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云中(十)

    宁不为目光一滞, 继而五指化爪,灵力汹涌而出,直接将其捏得粉碎, 水镜之下此人本体却只是一根干枯的桃花枝, 倏忽间便化作齑粉消散。

    自枯枝中冒出一阵流光直蹿向长生崖, 宁不为欲追, 却听冯子章大声道:“前辈小心背后!”

    宁不为猛地转身, 正好接住一剑。

    陈子楚执剑冷笑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单看此人周身这浓郁的邪气, 都快将十三峰溢满了。

    “冯子章, 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这就是你非要带回来的人!”吴子宋怒喝道:“怕不是带回来了个魔头!”

    话音刚落,宁不为长袖一扬, 两个人就被掀飞了出去,而后重重撞在了树上。

    冯子章自然察觉出这森然鬼气,毕竟他现在还被一只巨大的骷髅禁锢住手脚动弹不得。

    护山阵一百零八道阵阵相辅相成, 牵一线而动全身,陈子楚贸然出手,又有吴子宋暴露位置, 整个大阵便暴露在了宁不为眼前。

    他一手掐诀一手破阵,一百零八道护山大阵被四处流窜的黑雾冲得七零八落,阵中的内门弟子皆是心神重创, 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跌落在了地上, 生死不知。

    “前辈!”冯子章喊了他一声, 但是宁不为置若罔闻, 径直飞向了断肠崖的方向。

    ——

    断肠崖上, 闻鹤深察觉到有人来, 立刻封闭了闻在野的五感。

    他看着身受重创的残魂, 厌恶地皱起眉,“你怎么出来了?”

    “我不过是去传句话罢了。”无数桃花瓣瞬间凝固成一个人形,露出渡鹿那张阴郁的脸来,他桀桀怪笑道:“若不是宁不为一直带着四季堂的那个小丫头,我还真接近不了他。”

    “附魂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闻鹤深冷嗤道:“你何必多此一举?”

    “若真要说多此一举,怕不是你非要把一具尸体复活。”渡鹿看向行动迟缓的闻在野,咧了咧嘴,“三魂七魄硬凑出来的行尸走肉——呃!”

    闻鹤深掐住他的脖子,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我做事也轮得到你来插手了?好好一出戏平白被你搅了兴致,我答应收留你,可没答应不杀你。”

    “我早就死过一次了,不过是再死一次。”渡鹿整个人倏然散落出无数桃花瓣从闻鹤深掌心溜走,又重新凝固成人形,只是这次站得离他远了一些,“就算如此,也非得让我们小公子看看宁行远是个什么人才行。”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关心。”闻鹤深冷声道:“你那回春阵还不如那妖藤的回春阵好使,兄长的肉身已死五百年,承载不了他的神魂,我要玲珑骨。”

    渡鹿笑道:“当时在临江城外你若是没察觉到玲珑骨的气息,会同意你那小徒弟将宁不为带回来?玲珑骨就是他怀里那小娃娃,炼化了就是。”

    闻鹤深皱起了眉。

    “得了吧闻长老。”渡鹿嗤笑一声:“你现在又何必装出这幅假仁假义的模样?”

    “你将闻在野封在冰棺之中五百年,日日精心修复着他的残魂,还挑选了这么多和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孩子做徒弟,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渡鹿脸上的笑容很是愉悦,“闻在野身体里的这块朱雀刀碎片不过是让他提前醒过来,你若真想把他留在这世上,须得用玲珑骨塑他骨肉,再用你那一百零八个好徒弟祭阵补他残魂——”

    “十七州都道闻鹤深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是世间少有的正直刚毅之人。”渡鹿大声笑道:“好一个正直刚毅!”

    闻鹤深眼中杀意毕现,渡鹿却并不畏惧,甚至有些即将得尝所愿的兴奋。

    忽而狂风大作,周身煞气四溢的宁不为落在了断肠崖上。

    “果然是你,渡鹿。”宁不为看着面前半人半鬼的渡鹿,厌恶道:“晏兰佩就不该用回春阵多管闲事。”

    复活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竟让渡鹿也留了一线生机。

    岂料渡鹿听见他这话却勃然大怒,“我能活下来全靠我自己学会的回春阵!”

    宁不为嗤笑道:“就凭你?”

    话音里的轻蔑让渡鹿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他指着旁边的闻在野道:“他也是我复活的!”

    五感尽失的闻在野安静地站在断肠崖边,没有呼吸,动作迟缓,面色惨白。

    闻鹤深见宁不为来,直接恢复了闻在野的五感,站在他身边道:“兄长,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救回来的宁乘风——”

    “现在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宁不为。”

    方才在水镜之中邪煞尽露的人出现在面前,闻在野不可置信地看着宁不为,“乘风?”

    宁不为唇角下压,保持着沉默,体内的灵力正在飞速流失,他却不想动手。

    闻鹤深却不依不饶,目光紧紧盯着闻在野,“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当年你也跟那个蠢货冯子章一样!拿了腰牌去救他!你们被人围困,他宁乘风就那么金贵,非要你豁出性命去护他!”

    无数画面如同潮水般涌进脑海,闻在野崩溃地抱住头,双眼通红,“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闻鹤深抓住少年苍白纤细的脖颈,逼着他看向宁不为,咬牙切齿道:“你抛下师父和我,为了你的朋友,死了!!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闻在野浑身都在颤抖,“不是的,我没有要抛下你和师父……”

    声音椎心泣血,眼睛却依旧空洞无神,流不出半滴眼泪。

    “闻在野,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谁!?”闻鹤深神情阴鸷,步步紧逼。

    “够了!”宁不为冷喝一声,朱雀碎刀猛地袭向闻鹤深禁锢着闻在野的手臂,“你看不出来他不想听吗!”

    献风剑出,浑厚的灵力挡住了朱雀碎刀,闻鹤深沉声道:“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你怎么不想想是谁害他成了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宁不为倏然噤声。

    闻鹤深见状讽刺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是你害的!”

    献风剑猛地冲向宁不为,宁不为却只是格挡并不进攻,很快就被逼得步步后退。

    闻鹤深逼至他跟前,脸上满是厌恶,“宁乘风!你若还有半分愧意,就将玲珑骨交出来!让我兄长彻底复活!这是你欠他的!”

    衣襟里窝着的宁修动了一下,却很乖巧地没有出声。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看着闻鹤深,冷声道:“我欠他一条命,但是不欠你的。”

    “那你就还给他!”

    献风剑如其名,迅疾如风,重若千钧,破开宁不为的朱雀碎刀,轰然斩下。

    却见刹那天地间风云骤变,滚滚黑雾自朱雀碎片中倾泻而出,无数白骨积聚成厚重的屏障,硬是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数不清的白骨碎裂一地,又重新聚集,厉鬼哭啸,不绝于耳。

    灵力即将耗尽,自识海处传来一阵剧痛,刚被修复好不久的丹田外部又多了几处裂痕,隐隐有碎裂之势。

    宁不为抽空想道,真是可惜了那位仙子的好手艺,幸好不用再见,否则对方定要恼他。

    看出宁不为力竭,在一旁观战的渡鹿再也按捺不住,飞身而上直冲宁不为前襟中的宁修而去。

    “找死!”宁不为手腕一翻,沉寂许久的朱雀刀柄终于重见天日,比之前浓郁百倍的黑雾瞬间将渡鹿席卷入内。

    无数厉鬼幽魂禁锢住渡鹿的残魂,生生将他从那花瓣枯枝凝聚成的人形中拉扯出来,尖叫着笑闹着,将惊恐的渡鹿残魂封印进了刀柄之中。

    然而这一下也让宁不为所剩不多的灵力彻底用尽,无数骷髅厉鬼纷纷偃旗息鼓归于寂静,笼罩在十三峰上空的邪煞之气顿时一空。

    献风剑裹挟着浓烈的灵力劈下,他只来得及护住怀里的宁修,竭力往旁边一滚,动作到底是慢了几分,闻鹤深乘胜追击,一剑往他咽喉刺去。

    赤色血符被宁不为紧紧攥在掌心,却迟迟没有应敌,谁料献风剑停在了半空。

    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握住了剑身,暗绿色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了尘土里,周围散发着一阵奇异的香味。

    宁不为和闻鹤深齐齐愣住。

    那只手的主人后背挺直,站在一片狼藉的断肠崖上,神色出奇地平静。

    他转头看向闻鹤深,缓缓道:“乘风谁都不欠,当年是我要救他,自然也该担下这选择的因果。”

    “闻鹤深。”闻在野的语气都变得与常人无异,温和中又带上了点遗憾,“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的,只是……没来得及给你剥了带回去。”

    “长生崖为何改做断肠崖,我也知道——”

    *

    五百年前。

    艮府柳州云中门。

    闻在野又画了一张传信符,从窗户中送了出去。

    “哥,你怎么还不睡?”闻鹤深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抱着自己的枕头从床上爬下来,啪嗒啪嗒跑到了闻在野的床榻前,脸上还有枕头压出来的红痕。

    十岁的小孩懂得并不多,只知道兄长看起来心事重重。

    “这就睡了。”闻在野关上窗户,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被子里,笑道:“你都多大了,还要来挤我?”

    闻鹤深嘿嘿笑了两声,抱住他哥的胳膊,顶着被糟蹋地像鸡窝的头发往他哥怀里拱。

    闻在野习惯性地给他拍背哄他睡觉,自己却毫无睡意。

    如今整个东南巽府风雨飘摇,师父早早将他从万玄院叫了回来,勒令他不许下山,而早在一个月半前,他就和宁乘风断了联系。

    送出去的信迟迟没有回应,闻在野叹了口气。

    “哥,你是在担心乘风哥哥吗?”闻鹤深小声问。

    他虽与宁乘风向来不对付,每次见了面都要被欺负哭,当着面连个字都不肯往外蹦,可私底下却总要乘风哥哥乘风哥哥的叫。

    而宁乘风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搜罗了便托他送,每次都嚷嚷着要见小鸟,见了却又嘴贱手贱地欺负人,不将人惹哭誓不罢休,闻在野很是不能理解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

    闻在野本来不想同他多说,可毕竟他自己也才十六岁,少年人总是沉不住气的,“乘风他性子急,今晨我听师父和几个长老谈论,说是行远公子陨落,巽府诡阵遍布,藤妖作乱,死伤无数……一个半月前乘风就说快到巽府了,可现在毫无消息,我怕——”

    闻鹤深想了想说:“行远公子不是乘风哥哥的兄长吗?”

    “嗯。”闻在野想起宁乘风那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兄长,还是忍不住惋惜,“行远公子才九十九岁,已是大乘大圆满,师父之前还断言行远公子不出两百岁必定飞升。”

    闻鹤深年纪尚小,却也忍不住因为他遗憾的语气而难过起来,“可是他死了呀。”

    闻在野沉默了下来。

    因着宁乘风的关系,他曾见过宁行远几次,那是个温润谦和的青年,待人和善,可偏偏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修真界动辄几百上千的寿命里,甚至没有活过一百岁。

    哪怕只是筑基少说也能活上三百岁。

    “乘风哥哥的兄长死了,他一定很伤心。”闻鹤深窝在他怀里道:“我那次梦见哥哥你死了,都哭了好久。”

    “梦都是反着的。”闻在野好笑道,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这么小,想得倒是不少,赶紧睡觉,不然长不高。”

    闻鹤深仰起头看他,“真的是反的?”

    “当然。”闻在野一本正经地同他说:“我是要活上千岁的,然后在十三峰收好多徒弟,让他们都管你叫师叔。”

    “那如果他们和我一样背符文经咒背不过,我也可以像师父训我一样训他们吗?”闻鹤深问。

    “当然。”闻在野失笑,“不过你还是要当个好脾气的师叔,这样我的徒弟们才会喜欢你。”

    “哦,那我就不训他们了。”闻鹤深嘀咕道:“我脾气很好的。”

    小孩子心事少,说出了也就忘记了,闻在野却是睁眼挨到了天亮。

    又过了几天,闻鹤深因为没背过心法被闻斯打了手心,躲在长生崖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闻在野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面找到了哭成一团的小人,蹲下来用袖子给他擦泪,“小鹤,师父在四处找你呢。”

    “……师父坏,他肯定又要打我屁股。”闻鹤深一边控诉一边还有些害怕,抽噎道:“哥,我真背不过,好长呀,为什么非要我背这些不懂的东西?”

    闻在野笑道:“你背会了才能修炼,才会变厉害。”

    “跟你和乘风哥哥小辞哥哥一样厉害吗?”闻鹤深吸了吸鼻子。

    “应该比我们还要厉害。”闻在野哄他,“你可比我们三个聪明多啦。”

    闻鹤深眼睛一亮,对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十五六岁的大哥哥们是他最向往的榜样,既不像同龄人那般幼稚,又不像师父师伯们那般沉闷,总是意气风发的。

    “那我会好好学的。”闻鹤深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被闻在野拉着手往长生崖下走,走到一半闻到膳食居里传出来的香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哥,我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你背完这篇我便给你买。”

    “好!”

    可那篇心法实在是太长了,十岁的小孩子磕磕绊绊背了近半个月,才勉强背了个囫囵。

    而闻在野送出去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回音。

    他将刚买好的糖炒栗子放在了袖子里,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下赶。

    他是在云中门山下的镇子里找到的乘风。

    总是矜贵到连发带都要从锦衣阁挑半天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破烂的布衣,抱着一柄被布条缠绕住的刀站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神色漠然地躲在阴影里,两颊瘦到凹陷,唯独一双眼睛倔强到发亮。

    可见到他的一瞬,还是兀得红了眼眶,继而又紧绷起下颌,垂下了眼睛。

    “乘风!”闻在野跑过去,上下打量他,眼睛酸涩,“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宁乘风抓着怀里的那柄刀,少年清瘦的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露出了青筋,“之前不方便回信,我只是来……看看你,便要走了。”

    闻在野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你要去哪儿?”

    “我——”宁乘风噎住,却又实在找不出能圆谎的理由,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利刃,冰冷又沉默。

    闻在野道:“你随我回云中门。”

    闻在野知道并非如他所说之前不方便回信,如今宁家人人喊打,他定是怕拖累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他现在也许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闻在野想。

    宁乘风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没有回答。

    “云中门没有加入崇正盟,同巽府也远隔十万八千里,何况我师父那么厉害,那些人定然不敢来找麻烦。”闻在野笃定道:“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很厉害的。”

    少年人总是天真又莽撞的,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自信。

    成日管束着他们的师长在他们眼里便是顶破天的厉害了,不然怎么能将他们管得服服帖帖,拎出去的名头都是响当当?

