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渡烟
古鸿意垂眸, 琢磨着千红一窟所指示的方位,几分熟悉。
可是,那里有何物呢?
不多思索, 他先向白行玉伸出手掌。
稳稳接过掌心, 下一秒, 将那个月白色的人影流水一样环到臂弯里。
揽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时,已相当娴熟。白行玉也很顺从。
默契对视一眼,“飞?”“嗯。”
衰兰送客手轻轻一蹬临街石兽, 便借力跃上屋脊, 再临空一转, 便踩着屋脊点水蜻蜓般凭空而去。
今夜月明星稀, 大风凛冽。
衰兰在楼宇亭台间飞来飞去时, 眼眸中是熟悉无比的汴京屋脊,以及宽阔四合的夜空, 并未留神怀里的一双美目,不在乎任何一颗星斗。
飞过相国寺、龙王庙、西大街、朱雀桥。
古鸿意眉宇怔然,总觉得这条路线无比熟悉。
“是何时走过?”
雨后春寒总归料峭,夜风把古鸿意的长发吹得铮铮飘摇, 他的头发浓黑而硬朗,打在面颊上时如沙砾划过,视线有些遮挡。
忽然, 面颊一阵沁润的冰凉。
一只瓷白的手仔仔细细地把墨色长发归顺到古鸿意耳后, 又在他鬓边多停留几刹。
此处空空的。合该有青白的重瓣芍药, 和鹅黄的金围带啊。
那一夜他便是如此。白行玉羽睫颤颤。
古鸿意这才垂眸, 对上那双已然很熟悉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鬓发, 此时月光流转在琥珀瞳孔中央。
瞬间,古鸿意便明白,这条路线,是何时走过了。
十五日前,重逢的夜晚,拽下霜寒十四州的紫色绸缎,缠着他的腰,抱他跳下明月楼,“那么,跟我逃吗?”
他们那时,便是这样逃的啊。
月落远景,千红一窟的殷红身影隐入远处的夜色,挑眉一笑,“二位,重走旧时路,心境有所不同吧?”
“那一夜的重逢,对你们二人来说,都无比重要啊……江湖总归是年轻人的江湖。”
她的喟叹随春风去也。
古鸿意后知后觉,二进明月楼,重走了一遍初来汴京的寻人路线。二出明月楼,又重走了一遍初来汴京的逃亡路线。
好像,很多东西,都已天翻地覆。
一把剑,变两把剑。月色波光,在霜寒十四州和锦水将双泪间循环往复地流转。
怀中人的眼神也不同。那时,他窝在自己肩头,并不肯看自己一眼,像怕生的小兽。
白行玉盯着古鸿意的鬓发,无论怎么归顺,都会被凛冽夜风再次吹乱,从指尖流逝。
那里就是缺一朵青白色的重瓣芍药。他执著地想着。
古鸿意被盯得有些惘然,于是脚下不敢停,顺着这条救风尘路线一路飞去也,踏步如飞花。
想起十五日前的心境,古鸿意不禁心中笑笑,“衰兰,那时候,你还想杀他。”
顺着思绪,古鸿意叩问自己,现在呢。好像求婚的时候说,要当挚友。现在心很堵……唉。现在还不如那时,心如明镜台。
眉心正皱着,脚下便到了。古鸿意跳下楼阁屋脊,收住脚步,两人便慢慢从高空坠下。
到了。
此时,一阵夜风忽然腾升,拨开明月上的半扇云彩,银亮的青光瀑布般倾泻而下。
两对眉心呼地舒开。
黧黑瞳孔与琥珀瞳孔同时张大。
他们慢慢地从高空降落。
脚下,是碎玉银亮流淌的汩汩的河流。
水天一色,月波共辉。
唯余一粒小小的渔船,徜徉在无边无际的水色中。
画面中央,一位老渔夫扶着青色竹蔑斗笠,慢慢抬起头来。
只见有两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自己船上,一人是腰挂宝剑的长发侠客,怀中抱着的是眼尾一点红痣的美人。
老船夫却并无震惊的神色,抹一把汗,缓缓笑道:
“客官,要去何方啊?”
十五日前,那一夜的老船夫!
一切都与十五日前的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艘小而旧的泊船……
古鸿意在空中缓缓降落时便看清,这一船满满当当,外青而内粉的重瓣芍药。
此乃一艘花船。
铺天盖地青色芍药花瓣。谁买来?又是谁运到小船上?
抱着白行玉降落在小船上时,他把脚步收得极轻,几乎是立着脚背,直到踏实落在船上,古鸿意垂头认真检查,确认自己没有踩坏一朵芍药。
一船芍药随水波和行船摇晃,重枝堆叠,几乎要挤出船去,高度没过古白二人的小腿。
“千红一窟这是何意……”古鸿意并不明白,却下意识地抱着白行玉,在花海中拥挤出一条小道,小心翼翼地进了船舱。
古鸿意握着他的腰,扶他稳稳坐好,这才发现,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格外愣神。
白行玉盯着一船摇晃的芍药,目光在花海、小河流、老船夫的青色斗笠间无措的徘徊。
心跳。为什么心跳。那一夜的记忆凌汛一般翻搅。砰。砰。那一夜是一个节点,往前,是无边的痛苦,往后,再也不疼了。千红一窟为何要让我再忆起。
古鸿意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格外呆愣,眼眸中的神情几乎是震撼。
呼吸都紊乱了几拍,他下意识地抓住古鸿意的手指。简直稳不住了。
他去和古鸿意对视,张张嘴,自然说不出来些什么,目光却近乎焦急。
却见,古鸿意的目光没有任何他那样多余的情绪。
最后,他垂下睫毛,轻轻摇了摇头,咬着唇瓣苦笑了一下。
古鸿意又不懂……
随手抄起一朵芍药,便去别在古鸿意鬓边时,古鸿意感觉到他的气息急促地吐在耳侧。
他仔细调整好这朵芍药的位置,发丝的分野,卡得稳稳当当。然后稍往后仰去,伸手搭成一个框,把古鸿意和窗外的河流框在一起端详。
看清,古鸿意依旧目光正直,毫无反应。
于是叹了口气。
古鸿意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是安静半跪在他膝头,任凭他摆弄。直到看见那双眼睛忽然空下来,张张嘴说了什么。
古鸿意当然听不见。
他说的是,“和你重逢,是我生命里几乎最重要的事啊。可是,对你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大事。……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蹙眉重复一遍。
仿佛言不达意,便又打了一串简短的手语。意思是:“呆子。”
反正,无论哪种言语古鸿意都听不见。
最后,古鸿意看见琥珀眼睛狠狠蹙了一下,对方摩挲着指腹,疑惑地喃喃自语着什么。
他是在自省,“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师尊说有情绪就用不好剑……我不能如此……”
古鸿意依旧搞不清状况,只见,对方这样自我厌弃般自言自语一通,便双手捂住脸,自己把自己埋膝头里去了。
见状,古鸿意倒也叹气,垂眸笑笑,此人怎么不是大杀特杀,便是自闭地缩成一团?
譬如火海里提剑强行堵住自己的嘴唇,差点要自己窒息。
白幽人果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古鸿意若有所思,严肃点头。
想到此处,古鸿意“奥”一声,记起还有一件正事要做。他便挑开袖笼,两指夹出一张泛黄的纸契,指尖一弹,纸契便徐徐展开在两人面前。
白行玉顺势托住那张纸契,蹙眉辨认起来。
不用细读,只一眼看见自己的名字,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自嘲地笑一声,凑得更近些,想趁着月光,看清自己当初到底值多少两。
鼻息刚刚贴近纸契,尚未看清,那纸契便忽地卷起,白行玉伸手去抓,古鸿意又将纸契举得更高些,刻意不让他看。
“……不要看。”古鸿意温声道。
垂眸,叹气。又听见:
“闭上眼睛。”
古鸿意的声音在小船狭窄的舱里温柔的回响。
奇怪地介于安抚和命令之间。
他总归乖乖合上眼帘。
不久,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
继而,温热稳定的覆来。
失去视力后,总觉得稳不住身子,总觉得古鸿意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得了这一点温热,就像乞儿扒着朱门缝隙去窥一点炉火温暖。
古鸿意没走,还在身旁。……那他在做什么?
“可以睁眼了。”
终于,等到了一句应允。白行玉抬眸,瞳孔怔然地轻缩了一下。
船舱很狭窄,此处没有呼啸的夜风。古鸿意两手托着火石,在掌心燃起火焰,细致地微微团起手掌,恐夜风将火熄灭去。
火焰在大手上燃烧。那双手几乎全是厚厚的老茧,是剑、暗器,以及更多他不知晓的过往留下的软甲。
古鸿意看起来并不怕烫,眉宇一片肃穆,但很舒展。
内焰青蓝,外焰金红,小小的船舱便满溢着温暖金红的火光。
火光,把两人对坐的影子,投射到舱面上。
微风,影子摇曳,芍药也随之摇曳。花间,双影凌乱。
舱外,火光侧映到老船夫的脸上,皱纹沟壑照明,看着船内两人,笑笑。
水面。花船,火光温柔溢出,成了万里波光上的一支水上灯。
小河流汩汩流淌。水上花灯轻轻摇晃。
而那卖身契,如今被卷成一个烟卷的形状,叼在古鸿意唇瓣间。
古鸿意衔着纸卷,附身贴近了掌心的火焰,去引火。喉结一抬,火焰便顺利地攀爬上纸卷。
然后他便两掌一合,“啪”,火光瞬间熄灭,唇间的纸卷成了唯一的光源。
古鸿意坐直,叼着那燃烧起来的纸卷,火光把嘴唇与眼睛都照得明亮。
唇瓣间火焰静默地燃烧。
白幽人,你自由了。
灰烬落下,一圈圈灰黑烟雾腾出,吸入口腔内,又从鼻腔喷出烟圈来。
古鸿意稍蹙眉,便打算找个窗子探出头,不让自己吐出的烟圈呛到白行玉。
刚别过些许头,下颌忽然一阵冰凉,古鸿意便被一双手强硬地把头扭回来。
这一番闹腾,古鸿意一时未控制好吐息,烟圈套烟圈,连绵不断地从鼻腔喷出。
意外地,白行玉并没有躲,反而凑近了他的鼻息。
白行玉垂下眼眸,主动渡入他喷出的烟圈。
古鸿意愣神,袅袅灰烟中,那个人抓着自己肩头,打开唇瓣主动吸入连绵的烟圈时,神色颇认真。
纸卷燃尽的那一刻,火光一灭,船舱瞬间归于一片黑暗。
因为刚刚火光过于明亮,此时忽然回到漆黑,眼前便忽然失明般,什么也看不见。
连大盗的目力都暂时失明,只感知到对方鼻息的一点温热。
以及,那烟圈已是循环往复地在自己和白行玉吐息之间渡来渡去。
从口腔到口腔。
古鸿意怔了怔,心脏忽然有力跳动起来,暂时失去视力的黑暗中,
可不可以和他……
第42章 婚服
船舱狭窄黑暗, 吞云吐雾时,体温和气息湿热地搅在一起。
古鸿意有些僵硬,其实他和白行玉的距离并不算近, 各自贴着船舱坐直。两人中间, 隔着整个船舱, 窗影月色投到中央,摇晃。
可是烟雾缭绕,成了一条银线,贯穿了白行玉, 又把他牵到自己鼻息前。
借着月光, 古鸿意看清, 那双清冽的眼睛微微狭起, 他生涩地学着吞吐烟圈, 最后只是徒劳地咳嗽起来。
气息随烟雾紊乱地喷在自己眉心。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稍稍张开唇瓣, 把他呛出的这口烟,重新渡回去。
吞吐,交换。
心脏,又开始堵塞。
如果直接把烟卷塞进他唇间, 扩开他的口腔……
水势荡漾,小船随着颠簸一下,古鸿意正晃神, 便随之向前倾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手, 稳稳托举住自己的脖颈。
是白行玉轻轻把他安置在自己膝头。
黑暗中, 古鸿意看不清对方的姿势,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也许是烟雾呛得人头痛, 也许是船舱狭窄,两个人长腿交错本就不舒服,总归,他没有坐起来,任凭白行玉把自己拢在膝上。
隔着他的膝头,
水声,一声一声传来,砰。砰。
只是感觉到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多谢你,还我自由。”
“衰兰,你不是恶人。以往种种,是我偏颇。”
白幽人的认可,随他的指尖温热地游走在掌心。
这是否算,夙愿已成。
古鸿意眼眸一怔,却并无解脱的感觉。
只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很轻的落在面颊上,随着长发一起。哈得有些痒。
古鸿意感受到那气息紊乱,有些急促。
古鸿意已对白行玉的吐息很熟稔,呼吸的频次,气息的温与凉,含泪的时候舌尖会抵住上颚……
衰兰送客手心细如发,大盗的听力和目力,记住这些,不难。
落在这艘满是芍药的泊船上后,白行玉便神色很不如常。
“我在听。”
重重的握住。许久无话。好像他只是需要一个支点。
……
“古鸿意,你为何对我那么好?以后,你不许再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对方有些局促不安,长发随之颤颤抖落在古鸿意面颊上。
这不是问题,而接近恳求。
有些发丝搅进眼睫中,古鸿意索性闭上眼睛,脖颈顺从的一仰,便陷进白行玉的腿间,顺着喉结扯出一条弧线。
古鸿意两条长腿试着伸展,便把船舱撑满。
他有些茫然,“我没有做分外的事情。我堂堂正正……我。……”
从头到尾,自己都是这一套坚定的说辞。
抬眼,那双清冽的眼睛倒悬,对视,只见月光与波光在其间晃荡。
古鸿意愣神。
……
为什么是这副神情。
你啊。为什么总是泫然的样子。江湖知道么,万民知道么。
你戴着白瓷面具,仅开两孔以通视线,面具被霜寒十四州划碎裂之前,你都是躲在面具后流泪的吗。
整个人仰在白行玉膝头,古鸿意有些怔然,缓缓伸手举高,便去仔细地帮他理顺头发。
白行玉很轻微地躲了一下。
“小白……”古鸿意眼睫一颤,还是没有叫出口。
不想看这副神情。
“……我没有分外的对你好。”古鸿意深深蹙眉,又迫自己正色道。
掌心继续写着,“那怎么算好?”
