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时(八)
冯子章老老实实走到床边和江一正一起哄孩子去了。
“前辈在干什么呢?”江一正见他过来, 转头去看宁不为,却被冯子章按住脑袋转了回来。
江一正:“?”
冯子章指着宁修道:“你看这狗多可爱啊。”
“呀~”宁修蹬了蹬腿。
朱雀碎刀悬浮于空,正指这躯壳的心脏。
宁不必伸手捏过碎刀, 伸手将躯壳上的衣服扯开, 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胸膛,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脸没捏,身材倒是不错。
朱雀碎刀划破指尖, 他开始在对方心口处画血符。
虽然躯壳中没有神魂, 但还是会有本能的反应,整个躯壳有些抗拒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宁不为第一笔落空, 血滴在了地板上,他挑了一下眉,一点儿不客气地伸手按在对方赤裸的肩膀上, 将躯壳结结实实按在了墙上, 飞快地落笔。
另一边冯子章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一边, 从他的视角看便见前辈将那躯壳困在了怀里, 那人衣衫半褪露着白皙的肩膀, 前辈一只手按在那小截修长的脖颈上, 看着莫名的……嘶。
冯子章形容不上来, 但是悄悄红了耳朵,赶忙转过头来, 顺带一把捂住了江一正和宁修的眼睛。
“怎么啦?”江一正莫名其妙。
“啊~”宁修表示抗议。
“不、不不知道,反正小孩子不能看。”冯子章结巴道。
好怪,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江一正掰开他的手指瞪圆了眼睛去看。
宁不为画符水平一流,最后一笔正好落在那躯壳心口正中, 他正欲收笔, 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宁不为暗道不好, 手中朱雀碎刀一翻直冲他心口而去,可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躲过。
那躯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半褪的衣衫和心口还在滴血的血符,沉默了一瞬。
宁不为一击不中,果断向后撤退。
那躯壳并没有再出手,反而伸手将被宁不为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拽了起来,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处,而后又抬起头来。
虽然没脸,但却莫名表达出了一种责怪的意味。
宁不为:“…………”
虽然朱雀碎刀在对方身体里,他敢剖开这壳子也是仗着对方的神魂不在,可若神识尚在,他便不好再动手。
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对上一个合体期甚至有可能是小乘期的大能,怕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就算这壳子里只有对方的一丝神魂,对方想找到这里也只需要一瞬,但对方不仅没有反击,反倒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
宁不为又想起之前那道对方留给他的那道护身的剑气。
这壳子的主人应当就是那修为颇深的老怪。
对方不要他的命,莫非是图他的人?
大魔头想到这里脸色彻底一黑。
他烂桃花就没怎么断过,却是头一次碰到这么难缠的。
打又打不过,沟通又沟通不了。
宁不为虽然目光不善,但是称呼十分客气,“您就不能捏张嘴吗?起码好看一些。”
躯壳:“…………”
偷偷看了好久热闹的冯子章和江一正猛地摇头。
只捏张嘴更可怕好吗前辈!
见对方沉默,宁不为眯起了眼睛。
剖是不能剖了,无论如何对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身为一个知恩图报的大魔头,他不能当着人家神魂的面剖人家的壳子。
他自动忽略了方才跟对方动手的事情,轻咳了一声道:“之前那道剑气是您给我的?”
那躯壳微微颔首。
果然是这个老妖怪!
宁不为咬了咬牙,能屈能伸,向后退了两步冲他抱拳行了一个敷衍的晚辈礼,“晚辈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冯子章和江一正震惊了。
跟着宁不为一路走来,还从来没见他向哪个低过头,再看向这无脸躯壳的时候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敬畏,赶忙从床上起来跟在宁不为身后行礼。
那躯壳再次颔首,表示自己不计较。
宁不为本来就没弯下去的腰瞬间挺直,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道:“既如此,这房间便留给您,晚辈告辞。”
说完,退到床边一把捞起宁修和那小奶狗,转身就走。
冯子章和江一正赶忙跟上。
然而不等他们走到门口,那躯壳便瞬间站在了门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不为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虽然合体期小乘期的老怪他修为尚在也打不过,虽然现在拖家带口修为全失他更打不过,可若对方咄咄逼人,他也绝不会跟对方客气。
“咄咄逼人”的躯壳“看”向他怀里的宁修。
宁修对着没脸的白白也不害怕,笑呵呵地冲他伸出手要抱抱,“啊~”
娘亲抱抱~
宁不为冷着脸将他儿子的胳膊按回了襁褓,准备跟对方鱼死网破,却见那躯壳伸出了两只手,冲他歪了歪脑袋。
宁不为:“???”
——
一见峰。
褚峻放出去的一抹神识花费了些时间找到了躯壳,结果却在进入躯壳的瞬间同他断开了联系。
那神识只有一抹,若同他断开联系根本就没有自主意识,全凭本能行事——简而言之,那躯壳会变成一个傻子。
景和太尊心情有些不妙。
褚临渊携众弟子等待半晌,却迟迟没有等到太尊现身,各长老不由面面相觑。
一封薄薄的信笺悠悠落在了褚临渊面前。
褚临渊伸手将那信笺打开,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下月十五。”
褚临渊恍然大悟,起身向众位长老弟子道:“太尊下月十五出关,我等来早了。”
虽然不知道太尊他老人家为什么威压放出了大半个震府,但他老人家说下月十五那就是下月十五,提早一天都不行。
于是众人火急火燎地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开,生怕惹了景和太尊不快。
本来就不快的太尊正在推演。
躯壳应当是被人动过了手脚,所以才使得那抹什么和他断开了联系。他有三具躯壳,唯独这具用起来最顺手,便是麻烦一些也要找回来,况且现下还有一抹神魂。
推演之术褚峻信手拈来,有且只有过一次失手,这种寻人之事不至于出问题。
石子是方才他从湖边随手捡来的,半刻钟后,神色清冷的人垂眸看着卦象,目光微顿。
近在咫尺。
吉。
命定之人。
前两个都没有问题,最后这个“命定之人”……很有问题。
他不是第一次推演出此卦。
推出此卦,在师叔祖这里等同于“准备倒霉”。
五百一十六年前,他曾推出此卦,之后道心尽毁。
五百年前,他曾推出此卦,之后走火入魔。
霜雪般清冷的人此刻像是结了冰。
——
翌日一早。
褚信从剑上跳下来,兴冲冲的进了桑云客栈。
“笃笃笃!”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前辈我打听到了,一见峰确实是招两个杂役——这是怎么了?”褚信被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吓了一跳。
江一正扶着门,使劲揉了揉眼睛。
冯子章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前辈和位老前辈切磋了一下。”
褚信眼前一亮,“那前辈赢了吗?”
“勉强打了个平手。”冯子章低声道:“主要是那位老前辈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褚信好奇地张望那位“老前辈”,却只看见一名白衣人低着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怀里还抱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看上去莫名温柔。
“是这位前辈——啊啊啊啊脸呢!?”褚信猛地往后一蹦,面色惊恐地指着那无脸之人。
冯子章十分淡定道:“没事,老前辈人很好的。”
褚信震惊地转头道:“可可可是他没脸啊!”
“别乱说话。”江一正低声警告他,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他很讨厌别人提‘脸’这个字。”
褚信从震惊变成了疑惑:“啊?”
宁不为倚在床头上逗儿子,他戳一下宁修的肚子,宁修便笑一声,他戳一下,宁修就笑一声。
抱着小黄狗的躯壳抬起头来“看”向宁修,抬起手来,宁修立刻便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冲他伸胳膊要抱。
“啪!”
躯壳白皙的手背瞬间浮起了一个红印子。
宁修也被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爹,“咿呀?”
爹爹打娘亲干什么?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捏着宁修的腮帮子。
他昨晚确实准备跟对方“鱼死网破”打了起来,结果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什么修为,对方也根本没有恢复神智,却不知为何多了一抹神魂。
他之前拍上的隐匿隔断符还有效,真身根本无法联系上这躯壳。
被虚晃一招还委曲求全行了晚辈礼的大魔头十分不快,逮着这傻子一样的躯壳揍了大半夜才堪堪解气。
只是这样一来,有了神魂,他若直接剖了这壳子,没了匿息符的阻断,对方的真身很快就会找过来。
最稳妥的办法是直接将对方的神魂躯壳直接炼化,不仅能毁尸灭迹,还能把这躯壳里的朱雀碎刀给炼出来。
那躯壳被打了一下,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红的手背,又摸了摸小黄狗的耳朵,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来一小截红木,塞进了宁不为的手中。
宁不为目光一滞。
愣神的瞬间,趴在他身上的宁修就被那躯壳抱了过去。
第42章 无时(九)
红木这种天阶至宝, 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绝迹,现存的红木都是上古秘境遗留下来的枯木,可遇而不可求。
宁不为愣住, 倒不是因为这东西罕见, 而是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往他手里塞过一小截红木。
通常来说,修无情道之人冷情冷心, 不沾情爱, 虽说也有修无情道者反其道行之,同人结为道侣,但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要么是心魔渐生不得不杀妻或者杀夫证道,要么是道侣受不了冷落主动离开, 最终还是会孤身一人。
宁不为自幼修习无情道, 拒过无数烂桃花, 可他年少无知,修炼不到家的时候, 也曾有过头脑一热。
那是在收到宁行远家书回巽府的路上, 成功请到了假, 不用听郝诤那老头念叨, 十六岁的宁乘风心情好得不得了。
大概是乐极生悲,他在乾府通往中州的传送阵出了问题, 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身受重伤,丹田碎裂,被传送到了茫茫无际的沼泽山原中。
身上的丹药符咒灵物用了个遍, 依旧是没有灵力。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在沼泽中独行了数十日, 眼前的沼泽却始终看不到边际。沼泽山原十几万里, 他也知道自己走不出去, 大概率会死在此地,却还是不甘心地在挣扎。
体力终于消耗殆尽,他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他意识混沌,躺在沼泽里慢慢往下沉,眼看就要没过口鼻,浑身却动弹不得,绝望恐慌之际,一只苍白的手拽住了他的前襟,猛地将他从沼泽中拽了出来。
那人身上有股极淡的苦香,夹杂着隐秘的血腥味,和沼泽潮湿阴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并不怎么好闻。
宁乘风下意识地皱起眉,伸手要将人推开,却被那人直接按到了怀里,“别动。”
那声音听着十分冷淡又清浅,让人辨不清男女,他一边吐血一边趴在这人怀里,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睛。
沼泽里多阴邪之物,凄厉的惨叫声和利刃破空声交织在一起,血腥味瞬间掩盖了所有的味道,他嫌弃地将脸糊在那人肩膀上,堵住了鼻子。
对方身体僵硬了片刻,却没有将他推开。
他再次醒来,是在一个石洞之中。
木枝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光跃动,可周围依旧阴冷一片,他奄奄一息靠在石壁上,打量着对面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被一件黑色的长袍包裹得密不透风,宽大的帽子遮住了他整张脸,一时分不清男女。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拿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露出来的那只手苍白修长,能看见手背上淡淡的青筋,那手腕清瘦,上面绑着根细细的红绳,看着莫名好看。
宁乘风虽修习无情道,平日看着骄矜冷傲,可到底年纪尚小,性子里还有少年人的活泼和好奇,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多谢道友相救。”
“嗯。”那人倒也还算和气,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一时之间又冷了场,宁乘风抬眼觑他,借着火光也没看清帽兜下的脸,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巽府宁乘风,道友如何称呼?”
那人似乎对他是谁根本不感兴趣,又拨了一下火堆,“不知。”
“不知?”宁乘风心道这什么破名字,但看在对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违心夸赞道:“很有意境。”
对方沉默了片刻,“我不记得了。”
宁乘风:“……哦。”
“抱歉。”他顿了顿又开口道:“那道友可知这里是何处?”
“乾府和中州的沼泽。”对方似乎嫌弃他有些聒噪,起身往洞口走去。
洞口外漆黑一片,狂风呼啸,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厉吼叫声,宁乘风倚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见状强行直起身子扶着墙站了起来,“你去哪——”
话没说完,便哇得吐了口污血出来,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那人过来扶他坐好。
宁乘风知晓重伤之下活着走出沼泽的几率小之又小,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也不管手上的血染到了那红绳上,强撑着气势道:“我兄长是宁行远,你若将我送回宁城,宁府必有重谢。”
不管是宁行远还是宁家,在十七州都十分拿得出手,小公子以利诱之,笃定对方不会拒绝。
“不认识。”那人语气虽然冷淡,却没将他的手挣开,“我出去给你找些吃的。”
宁小公子神情一怔,讪讪松开了手,有些难为情,却还非要强撑出世家公子的气度来,状若无事道:“嗯,那你去吧。”
对方没动。
宁乘风疑惑地看向他。
“松手。”那人道。
宁乘风的手像是被火焰燎到,猛地松开了手,下一秒却又牢牢扣住,“我同你一起去。”
若是对方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一走了之,那他待在这里依旧是死路一条。
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没办法继续矜持,只能死皮赖脸地缠上对方。
那人脾气好的出奇,闻言不仅没有拒绝,反而伸手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宁乘风脸色一僵,语气硬邦邦道:“你可以扶着我。”
“你丹田碎了。”那人低头看他,不过那帽兜应当是用了某种障眼法,黑漆漆一片,看着莫名惊悚,“右肋下血肉全无,若不是你用灵物丹药填上,撑不了这么些天。”
宁乘风立刻闭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是被人抱一下,和活命比起来不足挂齿。
那人坐着不显,站起来身量却是颇高,宁乘风好奇心作祟,问道:“你真连名字都记不起来?”
“嗯。”对方应了一声。
对方问一句蹦出一个字来让宁乘风有些恼,他平日高冷惯了,身边不管是闻在野还是崔辞,都是话痨,现在冷不丁碰上个比自己还话少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少年人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争强好胜,下定决定要勾他多说两句。
“那你还记得自己多大么?”
“应百岁有余。”语气不太确定。
“可有道侣或是家人同门?”
“没有。”这回十分确定。
“散修?”
“不知。”
“你在这沼泽多久了?”
“两月有余。”
“那你是怎么失忆的?”
“走火入魔。”
宁乘风沉默了一下。
寻常修士走火入魔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要么真入魔,要么元气大伤,就算运气好回到正道上来,也会留下心魔,以后每次突破危险性便大大增加,九死一生。
不过这人看着不像堕入魔道的样子。
身为名门正派中的名门正派,宁小公子和他哥一样嫉恶如仇,对魔道中人更是嗤之以鼻,别说是走火入魔,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恪守正道,绝不做违背道义之事。
对方带着他走了半晌,才找到了棵果树,给他摘了几个果子吃。
宁乘风咬了一口,干涩发苦,当即便呸呸两声吐了出来。
“难吃?”那人问。
“不是人吃的东西。”宁乘风将那果子一扔,“走走走,别找了,我一时半会也饿不死。”
于是对方带着他回到了石洞里。
火堆已经熄灭了,洞中又冷又潮,没有灵力护体又身受重伤,宁乘风有些扛不住,那人就坐在他旁边,身上暖烘烘的,他忍不住戳了戳对方的胳膊。
“嗳,你冷不冷?”他问。
“不冷。”对方道。
宁乘风不太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不怎么委婉道:“那能不能接你披风一用?”
“…………”对方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宁乘风更不自在了,还有些恼,他堂堂宁家的小公子,向来要什么有什么,便是不要都有人巴巴送到他跟前,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为了件披风委屈求全,最可气的是对方还拒绝了他。
宁乘风状若无意地离他远了一些,实则气得不轻,又不得不压着自己的脾气,告诫要靠此人活命。
谁知那人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突然问:“你冷?”
“不冷。”宁乘风硬气道。
那人掀开披风,“我可以抱着你。”
宁乘风脸色一僵,“不必。”
之前是怕他跑了,现在无缘无故被人抱着,宁乘风觉得不太妥当。
对方见状也不强求,披风一合,又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又冷又饿,伤口还隐隐作痛,宁乘风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他裹进了怀里,暖烘烘的一大团,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他正是抽条长个子的时候,力道也没轻没重,觉得对方热乎便抱住不肯撒手,还要霸道地将人家扒拉到自己怀里,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腰。
他依稀察觉到对方身体僵硬无所适从,但宁公子半点都不贴心,强行将人搂了大半夜。
翌日醒来,宁乘风发现自己搂着人家不撒手,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淡定地给对方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前襟,“多谢。”
如果他耳朵不烫的话,可能看起来更淡定。
“嗯。”对方看起来比他还不淡定,僵硬地坐在原地,再次用披风把自己给裹严实,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宁乘风挑了挑眉。
看着竟莫名……有点可爱?
他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摩挲了一下尚且温热的指腹,又抬手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甚至还跃跃欲试想使劲欺负他。
于是接下来几天,宁小公子找到了乐趣,虽然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却依旧蹦跶得很欢腾,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想出去透风,还要人抱着去摘果子,对方虽然话少,却全都乖乖照做。
于是宁乘风果断蹬鼻子上脸,欺负人欺负上了瘾。
起初是假装睡着靠在对方身上,后来直接大刺拉拉掀开人家披风盖上,抱住对方的腰不肯撒手,每次对方都僵住,这时候他便十分不矜持地洋洋得意起来,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对方身量虽高,那窄腰搂起来手感却格外好,宁乘风有时候会故意摩挲一下,对方便僵得更厉害了,却又不推开他。
“……等你将我送到宁府,我兄长定会好好答谢你。”宁乘风打了个哈欠,搂着人昏昏欲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我们便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出去后我们便义结金兰。”
对方不置可否。
宁乘风自认十分讲义气,他试图将对方放在和闻在野崔辞一样的兄弟定位上,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毕竟他不会想一个劲得想欺负闻在野和崔辞,更不会老是想搂着对方睡觉。
宁乘风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再想。
歇了几天,他们便继续往前走。
“你没有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宁乘风自认同他混得很熟了,总不能一直“哎哎”地叫。
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嗯。”
宁乘风想了半晌,伸手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笑道:“乘风万里,扶摇直上,不如你就叫万里。”
“好。”对方向来很好说话。
宁乘风觉得浑身舒畅,有些莫名得开心和得意,却又很难精准地体味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索性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人身上,总喜欢逗他说话。
有时候万里被他逼急了,便干脆大半天都不肯理他。
于是他又能屈能伸地哄人,宁小公子从来没哄过别人,却总能无师自通。
茫茫沼泽里,活物都难得一见,两个人一连走了大半个月都没看到边,有时候一个晃神,便总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万里话很少,声音却非常好听,宁不为好奇心重,总想着看看他的真面目,奈何对方固执地不肯给他看。
“莫非你长得异常丑陋?”宁乘风没好气道。
“嗯,会吓到你。”万里将他抻出来的爪子塞回披风里。
“没事,我不会嫌弃你的。”宁乘风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瞄他的喉结和衣襟下线条流畅的锁骨。
万里性子清冷,长得也清冷,皮肤白得有些过分,露出来的小半截脖子修长白皙,有次他还看见过对方一闪而过的下颌,平心而论,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下巴。
不过他最喜欢万里系着红绳的腕子,偶尔露出来他能欣赏许久,后来被万里发现,他便再也不肯露出来了。
宁乘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好兄弟”评头论足,还总是忍不住想瞄,最后将之归结为沼泽之中太过无聊的缘故。
不过他也不总是这么精力旺盛的。
偶尔他会有些担忧,问万里:“我的丹田碎了还能不能长好?”
