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互换
“那就和我成亲。”
说出这句话时, 两个人并排缩在高巷的高墙边,没有对视,而是齐齐抬头, 看春雨慢慢下着。
古鸿意并不忐忑。他能做的就是说出这个请求。他一向是坦荡地把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情做到极致的性子。
剩下的, 交给白行玉。尊重他的意愿。
白行玉抱着膝盖, 垂眸,指尖无助地搓搓衣服。
喔,这个叫求婚吗……侠客之间该怎么求婚呢,师门没教过啊。没有六礼、金银、华服, 有流血、剑、共患难、衣衫破破烂烂……然后古鸿意求婚了。
他的思绪跟着弱风斜雨乱飘。为什么眼眶很沉……雨打的睫毛很沉……喉咙很呛很酸……为什么呢……
很久等不到白行玉的回答, 古鸿意便将手递过去, 又去揉他的发顶, 帮他理顺湿漉漉的头发。
古鸿意垂眸, 自我反思,轻声问,
“我是不是有些随意。……师兄们的聘礼也乱来。……我见过平沙雁师兄是怎么成亲的,写婚书、合六礼,然后才是穿嫁衣,入洞房……我会给你补上。我们堂堂正正的成亲。”
这番话说的很慢, 说一句,顿一顿,想一想, 再继续说, 务必想把这个承诺变得圆满。古鸿意自己过惯了潦草的日子, 也并不是多在乎那些礼节, 但他怕白行玉不肯。
手掌心是他的头发,填得满满当当。醉中, 他身形不稳,稍微摇晃,身子慢慢倾斜……
叮。
靠上古鸿意的肩头。
白行玉靠的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是天下第一好的求婚了。
肩膀感知到这份羽毛般的重量时,古鸿意瑟缩一下,一个激灵坐直了。
无意识地,放在发顶的手很自然的渡过去,揽住白行玉的肩膀。
两人变成了并肩依偎的姿势。却都有些僵硬。
两个人都直愣愣地盯着天空,看雨。
“雨有什么好看的。”
“他醉了,是不是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不看我。”
“这是同意嫁给我了吗。”
“我才不要第一个看他。”
心声如上。
于是没有对视一眼。
还有一点无声的心照不宣:“可以多靠一会儿。”
今夜好累好累。
明月楼重逢之后,他们联手对残月、杀追兵,然后便是千红一窟裙摆飞扬而来,师兄师叔吵吵嚷嚷,二进明月楼风雨飘摇……大事一件接一件,目不暇接,剑不暇接。
这样闲暇静谧的时刻太少。一点点温度,从肩头稳定传来。
古鸿意有些恍惚,和白行玉重逢,其实不过短短十五天。
这十五天,自己的整个人生,却像被他的指尖,按下某道机关,五光十彩、千红万色,几乎是排山倒海而来。
明月楼高高的,他们两个小小的,依偎成一团。
如梦似幻。
两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积水里淋雨,像两个小拖把,都快泡发了。
古鸿意终于扭头。
盯。
对上一双盯着自己的潮湿眼睛,里面的情绪很难讲清。
离的很近,睫毛交错睫毛。古鸿意睫毛承接的雨水,竟然渡到他的睫毛上,迫的他眼睫颤颤。
白行玉醉醺醺地伸出手,两个指头戳了戳古鸿意的脸颊。
蹙眉。为什么不笑呢,古鸿意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苦大仇深,十分具有盗帮风味。他记得,古鸿意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很好看。
于是指腹打着圈揉古鸿意的脸颊,想把那对酒窝揉出来。嗯。当然是揉不出来的。
古鸿意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一个常年穿的破破烂烂的人,怎么会在意自己有无酒窝。
但这不妨碍古鸿意有样学样的捏起他的脸,开始揉。只不过,手法比较近似和面。
雨水落在他面颊上,古鸿意一边把他的脸颊卡进虎口里揉,一边心里念叨着,“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和面很快把对方和恼了。
对方蹙眉,喉咙动动,无声哼了一下,“咔”,空手就是一道剑诀,专门劈向古鸿意肩头,点在华山时锦水将双泪贯穿而落的疤痕。
古鸿意一动不动,捏过他的手掌,便把他按回去。对方又袭来,古鸿意再把他按回去。
重复几次,对方便乖顺了,抱着膝盖,把脸颊埋进去,不再理古鸿意。
古鸿意垂眸,勾唇笑了,很快判断,对方的杀伤力相当于一只会打醉拳的猫。
偏头看着他笑。
古鸿意脸颊上那一对酒窝浅浅的浮现出来。但白行玉自顾自把自己埋起来,还是没能看到那一对酒窝。
敛起笑意,古鸿意又冷冷瞥一眼沉在血泊中的黄家兄弟,“你们三个怎么敢动一个并无武功,又醉了的人。无耻。”火气,又有些上来了。
黄三昏死的并不彻底,他感觉手脚如斩断一般,不得动弹。不过,神志还存着些,眼睛也还能睁开。
黄三目眦尽裂,斜眼看着那个发了疯的美人,和那个完全被美色迷惑的侠客……
先是紧紧相拥。
然后求了个婚。
现在开始打情骂俏了!
不是,美人你现在打人怎么轻飘飘的,你刚刚残暴如斯啊!
侠客,你完全被迷惑了……你睁眼看看我们仨……
黄三翻了个白眼,“你俩当真一对有病的……”便被剧痛催着昏死过去。
古鸿意拉起白行玉的手,把他从积水中拽起来,两个人俨然成了小拖把,便默默地拧自己衣袍,沥出血水。
准备牵他回家时,白行玉指了指面前的明月楼。犹豫片刻,他告诉古鸿意,他在酒楼,分明看见了发卖自己的人。
“他叫李守义。没有武功。”
古鸿意立刻明白,白行玉是追逐了李守义一路,最终来到了明月楼,只是尚未进去,便路遇来寻欢的黄家三兄弟。
颔首,那座高高的红楼,巍峨严肃,红黄光影流转。
古鸿意没有片刻犹豫,沉声,“你我一起,二进明月楼。”
白行玉先是一怔,眼睛中的水色都跟着颤了一样,然后,郑重将手搭在霜寒十四州上。
只不过,如何进去?
硬闯吗?古鸿意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变成了通缉赏金五百两的“白幽人”来着……
“我们要正面攻进去么。”古鸿意蹙眉思忖。
白行玉抓起古鸿意的手,一团醉气,“嗯。把他们都杀了。杀……杀……嗯。”然后把脸颊贴在古鸿意掌心,气息温热的呼出。
那双清冽的眼睛里头一次燃烧着这样强烈的期许。不像开玩笑。
古鸿意思忖,李守义既然是个平民,进明月楼应该是为了寻欢作乐。如此看,他们也假扮成客人,既能不动声色混入其中寻找,又不会引发大的动乱。
这个计策,可行。
古鸿意按住无声地重复着“杀……杀……杀……”的白行玉,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听我说,我们假扮成客人,混入其中。”
古鸿意便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白行玉: 浸满血的小拖把。喝大发的红瓷瓶子。
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太像两个通缉犯了。
这样血呼淋啦地去青楼,会被护卫叉出来吧!
“去找老板娘乔装打扮……不行。”他刚刚路过千红一窟的小店,不仅店门紧锁,那道裙摆艳丽的身影也不见了,连店门口种的花团锦簇的芍药都凭空消失了。
千红一窟现在靠不住。
白行玉还在执著地念着“杀……杀……杀……”,一边飞速打剑诀,几乎打出来残影,兴奋的有些奇怪。古鸿意干脆把他拉过来按在怀里,捏一下他的腕心,断了他胡乱比划的手。
古鸿意神情正经,一边按着他,一边正色道,“你要被抓进官府,我再赎你么。”
语气很严肃。
白行玉沉默了,推搡古鸿意的手垂落下来。
古鸿意认认真真,“不要离开我第二次。”
好不容易换来的平安。今夜,已有太多惊吓……古鸿意垂眸,如果,真的能把他藏起来,就好了。只是一场夜雨的时间,他便鲜血淋漓的出现在暗巷中,如果自己一直守在他身边,就好了。
腰腹间熨帖上一阵暖意。
白行玉垂落的手臂,环住了他。白行玉抱住古鸿意的时候,身形有些摇晃,于是带动古鸿意一块轻轻摇晃。
这样抱了一会,白行玉有了计策,便在他怀里慢慢抬起头,睫毛颤颤,严肃指挥道,“古鸿意,轻功,去六楼。”
“嗯?”
青色的手臂伸直,举起,搭在古鸿意的肩膀上。
“抱我去。”他无声地下命令。
打横抱起他,已经相当熟稔。
稍等,那个半旧起毛边的斗笠,还像小船一样孤单漂在水中……那是醉得意师叔特意为自己偷来的,戴了好多年,有感情了。
古鸿意抱着他,慢慢再次踏入积水中,靴尖一挑,斗笠便咻地飞起,正好扣在自己头上。
一个黑衣斗笠的侠客,抱着一个长发垂悬的美人,飞在空中时,剪影很利落。
古鸿意在亭台瓦舍上轻轻几点,旋身,便踩在明月楼六楼的栏杆上。
带着一身雨气,长腿跨入室内。
房内无人。古鸿意控着白行玉的腰慢慢把他放下来,只见白行玉落地便走了个乱七八糟的曲线,“砰”,打开柜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
在翻找什么。刨刨刨。
古鸿意也躬下身,好奇看看,白大侠的计策到底是什么。
白大侠终于从柜子里钻出来,头发更加凌乱,他赫然翻出来一件——
似透非透的水光粼粼的轻纱。
举起来,放到古鸿意身上,比划比划,严肃点头。
“嗯。我们穿这个。”
古鸿意: 我到底为什么要信一个喝大发的人……
白大侠的计策原来两人是扮演风尘美人吗!这跟被千红一窟双双发卖回明月楼有何区别!
老板娘你快回来……
古鸿意按一按眉心,认真思考,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他再不愿意看见白行玉那一副装束了。若隐若现的青紫烙印,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心头莫名一堵。
很不爽。世人再也不许看他那个样子。
自己是一身黑袍,沾染血迹其实并不明显。古鸿意摸摸胸襟,“你穿我的衣服。”
然后,他慢慢蹲下,拽过白行玉手里那一块轻纱,深呼吸一口,“我穿这个,我演风尘美人。”
第32章 美人
两个人很自然的背过身去, 默默地换衣服。
布料摩挲,悉悉索索,和碎落雨声融在一起。大盗的听力凭着这细弱的声响, 明明并未刻意倾耳听, 却明晰感知到, 那人何时分开衣襟,何时露出一对肩头,何时,衣衫堆纱叠绉, 垂落至玉色的脚踝。
于是, 古鸿意才把自己解下的铁色衣袍, 叠成整齐的一小方, 然后轻轻推向那个人的方向。
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耳朵有些烫。会不自觉地想,这时候, 他们背对背,两个人都是裎身。春雨是绵密如织的罗望,把肌肤笼罩得潮湿。
白行玉很快换上了古鸿意的衣袍,整体尚且算合身, 只是腰侧空阔些,在衣服里晃。
两人同岁,又都常年习武, 何况都使剑, 身量并不算相差悬殊。无非是古鸿意稍高一个头顶, 肩膀稍宽阔半掌。
“好了吗。”古鸿意的声音响起。
听上去, 语气有些犹豫。
点点头,白行玉便转过身去:
……
白行玉索性闭上眼, 又转了回来。
“……很怪异吗。”古鸿意声音弱下来。
白行玉顺了顺气息,又作了一番心理建设,方再次转身看古鸿意。
脸还是那张脸。美人尖,黧黑的眼睛,古雕刻画的骨相,极其严肃的眉宇。
不能往下看。
身量小的人穿大一号的衣服,譬如白行玉,只是会看着空阔清瘦些。
身量大的人穿小一号的衣服……
古鸿意本不算醉得意那样的魁梧体格。青年侠客,身体的美好,恰在于线条优美流畅,宽肩窄腰,从锁骨到腰腹如一笔行云流水勾下。
不称雄壮,只是年青人劲瘦的恰到好处的薄肌而已。一株尚未苍翠的刻硬生新的树木。
可是衣服捉襟见肘。
像新打的棉被被利刃划开一个长口子,棉絮铺天盖地翻涌出来般:
古鸿意胸膛强撑着那一层薄纱,撑出一道天裂,于是裸露延伸至平坦的小腹。轻纱贴的太紧,不仅把形状勾勒的很清晰,色泽也是如此。山峦起伏,呼之欲出。
“你睁眼看看。”古鸿意在他面前挥挥手。
白行玉听话地睁开眼睛。
“也莫要拿手捂眼。”古鸿意弱弱地要求道。
那张本就习惯严肃的脸,面色更铁青了。
头脸以下却过于有伤风化。
感觉头和身子各过各的。
古鸿意无比想念袖玲珑师兄的补丁。他像被塞进了一个壳子里,绷的呼吸都凝滞,稍微抬手动动,胸前那一道深深的天裂便要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露去。
忽然灵光一现。古鸿意便抓起一块纱帕,往脑袋后一系,把脸蒙上。
一是防止老鸨认出他,他现在是“白幽人”。
二是白行玉的眼眸充满了……复杂的不解……酒都醒了几分。为了体谅他的眼睛。
把脸蒙上估计看起来好一些。古鸿意记得那一夜重逢时,他便蒙面,整个人是轻盈的一道白。
白行玉退后一步,举起双手,指尖搭出一个框架,圈揽住古鸿意,认认真真把他看了一遍。
不蒙面,只是头与身有些割裂感,古鸿意把脸这么胡乱一缠,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劲爆土匪风格了。
很符合风流采花大盗的身份……说书人不也是这样讲么。
古鸿意尝试走两步,被束缚着总觉得不自在,结果同手同脚。
清脆地一声“嘶——”
天裂彻底断裂。薄肌质地劲道,因此瞬间弹出。
雨声都寂静了。
古鸿意无力地拽着衣襟,却怎么都合不上。
他深深蹙眉,本想说些什么,一张口,便绷不住地嗤出一声苦笑。这样子算什么嘛。
白行玉仍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按着眉心垂下头去,肩膀有些颤。
古鸿意弯下身子,去看他的表情。
一双明亮的眼睛忽然闯入视野中,像星星落下来一样,明光晃晃。是古鸿意,一本正经地质问他:
“……在笑什么呢。”古鸿意一脸正气,指腹不轻不重按在他的眼角的小痣。
被温热的指肚这样一戳弄,他不自然地打了个颤,反而弯起眼眸,别过脸躲着古鸿意,头垂得很低,咬起唇角。
他心里明白,如果他不哑,此时自己的笑是有声音的。
往昔人生,无笑亦无泪,这句谶言,不是由锦水将双泪填补的,而是遇见古鸿意之后,仿佛他指节轻敲,一个尘封的匣子便缓缓打开。
他去掩住嘴唇。古鸿意夺过他的手,从薄唇上拉下去。“……不许笑。”古鸿意语气很严肃。
可是他看见,古鸿意自己的一对酒窝,都深深地盛满月光。
两个人胡乱地拽着,最后都笑了。
月色涨潮上那张总是很严肃的面颊,眉宇间的铁锈肃气一下子化开,流淌,熔进酒窝里。
白行玉看愣了神。
月亮,什么时候出来了。
月光勾勒出古鸿意的轮廓,他认认真真蹙眉,若有所思地询问,“当真如此难看。”
也不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古鸿意难看。
长发美人尖,流畅优美线条,若隐若现的肌肤,合该有风流气韵。
只是见多了他平时,铁一样的严肃,只觉得他现在衣着过于香艳,面色又视死如归,莫名想笑。
见他陷入沉思,古鸿意垂眸叹了口气,心说,“天下谁都跟你一样好看。太难为人。”
古鸿意索性拔出霜寒十四州,郑重地帮他挂到腰间,“白大侠,剑给你,我们走。”
“嗯。”
握住霜寒十四州时,凉意传上指尖,于是想起来。来这里,好像是为了复仇。
这里,好像是伤心地。
此时此刻,心里竟然这样轻盈。甚至,还有笑。
那些往昔刻骨铭心的伤痛,好像也并非锁住他一辈子的镣铐与天堑。
古鸿意的大手一把握住他腰间的剑身。两人就这样牵着剑,走出小小的屋子,
开门,华灯纷上,婉转流光。
“诶呀,公子这边请——”熟悉的谄媚声音。
此人正是老鸨!
