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捣鬼

    薛文愕然, 真是白楚寒带出来的好师弟。

    你师兄撺掇我抄家,你就能撺掇我去找皇帝买官。

    江无眠神色平静,“这一方法足以。李铭御下不严, 先有韶远县县令临阵脱逃, 后有方平恶贯满盈、残害百姓。他知府位子到头,腾出位来不也无妨?”

    流放边疆做知府与贬谪岭南做知府,说不上是哪儿更惨些, 以恩师与师娘的身子骨, 来韶远县需调理一二。

    此地除常年瘴气、夏日多风雨、冬日多冷雨、毒物蛇蚁不知凡几外倒是没什么不好。

    岭南与江南道近, 更有他这个学生与薛文在,算自己人, 能照应上。

    薛文皱眉,有李铭失职在前, 江无眠献方在后, 加之这是为恩师求情,建元帝倒是能看在拳拳孝心上放人一马。

    事以密成,他必须快速将信送出,定下岭南诸多事宜。

    薛文心中已有成算,眼神一正, “传信白都督。”干了!

    ……干之前先找老大扛着, 有锅老大背, 再说了这是为了救老大恩师, 老大师弟出的主意, 那他白楚寒不能啥也不干不是?

    皇帝有气就冲着白楚寒去,他们稳稳躲在后面即可。

    江无眠去准备册子, 他当然不会给皇帝那么简陋的方式,各种设备都是往高大上了去画, 画的复杂,买单的人才痛快。

    皇帝放人时也不会太过心疼。

    随册子还有两封信交与两个师兄,虽然不在一地,但江无眠相信两人之间自有通信方式。

    事情有白楚寒转圜,其中还有余地。

    江无眠盘算了下,不出意外,制糖方子能换来他想要的结果,他只需专门应对接下来的商队即可。

    要说拿方子去和建元帝要求换个煤炭商队来南方,最终目的仍能达成。但如此一来,他又会被打上某党某派烙印,现今不是出头时,不如以在商言商的规矩论,纯粹是谁家有货买谁家的东西。

    江无眠放下笔,正要出门去,他去看为商队到来做的一系列准备。

    平安大街已恢复正常,清理干净之后,大半部分成了空置房屋,有的是卖了换银子家去,没再留在韶远县。

    其中有五间被县衙拿下,合力做了后世酒店,前头吃饭,后院住宿。

    大周的食肆只供吃喝不供住宿,客栈只给人提供住宿不供吃喝,江无眠推出的反倒是头一种。

    陆郁接到消息时,早已候在后门,“大人,您来了。园中收拾干净,您尽可查验。”

    前门并未上牌匾,不知其中底细,但陆郁是清楚的。

    他那日回去想了想,反正自己是没本事科举了,成亲都没影的事何况是儿子,成商户也无妨。

    陆郁在韶远县干了多日工,又是第一个带队落户的队长,主意正,胆子还大,说做就做。

    自那日从平清县回来,去衙门改了户籍,自此成为商户,单凭江无眠指使。

    江无眠交与他一任务,监督醉流霞——这一所谓的酒店——建设情况,一草一木全部按照图纸上的来,不得乱动,他有重用。

    如今他人到了,醉流霞里面该是装修完毕,只待验收。

    “齐了?”江无眠顺着后门进去,陆郁将这里收拾地极为妥帖,一草一木的确按江无眠描绘来,多日领队实属没白做。

    江无眠暗自点头,陆郁倒是能培养一二,能识字算数,口才话术再教导一番,能放出去跑商。

    现在嘛,先当个掌柜试试。

    “大人,您是说,我?掌柜?”陆郁听完瞠目结舌。

    他当日去平清县卖犁,原以为回来是要接管水田犁的铺子,谁知他又做回工程队队长,来监工一个铺子。

    兜兜转转,又摇身一变,成了醉流霞的掌柜?!

    “自然。”江无眠又道出限制性条件,“契书为此,你于我这做掌柜的,仅是试用期,比之正式聘用,银钱减半,食宿不必担心。”

    陆郁仅是愣了一下狂喜,“谢江大人赏识,陆郁一定竭尽全力为大人分忧!”

    他能活下命来全靠江大人,今日江大人又命自己为一楼掌柜,再造之恩堪为再生父母!

    江无眠只觉一阵阴寒之意,看了眼头顶太阳,并未察觉其他异常,抬腿迈入醉流霞大堂。

    这儿布置得与其他食肆相似,中间是唱曲的地方,四处通畅空明,不遮挡光线,最为适合听曲看戏。

    唯独用的东西全有韶远县的特色,与北地大不同,与其他食肆大同小异,就是为了包装韶远县的特色。

    江无眠上下看了一圈,沉吟片刻,陆郁激动情绪逐渐缓和,不知江大人在想何事,心有忐忑问道:“大人,可有哪处不对?”

    每一细节全是他和工匠讨论出来敲定的,最后收工时是让人又对着江无眠的规划图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映照过去的,绝不会有大瑕疵。

    陆郁敢拿他的银子保证!

    “你去寻木匠,仿此图打造巴掌大的小盒来,再去找几位烧陶、罢了,你去寻木匠做木盒便是。”江无眠拿出一张图纸,交与陆郁。

    小盒?烧陶?

    陆郁接过图纸,不知江无眠琢磨何事,为何要纸上的东西,但他并未多嘴,只是问几日送来、送到哪儿去。

    江无眠让人先放在醉流霞仓库中,转头去寻金不换,帮忙烧制陶瓷。

    大周的陶瓷技术把控严格,只几家有方子的,藏着掖着不让外人窃偷了去。

    但是江无眠又不需要偷别人的配方,他自己知道几种,不过都是用煤炭烧的,木炭不清楚情况,能不能达到烧制陶瓷的温度、烧出来的陶瓷行不行全是未知,他需专业人士协助。

    专业人士正在和红砖较劲,金不换纳闷地看着再度破碎的红砖,往书页上添了一笔,“质地易碎,孔洞居多,黏合性差,配方无效。”

    写完笔一扔,掩面长叹,“林少迟啊,老道我烧了半月,头发烧了半截,不见红砖能烧出来。你说此事它有理吗?它合理吗?”

    烧制水泥时,还能从使用方法上找原因。红砖一出来,只能是用作砌墙,可手上一用力就能捏碎的墙,人哪儿敢住啊!

    林师爷正翻检着记录和最近的支出,对好友的控诉摆烂不置一词,只忙着算最近火耗钱和用料钱。

    家小业小,好在他们县衙有矿才能耗得起,但是这般支出下去,林师爷看得心惊。

    皆因如此多支出,全靠铜矿和水田犁撑着,水田犁的买卖也缓下许多,附近的州府该用上的已是用上,短时间内不会再采买。

    水泥优先供应韶远县,一时半会卖不上价,短时间内全靠铜矿产出。

    这般下去,等各处矿产挖完,韶远县也就完了。

    不过距离那天很远,林师爷本人是瞧不见的。

    两人正因不同之事叹气时,江无眠又到了,还未说明来意,只见金不换身形利索地滚起来,一溜烟朝江无眠跑去。

    口中喊道:“大人!您来了!快快,里面请,您快请!”

    好好一道长,活活被一红砖逼成茶馆小二,只差搭着汗巾请人进屋歇息。

    其实此次遇见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他们找不出原因,排除都排除不了,不知是配比有问题还是原料有问题。

    “一直如此?”江无眠捏着碎掉的红砖,又看了看记录情况。

    金不换挠头,翻出其他留下的渣滓,“前面几炉有碎裂的,全是烧制时太过着急,部分砖坯还没完全干透填进窑炉中,造成内部碎裂。您看这个,外面看着没什么,里面全裂,这是里头有湿气烧的太快,裂了。”

    “这块是烧得太快,后来改进了一二,中间缓缓添木炭,才能维持砖的外形,不至于胀大碎裂。”

    “这一批是……”

    江无眠看完,知道大部分情况都写在上面,也全有了解决方式,那必然是配比或者配方出现问题。

    但江无眠肯定,方子正常,金不换换了几种配比,问题都能找到解决方案,唯独按照正常配比烧出的红砖较脆,那只能有一种可能——

    他道:“最近的原料还是那批原料?直接从矿上送来,并无任何人转手?”

    林师爷与金不换面面相觑,直接转身翻出原料来。

    如果真是原料出现问题,那一定是矿上出事!

    当即,两人脸色一改,忙不迭将最近用的几批原料全弄出来。

    烧制红砖的原料摆了一地,三人里两个半专家,林师爷算半个,他最近只是跟着处理原料,其他两个才是真正有过研究的。

    不过金不换是实践与理论齐备,江无眠是理论满格,实践较少。

    三人一样一样验收过去,各种方法验证,最终发现出现问题的是高岭土,也就是粘土矿!

    金不换一拍脑袋,“这里的土料分三次,全是最近的!要不是道爷知道留一点,还真被诓骗过去!”

    前面几次开裂全是技术原因,没想到最近几次竟然是栽在人身上!

    险些让道爷我在江知县面前丢份!

    他心中愤愤不平,却也知道这事得江无眠拿主意。

    韶远县生活几月,金不换自然从林师爷嘴里听来不少事,这位江知县不仅仅是给钱大方,杀人也大方,一家一家下狱,全等秋后问斩。

    那还是刚走马上任,现在上任一段时间更有底气,不知会如何处置背后之人。

    江无眠与林师爷看着最近运来的粘土,里面掺入了部分普通土,黏性不够,所以红砖易碎。

    粘土过筛一事全在矿上完成,附近还有监工,所以事情出在矿脉那端。

    讲道理,江无眠得出是人出现问题不是矿出现问题时,心中着实松口气。

    水泥和红砖全指望矿脉,万一是矿出现问题,他真没办法救,只能强行扭转韶远县如今的发展方向。

    现在知道是个人捣鬼,这可简单多了!

    第032章 商队

    得出如此结果, 江无眠当即召回衙役,准备摸排工作。

    薛文等白楚寒消息,正对知府李铭和知县方平进行严密监控, 只等建元帝松口, 他这边一收网,江无眠恩师即可动身。

    当然,建元帝不允, 这边看情况再动李铭, 先把方平收监。

    总而言之, 那边正忙,只好让衙役处理此事。

    且衙役也需要锻炼一番, 江无眠便把摸排任务交给李叶,让人带队调查。

    韶远县调查情况开展得如火如荼时, 商队已过江南道, 朝岭南道驶来,转眼要在南康府登陆。

    商队并未掩盖踪迹,绘着“胡”字名号的木箱自船上抬下,一船人在府城停留,当晚见过知府, 翌日一早船上东家赶忙去了平清县。

    路上属实难走, 但为首之人未置一词, 整个队伍沉默前进, 唯独因晕船进了马车的小公子醒来后, 向堂兄抱怨。

    “二哥,咱们为何非要走上一趟, 直接让掌柜送来水田犁不成?”

    胡晨面如菜色,从京城顺运河抵达江南道, 又从松江府坐船向南,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岭南,全程坐船而行,他又晕船,整个人浑然不知日出日落。

    如今又赶上崎岖山路,上坡下坡,颠簸得难受。

    上赶着受罪只为去见那什么水田犁的知县。

    一个知县,让他们胡家上赶着去见,胡晨心有怨言,但在二哥前头,不敢多言。

    胡征驱马掉头回马车附近,放缓行进速度,“水田犁单犁比之曲辕犁更快,更有三道犁能同时开耕,速度与曲辕犁相等。你自己想想便是。”

    胡晨是不太标准的纨绔子弟,但是标准的败家子,平生只知吃喝玩乐,种地一窍不通。

    水田犁在京中时兴一段时间,过段时间隐没了去,无甚风声传出,于是类似胡晨这般本就不放在心上的人,也不再关注。

    听胡征提起内情,只是皱眉,心中不痛快。

    那也不过是个知县,他爹还是户部侍郎,外公是都督府大将,祖父曾是一部尚书,犯得着他们这样的人家上门去?

