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封喜帖,朱红颜色,烫金字体,是陈妖托人寄给周梨的。
喜帖上写,陈妖与柳长烟于今年四月中在天玄门成亲,届时请她出席喜宴。
她惊讶得把这封喜帖看了好几遍。
两年多前,陈妖与柳长烟结缘,她还对她说过,柳长烟敢不娶她,便去拆了天玄门。两年后,这两人,竟然真的要成亲了,还千里迢迢给她送来了喜帖。
这两年她和陈妖偶尔会有书信来往,说的皆是各自的近况,以及哥舒似情,极少提及柳长烟的。
周梨摸着那请帖,止不住地笑起来。
陈妖和柳长烟,唔,也很般配嘛。她慢慢把请帖收好,心底泛起酸涩。看别人的幸福,难免联想到自己。
原来都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她的人生在十三岁前一直是潦倒流浪,自以为会这样过一生。
谁知江重雪伸出手来,将她带离了那片混沌的沼泽,让她重生。
她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江重雪,她不会和他一起去到求醉城,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遇到这许许多多的人。
她重新看了遍喜帖上的时间,思忖着自己该什么时候上路。
周梨在三月末启程上路,暂别了叶家兄妹。
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稍显料峭,但满目新翠,走马轻踏总伴着一股清气,心神皆宜。
陈妖一定也寄了喜帖去求醉城,哥舒似情与陈妖是总角之交,届时必到,她也很久没见到哥舒似情了。
周梨在路上走了十来天,对着地图琢磨许久,又向路人询问了一番,踏上了一条向东的山道。
一场声势颇大的春雨在路上阻截了她。
大雨下得狂飞乱舞,骏马都嘶昂着脖子迟迟不肯前行了,周梨没奈何,只得往回走,想在客店避过这场雨再上路。
谁知这雨一下便停不下来,第三日里在客店里吃早饭时,听掌柜说,因为大雨的关系,前面的山道塌方了,已走不了人。
那条道是去天玄门最快的路,如今只好绕道,不然恐怕她赶不及到天玄门了。
周梨拿出地图研究,掌柜好心地给她指了另一条方向,她琢磨之后,道:“太远了,这要多走至少七八天。掌柜的,这里可走吗?”她指着地图上的另一条弯弯绕绕的线条问。
掌柜瞄了一眼,脸色微变,“我劝姑娘,这地方,还是不要走得好。”
她奇道:“为什么?”
“那是机关城。”掌柜说。
机关城。周梨沉吟半会儿,“那是什么地方?”
“姑娘没有听说过鲁家吗?”掌柜的眼神飘到她的剑上。
既是行走江湖的,该当听说过机关城便是鲁家地界才是。
机关术鲁家周梨是听说过的,但其余的,她便不知了。其实怪不得她不知,鲁家在江湖上消声灭迹十来年,与世隔绝,几乎不与人接触。这里离鲁家只有半日路程,鲁家偶尔会来采购食物,所以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鲁家的机关城。
周梨更奇怪了,“既然是鲁家的地盘,也算是昔日的名门大派,为何不能去?”
掌柜讳莫如深:“闹鬼!”
“又闹鬼?”周梨眼睛眨了眨。
掌柜往后一跳,“又?”
周梨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敢问掌柜,如何闹鬼?”
掌柜欲言又止,好像怕说多了触了霉头,那鬼会找上自己,但看周梨一个姑娘家,着实不想她深受其害,只好勉为其难地道:“姑娘该当知道,十年前,这鲁家如日中天,提起机关城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连住在这儿的人,都得过鲁家许多庇荫。可是,就是那时候,鲁家也不知为了什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这之后,鲁家就把机关城给关了。那机关城里原先还住着几十户人家,都被鲁家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剩下七八户不肯走的,那是几十年来都扎根在那儿的,怎么肯走。结果,就发生怪事了。”
掌柜说到这里,被一阵寒风打了个战栗。
周梨听得眼睛发亮,“什么怪事?”
“那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啦。”掌柜怕给什么人听见一样,声音压得极低,这天还早,根本只有周梨一个人在吃早饭罢了,“要么是暴毙而亡,要么是突然猝死,还有些失踪了,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就这么着,这机关城里忽然就空了,只剩下鲁家待在里头。”掌柜叹气,“这几年来啊,机关城成了个只能出不能进的地方。除了鲁家的人外,凡是进去的,从来没见出来过。就是鲁家的人偶尔出来了,也是为了买些吃的穿的,从来不和人说一句话。大家看到他们,都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周梨笑道:“若真是鬼,怎么还需要吃喝?显见得根本不是鬼。”
掌柜一噎,道:“那鲁家不是鬼,兴许是他们与鬼为伴呢,说不定是被鬼附身,不然这鲁家怎么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周梨笑过几声,“难道就没有人去查一查那些暴毙者是否是鲁家杀的吗?”
