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无星无月,连宫灯都很遥远,宫巷内偏僻角落独成空间,只能容纳彼此的存在,不被任何人窥探。
苏懋却并未意识到这点暧昧,他看到了破空而过的寒芒——
是暗器!
冲着他刚刚前行的方向,如果没有太子拉他一把,他纵不死,也要没半条命。
他还是……太小看这里的人了。
“抓紧。”
一只大手引他勾住宽阔肩膀,顺势滑下去,箍住了他的腰,下一瞬,腾空的失重感传来,视野陡然转动——
太子带他翻了墙!
苏懋:……!!
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墙下阴影幢幢,墙头可是离宫灯不远,这个角度照的清清楚楚,再悄无声息,殿前司或禁卫军轮值的人都会看见吧!
太子干脆利落,翻完墙就算,对他做出噤声,不得妄动眼神,放开了他,二人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像是在静待。
等什么呢……
苏懋听着墙后面的动静,是等追兵过去?
脚步声慢慢近了,远了,又近了……直到最后,消于寂夜,再无声响。
太子转身:“走吧。”
苏懋默默跟上。
宫里的墙都是很高的,白日隔开天光,看不到日出日落,只能见一小片天,夜里隔遮灯月,落下厚厚阴影,视野不清,偶尔走的远了,苏懋看不大清太子背影,可自始至终,都能听到太子的脚步,伴随着一点光滑衣料的摩擦声。
危险暗潜的长夜,静到极致的宫巷,这声音一点都不吵,反而带着隐隐慰藉与温暖。
君子贵雅,太子一直都风度有加,许也非有意体贴,只不过是幼时就形成的习惯罢了。
不仅仅有君子风度,他还文武双全,朝堂上折服过外族使臣,沃野里横兵灭敌三万……太子穿战甲的样子,应该也很帅?
宫巷悠长,苏懋一点都不紧张,呼吸也早已平复,看着地上自己和太子的影子,慢慢的走路,越来越安心。
“小郡王……”
“他知道怎么走。”他刚提了个头,太子就说话了。
看来是知道他们今天晚上干了什么好事,没准连翻墙都看到了。
苏懋清了清嗓子:“殿下怎会来此处?”
太子单手负在背后:“散步。”
苏懋才不信,垂眸看着太子流云衣角:“殿下身份,不该涉险。”
“孤的身份,”太子声音融在夜色里,不像自嘲,也不像在为难别人,只是普通的,简单陈述的不咸不淡,“废太子么?”
苏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偶有失误跌落凡尘,更当珍重自己,若不小心卷入别人的麻烦圈,反遭危机,岂不无辜?”
“孤的麻烦,岂是因别人连累。”
太子回眸,浅浅淡淡看了苏懋一眼:“能走到孤身边的,都是想杀孤的,恐惧无用,想来的终会来,阻不了。”
苏懋:……
他想到了自己的刺杀命令,太子难道……
可又不像,如果太子什么都知道,为何没处理了他?这话有‘习惯了’的味道,针对的,大概不是他。
太子……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苏懋压低了眉眼:“殿下……可是难过?”
“将死沙场,王死社稷,小人死算计,不过各凭本事,谈不上难不难过。”太子尾音微长,意有所指,“你今夜话有些多,很高兴?”
苏懋是有些放松了,巨大危险过后的安静,让人情绪上过大反差,总想抓住点什么确定点什么,不过太子今夜情绪也有些不大对劲,虽很安静,却不如以往那么平和,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不想探人隐私,想了想,道:“殿下今夜呢,高不高兴?”
“还不错,”暗夜掩了太子眸底冷霜,融入深深墨色,“每次快到初一,孤都很高兴。”
所以初一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苏懋直觉这不是个好话题,立刻打住,再好奇也没问。
他也没问方才都知监里,小郡王明明对那一幕气愤,为什么没管。
因为双方都不想闹大。
都知监发现有人暗潜,认为有风险,立刻分工追了过来,但追过来的人没有年纪特别小的太监,大都对宫内地形熟悉,且追的很谨慎,并没有大声呼喊,连脚步声都放的很轻,显然不想被殿前司或禁卫军上报天听。
姜玉成是小郡王,表露身份的确能压住,但如此事情必然闹大,苏懋不信小郡王查案这事别人不知道,宫里没有秘密,不过贵人们知道小郡王性子,大约看他是小孩子顽皮过家家,才没管,事情闹大就未必了,哪个宫里没有伺候的太监,哪个太监不是都知监出来的,事情一大,谁能脱开身?怕是数不清的宫斗路数要借机生事,闹个不得安宁了。
而且亮破身份就一定能立刻制止么?几息后平复些没问题,但当下冲突,可不保证不会受伤……
神思不属的结果是,苏懋没发现前面的人停了,一头撞上了太子的背。
太子身体顿了一瞬:“看路。”
“对不起。”苏懋摸摸撞了有点疼的鼻子,默默看了眼别人的背。
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有的人肌肉能这么硬?
太子垂眉:“在想什么?”