“……像我师兄师叔那样对我,那才算好。”古鸿意认真答道。
“我只是个汴京无父无母的小乞儿,我师父把我捡回来,养活我。”
“盗帮的大家天南海北奔波,跛子刘师叔留在尘山观天洞,看着我长大。”
“霜寒十四州。若不是来汴京遇见千红一窟,我此生都不会知道,那是师兄拼了命对战整个绣阁,为我偷来的。”
古鸿意慢慢讲着。黧黑的眼睛里映照着无边的水色。
这种无条件的爱护,才算得上好吧。
而自己找白幽人始终是有目的的。
之前,是为了杀他,后来,改成为了得到他的认可。
火海之后,好像又慢慢变化着,好像,想要的不是……
古鸿意认认真真,“我为你,并没有多做什么。换成别人,我也会去救。”
白行玉很轻微地蹙眉一下。
他抓起古鸿意的手 ,又放下,重复几次,才踌躇着写道,
“那你也会答应和别人成亲吗。”
古鸿意愣了愣,“我们俩只是在师兄面前……”
古鸿意想说,“装装样子而已”。
可这句话说到最后,语调很轻,几乎要没入月色中去。
那双清冽美目格外认真,对着他的眼睛,说不出来。
古鸿意心口莫名一阵拥堵。
堂堂正正比试……应付师兄……留在我身边……当挚友……
吻过剑了……是白大侠认可的英雄了……
可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心中只有火海里那一幕。
火焰森森,呼吸停滞,窒息的高崖边,无尽下坠的快感,火光里的红色泪痣,隔着剑起伏的薄唇。
古鸿意逃避似的偏过头,没有看见那双清冽的眼睛重重蹙了一下。
“……古鸿意,那你就对我更差一些。”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头来,下意识地想抱住膝盖蜷起来,可是古鸿意正依偎在自己膝头。
那一场流血过后的求婚,果然只是这个意思。
盗帮。盗帮都是这样的。但我不是你的家人。师尊和我一年见两面,师尊让我戴着面具,师尊说不愿看见我的脸……
他松开古鸿意的手。
古鸿意心头一沉,伸手去扶住他的脸颊,想着像以前一样揉揉搓搓就好了。
不要再吵架了。为什么自己和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吵架呢。
白行玉却躲了过去,脖颈往后仰去,宁愿不舒服也不想再这样。
下一秒,风浪打来,小船重重颠簸一下。
闭目。天翻地覆。
“小白。”
再次睁眼时,便被古鸿意整个圈在怀里。
青白芍药花海淹没两个依偎躺着的人。
“还好吗。”
“……嗯。”
白行玉推开他的怀抱,翻身蜷起来。很久都不再有动静。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许久。老船夫悠长的号子静静入耳。
“……千红一窟送我们的新婚礼物。”
古鸿意盯着他青色的后颈,声音有些不稳。
白行玉蜷缩在芍药瓣子里,简直逃避似的把自己埋起来。
“我们去找吧。”
“好吗……”
古鸿意此时很想再叫一句“小白”。
心中很沉很沉,伸出手想帮他捻掉凌乱的花瓣,手掌在抚上他的发顶时,又想起那句“装装样子罢了”,指尖又一点点缩回来。
两个人都站起身,各自拍拍自己,把身上的芍药花瓣抖干净。
古鸿意偏过头,莫名不敢看他,指挥道,“我去搜船头,你去搜船尾。”
白行玉顺从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老船夫正摇橹,只见这两位衣衫烧成黑煤球的侠客,把剑一撂,便一个冲向船头,一个冲向船尾,往芍药花海中一伏。
一个人紧蹙眉头刨刨刨。
另一个人两眼空空地大力刨刨刨。
芍药无奈地摇晃。
老船夫摸不着头脑,长叹一口气,默默摇橹去也。
那一位红衣女子特意交代了老船夫,“哎,不要打扰他俩,这气氛,想必能发生点……”
然后,那红衣女子嘴角再也压不住 ,仰面而笑。
老船夫颇迷茫,这二位侠客,先是把舱门一关,便把火点上了,不一会儿,黑烟袅袅升起。
现在二位又抄家似的,带着某种怨气到处乱刨。
我的老船!要拆散架了!你们俩给我住手!
老船夫眉头皱了又皱,再也无法淡定摇橹,便把橹一横,去找古鸿意,他颤颤巍巍道,
“客官,是不是在找一位红衣女子托给你们的东西啊。”
“正是。”古鸿意直起腰来,拍一拍身上的花瓣,点头应答。
老船夫重重叹息,“诶呦。早说,在我手里呢。这就给你俩拿来。”
老船夫很快将取出一个精致的绸缎包裹,交给古鸿意,他又是长叹一声,“二位小侠客,快去船舱里歇着吧。”
古鸿意得了包裹,点头答应。便招呼船那一头专心致志刨来刨去的白行玉。
二人回到船舱,古鸿意先坐下,白行玉便挑了个船舱对角线也坐下 ,远远的。
他又抱住膝盖,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绸缎包裹。
没有看古鸿意一眼。
白行玉拿锦水将双泪的剑柄戳了戳,软的。
应该不会是袖玲珑的暗器一类的。
白行玉缓慢拿锦水将双泪挑开那绸缎包裹上的同心结。
锦水将双泪真如一条小泉,探入同心结中,不见声响,裂帛便开,绸缎如流水般展开。
见了千红一窟的礼物,古鸿意眼眸一抬,神情很复杂。
只见,月光与波光撒在粼粼的缎面上,非常漂亮的嫣红色。
两件婚服。
一件宽一些,铁锈般的暗红,藏了金线,闪烁着沙砾亮光。
一件稍小一圈,流淌着波光的水红。
但……也许不算婚服。毕竟款式、颜色、细节都有所不同。
再说,千红一窟此人大概就喜欢红衣服,她自己不天天穿成一团火么。
于是,古鸿意摇摇头,心中念道,不算婚服。
其上,赫然一张字条,字迹很大,龙飞凤舞:
“大侠们,忙着打架也要穿的漂漂亮亮啊!”
不错,古鸿意看一眼穿了李守义衣袍的自己,又看一眼穿着自己衣袍的白行玉,在火海中已然烧成两个黑煤球。
其下,又一行极细的蝇头小字:
“小衰兰,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老婆,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古鸿意把纸条翻过来,只见又是两个霸气的大字:
“去!换!”
第43章 小白的求婚(上)
*白行玉视角
狭窄船舱内。
分开衣襟, 打算换上那件水红色婚服的时候,锦水将双泪就支在白行玉身旁。
剑身澄明如镜。
他跪坐在船舱里,随着泊船颠簸稍微摇晃, 剑映照出来的自己, 也跟着摇晃。
镜面中, 自己裎身,解去衣服,跪着摇晃的时候,看起来很狼狈。
青色、紫色、棕色。方形、圆形、铜钱形、尖刀形、火钳形。
从锁骨到小腹。
白行玉怔怔盯着剑面, 第一次如此专注地数自己的黥刑疤痕。
以前他不愿意看见这些疤痕, 宽衣解带时总是闭着眼。
锦水将双泪是比水还纯净的好剑, 照得那么清晰。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失而复得的剑讲述这一切, 只得怔怔道, “锦水将双泪,你莫要看我了。”
“你去看看他。”他对着剑轻眨下眼睫。
镜面折射出船舱那一角, 古鸿意的背影。
古鸿意单腿跪着,三下五除二扯去李守义那捉襟见肘的上衣,胡乱一团,便直接扔出窗外, 沉入水波中。然后古鸿意抬起手肘,一把将长发捞到脖颈一侧,整个光洁的脊背便全露在月光下, 骨骼走势与薄肌线条, 被月色投射出很清晰的阴影。
“锦水将双泪, 你也莫看他了。”白行玉偏头皱了皱眉心, 轻手把剑放倒,又摸了下剑身。
这样也不能捂住剑的眼睛。
他便把刚刚解下的古鸿意的衣裳叠了叠, 盖到锦水将双泪上。
一阵夜风穿过船舱,他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裎身很久了。
快去换衣服。
“我已换好,便去船舱外等你。”背后,古鸿意的声音传来。
听到声响,他正套了一半的头,反愣了愣,就这么整个人缩在红绸缎里静静等了一会儿,估量着古鸿意已离开,他才慢慢从缎子里探出头来,谨慎地慢慢偏头,盯一眼那个位置。
确认古鸿意确实离开了。穿穿穿。
白行玉换好千红一窟准备的衣服后,重新伸手把锦水将双泪扶起来。
他盯了盯剑面中自己的样子。自己其实看不出个好坏来。
然后,他把剑搂仅怀里,额头支着剑柄,垂下眼眸,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锦水将双泪,你告诉我,他……”
他学着古鸿意的样子跟剑说话。
先清清嗓子。尽量郑重、虔诚。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哑巴清嗓子有何用。
“我看不明白他。”
锦水将双泪“叮”一声倚靠在他怀里:
“如何应付师兄师叔?那我们成亲。”
“我不仰慕你。”
“我没有任何分外的情义,对别人也一样的。”
“我们只是在师兄面前装装样子。”
以上发言,并非出自锦水将双泪之口,它只不过是滟滪堆下,白浪淘洗出的一块玄铁。
铁岂会说话。
但它的主人已目光空空,把额头重重抵在墙壁上,许久一动不动了。
“锦水将双泪……那他会走吗。”
主人垂下眼帘,揉了下额头压出的一方红印。
锦水将双泪很安静地泛着水的波光,与芍药的柔光,没有再回答他。
白行玉按了按不自主下陷的眉心,又一指挑开水红滚着银线的衣襟,看一眼小腹的黥刑。
他摊开手腕,重重按了按腕心。手脚筋全断了,运开碧血莲花蕊的时候,挥剑很吃力。
今夜,自己还能再撑一场战斗,这便是极限了。
盯着自己的腕子,他沉思了片刻,眼眸跳了一下,某些纷乱的思绪,呼地清晰了:
离开明月楼后,一步一步,都靠古鸿意。
从救风尘,到对峙残月,到重举霜寒十四州杀追兵,再到袖玲珑暗器杀黄家三兄弟,乃至斩首李守义、火烧明月楼。
就连帮自己把残破的手脚串起来的千红一窟,都是古鸿意的熟人。
就连锦水将双泪,都是古鸿意找回来的。
久久跪在船间,只觉得脊梁有些痛,船舱好窄,天地好窄。
除了古鸿意,生命竟容不下第二个支点了。
想到此处,他骤然回头望一眼船舱外,去寻古鸿意,只见他盘腿坐在船头,正颔首和老船夫攀谈。
他的身影是一道铁锈色的荒山。长发随意挽成一个低马尾。
确认古鸿意还在身边,白行玉才舒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眸,转回身来。
“你不要走。”他摩挲着指腹,很快确认下来。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
如果古鸿意走了,他自己便什么也不是了。
今夜为止的每一步,如果是他一个人,一件事都做不成。
想明白这件事仅需一瞬间,来不及嘲笑自己失势,“不是习惯孤独的剑客么”,可心里只剩下不安。
古鸿意,你不要走。
要想办法,留住他。他摩挲着锦水将双泪,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能留住他。
自然没有财物。但古鸿意也并非爱财之人。
他再次把手腕并起来,狠劲一翻,青蓝色的筋脉涨起,却感受不到任何活水的流动。手脚筋早断了。
很快想明白,他只有一把剑,和一个破破烂烂的自己。
古鸿意并不需要一把新剑。
那么,眼下只有一种解法。
迎着月光走向波光中,走近古鸿意盘膝坐于船头的身影。
贴上古鸿意的后背,把下巴放在他肩窝时,白行玉动作很轻。
*
剑门,竹影随风簌簌。
须发全白的老者静坐竹椅上,静静捻着木珠,那木珠已被盘得赫然水亮,如马的鬃毛。
“你道,白幽人,就在汴京。”
老者却不甚在意,淡笑道,“可他已不是剑门的弟子。与我何干。”
老者便合掌啸道,“送客——”
“且慢。”来者腰间挂斧,抱拳正色道。
“他与盗帮勾结。”
老者不动声色,微笑道,“盗帮?”