“当然查了,出了命案,官府自然是要来的,”掌柜一哼,扭头看到小二在偷懒,一个大巴掌就往他头上招呼,最后告诉周梨:“来了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了。这年头,官府顶个屁用!”
一碗小米粥端上桌,周梨慢慢嘬了几口。
这小客店上了年头,被大雨淋着,头顶的木头咯吱咯吱地发响,好像随时会散架一样,掌柜正咒骂小二偷懒不去修屋顶,这掌柜能把这桩陈年旧事说得这般清楚,应该是当年亲眼看着鲁家由盛转衰的。
客店外大雨倾盆,雨声像把一切都覆盖了似的,路面被不停地冲刷,亮得发白。
周梨一直等到了中午,大雨未停,但总比早上要小些了,她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把这几天的银钱结算给掌柜,喂饱了马儿粮草,马蹄得得得地冒雨上路了。
她走的是去机关城的路。
闹鬼之说必然是子虚乌有。世人好像总爱把些解释不通的东西赖给鬼怪,清河的乱葬岗就是这样。有时周梨觉得这鬼也是真冤,没事就会被泼一盆脏水。
行了许久,来到一处狭窄的羊肠小道,周梨放慢了速度,没想到这条小道竟长得很,直走了近大半个时辰,才总算到底了,于是一座萧瑟落拓的机关城展现在眼前。
城头颜色剥落,微显凋零,城门紧闭,其余的,倒也没什么引人注目。
周梨下马推门,发现门内上了拴。
却邪剑削铁如泥,她试着一剑划去,城门裂出了一道极大的缝,但并未打开。她惊讶地上前一看,才发现这门不是普通的城门,门的内里是用钢铁制作而成,结构看上去还挺复杂。
这是一扇机关城门。
她想了想,只好再度持剑刺去。
十来下之后,那门已被毁得零落了大半,只听门里发出搭拉一声,掉落许多铁质的小碎片,那门不堪却邪剑的威力,终于晃悠悠地开了。
这扇机关门也是年久失修,换了是十年前,她恐怕没这么容易能进来。
她牵马入城,大雨的关系,城中处处积水,几乎要淹过靴子。房屋都无人居住,空落落地关着,蛛网罗布。
走了片刻,她便起疑。
鲁家真的住在这里么。
这里看上去完全是一座废城,空无一人,怎么会有活人愿意住在这种地方。
兜兜转转良久,天色都晚了,周梨正准备随处找间空屋歇息一晚再赶路,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宅。
这大宅修葺得整齐,可见是有人烟的,而且雕饰颇为华丽,有一种世家的派头,但现在看过去,只觉它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莫名有种怪异感。
这便是鲁家了。
周梨还在准备如何向鲁家的人措辞好让她留宿一晚,突然,背后横穿来两道黑影,这影子凭空出现,惊得她差点一剑刺过去。
结果她的剑尚未出鞘,那影子扑通一声,直接头朝下摔了一跤,正好摔在水塘里,一柄早已断了伞骨,风烛残年的破伞斜飞到了一边,那人气呼呼地爬起来,一身的污泥秽物。
这人穿了件青色的直裰,衣饰华丽面容富态,手里紧拽着一个包裹,身边跟了个小伙计,约莫是个商贾。大约这一路走来都荒无人烟,故惹急了他,他气急败坏地拿自家伙计撒气,对他一阵拳打脚踢,怒斥着让他去叫门。
鲁家的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这两人恐怕是在她之后进城的,城门被她给破坏了,所以他们才能进来。
周梨盯着大门,过了很长时间,那门才总算开出一条缝,门内似乎露出半个人身,以及黯淡的火光。
开门的人提着一盏风灯,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冷眼看着拍门的人。门外的伙计垂首作揖,想借住一宿。
门里的人摇摇头,拒绝道:“家主不喜外客,从不留人。”
那商贾硬是要往里塞,“出门在外,行个方便。我有银子。”
这话惹得对方冷冷一哂。
鲁家这样的人家,怎么会缺银子。
周梨也上前说道:“天色已晚,还请借住一晚,明天早上我便离开。”
那商贾点头,“我也是,我也是啊。”
那人还想继续赶人,却被门外那三人一起挤了进来,他只好冷冷袖手。
忽然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怎么回事?”
