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进度(倒v开始)
岭南居于南陆尽头, 与北地相隔甚远,圣旨难得一见,因而建元帝接连两道圣旨又给韶远县添了一分热闹。
第一道圣旨降与薛文, 建水军卫所。此事虽出乎意料, 但在情理之内,南康府卫所近乎废弃,建元帝想建就建, 有薛文在这儿, 可谓手到擒来的事。
这第二道就有的说了, 是对韶远县知县的赏赐!
东西是锦衣卫紧急调动的,金银珠宝不算什么, 最令人震惊的是御赐之物!
何为御赐之物?
皇帝亲赐之物,不可赠与他人, 不可随意佩戴。身为臣子, 必须供奉得当。
可以说,有此物,进了县衙,第一个拜的不是知县,是御赐之物, 这代表皇帝!
“……钦此。”念完赏赐的锦衣卫将圣旨递交给江无眠, “江大人, 您请接旨。”
“谢陛下隆恩。”江无眠给张榕使眼色。
张榕会意, 笑呵呵地请锦衣卫借一步说话, “大人,您快里面请。韶远天热, 您奔波一路,辛苦辛苦。”
说着, 转身递去一纸封。
锦衣卫伸手一探,过得手多了,能摸出大概,少说有两位数,眼前一亮。
听总旗说,韶远县刚抄了家,富得流油。这一趟,来对了!
人被请去吃茶喝酒,江无眠恭敬捧着圣旨,与御赐之物摆在一处,上了三炷香。
“师兄,陛下明目张胆给赏赐,又命薛文立水军卫所,可是对韩党?”江无眠话未说尽,只点到为止。
谢霄心有猜测,他道:“韩党当道,仅是两年,冤假错案激增,民生怨怼,迟早……”
迟早有天,反噬其身。
他眸光狠厉,又很快笑着拍拍师弟肩膀,“如今你有嘉奖圣旨,又有御赐之物,还有薛文在侧,师兄是不必担忧你的安危。反倒是韶远县……”太破旧了!
江无眠面无表情,县衙破旧多半是做戏而为,师兄心知肚明,不过是用来打趣他。
师兄弟两人一路聊着,回了后院。
刚过拐角同样要回后院的县丞主簿赶忙停住,杨林做贼一样拉着人往回走。
周全心生不耐,原本他有割席之意,可架不住他们知县大人是真的忙,忙得天天不见人影,想找人投诚,时机都不见一个。
杨林还想把他拽到自己的破船上,如今圣旨一下,谁都知道,这地方远是远,可还在陛下的皇土之上!
想重用谁重用谁,想赏赐便赏赐,这北地来的知县,虽不是岭南人,隐约受排挤,可谁叫人家在皇帝面前都能得青眼!
何况,水田犁一出,谁还面上挤兑江无眠?全指望江大人松松手,给自己早点排单!
杨林畏手畏脚地进门,一进去险些不顾形象,给周全跪下,“周兄,你一向智珠在握,这回,这回可要救救小弟!”
周全心生不祥预感,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低喝道:“何事这般做派!你惹怒了大人?”
江无眠虽说让他们一个变相软禁在县衙,一个驱逐出去统计房屋受损情况,但没虐待两人,吃喝用的钱全是给足的,没克扣一事。
由此看来,江知县倒是对身外之物不在乎。他若是看重金银,也不至于抄家得来的银子粮食都洒出去?
故而周全觉得,跟着江知县也无妨。
不让手下人吃亏,也不拿手下人出气,有事他是真抗,但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种上官,打着灯笼难找!
杨林人是拎不清,还不至于糊涂到没摸清知县底细就随意坏事!
“方知县,方知县曾找上门,我、我一时鬼迷心窍……”
这头杨林心生悔意,正在犹豫如何向江无眠禀明情况留一条命时,那边师兄弟二人同样提到自府上来的三人。
只是,和这两人鬼鬼祟祟不同,师兄弟二人正在厨房里开小灶,烧火的还是温文尔雅、芝兰玉树,举手投足尽显气质的谢师兄。
眼下,他手上一根烧火棍,熟练地拨开柴火,看了一眼沸腾的汤底,酌情添了一块木炭。
江无眠将虾洗净,掐头去尾开背,切成小粒混合到馅料里,取一点馅料塞入馄饨里,再添一只整虾,随手一合,放在布满面粉的砧板上,嘴里说着:“周全可用,上了年纪人心冲劲过去,瞻前顾后,可以守。王西懵懂但实心眼,放在典史一职,恰到好处。唯有杨林——”
眼高手低,誊抄个户籍慢慢吞吞,做事不利索。
周全都懂得向人请教如何使用表格统计房屋倒塌程度,使用年限、危房程度、原因、地理位置全标记得一清二楚。
杨林和蒋秋共事多日,表格的事他不打听,每日钻研抄家得了多少钱,能不能捞油水,纯粹是个吃干饭的混子!
江无眠心中有气,手上带出两分,开的不止虾背,整个虾劈成两半。
瞧了一眼认真烧火的师兄,转头若无其事把两半虾合起来包进馄饨里。
谢师兄不知小师弟搞的小动作,正在认认真真履行烧火童子的职责,保管锅里吊了一晚的高汤激发香味,“处理了他?”
他说的轻描淡写,像是随口搭上一句。
江无眠语重心长道:“师兄,不要随意浪费,师弟手中没多少人手能用。等薛将军查出底细,按他贪墨的大小轻重,放到矿场发挥余热。”
矿山不就是带罪之人的最好归处?
若非矿脉还未开好,牢房能凿开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去挖矿,为韶远县建设贡献自己一分力量。
每天养这么多犯人,韶远县的粮食压力不小,还是光吃不干的一批人,实在太浪费了。
谢霄摇了摇头,师弟真是……勤俭持家。
他敢相信,今日午饭全程由师弟本人操作,一是因为这饭别人没做过不会做,二是省下请厨娘的钱。
等一等,“这原料,不是你让人亲自去海里捞的吧?”
江无眠不解,“师兄,师弟在你眼中是哪种形象?”
他再省钱,不可能让人去海里捕捞,有那时间,不如去开矿赚得更多!
问得好。
谢霄眼里的江无眠还能是什么形象?
为了省钱,能把恩师花园拔了种菜的抠门师弟!
师弟本人把包好的部分馄饨下到锅里,解释道:“去青州府访查,薛文买的,一斤三文钱,抬了三筐堆厨房。走时记得带一筐,熬出的高汤能喝,方子也一块给你。”
在大周,菜谱是稀罕物件。
普通人不讲究吃,因为调味品稀少昂贵买不起,连最基本的盐油都难以供应,只能囫囵着吃。
而大户人家,有钱有渠道获得香料,于是在能吃的基础上讲究色香味。
能拥有一张菜谱,必然是三五代的名门望族压箱底的不传之秘,这叫底蕴。
谢家同样有不外传的各种方子,但小师弟本人仿佛是方子本方,随便到哪儿能吃出花样。
即使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岭南,他还能吊个鲜美高汤,接完圣旨还惦记着午饭吃馄饨,除了面粉,馅料与汤底用料全部取自当地。
神乎其技,不外如是。
谢霄并未同他客气,点头应下。
饭桌上,两人边用饭边聊,主要是谢霄在说商队煤炭一事,“北地煤炭多在淮南道以北被人分割,自江南道以南,家家户户多是木炭。”
江无眠拨开摇曳紫菜,捞出一个馄饨,“以淮南道为界,人为划分?”
谢霄道:“不错。江南晋州王家、徽州安家联手垄断木炭,高门大户家的生意,不说九成,有七成基本出自两家。
煤炭生意并非垄断,形似垄断。高阳赵家牵头,与其余八家组成煤炭商队,生意多半在北地、边塞、西域。
南方少之又少,仅仅是货少翻不出风浪的小商队,作为压秤的物件,一次一两车,一家四口生活足以撑上两三年,但炼铁不行。”
谢霄了解炼铁消耗,一朝一夕出不来东西。有的铁矿山上,炭火经年不熄,长年累月产出。
小师弟的矿脉不仅有铁还有铜,起码烧上一年半载,一两车煤炭不过杯水车薪,当不得事。
“次次只运一两车?”江无眠问道。
“次次运”和“偶尔运一次压秤”不一样。
前者说明手中有货,只是不敢大批量向南卖;后者只是收来的散量煤炭,路上随便赚点。
谢霄丹凤眼一眯,吃到了分成两半的虾,怪不得形状不如其他好看。
“偶尔运一两车。”谢霄笑道,“有意思的是,几个向南方卖煤炭的小商队似乎有默契,以三年做一轮,三年内煤炭卖的多,其他货物利润就少,其他货物利润高,煤炭就少。”
这意味着,商队背后肯定有煤矿,多少不清楚,数量肯定固定。
“等商队来了,我去和领队聊聊。”江无眠若有所思道,“韶远县该加快建设速度了。”
总不能等商队来了,一看城外有流民有驻军有工程队,算什么样子?
等等!
为何商队一定要进城交易?搭建城外贸易区,不进城也可行。
转念一想,城外还未建设完,现在仅有建设图纸,距离落地尚有一段时间,还不如进城来。
谢霄想了想投入使用的粮仓、重建中的平安大街、平整扩大的城外工程队营地、正在开挖的矿脉……
谢霄:“……”
小师弟不过来了短短几月,韶远县已算是步入正轨,再加快速度,岂不是能兼并附近县城!
第023章 开矿
距离商队到来尚有一段时间, 吃完午饭,江无眠先带谢霄出门逛了一圈县城,连轴转了两个月, 铁打身体也熬不住, 索性出门放松。
一路走来,街上井井有条,还有食肆开门。拐弯过去平安大街尘土飞扬, 建设粮仓用的木头也从这儿运输。
路上大部分百姓步履匆忙, 却并不麻木, 与初见时天差地别。
江无眠打量着新生的韶远县,对身边师兄介绍, “平安大街不属县衙,雇佣工程队的钱是百姓出, 管一顿饭。粮仓归属县衙, 钱粮皆是县衙走账。”
谢霄感慨道:“近几日,我与城外流民、工程队、城内百姓交流,大多人私底下喊你救人星君,不少百姓羡慕韶远县有了一位好知县。”
成为知县前,江无眠不过是旁听官场风云的新科状元而已, 擅长的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 和治理县城、劝课农桑无关。
韩党此举无疑是要磨平师弟性子, 若是人能死在岭南最好。
不料此举却成就师弟的声望, 将人真正推上知县位子, 还在建元帝面前挂上名号!