老鸨眼一瞪,“呀”了一声,仔仔细细打量白行玉一番,只见他一身肃杀黑衣,腰间挂着寒光闪闪的宝剑。
老鸨大惊失色,“死哑……你、你不是被白大侠赎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白大侠”抱着他跃入夜空时,冷眼甩下一句,“下次来明月楼,你们欠他的,必定血债血偿!”犹在耳畔。
老鸨额头惊出汗来,纷乱地拿帕子擦拭着,徒劳地把脂粉擦下来。
老鸨思忖片刻,却又觉得不对。“你不是随白大侠过日子去了,来青楼做什么?”
白行玉和古鸿意对视一眼。
老鸨只见,死哑巴并不作声,只是冷冷盯着自己,反而是他身旁的“美人”,大手一挥,替他解释道,
“他来当嫖客。”古鸿意义正辞严。
来青楼还能干什么。救风尘吗。
老鸨震惊,眼珠子要掉出眼眶,“啊?你来当嫖客,白大侠知道么?”
古鸿意思忖,老鸨口中的“白幽人”是自己,便正色道,“他知道。”
“啊?白大侠他知道?他同意?”老鸨腿一软,这一切简直比“白大侠”真的重新杀回明月楼还吓人。
“没错。”
老鸨不停地拿帕子擦汗,惊恐地看一眼白行玉,又看一眼他身旁那个穿着劲爆的美人……
难不成,白大侠有这癖好,就喜欢看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好?老鸨细思恐极,忍不住发抖。
老鸨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古鸿意,只见此人蒙面,长发垂悬,饱满结实的肌肤从似透非透的纱里爆出,整个上半身几乎裎身。“我手下有如此敬业的人物么……”老鸨蹙眉,却又不住赞叹道。
“不对,此人怎么长的如此熟悉。”
老鸨踮起脚尖上前几步,贴近古鸿意细细观察。
怕老鸨看出异样,古鸿意便闪身往白行玉背后躲。
老鸨往左探头,古鸿意往右躲闪。老鸨往右探头,古鸿意往左缩。
老鸨大怒,“你躲什么!”
古鸿意认真思索片刻,方想出个合情合理的回答:“害羞。”
铿锵有力。
忽然,一道寒光淋濡,临空而下,是剑!
鱼背一样银亮的剑,直直指向老鸨的咽喉,寒气,随剑身滚下,灌入喉中,老鸨一个战栗趔趄向后退去。
顺着剑身,向上看去,是一张青色的脸,底色泛上不自然的潮红,杀气奇古。
剑尖点着老鸨的喉咙缓缓划过。
白行玉冷眼一抬,压迫便随剑身倾下。
无声,“不准动他。”
冷笑,剑一横,便将古鸿意整个护在身后。
剑气啸得老鸨踉跄摔去,下巴颏打着哆嗦,“再也不敢管你俩了,诶呦这什么事儿啊——”老鸨叫嚷着,便踉踉跄跄拽着手帕离去。
两人在原地站定片刻,白行玉将剑缓缓归鞘,然后很自然的去牵古鸿意的手。
指尖一阵冰凉,然后被白行玉郑重抬起。
古鸿意抬眼去看他,那双醉意弥漫的眼睛,垂下睫毛,却挡不住快意,他在古鸿意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我救你,我们走。”
他在扮演什么救风尘的戏。
但古鸿意只是觉得颇有趣地笑了一声,便依着他,稳稳回牵住他的手,好奇跟在他身侧,随他走。
白行玉醉着,走不直线,却步履飞快,发梢随剑气飘扬,撩过古鸿意的面纱时,可以看见青色的后颈,和劲瘦的脊背。
眼前人黑衣斗笠,腰悬佩剑,俨然是绝世的侠客模样。
古鸿意愣了愣,原来,被救风尘,是这样一番心路与滋味。救赎者,上位者,逞英雄者,固然是一种快活。但被对方伸出的手,拉出泥淖里,心也会动。
古鸿意垂下眼眸,看来,明月楼重逢的那个夜晚,他当真没做错。
那白侠客气宇轩昂只顾向前走,一身轻纱的古鸿意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穿过喧嚣的人群、交错的觥筹、如云的美鬓、纷亮的华灯。
白侠客手腕一翻,霜寒十四州的剑柄便挑开一扇红色小门,门开,内里幽暗昏惑,香炉袅袅升起靡丽气息,空空一间小室。
白侠客振臂一旋,霜寒十四州便打横过来,稳稳挑起古鸿意的下巴。
古鸿意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剑柄横拦着推至床榻之上,松软被褥陷下一个小坑。
白侠客随着他重重倒在床榻上,半压着他的身子,指节搭在他胸膛叩一下。
酡红面色,潮湿眼睫。大醉大醉。
古鸿意心一跳。
白大侠,你的救风尘戏本,当真没问题么。
第33章 坐腿
古鸿意被他横剑拦着推倒在床上, 霜寒十四州压着胸膛。
然后,那个醉中的侠客膝盖一提,跪在床边, 如此一撑, 便晃晃荡荡, 飞扑到古鸿意身上。
扑。
然后成了一滩。他埋首在古鸿意胸前的起伏间,许久无半点动静。
年轻人真好,倒头就睡。
古鸿意刚支起手肘,撑着半坐起来, 便被从天而降的他, 重新压在床榻上。
淡蓝的被褥被重叠的两人压出一个坑。
古鸿意只好随着他瘫在床上, 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又被胡乱压于肘下, 古鸿意闭眼叹息道,“此人喝大了当真胡闹, 以后再不许他碰一滴酒。”
胸膛前一阵硬物的硌感。是霜寒十四州,夹在两人中间。
担心硌疼了他,古鸿意便控住他清瘦的腰,慢慢把醉成一滩的他扶起来, 自己也稍撑起来身子。
这才发现,白行玉跪坐在自己两腿间,费劲地抬起眼, 蹙着眉头, 气息紊乱, 手背按在自己小腹上:
他在执著地把古鸿意裂开的衣襟合上。
古鸿意无奈垂眸, 笑笑,“他到底觉得我这副打扮有多难看。”
古鸿意伸手, 直截了当地拍拍白行玉的脸颊,提醒他清醒点,“醒醒酒,你我是来寻仇的。正事要紧。”
那脸颊很烫,燎的掌心的疤痕都有些痒。
手掌被夺过,白行玉贴的很近,好像醉了之后连视力都模糊了一般。他悉悉索索往上面写着什么。
“此事往后放。”
古鸿意疑惑地一凝眉,倒没有将手掌从他指尖抽走,而是换了只手又去拍拍他的脸颊,“此事万分要紧。岂能往后放。”
白行玉摇头,没什么在乎的神色,躬身继续写着,“我的事不重要。我已经如此了。”
“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古鸿意语调严肃了些。深邃的眉眼稍稍凝滞,甚至考虑下手重些赶快催他清醒。
“救风尘。”
掌心,温热一笔一划回答。
“古鸿意,我救你出去。”胸膛前,伏着凌乱的长发与潮红的面颊。
古鸿意愣了愣,凝结的眉宇一下子松弛下来,想厉声戳他,语气却再也重不起来,只是轻声重复,“……你醒醒酒。”
白大侠当真入戏了。
“古鸿意,你不许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眼睫颤抖着垂下。
古鸿意本想再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迫他清醒点,抬眼,却对上那双平日空洞冷冽的眼睛,如今全是焦急和伤神,月光在其间波动。
“古鸿意,你不许挨打。不许被灌酒。不许……”
他指尖匆忙的言语被中断于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古鸿意一手把他的腕心按的陷进床榻里,又单手控住他的脖颈,渡他完全跨坐于自己腿上,然后捋顺着他的头发,把他揉进怀里。
“没事……没事。我不会的。”古鸿意有些木讷地重复讲着。
和他相处这些时日,古鸿意发现他无论是怎样的尖锐与排斥,但被圈进怀里的时候,总会很快乖顺下来。
很管用。
古鸿意实在无奈。有些责难跛子刘师兄怎么偏偏带他去酒楼,又有些微妙的笑意,唇角浅浅弯起来。
原来,招式严谨毫无破绽的天下第一剑客,仅仅几杯酒,就能催成这样一滩胡言乱语的不靠谱模样。
早知如此,五年前在华山时,合该抱着醉得意师叔的大酒坛子去,先邀请白幽人共进几盏酒,如此,自己说不定就赢了。
古鸿意想着,眼睛一亮,有些懊悔当时不知此计策。那时,自己尚不了解他。
不过,心里却涌上几分温暖。原来世上除了盗帮的长辈,多出来一个人关心自己的死活。
“没事。我若落风尘,你就去找我师兄师叔。”古鸿意学师父哄自己的模样,轻轻拍着白行玉的背安抚。
认真思索片刻,古鸿意娓娓分析道,
“……跛子刘师叔老本行是乞丐,你让他率领丐帮熟识的兄弟去闹事。”
“让袖玲珑师兄打地洞来接应我。”
“还有毒药师师兄,让他备好蒙汗药,见了老鸨就迷晕他。”
古鸿意本来想嘲笑白大侠醉中乱心智,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顺着他的胡话,认认真真分析起来,衰兰送客手落风尘,大家该如何营救。
“那我呢。”白行玉挣开他手腕的压制,反手覆在他掌心,执著问着。
“你指挥他们。”古鸿意严肃吩咐道。
抱着白行玉坐在自己腿上时,将他抬高了几寸,因此两人正好能嵌合在对方颈窝里。古鸿意把脸颊卡在他肩窝,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月光斜斜倾来。
寂静的房屋瓦舍被渡上银白的霜衣,高低错落的群山一般,让古鸿意眼前幻起天山的白雪与万壑,苍山覆雪,师父须发全白,静坐佛龛前。
“……还有我师父。你赴天山,请他为我于佛前多磕几个头。骑最快的白马。”
古鸿意的目光远远落在窗外皎洁的万家屋舍上。有些失焦。
古鸿意想,今夜杀了那个李守义,就策马带他赴天山吧。骑皮毛水亮如绸的白鬃马。
风和马嘶,把什劳子明月楼,远远甩在身后。
一是为了求神仙,二是带他见师父。
盗帮的长辈们,唯独和自己最亲的师父,还没见过他。
还要再备一匹马,次一些的马便可以。捎上毒药师师兄,让师兄采药制丹,为他疗伤。
走马天山,明烛天南。快活快活。
白行玉完全淹没在他胸膛里,不曾抬头看一眼。沉默许久,又拉起他的手写,
“我去天山,那千红一窟的芍药、金围带和葡萄怎么办。”
古鸿意“嘶”一声,眉头严肃蹙起,思索片刻,只觉他说的没错。
天山一去不复返,葡萄老死小院中。
今日晌午,古鸿意还想着去西市买个更大的架子,葡萄快结蔓子了。可惜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他和白行玉吵架了。
这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情,其实只不过过去了几个时辰。而此时,白行玉已坐在他腿上,依靠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头发。
……这应该算和好了。
古鸿意凝眉苦思片刻,仍没想出这一院子草木怎么办,忽然,怀中的白行玉“噌”一下弹起,跪在床上,目光认真,夺过他的手重重写,
“我现在便去天山。”
白行玉决定放弃千红一窟的芍药、金围带和葡萄。相比起来,古鸿意更重要。
他已经神志不清到坚定地信了古鸿意的那一套迷信言论。天山,现在便策马去,春日雪化,并不冷。只要能救古鸿意。……
速速直起腰便要下床。
壮志未酬,然后被古鸿意一把拽着压到床上。“扑通”。
古鸿意叹一口气,三下五除二把他裹在被子里,这一套流程已相当娴熟。
自己去杀李守义吧。让这个醉醺醺的大侠躺着梦一梦天山就好。
古鸿意蹙眉,不轻不重戳一戳白行玉的额头,正色道,“你怎么也迷信了,不学点好的。”
又问正事,“此李守义,佝偻,面有青印?”