    宁乘风抿紧了唇,眼下一片青黑,他疲于奔命这些时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太想有个地方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或许是柳州离宁城实在太远,或许是闻在野的语气过于笃定,又或者,他真的累到了极点,闻在野拽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那条上山的路依旧很长,火红的枫树林像是要烧起来,只是这次他们都格外沉默。

    闻在野没问关于宁家的任何事,生怕惹得好友伤心难过,他拿出袖中的栗子来递给乘风,“刚买的,还热乎着。”

    宁乘风并没有什么胃口,闻在野却给他剥好了几粒递到了他手里。

    “小鹤嚷嚷着要吃好久了,今天才买给他。”闻在野道:“不过你来得正好。”

    宁乘风笑了笑,脸上却满是勉强,他吃了几粒热乎着的栗子,“我吃了他的栗子,只怕他又要闹你。”

    闻在野见他笑,心放下了一点,“明日我再买给他也是一样的。”

    十三峰人不算少,闻在野思来想去,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膳食居后的柴房里。

    “这里鲜少有人来,你暂时先委屈一晚,待我同师父禀明后,再让他好好安置你。”闻在野有些愧疚道:“我早该下山去找你的。”

    宁乘风摇头,“你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们是好兄弟,你再这般客气我就要恼了。”见他神色疲惫,闻在野便将身上的丹药符咒全都掏给他,“待我回去再找些来给你,我先去峰顶找我师父。”

    宁乘风点点头,在他走到门口时又喊住他,“在野,若是你师父不同意也无妨,我自会下山去。”

    闻在野摇了摇头,笃定道:“师父绝对不会赶你走的,你莫要多想。”

    他急匆匆去了闻斯的住处,同他禀明情况。

    闻斯时年三百岁,是个严厉刻板的师父,听自己的大徒弟说明原委,沉吟半晌道:“兹事体大,须由掌门定夺,”

    闻在野愣住,“师父,我们悄悄将他藏起来不行吗?等风头过了,我便送他去安全的地方。”

    闻斯看着他,神色莫名,“整个修真界八府十七州,宁家独占巽府参商二州,极盛时莫说无时宗,便是所有宗门世家加起来都要礼让三分,可巽府如今寸草不生……偌大的宁家都护不住他,咱们云中门在修真界排名甚至进不了前二百,在野,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十七州,哪里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那是闻在野第一次见他师父露出那般神色,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觉得无所不能的师父和宗门,原来也不过是无数人与宗门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间,闻鹤深蹦蹦跳跳地扑到他怀里,开心地问:“哥,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给你乘风哥哥吃了。”闻在野向来不骗他,“明日我再给你买。”

    闻鹤深这次倒没有闹,大约是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地问:“乘风哥哥呢?”

    “在柴房……”闻在野思来想去觉得师父那凝重的神色不对,将闻在野放下来,嘱咐道:“你乖乖睡觉,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闻鹤深被他抱到床上,“哥,我想吃糖炒栗子。”

    “嗯,回来给你带。”闻在野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开。

    闻鹤深一会儿想着他的糖炒栗子,一会儿又想着那难背的心法,沉沉睡了过去。

    闻在野去膳食居给弟弟买了栗子,再到柴房发现没有人时便知道坏了事情。

    宁乘风被关到了刑诫堂的地牢。

    闻在野进不去,第一反应是要去找师父闻斯理论,他那么信任师父,可转头师父却将他的朋友关进了地牢。

    可是却在门外听见了闻斯刻意压低的声音:“……已经通知了崇正盟的人,待天亮便能到了……”

    “此事是我管教不力,让在野做了糊涂事,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他年纪小,尚不懂明辨是非……是。”

    闻在野眼底愕然,踉跄着退后两步,只觉得昔日师父那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在心目中轰然崩塌,御剑匆匆往刑诫堂赶去。

    仗着同守门的师兄熟悉,他混进了刑诫堂。

    重锁上的失灵阵散发着幽冷的光,龟裂的石板上覆着黑褐的血迹,宁乘风坐在干草堆上,脸上多了几道血痕,见到他来却是松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闻在野愣住,心底五味杂陈,“自然没有,是我……暴露了你的行踪。”

    “外面有人守着,等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趁机逃跑。”他对宁乘风道:“我将腰牌给你,用腰牌打开护山大阵就能从云中门出去,跑得越远越好。”

    宁乘风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闻在野将雕刻着仙鹤祥云的玉牌强硬地塞进了他手心里,冲他笑:“乘风,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混乱非常。

    大约是宁乘风这个倒霉蛋运气太差,跑了没多久,正好碰上了赶来十三峰的崇正盟诸人。

    刑诫堂闻在野拖了一炷香的时间,最终还是被察觉,闻斯带着云中门众人追来,前有狼后有虎,宁乘风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只能紧紧攥着朱雀刀,眼底发狠盯着崇正盟的人,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他也没什么好活的了。

    崇正盟本意是要活捉,自然顾忌着不能下死手,此事发生在云中门,闻斯等人自然也要表态,开启了护山大阵,势必要将宁乘风围困其中。

    被逼至走投无路的少年如同发狂的困兽,绝望之中被激发出凶性,第一次教人见识到了朱雀刀的另一面。

    邪性诡谲,反而更激起了他们要将宁乘风捉拿的决心。

    饶是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金丹期的少年,这年纪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只不过是顾忌不小心杀了他。

    闻在野就是这时候冲出来的。

    他对十三峰的护山大阵太过熟悉了,随闻斯进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即便年纪轻,但能在云中门出类拔萃选进了万玄院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多少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有这个胆子,公然跟云中门和崇正盟作对。

    为了给别人开条生路,不惜以命相博,太过愚蠢。

    长生崖上山风呼啸,一袭青色长衫的少年腰背笔直,生生以身躯撑出来一道生门,浑身浴血,冲阵中的好友高声喝道:“宁乘风!快走!”

    朗月高悬,宁乘风愕然抬头。

    “走啊!!”闻在野怒喝一声。

    “在野!”闻斯见状大惊,赶忙上前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护住徒弟的半缕神魂。

    大阵压下,将少年坚硬的脊骨压得粉碎。

    自生门逃出的宁乘风猛然回头,却只见萧然月光下一道浓郁的血色,淋漓破碎,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熟睡中的孩童陡然惊醒。

    “哥?”闻鹤深从床上爬起来,下意识要去找他的兄长。

    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哥昨晚画了一半的符纸还安静地躺在书桌上。

    他有些怕黑,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哥临走前说要给他带糖炒栗子,还说马上就回来。

    窗户外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嚣。

    他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陡然空了一块,让他惶惑不安,闻鹤深光着脚丫踩在地上,推开了清风阁的门。

    小小一个孩童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他资质虽然尚可,但师父和兄长都很惯着他,学了好几年也才勉强学会了几个心法和口诀,现在连御剑都没学会。

    十三峰上多了许多白衣红带的陌生人,还有许多受了伤的同门师兄,神色匆匆地往山下赶。

    “哥,师父,你们在哪儿?”他仰着头看那些混乱下山的人,试图找寻闻在野和闻斯的身影。

    “哥……闻在野……”他大声喊着,但是一个小孩子,声音很快被湮没在人群之中。

    “快!闻斯长老受了重伤!快去找药峰的弟子来!”有人御剑匆匆而过。

    “师父……”闻鹤深吓了一跳,赶紧往山顶上跑。

    却又见那些白衣红带的修士三三两两往下走。

    “竟然叫宁乘风那小子跑了……他带走了朱雀刀……”

    “都怪云中门那个小弟子出来捣乱,脑子坏了吧,自寻死路……”

    “嗐,我看他那师父也是个蠢的,竟然还跑上去护……云中门虽然不怎么样,但那护山大阵确实厉害,那小子脊骨都压碎了吧?”

    “啧,快别说了,想想就牙疼。”

    闻鹤深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奋力地往山上爬,“师父,哥!你们在哪里?”

    “哪儿来的小娃娃,快起开,别在这里添乱!”有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快点,来个人搭把手!”

    “闻在野真他娘的疯了!在护山大阵里头动手脚,为一个外人折了多少弟子进去!狼心狗肺!”有人愤愤不平地骂道。

    “脑子拎不清罢了。”有人应和,“快点快点,药峰的来这边!”

    闻鹤深听见兄长的名字,抓住那人问:“我哥在哪儿?”

    那人不认识他,“你哥是谁?”

    “闻在野!”闻鹤深仰着头,眼里不自觉含了泪,“我哥呢?”

    “死了!死得活该!”那人啐了一口,冷笑着将他推开。

    闻鹤深愣了片刻,旋即愤怒道:“你胡说!我哥怎么可能会死!?你骗人!”

    “呵,我骗你做什么?尸体就在长生崖上躺着呢,不知道是要扔到崖下还是扔到乱葬岗喂魔鸦——”

    他话还没说完,凶巴巴的小孩拔腿就往长生崖上跑,被人撞倒了许多次,一路上听着别人愤愤不平地骂他哥和宁乘风,却始终没掉下泪来。

    他哥浑身是血,总是一丝不苟的青色长衫破破烂烂,被人随意扔在了碎石堆上,了无生气。

    “哥?”他蹲下来,使劲晃了晃闻在野,喊他,“哥,哥。”

    闻在野浑身冰凉,毫无动静。

    “哥?闻在野?”他跪坐在闻在野身边,抓住他冰冷的手,“哥,哥,你醒醒,我是小鹤。”

    长生崖上人声嘈杂,月凉如水。

    躺在地上的少年迟迟没有回应,也不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喊一声哥,就将他抱起来哄他,带着他御剑飞遍十三峰。

    闻鹤深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他年纪太小,又被师父和兄长保护得太好,从未直面过死亡,但本能地开始恐惧和悲伤。

    他找不见师父,便拽住云中门的师兄,求他们,“快救救我哥!”

    “你们救救他呀!”

    “求求你们救救他!”

    可是没有人搭理他。

    甚至还有人不客气地奚落他,“闻在野咎由自取,死了活该!”

    “你知道他为了一个外人,连累了云中门多少人吗!?我师弟也死了!就是因为他和宁乘风扯上了关系!”

    “死透了……救不回来了……”

    有相熟的师兄见他这般不忍,要将他带下长生崖,“小鹤,你兄长死了,你师父为了护他身受重伤,现下还不知生死,跟我下去吧。”

    “你胡说!我哥之前还说他要活上一千岁呢!才不会死!”他大声地反驳,挣开师兄的手,跑到了闻在野的尸体边上。

    想起路上那些人的话,他想,不能让那些人将他哥扔到长生崖下,也不能扔到乱葬岗喂魔鸦。

    他背着闻在野的尸体往清风阁走。

    说是背,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背得起来一具快成年的尸体,不过是又拖又拽,没走几步便要跌倒再爬起来。

    往常他哥带着他御剑用不了一炷香的距离,却变得遥不可及。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月光稀薄,他误入了一大片枫林,根本辨不清方向,周围漆黑一片,树影绰绰。

    闻鹤深跌破了膝盖,想要哭却还忍着,晃着闻在野的的肩膀,带着哭腔喊他:“哥,你快起来呀,我找不见路了,我害怕。”

    他胆子小又很没用,遇到事总喜欢哭,也总有人来哄他。

    可这一次没人了。

    他在枫林中拽着他哥转了一夜,始终走不出那片枫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片枫林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天亮后,他发现清风阁就近在咫尺,可他却找了一整夜。

    他费尽力气弄到了一口冰棺,把他哥藏了起来,藏在了清风阁。

    他师父闻斯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得很清楚。

    闻斯醒来后,一脸歉意地看着他,“小鹤,是我害了在野。”

    闻鹤深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使劲地摇头。

    他只剩下师父一个了,怎么能是师父害的?

    明明是宁乘风。

    若是他不来云中门,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他哥不会死,师父不会受伤,他们还可以跟以前一样。

    宁乘风为什么要来云中门?年幼的闻鹤深想不明白。

    年纪渐长,闻鹤深明白了许多事情,却依旧没想明白,但他需要找个人来恨。

    后来,他年纪超过了他哥,身高超过了他哥,修为也远远超过了他哥。

    他日日坐在冰棺前,看着里面安静躺着的少年。

    “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你不是说马上就回来吗?”

    他总要问上两句,好像这样闻在野就能活过来似的。

    再后来,闻斯陨落,他成了十三峰的峰主,成了云中门说一不二的大长老,却还是日日要来冰棺前问问他哥。

    “我把长生崖改了个名字,改成断肠崖了,还挺好听的,”

    “闻在野,你后不后悔?”

    “闻在野,你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闻在野,你怎么就那么伟大,豁出命去救宁乘风?”

    “闻在野,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闻在野,你说句话。”

    “闻在野,我收了很多徒弟,他们该叫你一声师伯。”

    “闻在野,你说句话。”

    …………

    “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闻鹤深想了五百年,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为什么闻在野要抛下他和师父,去救宁乘风。

    *

    闻在野死死握住献风剑,强硬地将其改了方向,“当年师父护住我半缕残魂,被你用无数天材地宝养着,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抛下你和师父。”闻在野苦笑道:“只是我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便去做了。”

    他救了好友,却害了同门,害师父重伤,害幼弟孤苦无依活了五百年,可若不救,乘风必死无疑,他良心难安。

    不管他怎么选都是错的。

    只是当时他来不及去想对错,来不及去想结果,莽撞又愤然,全凭着头脑一热,然后付出了代价,身死道消。

    他确实是很没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将死之际袖中的栗子传来一阵温热的时候,也是有刹那后悔的。

    他当时想:我还没给小鹤送栗子去,我怎么没早两天给他买呢?

    可现在他只能目光平静地望着五百岁的闻鹤深,有些遗憾地对他说:“小鹤,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

    “你恨得不是乘风,也不是我。”闻在野将献风剑松开,看着面前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青年,“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当年那个孩子拼尽全力苦修了五百年,却始终没有走出那片黑暗中的枫林。

    第32章 故人(上)

    宁不为最烦打架打一半别人来插手。

    但在他灵力耗尽, 只能损耗灵识动用血符的情况下,他还是很乐意有人来插手的。

    他的路子向来大开大合,一旦打起来不整出点大动静就好像衬不上他大魔头的气势似的, 可这样一来便有个坏处——灵力耗费得尤其快。

    虽然不像宁行远那般天资卓绝千年一遇, 可他好歹也是个天灵之体,否则主家也不会再他这旁支没落之后费尽心思将人接来, 是以宁不为修炼起来比别人之快不慢,灵力源源不断,随便他怎么造。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将灵力来掰着指头省着用。

    现下灵力耗尽,对上闻鹤深便是赢了也是惨胜, 他讨不到多少便宜, 趁着闻在野这一打岔,他的灵识便出去悄悄串了个门。

    但凡他还有一颗玉灵丹,便绝对不想再去串这个门——虽然这不知名的老妖怪灵力充沛而且好像反应有些迟钝, 但到底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况且上次阴差阳错的神交让大魔头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他实在是捉襟见肘, 只能冒着危险再来一次,但愿那老妖怪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之前留下的标记还在, 宁不为十分轻松就溜进了对方的识海。

    一回生二回熟, 第三次来访, 他依旧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团黑雾,沉思片刻之后, 又谨慎地将黑雾外面裹了层白雾,寻了处隐蔽又便于逃跑的地方, 拿出了四块朱雀碎片。

    识海中央, 褚峻亲眼看着这团嚣张至极的黑雾扯了他的灵力, 而后化作白雾伪装, 半晌无语。

    为了避免上次尴尬的情况,宁不为这次来的只有灵识,而且决定速战速决,薅了就跑,一出手面前的灵力就空了大半。

    原本打算看在孩子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褚峻:…………

    这厮多少是有点不客气了。

    于是宁不为一转身,就和另一团白雾对了个正着。

    宁不为:“…………”

    猝不及防中带着一丝尴尬,好在他脸皮厚,并且反应足够快,转身便要跑。

    褚峻伸出手,在一团雾气之中准确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正欲开口说话,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狠狠一拧。

    识海中打架比外面甚至来得更危险,即便是褚峻也不敢轻敌,顺着他的力道轻巧一翻,雪白的衣袖擦着宁不为的脸而过,二人脚下水波微漾。

    宁不为五指成爪,扣着对方未放,那截手腕清瘦冰冷,落在他滚烫的掌心,让他有瞬间的愣神。

    即便一瞬间的愣神也是致命的,宁不为暗道不好,在对方挣脱之后疾速后退,无数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冷箭朝他周身大穴刺来。

    情急之下,宁不为猛地向后一翻身,玄色的衣摆自白雾中划过又隐去,滚了几遭后落在在了地上,一柄清亮雪白的剑就穿透浓雾抵在了他的咽喉处,无数冷箭簌簌而落,将他的衣摆衣袖结结实实钉在了水面之上。

    宁不为胳膊撑着上身半躺在水面,长发散落,虽然隔着浓雾看不清对方的脸和神情,但是他却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出多少杀意来。

    更多像是一种警告。

    然而宁不为向来最会蹬鼻子上脸,亦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魔头能屈能伸,垂眸看了一眼那雪白的长剑,轻笑一声道:“在下无意冒犯,还望前辈息怒。”

    单看这识海广袤厚实的程度,没有个八百一千的岁数修不出来,叫声前辈总归不会出错。

    嚣张又带着点懒散的声音在空旷的识海中响起,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宁不为心思转得飞快,一面猜测这约莫是个老糊涂,一面想抬起手将这薄如蝉翼的长剑推开,谁知长袖被钉在水面上,竟是动弹不得。

    他心里恼怒,想着该如何将这老妖怪碎尸万段吞了他的灵力,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装出来的恭敬,“不如……您先将我放开?”