谢霄心中感慨,师弟果然非是常人, 父亲说的对,他看人还差得远。
他又有一问, “若是工程结束?他们生计又当如何?”
全部去开采矿脉?这不现实。矿脉的确可以容纳成千上百人的开采,但仅是一时之计,长久来看,诸多流民终究要归于土地上。
但韶远县的地不够,人太多,按照当前的土地政策,减半分给每个人,仍需向外开荒。
江无眠摇头,“十年之内,韶远县的建设都不一定完成。”
重建基地时,前期三年打基础,边打边修边扩张,零零散散数十年,才将基地修成战争要塞。
韶远县位于沿海地区,县中又有码头,日后打造成海关重镇不过分吧?
既然是重镇,箭塔、厚重城墙、多重关卡、护城河、热武器等各种手段应是标配。
达不到战争要塞的标准,能变成沿海重镇是江无眠最低的要求。
“十年!?”谢霄心惊,师弟来了不到半年,韶远县已经是这般情况,再建十年,这要建成什么模样?
要江无眠说,韶远县这般情况还没脱离贫困村的水准,路还是黄土路,一下雨化作泥浆,无法出门。
城墙破败,随便来几人攻城,根本不用对着大门走,多找人掩护,直接攻上城墙。
还有码头、县学……
零零散散的地方,全是建设目标。
不过他不着急,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
“到了。”江无眠停下脚步,先行进了铁匠铺,“水田犁是曲面犁铧,和传统曲辕犁有区别,要重新开模制作。这铁匠铺的铁匠陈大牛,是韶远县打造农具的行家。”
谢霄环顾一周,墙壁上挂着镰刀,墙角放着锄头,炉火中破损的铁锤还在补铁液,不见一把菜刀,的确是专门打造农具的铁匠铺。
陈大牛再度见到知县,心底还在紧张,但已不像首次见面时的拘谨。
江知县是个好人,上次来铁匠铺时,对方会放下身份和一个铁匠交流,还做出水田犁来帮助大家种地,这是真真正正为百姓考虑的知县。
因为知县这一身份而紧张,是身处大周难以避免的事情。
陈大牛高兴地拿出首次制作的铁犁头,对江无眠道:“大人,这是开模做出的第一个铁犁!”
江无眠接过,对比图纸来说,手里的铁犁头比较钝,没有流水线工艺出来的流畅、精密,但它是在纯手工锻铁年代下第一个锻造的铁制水田犁!
看到上面有部分生硬锻造留下的花纹,江无眠道:“一天不停火能打造多少犁头?”
陈大牛算了算,“草民还是生手,锤感不强,一天最多打造五个,熟了最多能做八个。”
八个?
韶远县内部都不止这些!
“曲面难打?”江无眠看着侧面留下的痕迹,回想这部分内容能不能换种方式锻造,这样效率太低。
陈大牛道:“难打。用模范铸造成形,再加热锻铁。这时多锤又不能锤过,平直的面多锤造,反复锻没问题!曲面要保持弧度,难说几下能锻好,铁矿能不能撑住。”
不完全是技术问题,还有部分是铁矿原料问题。提炼出的铁矿石并不完全纯粹,内含其他金属杂质,以大周技术无法分离,所以打铁时需要经验判断。
江无眠想了想,先让陈铁牛照着木质犁头再锻造几个,“铁矿还有多少?先锻十个。”
手中的铁犁头让人换到木质的水田犁上,再试一遍速度,对比记录数据。
陈大牛为难道:“大人,咱们县里不出铁矿,往常得去平清县买矿。铺子里要用完了,剩一点要补农具。”
平清县买矿?
江无眠沉默一下,让他去平清县买矿,不如现在就让矿脉上的人冶铁。
他道:“留存部分做农具,其余全锻造成犁头。铁矿再等几天才到。”
吩咐完陈大牛,江无眠和谢霄回了县衙,牵马出来。
“走吧师兄,师弟带你去看韶远县矿脉。”
江无眠路上简单介绍了下这条矿脉,“路上过百越河,还有一个白河村。那片矮山是矿脉,大部分人知道有铜矿但不知道有铁矿。
当时提防来的人是韩党,后来见是师兄,薛将军直接让人开工,一边平整营地,一边采矿。”
他们到时,营地里正一片欢呼声,江无眠与谢霄下马,招来正在巡逻队问:“营地里怎么了?”
巡逻队一脸激动,这是给他们发钱的江知县,当即热情回道:“回大人!第一批铜矿石开采完,营地里正在开炉试火!”
开炉试火?!
江无眠与谢霄进了营地,这会儿还能看到不少人在清理地面,因为这里地表并不平整,多是岩石,行走之间很是碍事。
运送矿石的距离再短,仍旧是要运输,需要车道。眼前的地已经清理出来一部分供车通过,还有一部分是灌木,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收拾干净。
锻铁的地方靠近河流,就在百越河附近方便取水淬炼。
越靠近窑炉,温度越高。陈大牛那儿好歹是熄了火,这里虽是在开放空间,架不住本来的高温加持,江无眠是闷热得要喘不过来气。
谢霄比他更累,能在高温天骑马过来耗费不少精力,但他没放弃,还在靠近炼铜的窑炉。
江无眠制止了师兄逞强行为,自行过去,他已经看到了薛文,“如何?铜矿能不能行?一炉产量如何?铁矿试过了?”
薛文抹了一把汗,“行!”
何止是行,那真是太行了。
这底下的铜矿杂质不多,据说能炼出四成,这才是他们大热天不干活全围着窑炉转圈的原因。
都在这儿等着看老矿工说的对不对。
“大人,算出来了!”负责算数据的矿工扯着嗓子一声吼,吸引所有人注意,连水边的谢霄也不例外。
薛文嘶哑着吼了一声,“别唧唧歪歪,说!”
“四成!”矿工没在意薛文态度,这会儿谁有心情在乎细枝末节的小事,对他们来说,能炼出四成的铜矿才是正事!
参军骂了句家乡的脏话,又扯着薛文道:“将军!四成!有钱了!”
按他们和江无眠的分账,这可是一大笔钱,他们建卫所的钱都不用上头发、等等,这钱他们还是要的!
薛文笑着和参军碰了碰拳头,“四成好,四成好!有钱修卫所了,回头请个当地有名厨子开火,老齐头的火头饭越来越难吃!”
拨款是一回事,手底下发财是另一回事,薛文这边人又少,分到手里足以顶几年的军饷。
吃过老齐头饭的人通通笑开,高温热浪也没能让他们离开窑炉边上。
钱啊,这里全是钱啊,有谁不喜欢的?
江无眠反倒是盯着窑炉出神,以大周如此落后的炉子和技术都能出四成,换得更先进一点岂不是能出六七成?
谢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恭喜江知县。”
四成的矿,小师弟不必担心日后没钱,光是一整个铜矿都够韶远县消耗的。
再加上铁矿,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同喜。”江无眠回了一句,“炼出矿是第一步,管理才是麻烦事。”
薛文带着人向临时营帐走去,路上又添了一句,“守住矿也是。那天咱们看到的只是一星半点,矮山向北延伸的地方也全是矿!”
那天晚上着急,只探明了这座矮山。
事实上不只山上,北边、西面同样有,看似比较少。但整体而言,这条矿脉能开采数十年还多,初步判断,几十年里都不缺铜铁矿。
挖矿熟手带着人向里探索出一条宽广的矿道,得到的原矿石堆积了营地一角。
仓库正在紧急加盖,冶炼好的铜矿会先被储存在仓库里,等到营地这边完善好,就能投入使用。
薛文还想和江无眠说营地建设问题,一转头看到谢霄缀在后面,顿时一个后跳,惊道:“你怎么跟来的!”
躲矿山来了,怎么还没躲过去!
江无眠:“……”
你反应再慢点,师兄都能跟进营帐里。
谢霄:“……”
谢霄没搭理薛文,他还在想煤炭。
师弟所需的煤炭量不小,最好的方法是在北地单独买一条矿脉,再直接走水路,中途在松江府补给,直达韶远。
问题是他们手中没有煤炭矿脉,韶远县没大型港口,这条路堵死。
见薛文还想说什么,江无眠开口转移话题,“你说要建造卫所?选址如何?韶远县没工房,只有工程队,任用他们还是由南康府派人过来?”
第024章 挖人
卫所选址很有讲究, 首先地方要够大,保证平日的训练需求。其次要交通便利,有良好的交通条件, 能保证出现敌人时要去作战时迅速机动。最后, 避开天灾多发地,不能在河流两侧,更不能在泥石流区域内。
因而选址上很有要求。
薛文接完圣旨, 同样苦恼, 一千五百人够一个“所”, 达不到一个“卫”的要求。日后还要招兵,找当地人在这儿驻扎, 肯定不止这么些人,因而地方很是重要。
江无眠回忆了下附近的地形, 卫所不能离县城太远, 也不能太近,他在薛文帐篷里没找到纸笔,于是随手拿来一根树杈,在地上勾勒出一副粗糙的地图。
“韶远县地方不大,附近几个村里荒野面积占地六成以上, 人类生活的地区仅是一隅之地, 想建设卫所, 需要大量人手平整地面、建设营地、运送材料, 消耗时间长。
这些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陛下下旨训练水军。卫所选址附近必须有水, 且不能是生活用水。”
他动作一停,地上的图案大致成形, 那是以韶远县为中心的一大片海岸线,而且他还随手标注了一下各个村的距离路线、河流与标志性建筑物。
尽管这只是个草图,却把营帐里的两个人看的一阵沉默。
“最好的选址是韶远县外围小岛,等码头建设完,来往之间能用船只,还能在岛上设立市舶司,查海外关税。”
薛文顾不得和谢霄呛声,愣愣看着上面的地图,这上面画的一清二楚,连韶远县入海口那点海湾起伏都出来了!
连带着看谢霄的眼神都不对了,“你们谢家这么教徒弟的?白楚寒那厮在草原王庭不迷路,换到你师弟就能徒手画舆图!?”
谢霄想了想,师弟不会戳破他,一肚子坏水的师兄远在赶赴京城路上,于是他淡然笑道:“谢家子弟出仕,总要有技艺压身。”
薛文:“……”
这么邪乎?能不能教外人?!