白行玉被戳进被窝里,怔怔的点头。
明月楼只是汴京庶民的寻常寻乐地,都是些平民,并不会有什么大危险,除非如上次般,残月率亲兵抓捕白幽人而来。
以防万一,古鸿意想都不想便把霜寒十四州塞进这个花卷里,交代一声,“若有意外,你拿我的剑防守。”
白行玉缩在被褥里,从一滩变成了一条。眼神一抬,不满地蹙眉。
古鸿意捋一捋胸膛全裂开的轻纱,徒劳地越捋越有伤风化,又叹一口气,便严肃道,“我去捉回来李守义。你在此处等我,若有情况,用我的剑。”
白行玉杀黄家三兄弟时,挥剑自如的样子历历在目。白行玉杀人的时候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只是空、冷,极冷,连仇恨的神情都没有。
古鸿意俯身再问他一遍,“你自己行吗。”
对方张张嘴,点头,神情淡淡。
古鸿意也点头。古鸿意听不见,其实他说的是:“行。我把他们都杀了。”
说着,他抱着霜寒十四州,挂上面了。
其实剑修的剑是不该让外人碰的。即使是为自己铸剑的袖玲珑师兄,古鸿意也从不许他动霜寒十四州。但白行玉已经用了不知道多少次霜寒十四州,与剑俨然成了一副熟络的样子。古鸿意看清,他杀黄氏兄弟时比杀残月亲兵时流畅不少。
剑与侠客都是慢慢磨合的。
古鸿意伸出手,伸进那个花卷里,抚一扶霜寒十四州的剑身,无声对剑说,“辛苦你,护好他。”
手腕仍搭在剑身上未抽离时,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睛骤然一抬,睫毛摩挲他的手背。
手掌被抓住,白行玉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剑给我,那你如何……”
古鸿意轻笑一声,目光却炯炯,“我的老本行,并非剑客。”
月光下,古鸿意转身空手而去。他转转手腕,骨骼劲峭作响。
他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大盗!
不过是,捉来一个人。
轻功,暗器,戏法,肉搏,十五岁以来,随平沙雁师兄行窃汴京名动江湖的年岁,尽数白费了么?
小门吱呀合上,古鸿意离去前,从窄窄的门缝里最后窥一眼那个抱着剑蜷缩在新雪一样的被褥里的人,他把绯红的脸颊贴在剑柄上,繁复的花纹在他额头挤压出印子来。
古鸿意汇入香腮云鬓的人群中,是最赤裸的一个,纱起袖滚,却全是严肃到极致的气息。
行人遇见,第一眼讶异此人身量足色,合该风流,却全是生人勿近之感,并不敢真真搭讪。
古鸿意一层楼复一层楼仔细搜过,连正寻欢作乐的小室都不放过。
不过,他并无慌张匆忙,而是遵循着自己的礼貌,先手敲门,屋里不应,再敲门,如敲木鱼般良久不绝,余音绕梁,这一番操作下来,嫖客几乎都会带着怒气来给他开门——
门开,赫然一个结实劲爆的“美人”。
嫖客愣神,上下打量一遍,面色复杂,“你是来加入我们的吗?”
也有嫖客吓得直直跪下求饶,“你……莫非是我娘子请来的打手,我再也不逛青楼啦!——”
古鸿意很快便把明月楼搜了个彻底,并无李守义佝偻而面带青印的影子。他站定,望着窗外漆黑如鹅绒的夜空,眉头紧蹙,“不该如此。难道,白行玉看错了。”
夜很静,雨已停。明月清辉,寒落眉宇。
他十指相扣,转着关节,发出铁器迸裂的咯吱响声,衬的夜晚更加寂静。
大盗的敏锐的听力,在关节清脆声外,捕捉到一点微弱的窸窣……大盗的直觉,让他心头警觉。
不是花叶。不是步摇钗宝叮当。不是觥筹交错。
……极细极弱,极高极远。
是剑声!
不是人用剑。不是埋伏或追兵。
是风。
是夜风拂过剑面的微弱铮鸣……孤零零的剑,躺在类似于高台的地方……不会错!
*
小室,昏惑。
白行玉和霜寒十四州一齐被卷在被子里,两者都很安静。
“古鸿意,你去哪儿了。”剑也听不到。月亮也听不到。
“我不想再呆在此处……古鸿意,带我去天山吧。”
眼眶被醉意压得很沉。
继而,一道人影闪过。
“古鸿意,是你吗。”
第34章 还泪
古鸿意慢慢合上眼睫, 将全部感官集中到听力上。天地一白,万物落尽,推杯举盏的欢乐声响便隐入夜色, 那微弱声音传来之地, 便梦一般幻在眼前。
这不过是大盗的基本功。
高台。月色。高处不胜寒。
大风吹动木叶的水渍, 珠潋落于窗,新叶听雨眠……
高台上,一把剑,静静地放着, 孤独地啸着风声……
那是一把很熟悉的剑!
衰兰送客手的挚友是剑, 对他来说, 剑有情思, 亦有言语。
衰兰分明听到, 风声簌簌中,那把孤独的剑, 在等待着一个人。
剑说,它在等,一个绝世的英雄。
古鸿意蓦然抬眼。
觥筹交错的繁复声响中,一道戾气尖锐女声喇破纷扰, 打断了衰兰送客手遥远的思绪。
“我岂知道,那个哑巴跟白大侠有关系!早知今日,我当初何必收下那个赔钱货。
……那哑巴又在楼里找了个新欢, 我真怕白大侠又杀过来!”
是老鸨。刺耳, 锐的像冰凌的尖声。
帛织扇子清脆的撕裂声。
烦躁不安的推搡声。酒盏横扫而碎裂。
“李守义, 你把他卖给我之时, 可没告诉我,这个赔钱玩意那么讨人厌, 你骗我,说他乖顺的不行,原来只是被你打折了胳膊腿,他伤好的倒快,便日日给我闹腾添乱!”
李守义!
三字如针,倾轧入耳。
“他不仅毁去了花朝节拍卖,还惹来了那什劳子江湖人物……贱人、贱人一个。”
“早知合该打断他的腿,我心好,单单毒哑了他,饶是便宜他了,让他跑。赔钱玩意。”
“李守义,你竟还厚着脸皮,回明月楼找我?我如何庇护你?你怕被那什么江湖的兵老爷们杀了,我就不怕?上一次,白幽人剑指着我的喉咙,可说让我血债血偿呢!”
夜风,吹得尖锐的声音狞恶无比。
古鸿意心口又是一阵烦躁的拥堵。摩挲着指腹,霜寒十四州却不在手中了。
师父说,衰兰,心要静。
很快,他凭声音的细弱与酒盏碎裂的回音,确定了老鸨与李守义的方位。
踏步,踩窗,扶框,飞入黧黑夜空。轻功,大成!
侍者只见一幢黑影颤轻纱,击破夜风,瞬间散入空中。侍者惊慌,酒水倾洒。
李守义被老鸨尖声骂着赶出房间,一出房门,便啐一口骂道,“贱货,不要命了似的追了老子一路……当年不该图钱卖了你,该直接打死你的。……本来就是路边捡到的野货。”
又皱纹一横,自言自语道,“老鸨说,他又傍上了什劳子白大侠?那我小命更是难保……”
话音刚落,李守义眼前闪过一道若隐若现的薄纱。
“眼花了么。什劳子玩意。”李守义又啐一口,不多在乎。
下一秒,天翻地覆。
一只骨骼劲瘦的大手,枯木一样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不知何处闪出一个人,尚未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了手腕爆出的青筋,纵横捭阖。
那人静静地掐着他的脖颈,不断施力,直至他面色青色,口吐白沫,才重重把他摔在墙上,落下一个黑色的人痕。
古鸿意面无表情地踹了他一脚。
视线并不多在他身上停留,古鸿意心里牵挂的还是高处影影绰绰的剑声。
俯身封住李守义的几个穴位,断了他的行动,古鸿意便抽身离去,跃出窗棂,直奔楼顶而去。
长腿跨出窗框的一刻,他信手扯下紫色缎面的帘子,随意往身上一绕,便成了披风。
栏杆复栏杆,一层攀一层。夜风刺的大盗敏感的听力簌簌作痒,古鸿意还是觉得,那把剑,在高处,与他对话。
一定有一把剑,在等着他!
不会错……因为那是衰兰送客手钻研了半个人生的剑……
翻身上天台,楼高望苍天。
此地无一物,唯余天上风与尘。
古鸿意蹙眉,扯一把披风,扶着心口,把长眉同跳动的心一齐压下来。
古鸿意并不算敏锐的性子,甚至常常流于刻板执拗,不怕痛,不怕死,不怕寂寞。
师父总敲敲他的小脑壳,长吁一口气,“这个剑呐,怎么能这样往死里练呢?衰兰,你要有点灵气儿,死练不管用啊。”
师父,死练有用。拼了命的刻苦有用。
站在明月楼的楼顶,硕大的月亮把古鸿意的黧黑眼睛照得明朗,他心跳的很快。
此时此刻,打入骨髓的记忆,千百次重复的联系,十年来日夜的钻研与数不清的画作,让他只是闭上眼便能听到风拂过那把剑的簌簌声。
簌簌……
比刻入骨髓还清晰,他确信,那把剑在这里!
五年来,辗转反侧时,他总静静地聆听四野声响,期待着熟悉的剑声响起。
期待着白幽人提着剑出现在盗帮那个小小的洞穴门口。
披风在夜风中翻飞。古鸿意按一按眉心,便躬下身来,把掌心按在地面上。
那一道白幽人亲手铭刻的伤痕,是一道褐色的山,吻上冰凉的地面。
专心。衰兰,你天生就是和他匹敌的命。师父算的没错。
就是此处。
掌心的疤痕吻在一方地面上,摩挲许久。
古鸿意便一翻手腕甩出四个暗器,四角定一框,楼身红漆瞬间碎裂。
地开。
剑出。
月光如水。
古鸿意指尖悬停空中,呼吸错了一拍,纯粹到极致的欣喜涨潮到眸子中。
锦水将双泪。
它静默肃穆地躺在尘土中,被月色渡上一层柔和的辉光。
虽只是其中一泪。
衰兰的指尖搭上剑身,虔诚地感受朝暮渴望的宝剑。上一次握住它,还是败走华山,倒在白幽人脚下时。
掌心疤痕升腾发痒,陈年血痂亦觉复苏撕裂。
他垂眸问,锦水将双泪,你是否等到了绝世的英雄。
去握住剑柄时,古鸿意脊背却莫名一阵寒意。夜风吹拂翻卷披风,凉意贴上肌肤。
忽然细想。
如果锦水将双泪一直都在明月楼。
那明月楼,到底是寻常烟花地,还是特意关押某个人的囚笼?