    褚峻的目光落在对方撑在水面的那只手上,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但里面却藏着一股浓郁的邪煞之气,正试图侵入他的识海,心思可谓极其阴险歹毒。

    宁不为侧颈一痛,雾气之下勉强扯起来的笑容骤然阴沉下来。

    对方冷淡低沉的声音穿透雾气落尽了他的耳中,“再乱动便砍了你的左手。”

    宁不为握符的正是左手,闻言动作一顿,勾了勾嘴角,声音里带着点散漫的笑意,“好,我不动。”

    雾气之中的褚峻面无表情,“为何三番四次入我识海?”

    他搜遍了自己整个识海,都没有发现异常,偏偏每次对方都能悄无声息地摸进来——上一次他主动将人带进来不算,对方全程昏迷,压根不知道此事。

    宁不为心道这真他娘的是个好问题。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摸就能摸进来,但他极其缺灵力,对方偏偏灵力充沛,这就好比在一个饿急眼了的人跟前放上一大桌美味佳肴,伸手就能够着,这美味的主人看起来还挺好欺负,他不欺负一下都对不起魔头这个称谓。

    但此时受制于人,宁不为便装模作样道:“晚辈也不甚清楚,只是现下举步维艰,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多番叨扰前辈。”

    看似解释了,实则完全在说些废话,褚峻没有被他糊弄住,冷声道:“可曾留有标识?”

    在他人识海中留有标识是大忌,宁不为自然不会傻到承认,对方也没天真到觉得他会承认,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便落在了他的心口。

    冰凉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侵入灵识,宁不为头皮一炸。

    向来都是大魔头为非作歹制住别人,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受制于人,捏着鼻子虚与委蛇也就罢了,这老东西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大魔头脾气上来狠劲发作,猛地扯断了被钉住的袖子,一掌将血符拍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不惜损耗灵识动用血符,霎时间血雾弥漫。

    褚峻神色一凛,浩瀚灵力化作巨掌拍下,将所有血雾凝聚一处,正欲缚灵,右肩上却陡然传来灼热的剧痛,动作倏然一顿。

    宁不为便趁此机会打开了一个缺口,裹挟着大量灵力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雪白无暇的衣服上破了处口子,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阴邪的黑色雾气在血肉间吸附盘踞,嚣张至极,像是清淡的水墨画被突兀地加了抹艳丽妖冶的血色。

    肩膀处的伤深可见骨,褚峻低头看向水面上的半片黑色衣袖,波澜不惊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丝丝缕缕绯色的灵力破开水面而出,将那片灵识化作的衣袖卷入了水底。

    ——

    宁不为猛地回神,眼前依旧是长生崖。

    那老东西竟然想对他搜魂,也不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面上厉色闪过,却因为灵识受损反应有片刻的迟钝。

    “你恨的不是乘风,也不是我……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闻在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闻鹤深冷笑一声。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说得倒是好听。”闻鹤深死死盯住闻在野,“你不是我,凭什么替我觉得?我就是恨宁乘风,也恨你!所有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发生,他宁乘风的命和玲珑骨今天必须留下来!”

    话音未落,不等闻在野开口,闻鹤深便往他额头一拍将人定在了原地,献风剑直指宁不为而去。

    宁不为虽然灵识受损,但以此为代价换来的灵力却是充沛无比,那绯色的灵力用起来格外顺手,他祭出朱雀刀柄,瞬息间便将那四块朱雀碎片熔作了一柄细长的窄刀。

    “锵!”

    窄刀与长剑在晨光中倏然相撞,灵力自二人为中心向四周激荡而开,将长生崖无数枫树横腰削断!

    闻鹤深神色阴沉,二指并拢掐诀而下,瞬间无数黑云自天边滚滚而来,数道玄雷撕裂苍穹,如同无数蔓延的蛛网,瞬间笼罩了整个断肠崖,将宁不为围困其中。

    强行聚合的朱雀窄刀虽形聚神散,但到底是比几块碎刀片强上许多,宁不为虽擅阵符,但刀法并不弱,黑沉的符文自刀柄处乍然而出,似活物一般缠绕住了细窄凛冽的刀身,带着劈山填海之势将那气势汹汹的玄雷劈散,无数闪电烧焦了他的宽袖边缘,细小的飞灰漫天而起。

    “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冯子章正把江一正从地上扶起来,便见东边的断肠崖风云突变,电闪雷鸣。

    “难道是前辈和闻长老打起来了?”江一正抹了把嘴角的血,余光却瞥见一道冷光朝他们袭来,猛地将冯子章推倒了一边。

    地上的内门弟子昏了一地,唯一站着的便是冯子章和江一正两个,江一正抬剑抵挡,却见正是吴良和陈峰孙志三人,护山大阵将刑诫堂地牢震塌,他们竟是跑了出来,正巧看见满地狼藉。

    新仇旧恨一起,双方见面自然格外眼红,江一正力有不逮节节败退,险些被陈峰一剑穿心,情急之下忽地想起了前辈给的丹药,心下一狠,趁机将那丹药一口吞进了肚里。

    于她而言汹涌澎湃的灵力瞬间充斥了整个身体,江一正双目顿亮,握紧了手中的剑。

    “师兄!!”冯子章惊恐的吼声在她耳朵边乍然响起。

    “哥!”吴良和陈峰亦是骤然变色。

    只见地上昏死过去的内门弟子自丹田处爆发出道道金光,汇聚成一处直直往断肠崖的方向而去,然而身体却骤然苍老,宛如枯尸一般。

    冯子章扑上去抓住韩子杨的手欲给他输送灵力,谁知刚一碰到,韩子杨整个人瞬间化作了齑粉,“大师兄!!”

    “哥!”吴良对着吴子宋和吴子陈喊,尚未来得及碰到二人,便落得和韩子杨一样的下场。

    陈峰崩溃地望着满地飞灰,怒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刑诫堂百余名内门弟子识海中飞出的金光被聚集在了不能动弹的闻在野身上。

    闻在野身上突然多了无数陌生的神魂,他抬头惊惶地看向闻鹤深,“小鹤,你做了什么!?”

    闻鹤深却并不答他的话,而是阴沉的笑看着宁不为,“你以为只有你会布阵吗?自你方才踏进这断肠崖起,便已经在我的阵中了!你闹得动静越大,你抱着的玲珑骨便化得越快!”

    宁不为脸色一变,猛地低头看向怀里异常安静的宁修。

    他打起架向来不管不顾,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宁修的异常,只以为儿子格外乖巧,却没有细想宁修这段时间安静地太不像话。

    闻鹤深手执献风剑迅疾如风,周围惊雷四起,“你在这阵中多用一分灵力,他被炼化的速度便加快一分!宁乘风,你今天也好好体验一下眼睁睁看着至亲死去是什么感觉!”

    宁不为眸中猩红霎时炸开,怒意冲天:“闻、鹤、深!”

    第33章 故人(下)

    “闻鹤深!”闻在野感受着无数陌生年轻的神魂不停地化作养分修补着自己的神魂, 面色惨白,“快停下!”

    以生魂补死魂乃是邪术大忌,有违天道!

    闻鹤深冷笑一声:“停不了, 我养这帮废物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闻在野惊怒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你收的徒弟!”

    “那又如何?”闻鹤深看向宁不为, “他作恶无数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天道不公, 我宁可做个恶人!”

    闻鹤深放声大笑,然而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哥死了,凭什么你活了下来!凭什么你就活得这般痛快!?你根本就不值得!宁乘风,你不配!”

    宁不为单手抱着宁修,小孩软乎乎地趴在他怀里,不动也不闹, 呼吸微不可察, 襁褓里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勉强护着他的神魂,让他本就不怎么稳当的三魂七魄没有即刻化散。

    那是晏兰佩留给宁修的小叶子,宁修很喜欢, 在他识海里还占了一席之地。

    宁不为飞速地给宁修画了个安魂符, 然而却拍不到他身上, 反倒是那绿光变得更微弱了一些。

    “没用的!我说过, 你动用灵力只会让他被炼化得更快!”闻鹤深眸光一厉, 献风剑猛地冲宁不为刺去, “你这么在意这个孩子,不如就陪他一起去死吧!”

    朱雀窄刀格挡, 却因为没有灵力加持被逼得节节败退, 再次碎成了四块刀片, 宁不为抱着宁修就地一滚,剑光擦着他的发梢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整个巽府因你宁家死了多少人!你活着又拖累了多少无辜之人!?”闻鹤深咬牙切齿道:“不过是条苟活的丧家之犬!”

    “你师友尽死,亲族绝灭,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竟还敢奢望有至亲在侧!?”闻鹤深步步紧逼,冷笑着看向宁不为怀里的宁修。

    宁不为面色一沉,握紧了手中仅剩的朱雀刀柄。

    闻鹤深似乎已经料定他不敢反抗,攻势愈发猛烈,长剑直指他的心口,势必要将这父子二人斩于剑下。

    “锵!”

    四块朱雀碎片重新凝聚成了一柄窄刀,正好挡在了宁修前面。

    宁不为单手反握刀柄,眼底猩红弥散,目光阴沉地看着闻鹤深,“我如何做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朱雀窄刀猛地爆发出一阵浓烈的黑雾,死死绞住了闻鹤深的献风剑。

    那根本就不是灵力!

    “不可能!你没有用灵力怎么会——”闻鹤深脸色骤变,“你竟然动用自己的灵识!”

    灵识类似生魂,是修炼之根本,一般都会被修士好好养在识海之中,莫说生生撕下以其驱刀,便是稍有不慎损耗些许都能让修者痛不欲生,根本就没有修士敢贸然动自己的灵识,动了便会伤根基,再补回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你这个疯子!”闻鹤深怒道。

    宁不为握着刀的手腕一翻,窄刀在空中划过凛冽的弧度,厉鬼哭啸声骤然被放大,如影随形地将闻鹤深死死包裹在内。

    “不然我这条丧家之犬怎么能苟活至今?”宁不为脸上露出个狞邪的笑来,朱雀窄刀接连不断直取他死穴,无数黑雾犹如粘稠的实质死死缠住闻鹤深的献风剑,一声凄厉的鬼啸过后,竟是生生将献风剑绞成了碎片。

    碎剑折射出清晨的霞光,倒映在了闻鹤深惊愕的眼眸中。

    “我本不欲你一般见识——”宁不为操控着无数厉鬼撕扯住闻鹤深的手脚,冷声道:“但你不该动我儿子。”

    宁不为自认对宁修未必有多深的感情,满打满算这小东西落在他手里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还不如他随便打个坐的时间来得长。

    可他好不容易将这么点小东西给养活了,能吃能拉能睡动不动还要跟他闹点脾气,结果一个不留神险些就被闻鹤深给炼化。

    他自己丹田碎成渣都没想着把小东西给炼了,却不想早就被人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宁不为眼中杀意毕现。

    不管宁修是他儿子还是玲珑骨,落到他手里就是他的,谁都不准碰。

    闻鹤深嗤笑一声:“哈,你儿子?他不过就是个玲珑骨化作的妖物,连人都算不上!”

    宁不为神色一冷,不欲再同他废话,正欲将他的神魂撕扯出来,却听旁边的闻在野突然喊他:“乘风!”

    宁不为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看他。

    “小鹤他——”闻在野话未说完,周身突然一阵剧痛,暗绿色的血液自皮肤渗出,整个人委顿于地,发出一声闷响。

    宁不为猛地回头。

    岂料就在此刻,原本被他制住的闻鹤深眉心金光大盛,一掌拍向了宁不为的肩膀,另一只手往他怀中一抓,宁不为擅自动用灵识,动作到底是慢了两分,竟让他将宁修径直抓去。

    他目光一厉,却见闻鹤深一只手抓住宁修威胁道:“你再敢向前一步我便捏死他!”

    与此同时。

    宁修的识海中。

    褚峻看着一团将散未散的小灵识,皱起了眉。

    小家伙呼吸微弱,双眼紧闭,恹恹蜷缩在襁褓之中,三魂七魄全靠着一片绿色的小叶子勉强护住,但那叶片灵力正在飞速地减少,眼看这一小团灵识就要散了。

    这段时间儿子的灵识一直很安静,倒是他另一个爹去自己识海里惹事,褚峻本来是想路过儿子的识海搭个桥,去抓住那不安分的家伙,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找出对方留下的标识,谁知一进来便看到这幅惨状。

    小家伙危在旦夕,褚峻以自己的灵力覆之,又加了几层护神咒,岂料情况不好反坏,灵识散得更快了。

    虽然于阵法研究颇少,但褚峻一番探查之后也看出孩子是在某处邪阵之中,再想起孩子他爹火急火燎去薅自己的灵力,甚至不惜撕了块灵识,可见两人的处境应当是十分危急。

    褚峻一把将孩子的灵识抱在了怀里,另一只手捻了捻半块玄色的衣袖布料,垂眸看向宁修,“正好,你随我同去。”

    孩子灵识太过虚弱,去往他的识海总归不如就近来得安全。

    他留一抹分神镇于宁修识海,手中的布料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下一瞬父子二人便落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识海空间之中。

    果然不出褚峻所料,他抱着宁修的灵识,对方的识海丝毫没有意识到有生人入侵,而且宁修的灵识也不再消散,甚至开始自发地吸收周围的灵力来凝固灵识和神魂,然后倦倦地睁开了眼睛。

    “啊~”宁修睁眼便看见白白娘亲,虚弱地冲他喊了一声,像是小奶猫生了病恹恹无力。

    娘亲~肚肚疼~

    褚峻见他小脸煞白,伸出手摸了摸他肉嘟嘟的脸颊肉,声音低沉温和,“莫怕。”

    宁修眨了眨眼睛,小嘴一瘪,委屈地直哼唧。

    他之前好难受,使劲喊叫他爹爹也没搭理他,他难受地只能睡觉,做个坚强的小孩,可现在被白白抱在怀里,他又觉得委屈起来,难受之余还不忘对白白撒娇。

    褚峻用灵力捏出个小馒头,塞进他的怀里,宁修便无师自通抱着小馒头开始啃。

    甜甜哒~

    安抚好儿子,褚峻才抬起头来打量识海中的环境。

    活了这么多年,他见过的识海不算少数,却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能把识海创造地这般……惨烈。

    识海上方是压抑低沉的灰,目之所及皆是断壁残垣和数不清的枯木,那颜色像是暗沉的血,脚下是焦褐裂土,黑雾弥漫间,呼啸凛冽的寒风肆虐。

    晦涩的灰和暗沉的红交织在一起,分明是极其广阔的空间,可单只站在其中,便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修士神、灵二识在识海中修炼,总会将识海布置地舒服一些,他不喜繁琐,便是简单一片白,就连宁修这种不懂事的小娃娃,都知道会把自己的喜欢的东西照搬到识海之中,单纯只为了看着开心。

    宁修上次来他爹的识海,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现下一看,登时就扭着屁股往褚峻怀里钻。

    他爹爹总是凶凶的,连屋屋都是凶凶的。

    他尚且不知道识海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娘亲住的地方白白的,他住的地方堆满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爹爹的住的地方却很吓人,他虽然害怕,但是更担心爹爹,很想把他从灰扑扑的屋子里拽到自己可爱有趣的小房子里。

    实在不行,去白白的屋子也可以哒。

    宁修在怀里哼哼,褚峻拍了拍他的后背,手里那小半截黑色的袖子悬浮在半空中,替他指引方向。

    在偌大的识海中寻到真正的灵识并不容易,但这截袖子是对方灵识所化,会自发地寻到主体,不过是多耗费些时间罢了。

    褚峻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

    宁不为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

    手中的朱雀窄刀冷光一闪,细密的黑雾瞬息之间便延伸至闻鹤深的脚下,闻鹤深见状手下便要用力,却远不及那黑雾速度快,半息间手腕剧痛,手中的孩子便径直要坠落于地,朱雀窄刀猛地自宁不为手中飞出,穿过襁褓的布料,稳稳当当插在了一截断掉的枫木上。

    被刀背挂住包着宁修的襁褓在冷风中一阵晃悠。

    “孩子啊啊啊啊——”正赶上断肠崖的冯子章正巧看到这惊悚的一幕,登时惊恐地喊出声,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要接住宁修,生怕那襁褓的布料断掉给孩子摔出个好歹来。

    江一正亦是大惊失色,赶忙去拔插进枫木里的窄刀,好在她力气奇大,咬牙一使劲便将朱雀窄刀给拔了出来。

    冯子章紧紧抱住宁修站起来,一抬头便看见他师尊和宁不为混战,双方都带着股死不罢休的架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劝谁,“师尊!前辈!”