他在万玄院上课时学得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不太确定。
万里沉默了片刻,“不知。”
听他这么一说,宁乘风心里便有些没底,皱起了眉。
万里见状便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入你识海帮你修补。”
虽然他们相处了大半个月,但是进入识海这种事即便是道侣亲人之间做都需要谨慎,何况还要让对方修补自己的丹田,但凡万里有一丝心术不正,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宁乘风虽然年纪小,但脑子还是在的,闻言便婉拒了他,之后万里便没有再提。
可宁乘风却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开心。
于是他又无师自通地哄人,“我非是不信你,只是进入识海这种事情,通常都是道侣之间做的,你又不肯当我道侣,我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进入我的识海?若是我未来道侣知道了,定然要恼我醋我。”
万里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淡淡道:“你怎知我不肯?”
这次换了宁乘风僵住。
他本来就是随便找来敷衍的借口——虽然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拿道侣的说辞来当借口,却不想被万里一句话砸懵了。
万里似乎也觉得不妥,沉默半晌,又继续往前走。
但自从这次对话过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具体来说便是宁乘风不再闹着要搂着他取暖,除了赶路也不肯再让他抱,连逗他说话的次数都便少了。
于是万里更加沉默了。
两个人又这样别别扭扭地赶了十几天的路。
一天夜里,他们在被风处烧火取暖,宁乘风坐在里面倚着石头,万里便坐在旁边替他挡风。
宁乘风正困顿,手里突然被塞了一小截红色的木头。
他愣了一下。
继而拿起那木头来看,被吓了一跳,红木虽然珍贵稀少,却十分好认,宁府库藏里还供着截,只不过比他手里这截短上不少。“这是截红木?”
“嗯。”万里闷声道。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给我?”他有些惊讶。
万里点头,却不说话。
他努力压平要往上翘的嘴角,“给我干嘛?”
坐在他身旁的人默默地将披风掀开,“外面冷。”
第43章 无时(十)
所以, 宁不为看到手里这一小截红木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下。
首先,红木这东西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 相反, 极其罕见,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更别提如此慷慨大方赠予他人。
其次,对方塞过来的动作太过眼熟,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段年少轻狂的“情史”。
虽说是“情史”, 却也只是年少时朦胧的暧昧,结局还不怎么尽如人意,打那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孤家寡人的道上走到黑,即便是唯一一次心动, 可往事也早就被尘封, 平素压根想不起来。
现下早已过去五百年, 回想起来,在心里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这么多年过去, 许多细节早已记不清, 他撩起眼皮看向这躯壳, 也无法比较他与万里的相似之处。
只是多少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给我?”他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红木,不算小。
那躯壳心满意足地抱着宁修,闻言微微颔首。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伸手将窝在别人怀里咧嘴傻乐的儿子拎回来, 将红木扔了回去, “不要。”
这红木虽然珍贵罕见, 但是他根本用不上, 拿在手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属实鸡肋。
躯壳怀里一空,捏着那一截红木歪了歪脑袋,虽然没脸,整个人却表达着疑惑。
宁不为不搭理他,心情有些微妙。
他阴差阳错进了那老妖怪的识海,三番两次盗取他的灵力,虽然每次都被抓住,但偏偏每次都成功逃离。
还和对方阴差阳错“神交”了一次。
而后这躯壳便在一见峰出现,之前由真身控制时对他毫无杀意,甚至还在同旁人斗法时给了他一道护身剑气。
这只有一抹神魂和真身断开联系的躯壳也本能地没有杀意,任由他压着揍还一个劲地凑上来。
若被他“借用”灵力的老妖怪是当年的万里,对方认出了自己,便让这躯壳一路追他到一见峰……想来竟也有一丝合理?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躯壳身上有一块朱雀刀碎片。
先是晏兰佩,接着是闻在野,现下是疑似万里的分身,这背后之人倒是神通广大,和他有过交集的故人统共就那么些个,竟能找到接二连三地往他跟前送。
然后让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诛人先诛心,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宁不为目光沉沉,他修无情道,若说心里有多大波动,实在不至于,可若说半点波动都无,也是在自欺欺人。
背后主使大概也知道,所以接连不断地激他。
宁不为结的仇人太多,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出哪个仇人这么恨他,还阴险到想出这种法子来。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朱雀刀碎了之后应当是被此人带走了,他想要尽快恢复修为势必要找齐碎刀,对方笃定他不会放弃碎刀,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宁不为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若是和他有仇,直接打一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搞这么多事情简直是脑子有病。
“前辈,一见峰确实是招两个杂役,我和小江要报名吗?”冯子章走过来问,方才他和江一正还有褚信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也没商量出个一二三来。
“随你们。”宁不为不怎么干涉他们的决定。
“那您准备和小山留在一见峰吗?”江一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和子章都跟着您,您要是留下,我们就报名。”
宁不为道:“留。”
他就算见到宁修的娘亲也不可能立刻将孩子交给对方,势必要观察一段时间,而且他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那一见峰偏僻的很,看着人迹罕至,倒是莫名合适。
大魔头完全没有想过对方愿不愿意。
不过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他会给对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既然决定报名,宜早不宜迟,一行人便准备去往无时宗。
只是对某个躯壳的处置上发生了一些分歧——主要是宁不为和躯壳本壳的分歧。
宁不为觉得这是疑似万里的壳子,壳子里有抹神识,暂时不好下手,便准备给人塞进纳戒里带着,结果这无脸躯壳死活不愿意,还要一脸怨气地盯着宁不为。
也不知道他脸都没有是怎么表现出这么多情绪来的。
“前辈,您没有脸,出去会引起恐慌的。”冯子章试图耐心地同他讲道理。
那躯壳置若未闻,只专心地“看”宁不为。
宁不为自从发现对方有可能是万里的分身之后,对他的容忍度勉强增加了一点,见状便道:“戴个帷帽。”
江一正从她什么都有的纳戒里拿出来了一个帷帽,递给躯壳,“前辈您戴上这个。”
那躯壳接过来,也不知是怎么“看”了半晌,将那帷帽戴上,走到宁不为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宁不为瘫着张脸看向他,“作甚?”
对方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瓷瓶。
宁不为打开,满满当当一瓶的玉灵丹,浓郁的灵气铺面而来……倒是很适合用来养伤。
虽然宁不为曾经“富裕”过,但是现在囊中羞涩,别说是玉灵丹,连颗养元丹都买不起,所以这瓶丹药属实很有诱惑力。
所以说送礼也是件很讲究的学问。
不是跟他拿来换儿子,大魔头将这瓶玉灵丹当做自己大发慈悲的谢礼,没有推拒就收下了。
那躯壳手里一空,顿了顿,又立刻跟了上去。
宁不为有些不耐烦道:“别靠我这么近。”
那躯壳便又十分配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
宁不为气闷,可毕竟收了玉灵丹,便也没再开口。
冯子章江一正走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
“小江,你有没有觉得前辈脾气变好了?”冯子章小声道。
“唔,我还以为前辈会把人打晕塞纳戒里。”江一正抬头往前瞄了一眼,见那躯壳快跟前辈挨一起了竟然没被推开,震惊道:“我不理解。”
“我也——”冯子章满脸疑惑,“明明昨晚前辈还揍了他一顿。”
褚信故意慢走几步和他们走在一起,闻言道:“你要上来也送截红木,保管前辈也不会嫌弃你。”
冯子章抬头望天,“我把云中门卖了也买不起,还是嫌弃我吧。”
褚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没睡好啊?”冯子章关心道:“我们的事情让你操心了。”
“没,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褚信揉了揉眼睛,语气却有些兴奋道:“你们不知道,昨晚我们师叔祖好像出关了,好大的阵仗,据我师父说,那威压浩浩荡荡,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可惜当时我睡着了,没能体验一把师叔祖的威压……后来我被师兄他们叫起来,听了大半夜的仙乐。”
“哇,你们师叔祖听起来好厉害。”江一正羡慕道。
“绝对厉害啊,十七州有望飞升第一人。”褚信骄傲道:“而且他老人家淡泊名利,不问世俗,修清净道,如今已修到小乘之期。”
“小乘!”冯子章震惊道:“我第一次听闻活的小乘大能。”
褚信于是更加骄傲了,“我师祖的师父的师父,和师叔祖他老人家是亲师兄弟。”
虽然没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不妨碍冯子章两个觉得他厉害。
三个小的在后面说,宁不为也在前面听了一耳朵。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修清净道?
一行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无时宗的山门前。
无时宗横跨甲乙两州,盘踞了大半个震府,若是放到凡间界,几乎等同于一个国家大小,光是山门就有一百多道,他们自辉源城来,便挑最近的山门而入。
昨天便已经开始报名选拔,这会儿山门处人山人海,有不少外门弟子在维持秩序,有弟子见到褚信,便上前来行礼,“褚信师兄回来了。”
褚信还礼,转头对宁不为等人解释道:“按说应当是招人的峰谷和洞天福地先负责第一轮选拔,但是一见峰没人出面,按规定便交由礼尚阁负责,我打听了一下,这峰就招两个杂役,没有任何要求,给的灵石极少,基本没什么人愿意过去,问题应该不大。”
褚信身为内门弟子,多少还是管些用处的,冯子章和江一正光明正大地走后门,被他直接带去了礼尚阁。
“前辈,您一起吗?”江一正转头问。
宁不为摆摆手,“你们自己去,我随便逛逛。”
两个小的去报名,宁不为“随便”逛逛,便带着那具躯壳逛到了一见峰。
一见峰格外幽静,依旧是荒无人烟,怪石林立,宁不为拿出那单位定向符,和上次一样,对方离他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这古怪的石林。
石林幻象之内,褚峻正在看自己肩膀处的伤口。
昨夜他与那青光在虚空中斗法,一招不慎被对方拍到了肩膀上,他当时即使躲开,却因为神、灵二识本就受了伤,多少受到了波及。
青光之后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他明明捏碎了对方的神魂,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结果自昨晚起这伤口便在不断扩大,浓黑的邪气盘附在骨肉之间不肯散去,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无法祛除,反而使得伤口加剧恶化。
昨日推算出“命定之人”这一卦,他便隐隐察觉到不妙。
果不其然,今日自入定中醒来,他便发现自己的修为时隐时现,应当是这伤口所导致。
褚峻一时竟觉得松了口气——毕竟与道心尽毁和走火入魔比起来,修为尽失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他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外面的幻象便传来了动静。
有人进来了。
宁不为破开那石林幻象,便一脚踏入了全然不同的“一见峰”。
远处层峦耸翠,岛屿萦回,近看竹林苍青,又有一片极其广阔的湖,烟波浩渺,水澹生烟,幽然静谧。
湖前有一洞天,洞口灵蔓参差披拂,随风摇曳,宁不为虽然不怎么钻研风水之术,却也看得出这洞府依山傍水而设,取势极其讲究,而且自打他进来,便感觉无数澎湃灵力涌来,这峰下应当是压着一条甚至数条灵气雄厚的灵脉。
外面那寒碜的石林果然是障眼法,单看这架势,这位仙子应当是个十分讲究的修士,能压住灵力这般浓郁的灵脉,不管是修为还是财力都差不到哪里去。
大魔头的心勉强放下了一点儿。
“呀~”宁修被他爹抱着,好奇地看着周围漂亮的景色,扭来扭去伸长脖子想看,宁不为干脆就将他抱得高了一点,低声警告他道:
“等会儿见到你娘表现的好一点,最好让她对你爱不释手。”
抱着就不肯撒手,会主动给儿子换尿布的那种。
他儿子刚出生便是罗天灵体,金丹期修为,不到三个月便契约了自己的灵兽,关键长得还玉雪可爱,乖巧……咳,勉强算乖巧懂事,若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天天尿床还有些贪吃。
没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崽子,尤其是那位人美心善温柔贤惠的女修。宁不为十分自信地想。
他伸手捏了捏宁修肉嘟嘟的小脸,严肃道:“自信点,你可是一名金丹期的修士。”
稍微再努把力,十岁之前就能进天机榜前百的小天才。
“啊~”宁修眯起眼睛冲他爹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糊满脸的口水,又呼噜了一把他的小脑袋,觉得天天换尿布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生活出现了一丝曙光。
他一抬头,便见洞天中走出一人。
来人着一袭白衣,墨发半挽,身姿颀长,骨相奇佳,仿佛自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举手投足间自带清冷风仪。
恍若谪仙落人间。
宁不为呼吸微滞,第一反应是,孩子他娘竟真是那九天仙子。
褚峻虽在识海中见过宁不为的灵识,可到底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大约是对方抱着孩子,那股张狂狠戾被掩饰得很好,单这般看,也是个容貌冷俊身姿挺拔的青年修士。
只是对方修为低下,再想起之前识海中遍体鳞伤的模样,竟让褚峻有种对方孤苦无依的错觉,他正要开口说话,面前的人突然上前一步。
大约是被对方的美貌震撼太过,宁不为下意识便将儿子塞进了褚峻怀里。
在识海之中抱着小灵识和真抱着个孩子感觉天差地别,褚峻浑身一僵,神情微愣,五百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你的儿子——”
“不,是你的儿子。”宁不为答得斩钉截铁。
继而脸上刻意维持的温和表情直接裂开,目光惊愕地看向对方。
之前他没怎么仔细看,毕竟对着名“女修”直勾勾地看不合适,可现下仔细一看,对方虽容貌精致,但那明显的喉结和平坦的胸膛是如此显眼,便是个头都比他稍稍高上寸许。
孩子他娘是个男人。
而且这清冷不沾凡尘的模样,看起来根本不会换尿布!
大魔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孩子他娘为什么是个男的!?
两个男人怎么生出来的孩子!??
他怎么生得比女子还美?
宁不为脸上的惊愕不加掩饰,褚峻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余光又瞥见他身后那张没脸的躯壳,终于知道自己的壳子是被谁带走了。
他沉默了一瞬,抱着宁修微微侧开身子,“请。”
这洞府外面看着气势恢宏,里面却是异常简陋,一床一桌,还是石头随意削出来的,简陋到冷清。
“咿呀~”宁修被白白抱着,开心到不行,抓着褚峻的袖子就往嘴里塞。
褚峻低头将袖子轻轻拽出来,帮他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
宁不为神情恍惚地扫视一圈,也没有发现洞里还有第二个人的身影,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褚峻身上。
“之前……多谢你帮我疗伤。”宁不为想当个人的时候,还是十分端得住的,客气地冲对方颔首表示谢意。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褚峻抱着宁修,语气冷淡,却伸手捏了捏宁修肉嘟嘟的小脸。
“啊~啊~”宁修冲他笑道牙不见眼。
娘亲~娘亲~
宁不为见自己的儿子冲着他另一位“爹”笑得这么欢快,心里莫名地别扭,忍着想把儿子拎回来的冲动,坐在了石桌前。
那躯壳紧跟在宁不为身后,挨着他坐在了一起,甚至还顺手帮宁不为理了一下袖子。
褚峻看得眼皮直跳。
他的一抹神魂还封在这躯壳之中,只是这躯壳不知道被放了什么东西,他一时半刻竟无法将那抹神魂收回来。
褚峻更想知道此人为何带走他的分身。现下修为不稳,也不宜轻举妄,他便强忍着怪异坐在了一人一躯壳的对面。
宁不为完全没有将万里的躯壳同面前这人联系起来。一来他先入为主,虽未见过万里的真面目,但他下意识觉得万里不会长成对面这般……美貌;二来躯壳的主人修为高深,方才他悄悄探查,对面这人修为一般,顶破天也就金丹期,根本不可能会有分身这一说。
若说这躯壳和对面这人唯一的相似点,那便是都穿着身白衣服,可仔细看便会发现,对面这人身上的衣服更为精致,有种低调的华美,而这躯壳身上穿得衣裳看上去年岁久远,袖子都起球了,压根就不是一个风格。
茶香袅袅,石桌两边的人心思各异,面上却皆不显,甚至心照不宣地都展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来。
“这孩子——”
“这孩子——”
两个人异口同声,又一齐收住话音。
毕竟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讨论关于他们共同的孩子这种事情,听起来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在下李乘风,散修。”宁不为清了清嗓子,改为自报家门——虽然是编的。
“在下褚山,无时宗一见峰弟子。”褚峻面不改色道。
“此处是褚道友的洞府?”宁不为试探道。
这洞府底下的灵脉和外面的幻象可不像个金丹修士能压住的。
“家师只我一名弟子,他陨落后便到了我手中。”褚峻滴水不漏道。
“原来如此。”宁不为和善一笑,“不知道友可知晓这孩子的来历?”
褚峻摇头,“三个月前,孩子的灵识突然出现在我识海中。”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对方怀里乐不思蜀的小崽子,没想到他儿子刚出生就跟这位“爹”联系上了。
大魔头顿时更不爽了。
“前些时日我出了些意外,醒来后便发现这孩子突然出现在身边。”宁不为半真半假道:“有人同我说他应当是借你我二人血肉精魂成形,继而生出三魂七魄,不同其他人由母亲怀胎十月而生,也正因此才一直神魂不稳。”
褚峻闻言看向宁不为,“我已多年不出宗门,血肉精魂亦无损耗。”
“这我便不知道缘由了,毕竟那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宁不为淡定道。
这时那躯壳伸手试了试茶杯的温度,觉得温度正好,便端起茶杯塞到了宁不为手里。
宁不为微微一愣,却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面看得清清楚楚的褚峻:“…………”
他这壳子多少是出了点毛病。
第44章 无时(十一)
宁不为将茶杯放到石桌上, 发出一声轻响。
那躯壳端坐在他旁边,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
宁不为眉梢微动,接着他的手便被人拉到了桌下, 温热柔软的指腹划过掌心,那诡异的痒意差点让大魔头一把折断他的手腕。
那躯壳在他掌心写下了两个字:孩子。
而后有些生气地捏着宁不为的掌心一下。至于为什么说是生气——那力道稍微有些“大”。
大概是觉得他把孩子给“别人”抱不给自己抱才这么生气。
宁不为木着一张脸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掌心隐隐作痛。
褚峻将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眼睛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淡淡道:“孩子可有名字?”
“单字一个修。”宁不为道。
“李修?”褚峻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
宁修看着漂亮白白一脑袋问号:“啊?”
李修是谁?