李守义瘫在地上,想叫骂,却发现穴位被封锁,动弹不得,亦无声音。不久,那个莫名其妙地揍自己的人回来了。
带着兴奋的纯纯粹粹的眼睛。
古鸿意拖着李守义便再次翻身下窗,去找白行玉汇合。
一手拖着李守义,让他的脸在地面上摩擦,或重重摔在楼身上,古鸿意轻功飞快,不久便飞跃到了寄存醉成一团的白行玉的小室。
降至窗棂,蹬着栏杆,古鸿意冷冷看一眼口吐白沫的李守义,却又反思道,
“我下手是否重了些。白幽人也许会觉得我暴虐。”
毕竟,他还没有从李守义嘴里问清情况。
古鸿意叹一口气,还是把李守义摔进屋里,然后跳下栏杆,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屋内。
嗅到一阵新鲜的血腥气。
抬眼,见霜寒十四州直直穿过老鸨的肩头,将老鸨钉在墙上。
白行玉脸颊落了血,像星星点点的梅花,他慢慢抬起眼,静静望着古鸿意。
终于,等到他回来了。
古鸿意再一次带着一身寒气跳下栏杆,闯入屋内,和当时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他不只是徒劳等待古鸿意来拯救了。
“我做的好吗。”白行玉笑了一下,无声地说。又说,“你的剑真好。”
下一秒,他看清古鸿意披风摇曳的身影,手中提着一把剑。
月光下,那把剑的清辉温润如玉。
白行玉神情一震,瞳孔不自觉张大,抬手揉了揉眼睛。
没看错。
古鸿意慢慢走向他,半跪下来,单手抹去他脸颊上的血迹。
杀人的时候一向空洞得连仇恨都看不见的眼睛,此刻颤颤地摇晃,月光也在其间波动。
白行玉眼睫摇晃,定定地盯着古鸿意给自己擦拭血迹,有些不敢相信。
古鸿意郑重地把锦水将双泪交给他。
“我来还你的泪。”
古鸿意轻声说。
再一次握住锦水将双泪时,他感觉有些陌生。
轻盈的剑柄,流水的纹路,华亮的触感。
和虎口的老茧嵌合的完美。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变回白幽人了 。
古鸿意仍半跪在他身旁,自顾自地说着话,他只觉得那声音很模糊,很遥远。
“……你大概和我一样,命运不好。上苍总是让你遇见这些坏人。你该先遇见我的。”
……
“现在,我们两个,都有剑了。”
……
呼吸几乎凝结成一团,眉宇也错乱地打颤,白行玉垂眸,剑在手中的触感如此真实,他摇摇头。
不用去天山了。
天赐的洪福,就在眼前。
月光如水,那个人的声音温柔地传来:“你承诺过,教我用剑,不许食言。”
古鸿意见他低垂着眼帘,肩头有些打颤,便去揉揉他的脸颊,一本正经地问,
“你知不知道有人想害你?锦水将双泪就在楼顶。……我该早点遇见你,便能早点帮你找回来泪。”
“你怎么找得到……”古鸿意的手掌被拉起,白行玉贴着他的掌心的疤痕写字。
古鸿意舒舒畅畅地笑了,严肃的眉宇山川一样展开,白行玉第一次在他古板的脸上见到这样纯粹的……骄傲。
很快意。
“我不过是听见了声响。风吹过你的泪的声响。”
盗贼的基本功就是听声、记声。古鸿意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绝技。
“你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剑客,但我也不差,毕竟,我是绝世的天下第一大盗。”
衰兰送客手的一对酒窝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都盛满了月光。
砰。砰。
白行玉眼睫颤颤,怔然盯着月光下古鸿意的轮廓。
老鸨和李守义歪七八扭地倒在一块,无言的对视一眼,默默地靠口型骂了起来,
“这俩人叽里咕噜谈情说爱什么呢?”
“听不懂,什么还泪啊?我看我要先哭了!”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啊!——”
古鸿意偏过头,敛起笑容,瞥一眼老鸨和李守义,正思索怎么盘问他们二人。
温热覆上手背,是白行玉往他手心塞了小小一个瓷瓶。
古鸿意一愣,与白行玉对视一眼,两人便一齐点头。
老板娘的——醉真散!
第35章 共犯
醉真散!
古鸿意心中默念, 老板娘,多谢。
来汴京这一遭,他孤独的人生发生了太多的奇遇, 不仅有残月、梅一笑、老鸨之流让他流血、让小白伤神的奇遇……
更有千红一窟红裙张扬, 笑意盈盈地招呼他们俩回家, 给他们俩做衣服。
他不再那般孤独了。也许,这便是繁华的汴京!
上前一步,古鸿意依次捏起李守义和老鸨的下巴,便将醉真散灌去。
李守义本就口吐白沫, 这一番灌药后更是咳嗽连连, 捏起脖颈干呕, “这是什么毒药……狗东西……”
古鸿意冷冷地看着他, 以脚背抬起他的下巴, 李守义拼尽最后的力气,猛然跃起, 竟从衣袖中翻出一把匕首!
“不要命的小子,老子跟你拼了——”
李守义目眦尽裂,狠狠抡臂,那把匕首便直直冲古鸿意眉心而去。
他狞笑一声, 见古鸿意手中并无武器,想必敌不过真真白银的匕首!
古鸿意不动声色,只是冷嗤一声, 站定不动。
银光逼近了那小子眉心!他却一动不动, 傻子!李守义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
叮。
清脆如碎玉迸溅的一声。
那把纯银匕首, 如触柔柔冷雨, 轨迹轻微偏移。
然后,直直回旋, 疾速扎进李守义的肩头。
李守义震惊,捂着肩头吃痛大叫一声,不忘大骂,“小子,你明明未动……”话语未落,李守义眼前闪过一道杀气清冽的银光,一把细如流水的剑,已然横在了古鸿意面前。
锦水将双泪,将古鸿意整个护在身后。
白行玉横剑于古鸿意面前,冷眼盯着李守义,杀意凛冽。
古鸿意自然不用动。自己刚得了剑,霜刃未曾试,锦水将双泪,你想必寂寞无比。
古鸿意垂手而立,目光不曾落在气急败坏的李守义身上一眼,那把匕首,不值得他一眼。从始至终,他的视线静静落在白行玉挥剑而出的身影上,几分痴痴的神情。
天下第一的剑……
起手,翻腕,花剑,挑穴,贯穿,流水行云春去也。
瞬间,李守义身上落下极其对称的几个血洞,踉跄摔去,再无叫骂之语。
白行玉利落收剑,抬手擦拭一把脸颊星星点点的血迹,便转身,去望着古鸿意。
衰兰送客手,我的剑,有当年几分风采?
月光倾泻,衰兰送客手胸膛稍稍起伏,愣神片刻。
衰兰送客手看见那个重新提起剑的侠客,笑了。
和当年那个冷如冰霜的白幽人不一样。
回过神来,古鸿意上前一步,踹一脚李守义,便严肃问正事,
“你为何要卖了他?”
醉真散渐渐生效,李守义目光空了下来,喉咙滚滚,“我又不止卖他这一个……”
古鸿意蹙眉。这个李守义,确实没有武功,不是江湖中人,看起来只是个人贩子。
“谁指使的你。说话。”
李守义翻了个白眼,“老子干这行多少年了,风尘地赫赫有名的人贩子……什么什么指使!”
“你只是为了钱?”古鸿意不信。
李守义瞪眼,“不然呢。他长得挺好看,卖了不少钱,就是不听话。老子干这行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天天拳打脚踢的,当真有病,乖顺点不就好了?”
“嗷!你揍我做甚,莫名其妙的小子……啊!——”
李守义的言语中断于狠狠砸下来的拳头。
古鸿意绕绕手腕,只觉得还是不解气,心头很沉。
古鸿意敛起杀气,才偏头看一眼白行玉,温声问,“再问他些什么?”
白行玉目光有些迷茫,摇摇头。
事情很明白,李守义真的只是为了几两碎金。
李守义颤颤巍巍地抬起指头,恶狠狠指着白行玉,“一年过去了,你干什么,还要杀我?爷爷的,追我一路……你自己不听话,吃些苦头也寻常,倒怪我了……”
古鸿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去些表情,便蹲下,沉默地砸下一拳又一拳,直至李守义不再大放厥词。
古鸿意起身,见白行玉垂眸站着,许久没什么反应,便稍弓腰,低头,去看清他的表情。
古鸿意本担心看见一双伤神的眼睛,白行玉却很平静,摆了摆手,示意古鸿意没事。
原来,不是因为什么血海深仇,江湖恩怨,只是为了碎金几两,一个盖世的剑客便折进青楼了。
白行玉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原来,自己真的只是运气太差。
盟主、师尊,受了蒙蔽不信他,拔剑伤他,他固然也委屈过,但,伤能好清,真相也能查清。这些事情打败不了他。
他此生最恨的事情,只有一个明月楼。在此地失的尊严,吃过的苦头,比师尊的刺穿他剑伤重千钧万钧,无可挽回。
偏偏只是因为钱。绝世的剑客竟然栽在钱上。
锦水将双泪缓缓顿地,划出一道漫长的剑啸。白行玉垂下眼眸,慢慢将剑收起。
老鸨听见剑声,却直直打起哆嗦,叫唤道,“我也是为了钱!我也是呀……我们明月楼生意开的好好的,又不是单单跟你有仇。”
老鸨抹一把涕泪,颤颤巍巍,“是那个兵爷,给我三百两黄金,让我毒哑你。我跟你无冤无仇,我也是怕你们这些混江湖的……你要报仇,去找他,别找我!”
古鸿意一把抽出插在老鸨肩头的霜寒十四州,神情一冷,举剑迫近,
“说,那个人是谁?”
老鸨肩头鲜血喷射,连连哀嚎,“是个提着斧头的!我也不认识呀。你们一个个都喜欢打打杀杀……”
说着,老鸨从衣襟中翻出一张脆而黄的纸契,胡乱扔去,“这是他跟我立的契,我毒哑他,再看好他,不准他跑了,便能得三百两黄金。”
古鸿意一挑霜寒十四州,便将那张纸契展于剑上。
古鸿意牵过白行玉,两人一齐阅览这张纸契。古鸿意指尖搭在落款处那个淡蓝色的小月牙……
那是残月的标志。
古鸿意蹙眉,便问白行玉,“你与残月,关系如何?”
白行玉垂下眼眸,拉起古鸿意的手,戳一戳锁骨处的疤痕,那是残月打入酌骨引的地方。
在那之前,残月与他并未见过一面。只不过,他是剑门的天才,而残月是盟主的小弟子,两人同龄,又都使双剑,常常被世人一同提起。
残月极仰慕他,毫不忌讳向众人宣称,终有一日,他会成为与白幽人比肩的英雄。
残月的仰慕并不假。即使他在剑门,也曾听闻,残月是因他才选了双剑。
残月为他高楼酣饮,孤身策马关山,清肃寇贼余党。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残月追随着那银鞍白马、白瓷面具,走遍了关隘黄沙险道。
黄沙漫天,白幽人回首,远眺一个双剑而枯瘦的少年,紧紧追随着他。
那一道消瘦的剪影,是他对残月唯一的印象。
眼看他起高楼,楼塌了,残月也是第一个倒戈,决绝地率兵来追杀他的人。
那夜,残月持双剑出现在他面前,身影挺拔,已不似当年枯槁。那一瞬间,他竟天真地以为这个长大的少年侠客,是来救他的。
残月冷眼嗤笑,“我看错了你,白幽人!”
他以为的少年侠客纯粹坚实的仰慕,瞬间化为镜花水月。
残月有错吗。未必。毕竟,梅一笑须发皆白,近年来有心退隐江湖,而下一任江湖盟主的位置,只有两个有力的候选人:
剑门的白幽人,和自己的关门弟子残月。
古鸿意眉宇拧起,反驳道,“他就是错了。”
古鸿意的手掌抚在他的锁骨,掌心蜿蜒的疤痕正对着埋在他身体里的酌骨引。
很暖。
古鸿意冷嗤一声,“残月,墙头草罢了。这样的仰慕,不要也罢。”
这样不稳固的心,使出的,想必不会是沉稳的剑。
“月下梅花发”……古鸿意心中冷笑,也不过尔尔。自己师兄平沙雁一句轻飘飘的挑衅,竟真的能逼的残月剑心大乱,失了目标。
“三叠嫂嫂自然不会看得上这样的人。”古鸿意心说。
“残月,他如果是为了盟主的位置,这样害你……”
古鸿意揽住那一双肩头,迫白行玉望着自己的眼睛,
“你不必为他伤神。真正仰慕你的人,会接你走。”
白行玉反而避开他的目光。在明月楼蹉跎了一整年,哪个仰慕者来接自己走了。
肩头,古鸿意的体温稳定地传来。接他走的人,天赐的洪福一样,从天而降的人,
只有面前这一个。
心绪很乱。此前半生,仿佛把什么事情,全全颠倒了。
白行玉垂眸,拉过来古鸿意的手掌,怔怔地握了一会儿,像是寻求一些温度,慢慢活过来,才缓缓写,
“你仰慕我吗。”
写完这句话,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真是痴了,到底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地反复向衰兰确认……
古鸿意不多思索,神色坦然,
“我不仰慕你。”
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白行玉乖乖点头,更觉得这问题不如不问。便皱眉,将手从古鸿意掌心抽走。
“但我会接你走。现在会,若是当年,也会。何时都会。”
手,还是被一把牵了回来。掌心的疤痕,对掌心的疤痕。
昏迷许久的李守义执著地爬起来,骂道,“什么仰慕来仰慕去的!你们俩快把老子打死了!爷爷的……”
白行玉冷眼瞥他一眼,并未松开古鸿意的手,另一只手攥紧了失而复得的锦水将双泪。
剑回到了手中,他再也不会像往昔一样……
要复仇。
一个几乎疯狂的计划仿佛是瞬间涌进脑海里。
他在心中问锦水将双泪,我若这样做,还算古鸿意心中的英雄吗。
锦水将双泪无声地抚弄他的指尖,他的虎口。
下了决心,他托起古鸿意的掌心,“我要去做一件大事。”
“何事?”
一笔一划,四个字,指尖沉重。
“杀人、放火。”
写完,心里有些解脱,却良久未看古鸿意的眼睛,怕看见些失望的神情。
古鸿意有自己的道、自己的义。他不杀平民。
垂着眼帘,他继续写着,严肃告知古鸿意,
“两条路,一、你现在离开,二……”
尚未写完,只听见泉水喷涌的“噗嗤”一声,继而,血腥气翻涌涨潮。
指尖悬停在古鸿意掌心,古鸿意未动半分,稳稳托举着他的指尖。
他惊诧地抬眼,看见古鸿意另一手持霜寒十四州,仅仅手腕一翻,赫然挂着一个人头。
李守义身首分离,鲜血涌如泉。
古鸿意语气冷静,声音沉稳。
“投名状。”剑抬一下,那人头便骨碌碌滚落,一双黧黑的眼睛,目光却未偏离白行玉的眼睛半分。
“要作你的共犯,人头作祭,够吗?”
