很想念。

    很想念那段话大概是最后才加上去的,字迹都变急了,墨迹也与前两段深浅不同。

    或许是临要寄出时,她才改变了主意,急急加上这么一句表达心意的羞人话语。

    宁玦将信纸按在心口处,喉咙不自觉向外泛溢苦涩,着实不是滋味。

    他怎会不想见她?只是心底恐惧。他怕自己看到她指上的伤口,便忍不住再去想象她清醒时被强行封进棺材里,一时惊恐到极点,无力抵抗只能徒手去撑棺盖,最后奋力求生依旧寻不到的绝望神情……

    她指上沾着那么多血,究竟是挣扎撑棺了多少次……他不敢想。

    ……

    一日又一日,天气乍暖还寒,城中几株争春的花树前后脚含苞带蕊地开了花,不成想紧接又劈头盖脸遭了霜雪,娇花们伸腰绽放不得,反倒株株被盖上一层雪白的棉被。

    这与何人说理去?

    白婳的心情也如被覆了一层霜雪一般,郁郁氐惆,忍不住地喟声而叹,伤春悲秋。

    她每日惯例问小尤:“还没得回信吗?”

    小尤摇摇头,努力将谎话圆下去:“这不正赶上了春时来雪的无常天气嘛,雪地难行,难免要多耽搁几日。”

    白婳斜靠在美人椅上,闻言失望抿唇。

    她喃喃自语道:“雪地路滑,时节无常,都不巧让我赶上了。”

    言辞间,眉目透显焦灼。

    小尤于心不忍,欲言又止半响,最终还是没有告知姑娘宁公子就在城内的真相。

    她必须做到先前向大公子保证的那般,守口如瓶,不多嘴增添姑娘烦恼。

    思及此,小尤低头退出里屋,以防一时的冲动。

    白婳一人独处,单手撑下巴,顺着支摘窗撑起的空隙睨目向外,看着小院里春桃挂绿,枝桠上不停往下滴落融化的雪水,心头尽是怅然。

    周围无人在,也不必管顾。

    她额头枕上胳膊,姿态放松,有气无力趴在桌上,半响,终是没忍住地发出几声低泣抽搭声。

    幸好,无人窥见她这丢脸的一幕。

    ……

    宁玦虽然人在王府里,可白婳的近况如何,身体状态恢复了几成,他全部知晓。

    九秋又替宁玦收了今日的信。

    看完,她与陈复对了下眼色,挑眉暗示他上前去劝公子两句。

    九秋的话,陈复当然是听的。

    他往前更靠近宁玦一些,紧接轻咳一声开口:“公子,这是刚刚收到的信,昨日白姑娘又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不知是因想念你,还是担心你杳无音信,失了踪影。不如公子今晚去趟白府?就说是事情提前办完,急忙赶回的,姑娘盼望见你,一定会高兴的。”

    九秋忙也跟附一声:“是啊,公子就去一趟吧。白姑娘日日惦记着公子,而公子又何尝不知相思的苦楚?这么多日以来,公子无限苛责自己,怨怪是自己害得姑娘涉险受伤,将所有罪名全部包揽在身上,自陷愧怍泥淖,无法抽身。可事实是,作恶之人已经被公子亲自手刃,公子更是临危不乱,及时找到了姑娘的被囚之地,拯救姑娘性命无虞。公子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极致,姑娘是受了惊吓也受了苦,但她一定不会怪你。”

    “还有白家哥哥,他不知内情但也传了话来,说公子不必因婳儿的伤势介怀,公子是救人者又不是伤人者,若是登门,白府自是欢迎的。”

    姑娘家的心思更为细腻,相比陈复干巴巴的劝言,九秋姑娘一番话,更能打动到宁玦。

    宁玦沉默片刻,负立窗前,最后还是垂目摇头表态:“你们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就是还未想通。