他那没良心的爹不打声招呼就给他改了名字, 一本正经道:“对,李修。”
“道友之后如何打算?”褚峻给他斟了杯茶, 特意将茶杯推到了宁不为手边, 免得他脑子不太好使的分身又端茶。
茶到手边,宁不为礼貌性地端起来又喝了一口。
“实不相瞒, 在下一介普通散修,在十七州四处飘泊居无定所——”宁不为明晃晃地暗示道:“孩子跟着我也只能受苦。”
而且天天换尿布, 根本没时间打架, 好不容易能打一架还得揣个孩子,有损他无情道大魔头的形象。
褚峻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对方说得也没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将将三个月, 便在生死线上来回走了数遭, 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既如此, 那便将孩子留在我身边。”褚峻平静道:“你随时可以来一见峰看他。”
宁不为来找他做的就是这个打算,褚峻这么说正合他心意,于是他又同对方你来我往试探了几番。
此人性格沉稳谈吐不俗, 除了这张脸过分美貌之外, 其余方面看起来勉强不错。
这名叫褚山的修士两百余岁, 金丹期修为,师父陨落,没有道侣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徒弟,自己孤身一人在一见峰生活,每月月俸三百上品灵石,足够养个孩子。
最重要的是,对方不求回报两次都帮他修补好丹田经脉,即使进入他的识海也未曾生出歹意,可见心性良善为人正直,而且宁修刚出生就跑进了他的识海,对方定然也看出宁修天生金丹体质不俗,言语间却从不提及,看见淡泊名利。
宁不为兴风作浪这么些年,还是有点识人的眼光,对方完全担得起“人美心善”这四个字。
虽然他对什么善良正直的修士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可真等到将儿子托付给别人时才发现,还是这样的修士更让人放心。
“这些都是他要用的东西。”宁不为将一枚纳戒放到了石桌上。
褚峻拿过去,问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吗?”
“最近他喜欢吃蔸木果,一次喂一小勺就行,榨汁的话可以喝三勺,吃多了晚上他就不肯睡;米糊太稠太稀他都不吃,凉了别喂,他会拉肚子,拉肚子的话你给他用灵力暖一暖穴位,一般我两天给他洗一次澡,水温不能太低,洗澡用的两根浮木他喜欢那根长的……他喜欢那件有鸭子的小衣裳,上面破了个洞,别给他扔了,上次我给他扔了闹了三天……”宁不为顿了顿,又道:
“他特别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给他捏个发光的小铃铛让他抱着,不过别太亮,太亮他睡不着。”
“他要是哭不是饿了就是尿了,难受的话会哼哼,”
“睡之前抱着哄一哄就行,一哄就睡,不过你这石床上得多铺些棉被褥子,他虽然金丹期但不知道怎么用灵力,还是会怕冷……”
“他虽然很乖,但是你也要多和他说说话,他可能有些黏人,长大些就会好了,别不理他。”
宁不为说着便皱起了眉,“尿布虽然可以用清洁术,但最好还是经常给他换,他哭起来记得赶紧哄,不然他能把嗓子哭哑。”
说到这里他已经能想象到对面这个大美人嫌弃他儿子尿床,不肯给他儿子换尿布,然后把他儿子孤零零扔到冰凉的石床上,任凭他儿子哭紫了脸都不搭理他的画面了。
这大美人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估计吃东西都只会吃仙花喝灵泉,宁不为有点想象不出对方蹲在灶前熬糊糊什么样。
宁不为突然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好。”褚峻一样样记下。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肤如凝脂,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清冷摄人,不管是骨相还是皮相都堪称绝色,若是名女子,不知要惹多少修士趋之若鹜。
幸好是名男修。
但他还是不怎么放心,便问了一个稍微有些逾越的问题,“褚道友可有相好的女修……或者男修?”
褚峻拿起纳戒的手微顿,看向他的目光带了一丝冷意。
宁不为半点不怵,微微笑道:“道友天人之姿,追求者定然不少,若已有心仪之人,对方看你突然多出个孩子,恐怕会心生误解。”
别到时候招蜂引蝶给他儿子找个后娘或者后爹,对方这个亲爹他都不太放心,遑论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爹。
找个柔弱的女修便也罢了,若是找个孔武有力的后爹,这美人看着也不是很能打,到时候那后爹岂不是一拳一个,肆意蹂躏大美人,然后把他儿子扔到冰天雪地里冻成冰娃娃——
宁不为想到这里脸色一黑,拳头已经硬了。
褚峻不知为什么对方看他的目光突然充满了怜悯,语气生硬道:“没有。”
哪个不长眼的敢打他的主意,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宁不为觉得他顶着这张脸说没有可信度不怎么大,不过本来也只是出口提醒他一下,点到为止,又同他交代了一些琐碎的事项之后,便起身告辞。
“这孩子便劳烦道友费心了。”宁不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和毛绒绒的小黄狗一起放到了宁修怀里,“这瓶玉灵丹聊表谢意。”
褚峻看向那瓷瓶,觉得莫名眼熟,抬头看向宁不为身边的躯壳。
虽然躯壳里的那抹神魂暂时没办法收回来,但他却能感知到这躯壳的情绪。
比如现在他的躯壳很郁闷,甚至有点生气。
褚峻面不改色地拿起本就是自己的瓷瓶,发现本来被他装满的瓷瓶少了一半,眉梢微动,“多谢。”
宁不为始终维持着自己温和的人设,“应该的,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那躯壳紧跟上去,却在路过褚峻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下,褚峻状若无意的扶了一把。
这躯壳上被人下了隔断匿息符,难怪他的这抹神魂被困在里面回不来,只是不知对方动了什么手脚,让这么神魂如此殷勤周到。
这隔断匿息符很有水平,便是他一时半刻也无法解开,而且这名叫李乘风的修士还在他的识海中下了标识,正好让这躯壳跟在他身边一探究竟。
褚峻悄无声息地往躯壳上拍了个符,才放其离开。
宁不为走了两步才发现躯壳没有跟上来,一转头,便见那躯壳“气势汹汹”赶上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要拽他回去。
宁不为卸下了方才温和有礼的面具,不耐烦道:“回去作甚?”
躯壳拿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写字:孩子。
宁不为挑眉道:“现在是别人家的了。”
躯壳僵了一瞬,又写:狗。
宁不为道:“跟孩子一起送人了。”
躯壳整个壳子都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写字的力道都变大了一点:丹药。
宁不为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道:“送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我见他长得好看便送他了,有问题吗?”
躯壳震惊地呆在了原地。
宁不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随意玩弄这躯壳感情的渣滓,但很快将这离谱的想法按了下去,警告道:“就算你是万里,也少管闲事。”
褚峻虽然无法控制这躯壳的行为,却透过躯壳清楚地看见听见了宁不为嚣张的脸和霸道的话,顺便切身体会到了躯壳从焦急到难过委屈再到惊愕的情感转变。
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多情绪的师叔祖:…………
但,万里是谁?
被他抱在怀里的宁修转了转小脑袋,冲他“啊”了一声。
褚峻想起之前宁不为交代的,便认真地同他对话,“嗯?”
“啊?”宁修歪了歪脑袋,目光里满是疑惑。
爹爹呢?
完全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的师叔祖陷入了沉默,只能伸手捏捏他的小脸,表示自己正在听。
“啊~啊啊~”宁修又看了一圈,四周只有冷冰冰的石头,没有爹爹,没有哥哥和姐姐,也没有热气腾腾的糊糊,虽然有白白娘亲在,可是爹爹不见了。
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褚峻抱着他,声音清冷:“以后我就是你爹。”
宁修只听见“爹”这个字眼,小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奶声奶气地呜咽了一声:“啊~”
我爹爹呢?
褚峻见他这幅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道:“你是想你另一个爹了?”
“哇!”宁修身为满三个月的大宝宝,很想坚强一点,可完全坚强不起来,他就是想要爹爹。
白白娘亲很好,可他一直跟他爹爹形影不离,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小娃娃顿时哭成了个泪人。
褚峻以前抱过刚出生的小孩,人家的小孩哭起来跟小猫似的,他儿子哭起来却跟只小老虎一样,气吞山河。
哭声在空旷的洞府里阵阵回响。
于是他拿出了宁不为留下的纳戒,近千年不沾人间烟火的师叔祖开始尝试给儿子煮米糊。
下一秒,师叔祖拿着一小袋米糊僵在了原地。
要有锅,有灶,有勺,还要有柴火。褚峻环顾四周,偌大的洞府除了石桌和石床,什么都没有。
于是师叔祖一边抱着嚎啕大哭的儿子哄,一边开始翻自己的纳戒和储物灵袋。
一小捆红木、一柄上古神剑、秘境中捡到的七窍玲珑塔、自己炼的机械傀儡……不知道攒了多少年的丹药、符箓……从药王谷买的药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小截红绳……
他跟渡劫期的老怪打架时都没觉得如此手忙脚乱过,耳朵里全是他儿子嚎啕的哭声,修清净道的景和太尊觉得自己像是在渡劫。
紧接着长袖一挥,洞府了瞬间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出来。
若是宁不为在这里定然会发现,虽然这三个躯壳的身形和衣服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没有捏脸。
褚峻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在两具躯壳的脸上简单捏出了五官,而后将神魂一分为三,开始在洞府里忙碌起来。
穿黑衣的躯壳开始从灵袋中找出玄铁来徒手造锅,穿红衣的躯壳走出洞府去找木柴,而他的真身则抱着儿子耐心地哄,余光瞥见落在石桌上放地一根红绳,便抱着宁修将那根红绳捻了起来。
只是一根普通的红绳,约莫有成年男子手腕那么长,应当是根手绳。
但是很奇怪他记不起这是从何处得来,更不知道自己为何将这红绳放在纳戒里。
他活了上千年,便是不怎么喜欢收集东西,攒下来的也不算少,更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记着,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便作罢。
“啊~”宁修哭累了,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抽泣,伸手抓住了那根红绳。“啊!”
爹爹的血~
爹爹~
“喜欢?”褚峻见儿子抓着不肯撒手,便将那根红绳绕了三圈缠在了他的小手腕上。
“啊~”宁修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上多出来的红绳,下意识要往嘴里啃。
褚峻垂眸端详着红绳,觉得还少些什么,便抱着宁修从散落一床的宝物里开始挑。
“这个?”褚峻拿起万年灵玉给他儿子挑。
“啊~”宁修眨了眨眼睛,嫌弃地推开。
绿绿哒,不喜欢~
褚峻随手将那万年灵玉扔到一旁,又拿起一块他从暗域地心挖出的暗金,“这个?”
“呀~”宁修扭头。
丑~
褚峻便将那暗金放下,捡起一块散发着浓郁灵气的正银,“爹当年从浮空境的大门上扣下来的,这是最好看的那块。”
“咿呀~”宁修歪了歪脑袋,听见“好看”两个字,又认真地看了那块亮闪闪的银子,抱进了怀里。
好看~
褚峻觉得只一块正银还不够,带着儿子站在床边挑挑拣拣,父子两个又挑了三颗他从玄天秘境找到的银铃铛,最后他儿子抱着那一小捆红木不肯撒手了。
霜雪般清冷的人失笑,如冰雪霎时消融,“你也喜欢这木头?”
说完褚峻一愣,也?
“啊!”宁修冲他弯了弯眼睛。
爹爹喜欢!我也喜欢哒!
褚峻抱着他坐在床边,拿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小刀,缓缓注入灵力,开始给儿子削木头。
宁修在他怀里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暂时把他爹爹忘到了脑后。
红木虽然叫红木,颜色却极暗,暗到微微发褐,放到那红绳上并不突兀。约莫过了半刻钟,褚峻便用灵力雕刻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长命锁来,将那三颗小铃铛变小坠在锁上。
而后他拿了根红木削了颗细细的珠子,正好扣在红绳末端。
宁修的小手腕上便多了根串着个长命小锁的红绳,一颗圆润的木头珠子将红绳扣在一起,轻轻一晃便铃铃作响,清浅悦耳。
“呀。”宁修晃了晃小手,那银铃便响一下。
小孩晃一下,铃铛便响一声。
“咿呀。”宁修举起小手,给褚峻看,“啊~”
褚峻轻轻一笑,“喜欢就好。”
米糊煮上,两具躯壳又开始用灵木给儿子做摇篮小床,褚峻抱着儿子给他看水镜里的小灵兽,“喜欢哪个?爹给你抱来。”
“啊~”宁修给褚峻指自己怀里的小奶狗。
我有哒~
“这是灵兽?”褚峻捏起那小狗的后颈将它放到眼前,“你会说话吗?”
大黄:“……嗷呜。”
这边洞府里热热闹闹,另一边桑云客栈里,宁不为转着几块朱雀碎刀,百无聊赖。
那躯壳似乎被打击得不轻,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沉默。
江一正和冯子章趴在桌子上看领回来的报名表,拿着毛笔往上填。
“我下个月才过生辰,年纪该填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啊?”冯子章咬着毛笔问。
“二十四吧,年纪大沉稳一些。”江一正建议道。
“有道理。”冯子章看着报名表上住宿安排那一列,转头问宁不为,“前辈,上面说杂役可带家属一名。”
宁不为转着刀,轻嗤了一声:“你有家属你带呗。”
冯子章捏了捏笔,清清嗓子道:“前辈,您怎么不和小山一起留在夫人洞府中?”
“他不是我夫人。”宁不为将那几块碎刀拼在了一起。
不过可能有不少修士想抢了去当夫人。
江一正体贴道:“前辈,小山他娘长得好看吗?”
“还成。”宁不为想起对方那惊人的美貌,啧了一声。
冯子章和江一正交换了个眼神,江一正冲他做了个口型:有戏。
冯子章摇摇头:不可能。
“我填好啦!”江一正拿起单子来甩了甩,上面赫然写着——父:李乘风。
冯子章:“!!”
妹妹你能不能先问问他!
“前辈,小江她、她……她手快。”冯子章替她找补,“您别介意。”
宁不为神情自若道:“无妨。”
江一正眼睛亮了亮,“爹?”
宁不为:“……闭嘴。”
江一正:“哦。”
宁不为将五块朱雀碎刀拼在一起,发现起码还缺三块,他抬眼看向角落,“过来。”
独自生闷气生了半晌的躯壳沉默了片刻,还是走到了他跟前。
“衣服脱了。”宁不为打量着他的心口。
趴在桌子上写字的江一正瞬间直起了耳朵。
“前辈我们填好了小江饿了我带她出去吃饭!”冯子章拽起江一正就往门外走。
江一正回头反驳,“我不饿——”
冯子章一把捂住她的嘴,严肃地皱起眉,语气坚定道:“不,你饿了。”
说完推着江一正就出了门,顺便还把门给关了个严实。
只是想把隐匿隔断符加强一下的宁不为:“…………”
偏偏那躯壳还攥住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写道:于礼不合。
宁不为想拿朱雀碎刀给他削成人干,不耐烦道:“让你脱你就脱,费什么话。”
要多狂妄有多狂妄。
正在洞府中准备哄儿子睡觉的褚峻感觉到了一种愤怒和屈辱的情绪,很是愣了一下,借着那符联系上自己的躯壳,边见自己的分身衣衫半褪,而白日里见到的那位“温和有礼”的李道友正将手覆在躯壳的心口上。
借符与躯壳相联,虽然无法控制躯壳,但躯壳的所见所想所感全都会一丝部不落的传递给真身。
此刻褚峻眼前是宁不为那张略有些不耐烦的俊脸,而他衣衫不整,心口处被对方微凉的手指抚过,甚至还轻轻按了一下,极其怪异的酥麻感瞬间袭遍全身,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向来八风不动的师叔祖脸色一黑,“放肆!”
第45章 无时(十二)
好在宁不为很快就将隐匿隔断符重新加固了两层。
那躯壳慢吞吞地将衣服穿好, 领子裹得严严实实,整具躯壳都散发着谴责的意味。
宁不为嗤笑了一声;“假正经。”
躯壳:“…………”
庆幸中又夹杂着一丝失落的情绪全都原原本本地传回到了褚峻身上。
脸还没黑完的师叔祖:“…………”
他这抹神魂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
交完报名单,冯子章去给江一正买了三个烧饼。
江一正抱着刚出炉的烧饼在啃, 这烧饼外焦里嫩,皮薄馅满,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吃得她很是满足。
冯子章走在她身边, 闻着香味,竟然也被勾起了一点馋意。
不过他已经筑基, 吃普通的食物顶多也只是用来解解馋,没什么用处,便将目光移开, “小江,前面有无尽坊, 要不要去逛逛?”
江一正幽幽道:“咱们还剩多少灵石?”
冯子章一噎:“……几十块下品吧。”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过一见峰包吃包住, 起码咱们以后饿不死。”江一正强行振奋起来,“而且听前辈说,一见峰现在只有小山他娘一个人主事, 咱们这沾亲带故的,以后肯定差不了。”
冯子章恍惚道:“沾亲带故?”
“李乘风是咱爹, 小山是咱弟,那小山的娘不就是——”
“咱娘?”冯子章震惊地接话。
“……咱亲戚。”江一正咬了口烧饼,“子章你清醒一点, 可不是谁都像咱们爹这么和蔼可亲的, 听爹话里的意思, 这位夫人性子清冷, 不怎么好相处, 小山是她亲儿子她认下无妨,咱俩这便宜的估计够呛。”
冯子章木着张脸道:“咱爹和蔼可亲?”
江一正使劲点头道:“不打人不骂人,咱爹回来又给了我一颗玉灵丹。”
“又?”冯子章虽然也有幸得到过一颗,并且被强行吃掉,但看向江一正的目光充满了羡慕,“爹他重女轻男,我就没有。”
“唔,你找找纳戒里。”江一正说:“我从我纳戒里找到的。”
“诶?不是直接给你的?”冯子章惊讶。
江一正小声道:“爹他嘴硬心软,脸皮还薄,你要是挑明说不定他还要恼。”
“真的有!”冯子章从纳戒里拿出一颗玉灵丹,眼睛都瞪圆了。
江一正一把捂住给他塞回了纳戒,“快藏好,小心被别人看见。”
冯子章将那玉灵丹收好,疑神疑鬼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小声道:“我上次吃了之后差点突破,被我给压住了。”
江一正叹了口气,“我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力气倒是变大了点。”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正好路过无尽坊门口,从里面走出个几个人,落在后面那红衣男子,身量高挑,五官平平,正拿着两小袋米糊往纳戒里面放,江一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哎哟!”冯子章被人一下撞了个趔趄,江一正赶忙扶住他。
“走路是不是没长眼睛啊!”撞上冯子章的那人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
“对不住。”冯子章胳膊疼得厉害,却还不忘道歉。
“明明是他撞过来的——”江一正不服气道,却被冯子章按住了胳膊,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什么意思?”那人穿着无时宗统一制式的白衣外罩墨纱,横眉冷竖,伸手猛地推了江一正一把。
“姑娘你没事吧?”有人从后面扶住江一正。
江一正转头,是一个容貌端正的男修,同样穿着无时宗的衣服,言行却截然不同。
这男修冲江一正温柔一笑,而后看向那推人的弟子,开口道:“沈泽师兄,这二位道友也是无意。”
“轮得到你来多嘴!”那名叫沈泽的弟子冷笑一声,自无尽坊又出来四五个无时宗的弟子站在了他身后。
“我当是谁,原来是天天追着那厨子跑的那个陆深。”有人嗤笑一声:“这女修和那厨子比可差远了,追不到厨子来追她吗?”