    胡征看出他心中不痛快,这小子年纪轻,又被一众狐朋狗友捧着,性子傲,加之家中并未对他有何要求,于是胡晨养成这般性子。

    心性不坏,只是讨人嫌。

    胡征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行人押货向平清县赶去,过了山路又是一段不平土路,待至城门将关时,才到了胡家酒楼。

    胡掌柜一整天心思不定,生怕主家来人路上遇到什么,上面怪罪。

    直到门外来人落下“胡”字家徽,心脏直直落下,忙不迭笑着迎人。

    “东家,您快里面请。”

    胡征让人先安排了胡晨的住处,安排了货物用过晚饭,这才来寻掌柜过来问韶远县相干之事。

    “自新知县以来的事,一一道来。”

    胡征看过新知县来历,京中上一科有名的状元江无眠,师承谢砚行。

    受党争牵连,以至于堂堂状元竟是要在岭南做知县,而今自己也竟是为这知县千里迢迢自京城下岭南来,果真世事无常。

    胡掌柜打接到主家消息后一直准备着,东家一问,他当即滔滔不绝,将所知所晓一并道来。

    “……三道铁犁并行,不过半晌,紫云英全然伏地,整整五亩,再不见绿色。东家,那三道犁要定做,咱们酒楼订了一张就在后院,您可是要去看看?”

    深更半夜,两人竟是不等歇息一会,当即要去院中探个究竟。

    三道铁犁不多,起码明面上不多,胡掌柜这一张也是私底下定的,喊伙计赶车去韶远县里连夜运回来的。

    胡征看完,忍不住连连叹气,江状元、不,江知县若是在孝期中拿出此物,早被陛下征召过去。何至于此时,翻山越岭,日月跋涉而来,只为见上一面。

    但真要是拿出来,指不定是为韩党做了顺手人情。

    现今正让他们胡家捡了便宜!

    翌日一早,胡征带上货物去韶远县,留在府城的商队同时动身向南出发。于韶远县城门前归整为一队。

    此行有数百人,跨越上千距离抵达此地,如同往常一样等待城门开启,守军放人。

    然守军盘验完,并未放行,反而冲城门里一喊,“陈二柱,来人了!”

    胡掌柜见势不对,和东家对了个眼神,笑意盈盈地上门去,“这位军爷,可是商队之中有何问题?”

    胡家商队来往多年,祖祖辈辈走的这路子。不说有水田犁一事,单是往常里,来岭南收购香料颇为正常,但这么对待还是第一回。

    准确来说,走商多年,这是第一回敢在他们胡家商队前头挑事查人的。

    胡掌柜心下盘算着,不知韶远县的知县又在折腾什么,韶远县四家下场附近县里可是清清楚楚。

    但他一想,后头他们胡家两个郎君坐镇,江知县来了那也得客客气气地请进县衙。

    这般想着,腰杆挺直起来。

    陈二柱出来得快,一身黑红捕快服,“哎呦喂,胡掌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是您带来的商队,哎,这个人多的。好,正正好,您请好,您请好。”

    两人认识,陈二柱他娘嫁来韶远县之前正是在胡家掌柜这里做活,见到熟人,胡掌柜有心想问何事,结果忙被陈二柱扯进城门。

    “您这边请了胡掌柜!”陈二柱边带路边解释,“您是平清县来的,应知道这边的事,我就不跟您从头说了。”

    胡掌柜恨不得缝起他那张碎嘴皮子,赶忙让他直说,后头他们东家等着回话。

    “哎哎,您瞧我这嘴。”陈二柱也没往后看,商队东家,他一捕快惹不起,万一犯了忌讳知县大人都难救他。

    “江大人吩咐了,头个来我们韶远县的商队,这道给您免了住宿,吃喝减二成银子。您这会来,只管在这儿住在这儿吃在这儿买卖。”

    不过待遇只有这一回,下一回再来就得真金白银自个掏钱,而且这回只有这么一家歇脚的铺子,别的家不认。

    胡掌柜听着不太对头,回头看了一眼马上的东家,没见有何异状,只好扭头听陈二柱给他吹。

    这碎嘴皮子是真碎嘴,一路上没歇趟。陈二柱正是对江无眠感激着,要不是江无眠贴出招揽衙役的告示,他这会还在地里刨食,一年到头领不了多少钱,还要看人脸面。

    这回当了衙役,不说衙门里给的补贴,单是一年的银钱都能养活他们一家人,不至于太过辛苦,临到过年时还能吃上一盘肉菜。

    能有今天,全仰仗江无眠。故而说起江无眠的各种事迹,口若悬河,最后还想背一遍衙门告示时,醉流霞到了。

    骑在马上的胡征和马车里的胡晨愣了一下,这地方和其他铺子不太相同。

    外头用色鲜亮,整栋楼上用色大胆,鎏金云霞与日出瞑色层层向上。

    中有圆窗半遮半掩,不是左右遮,而是上下两尾鱼。

    上面一条金鱼,下面一条银鱼,正是太极模样,窗棂下金白银白祥云丝丝缕缕凑成云团。

    好似鱼在云中游。

    以楼作画,好大的手笔,真不愧“醉流霞”之名!

    陈二柱没催促,大人说了,任由人看,看完再请进去。

    胡征回过神来,抬腿向醉流霞内走去。胡掌柜与胡晨一惊,赶忙回过神来,跟进门去。

    陈二柱一进堂内,左拐寻人,“陆掌柜,这回是我陈二柱赶巧了,看看谁来了。两位郎君,胡掌柜,您三位请。”

    他边说边请几人跟进去,胡掌柜只觉得别扭,衙门捕快哪儿有陈二柱这么能说能下身段请人的,就算之前认识,现下换了身份,倒是难得见他保持本性。

    陆郁正在柜台对账,一抬头,陈二柱正带三人过来。

    他当然听说过胡掌柜的名号,这位是老掌柜了,爹娘在的时候都说发财了去胡家酒楼吃一顿。

    谁都知道那话是妄想,哪儿能想到他还要当掌柜、亲眼见到胡掌柜的一天,顿时有些露怯。

    然而他承诺大人,铺子名声不能倒在他手中。

    学着江无眠的做派,稳稳心神,回忆张师爷的教导,笑迎上前,“胡掌柜,竟是您老来了。”

    大人吩咐,能让衙役带人上门的,一定是商队来了。

    陈二柱将人往前一放,充当中间人给人介绍,“胡掌柜,这位是醉流霞掌柜,陆掌柜。陆掌柜的,这位是平清县胡家酒楼胡掌柜,放江湖上,得称呼一声胡前辈。”

    两人见过礼,陆郁瞧他身旁两人气度不一,忖度这是哪儿家郎君。不过不论是哪位,来这儿肯定是商队,至少得有上百之人。

    毕竟这年头走商到岭南的,山高地远,路途崎岖不说,一路上的匪盗贼寇、凶禽猛兽足以让人丢命的,所以商队人数都不会少了。

    陆郁笑道:“胡掌柜,您这两位是商队领队?可是有多少人,在醉流霞下榻,是要独栋小院,还是后头的通铺?”

    胡掌柜一愣,“醉流霞莫不是酒楼?”大堂里立着桌凳,中间还有说戏台子,这是大一点的酒楼都有的。

    他这掌柜坐了几十年柜台,眼睛亮着,寻常可骗不过。

    陆郁笑着道:“您老是前辈,看得真准。不过知县大人说过,咱们这儿专为您这样的大商队准备了独门小院,里面齐备着。”

    江无眠直接将这里打造成了商队招待所,他还特意问过谢师兄,来岭南的商队情况,结合周全补充的资料,给过来的商队做了详细划分。

    胡家商队是他特意关注的,不光是后面靠山不站队党争,还因为他们家有一条煤炭矿脉,每年南下时有半船煤矿。

    陈二柱背了几天的旗号家徽,一眼看重来的商队正是“胡”家字号,领人来了醉流霞中。

    见陆郁正引人从后门入住,他立即撒腿跑回县衙禀告:大人,胡家商队到了!

    第033章 商谈

    在选定独栋小院的安排后, 胡掌柜回了平清县,留下胡家兄弟和商队。

    胡征将人分成两队,一行人先清理房间放置行李, 另一批人则是去安置货物。

    选择独栋小院的好处就在这里, 他们这儿有专门的仓库和仓管房,夜间能看守货物。

    陆掌柜引着人过去安置货物,“岭南常年多雨, 地面潮湿, 这里铺上轨道, 方便赶车过去卸货。马棚在后面,装货时掉头上轨道能走前面。”

    轨道?何为轨道?

    胡晨好奇地跟过去, 醉流霞外面设计已是新奇万分,京城之中很是少见。

    论精妙绝伦, 醉流霞是排不上的, 但要说奇思妙想,它不得第一,胡晨定然不服。

    货物跟在陆掌柜身后,照陆郁所说,驱马走上木质轨道。

    胡征沿轨道前行, 穿过月洞门, 拐过弯道, 停在侧门处, 这个仓库竟然是双层结构, 外部硬生生造出夹层只为铺一层轨道!

    陆郁上前打开门道:“胡领队,您是想用推车人工推还是用绞盘运输?”

    胡晨忍不住问:“推车如何, 绞盘又如何?”

    胡征也不急着选择,等人解释。他要和江知县商谈水田犁的买卖, 商队停留在此两三个月,时间充裕,不急于一时。

    陆郁彻底推开两扇门,点亮门后壁灯,幽幽黄光亮起。

    透过一层光幕,众人看到这里面竟然还有庞大的木绳结构。

    右侧门后还有类似柜台一般的平整木板,只是上面每一块木板连接四道绳索,看的人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

    寂静之中,木轮滚滚声越发明显,胡征看着陆郁手中推动的车子,不由向后看了一眼,这应是轨道上的东西。

    “若是有重物可放在绞盘上运输,不会太过耗费人力。若是轻些的布料或是易碎的瓷器,可放置推车上,轻车运行。”陆郁指了指地面,“仓库地面一应用水泥铺设,能防走水,地表光滑,不会出现磕碰划痕,诸位可来一试。”

    胡征没去尝试,他道:“胡家商队的货物不下车,只需让马歇息,寻个地方停车。”

    环顾四周,整个仓库全然按车马货物分离进行设计,和胡家商队的行事风范相背。

    陆郁一愣,紧接着引人拐过另外下一个拐角,打开仓库后门,“胡领队,您看这里如何?”

    “中间的绞盘区域能落锁关门,您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胡征暗自点头,心中不免疑惑,这位江知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他身后有胡家,但说白了他本人自接管商队以来就已是商户,本人无法科举,即使以往有再多功名也是虚的,朝中是不认的。

    因而不管胡家如何,他是实实在在的白身,见官下跪的那种。因而即使是知府知县也有的看不起他自断功名前路,转而落商户的行为。

    譬如隔壁平清县知县方平,哪怕看在胡家面上,方平的言辞举止间仍透出不以为意来。

    胡征是个商户,此地又是岭南,看在银钱的份上行个方便就是了,何必如此贬低自己?

    胡晨隐约能感觉到怪异之处,但他到底年纪轻,知道的大多是明面算计,这般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暗戳戳针对反倒是不熟。

    而韶远县则是突然一改前面作风,先是免了住宿,吃喝又减二成银子做八折算。

    胡征自入城时升起的警惕心越发高昂,免的费用总能从别的地方赚来,江知县到底在想什么?