这声音伴随雨声,略显清寒。隔着雨幕,远远的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形,打着素白的伞,望向这边。
“这是我们家主。”开门的人瓮声瓮气地说。
鲁家家主,鲁有风。
周梨在小楼时,鲁有风曾得楚墨白邀请来到小楼,可惜他来去匆忙,周梨没有见过他。现下他的模样也被雨丝模糊,隐约看来,样貌颇为普通,无甚惊人之处。
听完他们非要来借宿之后,鲁有风似乎也不想放他们进门,但见他们赖着不走,只好道:“让他们进来吧。”
下人恭敬地回头说了声是,但神色阴冷,极不耐烦。
周梨向他道谢。
鲁有风回了她一礼,嘱咐这老仆带他们去客房,并道:“半个时辰后开饭,你们若饿了,可来前厅吃饭。若不想走动的,也可让人将饭菜端去房中。你们自便。”
他说完便摇曳而去。
这鲁有风语气虽淡漠,但礼数还算周全。
鲁家的府邸比她想象中更大,曲径回廊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但这些精致的物什都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人烟浸染。而且,明明是华灯初上的时辰了,府里却只孤零零地亮着三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大多数时候,只有领路者手里的风灯幽幽地照亮前路。
真奇怪,一路走过来,竟然一个人也没见着,这么大的府邸,难道只住着鲁有风和这个老仆人么。
周梨被带到一间客房,她正想多谢那名仆从,转过头时,那人已走进了雨幕。
怪人。
周梨取下斗笠蓑衣,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朴素干净,一张桌子,一张床,红木架子上用来洗漱的铜盆和一面铜镜,别无多余的东西,和这府里的气息一样,绕着一股沉闷。
天色已全黑,周梨点起蜡烛,再把灯罩罩上。
火光把房间照得一片清晰。
她打量了几遍房间,发现了几个奇怪的机括。也许是梅影的关系,让周梨对机关术多少有些畏惧,起初她只是伸手摸了摸,不敢多做什么,生怕触动了什么要命的机关。但坐了半天,眼睛不停地盯着它看,实在耐不住好奇心,试探性地去推动了其中一个机括。
墙壁上忽然开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格,周梨惊了惊,紧接着,格子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她惊奇地看到一只手从格子里伸出来,手掌上捧着一只茶壶。
桌上有白瓷杯,它准确无误地停在杯子上方,随即,那只手转动方向,茶壶里的水慢慢倾倒出来,往杯中注满了水。
周梨捧起倒好的茶,竟然还是热乎乎的。她研究起那只手,发现它是用一种木头做的,但雕琢得精细,掌心的纹路和手背的经络都做了出来,栩栩如生。
她惊叹不已,开始摸索起房中其他的机括。
其中一个机括把它按下去后,会从墙里直插出来一截竹子,周梨还在疑惑它是干什么用的,听到细细的流动声,她顷刻明白过来,眼明手快地取了一旁的铜盆接在竹子底下,果然,不消一会儿,里面便流出汩汩清水。
周梨用它盛满了一盆,关掉机括,洗了把脸,神清气爽。
小小一间客房都暗藏这么多玄机,鲁家不愧当世机关术唯一之称。
她满心赞叹地坐下来,顺手捧过那杯茶,杯沿已抵到了唇,动作却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转了转手里的茶杯,终是没喝,把它搁下了,正想取过银针验一验,门外忽然响起声音:“姑娘?”
她猛地把银针收起,“谁?”
那人听到她的回应,过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问:“姑娘是要去前厅吃饭,还是在屋子里吃?”
“哦,这个,”她站起来,把门打开,微笑道:“我去前厅吃吧。”
才来借宿,还是懂些礼仪的好。
那人无可无不可地转身,“那姑娘随我来吧。”
大雨未停,鲁府内的花草都被打折了腰肢,在风中无力地颤抖。老奴走在前面,周梨撑伞走在后面。
前厅就在她进来的地方,厅中宽敞,已摆好了一张大圆桌,还是那个老奴,在慢吞吞地布置碗筷。厅里的火光总算比外面亮堂许多,人在明亮的火光里,绷紧的心神稍稍宽裕。
周梨不是第一个到的,已有先前那个和她一起进府的商贾和伙计,见她进来时,皆抬头望向她。这男子颇为傲慢地仰着头,也不与周梨说话,只顾数落身旁的伙计,抱怨他选错了路,竟然走进这鬼地方来。
周梨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出这人是来此地与人做生意的,结果遇到了这场大雨,误打误撞走进了机关城。她安静地坐着,一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已戌时二刻,鲁有风还迟迟未现身。
那商贾早饿了,肚子打鼓,没好气地问:“到底什么时候开饭?”