    江一正眼尖看见闻在野倒在地上,赶忙跑过去扶他,谁知一碰便沾了满手的绿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别碰他!”闻鹤深怒吼出声。

    江一正吓了个哆嗦。

    被她扶起来的闻在野捂住嘴,暗绿色的血却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闻鹤深往后踉跄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闻在野,“不可能,明明我都布置好了,怎么可能会失败!?一百零八个同你生辰相合的弟子生魂相补,重塑根骨的玲珑骨亦在阵中,为什么会失败!?”

    “师尊,大师兄他们——”抱着宁修跑过来的冯子章正巧听见他的话,登时愣在了原地,“师尊你在说什么……什么一百零八个……弟子……”

    闻鹤深猛地转头看向他,眼底愕然,“你为什么还活着!?”

    “啊?”冯子章一脸懵地看着自己向来敬仰的师尊,讷讷道:“我……一直没死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一百零八个弟子缺了你一个!”闻鹤深杀意顿现,五指成爪便掐向冯子章的脖颈,周身却被黑雾撕扯而住,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闻鹤深神色癫狂地看向宁不为,“我明明成功了!我明明可以成功的!我哥差一点就能活过来!”

    他满脸杀意盯着冯子章,恶狠狠地问:“你体内早就被我种下了惑心种,为什么没有死!?”

    冯子章抱着宁修退后两步,突然觉得遍体生寒,“师、师尊,您在说什么……什么惑心种?师兄师弟他们死了是——”

    “你们本来就该死!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若不是我把你们带回十三峰,你们怎么可能活到现在!”闻鹤深双目赤红,“你们活着就是为了让我哥复活!为什么偏偏你没有死!?”

    他似乎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完美的计划坏在了一个蠢笨且毫不起眼的徒弟身上,看着冯子章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宁不为扯住他的衣襟将人拎起来,目光狠戾,一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闻鹤深脸上。

    “就算他死了你也不会成功。”宁不为冷冷盯着他,“惑心种本就对他不起作用,而且渡鹿的回春术只学了皮毛,就算是宁行远亲自施回春大阵——”

    “也根本复活不了任何人。”

    此话一出,周围霎时一静。

    闻鹤深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宁行远也复活不了任何人!?”

    “意思就是,已死之人,命数已定。”闻在野被江一正扶起来,微微一笑冲她道谢,继而看向闻鹤深,温和的目光里满是悲意,“小鹤,我已经死了,不管你再怎样不甘心……我也没办法活过来了,你却枉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不可能!”闻鹤深惊怒道:“宁行远当年用回春大阵救了那么多人!在临江城那妖藤也复活了满城的人!”

    闻在野只是凭自己的感觉在说,却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他看向了宁不为。

    “不然你以为,巽府当年为何死得连根草都不剩?”宁不为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声。

    闻鹤深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最后统统化作了怨愤,“不!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明明……我明明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成功了又能怎么样?”闻在野缓慢地走到他面前,身上的生机正在飞速地流失,面如金纸,“小鹤,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我二人的兄弟缘分注定就那十年,剩下的时间,你应该学着……一个人往前走。”

    “凭什么只有十年!凭什么!?”闻鹤深双目通红,仿佛又便会了五百年前那个十岁的幼童,固执地要跟自己的兄长要个答案,“凭什么别人能活成百上千年,你却只活了十六年?明明……明明你比他们好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闻在野,你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闻在野缓缓道。

    闻鹤深颓然地望着他,神色茫然。“你不知道?”

    闻在野苦涩一笑,“小鹤,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就像当年十岁的孩童背着兄长的尸体在枫林里转了一夜,却发现清风阁近在咫尺,他苦求了五百年的答案,也只有一句不知道。

    他费尽心机,历经苦难,做了那么多努力,却发现答案早就在他身边,之前的种种不甘心和满腔怨愤,也不过是迷了路。

    闻鹤深不甘心地看着闻在野,“我不会再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黑雾瞬间绞紧,让过于激动的人昏死了过去。

    所谓执迷不悟。

    闻在野摇摇头,不忍再看他,满是血污的掌心多了块碎刀,“乘风。”

    宁不为伸出手,一块满是血的朱雀碎刀被放到了他手里。

    闻在野笑了笑,“你不再看看我吗?”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依旧是记忆中的少年模样。

    “虽然我当时混沌不清,但依稀记得是有人将这碎刀带来给了小鹤,这碎刀似乎和回春术有什么联系,只是我也记不清了。”闻在野道:“那人手中似乎不止一块,你若是再去找,要加倍小心。”

    宁不为点了一下头。

    “乘风,你都有孩子啦。”闻在野的目光落在被冯子章抱着的宁修身上,神色歉然,“我替小鹤跟你道歉,他不该将主意打到孩子身上。”

    “与你无关。”宁不为捏紧了手中的那块朱雀碎刀,顿了顿道:“若是你想——”

    “你还记得郝诤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吗?”闻在野打断了他。

    宁不为沉默片刻,开口道:“记得。”

    “修仙一途,生死有命,莫要强求。”闻在野像是庆幸,又好似松了一口气,“乘风,好在你修的是无情道。”

    便不会像小鹤一般,求不得又放不下,执迷不悟。

    由闻鹤深布下的大阵没了阵主支撑,终于缓缓消失,云中门其他峰的长老察觉到十三峰的异象,纷纷向这边赶来。

    “你还有一天的时间。”宁不为平静地对他说。

    “一天也足够啦。”闻在野对他温和一笑,“小鹤犯了错,便该受罚,我会同云中门的人解释清楚的,也好好同小鹤告个别。”

    宁不为没有异议,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当年的事,多谢。”

    少年情谊,生死相交,可现下提起来却神色淡漠,好像那些撕心裂肺的愧疚和痛楚都虽着时间流逝再也找不到痕迹。

    少年挚友却好似一眼看穿,真切地笑了起来,“便是再来一次,我依旧要救。”

    “若换做是我,你也会奋不顾身拼死一搏。”

    “乘风,我从未后悔救你。”

    断肠崖前,朝阳破开云层,霞气漫天。

    ——

    翌日。

    宁不为抱着宁修,站在云中门的山门下。

    江一正背着自己的包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小声道:“前辈,我们要等闻在野前辈吗?”

    “不必。”宁不为淡淡看了她一眼,“你确定要跟着我?”

    江一正双眼发亮,郑重其事地点头,“我要跟着您学本事!您以后就是我亲爹!”

    宁不为转身就走。

    江一正赶忙跟上,“前辈我错了!我拜您为师也行!不一定非得当爹!”

    宁不为脚步加快。

    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前辈——”

    两个人转头去看。

    冯子章握着剑气喘吁吁地跑来,“等等我!等等我!”

    宁不为瞥见他背着的包袱,顿时觉得自己脑壳子疼,“有事?”

    “十三峰……就剩我一个内门弟子了,其他峰的长老嫌我资质平平,都不肯收我——”冯子章眼睛还肿着,很明显是哭了一宿,“我能不能……能不能跟着您啊?”

    宁不为:“…………”

    “我寻思跟着您四处历练,多少能学些本事回来的,我自己待在十三峰也没有出路……”

    冯子章正喋喋不休地列举着自己的理由,一抬头人已经走远了。

    “前辈!前辈等等我啊!”

    宁不为将第五块朱雀碎刀放进纳戒,抱着怀里一直未醒的宁修,转头回望,却见层峦叠嶂隐于云中。

    断肠崖上,一袭青衫的少年垂眸望去,数不清的枫林火红如荼,层林溢彩漫山遍野。

    生死相隔的故友,终于完成了这场推迟百年的告别。

    山门外,长路迢迢,隔得老远的三个人逐渐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小黑点,消失在深秋萧瑟的寒风里。

    卷二:情难却

    第34章 无时(一)

    “你师尊他——”江一正看着冯子章,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百多个内门弟子全部陨落, 不管放到哪个门派都不是小事,尤其是像云中门这种中等门派,可谓是元气大伤,即便闻鹤深是大长老,可云中门门规森严, 其下场也依旧难料。

    冯子章想起自己的师兄弟们, 眼眶兀地红了, “师尊他虽然脾气不好, 但其实对我们都很关心……”

    只是没想到, 这种关心背后竟藏着杀意和利用。

    如师如父敬仰的人真面目如此,冯子章难过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资质普通,性格软弱,脑子也不怎么聪明, 唯一的一个优点大概就是运气特别好,可当十三峰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的时候, 他忽然又觉得也可能是运气特别不好, 活下去可比死难多了。

    “我娘临死前跟我说,什么都别想,往前走就行。”江一正干巴巴道:“很多事情现在想不明白,只要活得够久, 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的。”

    冯子章抹了把脸,点头道:“你娘说得对。”

    “咱们现在还活着, 就已经很好了, 还有前辈这么厉害的人带着咱们!”江一正咧嘴一笑, 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给拍了个趔趄。

    江一正赶忙抓住他的胳膊,“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控制好力道!”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没站稳。”冯子章借着她的力道稳住身体,却听见前方“噗通”一声闷响。

    两个人正跟要结拜似的把臂相谈,闻声猛地转过头看向前方,顿时大惊失色。

    “前辈!”

    “爹啊!”

    先是吞了两颗玉灵丹强行聚灵,借着动用朱雀中的厉鬼来镇压渡鹿,又不怕死地去人家识海打了一架,而后又撕了自己的灵识强行聚刀……就这样还面不改色地蹦跶了一天一夜,出了云中门,这厮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好在宁不为多少还有点为人父的自觉,记得是往后倒,没将怀里的儿子给压成个小肉饼。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抱孩子一个扶人,手忙脚乱地将宁不为拖到了路边。

    江一正看着昏死过去依旧气势逼人的前辈,恍然大悟道:“难怪前辈愿意让咱俩跟着。”

    “啊?”冯子章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江一正抱着宁修,眼睛红红的,“他知道自己撑不住怕没人照顾弟弟啊。”

    “前辈竟然如此信任我们。”冯子章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抽了抽鼻子对着昏死过去的宁不为道:“前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

    风声凄厉的断壁残垣中,一抹绯色灵力化作的引路符晃晃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褚峻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别人的识海里迷路。

    而且还是在有对方一部分灵识指引的情况下。

    这识海实在诡异,一旦进来竟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出去,看识海的宽广程度,若是对方全盛时期他进到此处,未必能安然无虞地脱身,只不过现在对方虚弱至此,破开这识海易如反掌。

    只是这么一来,人恐怕也就神魂俱灭了。

    褚峻虽是来逮人的,可并不想要了对方的性命,不管怎样他也是孩子的父亲,他更像问清其中缘由。

    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路过这堵断墙,上面的青苔比前两次有些枯黄,但形状还是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向怀里抱着的小灵识。

    有娘亲抱着,还有用灵力捏的甜甜的小馒头啃着,宁修这会儿小脸十分红润,见白白低头看自己,抱着啃了一小半的馒头冲他笑,“啊~”

    好吃~

    褚峻顿了顿,问道:“你可知你爹的灵识在何处?”

    “啊~啊~”只听懂“爹”这个字的宁修兴奋得蹬了蹬腿。

    爹爹~糊糊~

    周围的灵力越发稀薄,气息干燥又灼热,不用探查褚峻也知道此人性命危在旦夕。

    断墙后突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褚峻抱着宁修绕过断墙,下一瞬便抬手捂住了宁修的眼睛。

    察觉到爹爹的气息,宁修本来兴高采烈要爹爹,结果眼前突然一黑,登时便不乐意了,在褚峻的怀里动来动去,“啊~”

    我要看爹爹~

    并非是褚峻不想给他看,而是他爹现在看上去着实太血腥。

    几次交手,此人都是警惕谨慎地裹着黑雾,这次在对方的识海中,褚峻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倚靠在墙上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容貌极俊,偏偏眉梢眼角都带着股冷意,狠戾张狂让人难以接近。

    可他又虚弱地倒在那里,一身玄衣凌乱松垮,淋漓的血色顺着下颌蔓延至苍白的脖颈锁骨,洇透了里面雪色的内襟,那股让人难以接近的冷峻又被这浓重的病态掩去了大半。

    像是一柄锋芒毕露却又被生生折断的窄刀。

    褚峻垂眸看去,发现这柄刀碎得有些厉害。

    灵识上新伤旧痕叠在一起,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就没有一处好地方,灵识好比血肉却远比血肉来得重要,此人对自己的灵识说撕便撕,就好比凡人剜肉剔骨,却要比剜肉剔骨还要痛上千百倍。

    即便万不得已,也鲜少有修士做这样做。

    可观此人灵识上的伤口,许多已经很旧了,也不知道这般不要命地打了多少次架,才能将自己糟蹋成这幅惨状。

    看上去竟有一丝可怜。

    不过褚峻肩膀上吸附在骨肉间嚣张霸道的邪气同时也在提醒他,此人绝非善类。

    怀里的小灵识蹬他的胳膊要闹,他轻轻地拍了拍宁修的后背,温声道:“乖一些,我帮你爹……治治伤。”

    宁修被放进了小摇篮里,很快就被粉色的小铃铛吸引了注意力,笑着伸手去抓,再次将他可怜的亲爹忘到了脑后。

    褚峻半跪在地,手指搭上了对方的手腕。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靠在墙上的人浑身骤然紧绷,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自然带上了杀意,下意识地开始防备反抗,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褚峻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动。”

    之前被他修补好的丹田再次裂开,经脉断得乱七八糟,好好的灵识被人暴躁地撕了两处。

    尤其是腰腹,这厮大约是觉得此处撕起来顺手,扯去了一大片,灵识幻化出的玄衣之下血肉模糊。

    褚峻欲将自己手里这块灵识给他补上,手指刚碰到对方的腰,昏死过去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冷酷狭长,瞳眸漆黑幽暗,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深不见底的孤寂寒潭。