“盗帮总归是群薄情寡义的家伙。皓月,你们一支剿匪队伍,他们和白幽人便会分道扬镳。”
皓月面色复杂,“非也。他们似乎因此勾结得更紧密了。”
皓月叹了口气,“您有所不知,残月赴汴京应战,便是为盗帮平沙雁所阻。而且,不只他一个人,是整个盗帮。”
老者挑眉,“哦?”
讲到此处,皓月目光骤然一沉,缓缓道,“譬如,盗帮那个小师弟 ,衰兰送客手,他甘愿为白幽人死。”
老者缓缓捻着木珠,长眉一蹙,倒是笑了,“幽人那孩子,何时如此招人待见了?真是笑话。”
老者再次重重合掌,回声在夜风里呼啸,“送客——”
“剑门,是清净地。若要剿匪,你们且去。与剑门,无干系。”
皓月只得作揖拜别,提起斧头几步便消失在簌簌竹影深处。
老者长吁一口气,便将那水亮木珠一抛,珠玉声响,清脆铮鸣,他抚须沉吟,“盗帮……”
“一枚弃子,还要给剑门惹来多少麻烦。收下那孩子,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却又沉吟道,“衰兰送客手?……那小子,能对你有几分真情,不过是执念……”
*
古鸿意盘腿坐在船头,目光远远落在看不清尽头的水色上,波光,把眼睛晃得很不真切。
老船夫静静地摇橹,水声慢慢荡来。
见古鸿意垂眸踌躇,老船夫深深叹了口气,只道年轻人当真是年轻人,便一手扶起斗笠,主动开解道,
“客官,可是有什么伤心的事?”
水色,花船,明月,春夜。
老船夫摇着橹,目光却落在古鸿意着锈色红衣的劲瘦身影上,心中只道,这样好的夜晚,一切年轻的感情,都自然的顺着小河流淌,面前的小侠客,为何如此忧愁?
古鸿意支起手掌,微微向后仰去,叹口气道,“老人家,我之前,想杀一个人。”
老船夫吓了一跳,扶一扶斗笠,便配合的点头,心说这江湖中人果然只念着打打杀杀。
良辰美景,看不见啊。
古鸿意翻过手掌,看一眼锦水将双泪落下的伤痕,又摇摇头,诚实地喃喃着,“可这十五日间,我与他共生死,互有救命之恩。我已做不出杀他的事了。”
老船夫点头,“喔,那便‘一笑泯恩仇’,小侠客。”
古鸿意反摇摇头,目光一片茫然,“我本决心当他的挚友,可现在,依旧心乱如麻。”
宿敌不对,挚友也不对。
“而且,”古鸿意垂眸按了按眉心,犹豫着缓缓开口,“……家里人要我们俩成亲了。”
老船夫抹一把汗,问道,“小侠客,难道世间除了宿敌和挚友,便无第三种关系么?”
古鸿意愣了愣,对着月光,他仔细地看了看衣袖,铁锈色的红绸,金线埋在其下,烁光闪闪。
古鸿意眼神怔怔,有些不自在,他哪里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哪有盗贼一身红衣,如此张扬。他从小穿袖玲珑师兄剩下的衣服,袖玲珑穿黑衣服,到他手里就变成了灰衣服;袖玲珑穿灰衣服,到他手里就变成了黑衣服。
他和袖玲珑师兄品味相投,最喜欢的衣服都是那一件十个补丁的黑袍,赴汴京找白幽人时,师兄仁慈地大手一挥,把这件衣服让给了他。
古鸿意又叹了口气,自从赴汴京,他真是什么衣服都穿过了,重逢夜的簪花佩紫救风尘套装、小院里一柜子各式衣裳、风尘美人套装……
千红一窟当真是个精妙之人。
但那一件水红的绸缎,穿在那个人的身上的样子……长发……揉碎的白瓷……很轻的红色……眼尾痣也是如此颜色……想象着,心脏莫名错了一拍,是因为泊船此时颠簸了一下么。
成亲的时候……那个人会穿什么样的衣裳……比今夜的红色轻些,或是比今夜的红色沉些。
可怜深红爱浅红。古鸿意仔细思量,久久挑不出哪种红色配他最好。
耳边,老船夫一声声叹着气,“宿敌、挚友,难道此外没有第三种关系了么。唉。”
古鸿意把手掌收起,掌心疤痕折叠起来,他答道,“……待我回去算一卦。”
老船夫唯余叹息。
叮。
背后,清琮的流水声,再一次慢慢响起。
古鸿意一下子坐直,支着地的手肘慢慢收回,郑重放在膝上。
大盗敏感的听力,很轻易便能判断出,那并非行船抚过河流的水声。
那声响走近了古鸿意。
芍药被拥挤、开辟出一条道路的悉悉索索声。船板被轻轻踏上的吱呀声。衣衫摩挲的细微声。夜风从并未作绑束的长发中穿过的瑟瑟声。
对方走路很轻,接近自己的时候很小心翼翼。
大盗的听力,像眼睛一样。水红的衣衫,在他身上的样子……像成亲的夜晚一样。
古鸿意竟然分神思考片刻,真正成亲的夜晚,他们要干什么。今夜,已然很漫长,自己很不自在,很不自在……
白行玉贴着他的脊背,慢慢跪下,船板“吱呀”一声。
他要干什么……
白行玉从他背后,把双手从他腰间空隙伸出,拦在他腰前,又把下巴卡在他颈窝里。
刚刚船舱里,他下决心把自己最后一点用处……献给古鸿意,
以为自己做的时候会羞耻。
他反倒感觉,古鸿意“咻”地紧绷,像一块铁板。
第44章 小白的求婚(下)
被白行玉从背后环住时, 恰起一阵风浪,古鸿意向前一倾。
两个人身着红衣,身体相互熨帖着 , 随着泊船的晃荡, 身体一下下碰撞。
对方的水红衣袖, 从自己腰侧穿过。呼吸温热地落在自己肩窝。
这场面实在旖旎,就像平沙雁师兄和梅三叠嫂嫂成亲那晚一样。联想到此处,古鸿意心快了一拍,觉得很不对。
红衣……花船……相互碰撞……像平沙雁师兄的洞房那夜般……那他这是在干什么……
“不对。我们不要这样。”古鸿意蹙眉, 便抓起他的手腕, 从腰间扯开。
那双手颤了一下, 却乖顺地被他捏着, 不作反抗。
古鸿意怔了怔, 感觉身上很燥热,夜风明明凛冽, 却越吹越燥,连喉咙都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不要这样,这样不对。”喉结滚动,他艰难地重复一遍。
跟老船夫对话千百句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白行玉一碰他,脑子瞬间炸开: 关于成亲当晚干什么……就算真真真去干什么……那也是到时候……不能是今夜……这不对……
总之,不能野合!
古鸿意头脑烧成了一团旋风, 一遍遍念着不能无媒野合, 不能无媒野合, 一遍捏着那对手腕, 往外扯去,可看一眼他的腕子, 被红绸衬得更加苍白,要被自己捏碎了一样,心头又是一阵燥热。
古鸿意索性闭上眼睛,觉得看不见他心就不乱了。却忘记了松手。就这么反倒把对方锁住了。
古鸿意好像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又听到一阵细而清亮的剑声。
古鸿意抬眸,只见被捏于自己大手间的那一对瓷白手腕,轻轻一翻,一把细剑便从芍药花瓣海中腾空而起,飞入腕中。
锦水将双泪?
不待古鸿意回过神来,白行玉双手一顶,轻松化开古鸿意大手的禁锢,细剑便轻盈而锐利地抵住古鸿意的喉结,迫着古鸿意扬起脖颈。
古鸿意愣道,“……你只是来偷袭的?”
他的语气,先是震惊,又有几分……失望。
白行玉眉心拧起,这怎么算偷袭?衰兰送客手早听见他的脚步声,刚出船舱,便远远地看见古鸿意“咻”一声坐直了。
至于古鸿意为何只是僵硬地坐着,既不回头,也不提剑防守,他哪里知道缘由。
他提起锦水将双泪,正好抵在古鸿意喉结的下方,稍用力一提剑,那喉结便被剑身碾压着滚来滚去。
他垂眸,仔细观察着古鸿意的表情。古鸿意颔首,仰倒在他心口处,眉宇稍蹙,露出些不大舒服的表情。
不知为何,他轻笑一声,手上又将锦水将双泪加重了些力气。
直到古鸿意呼吸凝滞到打开唇瓣的程度,他才“咻”地放开手。
盯。
那山川一样的眉眼缓缓舒展开。粗粗喘着气。
白行玉看得怔了怔。
古鸿意仰着头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严肃问道,“偷袭我做甚。”
白行玉又叹了口气,便抓起那只大手,让他重新捏住自己的手腕。
又是一翻手腕,又是细剑腾飞入手,只不过这次做得很慢,让古鸿意看清楚,他是如何凭巧劲化开大手的禁锢,是如何以剑四两拨千斤的。
冷哼一声,无声道,“毫无章法的呆子。”
古鸿意方明白白行玉的用意。“你在教我。”
“嗯。”波光在水红绸缎上流转,又折射到这双俯视着自己的清冽眼睛里。
白行玉反把古鸿意的手腕一抓,便将他整个扯起,小船恰好一阵颠簸,两人一齐向前跃去。
“轻功,去船顶。”
“好。”
“我教你,‘弄清影’。”
“……好!”
老船夫正摇橹,只见一团旋风芍药色,簇拥着两道红衣身影,腾空而起,快意无比地跃道船顶小篷上。
喂……怎么开始乒乒乓乓打架了?我的老船!诶呦,你们这些江湖中人……
老船夫抹一把泪,不敢吱声,默默摇橹去也。
船顶,夜风更肆,月色更明,无边水景穷极目力也看不尽。
古鸿意与白行玉各执一剑,各立于一头。
飒飒东风,吹来青色芍药花瓣。
古鸿意瞳孔张大,这个距离,恰好能把白行玉整个框入目光中,细细端详。
水红绸缎衣衫随风流淌,白行玉提着流水般的细剑,长发未束,整个人是自由张扬的一道红。
红衣剑客垂眸踌躇片刻,便提起绝世的剑,慢慢做出五年前的招式。
他做的很慢,剑气却悠长,将一船芍药花瓣卷起,花瓣流动,恰勾勒出运剑的过程,让古鸿意能够看清楚。
古鸿意瞳孔不自觉张大。
砰。砰。
说不清是因为绝世的剑法,还是因为目光中对方一袭红衣的模样。
模仿着他的招式,举起霜寒十四州比划时,他心里将着些年来画的无数张手稿与真正的“弄清影”一一对照。
有些地方,自己钻研的对。更多的地方,如此精巧……这便是白大侠的独创剑诀。
“我只能做到当年的三成功力,让你见笑。我自己也羞赧。”白行玉笑笑。
目光中,古鸿意静静立于远处,许久不动。白行玉垂下眼眸,不去看他。
忽闻,迎着夜风,他的声音稳定而温柔地传来,
“今夜,我是整个江湖最快活的人啊。”
风重,怕白行玉听不清,古鸿意提高了些声音。
快意的声音、纯纯粹粹的目光,都随着大风呼啸而来。
白行玉愣了神,眉心莫名一酸。
身体越来越沉,锦水将双泪也快举不动了,还好,教完了其中一式。
古鸿意提着剑走近了他,伴着大风。
白行玉慢慢看不清满天花瓣中古鸿意的身影。
古鸿意向他伸出手时,身体的弦再也撑不住了,“砰”一声,断裂开来。
他向后重重倾去。
……
“小白!……”
……
再次强撑着抬起眼眸时,他已窝在古鸿意的怀里。
对上那双黧黑的眼睛,睫毛在颤。
古鸿意托住他的脸颊,叫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哑。
“……没事了。没事了。”
只不过有点像在看弥留之人。
“……我只是没劲了,不是要死了。”他没力气说这句话。这一夜,身子完全过度运转,还好教完了一式弄清影才倒下啊。
有重要的话要说。
古鸿意配合地伸出手掌,他强撑着慢慢写道:
“第一,我不想回剑门或江湖联盟了,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倒戈。”
“第二,我即使是废人,也能教你剑法,我还有这点用。”
小船轻轻摇晃。古鸿意把他放在肩窝,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倚靠姿势。
沉默了许久,古鸿意看见那双清冽美目满是纠结,几乎是拧着眉心,踌躇很久,才慢慢写道,
“第三,我身无长物,‘弄清影’作我赠你的聘礼——”
“……古鸿意。”
“古鸿意。”
“古。鸿。意。”
怀中人空空的样子,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古鸿意的名字。
“……古鸿意,以剑为聘,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写完这句话,他把头埋进古鸿意的心口,不再看他一眼。
古鸿意去揉那对打颤的肩头,心口被拧着般,总觉得对方这句话比自己的求婚沉重的多,却又讲不清楚。
“……我从来没有不愿意啊。”
“呆子。”
……
“古鸿意,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
“我要听,你说一万遍。”
第45章 万遍
“我不会走。”
“山穷水尽, 我才找到的你。我还等着和你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
“何况,我们承诺帮老板娘种芍药、葡萄、金围带,这些事, 还没有去做。”
“葡萄在家里等我们。我走了, 葡萄死了, 老板娘一定责难我。”
古鸿意的声音很真诚。
勾画出那些一起生活的场景,也仿佛触手可及。
白行玉低垂着头,怔怔的。
还想要。
不要停。
老船夫静静摇橹,向着归家的方向。他看一眼那二人依偎絮语, 干脆眼睛一闭, 转过头来叹气。
“哎。这还叫不喜欢吗。是我老了。”
远处楼阁屋脊上, 千红一窟直摇头, “不是, 让你表达心意,怎么扯到我家葡萄身上了?”
