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同时踱步进来的,但江重雪明显不想与楚墨白并行,衣袍一撩,走在了楚墨白前面。楚墨白微微顿了顿脚,并未在意他的无礼,甚至还让开了身,由他走在前面。
洛小花看到那一幕,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笑得腮帮子都疼。
黑衣的楚墨白还是那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两年前他一人独战六大派,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样子,似乎烟消云散了,一点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还是和他的朔月剑一样,素雅出尘。
洛小花不免感慨,换了是他,光是那一身几乎能死去的伤,他就完全没可能挺过来。这楚墨白真是个可怕的人。
江重雪则扛着金错刀,目不斜视地从周梨面前走过,周梨拽住了他的手腕,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梨迎上了他湛然深邃的眼睛。
许久未见,他的身形更结实了,未有丝毫情绪的脸依旧漂亮得光彩夺目,点漆般的眼睛里烧着火,邪异狂烈。
过了很久,江重雪想要收回手臂,但周梨的力道用得大,他若要收回就只能甩开她。
随之一股内力轻轻将她震开。江重雪的内力极其温和,只为让周梨松手而已。
周梨怔了怔,再抬头看他时,他眼瞳里的火已被烛光取代。
“来来来,坐我身边。”洛小花特别喜欢江重雪,拍拍他身边的一张椅子,笑着邀请。
江重雪偏不坐。他坐在了洛小花的对面,离他最远。
臭小子。洛小花暗自笑骂。
既然江重雪不给他面子,他只好改而去邀请楚墨白,“来来来,坐我身边。”
话都是一样的,一字未改。
楚墨白是什么人,他极有原则,从来不屑与邪教为伍。若换了从前,洛小花就要吃第二次冷脸。
现在,楚墨白一言未发,坐到了洛小花身边,他的表情甚至一丝不变。洛小花拍拍他的肩膀,很高兴他给自己挣回了一点方才丢掉的面子。
赵公子走过去随意地选了个位置坐下,他身边的侍从就坐在赵公子左边,两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稀奇古怪的江湖人。
徒剩下周梨一人孤零零地站着,怪异地盯着那一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气氛,就好像她的认知出现了问题。
江重雪对她视而不见,楚墨白与洛小花勾肩搭背,梅影的人出现在机关城鲁家。
是不是每一个进了机关城的人都性情大变了?
忽然,洛小花的嬉笑声低了下去,眼神看向门外。
鲁家家主姗姗来迟,总算出现了。
鲁有风穿了件淡青色的锦衣,扶着一个妇人走进厅堂。除了洛小花与那胖瘦二人外,饭桌上的人齐齐起身,向他拱手。
鲁有风将那妇人安置于首座,这才回礼,言道:“家母身体不好,稍有来迟,见谅。”他转过头,吩咐老奴开始上菜。
饭桌上刚好只剩了一个位置,就在江重雪和那妇人的中间。
周梨慢慢坐下,回头去看江重雪,却发现江重雪不知为何,始终在用余光打量赵公子。她轻抿唇角,略觉心头淤塞,猛地把头转开,这一转,恰好看到鲁夫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鲁有风的娘亲,比周梨想象的要端庄好看。但她好像生病了,目光呆滞,表情像块木头,坐下来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眼神涣散。
鲁有风的神色其实比他母亲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他至少还有自己的思想,而鲁夫人,仿佛已失掉了魂魄。
奇怪的是,为何只见鲁夫人,不见她的丈夫、鲁有风的爹、上一任机关城的城主,鲁幼常。还有鲁有风早已成亲生子了,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呢,怎么都不在。
周梨疑心大起,目光往饭桌上梭巡一圈,饭桌上一共十人,每个人神色各异,都端着无数心事般。
看来看去,只有洛小花显得最轻松。没人说话,他大概觉得沉闷,拿根筷子东敲西打,他在人家家中这样没有规矩,鲁有风却视若无睹。
筷子玩腻了,洛小花一手撑着腮,眼睛亮盈盈的,如藏星海,冲江重雪道:“吃完了饭与我比武吧。”
江重雪眼睛都不抬,“我不是来与你比武的。”
洛小花道:“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江重雪望了望外面,“避雨。”
洛小花眼睛微睁,哼笑了声,显然觉得他的托词太过敷衍,他转而看向周梨,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周梨一怔,也和江重雪一样,答他:“避雨。”
洛小花扑哧一笑。
周梨顿觉冤枉,她可没有说谎,她真是来鲁家避雨的。
洛小花干脆一个个问过去,问到赵公子时,赵公子也只两个字:“避雨。”他忍着笑意回头去看那名商贾,“你也是来避雨的?”