“小郡王……”苏懋回,“也不知他回去没有,凶不凶险。”
太子音色微冷:“宫中行走,没点本事,活不到这个年纪,不必忧心。”
道理苏懋都懂,小郡王不可能在宫中出事,就算真惹了什么麻烦,看在皇上和长公主的面上,别人都不可能对小郡王真的怎么样,可好歹是一起出去的,墙是一起翻的,戏是一起看的,祸是一起闯的,今夜时机不对,冲着他来的人,可能没法再探,但他实实在在脱险了,小郡王和归问山……
心下着急,苏懋脚步就下意识加快。
然后他就发现,太子是不是越来越慢了?之前他还得紧追慢赶,才能跟上太子的影子,太子要不停,他连撞都别想撞,可现在他得时时提醒自己注意太监规矩,不要越路走到贵人前面,才能勉强坠在侧后。
太子一直未有说话,也未有任何情绪显露,好像这速度就是非常普通非常正常的频率。
苏懋检讨了片刻,不再想其它,专注跟着太子脚步,很久很久过后,才回到了奉和宫。
还好,小郡王还真回来了!
姜玉成看到苏懋也很惊喜,小跑着过来:“小懋懋你没事吧?受伤没?快让我瞧瞧!我回来摇人帮忙,小墩子不懂事,太子太子找不到,鲍公公鲍公公找不到,还非要扯着我先更衣,现在是更衣的时候么,这不是耽误事儿呢!你是不知道刚刚有多惊险,我这一路跑的哟,鞋子差点跑丢,那追过来的人离我就差这么点,这么点!”
他话又急又快,伴随手舞足蹈,最后掐了一截小手指比划距离,还生怕苏懋不信,凑的特别近——
然后就看到了太子的脸。
虽一如既往平淡从容,看不出什么表情,小郡王还是凭借小动物般的敏锐直觉,看到了太子表兄眼底的霜色,透着不爽,不善,不高兴。
吓的他赶紧行了个礼,委委屈屈张口:“太子表兄……”
掐着波浪花的撒娇在母亲那里无比管用,在这不行。
小郡王立刻撸袖子,亮胳膊:“表兄您看,我都受伤了,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男儿该要顶天立地,不畏艰难,怎么说我这也是为了查案子,正事,我真不是故意闯祸,真的!”
苏懋看了眼这只软乎乎白嫩嫩的胳膊,上面的确的有一丝血线,应该是之前翻墙的时候划的,小郡王养的金尊玉贵,皮白肉嫩,有一点点痕迹都会很显眼,但这伤真不深,连血都没往外流,以苏法医的专业眼光,药都不必上,更别说包扎了,最多消个毒。
太子:“是受伤了。”
姜玉成眼睛噌的一亮,话还没说出口,太子下一句又来了——
“孤若是回来再晚些,怕都痊愈了。”
姜玉成:……
祸是一起闯的,苏懋大胆清咳一声,帮小郡王转移话题:“归副司使呢,没同小郡王一出?”
姜玉成什么人,每天哄长公主花样翻新,不要太能察言观色,不过这技能寻常人不配看到,得他认可才行,他觑了眼太子的脸,立刻正色道:“回去了,清查案情重要,他应了的差事,怎敢不管?今夜收获不少,他说稍后寻你。”
他还悄悄朝苏懋快速眨了下右眼,意思是人没事,不必担心。
苏懋点了点头,又道:“小郡王的扇子丢了,要不要紧?”
“丢了就丢了,我那还有几把一模一样的,你放心,别人认不出来,”姜玉成手背在背后,那叫一个稳如泰山,“认出来也没事,小爷的扇子昨日就丢了,若今夜出现,必是贼人干的,同小爷有什么干系?”
苏懋:……
这里是闯了多少回祸,才有如此丝滑的预案准备。
“不过你这朋友够意思,我交定了!”姜玉成围着苏懋转了一圈,眼睛亮亮的,“但咱们话说在前头哈,朋友是朋友,生死是生死,再有这时候,我要先跑了,你可别怪我——”
太子似乎有点没眼看,直接转了身。
姜玉成:……
苏懋:“知道,你会去帮我搬救兵,定不会让我有事。”
“就是!”姜玉成立刻眉开眼笑,搭上苏懋的肩,“要不说你该是我朋友呢,你懂我!”
他有点想朝太子得瑟,瞧见了没瞧见了没,这是我的朋友!他懂我!才不会怪我!我们有义气的!
但又不大敢,只能气哼哼跺脚:“这群王八蛋,在宫里搞这种事,我都能瞧见,私底下不知道能黑成什么样!还敢追咱们,哼,等着瞧,早晚有一天,小爷要把他们倒挂在树上,拿沾了盐水的小细鞭子,一个个挨个抽!”
小郡王话放的很狠,表情也相当凶,连转身姿势都透着霸气侧漏,有气势极了,就是后衫裂开了一半,刚好露出翻墙时撕裂的裤子,口子挺大,能看到亵裤的颜色。
刚坐下的太子:……
苏懋:……
苏懋看了眼太子,唇启无声:要不要……提醒小郡王?
太子干脆转开头,眼不见心不烦。
苏懋就不敢多嘴了,只是怜悯的看了小郡王一眼。
男儿该要顶天立地,不畏艰难,小郡王,你要坚强。
反正这里是奉和宫,丢人也丢不到外面。
姜玉成感觉气氛不大对,皱了眉:“你因何这般看我?”
难道是小爷霸气测漏,太过震撼,被吓到了?
小懋懋你这么崇拜小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