“我不会走。”“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的。”
一万遍。
开口说起来, 并不觉得多。
说到第一百遍的时候,白行玉从自己怀里探起头,认真地盯着自己。
说到第三百六十六遍时,他又把眼帘垂下了。
古鸿意拿手背抚下他的眉眼, 并没有泪。于是放心,继续讲。
说到第一千零三十二遍时,对方半跪着倒在自己心口的姿势已维持了很久很久, 腿大概屈得有些麻了, 不自在地蹭蹭。古鸿意留神, 便捞起他的小腿弯, 把他整个放到自己腿上,舒展开来。
说到第一千九百六十三遍时, 风把月亮吹出来了。
默契地,一个人暂停了语言,一个人暂停了倾听,一块儿安静地看了会儿月亮。
古鸿意颔首,这才留神,今夜天色很好,月明风清。
老船夫有意把小船开得很慢。
天地缓缓驶来。
说到第三千八百四十二遍时,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尖一松,重重坠到自己膝上。
他彻底昏过去了。
带着很浅的笑意。
“你先休息。余下六千遍,择日补上。”
白行玉嘴唇慢慢张开,却只哈出微弱的一口气息。
“我会等。”
古鸿意,我会等。
古鸿意明白,今夜,他几乎是燃着命数去挥剑。
霜寒十四州还是重型宽剑,与他不匹配。
古鸿意捞起来他的手,看一眼虎口的磨损。又把自己的手悬到其上,比了比。
自己的手,骨骼粗大些,手指稍长一个指弯。
虎口的老茧,形状、位置也有所不同。
掌心都有长疤,形状可以很好的嵌合。
“高楼上斩断碧血莲花蕊,纵火明月楼,还有‘弄清影’……”
古鸿意眼睛亮亮的,“不愧是白幽人。”
“多谢你,把我也变成英雄了。”
古鸿意笑道。
绝世的英雄在怀中睡得很安稳,没有听见这些赞许。
小船归岸。
该下船了。
老船夫过来交代一声,“小侠客,这些芍药,据那位红衣女子所说,是一位跛脚的老者为……买来的。”
说到此处,老船夫看一眼古鸿意怀中安稳睡着的白行玉,斟酌着如何称呼他。
这两人是个什么关系呢?
据这位小侠客所言,他们二人以往有仇,目前是挚友,马上要成亲。
江湖中人,你们还是太全面了。
老船夫苦恼道,“是一位跛脚老者,为侠客你未过门的妻子买来的。”
古鸿意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称谓,然后从善如流地打横抱起他未过门的妻子。
十分自然。
原来是跛子刘师叔为他买的花。只不过,这些青白芍药看起来如此眼熟,好像和千红一窟店门口的芍药品种一样。
古鸿意不解,跛子刘师叔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去买一整船的花。
难不成,他下午带小白出去,其实是趁机又去乞讨了?
难怪把小白一个人放在酒楼,差点出事。
古鸿意心口又稍稍不顺起来,冷嗤一声。
“好在,那三个姓黄的死了。欺负他的人都得死。除了我,无人有资格……”
不过,在汴京当乞丐这么赚钱吗,一下午一晚上就能凑这么多钱。不愧是汴京。
总之,师叔的心意就这样扔在船上,不太好。
古鸿意便吩咐老船夫道,“老人家,请您帮忙。帮我把芍药拢一拢,我想带回去些。”
老船夫便伸开双臂,去搂过来芍药,抱了满怀清香,问古鸿意,“小侠客,可您没手去接呀。”
古鸿意稍仰头,点一点怀中人。
白行玉被他从腿弯处打横抱着,缩成弯弯的一条。
“老人家,往此处放。”
老船夫会意,便小心翼翼地把满怀芍药花堆到那一弯侠客的小腹上。
白行玉昏得彻底,到了无力勾住古鸿意的脖颈的程度,自然不会发现,自己被古鸿意当成了个容器用。
古鸿意满意点头,这花篮子容量还不错,约莫能带走一小半芍药。
芍药花青粉交糅,柔软的海洋很快淹没了昏迷的侠客。
像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被子还把他的头蒙住了。
古鸿意垂头吹了口气,把蒙住头的芍药吹走,把那张脸从花瓣中刨出来。
波光共月光,徘徊在安静的睡颜上。睫毛阴影投在鼻梁上。
看了一眼,古鸿意便迫着自己把头抬起来,看天。
小船归岸。
古鸿意向老船夫点头道谢,便抱着一人、满怀的重瓣芍药,轻巧跃下船,快而稳步离去。
回家。
汴京宵禁,街巷寂寥。
怀拥一人,锦衣夜行。
背后,忽然传响。
“呦呦呦,这不是白幽人吗~”
熟悉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同时,饱含幽怨。
古鸿意双臂一抬,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才凝眉回首。
一个乞丐。灰头土脸,目光哀怨。
这谁啊?
那乞丐见古鸿意认不出来自己,竟崩溃大哭,喊道:
“白幽人!你害得我好苦啊!”
古鸿意这才认出,此人似乎是……
残月?
古鸿意冷嗤一声,便抬起脚背,勾起残月的下巴,轻巧地把他撂倒于地,又碾着他的脸颊,冷眼凝视道,“噤声。”
“他睡着了。不要吵着他。”
这一番动作,极稳而快,白行玉怀中的芍药没有掉出一朵。
残月便循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一身红衣的“白幽人”,又打量一遍“白幽人”怀中同样红衣的美人。
残月呆愣道,“你们俩都到这一步了?”
残月反倒对“白幽人”有些改观,点头赞叹道,“原来你不是玩玩他,你是真娶他。那我倒是看得起你。”
“噤声。”古鸿意不动,只以脚背撕扯着残月的下颌。
听到那个“玩玩”,他莫名很烦。
“再敢说他一句。你现在便是一死。”
残月两眼一黑,倒也不反抗了,竟发疯般呵呵笑了起来,小声道,“白幽人,你可知这些时日我多么倒霉……”
古鸿意冷冷答:“我不想知。”
残月被古鸿意踩得几乎干呕,却执著地自顾自讲道,
“因为没能剿灭你,反倒折进去最精锐的那支队伍,……不知谁陷害我!盟主竟然信我与你勾结……把我逐出师门了……”
“我现在剑也丢了,令牌也没了,一身伤……哈哈,你说,我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古鸿意认真思索,答:“按流程,你该被卖进青楼了。”
残月两眼一黑。
忽然,残月想起什么伤心事,张张嘴想发疯大哭,对上古鸿意杀意凛冽的眼睛,便改为小声哽咽:
“你不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我遇到了丐帮!”
丐帮?古鸿意稍蹙眉。丐帮老巢位于陪都,他们应不在汴京活动。
残月哭得悲伤,“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跟一群发霉的挂面似的,有个跛脚的老头,一声令下,他们就莫名其妙来群殴我……”
“他们把我的剑和令牌全抢走了!把我的头冠都薅下来抢走了!呜呜……我恨他们……”
怎么感觉,这个描述有些熟悉。
古鸿意以脚尖点着残月的下巴,颇不尽兴地滚了一整圈,方收起腿来,“这样,残月,你回我家。”
残月震惊,“当真?”
古鸿意严肃点头。“不错。我有话要盘问你。然后,再酌情杀了你。”
残月两眼一黑,叹了口气,又觉得,总比沦落到青楼卖笑好,便点头答应下来。
也比再次遇到穷凶极恶的丐帮,又被群殴一顿好。
古鸿意告诉残月千红一窟的小院的方位,便转身离去。
“白幽人,我怎么回去?我腿都被丐帮打折了。”残月眉毛一挑,忙招呼道。
古鸿意不曾回头,“谁管你。”
“白幽人,你现在去哪儿啊?”
“我回家。”
“嘿,这不顺路吗!你总不能让我自己爬回去吧。”残月嚷嚷着。
“我没手。”古鸿意重新紧一紧怀中人,把他抱得更舒服些。
“你不能用轻功把我运回去吗?”
“不能。”
“为何?”
“他不喜欢你。”
残月:?
白行玉昏昏沉沉间蹭了一下古鸿意的肩头,古鸿意顺顺他的头发,轻声说,“没事,休息吧。明日我再替你杀了他。”
一直抱着对方腿弯,兴许勒得有些麻,古鸿意便将托举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腿,往上挪了几寸。
对方配合地稍微动动,待古鸿意调整好姿势,被抽空了似的往后一倾,整个人仰在古鸿意臂弯里,继续昏迷去也。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巷夜色中。
见证了一切的残月瞠目结舌,一遍遍念叨,“色令智昏……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一遍身残志坚地追随着古白二人的身影,匍匐前进。
第46章 同床
回家路上, 古鸿意没有再用轻功。
衰兰送客手对于汴京的亭台楼阁无比熟悉,习惯了步履如飞花,身轻如飞燕。
衰兰送客手却不大熟悉, 汴京的通途大道、商铺瓦舍。
古鸿意走得很慢, 一是因为怀中人这个花篮子, 满满当当,芍药摇摇晃晃,师叔的心意,古鸿意想爱惜些。二是因为, 今夜, 他报了仇, 杀了人, 纵了火, 他合该好好休息了。
好梦。古鸿意低下眉眼,对他说。
走得慢, 古鸿意正好有机会好好瞧瞧,汴京,有什么样的繁华呢。
走过官府朱门,古鸿意顿下脚步, 心中幻起汴京知府那风中皱皱巴巴的胡须,心中道,“多谢。”
走过西市, 商户收摊, 只剩月光。古鸿意想起来, 葡萄要打个更大的架子, 此事不能再拖。明天就薅白行玉一块去挑挑。
走过漆红色小酒坊,古鸿意回忆起, 这似乎是汴京相当有口碑的一家老字号,后日叫上醉得意师叔、毒药师师兄品品。千红一窟家里好酒不少,看来也是个行家,也叫上她。
走过静悄悄的人家的柿子树,古鸿意想起来跛子刘师叔前两日刚说馋柿子饼。排到大后天吧。
好像少了一个人。
走着走着,古鸿意回到了家门口。月光静静流在小院淡蓝色的门框上。
古鸿意长腿跨过沉赭色的门槛,跨得很慢很慢,还是掉下一朵芍药。
但没关系,因为他拥有一院子的重瓣芍药。
庭院深深处,大片大片芍药随月光摇晃,欢迎二位侠客,归家。
古鸿意抱着白行玉来到西厢房。
他把白行玉稳稳放在床上。
大侠牌花篮子里的芍药,“轰”一声,泄洪,徜徉,满床青碧。
古鸿意花了些功夫才把一床芍药捡干净,收到个盆子里,又灌上些清水,养起来。
再帮昏迷的侠客掖好被角,掖得十分严实,万分牢靠,如同卷饼。
不能着凉。
干完这一切,古鸿意满意地点头,便离开西厢房,去找师兄师叔们报个平安。
古鸿意闭目,循着呼吸声、鼾声,很快判断出,果然,师兄师叔们宿在东厢房。
古鸿意便去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咚咚咚。
许久,袖玲珑顶着黑青的眼圈,一脸不耐烦地开了门。
“师兄,是我。”
袖玲珑见了半夜不归的古鸿意,倒也不震惊,从头到尾把他打量了一遍,见他不仅四肢齐全,还一身红装,神采飞扬,又忆起自己拼命赶制出的碧血莲花蕊,不禁震怒。
“呦,烽火戏诸侯回来了?”
袖玲珑开始扶着门框狠狠按人中,吊着自己一口气。
古鸿意想着给师兄交代一下今夜的情况,便正色道,
“师兄,我向小白求婚了。”
袖玲珑淡淡道,“哦,那咋了。”
很意外吗。
古鸿意杵着不动,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许久,“喔”了一声,又严肃补充道,
“师兄,小白也向我求婚了。”
袖玲珑一瞪眼:“小子,谁问你了?”
袖玲珑狠命掐着人中,眼前一黑又一黑。
古鸿意颔首,看一眼东厢房的情况,只见毒药师、跛子刘、醉得意三人并肩躺在地板上,都已睡着。醉得意鼾声如雷,一个翻身便将半个身子压在跛子刘腿上,这半扇金刚罗汉的重量倾压,跛子刘却无什么难受的神色。
因为他那是假腿。
毒药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睡眠安详极了,像去了一样。
古鸿意关心道,“袖玲珑师兄,那你睡哪儿?”