江无眠:“……”
别忽悠了师兄,人忽悠瘸了怎么练兵?
薛文就着眼前粗糙的地图思考,“这地方行是行,地方够大,附近就是海水,能在沿海县城补给,攻防兼备。等矿场走上正轨,我带人去岛上侦查,不行再换地方。”
现在又不是没地方住,没事儿干。卫所建立的事儿说不上急迫,他们更喜欢在矿场这儿待着,看人挖出矿来炼铜,火气再热都能守着窑炉。
未来有一部分都是他们兜里的钱,谁都喜欢盯着这里。
江无眠无语,真是掉钱眼里的,他劝道:“矿场很快能走上正轨,留下四支队伍交替轮流守住,县衙不日接手。”
不用你们一千多人轮流盯着,快找地方建卫所,发展地方武装力量!
“先开铁矿,铜矿能慢,铁矿不行。铁犁头需求量大,铁矿不能断,燃料先用木炭,等商队来了再找人商谈煤炭供应。”
开矿不缺人手,看在工钱和管饭的份上,附近有多余劳动力的人家几乎都向这里报名,由军中和工程队中懂得开矿的矿工们带领队伍,很快在矮山上开出四通八达的矿道。
然而营地建设却是按照江无眠规划来,那图纸看的薛文谢霄一阵沉默,上面画的完全看不出铁匠铺的形状。
与其说是铁匠铺,不如说是一整个围绕矿脉展开的村庄!
前后两排建筑物,中间用两条轨道联通,前后能进出,这是轨道。
矿洞中有四通八达的矿道,地面上就有运输轨道。
地面石子与灌木被清理干净,铺上一段一段木质轨道,每一条矿道通往各个窑炉。
窑炉有两条轨道,一条是运输原矿,一条是精炼好的矿石输送到后方的铁匠铺中,那里有城内雇佣的铁匠,将每一块矿石加工成铁犁头,再运往城中,组装成水田犁。
陈大牛每次招呼人帮忙从矿车上搬下铁矿石时都会发自内心地敬佩知县大人:这到底是如何想出来的?知县大人他不是打铁的吗?怎么还会制造轨道做小车?!真是神仙啊!
“大爷,今天又有一批铁匠结束学习,你等我回来再打铁犁头!”
陈大牛向里面吼了一声,他按照江无眠的要求,给其他铁匠上课,每上一堂课就有钱拿,能教会一个铁匠会打铁犁头,还会给钱。
不用他教别的方法,单独教怎么抡锤、用多大劲、打到何等程度、怎么算打好了。
说白了,这就是速成练习,单纯的一门简单手艺。
大爷同样不客气,“赶紧滚去教人打铁,教不会大爷抽你!给知县大人干活得干好,干得敞亮,别整些虚头巴脑的,快去!”
磨磨唧唧的,管到你大爷头上了!
陈大牛被骂了一通,没白脸也不急眼,乐呵呵地拎着锤子去后头最大的板房走去。
这地方非常简陋,是个非常简单的棚屋,四角打进去木桩,撑起一个能避雨的木棚地,地面上全是熊熊燃烧的窑炉,用来锻造铁犁头。
陈大牛拎着铁锤上去,他所在的地方有点高度,像是讲台,实际上就一打好的黄土坡,能让所有铁匠看见他。
站在窑炉旁,他笑容憨厚,知县大人给的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
能打铁的铁匠不少,他能站在这儿,就是因为他讲得细,讲得明白,对得起知县大人给的工钱,没平白辜负大人信任。
不过今天不是来上课的,是来检验上课成果的。
“最后一天,打完铁矿,合格的就能去铁匠铺里打铁犁头,一件一件算钱。想拿知县大人的钱,那就好好干,开打!”
陈大牛说完,建筑里立刻响起各色声音。
每个人习惯不同,有的人先检查铁锤,有的人是先看铁矿。
大家都当过铁匠,知道打铁这事儿不急不慢,讲究的是火候温度,先把该做的做完,打铁的时候才能不忙不乱。
经过一旬教学,大家对流程力度了然于心,又有打过的经验,这一轮打铁考试很快结束。
陈大牛不会写字,因而记录打铁结果的是县衙里的人。他们两人一个检查成果,一个负责在表格里填写成绩。
“能用;曲面太生硬了,打回再学一旬,下旬还学不会,去给大人免费打半个月铁。这个打得好!记下来记下来,这个学得好。”
江无眠出钱出力不是白白教导的,这些人要么用打出来的铁犁头抵钱,打出来的不行,这些材料费人工费一折合,得给他免费打半个月铁器。
总之,算下来他能获得一大批铁犁头,不亏;这些人大多能学到一门手艺,同样不亏。
负责记录的人收起记录,把一小车铁犁头拉到仓库里计数。
江无眠正在抽查数据,蒋秋正在和他汇报矿脉的支出亏损,“……矿脉支出中,人工费用不多,木炭居高不下,粮食损耗合理,但在整个韶远县建设中,支出总体偏高。”
江无眠放下数据记录,又翻开铁匠成绩,回道:“各府多少订单?”
“南康府下九个县,共一百五十三张,府城额外五十张。青州府定二百张,部分用铁矿支付。潮州府定一百五十张……”蒋秋说完,又补充一条信息,“平清县定了十张,私底下转托其他知县定的。”
“明面上没有任何一张。”江无眠看向北方视线仿佛能穿透茫茫山林看到平清县的模样,“先让人把县里的水田犁铺子开了,专卖水田犁,别扰了其他百姓生意,再让人喊工程队来。陆郁那队刚落户建房,手里没什么银子,让他带人去铺子里买一批水田犁,用车拉到平清县卖货。”
蒋秋眼珠一转,“按大周规定,县衙抽两成税,第一单折价,只抽一成。让人拉到平清县,也不用进城去,只在城外叫卖。除此之外,咱们县里不还有那么多落户的,多找几个人向外卖犁头。”
江无眠收了记录,摇头,“以旧换新,家里铁具有破损的咱们县里回收,铁犁头磨损、生锈也回收,能抵扣部分水田犁价格。另外,薛将军那边出点人押镖、押送货物,关键时刻镇场子。”
“统计好矿石产出,水田犁留上一部分。木炭的事还得等等,商队马上就能来,到时全换煤炭。”
蒋秋只是想想就知江无眠要做什么,他郑重点头,绝对不让水田犁一事出岔子。
回到县衙,江无眠让人请陆郁过来一趟。
李叶给江无眠上了凉茶,县衙里的凉茶方子又换了。
里头加了本地产的茶叶,清明前有茶树抽芽,山里老农揪了茶叶粗略一炒,江无眠上次尝了尝,觉得能加到凉茶里提神,于是这玩意就成了韶远县县衙常备。
“大人,陆队长过来了。”
陆郁被人喊去衙门时,心里直激动。
他至今见过两面新知县大人,第一次见他有了活路,第二次见是那位大人在为其他县的百姓争取活路。
县衙倒是第二次来,上次是为了落户,这回听说是知县大人喊他,且只有他一人,不知大人是要交代他什么事儿。
但只要是江大人交代的,他拼命也要完成。这条命都是大人救的,做点事天经地义!
但谁知大人找他竟然是为了去平清县卖水田犁?
“不必担心,一路有薛将军的人护送你们,你也不必担忧变成商户不能科举。
此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告知平清县的百姓,这里的水田犁很便宜,家里没钱的人过来干活,攒上几个月的钱就能拥有一架水田犁!”
江无眠是要正大光明地去平清县挖人!
第025章 卖货
商户问题还在其次, 大周科举限制不多,三代之内经商者本人不得科举,其余子弟可考明经科。
明经科多是商户子, 正儿八经进士科出来的学子多是看不上的。
陆郁离这很远, 他本人年纪大科举无望,即便是做了商人也无妨,起码能活下去, 还能给子孙赚来科举费用。
他不明白的是, “去平清县?大人, 咱们县里?”
江无眠听到他说“咱们县里”,看他一眼, 语气略温和了些,“县中已有安排。平清县没定水田犁, 不知平清县知县到底何意。可作为邻居, 本县不忍大周百姓操劳,辛苦陆队长走上一趟。”
“若是有人问起,讲清门外贴上的告示。韶远县欢迎一切来做工的百姓,有家传技术的百姓优先。”
韶远县的工业重镇在逐步落实,拥有铁矿让他们走在其他人前面, 可剩下的工作急需各行各业的人才支持。
出去卖水田犁是实话也是借口, 根本目的还是挖人, 从周围各个县城里先挖人。
韶远县的名声传出去, 不怕没人过来。
江无眠把签订水田犁的契书拿来, “你可识字算数?”
陆郁父亲是木匠,他同样做过木工活, 一般来说不识字也是会算数的,按件计数算钱, 万一有人赖账给钱少了,能及时反应过来。
果然,陆郁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喜色,会问他这个问题,说明大人是真要把事情交给他。
“带上契书,去找蒋师爷吧,听他讲明白再去。”
·
陆郁去的很快,带上工程队一队人,还有军中一队十人跟着。水田犁是大件东西,一人一辆板车推着走,一共十辆车。
岭南多雨,出了县很少修路,一路坑坑洼洼的,行走艰难,众人连推带拉的从泥浆中趟过去,好在一行人全是干活的汉子,用上力气辛苦一段路也没什么,不至于陷在泥中出不来。
一路跋涉,二十多人终是到了平清县。
按江无眠吩咐,来卖货的人没进城,只在城外人来人往的路边上支起棚子来。
板车里卸下八根支柱,组合在一起。盖在车上的桐油布套上去,四角展开,镶在地里,成了简单的遮阳遮雨棚,条凳和八仙桌同样是现组合的。
陆郁招呼人搬下两张犁组合,这些东西体积太大,不易携带,来时拆分再组装上。
桌上灌了几竹筒凉茶,把写有“水田犁”三个大字的木板立在一角,又将韶远县贴的告示拿出来,大声招呼着。
借前阵圣旨的东风,平清县中的人还记得被陛下嘉奖的人是韶远县知县,知道他弄出来的水田犁比曲辕犁更快,犁得更深。
而且平清县和韶远县挨得近,它就在平江县的东北边、韶远县北边,有的村翻个山就能看到韶远县新建的工业重镇。
这么大的事儿早成了附近几个县的话题。听闻有水田犁来了,准备进城的人过来看个稀罕。
扭头一瞅,除了水田犁,还有其他铁头农具,锄头、耙子、铁锹、镰刀。
全是打铁犁头不合格的铁匠做的,这么一来,县里的铁农具绰绰有余,一并拉出来换钱。
“老丈,咱们是韶远县来的。”陆郁捧着一竹筒凉茶,说着地地道道的土话,“您看家里有缺的少的,在我们这儿挑拣,钱粮我们都收,优先卖给出钱的。”
陆郁笑着指了指车上,“板车不多,真带不走那么多粮食。”
看热闹的很多,有胆量上前开价的很少。因为他们一行人中有人手里拿刀,还穿着统一制式的军中衣裳。
陆郁看他们的神色,转身喊来两人,“从这条柱子开始走,到那棵树底下停住。”
两人提起组装好的水田犁,一人推一人拉,全是一道的犁,走的又快又稳。
附近人不再关注随行的兵卒,看得眼中光芒大盛,都是种田的,谁还能看不出这东西走得轻快。
“江知县听说平清县这里没有,特意给大家匀出来的。其他大人那里要得紧,错过这回我们也不过来,您自个请去韶远县排队!”陆郁喊得声音高,后面的人都能听到。
他说完又念起告示,上面写着韶远县关于水田犁的租借价格、租借行情,另有其他招工情况,木匠、铁匠、造船匠、水手等各种职业的工钱。
“想来做工的,可以来县中找活,只要肯干活,管吃还管工钱。”
围观的百姓激动万分,这事儿他们知道!