    褚峻微微一怔。

    可细看便能发现这目光空洞虚浮,更像是噩梦中被惊醒时的茫然,压根没有落到实处。

    那双眼睛很快又重新阖上。

    褚峻垂眸看向紧紧扣住自己腕上命门的那只手,劲瘦修长,因为过分用力骨节微微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意识不清醒还要想着杀人。

    力道还不小。

    褚峻伸手捏住那只嚣张的手腕轻轻一错,昏死过去的人顿时疼得皱起了眉,却一声没吭,手上被迫卸了力道,却还要不服输地抓住了他的袖子,颇有种死也要拽着你一起的架势。

    褚峻:“…………”

    还挺凶。

    将手中的灵识物归原主,他又开始看其他的伤。

    大概是“借”他的灵力借得太多,这次他用自己的灵力顺着对方的经脉探查,竟没有被反抗。

    修补经脉丹田并非易事,稍有差错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修士若是丹田碎裂,修补回原样的几率可谓渺茫,同废人无异。

    褚峻上次也只是帮他修补好了外层,若是擅动丹田内里,再细微的一点瑕疵日后也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可看对方把自己往死里折腾这架势,若是只修补好外层,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能陨落了。

    这不省心的程度比起儿子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意识混沌不清的大魔头察觉到有人靠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狠狠地扣住对方的命门,谁知力有不逮,竟让对方赢了半招。

    陌生又熟悉的灵力顺着全身的经脉游走,他下意识觉得危险,可随之而来温和的暖意却让他的杀意消失了大半。

    宁不为意识混沌地想,竟有人在给他疗伤。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心善到帮他,可经脉愈合时夹杂着疼痛的舒适感又如此清晰。

    哪个不怕死的蠢货敢凑上来救他,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应当是梦境幻觉。昏死过去的大魔头得出结论,终于松了口气。

    原本死死抓着袖子的那只手骤然松了力道,落在雪白的袖间,原本全身紧绷的人失了气力,往旁边栽去。

    褚峻眼疾手快将人扶住,谁知这厮倒得角度有些寸,正顺着力道抵在了他肩膀上。

    温热的呼吸侵入灵识化作的衣料,夹杂着血腥味的陌生气息萦绕在周围,冷冽迫人。

    明明三番两次去他识海中放肆挑衅,现下又这幅虚弱至极任人宰割的模样……褚峻眉梢微动,手掌稍一用力,将人重新按了回去。

    第35章 无时(二)

    一排排木架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大堂中, 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什么丹药符箓啦, 法衣宝器啦,甚至还有画着保鲜符的承运楼烤鸭……总之是琳琅满目,能满足修士们的各种需求,十分大气。

    当然,上面标注的灵石价格也很大气。

    许多修士穿梭其间,挑选着自己需要购买的货物,打眼望去, 竟是一眼看不到头。

    “宗门世家录排名更新啦!”有人拿着玉牌兴致勃勃地喊。

    “嗐,一百年才更新一次, 排来排去打头的还是那些个,十大宗门八大世家,没什么看头。”有人兴致缺缺道:“还不如天机榜十年一变来得有意思。”

    “天机榜十年一变排名前十的大能们也没动过。”那人不赞同道:“宗门世家录可是每更一次都要出现大变动的。”

    “诶?寂庭宗怎么成第三了?”对方诧异道:“还是被王家挤下去的?”

    “寂庭宗的百羽禅师陨落了, 两个月前他带寂庭宗几个弟子去临江城参加临江会,侥幸存活下了,上月又带人去小秘境,一个都没活下来。”有人唏嘘道:“这运气啊。”

    “啧, 大概就是命数如此。”

    “哎,你们听说了吗?无时宗大选明日便要开始了!”

    “知道知道,无时宗大选一百年一次,每回宗门世家录更新他们便要大选, 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排名第一似的。”

    “人家有那本事呗,我们宗门要是第一, 掌门怕不是要一年大选一次……”

    冯子章听着大堂里众人的交谈声, 将十块中品灵石放到了柜台上, “劳烦, 十粒养元丹。”

    “道友又来啦?”柜台后面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童子髻,上面还绑了两条红绳坠子,伴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你家里人的病还没好吗?”

    “已经强上不少了,今早差点就醒了。”冯子章接过她递来的小瓷瓶,问道:“无时宗要大选吗?”

    “对呀,百年一次,好多修士都等着呢。”小姑娘低下头翻了翻手边的纸,“要来一份无时宗的招收单吗?只要三块下品灵石。”

    “来一份吧。”冯子章又掏出灵石来添上,接过来她递来的厚厚一沓纸,“多谢。”

    “客气啦。”小姑娘笑嘻嘻道:“欢迎下次再来呀。”

    冯子章和气地点点头,带着药和招收单出了无尽坊的大门。

    艮府多山,其下二州又各有不同,柳州山高峰耸,张州却是多丘陵,相比较而言张州的城镇要比柳州繁华上不少。

    起码冯子章就没在柳州见过这么大的无尽坊。

    他拿着招收单走在曲折蜿蜒的大路上,虽然有耐心记着沿途的店铺,也好险几次差点迷路,好不容易才拐到了他们租住的小院子中。

    推开门,便见江一正在练剑。

    “买回来了?”见他回来,江一正收了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无尽坊真的太黑心了,十粒养元丹就要十块中品灵石。”冯子章关上门道:“直接去青丹堂买要便宜一半。”

    “听说青丹宗跟张州的寒烟门不对付,就是不将青丹堂开在张州。”江一正瞥见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子纸,“这是什么?”

    两个人一起往屋里走,冯子章闻言将那沓纸递给她,“无时宗大选的招收说明单。”

    江一正诧异道:“这么厚?我记得三年前的单子没这么多啊?”

    “你说得那是无时宗内各峰的小选,小选十年一次,这是宗门正儿八经的大选,一百年才一次。”冯子章回忆道:“不过那小选的招收单也不薄,上次我跟师兄他们看了半天。”

    江一正开心道:“不知道他们大选招不招杂役。”

    “待会儿看看。”冯子章掀开帘子,二人走进内室。

    内室里一片浓郁的药香,床上躺着的一大一小俱是闭着眼在沉睡。

    “这都快一个月了。”江一正担忧道:“前辈也就罢了,小山他才这么一丁点儿,不吃不喝可怎么办。”

    前辈没告诉过他们宁修的名字,索性俩人就给起了个小名,好歹叫着顺口。

    “今早我还见前辈手动了,应该快醒了吧。”冯子章将养元丹拿出来,和江一正分着吃了。

    他们两个着实见识浅薄,能力还有限,只知道前辈很缺灵力,恰巧之前宁不为顺口指点过他们两句,便记住了往鸠尾穴注灵力这个法子,所以这一个月俩人就死命往宁不为的鸠尾穴注灵力,原本奄奄一息的人竟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耗费灵力,两人修为又低,每次以灵力给宁不为养伤都捉襟见肘。

    冯子章坐在床尾,伸手将宁修抱起来轻轻地戳他的小脸,“快点醒过来呀,醒过来哥哥给你熬糊糊吃。”

    沉睡着的小娃娃吧唧了一下小嘴。

    冯子章笑了笑,又看向迟迟未醒的宁不为,忍不住叹了口气。

    坐在床边翻看那大选招收说明单的江一正看了半晌,震惊道:“竟然有三百多页!?”

    “无时宗七十二峰九十九谷一百三十六洞天三百一十八福地,外加数不清的大小秘境和灵脉大山,宗门横跨震府甲乙二州,东边那截无尽河是人家宗门里的内河之一。”冯子章幽幽道:“我们云中门加起来也就勉强够他们一个洞天的数。”

    江一正:“……好、好厉害。”

    她一开始以为中州的临江城和四季堂已经大到离谱,后来去了云中门才知道正规的宗门有多大,单是十三峰里一个膳食居就让她震惊许久,直到她看见了无时宗这沓厚到离谱的招收单。

    怀中无比敬畏的心情,江一正翻开了第一页,灵符闪动,金光乍现,半空中投射出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目录来。

    江一正:“!!!”

    她继续翻开下一页。

    符文瞬间变换,被缩小数十倍的投影铺满了整个房间,山岳绵延,宝殿雾列,奇珍异兽遍布,紫气光凝,随手一触碰,便可将那山川建筑放大,甚至贴心地在旁边浮现出对此处的介绍,一时之间屋内金光弥漫。

    冯子章也被震住,这和小选时的招收单完全是云泥之别!话说单只这金符就不止三块下品灵石了吧!?

    这页最大的金字写着“主峰”二字,下书小篆,江一正碰了一下,便出现了几行字:

    主峰峰主:褚临渊。

    招收内门弟子一名,资质限罗天灵体,金丹期,十五岁以下。

    外门弟子两名,资质限天灵之体,金丹期,三十岁以下。

    客卿一名,化神期。

    内门杂役三名,资质乙上,金丹期,二百岁以下。

    外门杂役五名,资质乙中,金丹期,三百岁以下。

    再点开便是相应的优渥待遇。

    可天灵之体是什么概念呢?

    修真界将修士资质划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各等之内又细分为上中下三类,甲等上类再往上,便是所谓天灵之体,天灵之体最上,方为罗天灵体。

    资质乙中筑基一阶的冯子章:“…………”

    资质丙下炼气六层的江一正:“…………”

    真的是去人家那里扫地都不够格呢。

    连着翻了几页,在看了各峰主的要求之后,两人开始心平气和地欣赏起了无时宗的美景,不再看那金光闪闪的招收要求,眼疼,心更疼。

    “三块下品灵石就能观赏到如此美景,真值。”江一正微笑道。

    “是的……这灵兽长得好奇怪,我都没见过。”冯子章碰了碰那毛茸茸的灵兽,投影便骤然放大。

    两个人一边养灵力一边翻着招收单愉快地看美景,对去无时宗做个杂役已经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咦,这页好奇怪啊。”翻到一半的时候,江一正动作忽然一顿,“这个一见峰怎么没有峰主的名字?”

    峰主那一行是空白的。

    “这仨字为什么是银色镶金边的?看着好贵气。”冯子章戳了戳那三个字,突然蹦出来两行字。

    招收杂役两名。

    “没了?”江一正愣了愣,又戳了戳,在杂役后面浮现出一行字:

    每月一百下品灵石。

    江一正:“……我在四季堂还能一个月一千下品灵石呢。”

    冯子章:“一百下品灵石在承运楼都买不到一碟菜。”

    两个人顿时失去了兴趣。

    毕竟想去无时宗扫地也是看中的待遇好灵石高,这个峰着实有些太抠门,而且就招俩杂役,都没说清楚内外门,一看就不怎么样。

    大概是之前各峰气势磅礴尊贵耀眼,愈发显得这峰寒酸起来。

    两个人正要继续往下翻,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江一正猛地转过头去,“咱爹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

    冯子章抱着宁修,怔愣道:“咱爹动没动我不知道,咱弟确实是踹了我一脚。”

    风声呼啸的识海中,宁不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啊~”宁修在他怀里拱了拱,热乎乎的一团。

    宁不为下意识地抱住了他,余光瞥见了远处一抹白色的背影,可等他再仔细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识海中熟悉的断墙。

    也对,他的识海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宁不为低头看着他儿子抱着的灵力捏成的信封,目光一顿。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体内破碎得不成样的丹田再次被人不辞辛劳地修补好,这次甚至连内里都尝试着帮他修补了一下,经脉不但被修补好,而且还在用灵力细细地温养着,灵识上的伤也被治疗得差不多,甚至连旧伤都贴心地处理了……

    甚至因为他识海里风太大,还给他和儿子用灵力捏了个防风的屏障。

    这一刻,作天作地的大魔头感觉属实有些微妙。

    他突然觉得手中的信封有些烫手。

    “啊!”宁修抱着白白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开心地要跟他爹分享。

    就是他爹的神情有点怪。

    “你带你娘亲来的?”宁不为面无表情地戳了戳他的小肚子。

    “呀~”宁修笑呵呵地望着他爹。

    宁不为:“……你个小蠢货,但凡你娘不是这么个心地善良的仙女,你就没爹了。”

    识海随随便便让别人进来是大忌,何况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但凡他还有一点力气,定要将对方的灵识绞杀干净。

    可偏偏对方不计回报地给他治好了伤,心地善良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贴心到温柔……宁不为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别扭。

    他有点烦躁地摸了一下鼻子,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拆开。

    最好别是说些什么表白心意要跟他结为道侣的傻话,虽然这位仙子心地善良温柔贤惠深爱着他,但他是绝对不会——

    宁不为看着信纸上端正大气的字迹,稍稍愣了一下。

    为什么……会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独属于名门正道的清正之风?

    待他看清信中内容,脸色更瘫了。

    ‘半年之内,不可动用灵力。’

    ‘此子三魂七魄不稳,可诵安神咒暂缓,早晚一次。’

    ‘可来无时宗,商议此子归属。’

    落款一个褚字。

    宁不为看到“褚”字时神色骤然阴沉下来。

    竟然是无时宗姓褚的杂——余光瞥见白白胖胖的儿子,大魔头生生将骂人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他极其厌恶崇正盟,其中尤以无时宗为最,而无时宗里,他最为厌恶姓褚的。

    孩子他娘倒好,硬是占了个齐全。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就无时宗姓褚的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古板货色,怎么会出个如此行事不羁的女子,不仅给他“生”了个儿子,给他三番两次疗伤,甚至还胆大包天邀他去无时宗见面。

    莫非这从头到尾都是姓褚的那群人策划的阴谋?

    宁不为内心阴暗歹毒的想法肆虐,可是转头一想,既然孩子他娘都能进来他的识海,都没有将他除之而后快,反而是不厌其烦地给他疗伤修补经脉……

    难道还真是个痴情种,对他一往情深?

    孩子他娘貌美如花,温柔贤惠,心地善良,勇敢追求自己所爱,却又被无时宗刻板的教条所束缚,同他正邪不两立,迫于无奈想尽办法给他生了个孩子,却不想他被孩子拖累,所以字斟句酌心情忐忑地给他留了封信邀他一见?

    嘶……宁不为感受着体内温养着伤口的灵力,心情十分复杂。

    宁修窝在他爹怀里,拿着信封咬了一口,眼睛亮了亮。

    咦,和娘亲捏的小馒头一个味道~

    他爹在那里兀自脑补,他在这里吭哧吭哧啃信封,等他啃了一大半之后,他那脑补过度的爹终于想起信封,伸手将他啃了大半的信封揪出来,往里面一掏,果然掏出来个单向的定位符。

    “无时宗一见峰?”宁不为眉梢微动。

    完全没听说过,应当是个不起眼的小峰。

    他话音刚落,便听耳边响起江一正的声音:“……这个一见峰怎么没有峰主的名字?”

    第36章 无时(三)

    宁不为睁开眼就对上了两张大脸。

    冯子章和江一正跟俩狐獴一样, 抻着脖子居高临下盯着他。

    宁不为:“…………”

    属实欠揍。

    “前辈,您醒啦?”冯子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能看见吗?”

    “瞎了。”宁不为面无表情道。

    “啊?”冯子章挥动的手僵住。

    “呜。”江一正抽噎一声。

    宁不为从床上坐起来, 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这是哪儿?”

    总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

    “艮府张州宋城文新街明宾巷左数第三家, 八百下品灵石租了一个月还有两天就到期了。”冯子章立马开始报地名。

    “以及咱们家就剩十八块中品灵石外加二百块下品灵石——”江一正巴巴道:“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

    “不过前辈您放心,我和一正会出去接任务赚灵石的。”冯子章保证道。

    “对, 您醒了就好。”江一正附和道:“瞎了也不要紧, 咱赚够灵石换对眼珠子。”

    宁不为眼角一抽, 心塞地看着这俩尾巴,“……没瞎。”

    俩人同时松了口气。

    宁不为缓了片刻,注意到房间里偌大的投影, “方才你们在说一见峰?”