得到的只是一句敷衍:“快了。”
过了没多久,有脚步声渐近,厅堂里的三人齐齐看向外面。
夜色大雨里,走来两个人影。一个身形坚毅,一个身形清秀,他们在门口收了伞,拂去一身清寒,这才阔步而入。
进来后,向屋子里的人礼貌性地微微拱手。商贾哼了声,不加理睬。
周梨惊讶地站起来,“你们。”
那两人大约也没料到会看到她,异口同声道:“是你。”
正是那个在湘西的迷宫中遇到的赵公子,以及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侍从。
赵公子今日穿了件干净的月白锦衣,斯斯文文,一股矜贵之气,如清风朗月,翩翩君子。他身边那人,依旧是浸透沧桑,皮肤呈现出棕黑色,像某种坚硬的岩石,常年积雪的那一种。
周梨前次在漆黑的迷宫里没有好好看清他,此刻料想他一定曾在边关生活过,常年的风沙造成这样一张脸。
三人各自坐下,周梨给赵公子斟了一杯茶,他谢过后捧在手中,周梨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不等赵公子答,他身边的人替他说了。
“是么,”周梨笑了笑,“这么巧,我也是路过。遇到了这场大雨,所以来避雨。”
那杯茶赵公子虽捧着却不喝。这是个谨慎的人,又也许是他身边这人提醒过他,不能乱喝。三人偶尔说上几句话,也逐渐陷入沉默。
周梨闲来无事,开始轻轻擦拭她的剑。剑刃反射火光一片明晃晃的,忽然,门口有巨大的阴影投过来,剑刃正好映出了这片影子。
又有人来了。她不免古怪地想,真不知有多少人在鲁家避雨。
她回头看去,一惊之下,从椅子里弹跳而起。
周梨讶异地盯住来人,紧皱着眉头。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身躯庞大,几乎是硬挤进门的,他高大得像一座山,身长少说有八尺,而且胖得吓人,一张脸丑陋无比。
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总算挤了进来,一扇门砰地一声倒地。那名商贾腿脚发软,紧紧拽着藏了许多金银的包袱。赵公子和那随从安之若素地坐着,雷打不动的样子,好像已经见过这怪人了,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惊奇。
“蠢货!看你干得好事!”胖子的肩上,还是坐着那个尖嘴猴腮的侏儒,嬉笑着毫不顾忌地咒骂这胖子。
胖子反应迟钝,鼻子里哼哧了一声。
他着实太胖了,说一句话就要喘口气,“洛小花说,今天这里有好吃的。”
“洛小花这个臭骗子的话你也信!”
这瘦子刚骂完洛小花,洛小花大笑着从胖子背后旋风一样荡了进来,一眨眼,他已经在饭桌旁落座了,一腿曲起踩着凳子,一手执起一根筷子把碗碟敲得叮当响,笑道:“我可没有骗你,今天真的有好吃的,我去厨房偷看过了,有你最喜欢的蹄髈。”
胖子一直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蓦地睁大。
周梨震惊莫名,转而便想出剑,但这三人都对她视若无睹,只顾插科打诨。倒是那商贾,约莫被这三个怪人吓到了,生怕他们会抢了他的包袱。
“什么鬼地方,我不要待了!”商贾挥舞着双手,“让开,快让开!”
他话音未落,那胖子用硕大的肚子顶了他一下,把他撞翻在地,也不知是被谁扶起之后,直接把他按在了洛小花身旁的座位上。
原来是那名老仆人,他道:“菜肴一会儿就上,还请稍待。”
商贾满面大汗,软绵绵地坐着,被老仆一按,竟站不起来了。
周梨压着惊讶,心绪飞转,忽然听见洛小花轻轻“咦”了一声,像看见了什么新奇的景象,笑个不停。
周梨连忙转身。
又有两道身影从黑暗中而来,明亮的灯火浮上了他们周身,熠熠生辉。这两人一红一黑,惹人眼目,尤其看到他们的脸后,更让人移不开视线,极少能见到这样容貌出众的人,何况这两人还是并行而来,仿佛让沉闷不已的厅堂都为之一亮。
红衣的,浓烈邪异,举世无双。黑衣的,眉目淡雅,高山莹雪。
周梨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剑。
这是两个根本不应该出现的人,尤其不应该同时出现。
江重雪和楚墨白。