陆深皱起了眉,沈泽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不怀好意笑道:“陆师弟,听师兄我一句劝,少把心思放在这些情啊爱啊上面,身为无时宗的弟子,合该好好修炼才是,这女修这般丑陋,手脚还不干净,配不上你。”
陆深被他搂得一个踉跄,沈泽挑了挑眉,一把将人推到了后面,其他的弟子笑嘻嘻地七手八脚拽住他不让他上前。
“你们太不尊重人了!”冯子章一把将江一正拽到了自己身后,强行装出气势道:“随便谈论别人的外貌,这就是你们无时宗弟子的教养吗!?”
只是气息不稳,不仅没有起到效果,反而惹得对面众人嘲讽一片。
江一正本来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烧饼,结果不等她碰到,烧饼就被人一脚踩住,沈泽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还不赶紧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江一正直起身子来,脸色难看道:“我什么时候偷你的东西了?”
“呵,被抓住就不肯承认了是吧?”沈泽厉声道:“方才你们撞到我,偷走我的两颗玉灵丹!”
“你胡说!”冯子章怒道:“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
“呵,你们的东西?”沈泽勾了勾嘴角,“你们两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要资质没资质,要修为没修为,哪来的玉灵丹这种宝物?”
大概是“玉灵丹”这三个字太吸引人,不少路过的修士和在无尽坊中逛的修士纷纷围上来开始看热闹。
“这玉灵丹是天阶丹药,去拍卖场都不一定能见到……”
“我师父花了上百万灵石才得了一颗,被用来救我那惹事生非的师弟了……”
“这么看无时宗可真是财大气粗,这些弟子随随便便就能有两颗,豁。”
“也可能是这两个散修的啊。”
“这俩散修能买的起玉灵丹?”
周围的修士窃窃私语,冯子章和江一正被这群无时宗的弟子包围了起来,摆明是想打他们身上玉灵丹的主意,想逼他们主动交出来。
这里是无时宗脚下的辉源城,无时宗的弟子随处可见,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而现下强龙是人家,地头蛇也是人家,根本没有胜算。
冯子章无比后悔在街上随便掏出玉灵丹来惹人觊觎,江一正现在不是寄人篱下,硬气得很,“这是我爹给我们的!”
“哈哈哈你爹?”沈泽调笑一声:“你爹是什么人啊,玉灵丹随便给?我勉为其难给他当女婿他能不能给我一瓶?”
“闭嘴!”冯子章怒极要拔剑,却被沈泽后面的弟子一把将剑按回了剑鞘。
“沈师兄可是善功处的首席弟子,就是内门弟子动手也得掂量掂量。”那弟子勾了勾嘴角,“你们之前好像还来无时宗报过名吧?”
“是呢,他俩要去当杂役。”后面有人嚷嚷道:“看,报名单在我这儿!”
冯子章和江一正脸色顿时一变。
“还给我们!”冯子章要去抢,却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呵,齐师弟就是礼尚阁负责招收杂役这一块的。”沈泽笑道:“师弟,他们应该是不想报名了,还给他们吧。”
拿着报名单的那弟子走到二人面前,江一正伸手去拿,却被对方轻松躲过。
“刺啦。”
两张报名单被撕成了两段。
“师弟你可真不小心。”沈泽状若责怪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手脚不干净,根本进不了无时宗。”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那玉灵丹就是我们的!”江一正怒道。
“证据呢?”沈泽轻嗤了一声。
“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冯子章咬牙道。
“呵,狡辩。”沈泽轻嗤一声:“把他们押回善功处!”
这些无时宗的弟子不是筑基大圆满就是金丹期,人多势众,冯子章和江一正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他们带走。
围观的人群无事可看,很快就散去。
一阵风吹过,将地上被撕成两截的报名单刮到了红衣男子脚下。
他弯腰将那几张纸捡起来,垂眸看向上面的字迹:
冯子章,二十四岁,资质乙中,筑基二阶。
江一正,十八岁,资质丙下,炼气六层。
报名意向:一见峰杂役。
附带家属:父,李乘风。
他的目光在“李乘风”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还有两个孩子?
——
而“李乘风”本人正在玩刀。
他将朱雀刀柄在掌心拍了一下,几声厉鬼哀啸之后,一个残魂便从刀柄中挣扎着出来,刚想要逃窜,却被泛着血光的缚魂阵给捆了个结实。
从残魂中隐约能看见渡鹿那张充满怨气的脸,他困在阵中,死死地盯着宁不为,像是要生吃他的血肉。
“宁——乘——风——”渡鹿声音嘶哑,几次都要挣脱那缚魂阵,却又被血绳结结实实地束缚住。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问你答,或者搜魂,自己选。”
“都说了……你就能放过我?”渡鹿诡异地笑了一声。
“当然不会。”宁不为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那朱雀刀柄,“不过我会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哼。”渡鹿冷笑一声。
“怎么从临江城逃出去的?”宁不为问他。
虽然当时他强行动用的反噬阵,但他自认那阵法完全没有问题,绝对能让渡鹿灰飞烟灭,结果对方的残魂又出现在了云中门。
“自然是有人助我。”渡鹿在缚魂阵中并不好受,不停地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
“什么人?”宁不为将刀柄放在了桌子上,走到阵前。
“哈哈哈……什么人……”渡鹿畅快地笑了,“一个你永远都不会想到的人!你被骗了!我也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哈哈哈哈……我们、我们太蠢了,太蠢了!”
宁不为脸色一沉,“那人是谁?”
渡鹿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茫然,“我不知道。”
宁不为眯起眼睛,“他指使你来抢玲珑骨,又将你从临江城救出去,你不知道?”
渡鹿嗬嗬笑出了声:“玲珑骨……玲珑骨,都是因为玲珑骨……如果没有玲珑骨宁家不会死绝,宁行远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
宁不为脸色一变,“宁行远和玲珑骨有关!?”
“当然!当然!”渡鹿恨恨道:“都是因为宁行远,一切都是因为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带出来……否则宁家也不会被人盯上!我劝过他了!我劝过他了!可他鬼迷心窍执意要带出来!他根本就用不上!带出来只会惹出乱子——”
“——你看看!乘风你看看!你看看宁家变成什么样了!我没想杀他的……他是我师父……他是我师父啊……我怎么可能想要杀他,可他要我的命!谁都不信我!谁都不信我!!”
“你们宁家自取灭亡!活该!活该!他是自戕!根本不是我杀的他——呃!”
他突然被人掐住脖子按在了阵中发不出声音来,神色惊恐地盯着眼前的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不为冷冷盯着他问道。
渡鹿咧嘴一笑,“你终于肯问啦?晏锦舟不是逼你发过毒誓吗?你不是口口声声对着天道发誓此生绝不会追查宁家之事吗?”
宁不为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厉声道:“别跟我提她!”
“嗬……她是你师父,怎么不能提?”渡鹿残魂上露出的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笑意,“我杀了宁行远,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宁乘风!”
“你不追查宁家的事,是不能还是不敢!?”
宁不为将残魂从阵中提起来,“我给过你机会了。”
渡鹿突然惊恐地挣扎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搜魂!宁家禁止搜魂!这是家法——”
“宁家早就没了。”宁不为目光冷肃,单手掐了个诀,猛地拍在了残魂的眉心。
渡鹿的记忆实在是乏善可陈。
他本是巽府宁城的小乞儿,整日在街上乞讨,不过是机缘巧合被宁行远带回了宁府,说是做贴身侍从,实际上也只是给他一个待在宁府的理由。
他十二岁入宁府,二十四岁被宁行远收为亲传弟子,而后便一直被宁行远教导。
直到有一年,他出府历练遇险,误入一处秘境,却正好碰见了宁行远。
宁行远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却是没有阻拦他与自己同行。
宁不为以渡鹿的视角抬头望去,便见一道气势宏伟的大门横亘在眼前,门上镶嵌着无数珍贵的金银珠宝,看上去……十分花里胡哨。
门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浮空境。
而后所有的画面统统变模糊一闪而过,再看清便是渡鹿回到了宁府。
其中有一天的记忆格外明显清晰,情绪也尤为浓烈。
宁府,澹怀院。
“渡鹿,这是公子要的桃花酿,正好你回来,便给公子送去吧。”小丫鬟笑着将一坛酒递到了他手中。
渡鹿微笑着接过,“公子不喜欢喝桃花酿。”
“这我也不知晓了,还是你在公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咱们比不得你。”小丫鬟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笑吟吟地离开了。
渡鹿抱着那坛子桃花酿,脸上的笑渐渐敛起。
他明明已经是宁行远的亲传弟子,可做的依旧是下人的活计。
他抱着桃花酿去了前厅,却没有见到宁行远,便又绕过前厅去了书房。
去往书房的连廊下,他余光瞥见了前些日子被宁行远接回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是巽府商州辰城宁家那边的小公子,在的旁支死绝了,被参州的那个宁帆带去修了无情道,宁行远将人带回来费了不少功夫。
“乘风。”他站在连廊下喊了小孩一声。
站在九叶莲花丛里的小孩子乌发雪肤,像个漏了馅的芝麻汤圆,闻言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嘴里还含着一片花瓣没来得及咽下去。
“外面落雪了,回屋子里去玩。”渡鹿忍不住笑道:“下次出来记得戴披风。”
汤圆伸手薅了一朵九叶莲,吧嗒吧嗒迈着小短腿往自己的屋子里跑,结果跑得太快,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因为穿得厚,蹬着小腿好几下没爬起来。
渡鹿放下桃花酿,走过去伸手将他抱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你跑慢一些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孩抿着唇,低头从自己的手里揪了片花瓣塞进了他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渡鹿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瓣,勾了勾嘴角,折身回到连廊下抱起了桃花酿,那片花瓣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沾了雪的靴子将那花瓣踩了个稀烂。
他走到书房前,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怒斥: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此举不妥!”
渡鹿还是头一次见宁行远发这么大脾气,手僵在原地半晌,却还是没有忍住,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他只看见了宁行远的半个背影。
“这阵……需有人来祭……”另一个人的声音很模糊,“……乘风……”
“不可能。”宁行远冷声道:“你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总要有人……”另一个声音低笑一声:“……渡鹿?”
站在门外的渡鹿猛地一僵,背后瞬间沁出了一片冷汗。
这次宁行远却没有了声音。
渡鹿只觉得冷风刺骨,心中冰凉一片。
背对着他的宁行远突然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错,渡鹿抱着酒坛子猛地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他惊慌失措地跑过大片九叶莲的花丛,满脸都是惶惑不安。
宁行远要用他祭阵!
他要赶紧离开!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桃花酿洒了满身,桃花的浅香混杂着酒气融在雪里,他抬头,便看见花丛中向他望过来的宁乘风。
*
画面霎时一黑,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迅速掐诀要往渡鹿的残魂上拍,可终究是迟了一步,渡鹿的残魂在缚魂阵中乍然消散,一缕青光猛地自缚魂阵中蹿了出去。
朱雀碎刀紧随其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让那缕青光逃之夭夭。
朱雀碎刀深深插进客栈的窗棂里,宁不为走到窗户边将碎刀拔了出来,看向缚魂阵中渡鹿残魂的灰烬。
很明显渡鹿的记忆被方才那缕青光动了手脚,而他竟一直没有察觉,之前在一见峰也是这青光突然出现袭击他……
这青光似乎是故意让他知道渡鹿里的这些记忆。
如果宁行远从浮空境带出来的玲珑骨,那为何他在宁家十六年从未听闻过有关玲珑骨的消息?便是后面五百年,十七州关于玲珑骨的消息少之又少,起码他根本没有注意过,若不是后来听说玲珑骨被崇正盟视若珍宝,他压根不会起这个心思。
宁行远提起的“祭阵”又是什么?为何要提他和渡鹿?
如果渡鹿是因为知道宁行远要拿自己祭阵才对宁行远起了杀心,他当时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如何杀了当时已经是合体期的宁行远?
如果这青光的目的是想引他去查宁家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宁不为突然一愣。
他的手被人温柔地抬了起来,手里的朱雀碎刀因为他力气过大染上了血,正滴滴答答往下落。
那躯壳动作很轻,将那枚碎刀从他掌心里拿出来放到桌上,而后拉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来。
宁不为下意识要将手缩回来,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扣住,竟然没能抽回来。
药粉敷在伤口处还不算完,这躯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布条,不紧不松地给他缠了一圈,甚至还系了个挺好看的活结。
宁不为五百年都没正儿八经包扎过伤口,现在冷不丁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被包好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在半空中没动。
那躯壳无奈地托住他的手。
柔软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阵温热的触感。
宁不为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朱雀碎刀,语气生硬道:“我去看看那俩傻子怎么还没回来。”
说完,不等那躯壳再有其他动作,他便大步冲了出去,猛地将门给摔上。
第46章 无时(十三)
无时宗善功处。
“先把他们关押到牢里。”沈泽摆了摆手, 示意手下的人将冯子章和江一正带下去。
冯子章左脸上挨了一拳,一边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江一正原本在旁边扶着他,结果被一个弟子动作粗暴地拉开。
“死不了, 快点!”
江一正往前踉跄了一步, 咬了咬牙, 却没有还嘴。
沈泽笑眯眯地看着后面被人拽上来的陆深, 歪头问旁边的人,“若谷峰灵食堂新来的那厨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姓谢,哎,谢什么来着?”那人皱了皱眉。
陆深脸色很难看,“你打听他做什么?”
“看看那厨子长得多么绝色才让我陆师弟这般牵肠挂肚啊。”沈泽哼笑一声。
陆深压着怒意道:“我和谢道友是君子之交,你不要信口污蔑我们!”
沈泽挑了挑眉, 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挑眉道:“你对他没意思?”
陆深冷声道:“与你无关,方才那二位道友也是无辜的,你不过是见财起意。”
“我不仅见财起意, 我还见色起意。”沈泽勾了勾嘴角, “把姓谢的那个厨子给我带来!”
“沈泽!”陆深愤怒地祭出本命剑,“你不要欺人太甚!”
沈泽抚掌大笑,“来来来, 都让开, 我倒要看看他多大能耐!”
陆深长相颇好,但身手着实一般,在沈泽手下没过十招, 便被他一剑抽在背上, 接着有人伸脚一绊, 他整个人便摔到了地上。
“沈管事,那姓谢的厨子带来了。”有弟子上前道。
“哦?正好,带上来。”沈泽一脚踹到陆深的肚子上,将人踹得吐了口污血。
“陆道友!”江一正猛地抓住了栏杆。
她和冯子章虽然被关起来,却正好从铁栏杆中看见外面,见陆深这般惨状,二人心中皆是愤愤。
正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人。
这人身量高挑,眉清目秀,气质温润,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即便穿着身灰色的衣袍也丝毫不能掩盖他周身的气质,让人很难相信他只是个普通的厨子。
他进来看见这副场景很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向坐在主位上的沈泽抱拳道:“在下灵食堂谢酒,听说沈管事找我?”
“谢酒?”沈泽挑眉看了他一眼,“长得倒是真不错。”
谢酒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沈管事谬赞。”
江一正看着外面这人,总觉得有些眼熟,小声问旁边的冯子章:“这人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冯子章虽然就一只眼睛能睁开,但眼神还算不错,惊讶道:“咱们从云中门刑诫堂出来劫持的那个人?”
经冯子章这么一说,江一正便回想起来,疑惑地问道:“他怎么来无时宗了?”
“应该是无时宗请来的吧,灵谷宗的许多弟子都会被其他宗门请去做厨子,很赚灵石的。”冯子章神色戚戚道:“十三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外门弟子都去了其他峰,也不需要什么厨子了。”
回忆起往事,冯子章还是难免感伤。
江一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都过去了。”
“这事儿过不去。”沈泽嗤笑一声,一脚踩在陆深的脸上,弯下腰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羞辱我的吗?莫欺少年穷啊,陆、师、弟。”
谢酒垂眸看向地上被踩住的弟子,“这位是——”
周围霎时一静。
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沈泽踩着陆深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他都不认识你!陆深,好一个自作多情!”
——
“二宝,这个不能吃。”抱着孩子的女修将一个木头做的小玩具从孩子手里拿走,“吃了肚肚里会长虫虫的。”
那孩子看着比宁修大两圈,抓着他娘的手指,奶声奶气地重复:“娘~吃了~肚肚有虫虫~”
“对呀,所以不能吃哦。”那女修笑着哄他,“你爹给你买点心去了,咱们去找他好不好?”
“好~”小孩眼睛亮了亮,笑着指了个方向,“爹~爹爹~”
“小捣蛋鬼。”从前面大步走来个紫衣修士,一把将他从那女修怀里抱了起来,“有没有乖乖听你娘的话?”
“有哒~”小孩被他爹抱着动来动去,“点心!”
然后不小心一脚踹到了路过的人。
“抱歉抱歉!”抱着孩子的男修赶紧转过身来道歉,转过头便见一位容貌俊美非常的修士在看他儿子,并没有不悦的神色,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孩子没轻没重——”
“无妨。”宁不为收回目光,“他多大了?”
“一岁半了。”那修士笑道。
宁不为看向那小孩,“他多大会说话?”
“一岁左右就会了。”孩子的娘走过来,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道友您家也有孩子吗?”
“嗯。”宁不为点点头,“三个月了。”
“三个月会乖一点。”那女修无奈笑道:“这会说话会走了之后,淘气得很。”
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动作无比温柔地给他围上了小披风,拽了拽被他弄皱的小裤子。
宁不为回想起自己每次都是动作粗暴地将儿子往襁褓了一裹,顿时觉得孩子还是有娘照顾得精细。
也不知道他儿子那个美人爹行不行。
宁不为这般想着,手里的寻人符有了动静,他低头一看,眯起了眼。
无时宗,善功处。
那俩小傻子怎么又去了无时宗?