那商贾正巧坐在洛小花和那胖瘦二人中间,早被吓得汗流浃背,走又走不脱,快要哭出来,磕磕巴巴地道:“避、避雨。”
洛小花终于崩不住了,拍桌大笑,“好哇,原来大家如此有缘,难得啊难得。”他慢慢缓过笑意,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闷雷,闪电龟裂天空,洛小花若有所思地笑道:“好一场大雨,下得可真好。”
少顷,菜肴上桌。
裹着糖褐色酱汁、并撒了芝麻的糖醋排骨。刀工极好,切得细细的茭白炒肉丝。一只烤鸡外脆里嫩,香气流溢。一大锅香藕猪蹄汤,蹄髈处理得干净肥润,汤汁浓厚。并了几碟清爽的素菜,和一道海棠酥用来甜嘴,那海棠酥做得别致,雕成花朵垒成尖塔状。
洛小花手闲,故意捻出最下面的一块,整座尖塔坠了下来,被胖子手忙脚乱地接住,统统塞进了嘴巴里,碎屑洒了满身。
那几快海棠酥岂够这胖子塞牙缝的,他把那一大锅蹄髈汤端到自己面前,伸手捞起猪蹄便啃,吃得稀里哗啦的。他肩上的瘦子偶尔敲一下他的头,他便心领神会地抓起一只鸡腿往头顶上扔去。饭桌上属他二人吃得最香,在他们映衬下,旁人简直可以说是慢条斯理了。
鲁夫人大概真是病了,不能自己进食,鲁有风喂到她嘴边,她才知张嘴咽下,痴痴呆呆的。
周梨从她身上撇开眼神,低头时碗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只鸡翅,她看向江重雪。江重雪专注地吃饭,好像他什么都没做过。她盯着那鸡翅看了一会儿。
江重雪起筷去夹菜,就这么一眨眼,等他把菜夹回来的时候,那只鸡翅又回到了他碗里。他忍不住回头。
周梨心里霎时痛快了,也不看他,自顾自吃饭。
一桌饭吃得漫长而沉默,即便是多话的洛小花都懒洋洋的,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嘴角还黏着一粒海棠酥的碎屑。
众人逐渐放下筷子,只是家主还未发话,几人皆安静坐着。
鲁有风自始至终都在照顾母亲,还未动筷。鲁夫人吃得很慢,等她吃完了,鲁有风这才起筷。但桌上的菜早已风卷云残了,大半数都落进了那胖子的肚腹。
鲁有风倒也不讲究,夹了几根素菜,就着一碗白米饭,默不作声地吃着。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
屋外大风大雨,把一盏灯笼打落在地,老奴赶来收拾,鲁有风不为所动。
终于,赵公子开口了:“听闻鲁家机关术当世一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鲁公子指教一二,也好让在下增长一下见识。”
鲁有风道:“府中有书阁,里面有许多关于机关术的书籍,阁下要有兴趣,尽可去看。说来有辱鲁家脸面,我虽为鲁家家主,但于机关术方面并不精深,恐怕指教不了阁下。”
既然是能让人随意进入观看的,说明那书阁内恐怕都是些寻常的机关术书籍。而且,机关术不比其他,即便手上有书,但无擅长者在侧解释,恐怕也看不懂。
赵公子是个明白人,当下也不多说,只道了声:“多谢。”
江重雪坐得笔直,轻轻侧过头,道:“鲁夫人是得了什么病么,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给夫人看一看。”
周梨挑眉,他什么时候懂岐黄之术了。
鲁有风摇头,“多谢公子。不必了。”
江重雪料到了他会这样说,顺势而问:“来鲁府已多时,怎么不见令尊。当年鲁幼常鲁掌门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很想拜访一下。”
鲁有风筷子微顿,抬起头。他的眼睛漆黑,逼视着江重雪。江重雪恍然不觉,镇定自若。
洛小花来了点精神,有趣地观战,薄唇翘起,心道:打起来,快打起来!