    算计胡家扯入党争,借此回京?

    前者不可能,后者借水田犁运作一番倒是可行。

    但韩党决然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借此出手,攀扯胡家,他绝不会让家族置身如此地步。

    不论如何,事情要见过江知县再说。

    停车卸货之后,众人早已是一身疲惫之色,当下问陆郁厨房有何准备。

    只见陆郁好似松了口气,不似其他酒楼一般挂上牌子,那是直直抽出五本册子来,一一介绍。

    “这是前头凉菜,这两本热菜分荤素,这是饭后点心与时下饮子,这是主食花样。醉流霞刚开张不久,只来得及备上几本薄册。”

    只看上一眼便知,这本册子画师与醉流霞的画师是同一人,用色大胆又天马行空,果真奇人。

    他们商队人多,这会儿等的又急了,胡征只点了固定的几道荤菜,其他全由陆郁做主。

    别看前面忙活的只有陆郁一人,后面厨师是热火朝天,烧火的提水的搬柴的准备热油剁鱼的。

    这一套班底里有六成人是工程队出来的,还有四成是本地人,全是江无眠淘换来的做菜人才,上到颠勺大师,下到切墩学徒,无一不是学过两手的。

    因而这菜上的格外快。

    胡征只感觉没坐下多久,先上了一道饭前热汤暖胃,量不多,仅是垫个味道,刚喝完就有菜上桌,全和海里的东西沾边!

    没等人询问,跟着伙计上菜的厨子出面解释,他和陈二柱不同,仅是点到为止,“这几道菜合了时令,又经江知县的方子处理过,去掉海味中的腥,又添一份鲜。诸位贵客请尝。”

    上来的菜中多数能看出原料来,但味道色彩截然不同。

    比方距离胡征较近的粉白虾球带茶叶的龙井虾仁,色泽清亮,香味清淡。而它旁边色泽浓郁,红黑鲜艳的整条炸鱼则是香味馥郁,闻上一闻便让人口舌生津,恨不得立刻配上二两米饭开吃。

    以胡家身份,自然能在京中吃到海鱼河虾一类,且胡征来往多地,见识颇广。

    曾有人请他在幕天席地的热泉之中用滚烫石板烤肉,也在风雪北疆中化雪水烹煮地根,可谓天南海北吃得开。

    可胡二哥没见过这般做法,味道更是闻所未闻,不是霸道不是幽香,只是闻完骤然饿了,食欲大开!

    胡晨眼巴巴等着二哥动筷,他二哥正仔细观察,因为颜色较深,味道有点古怪,不敢妄然吃进嘴里。

    就在厨子忍不住再解释一二时,胡征举筷,冲糖醋鱼下手。

    刚一入口,从未吃过糖醋口味的人只觉得有些奇怪,再仔细品尝,带有醋香和糖的甜味,恰到好处的酸甜味包裹着鱼肉冲入口腔。

    略微带一点酥脆的面糊炸成焦黄色,一口咬下去,油的焦香、糖醋的酸甜与细滑鱼肉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回味。

    若是仔细尝,还能尝出一点黄酒香味与姜丝的辣味,却不见一点鱼腥。

    如此丰富的味道体验让胡征忍不住再度下筷,这实属是京中难得的体验。

    以大周现行的烹饪方式看,已经有大火炒菜的方式,如何搭配香料也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江无眠在此基础上又改动一番,加之糖醋是出名的高油高糖菜式,格外引人下饭,以至于这盘糖醋鱼吃空了旁边的虾仁还有半盘。

    陆陆续续上了两次菜,晚饭方才用完,最后一点是饭后饮子。

    按江无眠的安排,应当是上一味特色凉茶降火,不过这茶只本地人喝的惯,故而直接给人安排了一碗鱼丸汤,每人碗中仅有两丸,多了没有。

    这回换了一位大厨出面,这位比方才那位会说,也对亏了众人吃的八九十分饱,能分出一二注意听他道来。

    只听他道:“诸位贵客从江南来,应吃过当地鱼丸,江南道鱼丸味腥,需大量香料压,贵又难吃。来了韶远县不一样,咱们这地方的鱼丸全是现捞的稻田鲤、海里刚露头的海鱼。

    您这碗里一颗鱼丸是鲤鱼丸,常年在稻田里吃稻花,满身花香气。一颗是海里上来的鱼,盐水泡多了都不用加盐。

    咱们这儿的鱼丸还能滋补健胃、利水消肿、清热解毒、止嗽下气。韶远县里不少人家爱好这口,家家户户做的方子不同。您要是待的时间长,还能在集上吃上好几种口味。”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鱼吃多了,再尝这碗中鱼丸,真是不同味道。

    待彻底吃完用茶时,众人还未散去,低声讨论这顿饭哪道菜最为上佳,明日又是要选哪道,竟然是吃上头了!

    胡征并未参与讨论,他还在猜测江知县如此安排的意思。

    从城门引人进来,到陆郁带人去仓库安置货物试探他们此行带的商品,再到今晚上的晚饭,无一不是韶远县知县的安排。

    他想不通,江无眠到底用意何为,看上了商队里带来的那种货物。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答案。

    翌日一早,等胡征一行人用完早饭,吃过韶远县特色早茶,江无眠就过来了!

    胡征让胡晨先带商队归整,准备在韶远县的买卖,自己出门拜见,“见过江知县。”

    “胡领队。”江无眠开门见山直说,“我听闻你所率领的商队之中有半船煤,关于水田犁的部分区域代理可以给你,但需要这半船煤来换。”

    胡征听完,不知该惊讶于江无眠的直率还是他所讲的内容。

    但作为商人,他本能地关注到江无眠话中的一个称呼,“部分区域代理?”

    这是何物?

    第034章 审问

    代理, 粗浅讲来,不过是代为销售,类似于掮客, 也即是中介商人。相较于经销商而言, 代理商仅仅赚取佣金,而不是经营商品得来的利润。

    江无眠简单说明最为主要的不同,这并非此次面谈重点, 仅是寥寥几句提过, 话题转而落在交易上。

    木炭能当一时之用, 但它本身材质有限,不如煤炭来的有效率, 且不说煤炭还关乎后续的石蜡开发计划,无论如何, 都必须留下的。

    然过来岭南的商队中, 都是零零散散的一小车,对那么大个矿脉来讲,杯水车薪罢了。

    想维持现今的效率,拓展陶瓷业、建造地下排水管道,就需要大量的煤, 故而他只能从家中有矿的商队中挑选。

    胡家是正正好撞上了。

    他昨日并未出面, 整理一夜资料, 发觉胡家这回可能是冲着韶远县的水田犁来的。

    从胡家商队南下能看出, 领队之人颇为谨慎小心。自南康府登陆, 第一时间寻家中老仆,探明附近的情况。

    毕竟自乱党起复以来, 韶远县的确经历一段混乱时间,此时还有地界并未完全恢复元气, 谨慎些是好事。

    可江无眠思忖了几个时辰,又问过县中老人,得知往年胡家领队都是隔上三五年才会跟来一趟。

    去年胡征来过韶远县,今年该是不急着过来的,除非他有不得不过来的理由。

    而胡掌柜在韶远县特意交钱定了一张三道水田犁,则是让江无眠补上了这个理由。

    因此,甫一见面,江无眠挑明了对方来意。

    他又问道:“不知这半船煤炭,胡领队要换做几道的犁?稳定的一道犁,稍复杂些的双道犁,比较复杂的三道犁。最后一种需提前一个月定制,您要是等得,现在能开价了。”

    胡征还未从他所谓的代理商、经销商之中回神,缓了一会才正色道:“江知县,这半船煤其实是有人定的。”

    不是他不给,而是这煤炭有定数的。

    岭南道属南陆尽头,再想西南走,崇山峻岭危不可及,然山脉之中亦有其他族群居住,此行的半船煤有一半是给人带过来的。

    山中人多交易山珍异宝,尤其是上百年的木料,这也是他们开船来运的原因。

    总不好因为水田犁,断了这桩买卖。

    江无眠不知他们此行交易,只听闻有主,略思索了下,“是本官买卖在后。既然能定,不知如何作价?”

    胡征心中不解,岭南这地界,除了信仰山林的这些人要煤炭,谁都是大肆烧木头作木炭的。

    江无眠作为北地来的知县,自然不是信仰山林之人,何不用木炭?

    南康府卖木炭的商人,他能叫上名的不下十人,行事较正派的也有三五人,江无眠又是一地父母官,总不会召不来几个商人?

    不过胡征是商人,有买卖就能做,买家还是县衙,他背靠胡家,自然不怕县衙这里赖账不还。

    当即和江无眠提了提他们的运价。这回是一整船的煤,自然不会像商队这般下运河,换海船了。

    “直接过东海,下岭南,中途取道松江府等沿海州府,上下银子一拿,运费少不得。”胡征报出一个并不算高的价格。

    江无眠听完眉头一皱,一趟下来的银子不算多,可韶远县的是长久买卖,一次要买够半年的煤炭,十几条船下来,可谓是价格高昂。

    不是长久之计。

    他放下茶盏,此行目的已然达到一半,尽管没买成煤,可是知道煤炭价格和运输路线来,他也算推算出这条煤炭在北地靠近关外的位置,怪不得价格如此高昂。

    重新筛选一下,不知有哪家商队的矿脉在靠近江南淮南的位置上,运费能砍上一砍。

    胡征见江无眠仅是听完就要走人,喊人留下,“江知县,不知您刚才的买卖是否能折算成银钱?”

    商队是不缺钱的,缺的是能挣钱的买卖!

    水田犁的买卖若是能把握在他们胡家手中,不说商队的好处,就连胡家的户部侍郎能有望出任尚书!

    将水田犁推广至大周各地,这可是值得祭天的大事!

    朝中给江无眠的不过是初步奖励,等这回秋收后,正式的赏赐就能下来,届时一步回到朝堂也不是不可。

    胡家是看准了泼天富贵,上来蹭个功名利禄。

    “胡领队,水田犁数量有限,韶远县只换关键之物。”言下之意,拿不出煤炭,水田犁的买卖也算不得了。

    胡征摇摇头,谈判刚刚起头,他刚说了煤炭是与人定好的,转头再拿煤炭来岂不是说明手中留有富余,不易开价。

    好在买卖还有时间,等他先和煤炭正儿八经的买主交易完,自然可以用剩下的煤炭做个顺水人情,到时再谈。

    江无眠不再耽误时间,起身回县衙审问矿上捣鬼之人。

    “大人。”王西开了地牢大门,请人进来。

    他身形略消受了些,比之县丞倒是好多,眼中多了几分光彩与狠厉,显然在牢中学到不少。

    江无眠与张榕进来,四周逡巡一遭,地牢大变模样,不再是阴沉无比,四周用石灰刷了一半的墙,有的是归整好了,全是白墙,亮堂一片,然而看久了仍旧压抑。

    “王典史,历来几月辛苦。”江无眠向他点点头,“前几日带来的人在哪一地牢房,带入提审室。”

    “大人言重,为大人差遣是卑职本分。”王西在牢中的几个月不是白白混日子的,重金请了一位老牢头教导自己,说话有条理,语气坚定多了。

    再说,江无眠那日将整顿地牢的章程和他说过了,他完全照着上面去做,和陆郁一样,边角都照着江无眠的规划来,尽力不出错。

    时隔几月,地牢竟是看不出过去的影子。

    王西行走在牢中,两侧是白墙,还有一侧是半边白墙,尚未刷完。地上仅有他行走的部分铺设水泥,原本是要地牢里面全铺一遍的,还是老原因,东西不够,因而只有过道上面铺设了一层。

    来到一处牢门前,王西对了对牢房号,“赵友?”