    陈复九秋两人瞬间有点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但也无法多嘴再劝,只能点到为止。

    ……

    当日晚间,春雷轰轰,闪电轰鸣,气势之磅礴,像是要将天堑夜幕生生劈断成两半一般。

    宁玦睡不着,时而阖眼,时而被雷声惊扰睁目,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很受折磨。

    他视线幽幽落于室内漆黑的虚空中,头脑原是放空的,可随着窗棂外一声声惊雷乍响,思绪竟不由控制地忆到从前,于是自然而然想到他与婳儿同往邺城的海上之旅,那时候,两人在船上总是经历如今日这般风雨雷电交加的疯狂夜晚。

    海上天气总是变幻无常得,遇见雷雨更是常事,奈何婳儿格外惊惧雷声,不敢一人入睡,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半哄半骗,诱着婳儿与他同舱同床,共度夙夜……

    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初真不是人啊。

    宁玦刚收回神,耳畔再次乍惊一声春雷,闪电轨迹狰狞印在窗纸上,似在张牙舞爪地叫嚣,叫人无法忽略。

    婳儿在闺阁之中,会不会又因惧怕雷雨而不得安眠?

    宁玦翻了下身,强行克制自己不去想,但思绪哪里能由他自控。

    雷雨声不停,宁玦深深叹了口气,旋即睁开眼,动作麻利地掀被起身,穿衣整发,而后拿上蓑衣斗笠,不再犹豫出门去了。

    王府侧门负责守夜的小厮正偷懒打着打盹,隐隐约约听到马嘶声呼哧呼哧响在耳边,只觉是在做梦。

    直至,肩头被硬物一抵,又被用力戳了戳。

    “开门。”

    小厮心头一跳,双眼迷糊半睁,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马上那人再次厉声催促:“快些!”

    “……是。”

    小厮哆嗦了一下,凭声音认出对方是谁,哪敢迟疑,赶紧爬身起来照做。

    门一开,马匹疾驰而出。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远驰背影,小厮下意识猜想:这般风风火火的,不知王爷又派给了宁公子什么十万火急的任务。

    不过啊,哪怕真有天大的事发生,也影响不到他们这样的小人物。

    小厮把门重新落闩,坐回角落蒲垫上,眉目一舒,继续打盹去喽。

    ……

    白府,湘韵苑。

    闺阁内室里,门窗紧闭,白婳一人睡在榻上,将两层棉被蒙过脑袋,同时双手捂耳,尽量抵御电闪雷鸣的穿透力。

    门口第二遍响起敲门声,白婳心头下意识一跳,然而听声音,却并不是她所期待的。

    是小尤在说话。

    她怕扰到她,刻意放低了音量。

    “姑娘,你睡下了吗?”

    白婳没应,却不影响小尤继续开口:“姑娘,以往每次遇到这样的雷雨天,姑娘害怕,都会唤我进屋陪的。怎么今日不同寻常,外面雷声如此骇人,姑娘反而要一人在里面待着?姑娘是不是气我什么都不跟你说,所以恼我,不愿理我了?我……我明日就把知道的全部告诉姑娘好不好,保证再无任何保留,只求姑娘别再生小尤的气了,我与姑娘才是最亲的,哪怕大公子责罚,我也不怕!雷声这么惊天动地地骇人,姑娘若没有睡下,就唤小尤进去吧……”

    小尤怏怏切切说了好多,白婳委实有些心软。

    然而今日是她计划好的一次试探,之后再想遇到这样的暴雨天气,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她一定要沉住气,忍下这一时之惧。

    白婳到底是没有出声。

    小尤久等不到回应,只得安慰自己姑娘在里面一定是睡沉了。

    她丧着小脸,撑起伞往自己休息的耳房方向走,根本未留意此刻屋顶檐上,正蹲着一个幽幽黑影。

    一阵疾风来,将半扇窗子吹开,风雨瞬间钻冒进室内,撕扯着窗户帘布,又将床幔帏纱卷得乱七八糟。

    风声呼哧,雷电噼啪。

    白婳想下床关窗,可又怕刚到窗边正迎闪电如刃,划破浓稠天幕,故而迟疑不敢动。

    可是再忍下去,书桌上临摹的字帖恐怕都要被打湿了!