袖玲珑只觉得这是句废话,指一指房梁,冷哼一声,“我自然是挂房梁了。”
古鸿意点头。所以,东厢房的床,是空着的。
古鸿意便跨过东厢房的门槛,直往屋里走去。
袖玲珑不解蹙眉,“你进屋做甚?”
古鸿意诚实道,“师兄,床空着,那我睡床。”
目光清澈坚定。
袖玲珑倒吸一口凉气,掐人中的手慢慢放下,扶着门框深呼吸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小子,你要睡我们房间的床?”袖玲珑满眼不敢置信。
然后,他甩出一记飞镖,直奔古鸿意的额头而去,趁古鸿意闪身,袖玲珑用尽力气狠狠一踹,把古鸿意踹出门外。
袖玲珑将东厢房大门重重合上,如雷贯耳。
“去跟你未过门的妻子一块睡!”
*
袖玲珑骂骂咧咧地把自己挂回房梁上。胡须倒垂,遮住眼睛,很快便迷瞪着进入梦乡。
忽然又闻一阵劲爆的敲门声。
袖玲珑大骂,“那小子又怎么了!”
袖玲珑为了提亲赶制莲花蕊,硬生生熬了五天五夜,只觉得灵魂出窍,若隐若现悬在头顶。
那小子把这大杀器当烟花放着玩儿就算了,为何又来敲门!为何又来敲门!
袖玲珑带着杀气去开门。
吱呀,门开,月光涌入。
花香,滚滚来。
袖玲珑瞳孔一滞。
“怎么是你?”
千红一窟嘴角勾起,眼神却冷得像霜,一片肃杀。
“这似乎是我家。”
袖玲珑扶着额角,气极反笑,“千红绣……今夜,我是整个江湖最不幸的人。”
袖玲珑叫的是千红一窟的本名。
千红一窟招招手,“跟我去房顶?”
袖玲珑长叹一口气,便顺从地跟她飞上屋檐。
“千红绣,随便你杀我,但是,留我的命到——”
“到何时?”
“到喝了我师弟的喜酒那一晚。”
“自然,只因我也要喝的。”
*
残月匍匐前进,终于爬到了“白幽人”家门口。
这院子竟无大门!残月大喜,顺利地顾涌进那小院子里。
只见屋顶上,一个长须美髯公与一个红衣女子,正在激烈地互殴。
不,确切来说,是红衣女子暴打美髯公。
凄厉的叫声让残月眉头一抽,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
残月决定先进屋内。眼前有两个选择:东厢房、西厢房。
残月毫不犹豫地选了东厢房。
无他,残月相信自己是幸运大侠。
开门的人是跛子刘。
跛子刘大手一挥,薅起半梦半醒的毒药师和醉得意,“兄弟们,咱们去屋顶揍他!”
今夜,千红一窟家的屋顶热闹万分,人杰地灵。
*
西厢房,月光下彻。
白行玉是被兵器铮鸣声吵醒的。
他像一根弦一样绷起,却发现坐不起来,正思索自己身子是否又散架了,
却发现自己只不过被被子缠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花卷。
古鸿意就在身边,但整个人睡在被子外,把被角压得严实。
一块铁似的,大概是个镇纸的作用。
白行玉快快去戳古鸿意的脸颊,指尖尚未落下,便被古鸿意一把抓住。
悬停空中。
他疑惑地张张瞳孔,作了个口型,“你没睡着。”
古鸿意迎着月光,眼睫有些睁不尽,怔怔说道,“你在我旁边,我睡不着。”
语气很诚实。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许睁开,想着这样便能入睡。于是数了五千四百六十二个数,还是没睡着。
身边有个人,总归是不习惯的。
而且很热。
两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叠加起来,春夜变得犹如夏夜的燥热。即使自己睡在被子之外,也感到从掌心延展至胸口的燥热。
难捱。
白行玉叹了口气,不再和他计较这些,指一指窗外,示意那肃肃兵铁之声。
古鸿意顺着他的指尖,点头“嗯”了一声,
然后古鸿意闭上了眼睛。
白行玉使劲敲敲他的脑壳。
这时候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指尖,却被再次一把捏住。
古鸿意拉过那一双手,覆在自己眼睛上,轻舒一口气。
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不自然,古鸿意解释道,“我闭上眼,方能听得更清。”
古鸿意睫毛在掌心的疤痕上颤动,有些痒。
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皮肤格外的烫。
静了片刻,古鸿意慢慢道,“房顶。是千红一窟在揍袖玲珑师兄。”
“唔……旁边是跛子刘师叔和醉得意师叔,在揍残月。”
“毒药师师兄在房顶找了地方躺下睡觉。”
“……没我们俩的事,快休息吧。”
白行玉静静听着,却有个疑问,衰兰送客手调动大盗的听力时,耳朵会红吗。
判断完这一切,大盗慢慢地把覆于眼睫上的手拉开,露出黧黑的眼睛来,那眼睛习惯了黑暗,被月光照得晃晃。
对视。
大盗举起自己的手,重新把眼睛捂住了。
大盗的手,皮肤粗粝,骨节明晰。皮肤下是青色的暗河,因为春夜燥热,青筋将要爆出皮肤来。
白行玉不知道他怎么了,便先行躺下。
过了很久,那声音又沙哑的响起,“还剩六千遍,我补上。”
大盗的手被按住。按住他的人,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白行玉决定把这六千遍放到来日,慢慢听。如果一天听一遍,那么便可以听古鸿意说六千遍,他不会走。
六千遍。
他和古鸿意可以有,十六年。
侠客本就习惯剑声,很快,那嘈杂的金铁铮鸣声变得犹如筝响,白行玉合上眼帘,慢慢睡去。
今夜实在太累。
他是抱着这十六年的愿望睡去的。
大盗清晰地听到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匀停,便知道他睡着了。
终于,大盗把双手从眼睛上拿下来,手臂已然僵了。
古鸿意机械地偏过头,去盯了盯月光下那张面颊。
感觉腕心,脉搏,跳得难受。
很热。
古鸿意盯着天花板,叹了口气,他放弃了睡眠。
*
今夜。
此良夜也。
今夜,所有人都没能睡个好觉。有人飞暗器,有人流鲜血,有人卧屋顶久难眠,有人惨叫连连无人管。
除了两个人。
今夜,汴京的江湖中只有两个人,睡得安稳、踏实。
还有两把剑。
有夜风。也许是千红一窟的暗器啸出的疾风。
西厢房淡蓝的墙上,锦水将双泪和霜寒十四州,叮一声,交错着倒地。
流水般的细剑,和粗粝苦寒的宽剑,
叠交。
铮铮回响。
*
盯着天花板上葡萄与芍药交错的花影,盯到尽头时,古鸿意睡着了,做了梦。
这种程度的梦,已经淡的不像睡眠。但他确实做梦了。
不过是因循守旧的梦境。
主角仍旧是: 剑,白幽人。
千千万万的夜晚都是如此。
但,今夜,白幽人一身红装,手中持剑,赫然是,霜寒十四州。
他背后,是五光十色的红楼,红楼外是皎洁的明月,明月引着无边的碧波倾倒而来。
古鸿意静静伫立,满目无穷的水色,天涯尽头,
……
他和满天纷飞的青色芍药一同降落。
……
古鸿意睁开眼睛时,已是清晨。
昨夜他还念叨着今日一定早些起来练剑,多练剑就不胡思乱想了。结果大梦一场,了不知南北。
眼睛很沉,抬起来看一眼窗外,月亮淡蓝,很小。古鸿意大致判断了一下时间,不晚。
等一下。
这一夜他莫名觉得热,一夜没有盖被子。
所以现在也看得很清楚。
……
衰兰送客手重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慢慢地躬下身去,把自己埋在膝头,深深叹气。
没事,师兄教过的,这是年青人非常正常的现象。没事,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的。
深呼吸。冷静。
看看身边人是否醒来。
此时,手腕忽然被抓住,垂头,对上那双梦里不是很清晰的美目。
第47章 抱抱
一刹那, 梦与真实,边界模糊。
白行玉窝在床铺间,还穿着婚服。水红的衣襟是漫山红遍, 眼尾痣是一片红叶。
古鸿意有机会仔仔细细比较, 他的痣, 颜色比绸缎更深些。
“古鸿意,你没走。”睡眼恍惚,他抓住古鸿意的手腕,确认古鸿意还在, 便安心重新合上眼帘。
古鸿意的手腕却不自然地僵了下。
然后, 古鸿意反叩住他的手腕, 拉过他头顶, 用力压在床上, 然后利落地抓起被子,把他整个蒙了起来。?
“稍等。不要看。”古鸿意严肃要求。
对方莫名其妙被强硬地蒙进被子里, 疑惑地蹭蹭。
手臂被拉过头顶,两个腕子被古鸿意一把捏住,压在床上。
他不满地挣开大手的钳制,要掀开被子来, 古鸿意又一把将被子盖他头上。他再掀开被子来,古鸿意又把他埋进去一次。
终于,对方认了栽, 任凭古鸿意把自己埋起来, 只露出一对手臂。
他只能飞速打一串手语。
意蕴很丰富。
然后双手一摊, 在床上化成安静的一滩。
感觉到什么硬硬的?
“……小白, 我们说会话。”古鸿意想岔开他的注意,忙这样说。
熟悉的声音隔着被子稳稳传来。声音却很哑。
他蒙着被子, 看不见古鸿意。只能勾勾手指,便把古鸿意的手掌招来了。
“你知自己生辰么。”古鸿意随口扯了个话头。
掌心被白行玉的指尖画了个叉号。
他尚不知父母,何来生辰。
“喔。那我们不能合八字了。”
“……”
迷信。
“你呢。”
“我也不知。因我也无父母。”
古鸿意神色自如,没什么大波澜。他和白幽人是一样的。古鸿意不觉伤神,反有些傲气。
“你父母有给你留下些遗物吗。”
古鸿意答:“什么也没有。”
“白瓷面具。”掌心,一笔一划写道。
那是父母唯一留给白行玉的遗物。
古鸿意自然问道,“你的面具,如今在何处。”
衰兰送客手能帮他夺回锦水将双泪,自然也能帮他夺回面具。古鸿意相信,这不是一件难事。
“在华山,被你的剑划碎了。后来,在逃亡时丢了。”
古鸿意一怔,便诚恳答,“抱歉。”
但正是因为霜寒十四州气贯长虹的那一剑,让衰兰成为天下唯一一个见过白幽人真面目的人,才有了明月楼重逢的种种。
偌大天下,浩荡江湖,但明月楼救风尘者,只能是衰兰送客手。
千万人中,只能是他。
前因,后果。古鸿意反有些骄矜,此人只能是自己,天下无匹。
他更确信,这便是命,师父算得不错。
“我求袖玲珑师兄给你打个新的。”
被褥下,对方却摇摇头,被面跟着起伏。
不想再戴面具了。在师门时,即使是见师尊,即使一年只见两次,都是要戴面具的。师尊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脸。
“你师父为何不愿见你的脸。”
古鸿意不太习惯那个“尊”字。师父便是师父,亦师亦父,一个尊字便定了尊卑。他想想公羊弃全是补丁的衣袍与温柔苍老的声音,怎么也对不上“师尊”这个名号。
“我不知。”
师尊说看了心里堵。
这一番沉重的话题聊下来,古鸿意头脑和身子都冷静得差不多了,便把被子挑开些。
青色手指抓着被子,试探地扯下些,露出一双琥珀眼睛来。
忽然见了日光,不适应地狭起,瞳孔张缩着。
古鸿意移开目光,心中不解,“剑门宗师,境界到底远殊众人。”这张脸到底如何能看出不适感。
古鸿意伸手去顺顺他凌乱散落在枕边的发丝,正色道,“我们不聊这些了。”
这些话端,太戳人痛处。
“古鸿意。”
“嗯,我在。”
“你师父给你算了什么命。”
古鸿意这个神神叨叨的小迷信,张口闭口天山、求佛、命运……什么雷山小过。
古鸿意少见地沉默许久。
他还是诚实回答了。
眉宇间却带着很薄的哀伤。
“我命不好。”
“我命中执著的,最后都会失去。”
……
两人各自戳中些心事,无言地并肩躺下,直直盯着天花板。很久后,古鸿意突兀地开了口,
“小白,我们把婚期定下来吧。”
“快些定下来。”他重复一遍。
天花板上日光流动,芍药花影摇曳。盯久了,眼前青红错乱。
古鸿意伸出手掌去空中捞一把,才想起这只是影子。
日光从他指缝与掌心匆匆流逝。抓不住的,永远抓不住。
手腕骨节忽然叩上一阵清凉。
是身边人抓住了他的腕骨。
抓住了!