第36章 心跳
白幽人用剑, 但不知剑。他从不会像衰兰一样,虔诚地和自己的剑讲话。
剑只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铁,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剑有定数。挥剑时, 他的快感完全源于剑流水行云的痕迹, 完美的契合了某种规则,榫卯相合般舒适。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正义是什么。世人皆称,白幽人便是正义本身。
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 白幽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用剑。
直到沦落在明月楼, 第一次和锦水将双泪分别。他慢慢明白了, 衰兰那种毫无章法、他所轻视的剑, 为何有那样的伟力,能划破他的白瓷面具。
衰兰从始至终, 是为了自己的道义挥剑的。这个道义经过半生思考,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衰兰在夜风中砍下人头,就着凛冽血气, 说要作他的共犯时,他愣了神,被大手团起的指尖, 摩挲着衰兰掌心隆起的疤痕。
血腥气翻涌钻进皮肤里, 酒醒的差不了, 才惊觉自己拉着衰兰入了什么伙。
“衰兰, 你只管按你的义来。不要和我同流合污,我早把自己毁了。”他心中蹙眉, 只想把衰兰推远。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报仇雪恨,要做到什么程度,除了杀了李守义那个害人无数的人贩子,还要杀了谁……残月吗,盟主吗。
怎么做,才是正义的。
他抓住古鸿意的手掌,像抓住最后一个支点,真诚而茫然地写着,“共犯,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缓缓顿地,血珠便簌簌滚落,银亮如月。
霜寒十四州和锦水将双泪并排而立。
古鸿意思考的时候总是很肃穆,仔细想清楚了一切,才抬起眼,眉宇是一片凝炼。
“火烧明月楼。”
古鸿意没有开玩笑。眸子中月色翻涌,成了火焰。
白行玉愣神,本能地摇了摇头。便去推开古鸿意的手。
古鸿意一把捏住那个因为惊讶略微打颤的手腕,按了下腕心,给他一点体温。
然后,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向前跑去,轻巧跳上栏杆,随即跨入无边夜空中。
两把剑,一把宽阔,一把细亮,迎风飞去时,啸出的声音也不同。
古鸿意领着白行玉来到了明月楼楼顶。
大风,两人,两剑。
埋葬锦水将双泪的地方,俨然是一处方形的土堆。
夜风簌簌,古鸿意披风翻飞,他挑起剑尖指着那一处剑坟,严肃无比,“你看清,明月楼就是有心人关押你的囚牢,我们烧去它。”
可他看见白行玉把头垂的很低,几乎要坠到自己胸膛前,轻轻摇了摇头。
很久,再等不到白行玉的反应,古鸿意便盯着那座剑坟,自顾自地讲着,
“凭什么他们能这样迫害你,而我们却自己把自己困在道义里了。”
“我们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去,以后你就忘了这些伤心事。”
白行玉反抓住他的手,蹙眉写着,“放火烧楼,我们这样做,没有错吗。”
古鸿意一哽,呼吸紊乱了几拍,拧着眉头,
“我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年,官府通缉我,江湖联盟唾骂我,我从来不觉得我做错了。我要成为的是师父那样的盗圣,管别人如何骂我。”
讲出这些话时,古鸿意少有的在白行玉面前很锋利。面色是一片肃静的青,吐字越发铿锵,肃杀。
然后,古鸿意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垂落的身子掰过来,迫着他直视自己的眉眼,声色俱厉,“你已经有了剑,为何还要受委屈。你怕做一点‘坏事’,便毁去白大侠的名声?”
这一问,倒真将白行玉问住了,古鸿意看清那双琥珀眼眸瞳孔骤然一缩,几分犹疑。
意外地,白行玉怔怔地点了头。
“……我可以这样做吗……只为了自己痛快,不为了别人活……”他一遍一遍叩问自己:
我真的有权利只为自己痛快吗?
师尊,盟主,今夜我火烧明月楼,便实打实的成了恶人,
你们是不是从此再也不会信我。信我有冤屈。
古鸿意本是玩笑似的一问,没想到白行玉竟点了头,古鸿意一楞,随即眼睫黯下一刹,“哈”了一声,
“我竟忘了,衰兰送客手是个坏人。”他心说着,一阵无名的情绪从心口腾到喉咙。
“难道,这些年,我在你眼里,便一直是这样的恶人吗?”他捏住白行玉的肩头,气息不受控地粗粗地呛去,眼神却很哀伤。
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年,他魂牵梦绕地想见白幽人一面,想亲口问他的,便是这个问题。
这些沉重的言辞砸在沉默的白行玉身上,白行玉有些茫然,古鸿意何时在自己面前是这样严厉的神色。眼眶莫名一沉,本就紊乱的心绪更乱了。
“……抱歉。我话重了。”话语落下,古鸿意一怔,便立马松开他的肩头,白行玉一个踉跄后退去。
他们隔开三五步的距离。古鸿意别过头去不看他,只觉得这问题实在天真。白幽人怎么会认可他。
自己来汴京这一遭,不就是为给自己正名,想让白幽人心悦诚服,承认衰兰也是大侠。
于是,自己不要命似的折进去三百两黄金,半生衰兰的名号,胸膛的三个血洞……可是,白幽人岂会因为这一点小恩情,便全全对他改观,乃至于认可他。
可笑。
喉咙很堵。讲到这里,他实在有一个疑问。他知道,自己不该现在问,可还是喉咙一滞,吐出的声音沙哑无比。
“……如果江湖联盟告诉你,只要剿灭我,你就能恢复名誉,官复原职,你会跟他们走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眼眸抬起,静静地注视着白行玉,央求似的,想要一个答案。
兜兜转转,回到了他们俩吵架的原点。
身份上,他们云泥之别,古鸿意明白自己恶名昭著,也不奢求一点救风尘的恩情,便让白幽人对他感恩戴德。
但如果在道义上,他们也分道扬镳,两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块去。
凛冽的夜风把古鸿意的眼睫吹得打颤,阴影从眉弓处落下一道黯河,眼睛藏于其中,神情并不明朗。
白行玉低垂着眼帘,看不见对方的视线亘古静止在自己身上,眉宇凝重得有些伤神。
“我不急。……不用现在回答。……”鸦翅睫毛覆下,古鸿意主动缓和道,想逃避这个尖锐的问题。
今夜承受不起第二次争执了。
他也不想听到对方说出来厌恶自己的答案。莫名很烦。
他们之间隔着一地银亮月光,像一条柔软的河流,把两人分得很远。
叮。
清琮的流水声啊。
锦水将双泪顿于地,拖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慢慢贴近了宽而阔的霜寒十四州,宽剑的阴影整个笼罩住流水般的细剑。
是白行玉走近了他。
白行玉抱住他的时候,夜风很大,古鸿意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砰。砰。
第37章 火烧明月楼
凛冽夜风把月色吹落两人身上。
古鸿意垂眸, 下意识想伸手反圈住他,莫名的破坏欲起来了,想使劲揉他一顿, 可心头的死结还在, 觉得自己没资格这样做。
于是深深蹙眉, 手臂不甘地悬停空中。
怀中人沉默地圈着自己的腰,紧紧地叩着自己的后背,手肘压在脊背上不安地摩挲,像怕他下一秒便消失。
古鸿意看清, 他的肩头在微弱地痉挛。
白行玉眼睛被忽然硕大的月亮照得撑不开, 眼前, 一轮明月忽远忽近, 忽大忽小, 像水中折射出的粼粼波光,强撑着睁大眼眶时, 眼中含着的月亮也跟着涨大。
主动去抱住古鸿意时,他心里空的像月下的雪地,古鸿意厉声说的那些“正义”“坏事”还是没有想明白,月色照亮的只有唯一的念头:
古鸿意你不要走。师门没教过我那些, 古鸿意你教我……
对着那一双打颤的肩头,古鸿意升起许多歉疚,便伸手去揉揉他的头发。“……我真不是什么好人。这种时候, 对他说那么重的话。”
师父说, 小衰兰, 切勿急躁啊。
古鸿意叹口气, 对自己说,为得到一个绝世的剑客真心的认可, 他可以等。
一颗真心,不轻易。
于是,古鸿意允许自己去抱他了。
几乎是扑过去,把他压到骨髓里。
两个人便开始各怀心事地揉搓对方。
高处极寒,夜风自盛,他们的头发本就被吹得凌乱,这样一番相互又像安抚、又像责怪的搓搓,直接乱成了两个鸟窝。
他们的一缕发丝纠缠在一起,团成一个小结,老树盘根错节,千丝万缕。
古鸿意注意到那对肩头慢慢平静下来,抽去魂魄一样挂在自己身上,小腹平稳地熨帖小腹。古鸿意才松了口气,垂眸去盯发丝下那一段裸露出的青色脖颈,竟然挽出笑意,“嗯。果然搓搓就好了。”
不知何时,他们两个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危难面前,亦或攻讦之间,只要相互揉着抱一会儿,给对方一点体温,无需一句话,就能把心稳下来。
没有什么是一顿搓搓解决不了的!
就像师父拍着自己的背哄自己一样……有时候,拥抱比言语更胜过承诺。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啊。
古鸿意去扶他的脸颊,把他从肩窝里拽出来,声音刻意放得比平时温柔些,正色道,
“我听你的。毕竟,是你的共犯。”
到底要如何报仇雪恨,还是要尊重白行玉自己的意愿。他再不爽那些混蛋,也无法把自己的道义强加于白行玉身上。
白行玉怔了许久,才下了决心。
他慢慢把搭在对方腰腹的手抽回,一翻广袖,两指夹出一枚古铜色的莲花,拎到古鸿意眼前晃了晃。
“袖玲珑师兄的碧血莲花蕊,如何用。你教我。”
月光从重瓣莲花错繁杂乱的瓣子间,曲折柔婉的穿梭。却激起点点火星。
大杀器。
古鸿意长眉一抬,倒愣了,良久才动动薄唇,“认真的?”
“嗯。”面前人淡淡点头。
古鸿意道:“你先走个直线我看看。”
对方蹙眉,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向前走去,一遍走一遍回头,给古鸿意甩一个疑惑的表情。
走的线笔直。但是同手同脚。
古鸿意长吁一口气,“酒倒是醒了。”
古鸿意也上前几步,重新回到他身边,又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白行玉的额头,一脸严肃道:“自己想清楚嗷。”
古鸿意想明白了,自己安心当个共犯,不去当军师。
面前人定定地望着自己,脸颊被月光分成了一明一暗,那表情很决绝,仿佛是打碎了全部的人生才作出这个决定。
白行玉点头,再次确认。
他将碧血莲花蕊举得更高了些,与古鸿意的眉眼平齐。
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反覆住了他举起的手腕,两只手交叠相扣,共同举起古铜色重瓣莲花,举得高高的,趁着月光晃了晃。
水一般的银色在花瓣间流窜,折射到两个人正对视的眼睛里。
“好。我教你。”古鸿意微微弯起唇角。
很快,两人商定好了全部计划,古鸿意满意地点头,认为这样做毫无差错,便要提着霜寒十四州动身下楼。
刚刚转身,耳边便呼啸而来一道流星划过夜空般的清响。
凭着那细弱清鸣,古鸿意下意识伸手向前一接,稳稳当当:
赫然,锦水将双泪!
古鸿意眉宇一抬,讶异回首,隔着楼顶高风与满月,白行玉站在那一头,向他张开双臂。
古鸿意立刻会意,不多思索,便将霜寒十四州抛了过去。
分别站在楼顶两端,隔着一地月光,他们默契地交换了武器。
古鸿意指腹摩挲着锦水将双泪的剑身,当年的夙愿,竟在今夜意外完成。
他呼吸快了一拍,垂眸轻笑一声,便跳起一蹬栏杆,快意无比地跳入夜空中,飞下楼去。
古鸿意提着剑,顺着明月楼一层层奔去,这次,不再礼貌地敲门,而是直直以剑顿开大门,冷声喊,“走水了——”
有人惜命,提起衣衫便跑出明月楼,亦有人流连风月,沉溺其中迟迟不愿动身。
古鸿意便挥剑挑起那嫖客的发冠,将他甩出房外。
每见到一个嫖客,古鸿意便冲上前,勾起他的脖子,冷冷道,“下次,若还来风月场,便试试我的剑!”
有的嫖客见锦水将双泪杀意凛冽,直直吓得腿软,连忙跪地求饶:“侠客,我再也不敢逛青楼了!饶命!”
亦有嫖客瞪眼骂道,“小子,你管我?”
古鸿意便不由分说提剑,拼力将那嫖客击倒,落他肩头一个血洞,待他哀哀求饶,方冷眼道,“不许就是不许!”