有人哄闹起来,“我有叔叔家在平江县,他们一家遭了乱贼,去了韶远县,上回来看过我们家,都能穿上新衣服,没补丁!”
“你这么一说,咱们街上是不是有个赵哥,他当时……去的是南边?”
“不止他一个,胡掌柜手下有个姓杨的账目先生也跟着一块走的,天不亮就跑了。”
陆郁任由人群骚动一会,又开始报价,这回不光是水田犁,还有车上带来的一应农具。
村里基本没铁匠,磕碰到了得去县城里找铁匠铺重新修,所以他们守在城门外边喊价,不去城里找地方。
眼瞧着大半个时辰过去,带来的一应农具快卖干净了,水田犁竟还没卖出一张,陆郁刚拿出干粮要用午饭,就见城门里冲来一人。
“小郎君,小郎君且慢、慢……”人到跟前喘匀气了又说,“那犁还有多少?我们东家出钱,全要!”
陆郁惊了一下,水田犁价格不低,这人张嘴便是全买,他顾不得吃,忙劝说道:“这位贵人——”
“我姓胡,蒙各位看得上,唤我一声胡掌柜。”腆着肚子,跑出一脑门汗的胡掌柜连忙道。
“胡掌柜。”陆郁请人遮阳棚底下一坐,取来竹筒凉茶,“您先喘口气歇一歇,慢慢说。水田犁就在这儿,跑不了,您刚才说东家全要?我得给您说道一声。”
胡掌柜心急如焚,这还说道什么啊。
皇上都听说了,专门降圣旨赏赐江知县,也就是他们东家人在平清县不好上门,私底下又找不到门路给人送礼,不然,这会儿都得和江知县一桌吃酒去了!
他忙止住人,“小郎君,江知县的名号,我们平清县都知道,他老人家拿出来的,哪儿不是好的?我们东家吩咐,今儿我不把犁抬回去,明儿我这掌柜也不用当了!”
往后看了一眼,那犁头上闪着光,铁光亮得惊人,还沾着一点黄土。犁后头是整齐的一条垄,深度惊人,当即心动。
东家说了,只要不是上百两的价,他们就当和这位江知县交个朋友。
陆郁伸手把人按住,开口不问价就是全买走的,本身又是个掌柜,手中一定有钱,这可是蒋师爷交代的重点,一定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诚意。
“胡掌柜,我得给您说好了。我们今天推的全是一道犁,意思是走一遍只能耕一道。走一遍犁三垄地的太大,抬不过来。”
他说着,又给胡掌柜示范一遍,“您瞧后面,是不是一整垄的地。”
又和人讲清楚三垄地四垄地如何走的,讲的人是干瞪眼将信将疑,这一垄地这么好,三垄地的又该是多好多快,一次又能省多少力气!
胡掌柜拿起竹筒一仰头灌下去,目光坚定地说:“小郎君,这一垄地的我们东家要了。”
拉着人又往一边走了走,悄声递过来一个荷包,“小郎君,你能卖水田犁,一定蒙知县大人看重。你看,江知县他老人家得不得空见一见,商量三垄地的水田犁买卖?”
蒋师爷吩咐过,有人塞荷包来只为是见江大人一面的,这般要求不用拒绝,他们需要这样的人打通平清县市场。
市场二字听不明白,陆郁却懂蒋师爷的意思,他憨厚地笑了笑,手上自然接过荷包,“胡掌柜您真是客气了。这三垄地的水田犁不多,您看哪天来,咱们请蒋师爷聚一聚?”
两人相视一笑,话又回到水田犁上。
平清县的铁价高,按这儿的价格卖自然能赚不少,但是陆郁诚恳地和胡掌柜说:“我们江大人很是为百姓考虑,单耕地一垄的铁制水田犁在韶远县卖四两银子,租借一次租金二十文,押金十文。”
运过来自然不能这个价,他们一路上的人力和消耗都得算进去,怎么也得要人六两银子,不过看在胡掌柜是第一个买的,一出手还是全包的架势,他和工程队的商量了一下,给人抹去零头,还送了一锄头。
胡掌柜送出了钱,欢天喜地叫伙计抬着犁走了,围观百姓也听到了价,看人收拾收拾似乎是想走的模样,连连问:“下回赶哪个日子过来?”
有人脑子转的快,想和几家人凑钱买上一张,找水田犁的速度,他们干完还能学江知县租出去赚钱!
陆郁几人正在拆四角支柱,闻言道,“江大人手里没多余的东西,我们得等。大家着急用,能凑几个人上我们县里买,东西比带来的全。”
最后他又向众人念了一遍告示,重点介绍韶远县的做工情况,尤其是工钱日结管吃,每日油水给足,不偷奸耍滑一定赚不少银钱。
说完,一行人收拾收拾赶忙趁着天色还早,上路回韶远县。
等平清县县衙捕快出来找人时,只见城门外三三两两百姓排队进城,地上只有两道水田犁留下的犁沟,人早没影了!
第026章 来人
平清县县衙。
红黑捕快衣服的人快步入内, 脸色焦急,一见方平便喊:“大人!韶远县来的商队卖完走了!”
方平顿时脸色一改,喝道:“你且说来, 全卖完了?!何人买的?”
江无眠那厮欺人太甚!他当日未曾当面定下水田犁, 今日安敢上门来,挑了城门外卖货,当他平清县是死的不成?!
衙役是个机灵的, 忙把他在城门口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 “……卑职看过, 那还有两条长短不一的垄,看过的人都说是水田犁!”
“那买的, ”衙役有点支支吾吾地低声道:“买的是县中胡家,胡掌柜拍板全带走了。”
县中胡家, 和方平知县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 但碍于胡家主支有一侍郎在京中为官,颇受大人看重,他这一知县也得退让一二,素日里相安无事。
可陆郁直言他并未定水田犁,胡家又直接全部买下, 无疑是让他这个知县下不来台!
胡家!
方平阴鸷脸色逐渐平静, 衙役低头看脚下地板, 大气不出。
县衙皆知, 方平看似正气凛然, 实则心狠手辣,人事不干, 见他面色平静,无疑又是要有人倒霉地丢了性命而不自知!
“传信杨林, 让他引江无眠去……”
·
平清县知县得知城外卖水田犁后是如何勃然大怒尽出损招的,后者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自己要的人才来了!
林师爷出门访友,带回来一位正儿八经的同门。
两人一路坐船南下,临到码头时,见薛文去岛上勘察地形,设置卫所,得知县中挖出来大矿,林师爷连忙带着好友向韶远县的方向赶。
这一回来发现城外秩序井然,原本设置的驻军营地又向外退了几里地,原本地上有木头为界,像是要建造东西。
行走在路上,有不少人在夯实地面,营地中间的帐篷与木板房又规整不少,中间同样有木头做标记。
他身旁一位看起来颇为落魄的老头念叨一句。
这人一身藏青褐黄衣裳,身后背着斧子,打眼一瞧,似是山上来的樵夫。一路走来,摇头又点头,像是在点评营地。
林师爷嘀咕着,“大人许是要做排水。”他见过图纸标记,每一木头所在地正是排水管道所在。
“排水?雨天排水么?”旁边的老樵夫突然插话,“岭南排水难得,雨天多的无处下脚,走在路上能摸鱼。风一起,雨和鱼乱飞,往哪儿排水都难。”
林师爷不知岭南特色,皱眉问道:“竟是如此?县志有言此地‘风雷呼啸,雨幕漫天’,倒是不知有这般威力。”
韩党果真是用尽了心思挑选!
老樵夫捋了捋胡须,张口欲言,两人已是到了县衙处。
林师爷让人先上茶来,邀请老樵夫品一品韶远县特有凉茶,“请。”
江无眠刚入侧厅时,立刻主意到林师爷身旁的陌生人影,身穿褪色衣裳,袖口与袍边勾出线头,头发乱糟糟地支楞出几根,整个人看似苍老,一睁眼只见明亮眼神。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仙人渡厄。
尽管只有一人,与林师爷所言不符,但是当下能找到一个就成,韶远县是真的缺人。
他来到两人面前,“路上辛苦,林师爷,不知这位道长名号为何?”
林师爷介绍道:“大人,此为金不换道友。金道友自十岁于丹房之中造火,十二岁得丹,此后精心钻研金火丹道,技艺高超,颇有成就。”
金不换脊背挺直,微微一笑,高人气场扑面而来。恨不得让林守源多说两句,比如他新得的水银之法,练汞之法,改良的蒸馏器具等等。
光是“成就”二字,怎能形容!
江无眠听在耳中,这就是吃钱大户。什么技艺都是虚的,只有付出的金银和材料才是真的。
好在韶远县别的不缺,一些伴生矿是不少的,而且这位道长能不能留下,还得试上一试。
江无眠先让衙役请人梳洗一番,留林师爷在内,“此行可有难处?”