古鸿意侧过头,对上那张被日光照得泛红的面颊。白行玉侧过身,只露出一对眼睛,正盯他。
“今日我们做什么。”
久久躺着实在无聊。还一直聊一些令人伤神的事。如今没有追杀、也不用挨打、没有老鸨再把人拎起来浇冷水、没有客人再掐脖子……日子好长。做些什么呢。
他还有些不习惯。昨夜火光灭尽,卖身契在古鸿意唇间化为灰烬,如梦幻泡影,可他真的自由了。
“先去西市,买个葡萄架子。”
“下午,把跛子刘师叔给你买的花种到院子里。”
“那是给我买的?”瞳孔张张。
“只会是你啊。”
“可那是一船花。”
“一船都是你的。”
一阵春风啸开了半天云团,金色日光瀑布倾泻,折进小窗中时,已被切成细细的金鳞。
在他的面颊上、眼睛中闪烁。平时总是空空的眼睛,很亮,很亮。
可是下一秒,他又自己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了。
古鸿意只能对着这一团被子笑了笑。
……
两人熟练地各自背过身换好衣服,便一块出来西厢房。
小院中芍药、金围带、葡萄都安好,摇头晃脑。
古鸿意又恍惚了一下,是的,仅仅过去一晚,这些花草当然死不了。
其实他们才在千红一窟家的小院住了两晚。
但感觉烧尽卖身契已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白行玉要是真的已自由十年,就好了。
忽然,东厢房的大门“砰”一声打开。
灰扑扑的人们整齐划一地走出,队列整齐,声势肃穆。
盗帮众人拦在古白二人面前,站成一堵墙,高高的阴影遮住了芍药花的日光。
“哼。还知道回来。”袖玲珑冷嗤一声。
白行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半步,他垂下眼眸。
昨夜他又拉着古鸿意走了一遭生死关,杀人放火。还有袖玲珑师兄的莲花蕊,他知道那是大杀器,仅仅用来放火,饶是可惜。
对不起师兄师叔们。
他总是把古鸿意牵扯进危难中去。师兄师叔们责难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但古鸿意不是“平沙二雁”,他不是为了情盲目的人。他是呆子。
跛子刘上前一步,深深叹了口气。
盗帮众人围成的灰扑扑的墙,把白行玉包围地更紧了些。
盗帮众人“轰”一声扑上前去时,白行玉没有作任何反抗,只是垂下眼帘。
良久,身上却不疼。
只是耳朵吵得疼。
“小白啊!快让师叔看看伤着了没有?”
“呜呜呜,没事就行,吓死师叔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怕小白有事,洒家一晚上睡不好觉。”
“你胡说八道,你打鼾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你还压着我的假腿!”
“都假腿了洒家压着怎么了?”
“你俩瞎吵吵什么,先看看小白怎么样了。”
跛子刘和醉得意停止相互推搡,默默收起假腿和酒葫芦,一齐向呆呆站着的白行玉扑去。
大家把白行玉包围成一个圈。金刚般的醉得意直接从他背后搂住他,一顿揉搓,跛子刘拍拍孩子的肩膀,袖玲珑和毒药师站在另一侧拍拍揉揉。
笑语热热闹闹,却又有些哽咽的声音。是跛子刘在抹眼泪。
“小白,那鬼地方全烧了,以后你就安心跟着小古过日子。”
“好孩子,以后没人再欺负你了。”
醉得意喉咙滚滚,嗓门竟也哑了,粗眉一垂,成了苦相的罗汉金刚,
“你们俩,怎么自己硬闯呢,该告诉师兄师叔们,我们跟你们一块去呀。”
一圈闹腾的笑与泪,好几步外,静静站着一个忽然很孤单的古鸿意。
……
古鸿意尝试挤进包围圈去,却被醉得意一把推远,“小子,你先一边去。”
古鸿意叹口气,却执著地说着,“师兄师叔,你们莫要……太使劲揉他。”
他看见白行玉像一块面团一样在师兄师叔们大手间揉过来,搓过去。
那琥珀眼睛呆呆的,看起来很震撼。
剑门似乎并没有盗帮这样的作风。何况他跟他师父一年才见两次。
师兄师叔们这样绝对会吓着他的吧。
袖玲珑冷嗤一声,“咻”地飞出一片花瓣,直直往古鸿意额头弹出一个红印,“怎么?就你小子能揉?”
“师兄我不是此意……”
袖玲珑忽然想起些什么,眼前一暗,又开始狠狠掐自己人中。
“小子,我的莲花蕊,你就这么白瞎了!你可知昨夜我对战千红一窟多么凄惨……”
袖玲珑眼圈黑青,仔细看,印堂发黑。
醉得意不忘趁乱嘶吼一句:“小~白~向~我~求~婚~了~”
袖玲珑气得胡须颤抖,恶狠狠道,“大半夜的,他特意跑过来给我得瑟这一句!”
古鸿意无奈掐着眉心,“我不是此意……”袖玲珑一脚踹在他小腿弯上,古鸿意一个趔趄,远去几步。
远处目光里,白行玉被揉得头发也乱,脸颊也皱。
但在笑。
白行玉对着醉得意师叔打了一串手语。大家点点头,竟都扭头看他。有人摇头,有人咋舌,有人瞪他。
白行玉朝着他轻轻张开了双臂。
第48章 日常
古鸿意没有犹豫, 便循着弯弯的、琥珀色的笑眼,走到他张开的臂弯中。
白行玉踮起脚尖来抱他。
稍稍一跃,勾住脖颈。
古鸿意稳稳接住他。“咦”一声, 在他耳边小声说, “你跟师兄师叔说了什么?”
回答古鸿意的是因为脚尖悬起而摇摇晃晃的身子。
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危难之中给对方一个拥抱, 一点体温,相互支撑着活下去。
古鸿意有些晕头转向。
为什么要抱呢。没听见什么大军又杀过来了啊。
师兄师叔们看自己的眼神为何那样。
袖玲珑凶神恶煞地瞪他。
毒药师面带不解地摇头。
醉得意压着粗嗓:“你小子怎么这么好福气?”
跛子刘叹气打圆场:“好了好了,俩孩子都平安,挺好的。咱们别吵吵了。”
师兄师叔们的大手轮流光顾衰兰的脑袋, 把他也揉得乱七八糟。
一群灰扑扑的人们挤成一团, 包围着两个十五日间历经无数场流血的人。
肩头挤着肩头, 笑闹挤着笑闹。
是啊, 平安就好。
对于江湖中人, 平安再奢侈不过了。
“古鸿意你赔我莲花蕊!”
“嘿,最近有庙会, 咱们一块去逛逛?”
“汴京有家小酒坊,就在那什么梨花巷三拐子口,毒药师,你跟洒家一块去尝尝。”
“别惦记你那酒了, 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婚房婚服什么的都置办上!”
“平沙雁成亲的时候那坛红颜一醉……嘿嘿。”
“喝,喝,天天就知道喝!”
“我那是给小古小白挑喜酒嘛。”
“找个裁衣铺给小古小白量量尺寸, 婚服要准备上了。”
“还有布置婚房……细软都要买好。”
“喜帖呢?你们谁写字好看点?”
“咱们就这几个人, 喜帖发给谁啊。”
“平沙雁?公羊弃?”
“诶呦。公羊弃还在天山躲梅一笑的追杀呢……”
“传个飞鸽给他捎口喜酒, 意思意思得了。”
“飞到天山, 那酒不全蒸了?”
“咱们喝喝算了,干脆别给他了。”
“古鸿意你赔我莲花蕊!!!”
“啧。当真温馨。”房顶, 千红一窟斜斜倚着。
“所以,”千红一窟眼尾一挑,怒喝道,“你们谁把我家大门拆了?”
广袖一翻,五片花瓣如袖箭射出。
那花瓣利落地插入盗帮众人之间,如剥石榴般将他们分开。
唯独分毫未伤中央的古白二人。
他们还抱着。相互叩着后背。
她定住了醉得意。控制住这个金刚罗汉,剩下那个跛脚的,还有那个炼药的,不是她的敌手。
“何人?!”
千红一窟利落翻身,便如红海绽开一列涟漪,飞身下来,带着一身杀气。
她柔柔转着手腕,那腕子软得看不见骨骼,笑吟吟朝盗帮众人点点头,“诸位早。”
跛子刘讶异,“这不是卖给我芍药的老板娘么!”
这姑娘,不仅温柔,还古道热肠,跛子刘打心眼里喜欢。
“诶呀,是熟人呢。大家,没事了!”跛子刘大手一挥,呵呵笑着向众人解释道。
那柔若无骨的手腕,轻轻依次点过跛子刘、醉得意、毒药师。
三道血红铁器,刹那间从指尖丹寇射出。
“你,给我去修门。”
“你,去把屋顶的瓦片重新铺好。”
“你,去给芍药、葡萄浇水。”
她笑得开朗,“否则,死。”
袖玲珑问:“我呢。”
千红一窟冷笑,“你已只剩一口气了。且去歇着,切莫死了。”
古鸿意早把白行玉按在怀里,背过身,替他全全挡住暗器啸出的风声。
“不要看。”又正色说,“没事的。”
“千红一窟家的门是师兄师叔拆的,不是我们俩拆的。她不会打我们。”
白行玉颔首看他。
古鸿意垂眸看他,“大不了,我重新带你逃一次。”
白行玉点头。
“你俩。”尖刀般的女声清亮响起 。
忽然被点了名,抱成一团的两人脊背骤然一凉。
“你俩回屋去。”
两人点头。舒了一口气。
“你,不许再打补丁。你,穿点带颜色的。回去换衣服!”
千红一窟叉腰,下了铁令。
两人对视一眼,朝千红一窟点点头,便乖顺地溜回西厢房。
……袖玲珑的惨叫隔着梨花木大门传来。
古鸿意打开柜阁的小门,吱呀一声 ,堆纱叠绉,映入眼帘。
古鸿意叹了口气。打补丁有何不好?师兄师叔都打补丁。
正苦恼,垂头却见白行玉已经钻进柜子里刨刨刨。
很认真。
古鸿意不禁弯弯嘴角。
很快,那人从软软的布料堆里直起腰,抬起头,举起一件衣裳,上下晃了晃。
依着古鸿意的身形晃了晃。
“是在给我挑?”古鸿意愣愣。
点头。
“那我也来给你挑。”
垂头。看不见表情。面颊日光折下痕迹,是睫毛颤颤。
相互换上对方挑的衣衫,白行玉忽然在背后敲敲他的肩膀。
白行玉捏着他的肩膀把他反过来。
古鸿意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依着他反身坐稳。
他的指尖落在自己额间摩挲。
凉凉的。
他在慢慢地、仔细地给自己梳头发。
刚刚经过师兄师叔一番蹂躏,古鸿意头发早已凌乱成了鸟巢。
他不甚讲究这些,平日里要么随手挽一个低马尾,要么找根布条子当发带。
“好了么。”
“嗯。”
古鸿意转过身,让他审视。
苔色衣襟,金线滚边。外衫洒满浅浅的青。
白行玉是照着芍药和金围带的颜色给他挑衣服的。
马尾高高的,美人尖和额角漂亮的线条,整个利落地露出来。
只是表情有些不自在,眉宇稍蹙着,还是一团严肃,“还行么。”
“好看。”他眨眨眼,无声说。
古鸿意便也去打量他,淡蓝广袖,小红系带。好看。就是一头乌黑长发比绸缎亮些,压得衣服失色了。
“我挑得不错。”古鸿意严肃点头。
古鸿意是按照千红一窟家门框子的颜色来挑的。
第一眼见到那淡蓝牌匾和赭色门槛,古鸿意心中便默默赞叹,好一个门框。
好!这门框果然好看。
对方并不知道自己跟门框一个颜色,还在并起手指,搭成一个框,仔细地端详古鸿意。
还有笑。
很少见古鸿意带着鲜明的颜色,很稀奇。以后多穿。
自己亦如此。以往人生,总是单调的一团苍白。
只是一个人在山中,听着泉声,和锦水将双泪呆在一起。静静等着下一次被师尊召见。或是下一次被盟主派去剿匪。
空山随地坐,什么都是白茫茫的。没有长辈的笑闹、没有满院草木、没有逛闹市种葡萄。
现在都可以有了。
至少可以有十六年。
想到此处,他弯起指节,去叩一下古鸿意的衣襟,索求今日的那一句。
“我要听。”
古鸿意见那一团淡蓝扑来,水红系带跟着肩头发丝摇晃。神色莫名认真。
“我不会走。”古鸿意便也认认真真回答。虽弄不清情况。
一万遍。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走,找老板娘检查。”
自然的,牵过去,梨花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日光明静温暖袭来。
房顶,跛子刘正铺瓦片,累的腰酸背痛,“诶呦,虐待老人呀。”手上却不敢停歇。
跛子刘抹把汗,忽然瞧见那两个孩子从西厢房出来。
一团嫩青和一团淡蓝。
“穿得跟两个小糕点似的。”跛子刘讶异地扬扬眉毛。衰兰那块小铁板,怎么还染上色了?稀奇。
小白还是那么好看。那小子有福气。
其实是一朵芍药,和……门槛。
正端详着古白二人微笑,跛子刘一时之间没注意脚下,忽觉踩上了一个弹性十足之物。
“嘶……”
残月已无力叫唤了。
残月甚至朝跛子刘笑了一下,笑容很凄婉。
跛子刘是个心善的,于是挥手使了个轻功,把残月运到院子中去。
残月重重砸向地面,刚强撑着支起身子,便对上“白幽人”肃杀的面孔。
“无耻至极。白幽人,你竟然和丐帮勾结……”残月轻笑一声,便尖酸骂道。
他话音未落,一道暗器“咻”地飞出,再次将残月打倒于地。
袖玲珑按着人中吊着自己一口气,已然气若游丝,却怒喝道,“什么丐帮?我们是盗帮!”