一层一层,盘旋奔赴,明月当楼。
古鸿意很快走遍了整个明月楼,说了无数遍一样的话,挥了无数遍一样的剑式。
手掌不累,只是嗓子有些哑了。
举剑恫吓了最后一个嫖客后,站在空空的楼阁中,他慢慢将锦水将双泪顿地,回声波澜般传来,他垂下眼眸,笑了一下,
笑自己傻。
这番执著的举动,也许只是无用功,但古鸿意不知疲倦地挨个去做。
他总希望,这些人中,有人以后会不再去青楼的。
他没办法改变白行玉的过去,但他想为未来做一些好事。
血气弥漫,月色上来。
古鸿意用另一只手的虎口擦拭一把锦水将双泪,恢复了剑的洁净。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看一眼天边月的清光,才作了决定。
古鸿意飞速回到老鸨和李守义所在的房间。
推门,血腥气涨潮一样翻涌滚滚,老鸨歪七八扭地躺在尸首旁,在醉真散的作用下动弹不得,一双狞恶的眼睛却瞪得浑圆,见古鸿意回来,涕泪横流地大骂:“你是来杀我的么!你这个色鬼,被迷惑成什么样子了,甘愿当那个死哑巴的一把刀……”
叮。
回答她的是剑划出细水一样的一条银线,轻柔的穿过脖颈颤抖的赘肉。
以及一双盛满月光的漂亮眼睛。
古鸿意慢慢收起剑,轻轻顿地,黑紫血珠便簌簌落净,锦水将双泪恢复了洁净。
他没有杀死老鸨。只是划了她的喉咙,夺走了她的声音。
老鸨目眦尽裂,喉咙滚滚,溢出黑血来,很快,气若游丝。她看见那个侠客慢慢蹲下身来,面色平静地像一块玄铁。
“如果,改日你还是要再开一座青楼,天涯海角,我会再提着剑,找到你,杀了你。”
然后,那侠客剑一挑,勾起她的衣领便把她重重甩出房外,她拼命看清那张铁色的脸,薄唇缓缓打开,“滚。”
老鸨呜呜哭着,满脸涕泪夹进皱纹里,用最后的力气指一指自己的衣襟,古鸿意便上前来,随她的指示一翻,赫然一沓泛黄的纸契。
剑尖挑开稍作翻阅,古鸿意便明白,这是明月楼人口买卖的纸契。
其中会有一张,是白行玉的。但古鸿意没有多作翻找,只是将纸契捏得很紧,几乎要捏碎。
他冷眼瞥一下执著地向外爬去求生的老鸨,稳声道,“多谢。”
古鸿意来到窗边,稍探出半身,夜风早吹掉了他的发带,墨色长发有生命般随风张扬地流动。他确认明月楼已空空如也,便掏出平沙雁师兄的那只破旧竹笛,将嘴唇轻轻衔住笛身。
对月而鸣。
呜——
月光如水,包裹住生涩的笛音,凌汛般冲进春夜的碧空,迢迢牵牛,皎皎河汉,飘摇流淌,到天上去,落下人间——
明月楼众客涌出,本就给汴京闹市带来不小动静,游人、商贩纷纷疑惑,怎么都出楼了,这是做什么呢?
今夜何处闻笛声……
这道从天而降的春雨般的笛声,细碎而温柔地迫降入众,落在每个人的耳侧,热闹的人群骤然一静,心被某种英雄末路一样的凄婉,拉到刚化开的春湖里……
汴京的人们,目光纷纷汇聚在那高高的明月楼上。
卖炊饼的给饼子蒙上白纱布,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抬头去看明月楼。
抱着小孩子的夫妻俩,丈夫把小孩子举得高高的,妻子笑意盈盈点一点明月楼。
挑着灯笼笑闹的少女,一挽胳膊,眼睛亮的如星星,回首齐看明月楼。
明月楼,红色高楼,青色牌匾,五光十色。在干什么呢。
明月楼顶,一道颀长身影,隐于夜色。
明月楼上,白行玉提着霜寒十四州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古鸿意那道笛音的信号。他慢慢睁开眼睛,将碧血莲花蕊托在手心,深吸一口气,便将莲花高高一抛!
剑削——
莲花飞。
剑接——
莲花重瓣散。
剑运——
莲花开,莲花落。碧血莲花蕊疾速旋转着分成千万瓣金光而铁红的薄片,接着,霜寒十四州一剑举起通天,金红莲花绕剑飞旋,外扩,如漫天星斗乱飞去,汴京众人只见,那高高的明月楼上,赫然金光通天意!
金红火光深处,似乎有一个侠客的劲瘦身影……
东风夜放花千树。
白行玉利落收剑,玄铁重重掷于地,那漫天飞旋的金红花瓣,骤然失去了剑的支撑,先是一震,便四散开来,如铁花飞溅,夜空为幕,鎏金彩溢。
星,如雨!
孩童、夫妻、少女、行人、商贩,甚至闹市之外小河流上孤独的老渔夫,在这一刻,都齐齐地看着,明月楼,漫天星雨落如丝……
“这便是,天赐的洪福啊。”丈夫温柔地偏头对妻子说。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兴奋地指着那漫天星雨,咯咯笑着。
商贩合起手掌,虔诚地对着星雨许下心愿,“这笔买卖有个好价钱,要给我老婆买蝴蝶银簪!”
“爹爹,我看见有一个人!在那楼上呢。”小孩子跨坐父亲肩头,眼睛亮亮,小手一指。
“那他一定是绝世的侠客。”母亲温柔地掩唇笑了,戳一戳小孩子柔软的脸颊。“咱们汴京这样好,咱们日子这样好,是不是侠客们的功劳呢。”
汴京的夜,那样温柔。
吵吵闹闹的老百姓们,一轮皎洁的明月,都在注视着小楼上的白行玉。虽然,无人知晓他的名号。
星雨落尽,化作春泥。似乎失了金色的辉煌,却在一刹那间,轰然燃烧。
明月楼瞬间变成一栋火中楼阁。
今晚这一番闹腾,众客群出明月楼、对月竹笛鸣、东风夜放花千树本已惊动了汴京官府,现在,火烧明月楼,官府更是加快派兵步伐。
风中,马嘶。
官兵银亮的盔甲很快出现在明月楼下,汴京知府刚哄睡了小女儿,自己还没睡着,便被骚乱闹得起来,他被烟熏火燎得咳嗽连连,一捋纯白胡须,怒喊,
“何人作乱呐!——”
忽然,一阵大风起,漫天飞下泛黄纸契,汴京知府抓起一张,眯眼一端详,睡意全无,“是买卖人口的!”
这些纸契却不灼烧于火中,像有灵魂般,乖巧的随旋风飘向汴京各处,落到知府、官兵、汴京老百姓的手中。
“这明月楼,竟是个拐人的鬼地方!”
“没错,明月楼害了多少性命啊。”
“哎,官府快去抓人贩子呀。我一想到咱们家囡囡,可怜天下父母心……该死的!”
酒楼上,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人们扒着窗户,齐看那官兵围堵明月楼,火光中纸契纷飞,如琳琅大雪。
那样大的雪,如纸钱纷飞。火色与雪色之间,第三种色彩,是一位神秘的侠客。
只见人群中,一个面色红彤彤像醉了一般的壮罗汉,拍案而起,带了个头,怒音叫喊道,“好!”
于是同声相应,喝彩满堂。
“好!”“这就是绝世的侠客!”“这多大一件好事呐。”
跛子刘一把按下来独自兴高采烈的醉得意,敲打一下他的脑门,大骂,“你瞎出什么风头?”
醉得意揉揉脑门,“我夸自家孩子不行吗!”
台上,说书人一合纸扇,扇骨清脆铮鸣,酒楼闹哄哄的群众瞬间安静下来,各个端坐好。
说书人朗声道,“这厢便是——奇侠客火烧明月楼,苍天爷星落降洪福——善哉善哉!
诸位啊,今夜这故事,必定成江湖留名的一段佳话,咱们也算共同见证啦!”
“好!”“妙!”“鼓掌!”满堂喝彩,与夜风一同簌簌。酒楼里霎时充满了快活的笑闹。
唯独一个长须美髯公,脸上无半分笑容,一脸生无可恋地静静坐着。
袖玲珑越想越生气,拍案大骂:
“我做了十年的碧血莲花,能杀穿一支军队的大杀器——古鸿意那小子,就把它当烟花放着玩?!”
跛子刘刚按下来独自兴奋的醉得意,刚抹了把汗,眼瞧袖玲珑竟直直把自己气晕了过去!
“诶呦,气性那么大!毒药师你快去救救他……”
毒药师淡淡地过去掐袖玲珑的人中。
毒药师望一眼窗外的明月楼,火光摇曳中楼体的边缘虚幻在夜空中,毒药师便扭头问跛子刘,“你眼好,看看两个孩子有事没?”
跛子刘抬目远望,竟吸一口气,把眼睛捂上了。毒药师疑惑蹙眉,“怎么了?”跛子刘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俩孩子好着呢,也用不上咱们一群老东西去救了,咱们收拾收拾快回家吧!”
跛子刘讪笑着一把捞走醉得意,又吩咐毒药师捞走气晕的袖玲珑,就这么脚力飞速的出了酒楼。
就在刚刚,跛子刘大盗的目力,看得清楚:
楼顶,火光四合。
古鸿意跃进火光中心。两把剑,摩擦着地面,越来越近,直至叮一声,碰在一起。
火海中,两个孩子紧紧牵着手,两道颀长身影在漫天血红中摇曳。跛子刘判断,那口型,是在说,“我们做到了。”
然后,小白轻轻踮起了脚尖。
第38章 吻(上)
楼顶, 火色尽头,静静地立着一人,他支着剑, 淡然地俯视楼下水泄不通的官兵, 汴京官兵银色的盔甲与铁色的矛戈, 在火焰热气中晃动。
“报!知府,楼顶立一人,便是今夜作乱者!”官兵勒马报道。
汴京知府眯眼思索片刻,将明月楼买卖人口的纸契收入袖中, 眉头一皱。
知府叹了口气, 工作还是得继续啊, 小女儿还在等他回家呢。他便振袖指着楼顶的白行玉, 面无表情地例行公事喊道:“何人作乱!大胆——还不速速下来——”
此时, 教头附和着长啸一声:“贼人,杀了他!”
团团围住明月楼的官兵便纷纷响应教头, 矛戈有节奏地振臂高举,呼道“贼人,杀!”“杀!”“杀!”
回声被夜风托举到楼顶,又被火焰烘进白行玉的耳侧, 铺天盖地的叫骂回荡不休。
但他并无什么表情。只有眼睛被火的热气烘得有些晕。
真放火烧去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地方后,原来心里这样快活。
古鸿意火烧明月楼的这个主意真好。不愧是专业作乱的。
白行玉上前几步,踮脚看看楼下。官兵们只见, 那个贼人探出头来, 颇好奇地俯视军队。
“嘿, 贼人, 看什么看!”
“他怎么看起来毫无惧怕之色?反而……挺好奇?看老子跟看蚂蚁似的!”
官兵们更觉得此人当真大胆,真是目中无官!便纷纷仰着脖子看他, 朝他啐骂。
官兵们梗着脖子看起来很累。白行玉便默默缩回身来。他甚至饶有些兴味地认真听着楼下官兵如何骂他是贼人,如何要剿灭他。
“衰兰,原来你一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这样的滋味,并不差啊。
第一次几乎赤裸般站在骂声中,指责如火势喷涌缠绕。
但这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一天。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活着。
他便提剑,翻手横于胸前,抬眸,目光如炬。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我不是贼人,我是末路的英雄。”
这番话,只说给自己听。
教头只见那贼人横剑而立,俨然是宣战姿态,咬牙切齿怒道,“放箭——”
忽然,一道旋风般的银光划破夜空,是暗器,直直扎在教头肩膀,教头吃痛大叫一声,险些翻身下马,“何人?!”
明月楼中央,无风,窗棂却砰然大开,轰隆而响,窗叶竟整个坠落地面。
一人探出窗外,他蒙面披风,堆纱叠绉与凌乱长发一同随夜风呼啸。
他直臂伸出,掌心向外翻着,那枚暗器刚刚便如此发出。他正对官兵:
“作乱者,是我。——有本事,向我放箭!”
教头忍痛拔出肩头暗器,冷嗤一声,“那楼上,是你的共犯?”
蒙面人道,“他不是。他是我的英雄。”
教头眉宇一拧,几分疑惑,只觉得此人当真迷惑,上赶着给别人脱罪。教头厉声道,“那便如你所愿,先杀了你,箭,来——”
见教头改变了计划先向自己射箭,古鸿意长舒一口气,勾唇冷笑。楼顶空阔,并无障碍,白行玉不好防守。
而自己处于楼阁之间,占了地形优势,如鱼得水,教头凭什么敢信,天下有再快、再轻捷的箭,敌得过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
官兵挽弓如满月,箭在弦上,教头怒喝一声,万箭齐发,明月楼破!破!破!
所有的窗棂,琉璃瓦舍,齐齐震裂,碎玉乱飞,轰然坠地。
古鸿意一个侧滑,一支极快的羽箭便贴着鼻梁滑过,他闭目,仅凭听力随空一夺,便站定。
两手,十指,夹满了足足三十六支羽箭。
羽箭如扇子般开在古鸿意指节间。
薄唇之间,羽绒微动,还有一支羽箭赫然叼在古鸿意唇瓣间。
教头只见,他轻快一吐,将两把羽绒嫩白、扇骨清脆的“扇子”向前一伸,只是柔柔一扇,微风慢起——
那三十六支羽箭便反冲官兵飞来!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箭,便毫无例外地扎在三十六位弓箭手的肩头,三十六张银弓几乎同时脱手坠地。
教头粗粗喘着气,大骂一声。此人,竟然不用挽弓,仅凭臂力便能发出如此快的箭……
“继续放箭——给我杀了他——”
第二轮羽箭袭来,古鸿意此番采用了躲闪的战略,一抖披风便如一尾鱼游走于明月楼间,却不时从不同窗口闪出身来,官兵见状立刻瞄准拉弓,可箭一放出,古鸿意的身影便再次隐入烟尘中,再找不见。
平沙雁师兄,便是靠这一招,这么多年,硬生生在岳父梅一笑的追杀下活了下来!
羽箭逐渐损耗,却仍杀不了古鸿意,教头怒极,他目眦尽裂,便要策马冲进火海亲自砍了他的头,“马儿,随我前去——”马嘶,蹄蹬,可下一秒,一圈花环般的火焰从天而降,将骏马与教头死死围困。
教头急急勒马,确认马儿无事后,便恨恨望高楼——楼顶,那一贼人提剑,准准降下火花。
教头大骂,“还道不是共犯?!”