    躺在草席上的赵友颤颤巍巍“哎”了一声,“大人?小人,小人是能出去了?”

    放人出去用得着这么多人来啊?这和人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就是往土里掺了点黄土,没加别的。

    那给钱的孙子说什么来着?

    保证两种东西一定一样,不会给人看出来。看出来了也就是关上几天,不会有事。

    圣母娘娘在上,保佑小的这回能活出去!

    王西努力学着老牢头交代的,脸不动,眼做下瞥,跟看墙角老鼠一样,声音不能抖,声调要平。

    他念道:“提出来。”

    赵友忍不住抖了抖,地牢里闷归闷,热是不热的,不如说能进来的人哪儿还能感觉到热气,全是忐忑不安自心中出来的寒气。

    只见王西向身后一招手,狱卒打开牢门,将赵友拉起来。

    赵友刚想喊出口,另一狱卒眼疾手快塞入口巾、带上镣铐、蒙上眼睛,动作娴熟,显然是熟手动作。

    那孙子嘴里没一句实话!这根本不是要关他几天的事,这是要命!!

    赵友手上使劲挣扎,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力气跑了,然而再抗拒,也不得不蒙上眼上路。

    他心中破口大骂,然而事实上两条腿抖成筛子,无力站住,全靠狱卒拖行。

    两侧同样被关押的犯人不敢出声,生怕扰了这群活阎王,再带走自己。

    人走得没影了,才敢有人弄出动静。一时之间,地牢之中仅剩喘气声。

    提审室内,被带走的赵友心脏越跳越快,全身瘫软,他甚至头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说话。

    江无眠于堂上坐着,林师爷不在,张榕搬来桌椅板凳,点一盏灯,准备记下证词。

    不过刚把人拉出来去掉蒙面与堵嘴的口巾,还未来的及问话,只听堂下人喊道:“小人收了钱!有人给钱,小人是收钱做的!”

    他刚跪在地上,手下一片凉意,和新铺的地一模一样!

    这点冰凉触感让他察觉自己还在地牢之中,应是某个大人要见他,不知是谁,总之他还没死。

    他还不想死!

    因此一得自由,顾不上其他事,张嘴喊出声来,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声音格外颤抖仓皇,语序混乱。

    他格外后悔,后悔那日怎么鬼迷心窍接了钱,要是不动心不接钱,这一遭罪也就不是他来领了!

    赵友在堂下哭的稀里哗啦,江无眠无甚波动,要是每个人都在他面前哭上一哭闹上一闹便能免罪,县中岂有律法秩序可言?

    “肃静。”江无眠沉声道。

    他的嗓音比王西更低沉,声音之中全然冷静不带任何情绪,赵友下意识收声,趴作一团。

    “收了钱做事,好,假使你所言为真,哪日见面,在何地见面,又是哪个人给你钱让你做什么?一并说来。”

    赵友嚎了半天,嗓子干哑,声音嘶哑又偏尖细,难以入耳,江无眠仍然是眉头不皱地顺着他的话复盘。

    “那人是县里金丝木炭家的伙计,田浩。”

    第035章 真相

    所谓的金丝木炭是平清县的商队名号, 因做出来的木炭点燃闷上黑中透红火,好似一条线,雅称“金丝炭”。

    商队在南康府算是较大的, 明面上的老掌柜是和气生财, 看似不计较,私底下说这人的钱另有玄机。

    其实玄机不大,无非是偷偷摸摸地偷韶远县的粘土而已。

    大周律法中规定, 开采某些东西需要上交部分税费, 以供中央给钱不及时, 省道来得及赈灾。

    粘土矿属于其中一种,私人想开采或承包这部分的矿, 必然要到户房登记交税并上公文给省道要员,确保核对税银时无有缺漏。

    而金丝木炭的孙掌柜则是私底下偷偷过来从韶远县地界上挖土, 充当外面买来的粘土。

    一来不用交税银, 二则是东家批下来的采购银子有一半能落到他自己手中!

    得知韶远县在开发这部分粘土矿时,孙掌柜又惊又怒还心虚,当下找来心腹账房商议。

    “徐胜,韶远县新知县铁了心要在那儿开挖,你我这里, 还有东家那边……”他指了指韶远县与东家两个位置, 声音低不可闻。

    要他舍弃常年到手的银子, 必不可能。然韶远县一群人, 他也不敢招惹。

    至今韶远县内四家人还在地牢之中, 连那样的人都在地牢里出不来,何况他们没多少权势的掌柜与账房?

    徐账房捋山羊胡的手一抖, 扯下两根胡须,“掌柜的, 事已至此,不如先停一停,看韶远县的日后情况再说?”

    韶远县的江知县,他同样招惹不起,还不敢明面上送礼,偷偷摸摸去也不太可能,哪头的路都堵死了。

    孙掌柜一脸焦急,脸上褶子都泛着苦涩,“老朽哪儿能不知道先停一停!可商队许处去了一批货,要的急,正催着运过去!”

    要粘土是为封窑炉闷炭火,每年雨势大,冲垮不少窑炉,年年需重检。

    今年更是许的多了些,要的多,工期比较赶,这边就得交土。

    徐账房脸色一变,买土的银子已是进了两人口袋,想补全是不能的。

    家家商队都忙着寻人买土,他们就算捧着银子去买,单子也要排到一两月后了。

    那会儿别说买土了,商队都要准备出发卖木炭去了,他们金丝木炭商队还在那眼巴巴地等土!

    账房一咬牙,“紧要的不是钱,是土!有一伙计的兄弟在里面干活,拿钱去买通人,匀出一半的土来!”

    孙掌柜心中焦急,想想没有其他法子能变出所需的粘土来。

    韶远县就这一块粘土,因靠近平清县,他们还在靠近平清县这边挖土,试图在本县内找出粘土。

    结果……看今天急得上火模样也知,当年并未发现新粘土矿。

    “先去试着!”不试也不行了,山上烧炭的急着要修补窑炉,必须拿出足够的土来。

    徐账房当晚找到那伙计,许以重利,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之后,事情落在了田浩身上。

    之后便是田浩伙同外人过筛掺土,偷运出去一半的粘土,结果没干几天,被江无眠发现,摸排一遍把人押入牢房。

    江无眠:“……”

    能对人许下重利,为何不直接加钱再买?

    那能一样吗?

    花钱笼络伙计和花钱买急需的粘土,非是同等量级的钱。

    前者是小出一笔银子获得三倍利润,后者是出十倍的钱得到正常量的货,前前后后差的银子多!

    自然,出的钱越少,遭受的风险越大,如今被江无眠捉住错漏之处,那可能存在的风险化作必然存在的问题。

    写完供词画押,又将人押送回牢房。

    江无眠想了想,事情毕竟牵扯到平清县知县身上,需要知府决断,然而他当日提了条件,京中还未有消息传来,不若再等两日。

    若是换了知府,此事他还能压上一压,直接等恩师来后再处理。

    若是皇帝不准,再交与薛文查探,总之不会落在现任知府与隔壁平清县知县身上。

    事已至此,他能参与的部分已然落幕,又转回商队身上。

    胡征带来的商队在韶远县掀起一阵风潮,商队带来的布匹虽没有岭南当地蚕丝织品精致,然而来自京城的花样的确引起一阵潮流。

    而胡征同样满意收购的物品,虽没能和江知县达成共识,但此行商队的部分目标已达成,剩下半个等他自土族回来自然能完成。

    江无眠得知胡征此行目标后若有所思,再度请人用饭,席间谈及一件事情,“胡家商队可愿在本地开设商铺?县中情形不再多言,大部分铺面已空置下来,若是胡家有意购置商铺,能先行挑选位置。”

    胡征一愣,毕竟胡家已在平清县安置了酒楼,说是半个店铺也不为过,只不过更多的是吃食之类,其余方面涉及不多。

    韶远县与平清县相隔不远,再度开个商铺,未免有浪费之嫌。

    “并非酒楼。”江无眠示意他看看现在坐的地方,这儿是醉流霞,又有他的方子在,谁能争得过醉流霞?

    “是正儿八经的商铺,专营店铺、杂货铺都可,用以收购韶远县以及山中其他百姓的特产。这就不必每次千里迢迢进山奔波,便是耽误了一时,有商铺立着,不耽误收货。”

    像是胡家这般的商队,一向不会在外省多设店铺,浪费不说,还没多大用处。

    尤其是岭南道,地处偏远,京中有事,传到这里也该尘埃落定,多设置铺子有什么用?

    再有个现实原因,地方太穷,开个铺子的本钱收不回来,还要本家贴补,亏本买卖谁想做?

    算下来,耗时耗力,费人费钱,无甚好处,实在是过于不划算。

    胡征犹疑着,江无眠的条件太过为难,他想拒绝可又心有所求,不知如何推拒。

    “仅是提议而已,不必为难。”江无眠轻描淡写揭过这茬,又提道,“胡家商队多年与山中百姓往来,本官身为知县,对此知之甚少,不知胡领队可否说上一二?”

    本来让人在韶远县也仅仅是随口一提的建议,实际上他更想从胡征口中了解这些在山岭之中生活的百姓。

    据说山中有百族,这说的是岭南道的山,韶远县里的山不至于容纳下如此多的百姓。

    然而他在县中很少见到山里的百姓,县志中提到过,可相关记载较少,野史记载又难以判定真假,不如问过真正接触的人。

    胡征心下松口气,看出江无眠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要问的还是县中百姓,不过说些不是机密的风土人情而已。

    又有陆掌柜吩咐人送上一份糖醋排骨,酸甜可口的香味之中,两人热络起来。

    酒足饭饱,各回各家。不料次日一早,竟又在城门处碰见。

    “胡领队?”江无眠看着一行人大车小车地向城外走,意识到今日是胡家商队进山的日子。

    “江知县?您也出城?”胡征和胡晨同时向后转头。

    只见江无眠在不远处,身侧跟着两个道爷打扮的人,一身便服但并未骑马,好似专程送行,不免惊讶,他们之前的关系似乎没好到这程度。

    胡晨打量着让他们胡家特意千里奔波来韶远县的罪魁祸首,作为状元,容貌与才气定然一等,才气是没看出来,容貌气质确实称得上“状元”。

    不似一般的官员身上有种文气或威严,江无眠眼珠极黑,整个人笔挺地立在那里,如同未出鞘的利器,凉意惊人。

    他望过来的眼神无端让人背后一冷,胡晨不小心对上视线,心脏仿佛停顿一瞬又狂跳。

    “城外今日有事,先行一步。”打过招呼,江无眠对着一行人点点头,径自身后林师爷与金道长赶忙跟上。

    胡征还在想城外有何事,刚一出城门就见到江无眠带着道长径自向城外一伙人走过去。

    那一群人赤着上身,裤腿挽起,热火朝天地在官路附近干活,具体做的什么看不清晰,但不难看出他们的目的。

    “修路?”

    这就是江知县说的有事?!

    修路自然是江无眠的要事,他今日可是带着两位专家出门,就为了指导工作。

    水泥还在烧制,铺完整条官路是不可能的,铺上三里地试用是可能的。

    金道长毫无世外高人的风范,他指挥人如何掺和水和水泥,“做过馒头的都知道,水和白面要掺和好了才成面,水泥也是一样,水和泥面混合好成水泥。”

    有人担水回来,把深灰色的水泥倒入木桶之中,用力搅拌成想要的水泥。

    官路上已有小队开挖地基,填上石子沙砾,再将水泥倒入挖出的坑中,用抹刀抹平面子,再过一会儿稍干后添上一点水。

    金道长特意强调,“两段之间留巴掌宽的缝,宁可宽,不能窄。宽了能填,窄了再拆浪费!”