袖玲珑静了静。
哪里不对。
“什么白幽人?!”
袖玲珑目眦尽裂,环顾四周。自己身边都是熟悉的盗帮老家伙们。除了……
小白?
白行玉蹙眉,看一眼古鸿意。古鸿意只按了按他的腕心,把他拦在身后,便独自走上前去。
“师兄师叔,还有老板娘,我有话要说。”
袖玲珑已然凌乱。“小子,你要说什么?你该不会……”袖玲珑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黑,便踉跄倒在门框边。
待浇花的毒药师、哼哧修门的醉得意、铺瓦片的跛子刘、监工的千红一窟齐齐投来目光,古鸿意长叹一口气,清清嗓子,目光如炬:
“其实,我是白幽人。”
铿锵有力。
醉得意懵懵地指一指自己,“那洒家是谁?”
古鸿意语气严肃。
“师叔,你是剑得意。”
“你是毒剑师。”
“你是剑玲珑。”
“你是跛子剑。”
跛子刘放下水泥糊糊,抹一把汗,脸垮了垮,“我这名号,听起来怎么怪侮辱呢?”
语罢,古鸿意看着残月,神色坦然,
“听着。这都是我剑门的长辈。我堂堂正正,从未和别的帮派勾结。”
残月气极反笑,“我怎么没听说过剑门有这几号人物?”
“你小门小户,未曾听过也正常。”
残月怒极,却不知如何反驳,呼吸俨然错乱,便指一指古鸿意身后的白行玉,大喝道,
“那他呢?他又是什么什么剑?”
“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啊。”
白行玉偏了偏头,从古鸿意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对着残月冷笑了一下。
第49章 爱慕
残月闭目轻笑, “白幽人,见我如今落魄,你可是很得意?”
不待古鸿意回答, 他却挑起眼皮, 眼神幽幽, “只不过,你与我想象中,全全不一样。”
“往日,我只道你是个傲气无情客。为你, 我学双剑, 为你, 我策马关山, 险些丢了性命。却换不来你的正眼相待。也罢, 你待谁都是如此凉薄。呵,也难怪你最后众叛亲离。”
古鸿意蹙眉, 偏头看一眼白行玉,确认他神色并无什么波澜,便按一把他的腕心,把他拦在身后。
残月抬起手指, 颤颤点一下白行玉,话语茫然,
“白幽人, 你竟会有情?你竟会救风尘?你竟不是玩玩他?你竟真的……爱他。”
“白幽人”一席红衣, 打横抱着恬静睡去的一人, 那画面残月记得很清楚:怀中人的小腹, 堆满了青碧的芍药。
“白幽人”的动作很轻、很慢,不愿弄掉一朵芍药, 像抱着一朵云。
残月明白,他很爱惜他。
残月自己也是有爱慕的人的。
他明白,那双黧黑的眼睛,泛起柔柔的亮光,那就是情啊。
爱。
听到残月的话,白行玉瞳孔张了张。轻轻盯一眼古鸿意,又很快敛回目光。
怕他看见。
古鸿意一把捏住残月的手指,迫他吃痛,冷眼笑了,“休要讲那么多。我只道,这不是你构陷我的缘由。”
残月哈哈大笑,“我构陷你?”他抹一把嘴角的血迹,那血痂已然凝成黧黑色泽,只是徒劳。
残月撑着手肘坐起,拼力正一正衣冠,“我残月不做那种事情。”
他脊背笔直,成一道瘦削的枯木。
“那如今,又是谁来构陷的我?盟主不信我,只道我是叛徒,竟将我驱逐。昔日同侪无一个挺身救我……你说的不错,下一步,也许我真的会被发卖到青楼卖笑!”
古鸿意双手抬起,手掌重重一合,响声断了残月的言语。
只冷冷道,“报应。”
残月颔首,“不错。正如我当年对你那般。这便是报应。”
古鸿意却半跪下身,与残月视线平齐,那目光凝重如铁。“残月,你仰慕我吗?”
残月楞了神,哼出轻笑,“在你成为剑门的叛徒前,我当真仰慕你。我拼命习剑,就是为了与你匹敌。”
“此生,你不可能与我匹敌。”残月见那黧黑的眼睛缓缓垂下,眉宇也极舒展,不见半分愠色。
如此风轻云淡,残月反倒激起一阵怒意。
“为何?!”
鸦翅睫毛骤然抬起,“你对我几分了解?研究过我的招式吗?和我比试过吗?亲见过真相吗?为寻我走过千山万水吗?仰慕,你的仰慕便是听了外人一句话,便风吹草倒,倒戈来害我?”
居高临下的眼神。
残月只觉得脊梁间狠狠插入一把尖刀,把自己的身躯架住了,喉结滚滚,竟说不出一句话。
古鸿意站起身,“残月,我看不起你。我也不需你的仰慕。”
残月如抽去了魂魄般,空空笑了,竟鼓起掌来。“好!……好。好。”
话音刚落,他便喷出一口黑血,直直倒于地上。
古鸿意不多理会残月,单手揽过白行玉,凑他耳边,“擅作主张替你说了。抱歉。”
声音又轻又哑。却很诚恳。
白行玉却许久没有动静。古鸿意便稍弯曲腿,去看看他的表情。指腹落到他眼睫旁,打着圈揉揉。“……我说得不大好么。我是不大会说话。”
他感觉白行玉有些站不稳,捏住他的衣角,很紧很紧。
“满天下都是仰慕你的人。不缺他这一个。”古鸿意的声音温热地落在耳畔。
天下谁人不识君。白大侠,莫要挂着愁绪了。
“喔。你要还不解气,明天再说杀他的事吧。今天我们去逛庙会。”古鸿意见他迟迟无动静,便自顾自计划着。
白行玉摇摇头。
古鸿意啊。
苍天。古鸿意此人为何有这样稳固的心,磐石一般,不可转移。
如果是你,不会像我一样,害怕那些攻讦,不会像我一样,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为何用剑、何为正义。
古鸿意,你也不会像我一样流泪。
但往后我不会再为这种人伤神了。你的话,我都想明白了。
和你重逢是太好太好的一件事了。
今日无云,碧空澄澈,晒得眼睛有些痛,他伸手揉揉眼眶,轻轻点头。
得了应允,古鸿意快声招呼跛子刘,“师叔,你们带小白先去逛吧。我稍后。”
他不轻不重踢一脚晕死的残月,“和他,我还有些事。”
“醉得意师叔,那个梨花巷子三拐口的酒坊,门口有个大石狮子,你按这个去找。
喔,袖玲珑师兄,你帮我打个大点的葡萄架子。”
古鸿意有条不紊地一项项安排着。
袖玲珑挑眉,讶异道,“稍等。小子……别扯开话头。”
袖玲珑揉一把眼睛,又捋一遍胡须,最后掐一把人中。
“我没听错。你刚刚在为白幽人说话?”
“我理一下思绪。”袖玲珑狠狠掐着人中。
“你不是来找他报仇雪恨的么?说来,小子,你怎么光顾着成亲,许久不提这档子事了?”
古鸿意半掩着脸,便转身要走。
袖玲珑揪着他的衣襟一把薅过来,“小子,你说清。”
古鸿意声音越发细弱,“师兄,我……”
“小子,你不会放弃寻仇了吧?你歇两天把婚结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师兄们白给你凑盘缠了?”袖玲珑怒道。
又道,“你赔我碧血莲花。”
“师兄,我累了。这十五日,流了好多血。”眉宇慢慢展开。
“好多事情,我看不清。”古鸿意垂眸,慢慢说。
叛徒、剑门、盟主。真凶是残月吗?可残月也失势了,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目的,本只是找一个人,和他好好比试一场,却被牵扯进了重重迷雾中。
那个人肩膀很薄,身上却缠着重重的仇恨、欺瞒和阴谋。
古鸿意摇摇头,很快把纷乱的思绪拽回那一根主线上。
管他那么多呢。
先成亲,然后好好照顾他,等他伤好了,就能比一场了!况且,花船上他亲口承诺,他已不想回那个剑门,那个阴森森的鬼地方,他要留在自己身边,教自己剑。
白幽人自然一诺千金。那自己还有何可顾虑的?
古鸿意很快理顺了自己的心。
他颔首,“师兄,我累了。我现在只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眼神清亮,声音明朗。
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呢。古鸿意想,只要赶紧成了亲,一切都会稳定下来,就像那条小河一样,春水会自然地流淌。
只要赶紧成了亲。只要赶紧成了亲。
他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袖,指腹摩挲白行玉为他挑选的外衫,很轻,很好的衣裳,流水一样顺滑。
他蓦然发现,自己很怕失去什么。失去……什么呢。
很怕夜长梦多,怕这十五日间的流血再度上演。
这十五日是真的很累。
小腹、肩头、臂膀,全全伤了一遍。山河一剑、教头羽箭、火海熏烤,全全受了一遍。当真伤上添伤。
若不是他衰兰,体格魂魄都强悍,不怕疼也不怕死,换个人早死去了。
说来也好笑,以往,他虽不懂那些嫁娶,却也知道那几乎是盲婚哑嫁,新人兴许根本没见过面,亲眷一拍板子便定了两人终生。他自诩是个好自由的侠客,轮到自己,竟只用十五天,便折了终身。
甚至,他竟嫌十五天太长。
他恨不得干脆今天拜堂。总觉得,身后会再冒出些追兵,来杀他们二人。
那些人当真讨厌。
袖玲珑沉默地注视师弟蜷起的指尖,与舒促交织的眉头。又看一眼白行玉,倒像明白了些什么,只是轻笑。
“罢了,温柔乡,醉人眼。小子,我管不住你。”
毒药师瞥一眼袖玲珑,只觉他错的离谱。毒药师轻轻喟叹一声,摇头。
“平沙二雁。”袖玲珑骂骂咧咧,“小子,我的碧血莲花!”
醉得意倒是若有所思,一拍脑门,
“不复仇了?那也挺好。好好跟小白过日子吧。小古,汴京临行前公羊弃不是给你算了一卦么。”
醉得意圆眼一瞪,煞有其事,“中凶——”
那一卦,名为雷山小过。中凶。
“如今只是小过错,小衰兰,莫要执著了,再继续下去,你会酿成大祸。”公羊弃的声音苍老古朴,从佛龛前回荡而来。
醉得意兴高采烈,“正好,你不去找那个白幽人了,小古你能平平安安啦。哈哈。”
毒药师却看清,古鸿意听见此话,面色骤然一沉,睫羽垂下。
他一别头,又厉声,“我赶快成亲。今晚就卜一卦,敲定婚期。”
袖玲珑见他如此模样,更觉恨铁不成钢,“活脱脱的平沙二雁。”
却又道,“倒是痴情,也不错,小白跟着他,不会委屈了。”
袖玲珑冷哼一声。“小白,跟师兄先去逛庙会。”
跛子刘左顾右盼,不知该说什么。便挽起小白,
“对呀,咱们先去逛逛庙会,看看买买。小古啊,你收拾完这个什么什么月,快来找我们呀。”
盗帮众人很快化成一团灰扑扑的旋风,席卷而去。
小白跟着师叔走的很轻快,眼睛弯弯的。
跨出赭色门槛的那一刻,白行玉回头看了古鸿意一眼。
日光跟着面颊一块皱皱。
“我给你买好东西去。”他张张嘴。
古鸿意望着那浅浅的笑意,放下心来。
古鸿意拖着昏死的残月来到东厢房。
简单处理了残月的伤口,他把残月绑在椅子上,然后盘膝坐下,静静等着。
残月很快醒来,抬起眼皮,“……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古鸿意摇头。“你的剑和令牌,被我师叔拿去当铺了。我会替你取回来。那之后,我可以放你走。你自己不想去寻一寻,到底是谁害了你么?到底是我,还是——盟主?”
残月笑笑,“当真?”
“不假。”古鸿意冷眼盯着他。
“不过,残月。因此,你欠下我两个人情。”
*
人潮如织,汴京庙会。
白行玉叉腰点了点头。就买这个。古鸿意肯定喜欢。哼。
第50章 恨嫁
“小白, 你真要给那小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醉得意雄浑的粗嗓融在庙会的吵闹中,很忿忿。
“他小子怎么就这么好福气呢。”
醉得意轻轻捧起小白递过来的一团冰凉。
一块碧倾玉。盈盈翠微绿。
“小白,当真要把这个当掉?”