古鸿意见那火光从天而降,心头快了一拍,便快步走上最近的窗子,一拳破开琉璃,扒着窗户将半个身子尽数探出,向楼顶望去,高声,“小白,你先走!快走——”
这一番叫喊,全全吸引了官兵的注意,教头趁机挽弓如满月,使尽全身力气,怒嚎着发出了此生最快最狠的箭。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向楼顶喊着,并未多做防备,教头的箭,便直直射穿了他的肩头,鲜血喷射而出,古鸿意一个踉跄歪倒一旁,掌心也被琉璃随便划出一道可怖的血口,刚长好的新肉再次翻出。
倒地,一地火尘翻涌呛人,古鸿意咳嗽了起来,撑着剧痛爬起身来,忽然听见了醉得意师叔熟悉的声音……
那黄钟大吕般的嗓门,“好!”“我夸自家孩子不行吗?”
不会错,就是醉得意师叔的声音。
嗯,还有他讲话前标志性的一拍大腿,响亮如斯“啪”。
接着,袖玲珑师兄大骂,“古鸿意那小子,把我做了十年的大杀器,当烟花放着玩?!”
“难道,我快死了?”古鸿意粗粗喘着气,蹙眉疑惑道,难不成是幻听。
接着,百十里之外的声响,纷至沓来……
说书人清脆的一合纸扇,“咔”。醇厚响亮的叫好,“这厢便是——奇侠客火烧明月楼,苍天爷星落降洪福——善哉善哉!诸位啊,今夜这故事,必定成江湖留名的一段佳话,咱们也算共同见证啦!”
不仅古鸿意,整个围困明月楼的官兵们、知府、教头,都清楚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声响……
“你听见了没?”“听清了呢!”“害,我还以为是我被打傻了。那就好。”
教头狠狠掐一把自己人中,大骂,“这贼人把我气出幻听了?”
古鸿意狠手拔出肩头羽箭,边咳嗽边冷笑,“一支箭,我应死不了。”他便确认这不是幻听 ,这是千里传音的武功。
江湖之中,能做到千里传音,千人之声,分毫不差,只有那一人:
琴心三叠道初成——梅三叠!
“三叠嫂嫂……你这是何意?”狠狠按住伤口止血,古鸿意喃喃道。
此时,不远处,汴京官府房顶,夜风呼啸,梅三叠与平沙雁并肩而坐,静静注视着火中的明月楼。
梅三叠信手抚琴,琴音似有灵性,随夜风与花叶朝那战火中直直飞去。
平沙雁几分不解,“我们何不亲自提剑,替两个孩子杀了那些围困的官兵?”
梅三叠指尖点一点酒楼中满座高朋与喝彩,又遥望火光中配合作战的古鸿意与白行玉,“哈哈”笑了,笑得极其清亮。
“两个孩子现在需要的,并不是盖世的武力啊。”
平沙雁反问,“那他们需要何物?”平沙雁看着那水泄不通的官兵,平静地叹气道,“三叠,我只怕他们俩死了。”
脑门立马迎上一记响指,平沙雁揉揉额头,只见梅三叠目光清正无比,字句铿锵道,
“他们俩,现在只需要一点义。一点万民的情义。”
万民的义?
平沙雁依旧不解其中意,却倚向梅三叠肩头,梅三叠揽住他,两人便直望向明月楼战场……
楼顶,白行玉听见古鸿意“快走”的呼号。
下一秒,他看见一支羽箭,射穿了古鸿意的肩头,血肉飞溅,可古鸿意一动不动,颔首望着他,“快走——”那张严肃的脸,眉宇先是吃痛地拧了一下,便马上恢复如常。
羽箭穿过古鸿意时,压抑的恨意轰一声涌出,白行玉眼神一冷,“复仇作恶的人是我……要杀便来杀我。”
这真的是正义吗?
恶人,当真是我们吗?
怔然间,四面声音响起,是千万陌生的声响从远方随风飘来。
“这火烧明月楼的奇侠,当真做了一件壮举!这便是正义,这便是侠骨!”
“没错,谁家没有孩子?这买卖人口的鬼地方……”
“他这番,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官府为何要杀他?我看官府倒是不讲理!”
……
万民,万语,落如雨,包裹住了明月楼。
白幽人在万民的盛赞中抬起头来,伸手去接住落下的火花,掌心燎得吃痛,不是做梦,亦不是醉酒。
古鸿意问出“难道,在你眼里,我便一直是这样的恶人?”那时,他垂下眼帘,不知如何回答。
如今,沐浴在万千星火与万民赞誉中,白幽人心中有了答案。
要亲口回答衰兰……我想明白了……
明月楼下,远方的万民的声响,在银亮盔甲与铁色兵戈间回响。围成圈形的官兵稍微松动,渐有人交头接耳。“我也爱看武侠故事,这个奇侠,倒真令我佩服。”“少说两句!教头盯着我们呢……”
教头瞪目,张口骂道,“闭嘴!”此时汴京知府却缓缓走上前去,温声相劝,“林教头,收手吧。”
“知府大人,您也?!”林教头见知府竟也倒戈那个贼人,心中大骂,“你们都被所谓侠义冲昏了头。看着是挺快意的!”可平乱毕竟是工作,俸禄岂能白拿?林教头怒意更甚,便一把推开知府,不管不顾地再度拉弓。
恰巧,此时那个蒙面披风客再次探出窗外,似乎又想向楼顶的“共犯”通风报信。
想到那楼顶纵火的共犯,林教头怜惜地看一眼自己的马儿,冷笑一声,“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拾箭就地取火,火箭,朝着古鸿意赫然射去——
这一次,一箭射穿了头颅。整个人头熊熊燃烧。
那贼人化成火球,便直直摔下楼去。
林教头一惊,自己竟当真一箭拿下这贼人的人头!便哈哈笑着,策马朝尸身坠落处去。
高楼上,白行玉正欲提剑下楼去找古鸿意,去告诉他,我已想明白,衰兰在我心里不是那样的恶人。我们是对的!他握紧霜寒十四州,心跳得莫名轻快,只要说清这件事……便救古鸿意走!
马上便能和他说清心意了。
指腹莫名一滑,霜寒十四州骤然顿地,像个不好的征兆。
下一秒,“砰。”
白行玉快步上前,俯身看楼下,只见那披风蒙面的衰兰送客手,被一支火箭贯穿了头颅。
古鸿意从楼中趔趄摔下,轰然坠地,四分五裂。
箭火熊熊燃烧,被夜风吹得更旺,很快吞没了他的尸身。
大风萧瑟。
心脏跳动。不信……上次在明月楼,亦是以为古鸿意死了,可他奇迹般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行玉压住呼吸,静静等着。可他伫立高楼望尽,官兵,竟欢呼雀跃起来,然后,撤兵了……
撤兵……了?
欢呼声远去,火光归于寂静。
……
夜色四合……
官兵银亮的盔甲看不见了。教头心爱的白马看不见了。那具尸身几乎烧净了。
再烧下去,他自己也要死了。明月楼在火中摇晃,烫气燎得神志已然不明晰,火尘很呛。
还是没有等到古鸿意。
……
被呛得痛苦地咳嗽起来时,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响。
“让你先走,你为何不走?!”气喘吁吁的声音,很严厉,但有些颤抖。
是梦啊。是还醉吗。
“……不哭。我回来了。”
踮脚尖去贴上他的嘴唇的时候,也像做梦一样。火光中心,月光下彻。
第39章 吻(下)
“让你先走, 你为何不走?!”古鸿意重新爬上明月楼楼顶时,穿过了层层盘旋的火海,肩头贯穿的羽箭伤与掌心翻开的血肉, 被火焰燎得失去了最后的痛觉。
气息粗犷地吐着, “傻子。……咳……”火势灼目, 古鸿意被呛得紊乱咳嗽起来,眼前是一片火海,热气都有了形状,云团一样扑朔流动, 火海中白行玉的身影也成了一团抓不住的月白。
“你傻不傻……”古鸿意强撑着剑站稳, 大口大口喘着气, 却模模糊糊看见对方身影的轮廓越来越近。
古鸿意手腕被蓦然抓起。!
“唔……”
唇瓣被一片冰凉狠狠拥堵住。古鸿意喉结窜动, 暂时断了呼吸。
铺天盖地的火尘从鼻腔呛入, 咳嗽声却被唇瓣覆上的堵塞被迫压下,古鸿意错开上唇呼吸一刹, 便将咳喘硬生生咽下。
轰轰的火声,大盗敏感的听力扰得古鸿意更加紊乱,五感中唯余触感格外清晰,古鸿意感知到, 面颊上滚落一道水痕,温热地渗入皮肤里。是对方的泪。但自己也落泪了。
漫天火海吞吐洪水般的热气,这时候任凭谁的眼睛都会蒸出眼泪。
泪水交织, 流淌进唇角, 舌尖很咸。
临近窒息前, 古鸿意也闭上了眼睫。
白行玉是抓着他的手腕, 举起锦水将双泪横于两人唇间的。古鸿意第一次吻绝世的锦水将双泪,触感冰凉绵密, 不同于霜寒十四州的粗粝苦寒。
可那是一把流水般的细剑,仅两指宽,唇与剑紧紧熨帖时对方的吐息沿着剑身流淌而来。剑又极薄,对方唇瓣的颤抖掩在剑身起伏之下,大盗闭目后敏感的触觉,能幻出隔着剑的那一对薄唇的开合。
以及,下唇隐约熨帖的一片冰凉,似乎与剑不同。
可那是什么,火势中,心乱如麻,已无力想。
堵着唇瓣……失去呼吸……要窒息了……满唇齿的铁锈气,泪的咸湿,火尘的呛人。
窒息的临界点上古鸿意头脑一空,有人将他开膛破腹,挖走他的心脏。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古鸿意第一次真切体会。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理智推开白行玉,唇间得了自由,大口喘着气呼吸,虽然吸入的都是火尘,好不到哪去。
“你疯了……唔!”