    开始不确定巴掌宽的量,还是林师爷挑了根树枝标记,让前头挖地基的小队带着。

    “往常修路需多长时间?”江无眠看着他们的速度,问了下林师爷。

    林师爷没经验,他当道士不被征召徭役,金道长同理。

    江无眠本该去的,但征发徭役时,他身上有秀才功名,免了。

    于是,当场三人竟是一个不知。

    刚听到的胡征:“……”竟然是真的修路?!

    第036章 修路

    因三人对此一窍不通, 最终还是胡征缓了缓出发脚步,解释道:“一里路能同时启用二十人,天气较好能用七日, 遇上阴雨天少说要十天半个月。”

    韶远县实在多雨, 即使冬日农闲,没有北地万里飘雪的场面,也有阴雨缠绵的境况。

    再者, 土路并不好修, 尤其是多雨的地方, 要先将土过火处理一遍,否则第二年再看, 土中草根万千,路面皴裂。遇上雨天, 更是直接化作泥浆, 车马陷入其中,格外难走。

    江无眠听完颔首,心道:水泥不能说克制雨水和草根,最多能撑得久一些,但总比年年征发徭役要好。

    胡征解释完直直看着工程队, 请教道:“大人, 不知这是?”

    眼前景象同样是在修路, 可与以往看到的完全不同。

    所有人分工合作, 先有人在前面定好框架, 再有一队人两面下手挖出坑来,两个衙役往里面倒入大约半桶的灰色淤泥, 最后跟着的人蹲在地上将淤泥抹平,待之后还往上撒些水。

    道路一旁有人负责调出这种样式的淤泥, 看模样是水兑上粉末而成。

    不止是他看得入迷,商队同样停住脚步,站在一旁跟着看,实在是这群人速度太快,他们没见过!

    江无眠解释道:“修路。依你来看,这一里路能修多长时间?”

    胡征等眼前这一小段路修完,算了算时间,惊道:“最多三日!”

    三日,短短三日就能修出一里路去,这还是因为天气原因。

    天气太热,人不能长时间干活,几段距离之后休息一会,加之身体疲劳,后面干活速度一满,三日下来,时间绰绰有余。

    胡征心惊,短短三日修出一里路来,这是何等的速度?!

    他恭敬地问道:“江知县,不知这到底是何物?修完路可是能过车?”

    看颜色与砂浆相似,但韶远县出不起买砂浆的钱,再说了,买得起也得有人卖。

    韶远县本地没有砂浆,府城数额较少,用在城墙上了,没有多余的东西。

    胡征先是数了数相熟的商队有谁接了买卖,紧接着才想到,他真是惊得糊涂了,自己就是首个到韶远县的商队,哪儿来的商队?

    若不是砂浆,难道是相似的东西?

    江无眠笑了笑道:“用来铺路试验一二,若是能成就成,不成还是要征发徭役再修土路。胡领队若是有意,回来时再过韶远县看看即可。”

    胡征心底一阵火热,果断道:“不必再等,若是江知县有时间,现在即可商议。”

    还是那句话,若是他们胡家赶上了,那就是泼天富贵!

    他如此自信倒不是没有原因,概因江无眠要的煤炭矿脉在他们胡家手中,不论之后抵达哪个商队,他们胡家占先机!

    但眼前物件不一样,他还不知江无眠条件为何,要价多少,不若先交易一二占个名头。

    倒是江无眠摇头拒绝,“眼见为实,胡领队归来时看过效果再谈。何况,东西不多,仅作试验而已,就不耽误胡领队出发了。”

    带人走后,林师爷上前禀告,“大人,按照当前的消耗,应能在冬月前修到府城。”

    江无眠摇头,“修出一半去即可。先不说府城应有之责,光是修路的消耗,韶远县担负不起。”

    “二十人能修三天,可二十人修不了一个月。单算修路的了,其他吃饭、做饭、运材料、每日检修监工的,这些再算上,韶远县能被修路拖垮!”

    并非他危言耸听,这和行军一个道理,那么多人的吃喝,还有修路要的材料,全担负下来,路是铺好了,县衙没钱搞别的了。

    就这么不好不坏地维持下去吗?

    林师爷看着远走的商队,低声问道:“您不是先从水田犁上收一笔钱,再准备卖月上霜?”

    还真不是,白糖方子给出去了,事情成不成都不能再是韶远县的生意,这东西要放入贡品里,直接呈上去才行。

    何况,“今日韶远县敢卖月上霜,明日韩党就敢买方子!”

    月上霜的价格堪称一两黄金一两霜,而原料不过是浪费些黄泥水、草木灰这等所谓的无本原料,几乎是空手套黄金的买卖!

    韩党岂是能放过的?

    不如直接放入贡品里面,这边也不再做白糖买卖。

    他准备卖的是制糖衍生品,纸。

    甘蔗榨汁做糖,甘蔗渣滓能当成制纸原料,其他诸如渔网、树皮等原料,韶远县更是不缺,不若直接建造纸作坊。

    “红砖如何?”江无眠想到一半,问道:“配方和温度弄好了?”

    捣鬼之人去掉,原料无问题,加之金不换的温度把控,这回总算没问题了?

    “烧的差不多,只是火候把控上……”林师爷不再言语,叹了口气。

    若火候把控是一门专业课,用百分制打分,金不换是定格满分,其他师傅成绩如同岭南诸多山林,高高低低起伏不平。

    江无眠同样苦恼,难不成他还要做个温度计不成?问题超标,他仅仅是记得温度计关键物品和水银相关。

    算了,延后再说,贴告示找擅长烧制青砖的师傅,拜师金不换学学烧红砖的功夫罢。

    *

    胡家商队来过后,陆陆续续有几家小商队再来,虽有商队未入住醉流霞,但每日流连前堂美味,有一商队竟是为了日日吃到,推迟返京时日。

    醉流霞刚开门,门外一人泰然自若进门来,伙计见怪不怪,直接将几本册子放在他面前。

    于成文危襟正坐,以一种仔细钻研前朝古人字画的精神研究面前的册子。

    “朝食可是多了?”他略翻过一遍,立刻翻到中间,其中多了几种,仔细看过竟是馅饼类。

    伙计夸道:“客官您眼神真好,确实多了几种时兴的馅饼。江知县见最近的菊花桂花开得正旺,喊人收了不少送到县衙,咱们醉流霞也没落下。您可是要试试?”

    “先来两个鲜花馅饼,随便上壶茶。”

    “好嘞!”

    馅饼全是鲜花饼,糖渍鲜花做馅,做成婴儿拳头大下,这可是糖,金贵着,大厨没多放,反倒是鲜花不少。

    江无眠除了做鲜花还在做酒,这时节的桂花正适合做桂花酒,加之他得到了精确的内部消息,恩师能调任岭南来了!

    更是要准备上好的桂花酒给人接风洗尘。

    接到消息当日,薛文一身煞气上门,“快快快,水水水!”

    岭南急行军热死个人!

    张师爷正坐着,连忙将晾好的桂花酸梅汤递过去,“薛大人快请,您这是做什么了?”

    薛文调走不少工程队的人上岛,还请赵成过去勘探核验地形地貌,只为在岛上建立卫所大本营。

    没个一年半载的,岛上建不完,怎么这会过来了?

    薛文几口下肚,抹了一把汗,见桌上只有两个师爷和江无眠三人,全是自己人,不再避着,直言,“抓人去了。南康府知府空了,平清县衙也基本空了。”

    江无眠立刻示意张榕将那份供词找出来,“前段时间审问的,有人在矿上捣乱,看看你查出来的官商勾结名单上,是不是有这家。”

    没有也无所谓,按大周律法规定,金丝木炭商家漏税,根据数额来算,地牢蹲上十年就能出来。

    薛文一口水噎住,平清县地方不大,作怪的东西倒是挺多!

    看过证词,无语道:“行了,他们一家过两日砍头抄家。”

    江无眠闭了闭眼,“他们掺和了略卖人的买卖?死不足惜的东西!”

    便是韶远县四家人参与了买卖官粮、走私兵器,左右不过秋后问斩。这几家人当即砍头,一定是直接参与略卖人的买卖。

    “既然你今日动手,证据掌握足了?不会落下任何一家?”

    当日虽说是等上面消息,不过那是要白楚寒运作的事。

    薛文明面说的是去岛上勘探,暗地里主要负责查探清楚平清县略卖人一事。

    “何止是证据足了!”薛文心中怒火朝天,“直接抓了现行!”

    “近些天韶远县准备开海大祭,人员来往复杂,略卖人趁机混进去,掳了人跑进山里。跟着跑的人足足翻了几座山才跟上!”

    江无眠给人续杯,“抓住了即可,先将孩童放归家中,再过几日斩首示众,当以示官府之威!”

    “不错,等过几日审完斩了。”薛文猛然灌了一盏,忙又道来第二个消息,“你那提议,陛下恩准了。谢砚行谢大人已动身,年底能到岭南!”

    “年底?”江无眠脸色一下变了,这消息半是意料之中半是意料之外,“直接赶赴岭南?不回京中叙职?”

    不仅是他脸色变了,两个师爷同样是紧皱眉头。

    自边疆之地南下,路况说不少好坏,慢慢行进倒是无妨,有问题的是年底到岭南,这天气不好说啊!

    岭南道的冬日与北地冬日是两个东西,虽然地处南陆尽头,又靠海而居,温差不算大。

    可它有个问题,多雨,多下冷雨,体感温度直降,冷风直接侵袭到骨缝中。

    年底赶过来,风雨交加,行路艰难,实在不好赴任。

    薛文回想当年顶着风雪赶路,风一吹,雪片糊脸看不清前路的经历,也是一阵牙疼。

    只听江无眠道,“趁时间还早,推广水泥铺路!”

    第037章 交易

    推广水泥铺路并非全为顺利接恩师过来岭南, 还有想赚钱的意思。

    江无眠觊觎南康府码头很长时间,苦于兜里没钱,建不起来。推广水泥, 最好推广到布政使司面前, 作为官府必需品之一。

    搭建固定的生产销售产业链,还是一时半会不会倒闭的买家,如此一来, 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金钱保证。

    韶远县的建设计划也不必过多依赖矿产, 确保有条退路。

    月上霜是贡品, 水泥是官府必需品,再有准备中的制纸作坊和试验中桑落酒、桂花酒、甘蔗酒作为噱头, 韶远县的商业体系架子大致能搭造起来。

    他想的是好,但在此之前, 有件事先打乱了安排。

    有人想买醉流霞的方子, 不是别人,正是在这儿吃了大半个月的于成文。

    同样是商队,别人来韶远县多多少少是为这边的香料、蚕丝、绣品等,于成文不一样,他专门挑吃的。

    往常他都随商队从北吃到南, 完成交易后在冬日之前赶回北地, 此次他是硬生生待了半月, 连进山买卖香料的胡征都回来了, 他还没走。

    甚至他提出要求时, 胡征就在一旁盘算着哪天递拜帖,商谈水田犁的买卖一事。

    一愣神的功夫, 于成文已向陆掌柜提出“不情之请”,“陆掌柜, 在下有心商谈,还望掌柜禀明一二。”

    胡晨倒吸一口凉气,他身为胡家纨绔,更是明白所谓的“方子”是何等存在,这彰显着一个家族底蕴,是不传之秘,是真金白银买不着的东西。

    类似胡家,开酒楼的依仗就是祖宗时期传下来的方子,以此傍身。胡家不管男女,先学了做饭才能出门。

    于家虽然有些底气,可他的底气还不算太足,起码比不上胡家的家底。

    拿钱能买的着,但商队五年的盈利全搭进去才够。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掌柜的不卖。

    陆掌柜笑容僵硬,他尚未学会胡家老掌柜的八方不动,脸上带出两分怒意,顾不上是老客情分,干巴巴道:“您的意思,会禀给东家。”

    胡晨隐晦地翻个白眼,凑到胡征身边,“二堂哥,于家次子是不是有毛病。非要去买招牌方子?”