好歹是他把人给带出来的,起码不能让这俩小傻子在他手里出事。
虽然这次没有褚信带路,但宁不为还是熟门熟路地混进了山门,随手掐了个诀,一身玄衣便换做了无时宗统一地白衣墨纱,原本随意扎在脑后的黑发也被玉色发带束起。
原本邪肆狂妄的人摇身一变,成了规规矩矩的宗门弟子,连头发都被束得一丝不苟。
他有些别扭地拽了拽腰带上坠的玉佩,捏着被替换下来的那条雪青色发带看了一会儿,随手塞在了衣襟里。
虽然不能动用太多灵力,宁不为以符带阵,很快便混进了善功处外围。
无时宗善功处是无时弟子完成宗门任务之后来领取兑换资源或者灵石的地方,一般来说这种地方油水格外多,能进来着善功处的管事和弟子,多少都会和内门里的大峰大谷沾亲带故。
善功处在无时宗七十二峰中的金林峰,灵脉灵气都是中等偏上,飞阁流丹,绣闼雕甍,一眼望去贵气逼人。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
善功处大殿人来人往,喧嚣鼎沸,大多都是完成宗门任务以后来兑换资源或者灵石的弟子,也有一部分闲逛的,通常是来交换资源,不过相对而言就耗费一些时间。
宁不为穿着白衣墨纱行走其中,除了少了柄飞剑,并不怎么惹人注目——起码不如穿着艳丽红色的那位惹人注目。
一片纯白与墨色之间混入了一滴殷红,不止宁不为,善功处今天当值的管事也被吸引了注意,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道友可是无时宗弟子?”
褚峻操控着自己的分身微微颔首,他被一群人吵得头疼,开口便极为冷淡,“可曾见人带了两名散修回来?”
他本跟了那群弟子一路,只是中间宁修突然哭了一场,他现在金丹期的修为同时操控三具身体有些吃力,一时分神竟将人跟丢了。
只是师叔祖一向当长辈当习惯了,开口便自带压迫感,那管事头一次见这么不客气的人,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金丹期修士,顿时心里不快,语气也不怎么好,“你可有无时宗的宗门腰牌?隶属哪个峰的?师从何人?”
连刚入门的小修士都知道,惹谁都不要惹善功处的人,此人倒是不知好歹。
褚峻微微蹙眉,“腰牌?”
无时宗不是一直用神识辨人吗?
只可惜师叔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听那管事冷笑一声:“呵,既然没有腰牌,你到底是何人?怎么混进来的!”
褚峻余光瞥见路过弟子腰间的玉牌,指尖微动,而后面无表情地将玉牌递给了那管事。
管事伸手接过来,便见上面写着:一见峰,褚山。
管事愣了一下,“一见峰?褚丘?”
正巧路过的宁不为听到一见峰脚步微顿,一转头便同对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对了个正着,微微后仰。
平心而论,这张脸长得属实有些过于潦草了。
褚峻自然也看到了宁不为,这厮换上了无时宗统一的白衫墨纱,竟然还勉强能给人“一脸正气”的感觉。
宁不为微微一笑,“敢问一见峰褚山是阁下何人?”
褚峻:“…………”
他之前还跟对方保证过一见峰只有自己一人,偏偏方才随口又编了个褚丘。
“褚山是我兄长。”褚峻面不改色道。
宁不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你们是亲兄弟?”
“我久在外历练,刚回宗,”褚峻点点头,又为之前找补道:“兄长一直以为我陨落了。”
宁不为很难想象一母同胞的兄弟外貌怎么能差距如此之大,顿时神色更加复杂了,“……你没死你兄长一定很开心。”
褚峻:“……谢谢。”
那管事将腰牌递回给他,语气依旧很差,“立刻换回弟子服,穿得这般招摇成何体统!”
褚峻接过腰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善功处何时管得这般宽了?”
那管事不知为何后背隐隐发凉,却依旧强撑起气势来,厉声道:“赶紧换掉!”
宁不为眉梢微动,虽然这褚丘长得寒碜了些,但怎么说也是孩子他娘的亲弟弟,正儿八经的亲娘舅……
他手中符光微动,笑着拍在了那管事的肩膀上,“别这么大声。”
那管事目光顿时一僵,片刻之后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好,好,好。”
褚峻看向他的手,发现上面被包扎的结有些眼熟——眼熟到像是他自己亲手给对方系的。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那抹“走火入魔”的神魂的杰作。
“善功处可多了两名散修来?”宁不为继续问。
“是的,在后殿地下的牢里,沈泽正在审问他们。”那管事目光呆滞语气僵硬道。
宁不为抬脚便走。
那管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褚峻掩在袖中的手指一弹,一抹淡光便落在了那管事的肩膀上,将宁不为留下的那抹邪气卷进了袖子里,而后跟了上去。
宁不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黑色的邪气洒了一路,褚峻紧跟其后,将那些四散的邪气统统卷进了自己的袖中,被宁不为碰过的许多弟子只是神情僵硬了一瞬便恢复了正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褚峻握着一袖子满满当当的邪气,心说这厮怕不是要将七十二峰的长老峰主全都引来,单凭这四溢的邪气,也足够他们开诛杀大阵。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孩子的这位爹天天都在打架了。
宁不为自然察觉到身后这人的动作,他自然不会这么没脑子到处放邪气,只是一开始对方卷走邪气却不声张让他有些好奇,便忍不住想逗逗他。
谁知他放了一路,对方便卷了一路,一丝不落。
却依旧没有声张。
更没有对他喊打喊杀。
若是换做其他的无时宗弟子,恐怕早就咋呼着叫人来斩妖除魔了。
宁不为觉得有意思,后殿连廊下几乎没有人在,他停下来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跟着我作甚?”
褚峻蹙眉道:“莫要如此招摇。”
宁不为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抱着胳膊朝褚峻走近几步,“认识我?你哥跟你说的?”
褚峻:“……嗯。”
宁不为挑了挑眉,“他怎么跟你说的?”
褚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是孩子的另一位父亲。”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没跟你说我是个邪修么?你一个正道修士还敢跟着我卷我邪气?”
那褚山进过他的识海,自然知道他修的是什么,傻子都不会认错他识海里那些黑漆漆的邪气。
褚峻操控着红衣躯壳抓起他的手腕,将一路收集的大团黑气塞进他手里,沉声道:“别胡闹。”
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这厮是故意的。
宁不为下意识将那团邪气收了回来,而后一下甩开了对方的手。
这一个两个动不动就抓别人腕子到底是什么破毛病!
听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宁家那位老祖宗呢。
大魔头听得十分不爽,他不爽快自然也不会教别人爽快,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罢了,看在你兄长的面上,赶紧回去吧。”
这语气颇有些微妙,但又很难说出哪里微妙来,不等褚峻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便像模像样道:“毕竟他给我生了个儿子。”
褚峻目光一滞,“给你……生了个儿子?”
宁不为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
后殿地牢。
“臭小子,让你把纳戒打开没听见吗?”有人厉声道。
“这是我的东西!”冯子章将纳戒紧紧握在手里。
“啧。”沈泽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冯子章像条死鱼一样跌在了地上,沈泽走过去一把薅住他的头发,低声道:“小子,把东西交出来,我就饶你和你妹妹一命,要是你再这么不识时务——”
“你这妹妹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勉强也还能看。”他低笑一声。
其他人闻言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铁栏杆后,江一正和谢酒一起被困住,而旁边的陆深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江一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从那些人恶心的眼神里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你敢!”冯子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暴起,一拳头砸在了沈泽脸上,怒声道:“我杀了你们!”
一枚晶莹剔透的玲珑球从他掌心祭出,而后瞬间暴涨变大,流光溢彩的仙气顿时溢满了整个地牢,趁着众人都在愣神的功夫,他一剑破开地牢的重锁,扯起江一正的胳膊将她推了出去,“快走!”
江一正二话不说拔腿便往外面跑。
“咔嚓!”
一柄长剑猛地将那玲珑球砍了个四分五裂,沈泽带着怒意冷笑,“花里胡哨的东西!”
冯子章提剑便迎了上去,没过几招便被一剑刺中了大腿,沈泽攥着剑柄猛地一转,伤口猛得爆开,冯子章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死了这纳戒自然就成了无主的了。”沈泽将染血的剑从他大腿里拔出来,手掌一抓,便将没跑多远的江一正抓回来,扣住她的下巴将人拖到冯子章跟前,居高临下道:“顺便让你看看你妹妹怎么被糟蹋死。”
江一正自认力气大,可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挣不开,反而被人一把撕烂了前襟,露出了大片肩膀。
“放开……她!”冯子章双目通红,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一剑钉住了脚腕,又是一声惨叫。
“住手!你们快住手!放了他!”江一正一边喊一边哭,“快住手!”
“呵,把他的脚给我砍了。”沈泽掐住江一正的脖子,一把撕开她的衣裳,语气阴冷道:“你们爹不是很厉害能给你们玉灵丹吗?怎么现在不来救你们了?你倒是把你爹叫来啊。”
周围几个弟子闻言哈哈大笑。
“怕不是随便编出来的爹!”
“两个蠢货,活该落在咱们手里!”
“嘿嘿,其实仔细一看,这丫头长得倒也还算可以——”
沈泽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啧,这儿还有个漂亮的蝴蝶胎记,哭吧,哭死你爹也不会来救——”
“砰!”地牢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不等地牢里的人反应过来,几片碎刀裹挟着浓郁的黑气疾速旋转飞来,分毫不差钉入了几人的肩膀,殷红的血瞬间染透了白衣,地牢之中顿时哀嚎声一片。
宁不为阴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地上半死不活的无时宗弟子,又看向地上快被打残的冯子章和角落里衣衫不整快要哭傻的江一正。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红衣男子皱起了眉。
宁不为跨过那几个哀嚎打滚的弟子,走到江一正和冯子章面前。
江一正鼻子顿时一酸,抬起头哽咽地喊他:“爹……”
宁不为的目光扫过她肩膀处的胎记,微微一顿,紧接着就收回了目光,将一件黑色的宽袍兜头罩在了她身上,声音冷到了极点,“他们欺负你了?”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从宽袍里露出脑袋来,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还、还没来得及……可是子章、子章差点被他们打死。”
宁不为看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冯子章,弯腰抓住他的腰带将人扛了起来,对江一正道:“走了。”
江一正抓起地上冯子章的纳戒,又咬牙往哀嚎的沈泽身上狠狠踢了两脚才拽起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黑袍,紧紧跟在了宁不为伸手。
路过那红衣男子时,宁不为脚步一停,目光不善地看向他,“你要救他们?”
褚峻淡漠地收回目光,转身出了地牢。
宁不为哼笑一声。
走出地牢的瞬间,几枚染血的朱雀碎刀飞回了他手中,身后传来数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江一正下意识要回头去看,却被宁不为按住脑袋转了回来。
“走了。”
“哦。”
地牢中,谢酒一脸惨白地看着满地七零八落的断肢残臂,温热的血沿着地面淌到了他的脚下。
陆深被惨叫声吵醒,艰难地睁开眼睛,却正和半边脑袋对上了眼,被红白相间的混合物溅了一脸,顿时两眼一翻又昏死了过去。
地牢外。
宁不为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红衣人,没心情再装模作样,“你一直跟着到底想干什么?”
那红衣人拿出了两张报名单,递给了江一正。
江一正双手接过来,发现之前被沈泽撕碎的报名单已经恢复如初,惊讶地看向对方。
然而对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宁不为身上,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且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
“我来给这俩孩子送报名单。”
“他们被选上了。”
第47章 无时(十四)
冯子章缓缓睁开眼睛, 便看见一片冷冰冰的石壁,旋即大腿和脚腕上传来一阵剧痛。
“子章,你醒了?”江一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冯子章看向她,眼眶兀得变红, “小江, 是我没用……都怪我。”
江一正道:“我没事, 爹来救咱们了!”
冯子章呆了片刻,眼睛瞬间红得更厉害了。
江一正见他这幅样子心里更难受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倒是你都快被捅成筛子了,其实这事情说起来该怪我, 要不是我突然在街上提起玉灵丹,咱们也不会惹上这无妄之灾。”
冯子章吸了吸鼻子, “不, 是我莽撞又没本事。”
“知道没本事还到处跑。”一道不怎么客气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爹——前、前辈。”江一正猛得站起身来, 听见他的话又讷讷低下了头。
冯子章艰难地爬起来,顶着一张快看不出原貌的脸, 硬是作出了愧疚的表情,“对不起前辈……”
“这话别跟我说。”宁不为冷声道:“等你们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了跟自己说。”
江一正头低得更厉害了。
冯子章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 十分不讲究地跪在床上,冲宁不为行了个大礼, 坚定道:“求前辈收我为徒。”
十七州没有徒弟一辈子只能拜一个师父的说法, 有资质上佳者甚至可以拜数位师父,像无时宗的开山大弟子桑畔风就拜过四位师父, 其中三位都是无时宗的祖师爷……
所以冯子章想拜师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宁不为。
他站在原地僵了片刻, 声音冷得像是要掉冰碴子, “我不收徒弟。”
冯子章愕然地抬起头, 结果因为一边的大腿上被戳了个血洞跪不稳,啪叽一下倒在了石床上。
那石床真的就只是石床,连床褥子都没有,冯子章磕到了胳膊肘,一时之间不知道哪里最疼,直倒吸凉气。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去扶他。
冯子章刚被她扶起来,一团流光溢彩的东西便冲着他飞过来。
冯子章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待看清手里的东西之后,鼻子顿时酸涩,“这琉璃球明明……被沈泽砍碎了……”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情急之下祭出琉璃球,而后这球便碎了一地。
这球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地上乘法宝,相反,它除了好看和能辨别邪气之外,几乎什么用处都没有,但这是他师尊闻鹤深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虽然闻鹤深犯下大错,但他还是很珍视这琉璃球。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
“前辈帮忙拼好了。”江一正嘴快,语气骄傲道:“前辈手可巧了,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她对上宁不为冷冽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变得低不可闻,“就拼好了呢。”
宁不为面无表情道:“你们现在已经身处一见峰,暂且先在此处休养,我先——”
“前辈!”江一正猛地跪在了地上,泪眼婆娑道:“你不要我和子章了吗?”
“前辈!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再惹事了,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努力变强!”冯子章攥着那琉璃球心中苦涩,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我知道我很没用,但是我会努力的,你别丢下我们呜呜——”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回客栈把那壳子给带来。”
“哦。”江一正眼泪一收,抹了把脸绽放出个灿烂的笑容来,“那爹你早去早回。”
“前辈您注意安全。”冯子章鼻青脸肿地瘫在了床上。
宁不为:“…………”
有点想一走了之是怎么回事?
江一正看着宁不为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看出来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冯子章捂着胳膊肘嘶了一声,见江一正还跪在地上不动,小声道:“小江,爹已经走了。”
江一正扶着石床,欲哭无泪,“刚才跪猛了,膝盖好疼,疼得站不起来了。”
冯子章:“…………”
——
洞府内,褚峻将儿子剩下的小半碗米糊覆上了层保鲜符。
他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儿子,抬头看向墙边一黑一红两具躯壳。
现在金丹期的修为将神魂一分为三之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操控一具躯壳去无尽坊买了两袋米糊就险些支撑不住,偏偏还碰上了孩子另一个爹。
三具躯壳里他用得最顺手的一具被对方带走,穿红衣的这具躯壳一时不慎也暴露在对方眼中,他甚至还凭空给这红衣躯壳捏造了个名字和身份……
他完全可以不解释直接离开,却偏偏多此一举。
无时宗自三万年前开宗立派,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其间必然藏污纳垢,这是无法避免的。
他入道的前几百年行走世间,见过许多人和事,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离奇荒诞,因果循环,自认能淡然处之。
“吭~”睡着的宁修哼唧了一声,蹬了蹬腿,把褚峻给他做的小被子蹬掉了大半。
褚峻拽起小被子给他盖好,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肚子。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小娃娃顿时安下心来,又沉沉睡了过去。
褚峻笑了笑。
但他也知道,很多时候只有事情落在自己头上,往往无法置身事外。
长袖一挥,便来到了一见峰山下的洞府前。
说是洞府,其实就是他随手开凿出来的一处山洞,他招两个杂役本意是想帮忙跑腿,可现在这两名杂役一个腿不利索,另一个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关键是,他们爹叫李乘风。
但是这二人身上没有他的家纹印记,很显然并不是他的孩子。
大抵是这李乘风和哪位女修生下的。
里面这俩孩子正在说话。
“爹他会回来的吧?”是那个叫江一正的小姑娘。
“肯定……会吧。”这是那个受了伤的哥哥冯子章。
“爹他要是一走了之不要我们了怎么办?”江一正有些担忧。
“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冯子章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并不怎么笃定,“没事,一见峰还有小山和小山他娘,爹他一定会回来看他们的。”
之前化名为褚山的褚峻:“…………”
这到底是怎么取的名字。
江一正和冯子章在说着话,突然一股浅淡的灵力飘散进来,轻轻敲了敲石壁,就像是提前敲了敲门。
他们转头望去,便看见位清姿卓绝的白衣仙人缓步而入,连带着周围的气息都变得空灵缥缈起来。
好、好美。
不等二人震惊完,便听那白衣仙人开口道:“李乘风在何处?”
“回、回桑云客栈接人去了。”冯子章磕巴了一下,“您是?”
“一见峰峰主。”褚峻道。
江一正赶紧起身行礼,冯子章也挣扎着坐起来冲他抱拳,“多谢峰主收留我们。”
“无妨,你们资质正合适。”褚峻淡淡道。
冯子章和江一正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的苦笑。
以他们的资质……确实很适合来无时宗做杂役。
褚峻却并没有过多解释,问道:“李乘风之后可要与你们同住?”
“应该……吧。”江一正不太确定道。
褚峻微微颔首,而后上前走了几步,对他二人道:“覆耳。”
江一正和冯子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捂住了耳朵。
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地崩山摧的裂响,山洞中顿时尘雾弥漫,继而绯色灵光闪过,所有尘土碎石瞬间消失不见。
这山洞内反而又多了三处洞口,一左一右,正好与外面这石洞相通。
“你二人便暂居此处。”褚峻说完,将一枚黑玉做成的玉牌放在了桌上,“若需家具器物,可自去无尽坊挑选。”
“多谢峰主。”二人虽然被白衣仙人这徒手劈山凿洞的作风给震住,却还不忘赶紧道谢。
褚峻道:“不必拘束客气,我亦不会苛待你们。”
两人像小鸡崽一样频频点头。
褚峻扫过冯子章身上的伤,将一片符纸压在了黑玉牌之下,“自行疗伤。”
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冯子章和江一正两脸呆滞。
“子章,峰主好好看啊。”江一正憋了半晌道。
“他人真好。”冯子章感动地无以复加,“给咱们凿洞符,还给我们无尽坊的黑玉牌,还给我符疗伤。”
“但是……”江一正突然反应过来,疑惑道:“小山的娘为什么是个男的?”
冯子章:“!!!”
——
桑云客栈。
宁不为带着那白衣躯壳正在大堂退房。
“这是退您的灵石,您收好。”长柜后的女掌柜笑着将灵石包好推过来。
宁不为拿起灵石,皱了皱眉,“没扣房钱?”