林师爷面色如常,倒瞒不过他,江无眠自觉有几分眼力,能察觉异状,事情似不像林师爷临走之前说的简单。
一路绷住的脸皮一垮,林师爷叹了口气,“物是人非,人心难测。金不换是一如既往,大人尽可信任。他在观中得众人排挤,住不下去,将要北上投奔于我,恰逢遇上,一同归来。”
人到中年,不是看不开,只是唏嘘人生无常。
江无眠了然点头,他见过不少这等事,不觉意外。人心隔肚皮,谁能知他人所思所想,能有一知己,堪称幸事。
金不换好生收拾一番,用过晚饭之后,两人才正式攀谈。
“金道长,请。”江无眠让人上了茶水点心与饭后水果。
金不换的樵夫打扮已然换下,穿的是林师爷的新衣裳。
江无眠见了,心中记下,待日后有人来了,要多准备均码衣服和其他尺码的才行,未免像今日这般着急。
寒暄早已完了,江无眠直入正题,用他所学的知识考察一番。
虽已有林师爷的保证,但人还是要经过正经面试的才知深浅。
“……如此能多得水银一成。”金不换为了留下,一咬牙竟是拿出一样看家本事来说服江无眠。
江无眠暗自点头,又喊人拿来矿石,问过如何分辨、有何特征、如何提炼,见金不换对答如流,有些是书中并未收录的,应是他本人试出的特性。
他思索良久,心下犹豫。照金不换表现出的对化学一道的热爱,若是让他带人去研发土法水泥与红砖,不知他态度如何。
金不换见江无眠迟疑,转念一想,笑道:“江大人,来前林师爷已同草民说过,您心有丘壑,于某些衍化之事上照样精通,只是分身乏术,不得不寻人相助。只是完成您的要求,余下时间里,私人如何推演衍化之道,您是不管的。”
江无眠心中无语,林师爷究竟说了何事,能让金不换如此行事?
他哪里知道,林师爷并未说什么,仅仅是说他家大人并不缺钱,只是缺人,有一技之长的人在韶远县待遇颇高,勤快一点还能赚来房子。金不换正是缺钱缺丹房时,自不想错过如此时机。
江无眠眉头一松,道:“既然如此,本官倒是有事托付道长,待到事成之后,达成效果,自有额外金银奉上。”
金不换眼中光芒大盛,江无眠看得一阵沉默,该不会是传说中为了工资的打工人吧?
他唤来其余三位师爷,一一对金不换道:“这位是蒋秋蒋师爷,负责衙门上下开支。金道长只需将一应材料用具报上,若是预算合理,蒋师爷自会通过。”
金不换神色一肃,这位师爷是以后主要糊弄对象,能不能从蒋师爷手中哄来材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蒋秋师爷带来一份见面礼,“金道长有礼,日后填好这般表格上报即可。”
他给出的是项目申报流程表,与赵成做粮仓预算时用的一模一样。
金不换听完,心里骤然成了苦瓜。
好你个林少迟,好处和银子说了一通,竟还瞒下此事!
“赵成赵师爷,若是有用具损毁,街上无人买卖,可问赵成是否能修补一二。张榕张师爷,暂负责县衙中的人员往来,若是需道童相助,尽可与张师爷言明。”
金不换心中激动,能让江无眠如此郑重介绍,他的位子稳了!
翌日一早,江无眠带人去了城外备好的偏僻炼丹场所,倒也不是很偏僻,仅是附近靠山,无甚人烟,有百越河分支穿过,取水方便。
考虑到金道长私下做实验的危险性,附近特意开出火灾隔离带来,水缸十步一个,旁边有土和细沙,措施完备。
江无眠带人逛了炼丹房,里面空空如也,并无任何桌椅,更别提炼丹设备了。
“金道长列出所需材料报与蒋师爷即可,丹炉、蒸馏用具、香火蒲团一应皆由县衙提供。约莫不出一月,道长即能看到。”
前头说完,又带人去了后院,“卧房皆在此,有所需要皆可列入预算报与蒋师爷。”
简单描述了一番未来工作场景,江无眠开始给未来员工画饼,“每月底薪五两,年节有特色福利,若是有成果推广出去,还能得分红。”
金不换越听留下的心越坚定,听完分红的含义简直要为江知县肝脑涂地!
江无眠暗道:果真是个要钱的!
画完饼自然是无良甲方提要求的时间,江无眠道:“来时你见过韶远县的土路和城墙,土路不消说,城墙上本该用砂浆,现多是用黄泥糊弄。”
以石灰、砂石、黄泥做料,糯米浆做粘合剂,能混合成砂浆,又叫糯米浆。韶远县里的城墙没用这东西做表抹面,倒是翻新的地牢里用上了。
砂浆做起来费力气费人更费钱,有钱也撑不起来这么造。建元帝治国多年,就京城和皇城两道墙上细致地抹上两面,其余全用在边疆重地。
江无眠一算原料钱,还不如投入研发土制水泥,日后还能回收本钱!
“本月道长暂做归置,安置费用与月钱稍后奉上,待下月工具齐全,此事全然拜托道长。”江无眠给金不换留下大致思路,具体如何配比还是要添加新材料,皆交由金不换去做。
预备做的事情交付出去一件,江无眠心中放松些许,就在他要出县衙时,难得休沐一日的周全与杨林找上门来。
江无眠收起规划图纸,请两人入内。
第027章 田间
再度踏入县衙侧厅, 江无眠端坐书案后,深黑眼眸看来,好似窗外雨幕, 沉重迫人。
周全与杨林二人心怀忐忑, 两人是府中出来的人,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出事另一个同样跑不掉。
杨林那日坦白平清县的知县方平“花钱买消息, 关键时刻摸清江无眠到底哪儿来的鬼主意”这一事, 周全是恨不得立刻把人交出去。
作为知县, 那是直系上官,上官再没用, 类似李铭知府那般,那也是朝廷任命下来的官员, 朝廷命官!
县丞与主簿不过是人家手底下的小吏, 身份上比三班六房高,高不到哪儿去。
想架空知县,有钱师爷那能力,他们两早就成了钱师爷手下,哪儿用来韶远县啊?
还想和平清县知县搭上话, 试图排挤外来知县, 你看江无眠那样, 像是怕的人吗?
人不用阴谋诡计, 也不是酷吏, 只凭借身份把两人压在职位上,触碰不到核心, 还得心甘情愿干活,不然没钱。
再看江知县拿出的水田犁, 上达天听,皇上御赐,宣旨来的锦衣卫都对人客客气气的。
周全用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数着:“杨主簿,你这,你,唉!糊涂啊!”
杨林不吭声,他清楚事情办的不好,但照理来说,外人哪能比得上自己人掌控县衙,尤其是突然冒出来年龄不大的知县,瞧着没治理经验,还瞎收流民。
谁知这位,不按常理下棋。硬是靠着手中银钱和粮食扭转局面,造就了如今的韶远县!
事情尚有转圜之地,杨林自觉仅传递几回消息,未做出危害之举。
看似大胆,实则规避部分风险,这是他敢说明情况的根本依仗。
但今日来此是因为他再不说,就得在地牢再见到江知县了!
“方大、方平送来纸条。”杨林奉上一张纸条,端庄方正的字体没有任何个人风格,仿若是书上剪切又粘在一起。
江无眠平静扫了一眼,纸条上写明把江无眠引到罗湖山附近,后续事情自有人摆平。
罗湖山,平清县与韶远县接壤的部分山林,发现矿脉的矮山就在那里。
两者相隔不远,但地貌差别甚大,乱党未起事前盘踞山匪,后一并被平乱军拿下,再不见人影。
江无眠心中已有想法,抬眸审量拘谨二人,慢条斯理地数了数,“杨主簿,你与方平私下传递消息二十一次。消息卖给方平,致使三人死亡,十二人身上残疾,其中有五人瘫痪在床。间接导致五人自杀身亡,四十余人残疾。共有一百三十一户受害。”
他念一句,杨林身躯抖一下,到最后全身瘫软跪在地上。
周全早在他开口那一刻伏首在地,罪状皆在人手,未有任何狡辩余地。
窗外雨幕重重,凉意浸透大厅,如置身寒冬风雨中,浑身颤抖。
江无眠声音落在耳中,重若惊雷,清晰无比。杨林全然听不见,仿佛这般能逃避最后的宣判。
周全听到上首人放下纸张,闭上眼等待自己的命运,却不再有纸张拿起,只听江无眠道:“照我朝律法,贪污受贿千两,其罪当诛。杨主簿既是主簿,基础数算应是不差的,二十一条消息,上百户人家,近百人性命在你这里换了纹银一千五百八十一两。杨主簿,本官算的可对?”
白光自天际而下,斩过窗棂,照亮地面。周全在雷声中后知后觉,方才细碎声响中掺杂着身边人呜咽哭声。
“大人、大人明鉴!卑职仅是卖个人情,没对人下手!”
江无眠又挑起纸张,衣袖与书案的摩擦声中,催命的声音再度响起,“子时一刻,南康府观海居靠窗杏黄雅间,客三位……”
一连五条,将杨林与方平的踪迹一一道来,甚至连点的菜都记得一清二楚。
得是锦衣卫才能摸排清楚!
江无眠背后竟有锦衣卫,吾命当休!
杨林惊骇,他竟是不知何事入了锦衣卫的眼!狡辩的话堵在嗓中,讷讷不得言。
只听江无眠笑了一声,不带感情,“薛将军位列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听其命令盘查。杨主簿真是给人惊喜。”
江无眠放下纸张,杨林今日不上门,也该遇上锦衣卫去拿人,不过是两方错开而已。眼下算不得迟,招人将杨林投入地牢,问审发落一事交由锦衣卫去做。
至于另一人,“周县丞,县中房屋损毁可是记下了?”