“家父不便见客。”鲁有风放下了碗筷,扶着母亲起身,面色清冷,“很晚了,各位可以去歇息了。晚上请各位不要擅自出门。”
鲁有风带着母亲离桌而去后,剩下其余八人面面相觑。
洛小花的兴头被鲁有风三言两语浇灭,打了个哈欠,很想找人松松筋骨,眼神一瞄,发现江重雪已不在座位上了,而邻座上的周梨也同时不见了。
跑得倒快。
他嬉笑着朝楚墨白转过脸,楚墨白就如他肚中肠子,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等他说话,洛小花已向他扫腿而来,一声清啸,朔月出鞘,洛小花立刻道:“诶!”他往后握住浮一大白,威胁道:“这次不准你用朔月剑。空手与我打。”
楚墨白面无表情,片刻,他缓缓收剑。洛小花一笑,将浮一大白持在手中,向他袭去。
响起一声声瓷器和碗碟的脆响。老奴好像是个死人,冷眼旁观,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两快把屋顶给掀了。
只有赵公子和他的随从还坐在饭桌上,看着这场比武切磋。
洛小花突然横剑划向楚墨白脖子,楚墨白闪身一躲,两人各自站稳。
洛小花背对着他,面对外面纷扰的大雨。楚墨白微垂着头,听到浮一大白回鞘的声音。
洛小花撇撇嘴:“没意思。就像和死人打,一点趣味都没有。”
他好像忘记了方才是自己叫楚墨白不要用剑的,如今又觉得没有意思。楚墨白一声不吭,从始至终,他的神色都没有变化过。
“你怎么不用那门武功?”洛小花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楚墨白不说话。
洛小花冷笑一声。
很久,洛小花也不打伞,直接没入雨幕,传来他清冷的声音:“楚墨白,你最好知道你在做什么。”
楚墨白瞳孔一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我知道。”
一场架打完,老奴这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满厅狼藉。赵公子掀袍起身,也回屋去了。那名商贾紧跟上他,发软的腿还在不停打颤。最后只剩下那胖瘦二人,还在狂扫残羹剩菜。
亥时,鲁府内一片漆黑,几盏孤灯像脆弱的萤虫,随时会被大雨扑灭。
江重雪走得极快,轻功身法好像比以前进步多了,周梨撑伞追出去时,竟不见了他的身影。
鲁府很大,且弯弯绕绕,况且现在天黑,找一个人实在不易。她还在犯难,背后冷不丁响起老奴的声音。
“姑娘的房间是在那里。我领姑娘去吧。”
周梨被激起了一层寒栗,状若无事地淡定点头。鲁家怎么说也是名门世家,其下弟子会武功倒也并无稀奇,她找人心切,加上雨声太大的关系,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她。
周梨被一路领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奴对她道:“鲁家有门禁,晚上各院门皆会关闭,请不要随便出门。”他说完为周梨关上门,周梨看到他的黑影在门上一闪,不见了。她轻轻贴着门缝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无人监视后,才坐到椅子上。
那只经由木手机关递出来的茶壶还在桌上,她用银针一试茶水,等了会儿,银针开始变色。
她把那杯茶泼到了地上,合衣往床上一躺,睁大了双眼瞪着床帐的流苏摇晃不停。
一个名门世家,竟然成了黑店。
她翻身挺起,思忖良久,默默告诉自己,静观其变。于是盘好腿,开始打坐。
周梨想起了什么,从包袱里取出那本残本,默默地看了一遍后,按照上面所写开始打坐运气。
其实她早已背出来了,自从得了这残本,她便根据上面所写开始修炼,起初她也怕走火入魔,毕竟这残本并不完整,但她练下去之后却发现,她不止没有走火入魔,还觉得身体一阵说不出的舒服,就连被六道神功弄伤的奇经八脉似乎都好了一些。