    没错,于成文看上的正是醉流霞的招牌——糖醋做法。

    整个醉流霞推出的新菜式多种多样,根据时令换新,唯一例外是糖醋口,甭管什么时节,上面摆放的糖醋系列永不下牌。

    陆郁甚至将糖醋系列单独理成小册子,放在手边,人一来就能看到。

    所以胡晨算着,商队五年盈利搭进去应该够买这一册子的糖醋方子。

    胡征口头没应,心中算了算,五年盈利许是不够,单一个糖醋方子恐怕都值得这些。

    不过,江无眠并非是用方子换真金白银的人,恐怕于家要拿出相对应的买卖交换才行。

    江无眠听闻陆郁来报,“先让于领队稍等,事关重大,更有祖宗规矩在先,需过段时日决定。”

    陆郁领命走了,江无眠倒是心生一计,不过那是遥远将来。

    当务之急是决定要不要开这个口子,如何开,能用方子换来何物?

    直接换钱是最末等的选择,一回买卖也没什么能用上的,不若细水长流。

    再者于家商队不比胡家,底子薄,花钱也拿不出太多钱来。

    江无眠真想换钱,不如直接举行拍卖会,以他八大菜系十多种做法来讲,举行到卸任韶远县知县职位那年都不是问题。

    他回忆起整理的资料,“于家做的是倒买倒卖的买卖,起步晚,原是北地粮商,后来做不下去改行筋角皮毛商贩?”

    说起步晚算是好点的,也就是于成文的父亲才开始做商队,在北地过活不下去,才向南拓展了其他行业,做些小边角买卖。

    “大人,您当要如何安置?”张师爷想着韶远县的紧急事,“让商队传出招引计划?”

    招引计划,又名人才引进计划,经过江无眠与几位师爷的联手更改,虽核心未变,但条件变了许多。

    近些日子刚定下来,还未正式宣发,利用商队倒是个好方法,不过岭南这地方真能招来人吗?

    自古岭南道是流放之地,来了能不能适应当地气候与生活方式都是两说。

    “不,不仅如此,他必须签订契书。”江无眠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商业合同,“方子不能给,但是在京中设立醉流霞,与于家合作倒是能行。”

    于家出人出力出地方,占五成股,江无眠以个人身份出技术出后厨师傅,同样占五成股,且必须有经营管理权,一旦发生分歧,以江无眠本人意愿为先。

    于成文拿着这份所谓的“新契书”陷入思考,他商业上天分不高,因而喊来了商队真正的领队去商议。

    江无眠则是赶赴下一场谈判,与胡征的煤炭交易。

    其实两人就“煤炭交换水田犁”合作意愿相同,皆是能够达成,这次谈的是之后能否继续合作,又是如何合作,怎样终止契书,以几年为最佳。

    最终胡家商队带来的半船煤炭,一半按约定给出去了,另一半给到了县衙,并且达成了五年固定合约。

    每年船运来韶远县,带来的是煤,带走的是水田犁。

    江无眠看在他是第一个达成合作意向的伙伴份上,还特意告知他如何组装主犁体与其他架构。

    更细节的东西让胡家自行琢磨去吧,能教到这种份上,已是超过最初定下的契书范围,属于个人赠送的情分了。

    “江知县,可否再预定半船?”胡征仍是不死心想多赚半船的钱。

    “时间不够,人也到了极限。”江无眠果断拒绝。

    他说的全是真话,唯独在数量上没有给出限制,因为其他州府的小商队已经闻着味来了!

    总不能因为这一笔预定失去与各个商队结交的机会,韶远县未来的商品销售渠道全靠他们,当然要留下足够分的数。

    胡征失望叹气,若是价格不行他还能加,然而产量跟不上,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在他一走,韶远县县衙又和附近的小商队做了几趟交易,与不少商队定下了一年契书。

    于家最终拒绝,因在京中开一家醉流霞顾虑太多,于家暂且碰不得他家利益。

    时间在江无眠准备铺路、建造红砖房之中渡过,马上迎来立冬,那五亩地的水稻终于能收割了!

    和北地八月秋收全然不同,韶远县的收割在立冬前后,因为这里太过热气,一年双季稻,此时是抢收晚稻。

    再也没有比收稻麦更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江无眠在自己五亩地上的折腾,更令人瞩目。

    毕竟江知县一年来的辛苦成果摆在众人面前,有能节省时间还能犁地更深的水田犁、城里城外铺平的水泥路、建造的水田犁作坊、水泥作坊、红砖作坊……

    每回江知县一动,好处是实实在在能看见的。

    不知这五亩地又能给韶远县带来何等变化?

    南康府的人正翘首以盼。

    江无眠出门一趟,能兜回来不少时令蔬菜,偶尔还会提着鱼回来,以至于出县衙时要换身行头从后门走。

    “您得换官服从正门出去。”林师爷还是一身道爷打扮,他身边一众县衙人手全齐了。

    三班六房领头的全在,尤其是户房,陈平正暂代户房户书一职,他并不是全才,仅是管理种地一事。

    陈平黑红色的脸上满是郑重,“大人,水稻能收了。”

    江无眠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没拒绝人去凑热闹的行为,“行,出发。”

    他其实也很好奇,有了诸多肥料加成的水稻亩产多少斤。

    按大周南康府的均产来算,一亩地大约是两石左右。此为均产,韶远县的情况会差些,加之江无眠那块地贫瘠得要命,亩产数量能达到均产就是胜利。

    江无眠即使在末世时也未曾见过如此低的亩产,正常来讲能达亩产千斤,末世时期的亩产也能达八百来斤。

    两石左右,也就是两百来斤,属实够低的。

    固然有良种的差别,但还有科学施肥的作用在。

    毕竟大周又不是不施肥料,只是肥料作用不够高,需要科学调配。

    江无眠给出的肥料配方比不上化工时期的肥料,但也比现下使用的肥料科学那么一点。所以他比较好奇,这次的亩产能达多少斤。

    收获是抢收,生怕遇见连绵阴雨。陈平率先带头下地,五亩的地很快收割完,借用了最近的陈家村打谷场。

    附近听到风声的村过来围观,江无眠一众人跟了全程,连带过来坐记录的户房小吏不由紧张起来。

    水稻可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主食,能在主食上丰收,即使投入再多肥料都是乐意的。

    五亩地的称量分为三部分,分别是满是石头的两亩地,半是石头半是绿植的一亩地和满是绿植的两亩地。

    但是再多的分类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五亩地全是第一年开耕的下等荒地!

    而这般荒地的最低产量是四十五斤,最高是九十三斤!

    第一年垦荒,往年并未施肥,且本身肥力贫瘠,属于下等荒地中的下等,是让人放弃的地区。

    就是这般的地界,最高产量居然达到九十三斤,四舍五入即是一石!

    第038章 收获

    一石产量, 能赶上开耕许久的中等田了!

    施了肥料的垦荒田竟能得到如此多的收成,若是中等田施肥了,岂不是能变成上等田?

    韶远县上等田不多, 平均一家能用五六亩地, 大部分的土地还是中等田,一年也就混个温饱,再多是不成了。

    然而江知县一出手, 硬是让荒田变耕田, 甚至变成中等耕田!

    他们田里要是能学江知县下肥料, 还愁没收成吗?还用交完税粮得去借粮过日子吗?

    围观人群惊呼起来,恨不能挤到粮食堆里看江知县弄出来的收成。

    开始尚有人不看好江知县的行动, 认为江无眠只要不折腾他们自己的地,随便怎么种草施肥都行, 如今收成一出来, 恨不得换成自己家的地!

    围观人群用渴望而又期盼的灼热目光盯着江无眠,期待江无眠开口,希望能从他这里获得肥料。

    花钱买都不成问题,江知县来了不到一年,韶远县百姓的钱袋子已经能装不少钱了!

    有一技之长的, 更是赚得比往年多多了。

    江无眠并未辜负这份信任, 仍旧用熟悉的方式告知众人, “过段时间衙门准备好教学地点, 每村派人来学习堆肥。贴告示告知各位, 同时有衙役上门,不必担忧错过, 也不必花钱。”

    竟是不花银钱就能学来的技术!

    这……这真是他们能学到的?

    一时之间,现场陷入沉默, 打谷场上气氛犹疑,不太相信。

    江无眠是个好知县,不过这位知县半分铜钱都算得清楚,即使上街时他们送了知县东西,改日也会有衙役留下银钱,说明是知县付钱。

    而今他们听到了什么?

    不必花钱?

    江无眠又道:“技术不花钱,买原料花钱交税。”

    当建元帝免税是免除一切赋税吗?肯定是只免粮税不免商税杂税,毕竟岭南诸州府是遇水灾没粮食,不代表它没商业往来了。

    围观人群悄悄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就对了。

    他们知县不要别的钱,也不收东西,唯独一样,朝中赋税不能少。

    想偷税漏税,必然要直面蒋师爷的恐怖。

    很快,县衙告示贴出,入冬之后几个村凑在一起学习。

    入冬后雨仍然多,但比前段时间少多了。

    北地一切生物进入沉寂期,万物休养生息,南疆只是冷意袭人时,蛰伏一段时间,待天朗气清时再度活动。

    韶远县中修筑危房的任务已是半停,大部分修补完毕,不会出现雨水侵蚀土墙垮塌压死人的现象。

    通往府城的水泥路修了半条,但县中各村通往县城的路已全然换为水泥,每逢阴雨天不必再担心车轮陷入泥浆之中,耽误出行时间。

    因此,即使风雨重重山岭阻断,各个村之间的连接仍不可避免地密切起来,同样方便衙役们上门通知人来学习。

    其他村或许是有些奇怪或茫然,但陈家村是绝对信服。

    因为他们直接看到收割到称重的全程,清楚知道知县大人的措施全部行之有效,所以学习热情高涨。

    领班的是林师爷,他负责检察,真正教导他们的是衙役与陈平,陈平是隔三差五来一趟,他身上除了教学任务以外,还有江无眠交给他的总结任务。

    将五亩地的情况总结清楚,清晰流畅叙述出来,不必考虑书面语,能让村民们听懂即可。

    如何整理成书面,或者说如何整理成研究报告和公文,交给林师爷即可。

    县中忙着教肥料制造时,江无眠也没歇着,他正在与金不换研究陶瓷技术,毕竟他有半船煤了啊!

    大部分煤炭运到山上,充做熔炉燃料,小部分用来做实验。

    上次去寻金不换烧制陶瓷,结果半路发现有人捣乱,后续又有诸多杂事扰乱,时至今日,才腾出手来研制陶瓷。

    别院之内,桌上摆着各个商队之中带来的瓷器、陶器,更多的还是原始瓷器,属于粗瓷大碗的程度。

    金不换观察半天转了转碗,又敲了敲边缘听音,半天道:“大人,从上面看,这一等的粗瓷达不到您的要求,想完整放入地下,必须达到足够的强度。”

    完整放入地下,即是用来当做下水管道用。水泥是一道保险,陶瓷是第二道,用以支撑地下排水管道空间。

    自然,这一管道的作用并非如此简单,所以江无眠对此提出了要求。

    “换一种施釉方法。”江无眠同样听到瓷器的声音,粗制滥造。

    说的简单,这么多东西谁知道怎么搭啊!