    “啊,对。”江一正点开一见峰三个字给他,“无时宗百年一次的大选,这个峰就招两个杂役,一个月才一百灵石。”

    “中品?”宁不为问。

    “下品。”冯子章幽幽道。

    宁不为:“……”

    他又默默在孩子他娘身上加了个“穷”。

    见宁不为在盯着那投影愣神,冯子章赶忙解释道:“这是无时宗的招收单,还……挺好看的。”

    就是只能看看的那种好看。

    “花里胡哨。”宁不为对无时宗的任何东西都十分嫌弃,不过目光落在一见峰那三个字上, 略微停顿了一息。

    没孩子他娘写得好看。

    “前辈,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江一正试探地问道:“这个……要是再租一个月院子,咱们灵石不太够……”

    “去无时宗。”

    ——

    震府。

    无时宗。

    若虚峰礼尚阁。

    “这个一见峰是怎么回事?”阁主褚凌云皱眉看着招收单上那行简陋到令人发指的招收要求, 问手下的人:“善功处的长老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谁负责的这一峰?他们峰主是谁?只招两个杂役也就算了, 一百下品灵石打发叫花子呢!还有, 连投影符都没录上, 我叮嘱了多少次务必要仔细检查!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底下的大弟子和管事皆是面面相觑,管事飞速地翻动着记录,讷讷道:“阁主,一见峰是个再偏僻不过的小峰,都没列在七十二峰之内,这峰灵力稀薄,荒废许久了,根本就没有人在啊。”

    “没有人难道有鬼不成?”礼尚阁跟善功处向来不对付,这回可算是让他们逮住了把柄,很是挤兑了他一顿,将褚凌云气得不轻。

    大弟子有苦说不出,“师尊,招收单散发各州之前弟子带人仔细校对过,并、并没有一见峰这页……弟子实在不知。”

    褚凌云看着招收单上这诡异的银字镶金,也十分纳闷,这连规制都不同……

    阁内一众人正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一页单子焦头烂额,便听外面响起了一阵清明悠远的鹤唳。

    “听声音是主峰那边来的鹤群。”有弟子道。

    褚凌云只好暂时放下手里的事,带着一众弟子匆匆出门去迎。

    数只仙鹤携云踏风而来,其后有数名修士御剑而随,白衣玉冠,外罩墨纱,施施然落在了礼尚阁正殿殿门。

    “若虚长老,”褚凌云恭敬地对为首之人行礼,和气笑道:“可是掌门有事吩咐?”

    褚白回礼,而后将一封烫金信封递交到了褚凌云手中,“景和太尊下月十五出关,太尊出关大典将由主峰和礼尚阁一起操办,这是掌门交代的具体事项。”

    褚凌云一惊,“可是那位一直在闭关的师叔祖?”

    “正是。”褚白点头,“师叔祖他老人家不喜热闹,可他出关毕竟是件大事,无时宗各大峰谷和洞天福地,客卿贵宾,同宗内交好的各大宗门世家,总要请来观礼……掌门的意思是要将大典办得格外隆重,但是务必要简洁,不能扰了他老人家清净。”

    褚凌云:“…………”

    掌门这矛盾的要求属实有些无理取闹。

    但他不敢反驳。

    “今日已经十四,满打满算还剩一个月时间,会不会过于仓促了些?”褚凌云道。

    “掌门也是今日才收到太尊的消息。”褚白道:“太尊他老人家师从拙之尊者,是现今咱们无时宗里辈分最大的老祖宗,给掌门也吓了一跳。”

    自打七百年前拙之尊者飞升,十七州便再无飞升者,除却个别妖修能活几千上万岁,现存的大能尊者们能活过千岁之数的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大多都陨落在了渡劫和斗法上。

    就连如今无时宗掌门褚临渊也不过六百余岁。

    “太尊修清净道。”褚白提醒他道:“听掌门说,他老人家一直在一见峰闭关,这几天正好开始大选,切忌别让人去扰了太尊清净。”

    褚凌云一愣,“一见峰?”

    “对,我之前都不知道宗内还有这么一峰。”褚白道:“掌门特意交代大典不可在一见峰举行——”

    褚凌云赶忙从袖中掏出来一沓招收单,指着独属于一见峰那特立独行的一页,“依您看,师叔祖他老人家……是不是想招两个杂役?”

    褚白:“??”

    半晌过后,两位在宗内数一数二的长老面面相觑。

    “要不要给他老人家添补些灵石?师叔祖肯定不缺,可能是太久没出来了……”

    “我去请示一下掌门。”褚白拿过那页招收单,带着人急匆匆地离开了礼尚阁。

    褚凌云顿时松了口气。

    师叔祖他老人家还真是……不拘小节。

    ——

    半个月后。

    震府乙州辉源城。

    城内最大的传送阵前人来人往,车马灵兽络绎不绝,有客栈的小二专门等在这里揽客,甚至有专门充作向导的修士在吆喝。

    宁不为抱着宁修刚踏出传送阵,就被一堆人围了上来。

    “无时宗招收单详解!专门为你量身选择拜入哪位长老门下!只要十块灵石!”

    “独家消息!无时宗七十二峰长老喜恶——”

    “无时宗大选注意事项!全程陪同!”

    “帮订桑云客栈!跑腿三块下品灵石!”

    “灵兽租赁——”

    “…………”

    大约是见他衣着贵气还抱着个孩子,看着就像头肥羊,一群人对着他卖力推荐,宁修没见过这么多过分热情的人,窝在他怀里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揪着他爹的一小片衣襟拽了拽,奶声奶气地冲那些人喊:“呀~啊~”

    爹爹上呀~打起来~

    宁不为冷着张俊脸,单手抱着宁修,被堵得寸步难行。

    若是单只他一个人,冷下脸仿佛别人欠了他八百万灵石,这些人肯定不会这么热情,可偏偏他怀里还抱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威胁性就大大降低,若是不仔细看,甚至还能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当然这是错觉。

    宁不为额头青筋直蹦,周身自带杀气,袖中的手蠢蠢欲动。

    同行这段时日,深知他脾性的江一正和冯子章生怕这位祖宗再跟别人打起来,江一正仗着力气大一把冲开人群揪住他的袖子,大声道:“爹!你不是要给娘买药吗?咱们快走!”

    冯子章有样学样,抓住他另一只胳膊,感情饱满道:“是啊爹,家里就剩买袋米糊的钱了,娘还等着你回家呢!”

    俩人一唱一和,拽着宁不为和宁修跑出了可怕的包围圈。

    宁不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俩,“你俩哪来的娘?”

    江一正眨了眨眼,“小山的娘?”

    她心里又赶忙念叨了几句罪过,死者为大,临时救急,勿怪勿怪。

    “啊~”被冯子章和江一正叫了无数遍小山的宁修十分配合地应和。

    我在啊~

    宁不为:“…………”

    还不如叫尿尿呢。

    “不许再叫他这个蠢名字。”宁不为警告道。

    “好的前辈。”江一正点头称是,结果转头对上宁修的笑脸,忍不住赞叹:“小山真可爱。”

    冯子章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啊,无时宗的天都看着格外蓝。”

    宁修也跟着看天:“啊!”

    宁不为低头警告宁修,“不许跟他学。”

    一行人没走多远,一个皮肤黝黑穿着麻布衣裳的青年凑上来笑嘻嘻问道:“几位可是要参加无时宗大选?”

    “不——”冯子章刚开口,就被那人打断。

    “不知道几位资质修为如何呢?有自己心仪的峰谷或者洞天福地吗?是想进内门深造还是先在外门锻炼?有想要主修的具体方向吗?有没有特别崇拜的长老?”

    “资质不够。”江一正斩钉截铁地盯着他,势必要将他吓退,“进不去!”

    “只要你想进,就没有进不去这一说!重要的是选择啊道友!”黑皮小哥喋喋不休道:“哪怕你资质丙下,只要够大胆,进主峰都没问题!礼尚阁善功处执法堂任务堂育善堂珍宝阁藏书楼灵兽园膳房随你挑选!”

    江一正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真、真的?”

    “当然——”黑皮小哥信誓旦旦,结果话没说完,面前的人就被拽着领子拎到了一边。

    宁不为居高临下盯着他。

    莫名的压迫感让黑皮小哥讪讪退了一步。

    这看着可不像个好人呐。

    “一见峰在哪个方向?”宁不为问。

    “啊?”小哥愣了半晌,“无时宗还有这么个峰?”

    待他回过神来,那几个人已经湮没在了人海之中。

    “前辈,咱们真去一见峰啊?”冯子章被旁边人的挤了一个踉跄,又抓紧跟上,劝道:“这峰一月才给一百灵石,都不够给小山买袋米糊。”

    宁不为这回倒是罕见地有耐心,开口道:“孩子他娘在一见峰。”

    大不了他给对方多留下些灵石。

    “小山的娘!”江一正震惊道:“前辈,您不是说他娘难产死了吗!?”

    宁不为神色一僵,“我……之前记错了。”

    冯子章和江一正大受震撼。

    难产早死的孩子亲娘此时正看着手中的信。

    信是他师兄的徒孙送来的。

    大致意思就是听闻景和太尊您老人家马上就要出关,徒孙我喜不自胜,擅自做主给你准备了一个简单安静的出关大典,好让宗内的孩子们都认认脸,免得路上不认识冒犯了您老人家,为了不扰您清净,特意选在了主峰……诚心恭迎您老人家光驾。

    以及,冒昧一提,徒孙这里有许多极品灵石,师叔祖您若是不介意,我可不可以腆颜给您送来?

    语气措辞倒是恭敬非常,还盖上了掌门印,只是——为何要送灵石?

    这是当年他随手开辟出的一处洞府,其间只有石床与石桌,简陋非常,褚峻随手将信放在了石桌上,微微蹙眉。

    出关典礼,不想去。

    第37章 无时(四)

    “……三万年前, 修真界尚未划分为十七州,妖、魔、鬼、怪、精、罗刹等族尚未绝迹,与人族共存, 彼时天地间灵力充裕, 奇珍异兽未开宝镜数之不尽, 修士金丹遍地,元婴若鹜, 及至化神、合体才算勉强有所成, 小乘渡劫乃至大乘期都屡见不鲜,无时宗的开山祖师——褚信!”

    正在讲课的长老面色一沉,目光严厉地看向最后一排正在睡觉的弟子。

    旁边有人使劲捣了他一下。

    褚信猛地站起身行礼,待抬起头眼睛才堪堪睁开,气得授课长老将手中的书卷一摔, “你来接着说!”

    褚信半边脸还带着红印子,旁边有师弟小声提醒他,“开——山——祖——师——”

    褚信清了清嗓子道:“无时宗立宗三万五千九百六十一年, 乃祖师褚冶真人,与长老谯恭、云澄之一同建立,三人亲传弟子为桑畔风,呃, 后有长老崔盛入宗, 呃……无时宗盛极一时, 修士趋之若鹜,嗯, 然后, 然后魔与罗刹二族联合绞杀人族, 修真界大乱, 灵力尽绝,桑畔风与崔盛联手以地为阵设八卦大阵——”

    “自此修真界四正四隅分八府,每府各有二州镇之,八卦阵心又有中州分阴阳,从此灵力源渊不绝,十七州以此而成。”

    褚信磕磕绊绊地背了个大概,抬眼瞅了瞅脸色黑如锅底的长老,险些同他对上眼神,吓得立马低头。

    “如今修炼如何划分?”长老又问。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褚信打了个磕巴,瞥见师弟推到桌边的书册,瞄了两眼,继续道:“合体、小乘、渡劫、大乘。”

    长老瞥见他们的小动作,冷哼一声:“下次上我的课若是再敢睡觉,便给我滚到灵兽园喂鹤去!”

    褚信垂下头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

    “既然进了内门,你们便要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殊不知外面有多少人只是想进无时宗都求之不得!”长老顺带将其他人也一起教训了起来,“今天是无时宗百年大选的第一天,待下了课你们下山去瞧瞧!许多人的资质悟性未必比你们差,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长老喋喋不休地说教许久,外面终于响起了下课的钟声,老头儿才气哼哼地走了。

    一直站着的褚信很是松了一口气,将桌几上的书卷抱起来往外走,师弟褚智也抱着书赶忙跟上,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所以我才最讨厌上修真史。”褚信抱怨道:“翻来覆去就是讲这些东西,从小就听师叔他们讲,犯得着再讲一遍么,还不如丹药课炼个丹,好歹还能吃。”

    “没事,反正一旬也就上这么一次。”褚智安慰他,“师兄,下午没课,咱们要下山去看看吗?”

    “下山干嘛?”褚信不解。

    “刚才你没听长老说啊,今天是大选开始的第一天,山下肯定很热闹。”褚智说道:“而且师父还派咱们下去采买东西,你忘了?”

    “哦对。”褚信这才想起来,“下月十五景和太尊出关大典得用。”

    褚智问道:“景和太尊是个老头吗?我听别人说他都闭关五百年了。”

    “一千多岁当然——”褚信险些被师弟给绕进去,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咱师父见着景和太祖都得磕头喊声师叔祖,你敢叫他老头,说不定太尊就能听见。”

    褚智一听忙冲着主峰的方向拱手赔罪,“尊上勿怪,尊上勿怪,弟子无意冒犯。”

    两个人收起书,去善功处登完记,便领了单子一路御剑飞行到了山下的辉源城。

    “豁,这么多人?”褚智被这人挤人的阵仗吓了一跳。

    两个人年纪也都不过十四五,只跟着师父见过自己峰的小选,百年一遇的大选还是头一次见,按着清单上的指示买了一半,注意力便被热闹的人群给吸引了过去。

    “师兄,前面是宗内大选的报名点,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褚智指了指前面人山人海的广场。

    褚信有些意动,看了看手里还剩一半的采买单,“走,一时半会儿这些东西也买不完。”

    广场上。

    冯子章气喘吁吁地拿着地图扇风,看向八风不动的宁不为,“前辈,还是没有找到一见峰报名的地方,我问了几个无时宗的弟子,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个峰。”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若是他可以动用灵力,压根不用将事情搞得这么麻烦,直接飞去一见峰找人便是,可偏偏对方在信中“叮嘱”他半年之内不可动用灵力,他自己也能察觉到丹田和经脉的变化,碎个一次两次能被修补好这是运气,若是再这么肆无忌惮下去,下次恐怕未必能这么命大。

    是以自打他醒来之后,再没动用过一次灵力,不得不重新回归到给儿子手洗尿布的日子。

    而且由于儿子米糊吃得太多,事情已经发展到不止换尿布这么简单,每次大魔头都处在暴怒的边缘,忍辱负重地给他生活不能自理的儿子换洗尿布。

    他只想将儿子赶紧塞给那女修,然后自己一个人潇洒快活去,也不必连晕倒都得记得往后仰。

    一见峰近在眼前,却偏偏被卡在了进山门这一道上。

    宁修趴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他丧尽天良的爹准备把他送给他娘亲。

    “宗内的人都不知道?”宁不为皱起了眉。

    “哎哟!”一道少年声响起,“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对不住——”江一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走,不小心撞到了人,便赶忙赔礼道歉,结果一抬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褚信!?”

    “江一正!”褚信同样诧异,继而是惊喜,“你和前辈不是跟着冯子章去了云中门吗?你怎么来辉源城了?前辈和冯子章也来了吗?”

    “我们一起过来的。”江一正开心道:“太好了,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前辈和冯子章在那边。”

    她拽着褚信挤开人走了几步,来到了一处檐廊下,冲宁不为喊:“前辈!你看看我碰到了谁!”