白行玉扑去掐住他的脖颈,指节狠劲倾轧着他的喉结,迫他靠近,便再次提锦水将双泪覆上他的嘴唇。
古鸿意喉结在对方两指的挤压间上下滚动。很微妙的不舒服。
窒息……古鸿意只觉得腿渐渐软下去些,快站不稳了。全身被火燎得轻飘飘的,神志几乎蒸发。
彻底软下去之前,古鸿意伸手去控住他清瘦的腰,像对方对待自己的喉结一样,使了几分力气,几乎是掐,直到对方因为痛而痉挛一下,唇与剑暂时分开。
白行玉抬起手背抹一把唇角,便也弓腰咳嗽起来,呛出的眼泪滚到火焰中。
“抬脚。”古鸿意稳住呼吸,用最后的冷静下命令。
对方蹙眉,抬眸冷笑了一下,只以为古鸿意不肯,便依然一动不动。
古鸿意并无什么表情,快快在他面前半跪下去,一把捞住他的小腿弯,便把他整个扛在肩头。
“换个地方,我们继续做。”
高楼火色被远远甩在二人身后。
飞在夜空中时,对方悬垂的长发发梢仍带着火星,翻飞时应和着身后的一轮明月,正是星星。
古鸿意指尖捻灭了他发梢的火星。指纹便烫没了。
火星在两把寒光闪闪的剑上一次跳跃,叮咚地响,然后坠落入夜风中散逸。
心神大乱的时候古鸿意轻功也大乱,几乎是胡闹般在楼宇间飞来飞去,一路颠簸,抱人的手臂竟然会颤。白行玉被扛在肩头,心口被硌的有些疼。
最疼的时候是被古鸿意按在幽暗的小巷里,脊背几乎是砸在墙上,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
刚刚在火海里自己干了些什么糊涂至极的事情。
从极热燥的火海到极阴冷的积水巷子间,皮肤受不了悬殊的变化而绷紧,古鸿意捏着他的肩头,相互给对方一个支点,两人的腿慢慢软下去,几乎是同时,“扑通”跪坐于地。
积水四溅,迸入眼睫,有点酸涩。凉意入眼的瞬间,头脑也清醒了。
他说要继续……
蜷缩的指尖被掰开,锦水将双泪被强硬塞入虎口中。
他便也把霜寒十四州还给古鸿意。
意外地,古鸿意却胡乱把霜寒十四州随手一丢,咚……剑沉入水,如石。
古鸿意一遍粗乱喘着气,压下去呛人的灰尘与咳嗽,目光是一团混乱,“……我们继续。”
他声音又沉又哑。
继续做糊涂的事情吗……这样不对……我们是仇敌,是共犯……是救风尘的奇怪关系……
可古鸿意的眼睛,再混乱混沌,也是火光那样昏惑四溢的极亮。能把魂魄都照亮。
腕心被狠狠按着,古鸿意凑上前来时,对着那双眼睛只需犹豫片刻,他便乖乖闭上了眼睫。
砰。砰。
唔……
古鸿意面颊的皮肤是略带粗粝的。青年侠客,平滑但稍含沙的质感,是沙砾的滩涂。毕竟常年奔走江湖,只用那半旧斗笠掩着风雨,因此并不会过于细腻。
嘴唇应该也是如此吧……
垂下眼帘时肩膀都在抖,但等了很久,都没有温热再熨帖上唇腹。
反倒是手腕擦过一阵粗糙的热气。
抬眼,见古鸿意夺过他的手腕,高高牵起,锦水将双泪便竖立于二人中间。
古鸿意凑上他的手腕去吻剑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
很虔诚。
古鸿意不算耻感很高的人,何况吻剑本就是他常年的习惯。他就是爱剑爱的纯粹。
但这是绝世的锦水将双泪。
但这是在那个人面前去吻他的剑啊……
火势似乎还未消散,烙在背后,浑身都烫。森森火海里他提剑堵住自己的唇瓣,是白大侠的奖励吗,是白大侠的认可吗。心乱如麻,什么东西水泄不通,先吻了再说。
白行玉僵在原地,手腕很酸。睫毛颤颤,他怔怔盯着对方赫然红起来的耳朵。
古鸿意好像会错意了。
悬着的心松弛下来了,还好,他们没有干什么太过糊涂的事情。
长舒一口气,他有些解脱地抬头望一眼水红色的屋檐,屋檐上挂着古铜色的月亮。
屋檐滴下夜雨的余渍,仅仅一滴水,正好滴落在他抬起的眼睛里。
又有点酸涩。
手腕垂落。古鸿意放下他的手腕,唇瓣也从剑上收回,古鸿意盯着面前揉眼睛的人,呼吸还是紊乱,眉宇还是凝起。
心里的水泄不通依旧水泄不通。
古鸿意垂眸摇摇头,乱成一团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忽然,气息一滞,福至心灵,便将霜寒十四州从水中一把捞起。
宽剑出水,铮铮鸣响。
古鸿意提剑往墙上狠狠一插,剑入墙体三分,水珠便簌簌滚落,玄铁宽剑洁净如初。
拔剑,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送到他面颊边,目光很烫,却很真挚。
“你来吻。”
他愣了一下,深深蹙眉,不解其中意,但还是听话地凑上前去。
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不理解古鸿意在想什么了。依着他又如何。
月光下纤长睫毛垂下,覆盖住瞳孔的微光,唇瓣轻轻从侧面衔住霜寒十四州的剑身。
古鸿意却觉得心更乱了。指腹不停地摩挲衣袖。
“不对。不要含。”
……
白行玉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不要睁眼。这个时候要专心。……”古鸿意有些茫然地指挥着。
然后,古鸿意便上手去控住他的后颈,指尖插进他的发丝间,把他的头往下按。
迫他吻得更深些。
没有任何功效。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更乱了。彻底搞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了。
呼吸错乱……
月光朦胧……
按着对方去更深的……哪里不对。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们俩有病啊!……不要在老子面前玩这么花……滚啊……”
一声气若游丝但难掩愤怒的声音骤然劈下,在巷间回声阵阵。
你们俩有病啊……
有病啊……
病啊……
啊……
古白二人“唰”一下分开,古鸿意混沌的心立刻清醒不少。
两人回首声音传来处:
黄三尚未死透,呕心沥血地呐喊他们俩有病时,甚至执著地举起指头,指向苍天发了个毒誓。
“你俩永远一对,生同衾死同穴……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白行玉主动拽古鸿意起身,两人便走近黄三。
附身,盯。
一齐围观黄三发毒誓的全程。
待黄三骂完,白行玉戳一戳古鸿意的手腕,接过来手掌便写,“你会算命,他发这个毒誓,管用吗。”
目光颇认真。
古鸿意凝眉思索师父如何起誓,便踹一脚黄三,正色道,“你发誓的手势不准。来,这样发。”
古鸿意便蹲下,不顾黄三的挣扎与唾骂,硬生生掰过他的手指,比划出一个形来,又抓着他早折了的胳膊举向苍天。
又提起霜寒十四州一挥,地面破开一个圈,又纵横交错几条弧线,法阵一般,赫然围住黄三。
“爷爷的!你在这做法呢?!”
“再发一遍。”古鸿意一本正经地要求道。
黄三满面疑惑,刚“呸”了一声,便又挨了古鸿意一拳,于是哭哭啼啼地按着古鸿意的要求,哽咽着再发了一遍毒誓,
“呜呜……你们二人……永远不分离……生同衾死同穴……”
发完此誓,黄三翻了个白眼便昏死去。仿佛真的被古大师的阵法献祭了性命。
古鸿意很自然的牵起白行玉的手,颔首看一眼誓言通向的苍穹尽头,此处有月无风。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把黄三的誓言默念了一遍。
永远不分离。上穷碧落下黄泉。
古鸿意心里的拥堵莫名舒畅了许多。
他们的牵手一向是握着掌心,或搭着十指,但此刻,古鸿意感到指尖一阵缭绕、缠绕。
葡萄藤蔓一样。
白行玉的指尖错错地交插近他的指尖。
呼吸一快,古鸿意忽然想起火海里的吻剑,让自己堵得不得了,想要的真的只是白大侠的认可吗。好像比那要多……
不对不对,我坦坦荡荡,毫无非分之想……只是亲了剑而已嘛……
一边捏着眉心苦苦思索,一边顺从地跟着白行玉走出沈巷,走进月光里。夜深,汴京宵禁,人家寂静。
“我们要去何方?”
“回家。”白行玉走得比他快几步。掌心痒痒的温热传来。
“……好。明天记得去西市给葡萄买个更大的架子。……”
声音很温柔。
……
月光如水,两道身影缓缓曳入宁静的夜色。
不远处的水红屋脊上,一个红衣女子支着腮斜倚着,失望地“哈”了一声,便骤然跃起。
“你们剑修都是这样吗?为什么不亲嘴?亲一块铁做甚?”
“也罢,他都是袖玲珑的师弟了,拟人一些也正常。……快开窍吧小衰兰!真教人着急。”
千红一窟凤眸轻挑,一掐腰,灵光一现。
她指尖一捻,一只黄雀便从夜空中如箭穿来,轻盈地停在她的指尖。
“呵,黄雀,替我去找那两个小煤球……”
计划敲定,黄雀便利落飞去。千红一窟哈哈大笑,
“哎……还得是我,给你们俩下一剂猛药。哼。”
千红一窟狡黠地眨眨眼睛。
第40章 礼物
*
撤兵途中。
教头将脸颊贴在马儿的鬃毛侧, 几下抚摸便将马儿哄安静下来,他侧目瞥一眼知府,“我们便这样草草撤了兵?”
知府在夜间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紧一紧披风, 灰白胡须凌乱地飘, 可他却“哈哈”笑几声,慢悠悠道,
“剿匪,已经剿灭了嘛。足够你我交差了。”
教头翻出那个从明月楼中坠落的人头, 已烧得面目全非。
“这真的是那个轻功极好的小子么……”
又蹙眉, “何况, 楼顶火海里还有一个共犯!”
知府轻松笑笑, 过来拍拍教头的肩膀, “哎。领俸禄即可。林教头何必劳神深究呢。”
“哈欠……我家小女儿等我回去给她讲故事。今夜好冷。”
教头冷嗤一声,挑眉应和, “你都给她讲什么故事?”
官兵已走出很远,知府回首,眯眼远远眺望明月楼,只见楼顶火海森森, 似乎有两道人影。
知府温声笑笑,斑白胡须在夜风中飘打。“便讲,奇侠客火烧明月楼的故事。”
教头又冷笑一声, 无言地鞭策白马更快些飞驰去也。
“林教头!慢些呀, 为官老了, 跟不上你。”
知府叹了口气, 却再次回首望一眼火光中将倾的明月楼,那两道人影已然消失。
关于人口买卖, 那漫天的纸契已是铁证,剩下的,交给汴京官府去查。
但那是明日的公务了。知府打了个哈欠。
“哎……有些事,还是得侠客们去做啊。他们无人不杀人越货,刀光剑影。可我只不过一个吃官家粮的老头,何必跟江湖中人过不去呢。林教头,你说对不对?”
苍老的声音随夜风飘去,追着林教头白马的水亮尾巴。知府满心想着的还是小女儿恬静的睡颜。不禁挂着微笑。
白马远去。
兵戈远去。
回家好啊……
*
汴京宵禁。
道路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月光。
牵着手慢慢走着,古鸿意感觉心头的拥堵渐渐平稳了下去。
只要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今夜的一切失常便能扭转回正规。今夜心中说不清的波澜,也会慢慢静下去。
先不要去想了……心好乱……
古鸿意弯起指节理了一下鬓角,其实他并无整理头发的习惯,一向是任风呼啸无所谓碎发的。因此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刻意。
一通弯弯绕绕假动作后,指节佯装不经意地落在唇上。
重捻一下。火海里的触感与温度,已经不再了。
无需侧目,大盗能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的视线斜落在自己唇上。
古鸿意迅速收手。但又蹙眉,觉得自己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是堂堂正正地亲了他的剑。
没做错。
想通这点,古鸿意严肃点头,便刻意地将指关节重新搭回唇上。
我没做错什么……他心里默念着。
白行玉看不懂他又在干什么,只叹一口气。却看清,月光下他的耳垂又红起来。
十指相扣的手,指节发力夹了一下,关节打着圈揉搓古鸿意的手指,故意让他痛。
表达一点小小的疑惑,以及一点小小的不满。
古鸿意却使了劲拿指腹摩挲他的手背,报复回去似的。
古鸿意两指是没有指纹的,平滑地像玉石。他刚刚捻走自己发梢的火花,用的便是这两指。
其余三指,都结了厚而硬的粗茧。是常年发暗器的痕迹。
就像虎口的剑痕老茧一样,他们俩都是被冷兵器磨制而成的人,有兵器的手感、形状、风骨。
古鸿意几乎是无意识地拿指腹捻着对方手背的青筋,沿着青色皮肤下暗流涌动的脉络一遍遍揉搓和挤压。
古鸿意很快在心中绘出一张图来,骨骼的走向,指节的分布,定了点,搭了框架,再填充血肉、筋络。
古鸿意判断清楚,这只手恰好适合用花剑。正手反手倒是没什么差别。但白行玉驾驭不了重型宽剑。
会撑得有些痛。
他应该自幼就用的是锦水将双泪这样的细型水剑。
喔。也不是完全用不了重型剑。如果从小便主攻宽剑,手部骨骼的发育肯定与如今不同。
想到此处,古鸿意垂眸,纯纯粹粹的傲气又涌上眼眸。
他在剑门,名门正派,剑的选择与训练都恪守成规,因此自然适宜。
但自己没得选啊。自己就是硬生生把宽剑练出来的。天下只有一把霜寒十四州,神赐之物般出现在袖玲珑师兄的手中,再郑重地双手交递给自己。
但这样的自己,还是站在他身边了。不比他差。
今夜实在快活,有幸和白大侠一起火烧明月楼。还得到吻他的剑的……奖励。
现在回味雨巷里的剑吻,心脏还是那样强烈的跳动着。这便是作了英雄的感觉吧。
古鸿意眼睫稍落,又分神看一眼那只被自己把玩许久的手,只见青色的皮肤赫然被自己的老茧磨红了。
古鸿意长眉一抬,眼睫又晃了下,有点失神。
不知为何,明明把这只手的骨骼与筋脉想得如此清楚,自己心中却还是蒙着一层水雾。
又是火海中那种堵塞的心情……
想捏碎这只青色的瓷器的手。或是迫着它抓握着什么颤抖。
正晃神,手背忽然被对方狠狠掐了一下。古鸿意“嘶”一声,这才发现:
寂寥无人的街巷间,他就这么站定,玩了很久白行玉的手,一步路都没走了。
白行玉冷笑一声,便将手指从他大手的禁锢里抽走,不明白此人又在拎不清什么。
蹙眉盯他一眼,却意外对上那双黧黑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眼神烫得要把人一口吞咽去。
平日严肃的眉宇像山川一样徐徐展开啊。
可他茫然地摇摇头,便松开自己的手,不做挽留。也一句话没有再说。
忽然,一只小巧的黄雀啾啾鸣着,划破两人之间尴尬的寂静。
古鸿意回过神来,便伸手托住黄雀。是千红一窟的传讯黄雀。
“老板娘又有何指示。”古鸿意喃喃。
黄雀见了古鸿意,一改乖巧玲珑的姿态,忽然狂暴而蹦起,直奔古鸿意的额头而来。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黄雀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珠连炮似的狠啄古鸿意的额头。
“喂……”?
等等。美人尖都要被啄平了……喂……
白行玉茫然地上前帮忙,两手一合便将黄雀团住。黄雀到自己手里倒立马乖顺了。
白行玉盯一眼捂着额头的古鸿意,对方揉揉额头,满脸疑惑,“……它怎么只啄我。”
古鸿意语气竟有点委屈。
白行玉拉走古鸿意扶额的手,检查了一下,轻舒一口气。嗯。美人尖还在的。没啄秃。
古鸿意点一点黄雀,严肃要求道,“你也去啄他,一视同仁。”话音刚落,古鸿意便盯着自己舒舒畅畅笑起来。
他愣愣。听见古鸿意指挥黄雀攻击自己,想蹙眉,又舒开。对着那双酒窝他怎么也皱不起眉头。
真是的。此人的生命里怎么有这么多笑。师父有没有给他算出来,他是带笑的命?
叹一口气,他竟也挽起些笑意。
指尖一松,黄雀便再度跃出,停在古鸿意指尖,古鸿意下意识一闪,黄雀却并未再次攻讦他,而是鸣啾着发出千红一窟的旨意。
得了消息,古鸿意挑眉,有些愣神,慢慢传达道,
“老板娘说,让我们去一个地方,取跛子刘师叔赠你的聘礼。”
“还有老板娘给我们准备的……新婚礼物。”
一阵大风缭绕吹过,房梁雨水和暮春落红乱飞去。
千红一窟……古鸿意眉头一跳。那个恣意妄为的奇女子,大抵不会准备什么平庸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