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断腕处源源不绝地流出来,柳长烟忍着剧痛偏过头。
他其实已经看不清面前那些人的样子,只有无数的重影在轻轻晃动。
他觉得呼吸略微费劲,忍痛道:“道长,这样够不够,还你师弟的……血债。”
他一句话分了几次说完。
那道士神色怔住,微含叹息地道:“今日我来,只为让陈宫主付出她应付的代价,没想到……柳大侠清正无双,能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在下佩服。至于我师弟的血债,柳大侠已断一手,便就此恩怨勾销了。”
柳长烟道:“那你们呢?”
那些人皆不答话,一些还在震惊之中,一些,看到柳长烟如此决绝,便知再闹下去恐怕今日不能善了,心中不免畏惧,都打了退堂鼓。
柳长烟还有余力露出一丝微笑:“那就好。”
他的血浸透长袖,陈妖摸到一手的鲜红,从未有过的慌张了。
柳长烟借她的扶持站了起来,他虽然已痛得全身发抖,还要安慰她道:“别怕,我、我没怎么样,还能忍。”
弟子们手忙脚乱地去拿伤药,陈妖手指不稳地把嫁衣撕破,先裹住他已经没有了手的左腕上,可那个伤口宛如血洞,血流如柱,染透嫁衣的鲜红布料。
颜色相叠之下,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更红了,一片触目惊心。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天玄门有最好的伤药,洛阳有最好的大夫,放心,你不会有事的。”陈妖吸了吸鼻子,说出来的话更像在安慰自己。
看他的血还在流,只好再裹一层上去。
柳长烟正要说什么,忽然,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原本他未去在意,但就在他扭头要去看一看陈妖的脸时,有什么光亮折射过他的眼睛,让他猛地看清了一个在阴影里持弓射箭的身影。
那是箭头在灯笼的光线下绽开的一丝银光,恰好被柳长烟的眼睛捕捉到了。
那箭又快又狠,正是对准了陈妖射过去的。
所有人都围在柳长烟身边,大家心绪激动,没人注意到这支从黑暗里射出来的箭。
柳长烟很痛,痛到全身痉挛,但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陈妖猛地推开。
陈妖惊呼着往旁倾倒,摔在了哥舒似情身上。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看到一支长箭插在了柳长烟胸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极其精准。
陈妖是背对射箭者的,她的身体挡在了柳长烟面前,她一移开,那箭便射中了柳长烟。
柳长烟倒了下去,他的表情和众人一样茫然,只是觉得胸口微痛,低下头时,才看到那支长箭原来是灌入了自己的身体。
痛苦之色逐渐浮上来,周围响起嘶喊声。
朦胧间柳长烟看到柳明轩和陈妖的影子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晃,他依然还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什么大碍,却发现这一箭比他断手的伤更重。
满耳哗然之际,他眼睛里却只剩下刺目的红,是红绸灯笼的颜色。他摸到陈妖身上苏绣质地的衣料,知道这是陈妖穿的嫁衣。
秀秀挑剔,这嫁衣还是他特意请了苏州的刺绣大师做成的。完工后送来天玄门,秀秀喜欢得紧,还没到大婚,就天天穿着它在天玄门里晃悠。
他依稀看到陈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在抱起他的头时砸到他脸上,绽出一个个水菡萏。
第一次看到陈妖哭。就是当初在湘西,陈妖受了重伤被他带回天玄门,她都没有哭过。
柳长烟很觉心疼,叫她:“秀秀。”
还想多说些什么,涌到嘴边的却都是血。
他忽觉累极,无力再做什么,就此闭上眼睛。
这一箭正中柳长烟的心脏,他只弥留了一会儿功夫,柳明轩拿手去探他鼻息时,手停住不动。
没有呼吸了,他的指尖在夜风里一片冰冰凉凉,连一丝微弱的气息都没有触到。
陈妖看着柳明轩,问他:“爹,怎么样?”
她问的声音很轻,柳明轩没有回应她,只是低头看着柳长烟的脸。
陈妖空洞地继续问:“爹,他怎么样了?”