    朋友重逢总是令人开心的,何况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褚信一见宁不为便冲他行了个晚辈礼,抬起头来兴奋道:“前辈!你来无时宗啦!”

    宁不为冲他微微颔首回礼。

    褚信继而又和冯子章见礼,冯子章见他宛如看见了救星,赶忙问道:“褚信,你可知你们宗内的一见峰在何处?”

    褚信诧异道:“一见峰?好像没听说过……难不成是在甲州那边?”

    这时追上来的褚智正好听了一耳朵,凑热闹道:“诶,我知道这个峰!”

    他话音刚落,四双眼睛便齐齐地盯住了他。

    尤其那双狭长冷酷的眼睛格外有压迫感。

    “上次我帮着礼尚阁的师兄绘制地图的时候去过一次,这个峰又小又偏,上面灵力稀薄,草都没长几根,全是嶙峋的怪石。”褚智挠了挠头道:“压根就没人住啊。”

    宁不为闻言眉头微皱。

    没人住?

    冯子章不解地问道:“没人住?那为何要招收杂役?”

    “啥?”

    冯子章拿出无时宗的招收单给他们瞧,指着那页的两行字,“喏,你们看,招收杂役两名。”

    “会不会是礼尚阁的人弄错了?”褚信拿过招收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这不对啊,没人住招收什么杂役啊。”

    “也许是专门招人过去清理石头吧。”褚智跟礼尚阁的人混得熟,猜测道:“有时候一些荒废的峰会准备清理出来让长老们放些东西,也有些比较穷的弟子会专门挑灵力稀薄的峰来修炼,灵石不够也没有办法。”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觉得合理了起来。

    连宁不为都默默点了点头,孩他娘果然过得有些拮据,连有灵力的峰都挑不上。

    “你们想去一见峰?”褚信想了想道:“既然这里没有一见峰的招收点,不如我去礼尚阁帮你们问问。”

    冯子章大喜,“那便有劳了。”

    三个年纪小的在叙旧,宁不为却将目光落在了褚智身上,“小友可否告知一见峰具体的位置?”

    ——

    入夜。

    桑云客栈客房。

    冯子章将全部的灵力注入到了朱雀碎刀里,想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前辈,你真要这么做啊?”

    江一正将自己的灵力团成了一个球,塞进了手中的朱雀碎刀里,“前辈,万一被无时宗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如此的问话已经重复了十几遍。

    宁不为捏着借来的这点少得可怜的灵力锁定方位,他不能动用灵力,便只能指导着他们两个拿着朱雀碎刀画阵,待二人画完最后一笔,才开口道:“我先去看看。”

    虽说对方一直都表现的非常善良友好,甚至给他治了两次伤,但宁不为一想到要将宁修交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手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决定先私下去探探对方的底。

    虽然平日里对儿子百般嫌弃,但是事关宁修以后的安危,宁不为决定还是谨慎为妙。

    他又在熟睡的宁修身上加了个符,对冯子章和江一正道:“守好阵,我去去便回。”

    “前辈小心啊!”

    “有不对赶紧跑!”

    两人话音未落,宁不为单手往地上一拍,瞬间便消失在了传送阵中央。

    第38章 无时(五)

    冯子章抱着宁修, 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对江一正道:“前辈这一走,我心里怎么老觉得不踏实呢?”

    江一正盘腿坐在床上擦剑, “你少在这里乌鸦嘴。”

    “不是,倒也不是觉得会发生什么坏事。”冯子章沉吟道:“就是觉得会碰上解决不了的事情。”

    “前辈去找小山的娘。”江一正抱着剑, 一脸的八卦,“而且看前辈的样子, 他对那仙子并不熟稔,不会是对那仙子始乱终弃了吧?”

    冯子章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前辈是那种人吗?”

    江一正摸了摸鼻子,“嘶,不太像。”

    “但是看前辈长得这般俊, 桃花债一定不少。”江一正笃定道。

    冯子章疑惑,“你又知道了?”

    “你们男修不懂我们女修的心。”江一正道:“但凡前辈年轻个五百岁,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跟前,我倒贴灵石也愿意多看一眼。”

    “可前辈现在也是这张脸, 你怎么不倒贴灵石了?”冯子章揶揄道。

    江一正摆摆手, 痛心疾首道:“你不懂, 前辈一站在我跟前, 那气势我只想跪下叫爹, 恨不能他是我亲爹。”

    冯子章抽了抽嘴角,“我确实不太懂。”

    大概是听见有人喊爹,睡着的宁修慢吞吞的睁开了眼睛, 看清了眼前的冯子章, 见不是宁不为, 带着睡意软乎乎地“啊”了一声。

    爹爹呢?

    “呀, 小山你醒啦?”冯子章抱着他晃了晃, “你要不要吃米糊?”

    “啊~”宁修刚睡醒,茫然的望着他和凑上来的江一正,眼睛里的泪在打转。

    爹爹呢?

    “他是不是想找前辈?”江一正伸手把他从冯子章怀里接过来,“不哭不哭,你爹找你娘去了。”

    宁修又眨了眨眼睛,蓄的泪更多了,“啊~啊~”

    白白娘亲呢?

    我要爹爹~

    找爹找不见,找娘找不着,只觉得爹娘都不要他了,宁修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手忙脚乱地哄着他。

    “是不是饿了呀?我给他煮点米糊!”江一正开始就地用灵力给他煮米糊。

    半晌后,俩人一个拿着勺子一个拿着花碗,试图给宁修喂米糊。

    “幸好前辈把小山吃饭的东西留下来了。”冯子章看着勺子上的小黄狗,发现那小狗一抽一抽地在掉眼泪。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眨眼睛。

    宁修攥着拳头嚎啕大哭,压根就不吃米糊,只想要爹爹。

    一道金光自他的额头飞出,落在了勺子上的小黄狗上,在江一正和冯子章惊愕的目光中,一只体型硕大的黄狗“嘭”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大黄狗高五尺有余,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眼珠黑亮,瞬间挤满了整个小房间。

    冯子章抱着宁修惊恐地同大狗的獠牙对了个正着,崩溃道:“这这这是个什么怪物!?”

    ——

    没有灵力进传送阵并不好受,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宁不为怕顾不上,便将宁修留在了客栈,还给冯子章和江一正各自留了块朱雀碎刀,应当是万无一失。

    今晚来他也只是来探探对方的底,不是来打架,所以即使这传送阵里扭曲的空间让他有些暴躁,他也尽量保持着心情平静。

    万一和孩子他娘碰上,也能给对方留个沉稳严肃的好印象。

    一阵光芒闪过,宁不为落在了一见峰的半山腰。

    虽然通过那小弟子的描述,来之前也想过孩子他娘生活的环境可能并不怎么好,但是他没想到会这么不好。

    说是峰都有点抬举这小破山头了。

    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连根草都找不见,冷月高悬,凉风凄凄,这地方别说灵脉,连点灵气都不见。

    竟是……穷到了如此地步。

    一瞬间宁不为有点动摇,把儿子留给孩子他娘,以后他们娘俩怕不是要清苦度日。

    他起身拍了拍袖上的灰尘,踩在碎石上转了一圈,别说人,连只鸟都没看见。

    而后宁不为拿出对方留下的单向定位符,试图在一见峰找人,结果发现对方离自己很近,不过数十丈远。

    目之所及全是石头的宁不为:“…………”

    孩他娘是个石头精么?

    ——

    竹林苍青,湖月照影。

    褚峻站在洞府门口,看着对岸参差披拂的藤蔓。

    虽然说是下月十五出关,但是他提前出来了,一来他不太想参加什么大典,二来关于他那个来历蹊跷的孩子,从对方的行事风格来看,未必会按信中所言前来无时宗。

    想到此处,褚峻手掌一翻,掌心便多出来一个定位符。

    他愣了一下。

    上面显示对方离自己很近,不过数十丈远。

    难道是被幻象挡在了外面?

    想到此处,褚峻走到湖边,长袖一挥,平静的水面浮光跃金,片刻后显现出竹林外的场景来。

    一片嶙峋怪石,并没有看到人影。

    幻象之外。

    宁不为将手中的小石头抛了两下,对着那正中央的石头砸了上去,月光下,那些怪石出现了一些极细微的灵力波动。

    果然有猫腻。

    能把他丹田经脉修补好的修士,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用点手段将这峰的灵气全掩藏起来倒是有点意思。

    谁知灵力波动的一瞬间,一直待在袖中的朱雀刀柄和碎刀突然震动了一下,虽然那一下十分细微,但是宁不为也敏锐地察觉到,顿时皱起了眉。

    难道此处也有朱雀刀的碎片?

    不等他细想,自朱雀刀柄中陡然冒出一阵黑雾来,猛地蹿入了怪石阵之中。

    那是渡鹿的残魂!

    宁不为目光一凛,果断追了上去,只身入了那石阵之中。

    这些天他忙着赶路,都快将渡鹿的残魂忘到了脑后,按理说在朱雀刀柄中唯一的下场也只能是被炼化,谁知竟死而不僵,趁他无法动用灵力趁机逃窜了出来。

    那残魂奄奄一息速度并不快,宁不为无法动用灵力,这石阵又古怪非常,他好几次险些追丢,每每想动用灵力又生生忍住,这让大魔头整个人都有些暴躁。

    幻象内,褚峻自然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而且看定位符上对方的位置在不停地变动,像是在追逐什么东西。

    褚峻思量片刻,单手掐诀,召出了个分身。

    分身同他相差无几,只是他一直没有捏脸,那分身便没有五官,乍一看有些可怖,不过动作却异常灵活,褚峻之前便用惯了,当下放出来的也是这个,分了一抹神识进去。

    同他七八分相似的白衣人便出了竹林。

    宁不为自纳戒中随手拽了把长剑出来,碎刀混不在意地割破手指,飞速地在上面画了个缚魂符,而后将碎刀中残存的灵力往上一拍,顿时爆发出一阵强光。

    “杂碎,受死!”

    靴子踩过碎石几步蹬上那嶙峋怪石,玄色的长衣摆在空气中划过利落地弧度,眉眼清俊的男子单手执剑,自在圆月之下杀意凛然一跃而下。

    褚峻控制着分身一抬头,便见一片黑雾袭来,继而便是后面手执长剑杀气腾腾的宁不为。

    他伸手随意捏住那片鬼气森然的黑雾,微微侧身,正巧躲过那泛着血色的利刃。

    宁不为单膝跪地,长剑重重地插进碎石之中,细小的碎石四溅而出。

    一片雪白的衣摆在眼前划过,剑下落空,余光瞥见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状若随意地捏着渡鹿的残魂,宁不为目光阴鸷地抬起头,恶声恶气道:“把人交出来!”

    只是一眼,宁不为便察觉到对方用的是分身,这让他回想起之前渡鹿使用分身的把戏,顿时心下厌恶,手中长剑一转。

    褚峻正要将那黑雾给他,半跪在地上的人陡然暴起,长剑裹挟着厉风直冲他而来。

    褚峻一早便认出此人正是识海中孩子父亲的真身,只是没想到对方凶性如此大,捏着那残魂躲开他的攻击。

    顾忌对方不能动用灵力,褚峻也只好压制住灵力对战。

    宁不为剑势凌厉,招招都冲着对方死穴而去,可对方却接得游刃有余,明明只是个粗糙的分身,连脸都没捏出来,竟是做到了同真人一样灵活。

    那这分身背后之人更不可小觑。

    不管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既然是同渡鹿一伙,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碎刀出鞘,直冲对方眉心而去,他趁机再次以血为引,剑上落符,碎刀灵力全部注入剑中,招式缭乱,却是正指心口。

    同时攻击两处命穴,这分身躲得了一个也躲不过另一个,宁不为这招毒辣非常,摆明了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谁料瞬息之间,那白色分身形如鬼魅,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背后突然一凉。

    褚峻站在宁不为背后,长袖扫过那利剑,手掌一翻,正扣住了宁不为手腕上的命门。

    被扣住命门,宁不为眸光一厉,竟是要强行动用灵力,褚峻见状立刻松开他的手腕,改扣为抵,将人一把按在了旁边的石头上,然后迅速将那片残魂塞进了他手里。

    原本准备继续打的宁不为一愣。

    见对方不再杀气腾腾,褚峻便操控着分身松了手,沉默地站在了一旁。

    宁不为皱起眉,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没有嘴的分身:“…………”

    幻象之后的褚峻:“…………”

    第39章 无时(六)

    “五百年前景和太尊闭关时便已经是十七州合体第一人, 当时位列天机榜榜首,那时候寂庭宗和明桑禅师和咱们掌门还在外游历呢。”

    “那怎么现在天机榜上没有太尊呢?”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课,长老说过, 天机榜只能显示合体期及以下的修士名字,若是修到小乘渡劫到大乘,那和半步散仙无甚区别,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被收录到, 真正的大能都是很低调的。”

    “嗐,其实也不尽然,我听师父提起过,许多大能都陨落在了化神升合体这一劫上, 当今十七州能到化神期的也不过百人之数, 合体期两只手就能数过来,修到合体期之上的大能, 不超过五位,但是师父也不知道是谁。”

    “你师父推演出来吧?”有人笑道。

    “自然,我师父的推演之术已臻化境,从不出错。”

    “入了小乘, 那就是半只脚踏进了仙界, 尘缘俗世因果纠葛越少越好,像咱们师叔祖,一闭关就是五百年,修的又是清净道,不入红尘不沾因果……”

    褚信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听几位师兄弟唠嗑一边画符, 这符他师父今日给留的作业。

    “不过我听说啊, 当年景和太尊修的不是清净道。”有人小声道。

    褚信彻底没心思画符了, 好奇道:“那太尊之前修的是什么道?”

    金丹期之前,修士们大多都会选好自己以后要修的道,虽说可以改道,可改道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就可能道心尽毁,是以鲜少有人会选择这么做。

    “听说是——”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杀戮道。”

    褚信手一抖,朱砂在符纸上沾了一大团。

    原本还算热闹的房间霎时一静。

    杀戮道,顾名思义,便是以杀戮入道,以杀止杀,入此道者多性情酷戾嗜血,修此道者多走火入魔,不得善终。

    半晌过后,褚信将毛笔一搁,蹙眉道:“不可能!我们无时宗从未有人修过杀戮道!”

    “是啊,若是早个三四万年魔族罗刹族那些还没灭绝的时候,修杀戮道的倒是不少,可自打三万年前划出八府十七州,就没有记载过曾有修士修习杀戮道。”有人附和道:“你这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唔……我也只是听旁人说的。”

    年长一些的师兄语气严肃道:“景和太尊便是掌门和太上长老们见了都要行弟子礼的老祖宗,切忌不可胡言乱语。”

    一场谈话因为这个话题不欢而散。

    众人散去,褚信将画得乱七八糟的符收了起来,褚智关上房间的门,小声问道:“师兄,方才褚义师兄说的是真的吗?”