“我们东家说过,只要是名为乘风的修士住店,一律免费。”那掌柜和气笑道:“这是她与故人的承诺。”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拿起柜台上的灵石放进了储物袋中,“多谢。”
那掌柜微微一笑,“您客气了。”
宁不为带着躯壳出了客栈大堂,那掌柜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无时宗主峰。
褚临渊坐在主位上,下面坐着诸位太上长老和长老,皆是一脸肃然。
“上次临江城藤妖作乱,死伤无数,回春大阵重现于世,甚至出现了魔头宁不为邪阵的踪迹……之前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前去围剿他无一人生还,星落崖被毁坠入暗域,下去追查的弟子并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宁不为应当是还活着。”
大殿内霎时一静。
宁不为行事乖张,喜怒无常,每隔一段时间现于人前都会搅起一阵腥风血雨,偏偏每次都能让他成功逃脱。
“妄海宗的难书尊者已经陨落一年多,妄海宗弟子一直跟崇正盟要说法……”
“他们要什么说法?当初崇正盟商讨去围剿宁不为的时候,难书尊者可是主动要去的!如果真要论,谁来还我我徒儿褚礼公道!?”
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愤愤不平道:“妄海宗没了难书,早就跌出了十大宗门,根本不足为惧!”
“褚勿长老,话不能这么说。”褚白拱手道:“当初是我们无时宗和妄海宗带头决定围剿宁不为,难书尊者身为妄海宗宗主身先士卒,和宁不为同归于尽,还了十七州一片太平,不管怎么说难书尊者都是有功之臣。”
“呵。”褚勿冷笑一声道:“你说得倒是好听,死得又不是你徒弟。”
“行了。”坐在主位上的褚临渊开口道:“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咱们无时宗居首位,不管宁不为现在是死是活,我们都要给妄海宗一个交代。”
“还请掌门三思。”褚勿不赞同道:“崇正盟一百二十宗门派去的人无人生还,此先河一开,其他各门各派必然会纷纷效仿,来找无时宗讨要公道!”
“咱们无时宗是在崇正盟领头不假,可当初加入时便说好各宗门不分先后,断没有咱们无时宗要给他们交代这一说。”
“当初确实如此没错,可现在一百二十宗门唯无时宗马首是瞻,若不是无时宗带头,他们根本不会去星落崖!”褚白皱眉道:“于情于理,此时我们不能撒手不管!”
自打一年多前星落崖一战之后,这种争论在无时宗内已经出现了无数次,因为掌门一直不明确表态,此事总是不了了之。
譬如现在,褚临渊开了个话头,长老们又一次因为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而褚临渊反倒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喝茶。
“景和太尊不日便出关,不妨让太尊来决断。”有人大声提议道。
争吵声顿了顿,陷入了寂静。
“不可。”褚白道:“景和太尊不理世事多年,喜好清净,用凡俗事务来打搅他老人家,恐怕会惹得他老人家不悦。”
这位师叔祖闭关多年,与宗内之人甚少有联系,众人也摸不清他的脾性,年纪大些的太上长老们更是听说过他一些不怎么好的传闻,多是畏惧大于尊敬的。
不理凡俗事务的师叔祖此时正在焦头烂额地帮儿子换尿布。
宁修蹬着小腿,脸上的泪还没干,抽抽噎噎地看着他的白白娘亲,“啊!”
对方专门叮嘱过最好不用清洁术,褚峻便只能尝试着给孩子用温水洗洗。
“啊~”宁修在他怀里并不老实,动来动去,将水溅得到处都是,褚峻的袖子湿了一大片。
因为他修为受限,操控那红衣躯壳去无尽坊买米糊耗费了大半灵力,这会儿还正在恢复之中,便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只是他儿子不怎么配合。
天气渐寒,宁修身上什么都没有穿,躺在摇篮里接连打了几个小喷嚏。
褚峻从床上拿了件襁褓将小孩包了起来,不小心将他的小鸭子衣裳带到了地上,又弯腰去捡,半湿的袖子将桌上的米糊扫倒,半湿的袖子变成了全湿,还散发着一阵米糊的香气。
他正想施展个清洁术,躺在摇篮里的宁修不知为何突然大声哭了起来,他只能先伸手将孩子抱起来,结果襁褓里传出了微妙的味道。
褚峻:“?”
半刻钟后,那新换上的襁褓被扔到了地上,褚峻终于知道孩子的另一位爹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襁褓和尿布。
偌大宽敞的山洞里,临时增添了一个灶和几口锅,旁边新增的木架子上摆放了好几只大红大绿的小碗和小瓷勺……
而另一边堆放着不少新捡来的干柴,散落一地,中间被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架上挂着几件小衣裳,正在被灵力球烘干着。
原本空无一物的石桌上放着几袋米糊和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摆得满满当当,边上的石床上铺了几层柔软厚实的被褥,棉被掀了一半,下面的褥子上还有一块可疑的水渍——
而做好的小摇篮上挂满了小衣裳小裤子,还有几件用来换洗的襁褓,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功能……
而原本仙气飘飘清姿卓绝的美人袖子挽到了手肘,正蹲在小木盆旁边给怀里的小娃娃洗澡,身上无暇的白衣被溅湿了一大片——
宁不为一进山洞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奇景。
而此时,距离他将儿子送到对方手里,堪堪过了三天。
焦头烂额的师叔祖在看到宁不为的一瞬间,这邪修背后恍惚自带渡世金光。
让高高在上不沾凡尘俗世的师叔祖跌落人间只要一步——让他带两天孩子。
宁不为看着模样大变的山洞和判若两人的褚峻,玩味地挑了挑眉。
而后走到木盆前挽起袖子蹲下来,从他手里接过不怎么老实的宁修,开口道:“我来吧。”
“啊!”宁修看到宁不为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地手脚乱扑腾。
爹爹!
想了好久好久不见的爹爹突然出现,宁修异常激动,水花四溅。
宁不为抬起袖子挡在了褚峻面前。
褚峻转头看向他。
宁不为一边给宁修洗澡一边道:“多谢你和你弟弟出手相助。”
既是褚山又是褚丘的褚峻:“……不客气。”
宁不为疑惑道:“怎么不见你弟弟?”
“下山游历去了。”褚峻不动声色地将储物空间里的红衣躯壳藏得更严实了一些。
“在下身体抱恙,恐怕要在一见峰叨扰道友一些时日。”宁不为面不改色道。
“无妨。”褚峻道。
比起让那个不怎么聪明的躯壳跟随试探,显然将人放到眼皮子底下更方便。
宁不为接过褚峻递来的干布巾,将明显兴奋过头的儿子擦干,看向摇篮床上颜色鲜嫩的的小衣裳。
他之前倒是给宁修买过两身,但是穿起来太麻烦,索性就直接一个襁褓裹起来了事,或穿那件绣了鸭子的宽松小袍子,导致即使这小袍子破了洞宁修还不肯让他扔。
倒是这姓褚的心细,还给他儿子买了这么多小衣裳。
宁不为心道,就是这粉白浅蓝淡紫……着实过于可爱了些。
他儿子好歹是个金丹修士,这些颜色穿上一点都不霸气。
宁不为一边嫌弃一边揪下来身淡紫色小衣裳给他儿子穿上,还顺手捏了捏宁修的小脚丫,便听旁边的褚峻问:
“山下那两个孩子可是你亲子?”
第48章 无时(十五)
“不是, 路上捡的。”宁不为木着一张脸道。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十八一个二十四,在他眼里充其量和以后学会说话走路的宁修差不多大年纪,虽然被强行认爹, 但他们之间的因果也已经纠缠了不少。
褚峻道:“江姑娘经脉奇宽, 冯小友气运绝佳。”
一个力气大, 一个狗屎运。宁不为半点不客气地点评, 道:“多谢夸奖。”
褚峻微微颔首, 闻言看向他。
正巧宁不为似笑非笑, 懒洋洋地撩起眼皮来, 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交汇在一起。
褚峻性情淡漠,不管看谁都带着天然的疏离,这种无法忽视的冷漠通常会压住他那过分的美貌, 让人第一眼见他便会下意识地不敢靠近。高岭之花, 不可亵渎。
但现在这高岭之花挽着袖子露着胳膊, 嘴角还沾了点疑似米糊的东西。
宁不为每次喂儿子喝米糊也会替他尝一下温度, 表示十分理解,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犬齿,伸手在自己的嘴角上点了点,示意对方把米糊渣给擦了。
褚峻觉得这动作异常眼熟。
之前他去无尽坊,便看到名男修对身边的女修做了这个动作, 而后那女修便……亲了上去。
师叔祖的神情瞬间有些微妙,目光愈发冷淡。
这邪修怕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宁不为见他愣在那里,啧了一声,伸手用拇指替他将嘴角的米糊渣子给抹了去。
大魔头给人家抹完嘴角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离谱的事情,神情一僵。
褚峻只觉得嘴角微微一凉, 本能地伸手扣住对方手腕处的命门, 紧接着就看见了那点残渣, 又飞快地、若无其事地松了手。
两人交汇的目光倏然分开。
宁修穿着软乎乎的小衣裳,发现他爹爹和白白娘亲都低头看他,顿时咧嘴笑开,“啊~啊~”
爹爹~娘亲~
三天没见,宁不为还是有那么一点想他儿子的。
他轻咳了一声,抓住宁修的小衣裳单手将他拎起来晃了晃。
褚峻怕孩子被束缚得不舒服,特意买得大了一点,宁不为这么一晃,看着像是要把孩子给甩出来。
褚峻伸手将孩子抱住,淡淡地看了宁不为一眼。
宁不为:“…………”
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儿子刚出生的时候险些被他给淋死,他倒提溜着儿子威胁要沉河之类的事情……宁不为觉得这褚的要跟他打起来。
娇气。
男子汉大丈夫,得养得糙一点。
但是他盯着对方冷淡的目光,不仅没有反驳,甚至还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刚才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才手贱给人家抹渣子。
“呀~啊~”宁修在褚峻怀里扭来扭去,冲宁不为伸小胳膊要抱抱。
爹爹呀~抱抱~
宁不为这回老老实实伸手将儿子抱过来,冲他做了个鬼脸。
“咿呀~”宁修被他逗得直乐。
这会儿褚峻终于有时间捏个清洁术,将身上的水渍米糊全都清洗干净,连头发丝都变得干净清爽。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方才大概是见色起意。
他活了五百多年,自认见过不少绝色美人,但这般清姿卓绝恍若谪仙的还是第一次见,不过是替人家擦擦嘴角,很正常——
正常个屁。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犬齿,将儿子塞进对方怀里,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事,先告辞。”
不等对方开口,他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山洞。
洞外的湖广阔而清澈,阳光洒在水面,清风阵阵,浮光跃金,煞是好看。
身边氤氲凝雾的灵力正源源不断地被吸收进识海之中,宁不为盘腿坐在竹林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几颗小石子盘得飞快,而后迅速一撒。
他低头看了一眼卦象:
大吉。
人丁兴旺。
夫妻和睦。
宁不为本就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更瘫了。
他现在修为低下宝刀损毁,可谓倒霉到家;宁家现在除了他和宁修都已经死绝,可谓人丁凋零;他修了五百年无情道,可谓孤家寡人——
一条都没对上。
宁不为将那卦象胡乱一抹,捡起颗石头来往湖面上打了个水漂。
他就知道万玄院请来的老头子都不怎么靠谱,一次都没准过。
——
“今年万玄院来挑弟子正好和宗门大选撞上,原本内门弟子的名额肯定会少很多。”褚信拿着书使劲拍了拍脑门,“听说主峰真招了个罗天灵体的弟子进来,咱们峰这次甲上资质的弟子招到了五个——宗门大选明明才刚开始!!”
藏书峰陡峭非常,偏偏峰主性情古怪,不允许有人御剑自峰上飞过,只是不许御剑,每次弟子们来藏书峰上大课时便经常迟到,苦不堪言;峰内弟子老是被其他峰的弟子套麻袋挨顿莫名其妙的揍,一怒之下便在悬崖峭壁之间修筑了勾连曲折的飞栈,这飞栈蜿蜒于诸山之间,身边云雾缭绕,倒也颇有一番意境。
“没办法,百年一次,听师兄他们说,一百年前的大选更热闹。”褚智打了个哈欠,“我这次本来想努努力,争取能被万玄院来的长老选中去待几年,这么一来更没戏了。”
“万玄院在西北乾府娄州,边上的奎州就是一整个寂庭宗,全是佛修,而且乾府和中州之间的有沼泽荒原,传送阵动不动就会出事,”褚信摊了摊手,“我才不想去找罪受。”
褚智捣了捣他的肩膀,“可是师兄,能进万玄院的都是各宗各派和各世家拔尖的弟子,女修尤其多。”
褚信不屑一顾,“呵,我早就决定以后要修无情道,断情绝爱。”
“那人家无情道也有找道侣的。”褚智反驳道。
“那你怎么不看看找道侣的无情道几个有好下场的?”褚信嗤之以鼻,搂过他的脖子来用书敲他的脑袋,“少想些风花雪月吧!”
两个人正在路上打闹,山峰前的飞栈拐角处便走过来一位貌美冷艳的女修,一袭白衣飘然,褚信和褚智打闹的声音顿时一静,走到旁边冲她行礼,“沈师姐。”
沈溪停下脚步,对他们回礼,“褚信师弟,褚智师弟。”
褚智笑道:“沈师姐要去哪里?”
沈溪眼眶一红,却又生生忍住,强颜微笑道:“我弟弟沈泽出了点事情,善功处让我过去看看。”
褚信让开飞栈,道:“那师姐你快去吧。”
沈溪点点头,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褚智冲着褚信撇了撇嘴,小声道:“又是沈泽。”
那沈泽资质平平,张狂傲慢,凭着他姐姐沈溪是主峰掌门的关门弟子,在善功处混了个管事的位子,总是要惹事,每次不是沈世界便是他们大师兄帮忙擦屁股,褚智和褚信对他的印象都不怎么好。
“不过真是少见沈师姐掉眼泪。”褚智道:“上次还是大师兄陨落时——”
突然提及此事,褚信和褚智顿时沉默了下来,褚信沉声告诫道:“别在师尊面前提及大师兄。”
褚智摸了摸鼻子,“唔,我知道的。”
他们的大师兄褚礼是他们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便已是金丹大圆满,不久便能突破步入化神期,结果一年前褚礼自告奋勇随宗内长老一起前去星落崖围剿魔头宁不为,魂灯熄灭,不到百岁便早早陨落,他们的师父褚勿痛失爱徒,竟是一夜白头,瞬间苍老。
而褚礼的未婚妻沈溪也因此沉痛了许久,从那以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这还是他们自大师兄陨落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若是大师兄还在,这次被选去万玄院的一定是他,还有那些人什么事。”褚智咬牙道:“宁不为这该死的魔头,迟早会被碎尸万段。”
褚信亦是神色郁郁,“这几日师父天天去主峰大殿议事,好像跟那魔头有关系,这几天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褚信褚智两个虽然年纪小爱调皮捣蛋,但对师父和大师兄都是真心尊敬和爱重的,只可惜他们人微言轻,并帮不上什么忙。
“师兄你不回弟子舍吗?”走到飞栈尽头,褚智见褚信御剑的起势跟自己方向不同,疑惑地问他。
“我朋友被选上了,我去看看他们。”褚信想起冯子章和江一正给自己的传信,心情顿时又明媚起来,“我晚点回去!你帮我跟弟子舍管事长老说一声!”
褚智撇撇嘴,“知道啦,选上杂役而已,看你高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被主峰选中当内门弟子呢。”
“我就是高兴。”褚信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走了。”
话音刚落,便御剑而飞,不见了踪影。
一见峰山脚下。
冯子章倚在洞口晒太阳,掰算着手指头数日子,“咱爹闭关几天了?”
“七天了吧。”江一正盘腿坐在另一边,用布子擦她那把宝贝剑,哪怕边上已经快要卷刃了也爱不释手,“这还是头一次见他闭关,我之前还以为他不用修炼全靠吐血呢。”
山洞里,那白衣躯壳守在宁不为所在的洞口前,一动不动。
江一正扒住洞口往里面探头,对冯子章道:“不过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咱爹有点奇怪?”
冯子章也扒在洞口悄悄往里面看,“咱爹不是一直都很奇怪吗?”
“……不,你不懂。”江一正眯了眯眼睛,小声道:“他闭关之前有点气急败坏。”
“气急败坏?”
“唔,或者说恼羞成怒。”
“啊?”
“嘶,也不太对,反正我觉得他肯定是在躲什么人。”江一正笃定道。
“江一正!冯子章!”
背后突然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他们的名字,两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剑。
褚信看着离自己鼻尖只有一指的两把长剑,使劲咽了咽唾沫,“这是……什么独特的欢迎仪式吗?”
江一正和冯子章立马将剑收了起来。
“没,就是吓了一跳。”冯子章松了口气。
经历过沈泽的事情,他和小江两个像是被吓怕了,总是一惊一乍,特别是小江,他经常听见她半夜睡不着跑出去练剑。
“诶?前辈呢?”褚信往山洞里看了看,结果只看到上次那个无脸之人,顿时将脑袋缩了回来。
“前辈闭关了。”江一正道:“我和子章在外面帮他守着。”
“啊,我本来还想带你们去看主峰的宗门大选呢。”褚信有些遗憾道:“据说一下子出了三个天灵之体,都想拜掌门为师。”
“天灵之体。”江一正抱着剑回忆道:“咱们之前在临江城遇见的合欢宗卿颜长老不就是天灵之体吗?”
“是的,主峰一下子来了三个。”褚信道:“不过说起临江城,听说那边发生了地动。”
“临江城发生了地动?”一道冷沉的声音突然插进了他们的对话。
“前辈你出关啦!”冯子章惊喜道。
江一正跑过去围着他看了一圈,发现没缺胳膊少腿才放下心来。
“前辈。”褚信行完礼道:“是的,我听师父他们说的,崇正盟之前便安排人去搜救,但是收效甚微,这几天又频繁地动,大半个城都沉进了地底下。”
到底是生活过十八年的家乡,江一正面露担忧,“那城中的人呢?”
“死了大半城的人,就算有救上来的,也撑不了多久。”褚信面露疑惑,“听说那尸体瞬间腐烂,就好像……早就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似的。”
江一正和冯子章俱是愕然。
“怎么会这样?”江一正不解:“之前回春大阵明明——”
冯子章不着痕迹地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江一正猛地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宁不为,就被他难看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之前宁不为和闻鹤深在断肠崖一战,他们两个虽然赶得晚,却还是听了个大概,也知道宁不为对回春大阵颇为忌讳。
褚信却并不知道此事,毫无所觉道:“许多人都在议论,说这些人本就命数该绝,早晚都要死这一遭,也有说那妖藤修为不够,回春大阵火候不到家的,若当时布阵施法的是行远公子,兴许就不会——”
“那他就能再早死上几年了。”宁不为冷声打断他,“崇正盟最近在干什么?”