周全努力忘却刚才锦衣卫进屋拖拽人时发出的响动,慢了一拍回道:“已全备齐,整理成册,正在户房中。”
豆大冷汗落在地面,他努力平静声线,报出记下的数据,“已有全面损毁的空房十八间,不得住人。墙体开裂有危房预兆,共九十六间……”
待他背完数据,江无眠笑了一声,“周县丞近日的奔波劳碌,本官记在心中。杨主簿一时行差踏错,周县丞切要引以为戒,莫要踏上后尘。待明日起,县中一应开销结算交由县丞手中,蒋师爷会来交接账簿,辛苦周县丞为县衙劳累一番。”
连敲带打,最后还给了甜枣。周县丞本就不多的心思彻底压下,万般谢过江无眠,步履略蹒跚地踏入雨幕之中。
锦衣卫的确好用。
江无眠心想,和监控摄像一样,还能追溯以往的信息,但监控摄像是实事求是,锦衣卫可是人。
是人,就能生出其他心思。
但那不是自己考虑的问题,他今日还有事要做。
门外,赵成穿好蓑衣头戴斗笠,手拿锄头,嘟囔一句:“大人,雨太大了,只能步行前往城外。”
这种天他舍不得让心爱的小马出门。再者,万一蹄滑,路上打个滚,人和马能不能见到太阳得两说了。
北方少见这般连天雨幕,似是要将天际倾倒。又有惊雷一道划过,映入江无眠眼底,瞧不出他眼中情绪。
“步行出城无妨。”江无眠淡淡道,“城外营地与田地全要看一遍,雨天不易排水,地里不能全淹。”
营地外情况称不上好,很多人正在努力向外排水。
李叶正顶着风雨给人挨个发蓑衣斗笠,小孩与老人一早运到空置的房中休息,唯独剩下的青壮年还在营地里看守营帐。
“大人!雨太大了,您快回去!”李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韶远县的大雨他们是习惯了,这位北地来的知县大人还没习惯啊!
江无眠没应,走到营帐聚集地里观察。
这里还剩下半数驻军,其中没有薛文的身影,参军还在山上未回,只看到一位副手在喊人集合排水。
雨势过大,但也是测算数据的好时机。
他和赵成一人半边,从南走到北,记下当前情况,和李叶招呼一声,“地上的木头用来压营帐也无妨,这些东西都得调,先用着。”
不等李叶应下,江无眠又和赵成赶去地里看排水情况。
不日就该插秧,地里已经追过一次肥,这次大雨倾盆,导致土肥流失,届时肥料跟不上,晚播的水稻营养不良,又耽误收成。
远远望去,地里满是蓑衣斗笠,江无眠压低斗笠,以防进水。赵成走在前面,突然一停。
指着县衙开的那几亩地,疑惑道:“大人,您没安排衙役过来吧?”
江无眠嗯了一声,“衙役全去查验危房,还有的在城外安置工程队和后来的流民,这边没安排。你看到人了?”
他越过赵成的肩膀,看到地里正在勤恳检查排水沟的几道人影,数了一下,心中有了猜测。
“走,去看看。”
临到近前,江无眠对着满地人影喊了一声,“陈平?”
正在地头检查排水沟有没有堵塞上的陈平回头一看,蓑衣挡住江无眠脖颈,斗笠抬起露出他的大半张脸和沉静眼眸,正是江无眠!
“江大人?!”
他心中诧异,看了立在一旁的赵成,心道:这真是江大人和赵师爷!
“您、您怎么来了?”陈平看他们身上蓑衣和泥水里滚过的衣袍,立刻明白两人肯定是从城中步行出来的。
他呆在雨中,心底情绪复杂。
从来没见过知县亲自下地的!
江知县不仅是亲自下地,他还能顶着风雨跋涉,亲自到地里查看,浑然不在意这泼天大雨和沾上泥浆的衣物。
江无眠向他点点头,撩起下摆,蹲在地头上,“何时来的?”
大雨遮挡视线,但能看到地里的排水沟不受影响,流淌的泥水被人拨到一侧,还能看到划开的痕迹。
田地里的几人见他来了,只望来一眼又低头勤勤恳恳干活,有几人速度慢些,赵成已经接上。
陈平高大的个子学着江无眠往这儿一蹲,身形占据的地方不小,仍透着局促。
他吭哧半天,道:“雨下大的时候来的。”
哦,就在杨林找他的时候。
那会儿雨大,但是县衙的人都有事情在忙,耽搁一会,不想已经有人为他整理了田地间的事。
“怎么想到来地里看?”江无眠又问道。
陈平犹豫一下,道:“大人您让人种草施肥,又用新犁犁地,很看重这里。”
他知道江无眠在这片土地上施行的事情,尽管看不懂,但是各种行为中能体现出来,这片地很重要。
正好,他别的不会,最擅长的是种地。
过来看一眼,清理排水沟堵塞的淤泥称不上什么大事,能不耽误知县大人的事就好。
哪想到还能碰见江无眠和赵师爷本人?!
“如果让你管理这片地,你能做到吗?”
第028章 用人
风雨肆虐, 如银河倾泄。田间地头上却有一瞬间安静。
陈平仿若被雷鸣轰到耳朵,听不清江大人说的话,他惶然问道:“大人?您……您是说让我当这片地的监工?”
江无眠摇头, “不单单是监工, 这片土地的用肥、耕种、农具使用情况、作物生长情况……”
他起身毫不在意地踩进泥地里,将坍下的田埂堆回去,“排水沟淤塞情况, 如何清理, 什么时候清理, 最好的清理方式,诸如此类, 交由你负责。当然,自会有人教你如何去做, 并且每次会有考核, 合格了就能正式入县衙做胥吏。”
陈平听完最后一句,似是明白江无眠的意思,“大人,您意思是这是对草民的……考验?过了能当官?”
他不清楚县衙有没有这种官,也不知是何种官, 倒是曾见过隔壁家的人顶替了兄长遗留的一身官服, 摇身一变成了官老爷!
圣母娘娘在上, 他也有变成官老爷的一天了?
江无眠却道:“照大周的规矩, 祖孙三代之内皆是胥吏, 不得科举,明经科与进士科全不收。
本官有言在先, 它能为你子孙后代提供参与考核的机会,但不能如捕快一职传下去。
另外, 倘若你在职位上做出有违大周律法、迫害百姓的事来,本官决不轻饶!”
有江无眠这般陈明利害关系,陈平沉默片刻,又应下,“大人,草民一定看好这片地!”
他不会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只有行动一如往常。
“工程队的人,”江无眠回忆一番记载的个人长处,这一队里全是田间出来的百姓,全靠粮食产出糊口,“先随你做事。你们的第一件事,随林师爷学做肥料,半数先学,半数照看土地。”
江无眠清楚,陈平并非最适合的人选,他不识字不懂如何记录,更不清楚大周律法规定,更不清楚怎么当合格的胥吏。
但那又何妨?
三班六房是他说了算,用人之事他觉得能用就能放上去,不能用就裁撤。
陈平表现出的能力和品质足以在此阶段受到重用,此事足矣!
雨势稍小些,江无眠与赵成带着工程队回城,让张榕先给人安排着休息。
江无眠换身衣服去了厨房,雨太大,容易风邪入体引发风寒,多喝姜汤为妙。鉴于目前就他这个知县最有空,且他手艺最好,自然是他上。
挑几块姜切成丝,半数成片一块扔到锅里。前几天蒋秋买来的黑红石蜜还在陶罐里密封,拿刀切下一大块,又刮下小块化入水中。
说是石蜜,实际是甘蔗榨出汁来,又放在陶罐之中熬煮出的块状蔗糖,第一罐多是黑色,后再煎熬,则呈现白色。
蒋秋采买的是黑红色,应是第二罐煎熬出的蔗糖块,价钱要比第一罐贵上五文到二十文不等,具体要看成色。
黑色偏多,内含渣滓,则是添五六文,像是江无眠手上这块,黑色偏红,渣滓偏少,少说要添十文钱。
赵成正在烧火,眼含不舍地看江无眠刮下半层进锅。他想了想,往里面又将大锅添满水,才坐下烧火。
江无眠:“……”
江无眠又切了一头姜进去,水添多了姜不够没效果。
赵成边烧火边问:“大人,你打算让陈平进户房?”
三班六房里,能和土地扯上关系,必然要数户房。
“户房无人,如今总算抓住人干活,岂不是好事?”江无眠瞧了一眼锅下火候,让赵成把另一个灶火热起来,凑合用顿饭。
赵成引了火,想了想说:“他懂种地,这符合大人用人的习惯。但他不识字,不知如何记录管理,从根本上说,他不适合做胥吏,更适合干活。”
江无眠挽起袖子,淘米下锅,“无人天生通晓笔墨,胥吏同等,需人引导教化。陈平文墨不知,但态度诚恳,可堪一用,日后再多提点教导,许是能成就一位种田先生。”
赵成不觉得异想天开,上一个被教出来的学生还是自己,只是他年纪小,又在术数上有点灵光,加之家中也有木匠渊源,多种因素成了如今模样。
对比一下,陈平不也是这般?只是年纪大了,学习上较慢,上限低。
但对县衙来说,慢不要紧,能接受江无眠这套说法,执行他所有命令才是上佳人选。
“大人,那其他六房的人!?”由此及彼,赵成很快想通,“同样与陈平一般任选?”
江无眠盖上锅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六房不就是处理民生事务的地方?”
吏户礼兵刑工,与百姓息息相关。从土地中遴选人才,治理一方土地,以此作为能力证明,向上升任,再治理更多的土地与百姓,将之凝聚成一股绳,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一个文明。
赵成隐约察觉到违和,但他还未细究本质就被江无眠的话吸引过去。
“县衙是问题汇总之地,汇聚的是土地民生。水肥流失,鱼虾丢失,风雨失调,全是县衙要处理的事情,但是人太少,分身乏术。”
江无眠拿今天举例,“张榕调动衙役查看附近百姓与流民的安置,蒋秋去山上查看矿工安全,林师爷被困在郊外制作水泥,周县丞要熟悉户房运作,杨林此刻在地牢享受崭新人生。仅有你我能空出来去城外查看营地核算数据,还晚去半晌。
若是有足够多的人,懂得也多的人在,县衙不必如此奔忙。比如陈平,他懂土地,在你我之前赶去做了,正省下一件事,你我能专心核算数据,改完韶远县地下水道规划。
若是多十个陈平,韶远县码头早能通上船了。”
此事江无眠一向有成算,赵成只提醒道:“大人,选任无固定居所的人做本县胥吏,需要提供住所,咱们县衙后院住不开。”
他们五个人加上县丞典史两人,一共七个人占了后院主房、东西两厢房,实在空不出地方。
江无眠也叹口气,从古至今,住房都是难题。
韶远县的房子多是土房,县衙好点,也没好到哪儿去,不然上次也骗不过一群眼光老辣的知县知府。
“再等等,等金道长研制完水泥,让人准备研制烧砖,直接砌砖房。”
本地多用泥木结构,少数家中用青砖房屋,前者便宜也需多攒钱买梁木,后者价格高昂,县中豪商也不过买来建一间能充当祖宅的大院。
江无眠两者都不想选,前者造价先不说,光是使用年限都是个问题。
周全统计的危房情况,早已说明混搭构造的危险,多年雨水侵蚀下,房屋主体结构有坍塌危险,雨势一大,与露天雨棚无异。
他真正想要的还是红砖房。
韶远县产黄泥,还有石灰石、高岭土等各种非金属矿产,等金不换研制完成,韶远县就能自产自销红砖与水泥。
比青砖便宜又比泥木结构稳健,使用年限长,修房成本低。
烧砖也需要人手,能为韶远县创收,还能辐射周围县城,总能带动县中商业。
只看金不换的研制成果如何,进度快了,明年就能看到水泥铺路,红砖建房!