    “不知道,那位师叔祖活得年头太长,估计咱们师父都不清楚。”褚信摇摇头,“时候不早了,快些睡,明早还要去礼尚阁问问一见峰的事。”

    褚智只好神情恹恹地吹熄了蜡烛。

    月光落在石林之中,地面暗影绰绰。

    宁不为脾气差,也没什么耐心,以往仗着修为高肆无忌惮,碰上这种情况通常是先把对方揍服再谈其他,行径十分恶劣。

    但是现下只能和对方“谈谈”。

    不过这捏出来的壳子没捏嘴,就十分离谱了。

    修为化神中期往上可分神,即分一抹神识入另一具身体,通常修士捏自己的分身,修为越高这躯壳便越灵活,修为再高些更是可以将躯壳变得与活人无异,一些大能甚至会用几具身体行走世间。

    行事不拘的会捏得稍微粗糙些,不嫌麻烦的便喜欢捏得好看些,可不管怎么样,起码都会捏张脸上去。

    宁不为还是第一次见连五官都不捏的躯壳。

    这白衣无脸的躯壳只能站在原地沉默。

    宁不为本也只是过来探路寻人,见躯壳背后的真人并无意现身,且又不是渡鹿的同伙,便准备现行离开。

    他甫一转身,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渡鹿的残魂暴起,无数阴森的鬼气猛地刺入了宁不为手腕的皮肉之中,宁不为力道微松,整团残魂便要脱离他的掌控。

    宁不为神色一厉,五指成爪,狠狠将那残魂困在了掌心,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了石头上。

    他正待警告渡鹿,背后却传来一阵诡异的风声,一直温热的手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拽,一道青光疾速而来,将宁不为之前身后的怪石击得粉碎。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渡鹿的残魂嗬嗬怪笑,“他来救我了!他终于来救我了!”

    风声呼啸,嶙峋怪石中一团青雾如电光般冲宁不为袭来,直奔他手中的残魂而来。

    长剑出鞘,宁不为脚踩巨石旋身而上,剑身上的血符未干,正合适渡用灵力,他正欲生生接下对方这招,旁边一直沉默地躯壳却闻声而动,一掌抵在他腰间轻巧一推,将他送上了巨石,另一掌不偏不倚对上了那团来势汹汹的青雾。

    原本昏暗的石林之中瞬时光芒四盛,灵力激荡碎石飞扬。

    宁不为头一次打架被人给甩了出来,一脸不爽地蹲在石头上,盯着那白衣无脸的躯壳,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脑海中某个背影一闪而过,然而不等他细想,他怀里的朱雀碎刀和刀柄就猛烈地震动了起来。

    这附近果然有朱雀刀的碎片!

    宁不为精神一振,对他来说朱雀刀碎片的吸引力可比什么来路不明的躯壳大多了,当即便祭出碎片开始确定方位。

    幻象内,褚峻微微蹙眉。

    和他交手的是一个分身。

    而且观对方修为,并不低于他。

    此人竟悄无声息地混进了无时宗内,乃是大患。

    思及此处,褚峻果断分散出神识,浩瀚强劲的神识瞬间遍布了整个无时宗,宗内不管是修炼打坐的长老还是正准备入睡的弟子,精神纷纷为之一震。

    是哪位老祖释放出如此强悍的威压!?

    无时宗主峰。

    褚临渊猛地睁开了眼睛。

    褚白神色匆匆自门外进来,躬身行礼道:“师尊。”

    褚临渊起身道:“师叔祖出关,速速召集宗内长老弟子,前去一见峰迎接。”

    “是!”即便沉稳如褚白,眼底也隐隐有些激动。

    久闻景和太尊大名,只可惜这位老祖长年闭关不现人前,原本以为还要在等半个月,谁知太尊竟是提前出了关。

    一时之间,偌大的无时宗内钟鸣阵阵,仙鹤灵舟纷纭,无数流光自各大峰大谷和洞天福地飞出,纷纷涌向了辉源城附近。

    此人难缠至极,褚峻同对方在虚空斗法,干脆收起了躯壳中的那抹神识,却又想起石头上那人灵力全失,便将一道剑气随手贴在了对方心口。

    宁不为正全神贯注地找着朱雀碎刀,心口猝不及防一热,旋即一道护体剑光自心口蔓延遍布全身,甚至将之前渡鹿残魂留在他手腕里的鬼气都一并驱逐了出去,结结实实把他的神魂及二识裹在了一起。

    单看这剑气的强度,修为绝对是合体期以上。

    而且剑气中弥漫的灵力让他觉得异常熟悉,他之前似乎经常用——宁不为神色突然一僵。

    他之前灵力不够用的时候,曾阴差阳错误入过一个老妖怪的识海,三番两次从对方识海中盗用灵力,几次都险些被抓住,甚至还和对方的一小部分神识……

    宁不为脸色一黑。

    这剑气中的灵力和那老妖怪的一模一样!

    只是不知这老妖怪是何用意,难不成阴差阳错同他神交一次便盯上他了?

    宁不为想到此处一阵恶寒。

    不能动用灵力,他现下亦无法探查,只能隐约感觉到有几个大能在附近斗法,而且架势还不小,只是虚空不显,周围并无异状。

    手中的朱雀碎刀猛烈震动几下,宁不为自巨石之上跃下,却发现碎刀正正好好指着对面一动不动的无脸躯壳。

    大能斗法瞬息万变,宁不为来不及多想,一番探查之后发现这躯壳内现下并无任何神识,当即便在上面画了个匿息隔断符,将渡鹿的残魂塞回朱雀刀柄,二话不说扛起那躯壳进了旁边的传送阵。

    片刻后,宁不为扛着那无脸躯壳落进了一片柔软温热的皮毛里,刚抬头就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舔了一脸口水。

    心情暴躁的宁不为提剑就要砍。

    “前辈!刀下留狗!”冯子章猛地扑了上来,抓住他的袖子解释道:“大黄它不是故意的,它喜欢您才舔的!”

    宁不为伸手抹了一把脸,和一只硕大的狗脑袋对了个正着,“……什么玩意儿?”

    “啊~啊!”宁修在江一正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冲宁不为伸手,脸上全是泪,带着怒意冲宁不为喊:“啊!”

    呜呜呜爹爹~爹爹!爹爹!

    宁不为将扛着的人随手扔在了地上,一只手抵开凑上来的毛茸茸的狗头,另一只手将宁修拎了过来,眼见小娃娃眼泪汪汪委屈成一团,这没良心还要笑话他:“瞧你这点出息。”

    热心肠的冯子章见那被扔到地上的白衣人要被狗爪子踩上去,赶忙伸手扶起他,“这位道友你——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没脸!?”

    惊恐的叫声瞬间充斥在客栈的小房间内。

    第40章 无时(七)

    无脸的躯壳被安置在角落里。

    冯子章面色发白, 江一正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咽了咽唾沫。

    “前、前辈,这位是?”江一正不敢看, 只用手指了指。

    “无关紧要之人。”宁不为不欲多说, 看向这体型庞大的黄犬, “这狗是哪儿来的?”

    江一正举起了手中的瓷勺, “前辈, 您不觉得这狗有些眼熟吗?”

    圆头圆脑的大黄狗响亮地“汪”了一声, 乖巧地趴在地上, 眯起眼睛吐着舌头冲宁不为笑。

    宁修“啵”得一声, 冲他爹吐了个泡泡。

    宁不为:“……勺子?”

    江一正和冯子章连连点头, 冯子章低声道:“这狗成精了!他能听懂我们说话。”

    “汪汪!”大黄狗叫了两声表示附和。

    宁不为皱起了眉。

    这勺子当初是临江城承运楼的店小二帮忙买的,他一开始用来给宁修喂米糊, 虽然上面画了只毛茸茸的小黄狗让宁不为很嫌弃,但是后来见宁修喜欢便也没有再换……

    若真是只狗精也便罢了, 但是说破天,这狗也是画出来的, 从根源上讲,这本是个死物。

    死物成活物, 其中必然有蹊跷。

    “你干的?”宁不为看向窝在他怀里啃手的宁修。

    “啊~”宁修冲他咧着嘴笑,挥舞着小胳膊,把手上的口水全蹭在了他爹的前襟上。“啊~”

    爹爹~娘亲~

    宁修一早便察觉到了独属于褚峻的气息,只是他人小力薄,只能老老实实被他爹抱着,但是不妨碍他自顾自地开心。

    宁不为和儿子沟通不了, 便目光不善地看向那只大黄狗。

    “呜~汪~”狗大概察觉到他心情不妙, 弱弱地喊了一声, 而后讨好地冲他摇了摇尾巴。

    “前辈,大黄可聪明了。”冯子章见状便帮它说好话,“还不掉毛。”

    江一正使劲点头,“爹——不是,前辈,咱们将他留下好不好?”

    两个人俱是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宁不为冷声道:“不知道是什么精怪就留下,嫌命太长就自己出去找根绳子。”

    冯子章愣愣地看着他,“找绳子干啥?”

    江一正低下头小声道:“吊死。”

    冯子章:“…………”

    这丫头总是在不该机灵的时候机灵。

    宁不为臭着张脸,俩人不敢触他的霉头,默默地贴着墙根站好。

    那大黄狗也夹起了尾巴,呜咽了一声,跑到墙边贴着他俩蹲下,结果忘记了自己过于庞大的身躯,将边上无脸的那具躯壳撞到了一旁。

    冯子章下意识伸手去扶,虽然知道对方没脸,但是再对上还是心脏骤停了一瞬,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将那躯壳贴墙放好,小声念叨:“大黄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勿怪,勿怪。”

    宁不为走到那大黄狗跟前,单手掐了个诀,却发现这狗骨肉具备,魂魄完好,除了个头过于大,同普通的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啊~”宁修被宁不为抱着,离大黄很近,一把抓住那大黄的长毛,使劲拽了拽,大狗便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一小步,“啊~”

    黄黄~我哒~

    大黄狗眉心瞬间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契约印记。

    “是灵宠契约印!我在古籍上见到过!”站在一旁的冯子章诧异道:“可书上记载只有金丹期及以上的修士才能契约灵兽啊——”

    他筑基,江一正炼气,宁不为直接同凡人无异,哪里来的金丹修士?

    宁不为看向宁修,“你的?”

    “啊!”宁修骄傲地仰了仰小下巴,额头上的主人契约印记一闪而过。

    我哒!

    宁不为修到化神大圆满修了五百年都没能找到只合适的契约灵兽,结果他儿子出生刚满三个月就契约了一只——

    虽然看着只是平平无奇的大狗,但好歹人家有。

    身为老子的宁大魔头十分骄傲地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勉强能看。”

    “自打三万年前精怪一族险些灭绝之后,十七州养的灵宠大多数都没办法契约,即便到了金丹期没有机缘也不行。”冯子章羡慕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契约兽。”

    “咱弟弟真厉害。”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大黄的毛,“就是个头太大了。”

    “汪呜~”大黄使劲摇了摇尾巴,一阵金光闪过,庞然大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条巴掌大的小奶狗,胖嘟嘟毛茸茸,奶声奶气地仰着头冲宁不为叫唤:“嗷呜~嗷呜~”

    江一正看得瞬间心都快化了,伸手将它捧到宁修跟前,“小山,快看,这是大黄。”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蹦了一下。

    这都起得什么破名字。

    “呀~”宁修自然认得自己的小狗狗,伸出两只白白嫩嫩的胳膊去抱。

    这小奶狗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江一正就将它放到了宁修怀里。

    奶呼呼的小娃娃抱着奶呼呼的小狗狗,两双湿漉漉的眼睛一齐看向宁不为,清澈无害如出一辙。

    自认冷酷无情的大魔头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有点可爱。

    “既然是你的契约兽,那便留下,你自己照顾。”身为一位严厉的父亲,宁不为一本正经地交代宁修。

    完全没听懂的宁修眨了眨眼睛,抱着毛茸茸的小狗傻乐。

    宁不为拎起那小奶狗的后脖颈,将他拎到眼前,问道:“会说人话吗?”

    “嗷~”小奶狗歪了歪脑袋,四条小爪子在空中来回扑腾。

    宁不为:“…………”

    看来变小连脑子也变没了。

    解决完狗的问题,宁不为便准备解决这无脸躯壳。

    宁修有了变小的狗狗,趴在床上和小狗玩得正开心,将他白白娘亲彻底忘在了脑后。

    江一正坐在床边,一会儿逗小娃娃,一会儿逗小奶狗,玩得比宁修还开心。

    朱雀碎刀不停地震动,宁不为站在那无脸躯壳面前,正思量着应该从何处下手。

    冯子章虽然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凑上来,“前辈,这位道友为什么没有脸啊?”

    “只是个分身。”宁不为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你若探查便会发现里面没有神魂。”

    冯子章问:“我可以试试吗?”

    “随便。”宁不为很大方。

    于是冯子章动用灵力探查一番,发现果然如宁不为所说,“可为何他还有呼吸,血肉俱齐同真人无异?”

    在云中门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十三峰,只从书上看过有关分身躯壳的记录,但是上面并没有说同真人别无二致,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大。

    “说明其真身修为强悍。”宁不为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逼真的的躯壳,捏住那躯壳的下巴来回转动了一下,指腹触感温热,顿觉有些别扭,松开了手。

    “化神期?”冯子章猜测。

    “合体之上。”宁不为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摩挲着指腹。

    冯子章紧张道:“那您、您就这么直接将人家的壳子给扛回来啦?”

    言下之意这么厉害的大能您也敢惹?

    “隔断匿息符一拍,十二个时辰内他就是大乘期也找不到。”宁不为对自己的符术很有信心,“我的东西在这副身体里。”

    冯子章恍然大悟道:“难道是您一直在找的碎刀片?”

    宁不为点了点头。

    上次亲眼见闻在野取出碎刀后生机飞速流失的惨状,冯子章心有余悸,“这可如何是好?”

    “只是个壳子而已,剖了便是。”宁不为手上的碎刀一转,冷声道:“怕血就别看。”

    冯子章:“!!!”

    ——

    一见峰。

    仙鹤引数条灵舟乘风踏月而来,更有无数白衣修士御剑而下,剑尾拖出的灵光在夜幕中如流星坠落。

    更有编钟琴瑟声起,仙乐缥缈,声势浩大。

    无数由灵石驱动的夜明珠散布各处,将小小的山峰映照得亮如白昼。

    “拜见灵虚长老。”

    “太上长老安。”

    “礼尚阁主。”

    “丹阳长老。”

    “应天洞主……”

    “……”

    一时间各位长老峰主纷纷寒暄见礼。

    “掌门到——”有弟子高声唱道。

    只见数十名主峰子弟干脆利落御剑而落,恭敬地分立两侧,自流光之后走出位白衣修士,看容貌不过而立,五官俊朗深邃,气场强大,单单只站在那里便不怒自威。

    “拜见掌门!”众人纷纷行礼。

    褚临渊一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看向那石林。

    有太上长老道:“掌门,景和太尊可是于此处出关?”

    褚临渊神色严肃地点点头。

    他与这位师叔祖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对其知之甚少,夜半时分这位太尊突然发怒释放威压,便是他也忍不住心中忐忑,不知是何人触怒了太尊,只是这么一来就说明景和太尊已经出关,无论如何他都是该带人前来迎接的。

    “可观此处无甚灵力……”有福地的长老低声交谈道:“尊上怎会在此处闭关?”

    “定然是施了障眼法……”

    不理会众人私语猜测,褚临渊走到石林边缘,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弟子大礼。

    掌门行礼,身后的众位太上长老、长老和内门首席弟子们自然要跟上,亦是严肃地作揖行弟子大礼。

    “无时第三百一十代弟子褚临渊携众弟子恭迎景和太尊出关。”褚临渊恭敬且严谨,带着适当灵力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穿透幻象,却又不会过于冒犯。

    “弟子恭迎景和太尊出关——”褚临渊身后众人齐声和道。

    众人的声音穿过幻象,虚空之中,那团青光正好被褚峻彻底打散,神魂消散于无尽幻虚。

    盘腿坐在湖边的褚峻缓缓睁开眼睛,声势浩大的那句“弟子恭迎景和太尊出关”正巧落进他耳中。

    褚峻:“…………”

    继而师叔祖神色一顿。

    他捏的那具躯壳还留在石林中——想到此处,他悄无声息地放出一抹神识出了幻象,目光略过那群过分热情的小弟子们,却迟迟没有找到自己的躯壳。

    他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