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翁连连给阿迦罗暗使眼色, 让他赶紧下拜,不要这样直直回视皇帝。
皇帝侧首淡淡道“阿翁你先去忙罢。”
徐翁只好担忧地看了阿迦罗一眼,躬身告退。
皇帝上前替萧暥拽好薄毯, 目光晦暗莫测, “好个奴仆, 竟敢僭越。”
阿迦罗凝视着皇帝, 眼神坚硬有如实质,就是这个人处处施压孤立萧暥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 皇帝不是左奔, 他作为萧暥的家奴, 对皇帝动手还会连累萧暥。
他最后低下头, 用低哑着嗓音道, “主人喝得多了, 云副将不在,我抱他回寝居。”
“抱他回寝居那让你解他衣衫了吗 ”魏瑄质问。
“主人酒醉发热。”
“狡辩, 分明是图谋不轨”
皇帝阴郁道,“看在彦昭的面上,朕暂不惩处你,但若让朕再看到你出现在将军府,定斩不赦,滚”
阿迦罗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下, 最后深深看了榻上熟睡的人一眼,转头离去。
“鞮奴走了”萧暥醒来惊诧道。
皇帝道“彦昭,他趁你酒醉, 潜入寝居, 居心叵测, 朕训斥了他,他大概是潜逃了。”
萧暥心里顿时空荡荡的,阿迦罗刚才还陪他喝酒,现在就忽然走了。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沉默踏实的胡人替他驾车、浇花、提水、劈柴,他习惯了看到那胡人高大的身形。突然就那么走了,他心头就像少了什么。
毕竟这是一个能陪他喝酒的人,陪他大醉的人。
魏西陵不喝酒,谢映之不许他喝酒,魏瑄以前没有成年,不能喝酒,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人陪他喝酒,陪他大醉。
结果才刚喝出些主仆情义,鞮奴就不辞而别了。他有点难以接受,坐在榻上愣了许久。
就听魏瑄沉声道“喝那么醉,酒还没醒”
萧暥委屈又怪他喝醉
但是他也知道,皇帝对云越和锐士营已经从轻处罚了,毕竟云越闯了那么大的祸。
魏瑄安慰道“此事因那胡人而起,现在那胡人走了,倒也是好事。”
萧暥心里不是滋味,细想来这一阵,他身边的人都渐渐离开了,谢映之走了,云越在家禁闭,现在鞮奴又走了
不但如此,朝中随着云渊的辞官,宋敞、闻正、上官朗等云渊的弟子也纷纷被外派。江浔是京兆尹,事务繁忙,京城里他想找个打桌球的人就只剩下魏西陵了,只是魏西陵这几天也忙于调查,不知道查出什么了吗
“彦昭,朕此来有件事要跟你说。”皇帝道,“朕昨日刚接到消息,巴蜀赵崇叛乱。”
萧暥心中一沉。
他听闻最近皇帝以春狩为名,调各地诸侯去鹿鸣山,萧暥暗自揣度,皇帝是想以此为名攥诸侯来京,从而圈养之。
毕竟,皇帝连他的兵权都夺去了,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赵崇实力尚在,他于是仗着巴蜀天险,铤而走险,抗拒皇命。
而巴蜀作为西南粮仓,又和北狄相接,如果赵崇聚蜀中之粮,又和北狄暗中勾结,就会成为大患。
“那我现在就”率兵平叛几个字,萧暥刚要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他属下除了百来个人的将军府卫署军队外,已经无兵可调。
皇帝道“彦昭,朕已经请皇叔率军前往平叛了。”
萧暥蓦然怔了怔,什么西陵要去巴蜀
他紧接着问“西陵什么时候出发”
魏瑄想了想,静静道“战事紧迫,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萧暥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想,脱口道“陛下恕罪,臣失陪了”
说罢连忙辞别皇帝,匆匆往门外走去,“阿翁,备马”
徐翁愕然“主公,陛下还在”
魏瑄平静地站起身,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幽晦莫测的眼神,“阿翁,让他去。”
萧暥策马一路狂奔出城,待到郊外长亭,只见古道上细柳如茵、烟尘漫漫,大军早已远去多时。
斜阳依依,萧暥勒住马缰怔怔望着那空荡荡的远路,眼神怅然而辽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沉沉的暮色,望见那远去之人的背影。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忽然扬起一股烟尘。