她惊奇与这变化,便知道这门内功心法不是什么坏东西,于是将它练了下去,可惜她这里只有几页,练来练去也只是这几页上的内容。
外面的雨还在下,这雨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伴着雨声入眠本是惬意的事,但此时此刻,只觉这雨下得搅乱心神,一阵烦躁。
约莫子时二刻,周梨做了一个恶梦。
她梦到江重雪喝下了有毒的茶水,七窍流血而死。她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是以打坐的姿势睡着的,但身体莫名其妙地麻痛不堪。起身时,她猛地抬头,一道黑影从窗户外闪过。
她正想追去,脚下虚晃,险些跌倒,一阵头晕眼花。
屋子里忽然有扑腾不休的白烟缭绕四起,不知从何处而来。
她赶紧用袖子挡住了口鼻,冲出门外,大口呼吸了一下混含雨丝的冰凉空气,随即把身后的房门狠狠关上,将毒烟关在里面。
怪不得她睡着了,浑身虚弱,原来着了人家的道。
方才那个黑影是往哪里去的。
左边。
周梨往左边的长廊快速掠去。
整个鲁家一片死寂,黑灯瞎火,好像一个人都没有。那几个和她一起吃饭的人呢,难道也都忽然消失了不成。还是她仍然在做梦,梦到江重雪死后,她自己也像疯了一样地乱跑。
走出长廊后,大雨毫无顾忌地往她身上斜打。冷然入骨的雨丝一贴上皮肤,她浑身打个激灵,忽然清醒了。
不是梦,是现实。鲁家这么大,又不点灯,他们寥寥十来人,都住得极远,她才走了百十步而已,看不到人也很正常,况且这会儿,他们可能都在梦乡。
冷静的思绪回笼之后,周梨发现不远处一棵紫荆花树,她来时曾从这树底下走过,她记得树的旁边就是一道院门。
枝丫上饱满的花开得簇簇拥拥,紫红色灿烂若霞。
周梨走近几步,发现那道这院门竟然变成了一堵墙。她惊讶地用手掌抵住墙面。可她明明是从这里进来的,现在出路却被封了。
难怪鲁家的人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出门。
周梨四处敲打了几下,没有发现异常。
又是机关术么。
她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面高墙,随即跃上了墙顶,冷冷地把双臂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一大片漆黑的鲁府,把一切尽收眼底。
既然是堵机关墙,大不了用轻功翻过去就是了,岂会被一面墙难倒。
这鲁家的机关术也没什么厉害的。
谁知那墙就如嘲笑她的无知般,忽然从墙顶旋出一排利刃,若非她警觉地听到了墙里传出一声轻微的机括声,连忙跳了下来,恐怕就要被刺穿好几个大洞了。
周梨惊魂不定地喘了口气,咬了咬牙,改变了反向,从另一侧走。
可是院门关闭之后,哪里都没有出路了,走在府中,就好像鬼打墙一样,简直比迷阵还要迷阵。
无可奈何之下,她跃上了屋顶,飞檐而行。
果然,才走了没几步,脚底格拉一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下陷了陷,若非她用剑鞘一顶,恐怕脚就要被卡住了。
她能想到的,鲁家的先祖难道会想不到。
鲁家的机关术向来有天下无双之名,这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十几年前,江湖流传,即便天下武林人士公认武功第一的谢天枢进了鲁家,恐怕也难全身而退。当时传言鲁家是“三步一陷阱,十步一机关,若想全身退,当敬鲁家先。”
那时无人敢小觑鲁家上下。
只不过十年前鲁家金盆洗手后,整座机关城久不打理,且家中子孙凋零,已大不如前了。换了十年前,周梨遇到的就不止是这些了,而是真正能夺人性命的机关。
但光是这些“小玩意儿”,就已足够让初来者头疼的了。
周梨千难万险地避过几处机关后,轻轻落了地。她浑身湿透,四肢冰冷,但眼神忽而锐利无比。
漆黑的夜色里,她总算看到了一点盈盈亮着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