    金不换看在这位给他发钱的份上,没翻白眼,认真解释当前的瓷器问题,温度不行、釉质不行、烧制手法不行。

    想试验倒是行,不说猴年马月,一甲子也难出结果。

    江无眠一句话堵住他的抱怨,“按上面的来。”

    金不换看着伸到眼皮下的纸张,两眼挤作斗鸡眼,双手接过,“大人,这是烧瓷的?”

    就这么给他了?!

    那可是瓷器!

    与随随便便给出的肥料配方不一样!这是能传世的方子!

    甚至只要有这么一张纸在,造出一个远海商船队都不在话下!

    江无眠看着做梦的金不换,强调道:“这是本官想要的结果,不管你怎么做,最终成果要达成上面的模样。”

    金不换:“……”

    合着您前面这么大方,又是水泥,又是红砖的,在这儿等着呢是吗?

    并非如此,江无眠是有配方和技术,然而这种技术需要的机器,大周没有,整个世界都没有,技术尚在蒙昧时,全靠金不换的技术补上。

    “配方材料和所需温度在上面,如何烧制、调制材料配比,交由你来把握。”江无眠把通过的预算交给金不换,“预算之内,一切材料优先你来调取。”

    说得轻轻松松,金不换却谨慎无比,他察觉到江无眠对待瓷器、不,是排水管道瓷器的郑重态度,里面关乎重大。

    收敛起懒散作态,金不换难得正经起来,“大人,属下必全力以赴。”

    江无眠走出别院,呼出一口白雾。

    南陆尽头的冬天温度不高,正午明艳阳光也挡不住寒意侵袭,街道上积水残留,尽是潮湿。

    若是能有排水管道疏通,地面积水情况不至于如此严重。

    “再有几日,该是恩师抵达岭南赴任时了。”江无眠牵着马,慢慢向回走,心中数着现在的进度。

    土地上的事情完全松手交给陈平,矿脉上有张榕看着,县衙内有蒋秋打理,赵成尚在岛上测算,一时半会回不来。

    周全还能再进一步培养,不过他的权力倒是能逐步放开。不说别的,一些礼房祭祀之事能交出去。

    论了解,他还是不如当地人,尤其是在某些风俗祭祀礼仪上,还是周全出面协调处理得当。

    “目前的人还够用,然而人才还不够。”想达到目标就必须在全县推广知识,起码要识字。

    县衙里不说人人会读书,最低也得认识常用字。这样一来,才能填补劳动缺口,不必每逢贴告示就要花钱雇佣读书人宣读给县中百姓。

    就此,他召集县衙还在的人开了个简短会议,三班六房代理人、三个师爷、一个县丞、一个典史,全部出席。

    “全县推行基础教育。”江无眠不管众人瞪大的眼睛惊愕的神情,简单解释道,“无需太过复杂,只是最简单的常用字与术数运算而已。

    不占用家中顶梁柱的时间,仅仅是七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孩童,每日接受两个时辰的教导。另外的时间全由他们自己帮助家中做活,减轻家庭压力。

    十六岁以上,完成每日活计,可以跟着听课,不做强求。”

    如此简陋的教学,教学内容堪称粗浅甚至接近于无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作为正统科举出来的秀才,周县丞心中槽点满满,但他还有把柄在江无眠这儿,不敢高声说话反驳。

    倒是几个师爷没有顾忌,尤其是蒋秋几乎是眉头皱出三道印痕,下意识反驳,“银钱不足。一年的收成最多不过二三两银钱,最为普通的笔墨纸砚要一两三钱银子,再有拜师束脩、书院进学费用……”

    言语未尽,在坐之人已是能听明白,培养读书人的成本高到农家人根本承担不起!

    江无眠摇头,“太复杂了。我们并非要培养读书人,不过是识字算数而已。”

    笔墨纸砚是读书人的配置,又不是他们这次教学的配置。

    笔墨用以写字,换成木炭难道就不行了?

    木炭削成条,辅以两根木条夹起来就能在木板上留下记号。

    再简单一些,用木棍在沙子上练习,能写出字型来,同样是写字。

    只要简化到识字认字,不必写字,笔墨纸砚都能省去,最大的成本不过是书本和教师。

    听完江无眠的叙述,所有人从一开始的荒谬到后面的“这还真行”。

    林师爷惊骇地自言自语,“韶远县岂不是能成为大周读书、不,是大周识字人最多的县?”

    江无眠心中还有一整个扫盲计划,但不是现在能拿出来的东西,韶远县已经走得太远,必须让它缓缓,消化当下拥有的一切。

    而且,扫盲计划牵扯太多,还是等恩师来了再说。

    “另外,不能耽误韶远县现在的发展计划。除去必须强制上课的七到十六岁的孩童外,想来听课的人必须完成任务才能上课。”

    第039章 普及

    雨过天晴, 昨日冷雨浇透土地,今日碧空如洗,明澈湛蓝。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大部分人身躯上, 带来暖意。

    然而坐在侧厅中的人, 此刻注意力全在中间的年轻人身上,他坐于书案背后,半身是阴影, 看不清晰, 声音却铿然坚定。

    落入众人耳中不亚于平地惊雷。

    向每个人普及知识?

    何等的傲慢与无知。

    江无眠与这样的描述相向甚远, 他话中充满自信,好似仅在描述一个事实, 亲眼看中的事实。

    三位师爷虽然心惊,但好在是了解江无眠的作风。所谓的“普及知识”是最终结果, 中间过程才是本次小会的目的。

    蒋秋更正了成本, 再度开口,“以炭做笔,以木板做纸。无需更多的纸笔,即可启蒙。”

    木炭、木板,相较于笔墨纸砚, 实在是太过便宜简单, 成本骤降成一文两文钱。

    求学之路的障碍又少了一样。

    江无眠鼓励地点头认可, 问:“再简洁方便些?”

    再简洁方便?

    这难道不是最为简单的方案?

    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人再度迷茫, 顺着蒋师爷的方案向下想, 难道是直接用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

    王西犹豫地张嘴,唤来江无眠的摇头, “不是形式上的简单,而是时间流程上的简单。”

    有人已然回过味来, 陈平与周全同时开口,“作坊?”

    没错!作坊!

    将一切化作流水线,将生产木炭木板的事情交付给其他人,韶远县百姓要做的即是快速完成江无眠识字算数的要求,投入韶远县的建设之中。

    林师爷在纸上记录本次会议主要内容,他下笔迅速,一看是练出来的。

    知识普及计划、笔墨纸砚更替难题、时间统筹问题、强制义务教育……

    “强制义务教育?”林师爷皱眉道,“大人,您即使规定有人上半天课,半天工作,仍有孩童不得不因家庭、生计等各种原因缺课。”

    自然,提出普及知识的方向是正确的,然而这种正确太过理想化,总会有人迫不得已止步。

    尽管大周近些年安定许多,但百姓挣扎在生存线上是固有事实,长远来看,江无眠的措施惠及千家万户。

    短时间来看,他在剥夺部分劳动力。在生产力较为低下的时代,人手本就不够的前提下,带走部分生产者。

    江无眠声音平静地宣布,“那就放弃,生存是首位的。在生存之上,再考虑生活。”

    为保证第一生存线,他已然做了太多努力。

    能增产丰收的肥料制作方法、平整土地更加迅捷的水田犁、提供出的矿工活计、开设的诸多作坊、方便出行的水泥路、能延长房屋使用寿命的红砖……

    在生存线上,以上措施能令让大部分人生存,下一步是改善生活。

    然而路断在这里,因为江无眠需要的人不再是大字不识的普通人。

    他需要识字算数的人构成基层,在此基础上推动韶远县更进一步。

    “时长定下,地点由你们甄选,另外,学堂规矩不能少,负责教学的夫子又该从哪里寻,桩桩件件都要在今天解决。”

    周县丞欲言又止,组织好语言又看了看江无眠,最终一咬牙道:“大人,关于此事,教谕或是能给您建议。”

    何为教谕?

    字面意思,掌管县中教育,教导生员,负责考察学生课业的官员,同时还负责组织生员考试。

    韶远县中有县学,由教谕总领,下设几位夫子。县中不少人家请不起西席先生或是没有门路的,通常会选择在县学中开蒙。

    乱党之故,县学停了几月。整治好韶远县后,县学方才开放纳学生。江无眠事情太多,见其运转起来,不再关注,今日倒是又记起来。

    江无眠若有所思颔首,“周县丞说得不错,确实要上门拜访。”

    ……

    县衙小会持续了一天,出来时三班六房恍恍惚惚不知时间,王西和周全先回县衙后院,他们就住在这里,侧厅只剩下江无眠和他的核心班底。

    留在这里,是为了其中涉及到的技术问题。

    江无眠摊开舆图,赵成人虽不在,但他画下的地图还参与了这场会议。

    “木板只能当做前期过度。等韶远县的造纸作坊起来,全换上咱们自行生产的纸。”

    林师爷没接话,他在书案另一头整理记录,趁着记忆还在,将速记整理成书面报告。

    蒋秋和张榕随江无眠一起挑选造纸作坊地址,一定要选在有甜柘的地方,毕竟纸张原料之一就是甘蔗渣滓。

    “韶远县内,有两个村是甜柘产地,西南角的平潮寨和金苗寨。”江无眠指了指这两个寨子,它们位于胡征进山的必经路上。

    过了寨子,就是山中各族的地盘。

    从它们的形式和命名方式上都能看出,这和山中人有所联系,处理不好就会爆发冲突,故而江无眠才说,等普及知识的进程走到中期,他们才能用上本地产的纸张。

    宁可平缓慢一点过度,不能以武力方式强行镇压。

    张榕看了看林师爷,眼前一亮,“大人,咱们的肥料教学班即将轮到两个寨子,届时不如再同人商议?”

    因为铺设了水泥路,来往之间节省不少时间,肥料教学计划也比预计的进度快多了,眼下还有三个村就能完成,其中包含两个寨子。

    江无眠想了想道:“甜柘榨汁,渣滓一般用作肥料。试着问问他们寨子是否利用甜柘渣滓做过复合肥,产量如何。”

    在江无眠稳定推进知识普及计划时,来自江南道的漕运船已快到了南康府。

    风平浪静行船难,波涛如怒命难保。最好时候莫过于天朗气清微风和煦,正如此时此刻。

    江上的漕运船正在稳步前行,立在甲板上的船家正与顺路搭船的谢砚行闲聊。

    船家是谢砚行不省心的儿子谢霄找来的熟人,谢砚行正要去岭南道,与船家正好顺路,于是两人凑到一条船上去。

    聊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谢砚行南下的终点,南康府。

    “南康府的香料和鱼是一绝,不少老爷用的都是这儿的香料。”船家叹了口气,“不过乱了一场,香料也没多少了,贵得要命喽。”

    谢砚行认真听着,时不时搭话,“有香料和鱼,没酒吗?”

    船家哈哈大笑一声,拿出一个水囊,偷偷摸摸地凑过来,“哪里没酒,行船的都得有酒啊!”

    都是擅长喝酒的,一闻味就知道里面装的何物。谢砚行小心翼翼向后瞧了一眼,夫人还在船舱里,他在上头喝两口吹吹风应是没事?

    谢砚行喝了一小口,细细品来,江南本地酒与他喝的全然不同。

    北地酒甘,边疆酒烈,南地酒韵味悠长,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好,好味道。”

    船家摇头,这才到哪儿,“晚上行船,用小炉温上一壶,酒香往外飘,喝上一口,肚里暖和,人都有劲划船!”