马蹄声疾,由远及近,就见夕阳远影下一骑踏破黄尘而来。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
是刘武
刘武勒住马缰,“萧将军,主公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萧暥心中慨然,虽然皇命难违,但西陵知道自己必然会追来郊外的
他赶紧拆开信笺,字迹略显潦草却刚劲依旧,看得出魏西陵是接到命令后即刻出发,所以这封信是他倚马而书的。
信中除了关照他好好修养,不要喝酒外,还提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魏西陵已经查到了那混在赵统属下的第六个黑衣人是谁了,竟是徐放
萧暥背后不由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来。
徐放是前铁鹞卫的都尉,投降后被魏瑄收用,训练绣衣卫。
如果说这个持手戟的刺客就是徐放,那么他不单要趁乱杀了鞮奴,还想把闹市杀人的罪名嫁祸到赵统、锐士营、云越的身上。
但是没想到,鞮奴的身手极为了得,使得徐放没杀得了他,于是急中生智,踢翻火炉,造成大火,以嫁祸给锐士营。
再究其目的,深春四月里也让萧暥倒吸冷气。
杀鞮奴或者火烧灯楼巷只是表象,其根本的目的是借此机会把事闹大,激起民愤,以达到裁撤锐士营,让他引咎辞职,交出兵权。
同时,又嫁祸给云越,让云渊引咎退隐。一箭双雕
再想到云渊退隐之后,宋敞等人纷纷被外派。萧暥心里更是拔凉拔凉的,帝王心术,乃至于此
萧暥终于意识到,阿季已经再也不是那个给他做饭的乖巧少年了,他已经是真正的帝王了。而他这个权臣,可能已经在皇帝眼里非常扎眼了。
所以,魏西陵在信中劝他回江州,急流勇退。不要再留在大梁是非之地。
可是他可以急流勇退,但是魏西陵怎么办皇帝派他去巴蜀平叛,怕是另有所图毕竟魏西陵也是诸侯。皇帝是想让他们两败俱伤
想到这里,他赶紧对刘武道“转告西陵,此行恐有蹊跷,让他小心”
大梁城,千家坊
阿迦罗回到千家坊的老屋,推门进去。
“谁”鞮奴紧张地把刀拔出一寸,贴上门缝,一见是阿迦罗,顿时大喜。
“大单于,你总算回来了”
阿迦罗凝眉道“鞮奴,怎么只有你余先生和车牙他们呢”
“余先生进宫当了内官,让车牙他们转移到了城外的客栈,怕大单于回来找不到我们,就留下我接应大单于。”
阿迦罗点头,余先生还是安排得滴水不漏。
“你设法联系上余先生,让他择机出宫一趟,我有重要之事要与他商量。”阿迦罗道。
城外客栈,夜里,下起了雨。
阿迦罗抱着刀靠着墙,凝视着那飘忽的烛火。
就在大半天前,他还在凉亭里和萧暥喝酒。他第一次看到萧暥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的孤独和迷茫。
那个时候,他几乎想脱口而出,跟我走,带你去草原。
草原辽阔,一望无际,草原上有健硕的男儿,带着他的千军万马杀回中原,把那个昏庸的小皇帝拉下皇位
直到他看到那案头的漠北舆图
他苦笑了一下,他和他之间终究是敌人。剑藏在匣中,仍是锋利的杀器。
就在这时,门轻轻地叩响了。
阿迦罗眼皮一掀,警觉地站起身,鞮奴已经闪到了门边,门开了道缝,飘忽的烛火照见余先生皱纹遍布的脸,他披着一件灰褐色的斗篷,被夜雨沾湿。
“大单于,”余先生一进屋躬身行了个礼。
阿迦罗也不废话,直接道“萧暥要远征漠北,先生可知。”
这话一出,屋内的北狄士兵都大惊失色。
鞮奴愤然道“我们已经远走漠北了,萧暥还要穷追不舍”
“萧暥夺了漠南王庭,还不善罢甘休吗还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阿迦罗一摆手,止住众人的议论,看向余先生道“先生有何计议”
余先生反问“大单于以为,中原人要实现跨漠远征,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迦罗道“主帅。”
“大单于是王,看到的总是最高处。”余先生道。
“那先生以为是什么”
“马匹和粮草补给。”
阿迦罗若有所思。
余先生继续道,“中原战乱方止,战马不缺,缺的是粮食。”
鞮奴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设法烧了中原人的粮草”
“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余先生的小眼睛中幽光一闪“巴蜀为西南粮仓,如今赵崇叛乱,皇帝派魏西陵前往平叛。我们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