褚信权当唠嗑,和冯子章挤在洞口的同一块石头上晒太阳,十分有倾诉欲“前辈你可算问对人了,我师父就是崇正盟的长老——”
“他们正在找大魔头宁不为。”
第49章 无时(十六)
“那大魔头真没死?”冯子章接话道:“暗域底下也搜过了吗?”
“搜过了, 根本没找到他的踪迹。”褚信摇摇头道:“反倒是之前藤妖作乱时,发现了宁大魔头独创的噬魂阵。”
江一正回想起之前在临江城幻阵中的九死一生,倒吸了口凉气, 后怕道:“听说入噬魂阵者会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咱们竟然还能从宁不为眼皮子底下逃出来。”
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的大魔头本人:“…………”
“不止呢, 据说还有他那百骨千鬼阵, 朱雀刀现厉鬼, 无数骷髅自地底爬出,所到之处生灵尽绝,寸草不生!”褚信经常去大殿帮忙端茶倒水,听师父他们在研究宁不为的功法和弱点, 知道的东西要比冯子章和江一正多上不少。
“哇,好可怕。”江一正抱紧了自己的剑,“希望我这辈子都不要碰见大魔头。”
江一正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悄悄往宁不为的身边挪了挪。
冯子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但是褚信和江一正忙着说话没有发现,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宁不为, 正好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
宁不为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
冯子章:“!!!”
“从明天起宗门大选暂停三天,会在主峰为景和太尊举办出关大典。”褚信兴致勃勃道:“到时候除了无时宗的弟子,剩下的七大宗门和十大世家都会来观礼, 可热闹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们可以去吗?”江一正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景和太尊是哪位,但听起来就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可以!”褚信热情地邀请他们, “前辈, 您和子章也一起来吧, 我给你们占个好位置。”
谁知两个人皆是一脸菜色。
冯子章是刚才被宁不为吓得,而宁不为则是……被景和太尊这个名号给噎得。
“我师父叫我了。”褚信拿起腰间的玉牌了看了一眼,发现是紧急传唤的印记,赶忙起身,对宁不为等人道:“我先回去啦!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去观礼啊!”
说完不等宁不为拒绝,风风火火地跳上飞剑蹿入了云霄。
江一正还是很想去看看第一宗门的老祖宗出关大典是什么样的,转头问宁不为,“前辈,咱去吗?”
“不去。”宁不为无情地拒绝了她,“要去自己去。”
江一正垂下了脑袋,“那我也不去了。”
冯子章因为自己方才地猜测,小腿肚本能地有点哆嗦,冷不丁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吓得一个激灵,“啊!?”
江一正见他神色茫然,又重复了一遍,“前辈进去了,你还要在这里晒太阳吗?”
冯子章打死都不敢进去,嗫嚅道:“对、对,我在这里晒太阳。”
“冯子章,进来。”宁不为的声音从山洞里传了出来。
冯子章一把抓住了江一正的胳膊。
“你怎么了?”江一正问。
“腿有点软。”冯子章欲哭无泪道:“小江,我很高兴认识你。”
江一正纳闷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冯子章深吸了一口气,“你把我扶进去吧。”
这语气听上去像是要赴死,江一正不明所以,但还是连扶带拖把人拽了进去。
宁不为正坐在椅子玩刀,那无脸躯壳正坐他旁边耐心地烹茶,还要贴心地将茶杯端到他手边示意他喝。
进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宁不为已经被灌了一肚子茶,假装没有看见,默默地将手离得那杯茶远了一些。
无脸躯壳:“…………”
冯子章觉得自己起码要在气势上表态,松开了江一正的胳膊,正想着要挺直腰背,结果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上“咚”得一声脆响,把江一正吓了一跳。
那无脸躯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离年关还早,不必行此大礼。”宁不为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冯子章修为现在已经接近筑基大圆满,比江一正要高上不少,天天和宁不为待在一起,自然对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邪气有所感知,现在宁不为闭关出来,身上的邪气便愈发明显起来。
而方才褚信提起了噬魂阵和百骨千鬼阵——他之前在临江城小巷便见过宁不为用朱雀碎刀释放黑雾,又在云中门亲眼见识过无数白骨厉鬼,甚至还被一个巨型骷髅来了个亲密接触……之前他只是隐隐察觉,前辈修习的道术可能不那么“正派”,但是万万没有将“李乘风”和“宁不为”两个名字联系起来。
大魔头宁不为在传言中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冷酷无情狠辣诡谲,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和天天为了给儿子换尿布焦头烂额的李乘风完全像是两个人。
冯子章面色隐隐发白,“前、前辈,我——”
宁不为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淡定道:“既然猜出来了,去留随意。”
旁边听着的江一正满脸问号,“什么?猜出什么了?什么去留随意?”
宁不为:“…………”
冯子章欲哭无泪道:“前辈,您看小江她什么都不知道,您不如放过她吧。”
江一正觉得他话里话外都不对劲,疑惑地问道:“知道什么?”
“我是宁不为。”坐在椅子上喝茶的人慢条斯理道。
“我知道啊,宁不为嘛,那个大魔头——”江一正说到一半顿时反应过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和冯子章挨在一起瑟瑟发抖,神色惊恐。
宁不为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茶杯,撩起眼皮看向冯子章,微微一笑,“现在她也知道了。”
冯子章脸色煞白。
正在倒茶的无脸躯壳动作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充当背景板。
山洞中安静地只剩下倒茶的声音。
宁不为的神情在氤氲的热气中看不分明,冯子章和江一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恼人的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大魔头轻嗤了一声:“怎么不跑?”
冯子章使劲咽了咽唾沫,“不、不敢。”
“呜呜,”江一正声音带上了哭腔,“前辈我下辈子还想投个好胎,能不能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我魂飞魄散?”
冯子章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前辈,求你了,让我们死得时候稍微痛快一点行、行吗?”
宁不为头一次听人求饶还带讨价还价的,他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蹲下来,玩味笑道:“那如果我说不行呢?”
冯子章神色紧绷,却也跟着一起红了眼眶,“呜。”
江一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抽泣道:“那爹前辈你、你下手快点,我怕疼。”
宁不为幽幽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们了?”
江一正和冯子章目光呆滞地看向他。
“啧,我方才不是说了,你们去留随意。”宁不为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可万一我们出去告诉别人你就是宁不为怎么办?”冯子章吸了吸鼻子。
江一正泪眼汪汪道:“他们无时宗那位师叔祖是小乘期的大能,很厉害的,你好不容养了养伤,不要再同人打架了,要是再身受重伤倒在路边……呜呜,没人捡你怎么办?”
“一定要把身上的邪气收好——”冯子章担忧道:“我都能发现,别人肯定也很容易就发现了,方才褚信说崇正盟还在找你……”
宁不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你们到底和谁一伙的?”
江一正伸手抹了把脸,咬了咬牙道:“在临江城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我就当还了救命之恩。”
冯子章点点头,闭上眼睛道:“动手吧!”
宁不为:“……赶紧滚蛋。”
结果两个上赶着送死的小傻子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一正欲哭无泪道:“我腿软,起不来。”
冯子章悄悄睁开眼,脑子转得比江一正快一点,小声问道:“前辈,您刚才说去留随意……那我们能不能,留下来?”
宁不为稀奇地看着他,“你还敢留下来?”
怕是吓傻了。
“我、我本来也无处可去。”冯子章低下头,慢吞吞道:“他们都说你嗜杀如命喜怒无常,手下从不留活口……可是不管在临江城还是在云中门都是你救了我们,好几次,之前在善功处要不是你,我和小江早死了,你还帮我修好了师父送我的琉璃球……要是真想杀我们,你肯定早就动手了。”
“子章说得对。”江一正眼泪汪汪道:“娘跟我说过,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做人要知恩图报……我这么没用你都没嫌弃过我,我、我也不能嫌弃你。”
“我给你磕过头敬过茶,你也没反驳,那你就是我爹,你要是大魔头,我就是小魔头,”她语气坚定道:“你不杀我,我就跟着你。”
宁不为皱了皱眉,“你们不怕我?”
“……怕,”冯子章偷偷抬起头来觑了他一眼,“但也没那么怕。”
刚才乍一听他是宁不为自然是怕得要命,“宁不为”“大魔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会本能地害怕“宁不为”这个名头,可是看见真人蹲在他们面前赶人,还是会下意识将他当做李乘风。
他们一路走来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早就本能地依赖和信任他,甚至敢离谱地同大魔头本人讨价还价,也是潜意识觉得对方不会真的让他们魂飞魄散。
说不清具体的缘由,却是本能地感觉。
会暴躁却又捏着鼻子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会默许无处可去的他们跟在身边,会悄悄往他们纳戒里塞玉灵丹,会不动声色地纵容他们闯祸,会在救人的时候细心到把碎了一地的琉璃捡回来修好……这样的一个人。
刚才甚至还故意想把他们吓唬走。
冯子章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娘跟我说过,亲眼所见比道听途说更重要。”江一正看向宁不为,“不管你是李乘风还是宁不为,都是我爹。”
冯子章不敢跟江一正这么莽张口就喊爹,但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宁不为:“……随便你们。”
现在的小孩,难以理解,不可捉摸。
然后木着一张脸拽了拽自己的两只袖子,“松手。”
江一正和冯子章这才松开各自攥着的那只袖子。
宁不为站起身来,觉得腿有点麻,走了几步坐回了椅子上。
白衣躯壳正要将手里的茶杯递过去,却半道被人截胡。
冯子章端过茶递到宁不为面前。
宁不为刚才喝茶喝多了,现在有些渴茶,便接过来喝了一口。“你想好了?”
冯子章点点头,“想好了。”
而后便对着他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声音洪亮道:“爹!”
宁不为一口把茶给喷了出来,瞪着他,“你干什么?”
“认爹啊。”冯子章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您刚才不是问我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
宁不为咬牙道:“我那是问你想好要留下来吗。”
冯子章愣了一下,“不是问我想好要不要认爹吗?”
江一正这会儿终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椅子上,闻言小声道:“爹,刚才第一口茶你咽下去了,喷的是第二口。”
宁不为:“…………”
很好,她甚至都不再说“前辈”和“您”。
本来想凭借凶名将人吓走的大魔头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被蹬鼻子上脸。
他麻木地起身,沉默地走进了自己的山洞里。
冯子章呲牙咧嘴地揉着膝盖站起身来,就被那白衣躯壳“生气”地“瞪”了一下,然后那躯壳紧跟着宁不为进了洞内。
冯子章诧异道:“他刚才是不是在瞪我?”
江一正口渴地喝了杯茶,“他都没脸没眼睛,难不成还能用神魂瞪你?”
“也是……”
“你怎么突然要认爹了?”江一正悄声问他。
“……我早就把他当爹了,一直不太好意思。”冯子章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想认他。”
“咱们这算不算认贼作父啊?”
“妹妹,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几个月前还义愤填膺痛骂宁不为的冯某人如是道。
洞内冯子章和江一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洞外站着的人已经完全僵立在了原地。
褚信飞到一半被告知不用过去了,又想起没和前辈他们约定好明早观礼的时间,便又折返回来,谁知刚道门口便听见李乘风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宁不为,吓得抓了一把匿息符拍在了自己身上。
接下来便将自己的两个朋友如何“认贼作父”的过程听了个全乎。
褚信无法理解江一正和冯子章的做法。
他也曾经被宁不为救过,但是……那可是犯下累累罪行将十七州搅得腥风血雨的大魔头——
如果不是宁不为,他师兄褚礼也不会死,他师父褚勿也不会修为大跌一夜白头,沈溪师姐也不会痛失爱侣整日郁郁。
然而当初在临江城,宁不为又救了他和他师叔褚荪……
若论大义,宁不为是大魔头,是杀了他师兄的仇人,他该即刻向师父和宗内禀报宁不为就藏在无时宗;可若论道义,宁不为又是他的救命恩人。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好像无论他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褚信在洞口僵立了半晌,才悄无声息地御剑离开。
一见峰山腰。
“原来你姓宁。”褚峻伸手戳了戳儿子的小脸,“宁修?”
“啊!诶!”宁修听见白白娘亲喊自己的名字,激动地晃着小胳膊,长命小锁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褚峻失笑。
难怪这些天他喊儿子李修小家伙都一脸茫然没什么反应,原来是喊错名字了。
他透过那白衣躯壳看到听到了全部过程,想起之前这宁不为自称“李乘风”时的淡定模样,无奈一笑,“倒是会演。”
“呀~”宁修憋着劲蹬腿,竟然在床上翻了个身,抬起头看向褚峻,激动地求夸奖,“啊!”
娘亲呀~我厉害!
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很厉害。”
宁修弯起眼睛趴在床上冲他笑,“啊?”
爹爹呢?
他想让爹爹也看看自己厉害!
山洞里只有他和他儿子,褚峻只穿了身单薄的亵衣,姿势懒散地斜倚在墙上,单手支着头听他儿子说话,一边听一边附和,“嗯,没错。”
虽然完全鸡同鸭讲,却也能自得其乐。
“宁不为……李乘风……”褚峻任由他儿子抓住自己的手指啃,“宁家的人……宁乘风?”
“啊呀~”宁修听见他爹的名字,抱着他娘的手指歪了歪小脑袋,眨了眨眼睛。
是爹爹呀~快叫爹爹来陪我玩呀~
褚峻有些愣神。
五百多年之前,他曾给宁家旁支的一个孩子取过名字。
褚峻不怎么喜欢记事情,但这件事情能记清,完全是因为他一时心血来潮卜算的那一卦。
彼时他刚从乾府和中州之间的沼泽荒原出来,此处魔物作祟,却又是乾府万玄院弟子传送至中州的必经之地,因此经常出事,他的友人郝诤便托他帮一个忙。
他提着剑进了沼泽荒原,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屠了大半个荒原,骨头缝里都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本来应该闭关突破,但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修仙之人心中“不踏实”往往预示着要出事,他便随便从地上抓了几块小石子推算了一卦。
大吉。
命定之人。
褚峻皱起了眉。
他一个修杀戮道的,走在路上连狗见了都要绕道走,更别提人了。
应该是推演错了。褚峻这么想,便随处找了个山洞闭关,准备从小乘大圆满冲击渡劫。
但是万万没想到,渡劫引来了九天玄雷,九九八十一道玄雷劈下来,不仅把他劈成了块碳,还将他劈得道心动摇。
待那声势浩荡的劫雷劈完,他杀戮道道心尽毁,整个人就剩了一口气。
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浑浑噩噩躺在荒野中,再醒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的修士。
这修士生得十分俊美,人也谦和有礼,见他醒来大喜,“道友你总算醒了。”
褚峻面带疑惑,他向来不喜同旁人交流,但看眼下这情况,显然是对方救了自己,他便冲对方行礼,“多谢道友出手相救。”
说完,便将自己这几百年来存的好东西一股脑全塞到了对方手里,起身便要离开,“告辞。”
“哎哎,这位道友,道友且慢。”那修士哭笑不得地抱着一堆东西拦住他,将那些宝物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在下巽府商州辰城宁故,前些时日路过沼泽荒原,见道友昏迷不醒却有气息,便斗胆将道友带回了巽府辰城,非是贪图财物。”
巽府和乾府正好在对角线上,距离颇远,对方带他一个重伤之人回来定是费了不少力气,褚峻不想同人沾染太多因果,所以才送东西,见对方不收,他也不能强行给,便转身同他行了个大礼,“不知在下该如何报答?”
宁故无奈笑道:“无需报答,我本就是为我儿子祈福积德行善。”
褚峻道:“儿子?”
“犬子生来便身子弱,久病不愈,我此番前去乾府也是去寂庭宗求药。”宁故谈起自己的儿子,却是面带愁容,“只是用上也不见好。”
“不知在下可否见小公子一面?”褚峻问道。
“自然可以。”宁故带他来到了后院正房。
房间内,一名容貌昳丽的女修正抱着一个婴儿在踱步,见到他微微一愣。
“这是内子,李笑寒。”宁故介绍道:“笑寒,这便是我从沼泽荒原带回来的褚道友。”
二人见完礼,褚峻便看向她怀里的孩子,问道:“可否抱一下小公子?”
李笑寒下意识地看向宁故,见宁故点头,才将怀里的孩子递给褚峻,神色却很紧张。
小孩才一丁点儿大,不足他手臂长,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崽子。
“这孩子生来便是天灵之体,资质绝佳,一呼一吸间都在吸收灵气,只是识海微弱,承载不了这么多灵力,便表现出虚症来。”褚峻道。
“正是,正是。”宁故见他说对,登时大喜,“不知道友可有什么好法子?”
他寻边了十七州,都没能找到解决办法,偏偏孩子又太小,有人推演过这孩子是早夭之命,但他和笑寒到底不甘心,四处求医问药,可依旧毫无所获。
“若道友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小公子拓海塑骨。”褚峻道。
拓海塑骨,便是将孩子的识海拓宽至足够广阔,等以后孩子长大一些自己开始修炼便能自己拓宽,不必再担心识海微弱的问题,塑骨便是将根骨重塑……不管哪一样都是极痛苦的过程,便是大人都受不了,遑论一个刚足月的孩子。
褚峻同他们解释一番,道:“我会替他担着,不会让他感受到痛苦。”
宁故道:“这如何使得?”