事实上,有江无眠给的方子,金道长的研究进展极快,已经进展到能铺路试验的地步。
林师爷与金不换两人正在检查记录对比每一批次铺成的路。
“阴干三日,不成。原因,水汽太多。
阴干五日,稍成。原因,勘察不严,晒裂,需注意阳光。
阴干……”
一连数条,没听到成功的东西,失败原因反倒是形形色色,让林师爷开了眼界——他炼制东西永远都是炸鼎,从未见过别的失败理由。
金不换蹲在开裂的水泥路前,忧愁道:“林少迟,我拿它去见江大人,江大人会不会命人把我赶出县衙?”
他身前整块水泥路已然开裂,显然是不合格的东西。
林师爷也发愁,“按大人给的方子,水泥配比是正确的。金不换,你换个火候试试?”
研制水泥用熟料,需要用火烧过一遍才能制作。
如何正确烧制材料,把握火候,是金不换的拿手好戏,被林师爷质疑,他顿时翻个白眼。
若叫江无眠看到,一定认为此人肯定是混吃混喝过来骗钱的,这金不换哪儿还有端着的那高人风范?
金不换耷拉着眉眼道:“水泥就这么烧!江大人来了……江大人来了也是这么烧!火候再高,它在窑炉里当场化成灰,低下去了烧不成,它不熟!”
说到自己领域的事,金不换显然挺直腰板,硬气起来。
大周没温度计,烧制火候温度全靠窑炉师傅掌握。金不换炼丹一炼几十年,火苗一起,他就知道这火能烧成多大,该往里面添多少柴火。
林师爷知他本事,不在火候上挑毛病,“不在火上,肯定也不在料上,莫非是在天气上?”
他的思路是,金不换说的火候肯定没错,江无眠的配方一定不会出错,两方都没错,那肯定是环境有问题。
韶远县近来多雨,少有的几天晴天晒了晒,水泥又裂开,和眼前这块地裂开的情形不一样。
金不换想了想,摇头,“老道见过晒裂的,水泡软的东西,没见过水能泡裂开的泥地。”
他得承认,水泥这个新东西,他没学透彻,还得请专业人士来看。
“请江大人过眼一看!”
第029章 水泥
难得晴天, 江无眠尚未去城外查看聚集地情况,先被拉到郊外炼丹别院——又名化工研究院——看水泥。
江无眠看了一眼水泥,又看了下愁眉苦脸的烧泥二人组, 心道一定要留下金不换, 这是行走的温度计!
制作水泥的难点不在配方配比上,而是火候,没有温度计衡量的时代, 一切全靠窑炉师傅经验, 出的好不好、烧的成不成, 全是窑炉师傅一人把握。
金不换奇就奇在,他本人炼丹多年, 对火候有诡异直接,能多放一根秸秆绝不添柴, 说是多大火多少温度就是多少, 误差不会偏出一个巴掌数!
江无眠本人倒在这一步,他懂工艺理论,实践这玩意需要时间培养手感,不巧了,他公务在身, 只好找外援来。
外援此刻分外不解。
金不换跟在江无眠身后, 看他翻弄水泥熟料, 石灰石, 黄泥这些东西, 又不见任何挫败或者恼怒地蹲下去观察开裂的水泥,边看边上手观察。
一言不发的模样, 看的人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金不换戳林师爷,使劲冲江无眠的方向努嘴:你们家大人, 满不满意?给个话说,安静得老道心底发怵!
在此之前,他对江无眠的印象无非是话少、钱多、会败家的知县,噢,还得加上一条,奇思妙想比较多。
路上,金不换与林师爷交流过,从江无眠小时候说到韶远县知县,林师爷说他们大人好说话,面上冷了点但心热,能做的事从不推辞,对手下也是出名的大方。
真正碰上,面冷、大方能看出来,心热……相处时间短,瞧不出什么。
但从他做的事看,心的确热。
只是安静时,金不换总觉得是自己犯事了,江无眠给他一点时间反思,谁先吭声就是得算账了。
林师爷假装地上裂开的水泥形成了星斗倒悬图,看得认真出神。
“金道长。”安静室内,江无眠突然出声,把金不换喊得一个机灵。
“哎。大人,您怎么看?”金不换条件反射脱口而出。
林师爷与江无眠陡然沉默一瞬,这语调过于谄媚,以至于江无眠心底的高人形象骤然崩塌,碎得一地玻璃渣。
他缓了缓,金不换没发觉瞬间的异样停顿,只听江无眠道:“……烧得正好。”
金不换正在反思自己是哪一条没学到位,是多写了一部分材料谎报预算还是有一天吃饭把油滴纸上被发现了?
猝然听闻江无眠这句话,首先反应过来江大人这是讽刺还是气懵了?
“啊、是……是尚可、尚可。”摸不清何意,金不换下意识附和。
正好?裂成八瓣都能说正好?!江大人这……这要的什么?
金不换瞥着水泥上的裂缝,实在想不到风一吹太阳一晒皴裂成如此模样的东西能代替砂浆给城墙抹面!
它放地上走都嫌硌脚,给城墙抹面是嫌墙体坍塌还不快?
叫的什么好?
江无眠在地上框出正方形,三人合力挖出地基,上面先铺一层砂石,再将水泥、沙子、石子按比例混合,最后抹平。
“注意阴干,用草席盖上,每日浇水。韶远县的太阳太大,最近一晴天,温度上来,水分蒸发太快,水泥会干裂。”江无眠拍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沙子,起身叮嘱金不换。
金不换捋着胡子,翻出近些天的记录,恍然大悟。
他入了误区,一直以为水泥成品出现问题,根源上是使用方法错误!
明白不是吃饭手艺出现问题,金道长再度抖擞精神,先是夸了一番江无眠的机智,又不着痕迹地邀功问分红。
契契书上标着每卖出一份水泥,减去成本,利润由江无眠和金道长分割,这和水田犁的经营情况一模一样,每一张犁都有江无眠和赵成的分成。
只是比例不同。
江无眠毫不意外,“等水泥彻底稳定,县衙会采买第一批,分红少不了。”
水泥的配方至关重要,至今还没道童出现在别院内,也是怕来人心性不好,透露消息。
骤然派人来,也会暴露什么,最后只能让林师爷紧着这边,他好歹能打,打不过还能带着金不换跑路。
林师爷咂嘴,“行,制肥料一事交给衙役,我随金不换炼丹、水泥。”
江无眠二度提出甲方要求,“水泥试验成功,再制作红砖,水泥原料删减一部分,是红砖材料。金道长,此事还要辛苦你再度钻研衍化一番,事成之后仍按照契书分红算。”
金道长听完画饼,热血奔涌,回丹房钻研新方子去了。
毕竟江无眠每月月初发底薪,小院里现今没招人来,一切采买东西全走县衙支出,有时不够会直接给钱,还有部分分红的钱在路上等着,他自然会为江无眠尽心尽力。
江无眠和林师爷交接县衙事务,“肥料的事有陈平接手,一队十人看五亩地,大材小用。从制作肥料开始,全去学习种地。”
林师爷没去田间上看过,不知江无眠为何任用陈平,他印象里陈平好似是个沉默寡言的农家汉子,一紧张就憋不出几句话。
听完江无眠给的理由,他同样和赵成意识到某种东西。
这与大周现行的地方官职替补规则是不太一样的,它更像是中央,以考核任用官员,能力及格上任,不及格卸任。
甚至,它比中央更加直白,不需要看谁的脸面。
“大人,领头的户书吏书等人先不说,先把底下跑腿的人填齐,分担部分事务。”林师爷建议道,“直接在县城招人,就近有住房的。”
林师爷想到县衙后院填满人的房间一阵头疼,他们大人连个跑腿小厮都没有,原因就是后院住不下,一直没在当地买人。
江无眠无感,他并不习惯身旁有人,即使纠正二十来年,潜意识中仍有防备,就不适合有人跟着。
不过林师爷说的在理,领头找不到,底下跑腿还不好找?
用不上多少有能力的,执行能力强、机灵会看眼色、学习能力好……都能做跑腿,万一有机灵的还能提拔上来当一房领头。
江无眠想了想,果断拉出一人,“张榕去做,等他歇过几天,先管县衙人事变动这部分。”
人事变动?
林师爷品了一下,觉得大人说的也没错。
张榕接到消息时还在灌药,连续三天风里来雨里去,不幸成为县衙风寒第一人,以免传给他人,这几日都是独自在后院待着,前院办公场地都没出现过。
“招人?六房里招人,不设领头?”张榕端着空空如也的药碗,声音从土布口罩下传来,沉闷又模糊。
六房空一时半会,问题不算大。江无眠处理速度快,四个师爷有执行能力,两相结合,要不要无所谓。
随着韶远县重建,需要他们的地方一多,处理起来耽误时间,招人也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江无眠把林师爷的说法和自己结合前世笔试面试的情况说了一通,“先列计划,预算和流程报给、报给我。”
林师爷还在郊外,此事只能他自己负责。
张榕开动脑筋,又把这事扩张了下,“大人,咱们能反过来!流民中有人本身有才华能力的,进县衙做胥吏可以落户韶远县,工程队也一样,不偏颇不偏颇。”
林师爷想的死县衙住不下,但张榕和他相反,县中有不少空房,由县衙出钱赁房安置也行啊,只要把人留下,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
要知道,不仅是流民过来,还有其他县的读书人远道而来,只为看一眼能让圣上降下圣旨的知县到底是谁。
其中有刚过童生试的、院试的,有趁机拖家带口过来投奔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总体来说,借着江无眠如今的名声,能招揽一个是一个。
江无眠听着越来越耳熟,半晌,他想起来,“……人才引进?”