    他咂咂嘴,颇为可惜地叹气,“听闻南康府的韶远县里出了个好酒,可惜老汉没口服尝了!”

    韶远县?自家倒霉小徒弟的地界。

    谢砚行眉头一挑,手里的酒也不喝了,问道:“韶远县的酒?”

    “酒楼自酿的酒,喝起来味足但不醉人!”说起韶远县来,船家有诸多话要说,“您要是不信,正好去那里瞧瞧。”

    “南北方来的商队都在那儿喝过,出了酒楼都是叫好的!”

    “有的商队甚至吃了半个月不说,还想买下方子来,最后没买着,一步三回头走了。”

    “韶远县的不止饭好吃,东西同样好用。水田犁知道吧?家里买上一张,或者跟人合买一张,几家轮流用,犁地速度快,犁沟还深,土全翻碎了,最适合插秧!”

    水田犁的名声,远在边疆也听到了。谢砚行还知道,戍边屯田的将军特意请商队购置整整十车,南下时还在交接,无缘得见。

    谢砚行不着急,他来的可是南康府,水田犁的发源地,别的地方能少,这里可少不了。

    说完水田犁,船家又提起了肥料作坊,也是此行的目标。

    谢砚行疑惑道:“肥料作坊?”又是个新物件。

    船家见他不知,当下一拍大腿,“嗨呀!这可是好东西!”

    “韶远县的肥料和咱们自家做的不一样,用什么做,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用全有讲究。韶远县知县特意让人去学习,还时不时去村里看看,就怕人学不会。”

    那这和肥料作坊有什么关系?

    船家忍不住羡慕道:“肥料作坊里用钱买泔水、鱼皮鱼骨、内脏、果皮这些。家里肥料做的不够,能从作坊里买。”

    他家同样有地,但家不在韶远县学不到技术,只好趁此时间南下问问卖不卖肥料,

    船家在漕运船上对着韶远县大夸特夸,谢砚行乐呵呵地接话,想着小徒弟到底做到哪一步,又是如何把他从边疆换到岭南的。

    若非是戍边之人与大徒弟有过节,留在那边也好,清静又无韩党打扰。

    不过岭南道同样可行,古来流放之地。放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就是他谢砚行被皇上厌弃,贬谪都不足以形容,必须流放啊!

    “好,好事啊。”谢砚行喝了一口酒嘀咕道。

    “是啊,多好的事儿。”船家还想再说两句,不过船即将靠岸,南康府到了。

    第040章 入城

    虽近年关, 府城之中好不热闹。各家各户正备着年货,行走之间多在讨论韶远县。

    府城商队自从县里回来,嘴边是一刻不离这县城, 从醉流霞说到行车路, 从肥料作坊到水田犁,还有那什么招引计划。

    谢砚行一行人雇来马车,慢悠悠走向府衙。府衙中的人基本被清理干净, 平清县亦如此, 总之留给下任的算是个空壳子。

    好在府衙之中还有府同知支撑, 短时间内不出乱子,谢砚行仅是和人打了个照面就走。

    府同知:?

    不是, 您这就走了?

    走到门口,谢砚行忽然回过头来, “赵同知, 麻烦安排马车,老夫去韶远县暗察一番。”

    赵同知:!

    赵同知与谢知府见的第一面,心中骤然有了不祥预感,这位上官,非是常理之人。

    他眼睁睁瞧着知府带来的人在谢夫人的安置下入了后院, 而谢大人上了马车一去不复返。

    ·

    马车行过半路, 谢砚行只感觉车身一震, 倏忽又平坦许多, 仿佛上了平整大道。

    向外一看, 哪儿是什么仿佛,这就是一段平整路道。

    回头看去, 本修得整齐划一的黄土路逊色无比,表面看似平坦, 实则有多年行路走出的车辙印道,不若当前的路段,整整齐齐看不到凸起凹陷来。

    谢砚行眼中闪过惊叹,“自南向北修的路,这是韶远县修的?”

    驾车的车夫忙回道:“老爷,半段全是江知县让人修的。”

    听说县城里全铺上了灰路,叫什么水泥,可是哪有水泥遇水不塌的,所以大多百姓称为灰路。

    “水泥路?灰路?”倒是符合小徒弟的取名风范,看似不沾边实则是关键之处。

    他叫停马车,亲自下去试了试,还试图用石子划开路面,发现灰色水泥的表面坚实无比,下了十分力气也只能留下一道痕迹!

    若是……若是能用在城墙上?

    谢砚行心下一抖,原本愉快去县中找徒弟喝酒的心情陡然一转。

    麻烦,又是个麻烦。

    徒弟真会给师父找事干啊。

    和行军打仗沾边的关键辎重,哪有不麻烦的?即使不能用在城墙上,用来铺路也妨碍了许多人的利益。

    其实用来铺路也并非完全是好处,它会磨损行走在路上的动物蹄子,不过那是长期影响,眼下嘛,马车仍然是慢悠悠地驶向韶远县。

    不仅有马车,驴车、牛车,行人全在这条路上行走,比黄土路上的速度快多了。

    临至韶远县城,更是心惊,城墙全变了模样,谢砚行看得出来,这是新修的。

    随着马车越来越近,能看到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城墙底部用了坚硬的青石块,缝隙处应是用了砂浆和灰色水泥浆混合成的,再往上是成块的砖石结构,看起来很是结实。

    城门崭新,新上的清漆还散发着一股味道,闻上去呛人。唯独有点奇怪之处,没在城门上看见“韶远”二字的匾额。

    扫量着高耸坚实的城墙,谢知府心底难得与赵同知共情,他有个不详的猜测,而这猜测的正确程度在入城后更是直达顶峰。

    城内并非是想象中的街道房屋,而是空荡荡的水泥地,铺的很像棋盘,框定了地界。

    灰色水泥路与坚实的黄土面交错,给人一种荒谬之感,城里百姓呢?建筑呢?全没了?!

    荒谬惊讶褪去,谢砚行再看过去,恍然大悟,这是向外拓的韶远县县城!

    和其他人建城顺序完全相反,江无眠是框定好城墙、城内通道,再在留出的黄土地上建房。

    城墙和道路是同时启动的项目,不过水泥路道好铺,城墙是刚完工,从内而外透着一种新生感。

    路两旁还有些奇怪的木头放置,那是选定的排水管道。

    此地原本驻扎的那些人已然迁移,军队率先去了卫所岛上,流民与工程队的安置更好说,有的入住韶远县,有的直接在工地那边安营扎寨,有的遣返原户籍。

    现如今韶远县正在等着第二次人口普查,正好为扫盲班入学做准备。

    车夫倒不是第一次来,他对难得呆愣的谢砚行道:“老爷,各种车要从中间的大道走,两边留给人过去。”

    初期划分的道路并不细致,只是粗略规定什么车要走哪条路。

    车夫给路边站着的捕快交了一文钱,这才过去。看得谢砚行眉头一挑,这要是小徒弟想出来的敛钱之法,他高低要请家法处置了。

    好在车夫向他解释道:“驾车的得交钱,咱们是两人一车,交一文钱能进出,这是养路费。不驾车不交钱,商队的另外算,听回去的商队讲,他们按重量核算。具体多少小人也不清楚。”

    进了城变化就大了,路面全是水泥铺的。和外面不同,这一条路隔成左右,人流分为进城出城,看不懂也没关系,地上有箭头。

    谢砚行一瞧就知道这肯定是小徒弟弄出的东西,除了他谁还想着在地上画标识?

    这才过了多久?

    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韶远县大变模样。若是再给他两年,韶远县岂不是能比得上府城?

    谢砚行不清楚江无眠来之前的韶远县是什么模样,那会乱党还未彻底伏诛,一有动静,县里的人如同兔子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再挖个暗道溜走。

    商队直接断了往来,海船也不做停留直接北上去其他行省停泊。

    不过一年时间,整个韶远县在江无眠的治理之下,焕发勃勃生机,人人带着希望。

    尽管来去匆匆,但不至于是麻木躲避小心翼翼,而是心怀希望。

    称得上是治理有方。

    本是担心徒弟略过观政程序直接上任知县会有不适,亦或是手忙脚乱不通庶务,被人夺权了去,谢砚行还给他两个师兄去信,暗中帮扶小徒弟一把。

    不料,反倒是小徒弟自己治理得蒸蒸日上,还把自己从边疆转了过来!

    谢砚行百思不得其解,小徒弟到底做了何事,能让皇帝出手调动自己的职位。

    水田犁一定不是,这是小徒弟自己的功绩,最多会因此在边疆待遇好些,不会直接转为南康府知府。

    是眼前灰路还是路上听闻的肥料?

    谢砚行左思右想,总有错漏之处,不如直接上门问个明白。

    马车行至县衙门口,谢砚行还未上前去,听到后面传来一句,“韶远县人口普查告示。”

    谢砚行上前的步子一转,顿时去了县衙对过,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只见对过围有一群人,上首一位书生打扮的,对着告示念道:“自明日起开启人口普查,衙役上门,不收分文。每家每户必如实告知,不得隐瞒。自出生一月以上……”

    告示不长,核心内容是清查县中人口,同时更新户籍、路引。

    谢砚行听完背着手转身离开,心中思量着“人口普查”四个字。

    人口与田地是分不开的关系,田地又和税银税粮关系密切,查人口,不亚于直接清查税银税粮。

    谢砚行心中叹气,韶远县的人口好清查,大周的人口难查啊。

    不然哪来的隐户一说?

    不过这回想的有点偏,他小徒弟是有自知之明在的,征税制度动辄要命,不如向下兼容,推动基础教育。

    “来人止步。有何要事,速速道来!”看守正门的衙役亮出利刃,面容严肃。

    谢砚行心中未有惧怕之意,衙役的气势吓唬未见过血的百姓尚够,对他而言,不免小儿科了些。

    “南康府知府巡访。”将带有南康府府衙公印的木牌交与衙役,“去告知你家大人罢。”

    衙役即刻收刀,心中止不住地惊讶,头也不抬地行礼,急匆匆进门去禀告。

    江无眠正在看林师爷整理出的“基础教育普及细则”,上面增添不少细节。

    教育年龄是八到十六岁,在此基础上,江无眠再度细分,但并非是完全按照年龄分化,而是学习程度。

    “还是太过理想,我还忽视了部分情况。”江无眠放下纸回忆,到底是忽略了哪一方面?

    “大人!”衙役的到来惊醒沉思中的江无眠,“门外有人自称是新知府上门,此为印信。”

    江无眠登时起身,他接到的消息是还有三五日才靠岸,为何如此提前?!

    接过木牌一看,的确是知府印信。来的真是南康府知府,授业恩师,谢砚行。

    江无眠只觉心中一片激动,立刻大步流星出门。

    不管为何早了三五日,且无人通知他们去迎接新知府,所有疑问押后再提,毕竟恩师径直上门,身为弟子当是要出门迎接!

    县衙正门处,江无眠只是抬眼一扫,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底。

    当年一别已有四年之久,虽有通信,却不知近况如何,江无眠百般挂心。

    直到今日,师徒二人聚首,心中情绪起伏,百般感慨。

    “见过恩师。”江无眠执手行弟子礼。

    谢砚行亲自扶起小徒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连道:“好好好。”

    两人在门口叙旧,听的衙役目瞪口呆,尤其是亲自送知府印信的那个,更是忍不住吸气。

    恩师?知府?!

    他们大人竟有个当知府的恩师?!

    那岂不是说他们韶远县背后有个知府大人当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