    想到自己死里逃生才拿到的大师真迹,白婳再也无所管顾地咬牙一把掀开被子。

    然而抬眼,就见窗前有人。

    在她掀被的同时,那人顺手帮她把窗子关严了。

    他背对着她,这么看着,好似是他的背脊替她挡下了所有的风雨。

    白婳心有所动,朝前向那人靠近。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在女子闺阁里乍然出现一个挺硕的男子背影,换做旁人,应该会当场被吓得失声尖叫,双腿发软。

    然而白婳原地镇定不动,除去心跳声渐急剧烈,面上并无显出任何的慌促。

    她大步向前,离那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甚至算是小跑过去的,她迫不及待,没有出声相唤,只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一抱,宁玦身子便僵了。

    两人一时默契地谁也未言语,周围像是自动形成了一道结界,隔离了纷扰的一切,哪怕窗外风雨如旧,雷鸣不断,可白婳充耳不闻,耳畔回荡的唯有宁玦鼓震的心跳响动。

    宁玦妥协回搂过去,很轻很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叹她,还是叹自己。

    白婳身上轻薄的寝衣被他浸透雨水的外衣沾湿,抱得时间久了,白婳不自觉地轻抖了下。

    而宁玦终于抱着她出声有了反应:“手指,还疼不疼?”

    白婳摇头,如实:“早不疼了,先前郎中来府上总共帮我上了三次药,如今将要痊愈,都无需再上第四遍了。”

    宁玦:“我看看。”

    屋内没有点蜡烛,今夜的月光又不皎白,宁玦目力纵是强过常人,也得举到眼前才看得清晰。

    他轻箍她手腕,十根手指挨个检查,还要仔细地看,没一会儿,白婳就觉得胳膊发酸了。

    她倒没说话,但宁玦瞅她一眼便知意,很快将她放开,又提议:“不如去床上看吧,你躺着会舒服些,站在这冷。”

    白婳眨眨眼,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两个人一起上床,还是只她自己。

    只是这话又不太好问,有点儿臊人。

    “好。”她简单回复。

    回应完,白婳先往里走。

    宁玦则原地脱了湿透的外袍,堆到墙角,怕弄脏她内室精致的绒毯。

    白婳回头看他一眼,心想他都换下湿衣了,自己的寝衣刚刚也被沾湿,是不是也得换一件才好……

    她上榻,钻进温热的被窝里。

    除了脑袋露出来外,脖子以下全部盖在被子里,而后开始窸窸窣窣,蛄蛹着动。

    宁玦拖靴,光脚往里走,站定到床榻边沿时,白婳正好安分不动了。

    宁玦在床沿边坐下,没占白婳多少位置。

    “手过来些,我再看看。”他侧过身,看着白婳言道。

    白婳:“别看了吧,都是相似的伤势,一处好了就都好了。”

    宁玦却格外在意,依旧坚持:“我看过才放心。”

    白婳心里哼了声,暗自腹诽,你不放心还这么久不来见我。

    不过算账的事,还是往后推一推吧。

    他好不容易才肯过来,若再怪他,他恐怕又会因愧怍心理而自我逃避地选择远离,并且美其名曰,远离是为了她好。

    哼。

    宁玦见她眼睛转来转去像是琢磨事情,半响过去,依旧不肯配合,继续将自己包成蚕蛹样子。

    他轻轻捏白婳的脸,下达最后通牒:“你自己不伸出来,别怪我去拉你。”

    白婳挑眉:“你拉呗。”

    宁玦当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面对对方挑衅,他毫不迟疑地掀开被子一角,将左手直直伸了进去。

    按照两人当下的距离,以及他伸探进去的力道,他应会无误地抓到白婳胳膊或手腕的。

    然而白婳在里面不知躺得多么不规矩,导致他误判,他这手一伸,碰到的不是手臂,而是白婳软颤颤的胸乳。

    白婳嘤咛,娇喘溢出来。

    宁玦瞬间,再次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