袖玲珑蹙眉复蹙眉。
“那小子值得你当掉这么好的玉么。”
暴殄天物啊。袖玲珑一阵心痛。
小白点头。便从醉得意手中接过羊脂玉, 抽了块绸子, 两三下便将玉包好, 递给当铺老板。
盟主赐的玉,还挺值钱。
它挂在锦水将双泪上,像一汪春水。
把剑放在小溪旁,涓涓的流水也会抚摸过它, 很柔, 很亮, 泪盈盈的。
是盟主的恩赐。
但现在他不需要了。
碧倾玉变了哗啦啦的银钱, 白行玉满意点头, 又求师兄师叔带他去找个银匠铺子。
他很早就在心里比划过,比起金, 银器更衬那张肃穆精致的脸。
“银匠?我倒认识个人。包是汴京第一好。而且,他消息很灵通。”跛子刘眼睛一亮,刮刮鼻子自荐。
说着,便拥着众人七拐八拐, 离了闹哄哄的庙会,穿梭在小巷间,扭了八个弯绕, 串了三条密巷, 灯火阑珊, 便映入眼帘一爿小小铺子。
这当真消息灵通吗。白行玉对着店门愣愣。
牌匾破落, 蒙了尘。却颇不俗,松绿招牌, 上无一字。
门口支着红漆小椅、砂绿小桌。
那银匠正歪斜倚着掉漆的小红椅打盹,迷瞪中见黑压压的一片席卷而来,先是一惊,拍腿坐直,“莫不是打家劫舍来的!”
银匠正抱头一缩,却见跛子刘大手一挥,热情爽朗,“银汉三!是我呀。”
银汉三小心站起,“呀,是跛子刘!”
银汉三依次与盗帮众人抱拳打过招呼,这才放下心来。
招呼一路打过去,却见了张新面孔:白瓷面颊,乌黑长发。
银汉三不禁揉揉眼,不假,是真的人,“咦?这位是?”
跛子刘满脸喜色,“你可知,小古要成亲啦。到时候来喝喜酒哇。”便将二人关系、此行目的一一讲去。
银汉三对着小白又揉了揉眼,只叹:“那小子好福气。”
“说说,你们要打什么银器?”
“是小白要送给小古呢。”
白行玉快快地给醉得意比划了一番。醉得意挠挠头向银汉三转述了一番。银汉三晕头转向,索性拿出纸笔草就了一番。
“这样?孩子你看看。”银汉三指肚铺平那张淡黄草纸,让白行玉过来看看细节。
那图纸已草就出个轮廓。那轮廓是今生忘不掉的。
白行玉接过银汉三的小狼毫,伏在案头,沉思着,一笔一笔,画了起来。
不久,一切敲定下来。
银汉三高高举起那张画得繁乱的草纸,对着不大亮的油灯晃了晃,笔画错杂,却又精巧严密。
当真精美。
“衰兰那小子也太好福气了!”银汉三由衷赞叹。
“这也实在累煞我了!”银汉三转而愁眉苦脸。
“唉,工期约莫半年。”跛子刘“哎”一声,“这么久?”银汉三苦脸,“赶赶,下雪时能来取。”
白行玉点头,拽拽跛子刘的衣角,跛子刘会意,抽手拔下假腿,哗啦啦,银钱便全堆到柜台上。“银汉三,你收下。”
银汉三笑着摆手,“咳,用不着。”却拗不过跛子刘盛情。
他便笑笑,指一指角落一方小架子,“都是好金器,你们去给孩子挑挑,拿去个三五样。当我随份子了。”
银汉三的小店虽然破落,到处蒙尘,却很整齐。那小架子挂满了赤金首饰与器玩。
跛子刘眼睛大亮,“真金啊,这多难为情。”
银汉三本只是说个场面话,正顺势想推脱开,跛子刘笑嘻嘻:“那我们不客气啦!”
银汉三:……我和你们盗帮有这么熟络吗。
“罢了。……金啊银啊,我孤单单一条银汉三也用不上。给孩子们拿去吧。喝喜酒叫上我!”银汉三说服了自己。
又嘟囔,“好几年没见小古了。哎,现在长了多高?”
白行玉伸手举过自己头顶,目光跟着抬起,朝着银汉三比划了一下。
银汉三“噗嗤”一声笑了,正想逗逗他,却见疾风般的醉得意把他一把拉去金子堆里,一遍喜气洋洋地“咔咔”往他身上挂大金链子。
……
很快,那孩子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手腕上串着大金镯子,……脚腕上都挂了金链与金铃,走两步,叮当响。
醉得意满意拍手,“嗯~富贵富贵。”
袖玲珑则专注地往白行玉手上套金戒指。
小瓷人变成了从头到脚闪亮的小金人。
银汉三狠狠掐一把人中。银汉三虽然破落,却是个雅人,装饰摆设都有些自己的品味。
停下!你们盗帮胡闹的审美!
等等。你们这是趁机洗劫吧!
银汉三往小红椅子上一倒,仰头叹气,又撩眼皮看一眼白行玉。……那孩子倒挺高兴的。眼神亮亮的,全是新奇。张着胳膊任由那一群土匪打扮。
孩子,不要被他们的审美同化啊!
完了,这嫁过去。……
银汉三默默把那张图纸仔细折好,又展开,反复看了几遍,他抬眼,深深看了一眼白行玉。
银汉三走过去,拍拍那正开心充当金架子的瓷人,
“小白啊,过来过来,咱们把据条签了。”
他领着白行玉到了柜台,远离了那一众兀自欢天喜地的土匪。
一遍打着据条,写着原料、工期……银汉三却撩起眼皮看一眼白行玉,
“你对古鸿意,是真心的。”
这是问句。甚至是质问。
“还是,有人派你来的?”
银汉三面色如常,语气风轻云淡,自然地把话头转了过来,“孩子,字据签这里吧,”他把据条推给白行玉,仿佛那质问从未发生过。
白行玉伏身默默签据条,银汉三嘟囔着,“约莫半年后,就能制好啦……咦。”
据条被他的指尖推了回去。银汉三接住,拿起对着灯一看,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真让你对对工期,然后签个名字呀。”
那孩子会错意了啊。
银汉三笑着仔细读了一遍白行玉写下的字句,心却颤颤。
银汉三又起草了张据条,标了工期与取货时地,让白行玉签好名字,拍拍他,交代道,自己收着,半年后来取。
“银汉三,到时候给你发喜帖!走啦——”银汉三正愣神,盗帮土匪忽的冒出,一把揽过白行玉,吵吵笑笑着出了店门。
银汉三一屁股瘫在小椅子上,支着腮目送他们一群人远去。
“唉,你们知道你们娶进门的是何人物?古鸿意那小子真不听话,净给自己惹杀身之祸。”
他又展开那张字条,反复读着上面的真心话。银汉三仔细把字条折起,好好收进柜子里。
“……却又真对小古好呢。古鸿意,我倒好奇,你小子是如何做到的?”
出了银汉三的银铺,跛子刘满意地看一眼挂满金银的小白,大手一挥,“走!咱们回去逛庙会!”
那孩子在银汉三的店里,似乎有些微妙的愠色,很冷。
“走吧小白,看看想要什么?”跛子刘欢快说着。
七拐八拐回到闹市,笑语人烟轰一声扑到脸颊上来,此时天色暮去,华灯初上。
跛子刘一路留神着白行玉的动静,只见他走两步,就走不动了,盯着小贩画糖画。“小白,想买这个呢?”白行玉摇头。
跛子刘豪气挥手,不容置喙,“买!”
那有啥,买!都给他买就对了。小古小时候,想要什么,便这样走不动道,呆呆站在那里,模样怪可怜。小古吃尽了穷苦头,如今咱手里有了钱,决不能再委屈了小白。
喔,感谢那个什么什么月。
跛子刘看不得孩子受委屈。何况那孩子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磨折。跛子刘想,这些创伤,不会因为小古烧了那青楼,便一夜之间化作灰烬,要慢慢地、慢慢地来治好他的伤……
小白拿了糖画,又走两步,又走不动了,开始弯腰盯着老妇编花篮。跛子刘再挥手,“买!”
“买!”“全包了。”“诶呀,买买买。”
最后小白挎了花篮、买了糖画、又添了好几大匹绫罗绸缎,大金链子摇摇晃晃,又支醉得意抗着几袋子沾着泥巴的新鲜莲蓬、甚至于三大袋子土豆、青瓜、茄子……
可小白还是走两步,就走不动道。
这次,他蹲下来静静地盯着……两个小孩斗蟋蟀。
全神贯注。一个小孩的蟋蟀咬倒了另一只蟋蟀,小白握拳振振,表示喝彩。
人家小孩的蟋蟀,这咱们怎么买下来?
跛子刘拍拍他的肩膀,“小白,你想要这个蟋蟀?”
白行玉还是摇头。但他抬头,朝着师叔弯弯眼睛。
眼睛很亮。
他是真的高兴。只是看一看,逛一逛,就这样高兴。
跛子刘怔怔,却忽然想明白,这孩子走不动道,只是因为他以前真没见过闹市。
……
“古鸿意,今天我给你买了好东西。但要等到下雪才能做好。”他蹲着看斗蟋蟀,想的全是古鸿意的眉眼。
“这儿真好玩。都是我没见过的。你快来跟我一块。”
小蟋蟀一把扑咬住大蟋蟀的尾!他其实也看不懂其中门道,但是煞有其事地学着围观众人,装模作样拍拍手。
*
处理好残月的事项后,古鸿意向没去逛庙会的毒药师讨要三个铜钱。
“我只有五个了。”毒药师把那三个铜钱递给他,郑重无比。
“多谢师兄。”
他攥紧铜钱,来到院中席地坐下,闭目调匀呼吸,便开始掷卦。
“六爻爷爷。”他学着师父的样子,虔诚无比。
他最想求问的问题。
无论如何也要快快定下的问题。
火海之后,他总是无端燥热。春夜如克他一般。
合掌。
投掷。叮当。铜钱落地。
他无心再找纸笔,便提起指尖往地上记卦。
他的手指尽是厚厚的老茧,是暗器与兵戈的痕迹,不怕痛。狠狠划开地面干涸的春土时,并无痛觉。
合掌。再掷。数次。默默记卦。
春土碎裂,卦记清晰。
他深呼吸后才慢慢抬眼,解卦。
他哈了一声,笑笑。也分不清为何要笑。
那一卦,解为【背叛】。
烦得要死。“老板娘,我想饮酒。”千红一窟遥遥一指枣红酒坛,“随意。”
……许久后。
千红一窟侧身,看着他扬起脖颈不停灌酒,捏酒杯的指尖全是泥土,还有血,她又看一眼满地划痕,皱眉,“衰兰,你合了多少卦?”
他把那酒杯一扔,抹一把嘴角酒痕,“算到有好结果为止。”
六爻为何告诉我这般结果?还有师父……师父的卦象是雷山小过。中凶。师父从未算错过。
很烦,浑身热,整个人要随着暖风蒸腾走了一样。自己当真命不好,执著去做的事情,都来阻我。从来都如此……活着就没有顺心过。凭什么?
“衰兰,不许再喝了,也不要再自占。”千红一窟发出一道暗器,便去夺他掌心的铜钱。古鸿意却将手一合,直直拿手背抵住那暗器,霎时,三道血痕。
“知易者不占。”千红一窟的声音慢慢降落,“你把自己困住了。”
“六爻从来不骗我。”古鸿意撩眼皮看她,眼睛黧黑,眉宇却都染红,一片凝重。
“至少关于他。六爻从来不骗我。”古鸿意晃晃手掌,铜钱便在其中叮当碰撞。最后,他把手掌贴在自己脸颊旁,摩挲了片刻,很烫。
“我吃过很多苦头了啊。我命不好。……这十五天,拼命找到他,又拼命活下来,马上就能……凭什么又来阻我?又有何人来阻我?”
千红一窟一把将那手掌打走,“你在这里自怨自艾作甚?那你便去找他啊!你亲口说,说不准真的今晚就能洞房。”
她掐腰大骂,“古鸿意,你这么恨嫁?!我命令你现在就去找他!”
这一番凌厉的话语压得古鸿意垂下头,许久无话。他慢慢站起身,把指尖的血泥碾干净,“……好。”
他竟觉得千红一窟此言十分有理。
“我这就去。”
*
大蟋蟀尾巴抖擞,神气万分。嗬!它又撕咬住了小蟋蟀的脖颈,却被小蟋蟀一个灵巧闪身躲过去了。
喝彩声起。“诶呀!差一点。”“好!咬死它!”
醉得意、跛子刘、袖玲珑纷纷找了小马扎,陪着白行玉一块看斗蟋蟀。
还真别说,真好看。盗帮的大家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看那蟋蟀蹦跳。
白行玉环顾周围,见师兄师叔都在激动喝彩,便也乖巧跟着拍拍手。
忽然,背后一道身影慢慢迫近了他。脚步不稳,却很沉。
商户的小灯在身后,把那人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包裹住他。
回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却是醉眼。他原来也会醉。此人不是喜欢狂饮么。
粗粗喘着酒气,眼眶一片酡红。
白行玉第一件事便是想告诉他,“给你买了好东西。”朝他伸出手,却被一把拽起,脚尖离了地。
古鸿意抓过他的腰,不管师兄师叔的惊呼,把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要走,
“走。”
声音嘶哑。
“古鸿意,这半天你去哪了。”
他带着酒气哼了一声,又蹙眉,“你一天都不着家。晾我一个人在家喝酒。”
一本正经,但稍委屈。
“我要好好收拾你。”鸦翅睫毛垂下,朝怀中人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