林师爷招人和自己挖人还是局限了,应该学学张榕。
先把人才划拉到自己碗里,许以钱财住房,解决半数人生难题,这样一来,谁还能抢得过韶远县?
问他们为何来此?有何好处?
先说江无眠贴出的告示,也就是陆郁在平清县城外念的“水田犁租借”与“招工价格”两则。
前者能让不敢花钱买犁的百姓以低价用上水田犁,保证田地产出。最为基础的粮食产量不下跌,就能维持韶远县稳定。
后者则是将韶远县剩下的劳动力转化成商业价值,增快韶远县建设速度。对于百姓而言,则是有活可干,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既然都活不下去了,那到韶远县来博个机会又能如何?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万一就能活了?
当然,这是对面对生存危机的人开出的条件。
对没有生存危机,能追求生活品质的人而言,他们需要的是能支撑生活的金银、能让自己改变未来改变命运的科举。
江无眠给不了科举,但能给另一个机会——胥吏,同样是部分人的追求。
“人才引进?”不还是挖人!
张榕一瞬间明了,他们大人还惦记着别人家的人才。
第030章 糖霜
江无眠将人才引进计划删减一番, 交给张榕,他摊开规划图,在百越河附近选定水泥作坊地址。
距离几个矿不能远, 附近还要有河水, 他在靠近百越河下游附近的地方圈定作坊地址。
召集工程队先把窑炉搭起来,选定有经验的老师傅,部分是有经验的老师傅, 部分是工程队出来的师傅, 还是老一套的激励措施。
把金不换试出的火候告知他们, 至此,水泥作坊终于准备上了!
事情逐步走上正轨, 江无眠终于从公务中脱身,又惦记上了糖。
韶远县是有甘蔗的, 前几天熬煮的红糖姜水的糖就是蔗糖, 放在后世看,眼下的蔗糖或者说红糖应该叫石蜜。
大周一共有三种糖,一是麦芽里出来的饴,也就是饴糖、麦芽糖;二是天然蜂蜜,三就是南方来的有名蔗糖, 这会叫石蜜。
饴糖是麦芽出来的, 小麦是北地主要的粮食作物, 粮食产量本来就低, 供人吃喝都不够, 更别提用来大规模做糖,起码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
蜂蜜更难得, 这年头没有人工大规模饲养的蜜蜂,半是靠着野外蜜蜂, 半是大户人家养的只能供部分人吃上点的蜂蜜,价格更高昂。
至于石蜜,主要靠南陆的部分地方产出,但它缺点也很明显,耗火不说全靠人工榨汁,得出的产量很少,利用率低。
最便宜的是带一点甜味的渣滓,贵的是最终熬出的那点白糖,大周称之“月上霜”,产量少价格高昂。
正适合韶远县打出自己的商业特色,也方便江无眠下一步计划。
水田犁不算商业特色,这属于农业用具,水泥现下应属于战略物资,因为它能应用在城墙上、河堤上、修路上,何况这还没名声呢,不算特色啊。
按谢师兄前些天来信,商队已到淮南道,即将下江南,不耽误时间的话,大约能有两月抵达岭南。
能不能拿出足够的诚意说动商队东家,就看“白糖”表现如何!
江无眠在县衙转了一圈,没发现能用来做糖的东西,想了想先让蒋秋采买了部分东西运到金不换的别院去。
蒋秋听完:“……”
金不换别院的花销能抵上县衙所有人一年的俸禄,还加!
江无眠不知蒋秋想的什么,他吩咐下去,就去回忆白糖冰糖的制作工艺,次日一早骑马奔向别院。
别院中的两人看着县衙的衙役安置好东西,又赶着两头牛进门,最后两人推着一车草料一车甘蔗进门。
金不换还挑了根甘蔗掂量。
“真甜杆,不是假的。”金不换扒开新鲜叶子,闻到甘蔗的甜味。
江南道习惯称之为甜杆,北地的叫甜柘,都是甘蔗的名。
不过,管什么名不名的,送别院来干嘛,他们两谁都下不去嘴啊!
林师爷与金道长面面相觑,“县衙安排,蒋师爷听大人吩咐,应是大人的主意?”
金不换动作收敛,立刻恭敬地放回去,林师爷无奈摇头,两人正纳闷着,江无眠牵马进来,“东西齐了。”
“见过大人。”齐刷刷抬手行礼,两人问道:“大人,这些东西是?”
江无眠顺手在后院马棚拴好马,顺口解释,“做石蜜。”
石蜜?
两人一头雾水,看着这些东西和两头牛,不知江无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无眠先看了下工具合不合格,甘蔗榨汁其实有好几种方式,韶远县用石轳,他便让蒋秋去石匠那儿问了问有没有这东西。
石轳属于大件,不是专业制糖的地方很少家中定制,但他有套旧的,加紧时间修完,由衙役送来别院。
石轳和石磨一样,都是石磙。区别是石轳圆柱上还凿了四方孔洞,有一半的孔洞镶嵌了硬木,猛然一看,如同牙齿突出在外,突出的这部分与凹陷的能合在一起。
中间有部分空隙,留给甘蔗进出,牛牵引动起来时,正好榨汁。
林师爷与金不换被江无眠指挥起来,一人在这儿往里面填甘蔗,一人赶紧烧上水制造石蜜。
金不换烧上火,“大人,您是准备熬成什么程度?”
火候这玩意是他的拿手好戏,正好江无眠在,得趁机露一手说明自己的重要性。
江无眠想了想道:“下阳春面时卧荷包蛋的火候。”
金不换:“……”
大人,草民炼丹,烧菜手艺一窍不通!
江无眠决定自行看着,什么时候火大什么时候火小,全靠声控——他出声,金不换控制。
甘蔗汁沸腾,又过两道几道工序,凝成糖浆。
金不换瞅了一眼,“您这跟烧水泥的程度一样,一个能用一个能吃。”
江无眠看了下糖浆程度,还真差不多。
不过到这种地步就能打砂,方便定型时表面光滑,不会有坑坑洼洼的颗粒感。
定型后脱色,这一道工艺江无眠决定自己去做,林师爷和金不换守在门外,以防万一。
江无眠拿了草木灰、黄泥等材料,又从金道长的设备中挑出漏斗、没用过的米缸,凑合着用。
黄泥水浇透,再用草木灰等材料吸附,一点一点的,黑红色的蔗糖逐渐变成白糖。
江无眠算了一下消耗,还能撑住,直接将红糖全变成白糖。
两位门神等了又等,只听见里面有一点水声传来,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金不换眉头皱着,无声问林师爷:“大人熬石蜜做什么?”县衙准备卖石蜜还是大人准备卖石蜜?
石蜜价格一向居高不下,遇上南方水患,更是翻上一番都不嫌贵。
林师爷摇头,他们大人想的和普通人想的是南辕北辙,别猜了,等做出来就知道情况。
“行了,你们进来。”屋内水声停了,传来江无眠的声音。
两人推门进去,江无眠坐在条凳上,桌上摆一盘白色砂状物。
金不换正奇怪着,林师爷忽然有所猜测,听江无眠说了一声“尝尝”,伸手捻了一点,闻到一点甜味,猛地送入口中。
紧接着,林师爷瞪着眼,不可置信地在江无眠与砂状物之间了来回摇摆。
金不换瞧他们好似在打哑谜,心中好奇,“您这弄得是什么?”
说完,他也学着林师爷捻了一点尝尝,林少迟都能吃,他不信这是什么毒。
刚入口,甜味在舌尖绽开,砂状物很快融化,但它本身的味道越发明显。
金不换立刻换上林师爷的同款表情,惊愕地看着江无眠,“祖师爷哎,您,您这是弄出来——”
他激动地连连喘气,手中浮尘都拿不稳,压着嗓子盖不住喜意,“月上霜!白如月上霜!”
前头说过,大周的甜味只这么几种,全是有颜色的,唯独一点蔗糖熬到无色才能产出一点“月上霜”。
两双眼睛盯着江无眠,满眼全是激动。
江无眠在灼热到烧人的视线中缓缓点头,“不错,正是月上霜。”
林师爷直愣愣对着凳子摔下去,“钱。全是钱。”
一盘子月上霜啊!
就这么让他家大人弄出来了?!
这一盘能烧多少锅甜柘汁?!
金不换倒吸一口凉气,也不嫌弃屋里的黄泥水腥味大,小心翼翼沾着糖霜塞进口中,眼睛半眯,享受道:“好,好霜,好霜啊!”
祖师爷在上,您的徒子徒孙出息了!一两黄金一两霜的月上霜都吃得起了!
林师爷一把掌把他还想再沾点的手拍下去,“金子吃不起!”
金不换啧啧称奇,绝口不问这房间里发生的事儿。
这月上霜虽抵不上盐的贵重,但因为时下稀少,是彰显富贵的象征,加之当朝皇帝嗜甜,上行下效,白糖身价更高了。
但也因此,江无眠这方子极有可能保不住,林师爷惊喜过后,就是凝重。
但江无眠显然心有对策,他回头写了封信给薛文,薛文看完立刻上门,话都没说,就被江无眠拿出的一盘白糖吸引过去。
他和那两人不同,宫宴时是吃过这东西的,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白如月上霜不是瞎说的。
薛文小声问:“信上说的可真?方子献给陛下?”
以江无眠现今的力量看,根本抵不过朝中的人,不如当做利益置换成所需的东西。
于是,他准备把方子交给皇帝,天底下最能折腾的人。
“自然是有条件的。”江无眠能舍弃白糖的大部分利润,想换的东西也不简单,“恩师远在边疆,学生出任岭南,远隔天涯,相见一面难上加难。不说回任京城,调任江南道淮南道甚至岭南道也无妨不是?”
薛文顿时切换成死人脸,你们师兄弟两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调任一事要说轻松,京中就不会那么多人走门路了!
“事情不难。”江无眠给人倒了杯凉茶,准备慢慢说道,“江南道淮南道难走,来岭南道无妨,你不是一直暗中查着平清县知县一事,把人略卖人口的线索上下查查,整个州府从上到下都有责任。”
薛文喝了口凉茶,“是查得差不多,只差拿人去,你意思是换知府?”
拿月如霜方子只换一个知府位子?这不相当于买官吗?
买官买到皇帝头上?!
还真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