明明柳长烟就在她怀里,她自己摸一下他的脉息,就什么都清楚了。
柳明轩喉咙里发出两声压低了的悲痛的哀鸣,周梨听到了,她不甘心地俯下身去,不止探了柳长烟的鼻息,又摸了他的脉象,甚至给他渡了些内力。
可内力进到柳长烟身体里,如进入一个黑洞,没有任何反应。
周梨再摸到柳长烟身体时,发现他已经迅速冰冷,开始僵硬起来了。她无可奈何地抬头去看陈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陈妖看到她的样子,就知道了一切。
可她不愿接受,慢慢把柳长烟放平,把额头抵在他脸上。
半晌,无人说话。
突然之间,陈妖爆出一声惨绝的撕叫,一声接着一声,让人不忍猝听。
哐啷,一把精致的弓掉在了地上,大概是被陈妖这么凄厉的喊叫吓住了。
陆蕴还站在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他是要射陈妖的,怎么射到柳长烟身上去了。
陆蕴咽了咽喉咙,看到无数双眼睛冷淡至极地逼视着他,只听那道长冷冷道:“小人。”
暗箭伤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谁知这两个字,陆蕴还没反应过来,陈妖却蓦地抬头。
她双眼煞红地看向那道长,对方被她这样的眼神惊了一惊,她凄厉地大笑道“小人!不错,你们都是小人!是你们!是你们一起逼死他的!”
那道长怎能预计到事情会变成如此地步,也有些进退维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陈妖已激动地道:“哥舒!哥舒!”她连叫几声,哥舒似情道:“我在。”
陈妖扭过头看他,一把将他抓住,凄厉地哭道:“杀了他们,帮我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
“好。”哥舒似情答应下来,他一身紫衣,张扬地在黑夜里翻飞,众人看到他抬起头时,仿佛看到了地狱里勾人魂魄的白无常,不由得惊恐至极。
陆蕴当机立断地便想逃跑,他脚才跨出去没两步,周梨道:“想走?!”
一刹,却邪剑便刺了过来,陆蕴脚下一绊,扑在了地上,还以为要死了,吓得爬都爬不起来。
只听后脑勺叮地一声脆响,陆藉移到了他身边,为他挡下了那一剑。
却邪与天虹相交在半空,同时迸发出光辉。
此来的那些人犹如惊弓之鸟,连忙后退,想立刻离开,哥舒似情比他们快,已挡在他们面前。想往另一侧逃,发现被江重雪堵住,两人一前一后,把那些人围在中间。
这时,天玄门的弟子们也发出怒吼,数把剑同时出鞘。
周梨对陆藉步步紧逼,陆藉在哥舒似情手上受了伤,没过五十招陆藉已非她对手,被她逼出一口鲜血。
陆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到陆藉吐血了,大惊失色地要跑到他身边去。
哥舒似情掠了过来,挡住了他。
他看到哥舒似情,就像看到了鬼,一步步地往后退,想去抽腰间的剑,手忙脚乱之下,竟然都抽不出来。
哥舒似情一把扼住了陆蕴的喉咙,把他提了起来。
陆蕴整个人悬空,两只脚在空中乱蹬,脖子上的指骨越收越紧。
哥舒似情正要扭断陆蕴的脖子,一只手伸过来制止了他。他原以为是陆藉,倏然回头时,却看到满脸悲痛的柳明轩。
“放开他。”柳明轩的声音低沉到模糊,他的手上还沾着柳长烟的血,牢牢掐住了哥舒似情的手背,迫他放手。
哥舒似情理也不理,一心要陆蕴死。
柳明轩只好手掌平推,拍在哥舒似情肩膀上,哥舒似情身体微痛,手下意识松开,陆蕴摔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眼中写满恐惧。
哥舒似情还要再上前,柳明轩挡住了他,他眼中冒火,哪怕是对着柳明轩,也一脸冰冷:“滚开。”
一旁还在与周梨对剑的陆藉说道:“柳明轩,你今日若敢让人碰陆蕴一根头发,青城派上下绝不会放过天玄门!”
柳明轩听到了,他脸上混合了阴沉哀恸和愤怒,尽力克制着自己把它们全都压下去:“全都住手。”
见无人听,他提气高声道:“天玄门弟子,全都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