且不说这对施术者的要求极高,拓海塑骨稍有不慎出了岔子对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单说替别人担这么大的风险,也鲜少有人肯做。
宁故和李笑寒倒是想替儿子承受这苦楚,奈何他们不会拓海塑骨之术,这苦楚只能是施术者往自己身上转移……两人深思熟虑了许久,眼看儿子就要咽气,也只能冒险一试。
褚峻拿出根红绳系在了孩子指间,另一端缠在了自己的手上,一边替这孩子拓海塑骨,一边将所有的疼痛全都转到了自己身上,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施术耗费了很长时间,待到快完成的时候,一直都在沉睡的孩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褚峻冲他笑了一下。
那孩子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褚峻无奈,果然杀戮道是人憎狗嫌。
可下一秒,那小孩的手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小拇指,孩子体弱,小手也冰凉。
后来施术成功,几人俱是松了口气,宁故和李笑寒对他千恩万谢,褚峻自觉还了宁故的救命之恩,觉得双方算是扯平,因果应当也不会太深,便准备告辞离开。
谁知临别之时,宁故夫妻突然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孩子刚满月,两人怕养不活,一直没敢起名,现在解决了心头大患,自然是该请恩人给起个名字的。
巽府适时正值暮春,绿荫冉冉,草长莺飞,远处苍青群山绵延不绝,烟光凝紫,恰有长风吹过,裹挟起门前无数落花飘向天际。
“乘九万里长风,扶摇而起。”
“自由自在,无挂无碍。”
“便叫他乘风。“”
“宁乘风。”
第50章 无时(十七)
之后他跑去暗域重塑道心, 再出来便听闻宁故那一支出了事,那孩子被宁家主家接了过去,主家对孩子很重视, 他便回了无时宗。
又过了十年, 他受郝诤邀请去万玄院授课,还教过宁乘风一段时间,原本瘦弱得跟小猫一样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性子看起来冷傲, 但其实皮得厉害, 老是来招惹他,他便替郝诤好好教训了几顿……
五百年后再见, 他竟然没有认出对方来。
宁家那么大的家族,宁乘风又颇受重视, 而且资质绝佳修无情道, 后来还被选进了万玄院,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不出意外以后会顺风顺水,如同他名字一般, 乘风而起, 成为十七州新一代的中流砥柱。
褚峻完全没有将这个遍体鳞伤冷酷狠戾的邪修同那意气风发骄矜贵气的小公子联系起来。
他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 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公子会修为尽失经脉尽断, 抱着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找到他洞府前。
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竟然连个人都护不住。
褚峻皱起眉, 余光瞥见他儿子手腕上的红绳, 目光一顿。
这根红绳是当年他给宁乘风拓海塑骨时用的那根, 后来他去万玄院因为某些原因便一直戴在了手腕上,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摘了下来。
自从他走火入魔那次之后,记性就变得不怎么好,有段时间的记忆一直是模糊不清的,他倒也不曾在意。
褚峻伸手捏了捏儿子肉嘟嘟的小手,热乎乎的。
“啊~”宁修抓住他的袖子就要啃。
白白~
褚峻将袖子轻轻拽出来,道:“和你爹小时候一样调皮。”
虽然他爹的“小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但放在褚峻眼里,也没多大差别。
宁乘风现在也才五百一十六岁。
褚峻现在的心情颇有些微妙,他想起之前在识海中和对方阴差阳错的“神交”,又想起自己壳子对他做的那些事情,顿时更加微妙了。
他们甚至还阴差阳错有了个儿子。
“啊呀?”宁修趴累了,咕噜一下又翻了过来,仰面躺在床上,盯着他白白娘亲的耳朵看,不仅看,还伸手指,小铃铛叮铃作响。
白白的耳朵怎么红红的啦?
褚峻伸手握住他的小手,低声问道:“可是想你爹了?”
“啊~”宁修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咧嘴笑开。
袖袖~
他正被他娘亲又软和又白的袖子吸引,早把他亲爹忘到了脑后,翻了个身伸手去够褚峻的袖子。
褚峻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妙的欣喜,神色一僵,透过那符同白衣躯壳关联上,果不其然又被脱了衣裳。
褚峻:“…………”
这动不动就脱别人衣裳到底是个什么爱好?
宁不为抱着胳膊盯着这躯壳的心口看,他十分确定朱雀碎刀就在这躯壳里,偏偏里面还有一抹疑似万里的神魂,若是将匿息隔断符取了抽出这神魂,那万里的本体定然立刻就察觉到杀来,单这一抹神魂便如此黏糊人了,若整个都来了——
无法想象。
这匿息隔断符时效只有十二个时辰,这就导致他不得不每隔十二个时辰就要重新加固一次,麻烦得很,偏偏现在他还不怎么想见到万里。
“你认识我?”宁不为问。
那壳子点了点头。
壳子背后的褚峻心道也没错,他确实很早就认识宁乘风了。
“你是万里——的神魂?”宁不为又问。
那壳子顿了顿,似乎想了很久,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褚峻:?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万里”这个名字了,但他却没有丝毫印象。
宁不为挑眉,“喜欢我?”
这会壳子连犹豫都没有,坚定地点了点头。
壳子后的褚峻神情复杂,壳子前的宁不为同样目光微妙。
“当初失约是我不对,但是现在你看,我都同旁人有孩子了。”宁不为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咱们这叫有缘无分。孩子他娘生得倾国倾城,温柔善良,贤惠体贴,对我情深似海,而且出身名门正派,千辛万苦给我生了个儿子……”
“我见他的第一眼便心生喜欢,以后要娶他做道侣。”宁不为神色认真地胡说八道:“当年我年少无知,同你说了许多浑话,都当不得真。”
从躯壳那抹神魂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若不是褚峻身为“孩子他娘”本人还在哄着儿子听宁不为胡扯,看他那认真笃定的神色,险些真要信了宁乘风满口胡言。
宁不为一边往躯壳身上画符一边道:“等我取出这碎刀,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
他觉得这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待这抹神魂回到本体,便能将他的话一句不落传到,万里那般性子清冷的人,定然不会纠缠。
宁不为垂下眼睛,扯了扯嘴角,语气也漫不经心,“咱们这叫有缘无分,强求不来。”
那白衣躯壳陡然沉默了下来。
褚峻只觉心中满是酸涩怅然,却不知道这情绪是因何而生,脑海中模糊的画面闪过,却快得抓不住。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走火入魔刚刚恢复的那段时间,总是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好像……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也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
褚峻垂下眸子,托着儿子的小手,手指抚过那根红绳。
五百年过去,他突然想知道自己走火入魔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事情。
又是什么事情让当年那个矜贵的小公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尘世因果初现,他该出关了。
——
褚信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冷不防撞上了一人。
他眼疾手快地拽住对方的胳膊,才没让人跌在地上。
“抱歉。”褚信抬头看向对方,发现是个生面孔,没有穿无时宗的弟子服,眉眼温润,那双桃花眼煞是好看。
“无妨。”谢酒微微一笑。
褚信见他从善功处的方向来,又远远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便顺口问道:“善功处出了什么事情吗?”
谢酒道:“好像是善功处的管事沈泽和几个弟子出事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褚信想起之前沈溪眼睛通红赶往善功处的模样,脸色一变,就要往善功处赶。
“这位道友。”谢酒突然伸手拉住他。
褚信转身,就见对方将手中的玉牌递给自己,“这是?”
“您的腰牌。”谢酒低头看向那玉牌,温声道:“系带都磨断了,还是换根带子吧。”
“好的,多谢。”褚信接过腰牌,冲他道谢,便步履匆匆往善功处走去。
谢酒揣着袖子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嘶……真的太惨了。”路过的几个弟子一边走一边小声谈论,“听说断臂残肢碎了一地。”
“听说十天前就发现了,一直被善功处的长老压着,结果沈泽他姐姐找来了,善功处的长老和管事惨咯!”
“呸,活该。”有弟子愤愤道:“善功处的长老管事沆瀣一气,克扣过咱们多少东西,要不是因为沈泽他姐是掌门的大弟子,他们能这么嚣张?”
“小点声,沈溪可是下任掌门的有力人选……”
“可得了吧,要是褚礼还活着,他俩结为道侣倒是有可能。无时宗的下下任掌门若是不姓褚,你看长老们哪个肯……”
“反正是大快人心,沈泽这纯属是恶事做得太多遭报应!”
谢酒站在路边听着他们说话,微微一笑,随手抚过路边野草上的冷霜,抬头看向山间天际铺洒而开的橘红晚霞,喃喃道:“快入冬了啊。”
褚信感到善功处的时候,正碰上沈溪在质问善功处的管事。
“……若不是我出关见沈泽的魂灯灭了,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沈溪平常看着温柔,说话也细声细气,就连发脾气也声音也不高,却极有气势,沉沉的威压压下来,整个大殿里的管事和弟子都没有敢说话的。
过了半晌,专门负责善功处的长老才施施然从后殿出来,见到沈溪满脸歉意,“沈长老息怒,此事容我同您解释,万玄院的掌教们便宿在隔壁峰,明日便是景和太尊的出关大典——”
“你拿万玄院和太尊来压我也没用。”沈溪冷笑,“今日你善功处若是不给个说法,便是闹到太尊那里,我也要个公道!”
那长老脸色微变,眼中闪过几分不虞,却不敢真跟她对上,温声道:“凶手已经被关押起来,您可随我来。”
褚信对沈泽倒是没有什么好印象,死了便死了,可沈溪怎么说也曾是他师兄褚礼的未婚妻,平日里对他们很是照顾,除了过于溺爱弟弟,也没有什么别的错处,闻言便紧跟了上去。
来到后殿,地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青年,头发披散凌乱,目光呆滞,还在胡言乱语。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不是我……是我……哈哈,我干的……我把他们全杀了!全杀了!”
“死得好!”
沈溪皱起了眉。
这弟子看着修为不高,充其量也就筑基后期,她弟弟沈泽金丹大圆满,怎么可能会被这个疯疯癫癫的人杀死?
褚信也觉得蹊跷。
“沈长老,此人名叫陆深,是若谷峰的弟子,当时地牢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呵,我闭关半年,都敢糊弄到我头上来了?”沈溪的目光扫过这些长老管事,“此事我绝不会就此作罢,待太尊出关大典之后,若你们不把真正的凶手抓住,后果自负!”
众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沈溪面带怒意地出了后殿,这才注意到褚信正跟在自己身后,不由想起沈泽,心中愤怒和难过交织在一起,险些失态,强撑起笑,“褚信师弟也在这里?”
褚信不怎么会安慰人,“沈师姐节哀。”
“善功处这群人掉进了钱眼里,一遇到事就推诿逃避,”沈溪咬牙道:“我方才观这后殿邪气颇重,动手的人应当是名邪修。”
褚信愣了愣,“邪修?”
他忽然想起十多天前冯子章和江一正受伤的事情,面上有些惊疑不定。
“褚信师弟?”沈溪看向他,“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没什么。”褚信清了清嗓子,没敢对上她的目光,“师姐要去刑罚堂吗?”
“暂时不必。”沈溪到底还是识大体的,强压住悲意道:“待太尊出关大殿结束,我再跟他们好好算账。”
这就是要自己追查的意思。
褚信又劝慰了她两句,魂不守舍地往弟子舍走,腰间的玉牌和环佩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心绪纷乱如麻。
现在死的只是一个沈泽,可宁不为隐藏身份在无时宗内,迟早会作更大的乱,他身为无时宗弟子,理当以宗门利益为首。
褚信咬了咬牙,御剑往师父褚勿所在的山峰飞去。
他腰间的玉牌突然亮了一瞬,青光在空中闪过,又飞速熄灭。
——
“爹,出来吃饭啦!”江一正趴在宁不为的洞口喊。
宁不为之前伤得太重,现在虽然丹田经脉被修复好,但恢复起来依旧很困难,只能耐着性子从头开始修炼,好在这一见峰内灵气充裕,之前带着宁修没有时间,现在他闭关不过十天,便已经修炼至了练气十层,隐隐有突破之势。
但筑基之前无法辟谷,平常还是要吃饭。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练气期一个嘴馋,对食物的热爱程度出奇得高,总是兴致勃勃变着花样做饭。
今天不知道从哪里打到了两只野鸡,放在火上细细烤了,表层还抹了层香甜的蜂蜜,蜂蜜和烤鸡的香味充斥着整个山洞。
“烤了一个多时辰,肯定外焦里嫩。”江一正撕了根鸡腿放到宁不为碗里,“爹,你吃。”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拿起鸡腿来啃。
“爹,翅膀也好吃。”冯子章给他撕了个鸡翅,放到了他碗里。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拿起鸡翅来啃。
片刻后,他看着碗里堆满的肉,幽幽道:“你俩给我正常一点。”
“好的爹。”
“没问题爹。”
宁不为:“…………”
江一正啃着鸡翅歪头看了他一眼,“爹,你真是宁不为啊?”
宁不为哼笑一声:“怎么,不信?”
“信。”江一正嚼了嚼酥脆的翅尖尖,精神恍惚道:“原来大魔头喜欢啃鸡腿啊。”
冯子章抽了抽嘴角,虽然他也很好奇,试探问道:“那难书尊者真的死了吗?他的那个塔据说很厉害的。”
宁不为微微一笑,将手上的鸡腿分肉剔骨,“我当时就像这样,先把他的皮给剥了,肉给剁了,骨头剔了,再把他的神魂揉碎——”
吧嗒。
江一正叼着的鸡骨头掉在了桌子上,冯子章嘴里的鸡肉突然失去了美味。
好、好凶残。
宁不为盯着他俩狞笑道:“像你们这样的小修士,我都是一口一个直接生吞的。”
“嗝!”冯子章吞下嘴里的鸡肉,神色惊恐地打了个嗝。
江一正哆嗦着爪子又给他撕了根鸡腿,“爹爹、爹,你吃饱了吗?不不不够我和子章再去抓。”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还行吧,受伤之后胃口小了很多。”
两个小呆瓜默默地松了口气。
宁不为心情愉悦地吃了大半只烤鸡,“你们从哪儿抓的鸡?”
“一见峰山腰的竹林里。”江一正啃着细长的鸡脖子,被香得眯起了眼睛,“不知道吃的什么,特别肥。”
宁不为觉得哪里不太对,“山腰的竹林?”
“昂。”冯子章点点头,跟宁不为比划,“竹林外面那片湖可真大啊,我和小江还看见里面有鱼,明天咱们炖鱼汤喝吧。”
宁不为默默地啃了口肉。
一见峰灵脉多,山里的野鸡肉质鲜美灵气浓郁也正常……吧。
湖对面的竹林里,褚峻抱着儿子例行来看从灵兽园带来的两只银追火凤幼崽,这火凤幼年时期同野鸡很像,并不怎么可爱,但宁修似乎格外喜欢,每天都要出来看上许久。
但是今天来到竹林,他只看到了一地羽毛。
“啊?”宁修目光疑惑,抬起头看向褚峻,“啊?”
大毛茸茸呢?小毛茸茸呢?
褚峻神色一顿。
方才他分神去看那躯壳时,听见山下那俩孩子在这边玩,欢声笑语,便没怎么注意。
“被你哥哥姐姐带去玩了。”景和太尊不忍心告诉儿子他的小宠物可能被吃了,只能委婉道:“我再给你去买两只。”
“啊~”宁修趴在他怀里到处找自己的毛茸茸,却一直找不到,小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
最近宁乘风在闭关,宁修已经每天都要闹几次要找他,每次都要哭得撕心裂肺,这两天好不容易用火凤分散了注意力——虽然褚峻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只银追火凤的幼崽真的很像野鸡。
宁不为吃完烤鸡,正瘫在椅子上消食,便听冯子章道:“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小山的哭声?”
江一正还在嗦骨头,闻言支棱起耳朵,“好像是咱弟弟?”
宁不为刚直起身,便见从洞口外走进来一位白衣美人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走了进来,看到桌子一堆堆的骨头,目光微顿。
“怎么了?”宁不为起身走到褚峻身边,将宁修接过来。
“啊~”宁修听见他爹爹的声音,止住了哭声,泪眼汪汪地盯着好久没见的爹爹,控诉地冲他喊:“咿呀!?”
爹爹你去哪里了呀!?
宁不为抱着儿子掂了掂,“是不是胖了?”
“嗯。”褚峻递给他一块棉帕子,“天天闹着要找你。”
宁不为接过来给他儿子擦眼泪,对宁修温声道:“爹忙正事呢。”
嗯,忙着脱他壳子的衣裳。褚峻默默补充。
“谢谢你照顾他。”宁不为抬起头对他道谢。
褚峻正盯着他看,他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正好撞上,又像两尾游鱼倏然分开。
“无妨,应该的。”褚峻又将目光落在宁不为的脸上,这般仔细一瞧,倒和五百年前的少年有几分相像。
“啊~呀~”宁修举着小胳膊使劲晃了晃,长命小锁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爹爹看呀~白白娘亲给我做哒~
上次宁不为去找他们宁修正在洗澡没戴着,这次他还心心念念要给他爹看自己的小铃铛。
单看这银锁的材质和上面的红木珠子就知道价值不菲。
宁不为觉得这红绳有点眼熟,便多看了两眼。
“峰、峰主,外面请。”冯子章从洞外走进来,因为太紧张还磕巴了一下。
山洞里一股烤鸡味,桌子上还全是鸡骨头,他和江一正便在外面支了张小桌子沏了茶待客。
褚峻倒也没有架子,闻言便随冯子章出去,宁不为自然也抱着宁修一起出了山洞。
虽然已经是初冬,但是震府在东南,天气还不算太冷。
正是傍晚时分,山下还残留着几分暖意,远处墨色群山绵延起伏,落日半沉,晚霞映红,给整个一见峰铺洒上了层明丽的艳色。
他们支起来的小桌子有点矮,冯子章从纳戒掏出来几个小板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峰主,您请坐。”
褚峻一撩衣摆,坐在了那小板凳上。
“爹,你也坐。”冯子章热情地邀请他。
宁不为:……不是很想坐。
但见对方都坐下来了,他不坐下待客不合适,便抱着宁修也坐了下来。
冯子章十分感眼色地开始倒茶,江一正在不远处堆了个火堆,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啊~”宁修如愿以偿见到了爹爹,窝在他爹怀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铃铛晃得清脆作响,“呀!”
宁不为捏了捏他的小手,转头看向褚峻,却发现对方也在看他,愣了一下。
褚峻淡定地将目光移到儿子身上,神色自若道:“他最近很喜欢银追火凤的幼崽,每天都要看一看。”
宁不为想起方才吃的那两只“野鸡”,顿时觉得不妙,果不其然,旁边那人道:“今天傍晚去看,那两只小火凤好像走丢了,这才闹起来。”
宁不为心虚地扯了扯嘴角,“银追火凤看不好确实容易丢。”
“嗯,容易被人当野鸡抓去烤了吃。”褚峻轻轻勾了勾嘴角。
宁不为:“…………”
他就知道这竹林里怎么可能莫名出现这么肥的野鸡。
罪魁祸首一个乐颠颠地倒茶,另一个端着木盘子跑过来,兴冲冲道:“峰主,爹,刚烤好的地瓜!咱们快趁热吃!”
“啊~”宁修闻见香味小脚丫蹬着他爹的肚子使劲伸脖子去看。
香香哒~
宁不为刚要开口阻止,江一正就把一块最大的烤地瓜往褚峻跟前递,开心道:“峰主。”
自筑基以来近千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景和太尊坐在小板凳上,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伸手接过了一个比自己手掌还大的烤地瓜。
宁不为阻止不了,干脆就目光戏谑地看他,打算看看美人怎么啃地瓜。
“爹,给你个有点焦的。”江一正递给宁不为的那个比褚峻那个小不到哪里的烤地瓜。
下意识伸手接过来的宁不为:……我谢谢你。
江一正和冯子章搬着俩小板凳坐在他们对面,半点都不拘束地开始吃。
“啊!”宁修伸手要去够那地瓜,被宁不为按住手。
“只能吃一点点。”他剥开地瓜皮,捏了一小块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给他塞进小嘴里。
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眼睛亮了亮,还要再吃。
“不能吃了。”宁不为将地瓜拿得远了些,见宁修盯着不放,放到嘴边几口吃完了地瓜,唬他儿子,“看,没了。”
话音刚落,一块剥好皮还热乎着的地瓜就被塞进了他手里。
宁不为转头去看。
褚峻微微一笑,“喜欢就多吃些。”
宁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